千钧之际,司慎言嘴唇微动了两下,是传音入密的技法。
声音只送到国尉大人耳朵里。
除他之外,没人听见司阁主说了什么。
杜泽成的手几乎是贴着司慎言的衣襟停住。
饶是这般,司慎言依旧被对方的掌风推得胸前伤口剧痛,暗抽了一口冷气。
看来,这人是真的要下杀手。
“你说什么?”杜泽成脸色沉下来。
司慎言面色淡淡的,道:“司某说得很清楚,杜大人耳朵好使,没听错。”
这之后,便是二人剑拔弩张的对视。
天上云在飘,日头在下沉,就连风都在动,唯有二人,入定一般的静。
终于还是杜泽成打了个哈哈,开口道:“若司阁主所言非虚,倒真是合则两利,”他沉吟片刻,“这样吧,本官给你两条路走。”
司慎言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抬手示意他继续。
杜泽成道:“南泽地区有一处矿源,被悍匪霸占,让将军大人头疼烦忧,若是司阁主能为朝廷解忧,纪满月与阁下合谋欺骗朝堂的事情,便翻篇了,而且,阁下在江湖上闹出的乱事,朝廷愿意在其中做个和事老,否则……”
他狞笑不语,看着司慎言。
言外之意,是让司慎言抉择,是帮朝廷解决南泽地区的乱事,还是依旧做个江湖闲散门派,担了合谋欺瞒朝堂的罪名,等着日后的麻烦。
纪满月站在司慎言身后,冷眼旁观,他知道,杜泽成这一手,拿捏得司慎言很难受。
本来,朝堂见点沧阁在江湖上亦正亦邪的声名渐起,便欲招安,无奈司慎言性子恣意,朝堂派来修和的官员,被他打发走了好几拨。
点沧阁更是一直没做什么为祸百姓的事情,强行兵剿,又说不过去。
朝廷这才安插了纪满月在司慎言身侧,观其动向,伺机而动,妄图将他收入麾下。
近日,闹了这出大戏之后,机会终于来了。
司慎言若是去帮朝堂治压匪患,那么在江湖上,点沧阁便几乎坐实了投靠朝廷之实。
司慎言尚没说话,他身后,三堂主突然朗声道:“尊主,咱们如何能受这般挟制,要打便打,兄弟们跟着尊主!”
话音落,另有一人却慢悠悠的道:“三堂主这话说得不对。”
司慎言回眸,见驳斥三堂主那人,是点沧阁年纪最轻的堂主。
名叫钟岳仙。
三堂主满面疑惑,道:“何来不对?”
自刚才起,钟岳仙说点沧阁要变天,便很奇怪。
“三哥知不知道,尊主是伤于纪公子的贯月剑下,”说着,钟岳仙向国尉杜泽成抱拳行礼,“杜大人,此事并非尊主与纪公子勾结,欺瞒朝廷,而是那纪满月向尊主报复!”
话说完,他片刻不停歇,向司慎言单膝跪下,“尊主不该包庇,更不该为他,受人裹挟!”
坏事儿全都归于纪满月,把司慎言摘了个干净。
此话一出,点沧阁众人一片哗然。
三堂主喝止道:“分明是公子救尊主回山上的!”
钟岳仙没理他,看向司慎言,目光半点不退让:“恳请尊主莫因私废公,令点沧阁受挟制。”
司慎言看他片刻,不愠不喜,目光直接挪开了,对杜泽成道:“司某应了杜大人的差遣,但也请杜大人向将军请命,若事成,满月便不再受朝廷差遣。”
杜泽成露出三分喜色,道:“这事儿本官便能做主,两月为限,若是不成,二位蒙骗朝堂的罪责,终要有人承担。”
他说罢,颇有深意的看了纪满月一眼,调转马头,带着小队骑军,下山去了。
“回吧。”司慎言面色如常。
一众人随他回到点沧阁大殿。司慎言往殿椅上一歪,他知道,杜泽成虽然走了,但刚才在山门前那一出没完。
“十日后,待本座伤势渐缓,便亲去南泽,两个月的时间,足够了。”司慎言道。
钟岳仙立刻阻止道:“尊主三思!”
三堂主刚才见他在外人面前突然炸刺儿,心里就有气,此时见他没完没了了,怒道:“五堂主到底怎么回事?外敌当前,你为何胳膊肘往外拐?”
钟岳仙倒是自刚才起便沉稳极了,淡然道:“尊主的伤是贯月剑造成的,不信可以请莫大夫验伤。纪满月出身本就有问题,说不定这次乱子从头到尾都是他和朝廷里应外合的算计。”
这番推断,在外人看来,因果逻辑全都说得通。殿内几位堂主、长老,顿时齐刷刷的看向司慎言。
而司慎言,只是半倚在宽敞的座椅上,淡淡地看着钟岳仙。
众人的目光,便又转向莫肃然和纪满月二人。
莫肃然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全不想与众人有目光接触,他当然是自看到司慎言伤口时起,便知道是纪满月的手笔。但他更明白,无论出于什么原因,这事儿,司慎言从没想过要追究。
纪满月见钟岳仙彻底揪住自己不放,索性因势利导,道:“满月自入点沧阁,从来未得封职,全赖诸位看得起,称一声公子,而今,想来是与诸位缘分尽了,在下自请鞭骨之刑,离开点沧阁。”
他这话说完,司慎言眼神瞬间变了,一下坐直了身子,力道用得猛了,扯动伤口,“嘶”声倒抽一口冷气,道:“不行!”
莫肃然也道:“公子如今的身子受不得那鞭骨之刑,莫要义气。”
说起鞭骨之刑,是点沧阁最让人生畏的刑罚。
意不在诛,而在罚。
点沧阁内,同门相残、背叛或脱离门派,便要受此刑罚。顾名思义,“鞭骨”打得是骨头,而不是皮肉。
偏又得找准膝盖、脚踝、肘骨、甚至是椎骨这样的关键地方以钢鞭击打。
刑罚由三鞭至三十六鞭,罪名轻重有别,施刑轻重不同。
受此刑者,轻则骨骼断裂,修养数月,重则后半辈子变成个废人,再难行走站立,比废去武功更加生不如死。
此间利害,纪满月自然明白。
但他越发看不明白司慎言的初衷,先杀他,而后又突然这般黏糊。
还有那个奇怪的系统音……
穿游戏这件事情,本就很诡异,如今越发失控了。
纪满月深知越是这时候,便越不能被牵着鼻子走,哪怕是乱拳打死老师傅,也好过每一步都踩在不知是何人为他安排好的脚印上。
索性快刀乱麻的闯一把。
依照门规,他犯的事儿,应该是十八鞭,只要一口真气不散乱。
最不济,便是修罗殿内走一遭,养好了,他便自由了。
更何况,只怕有人不会眼睁睁看他受刑……
他正想着,眼前人影一晃,司慎言从椅子上站起来了,慢悠悠的路过钟岳仙,在纪满月面前站定。
这二人如今的身体状况半斤八两,战损cp,惨着脸色两相对望,多少有些狼狈。
“非要如此?”司慎言问道。
纪满月抱拳躬身,道:“请尊主成全。”
司慎言点头,抬手拍拍纪满月肩头,转向殿内众人,朗声道:“若帮主有心免除门人受罚,便要代为受过,纪公子自入我点沧阁以来,虽未得授职,却多次救本座于危难,助我门派壮大,更因此落下旧疾,本座不能眼见他受鞭骨之刑,愿代受刑罚,放他离开。”
他话音落,不及众人反应,腰间短刃已经出鞘,一刀刺在自己右侧胸前。
这下,就连纪满月都吓了一跳。
他预想到司慎言可能会拦,却没想到他能这么拦。他是来真的,全不是“刘备摔孩子”刁买人心的假把式。
众人惊呼着围拢过来,司慎言一抬手,止住众人步伐。
他微打了个晃,纪满月下意识扶住他。
司慎言看向满月,脸上极难得蕴出一层极淡的笑容来,他提真气顶住心间一丝清明,朗声道:“第一刀,免他山门前误伤本座之失,”说着,他左手轻轻拨开纪满月扶着他的手,自行站稳身子。
匕首拔出来。
鲜血也被带得洒落在地。
下一刻,第二刀重新刺回右侧胸前的伤口,分毫不差。
这般做法,将伤害降至最低,却不知要疼多少倍。
司慎言面无表情,眉头只是条件反射似的、极快的跳动了一下:“第二刀,”他缓了一口气,转向纪满月,“若要离开,便随时可以走,你自由了。”
言罢,匕首从伤口中第二次抽/出来,“嘡啷”一声,扔在地上。
莫肃然冲上前来,急封住司慎言的穴道,给他治伤。
纪满月站在原地,隐约看见,司慎言左胸前还裹着厚厚的白帛,右胸便又多了个血窟窿,狰狞幽深,鲜血止不住的往下淌。
莫肃然数次将止血的药粉堆到他伤口上,都瞬间就被血冲开了。
“尊主这是何苦呀……”莫肃然叹息似的自言自语。
至于何苦,其实不问也明白。
门规如山,纪满月离去之意坚定,这般痛楚不落在尊主身上,便会落在公子身上。
比起鞭骨之刑,司慎言避开要害自刺两刀,伤情要轻得多,风险也小很多。
可莫大夫却不知道,尊主做这般决定,几分是义,几分是情。
想到这,他摇了摇头。
再看司慎言,强撑起精神,言道:“鞭骨之刑就此作罢,纪公子若要离开,不得有人再做阻拦。”
堂上一时寂静无声,纪满月刚才震惊,此时心思已经定了。
毕竟现实里,他是“纪总”,是一个可以构建宏观游戏世界的人,心思怎么可能简单?
他心思不简单,头脑也不简单。
冷静下来,便察觉出这事儿的深意了——司慎言若是有心放他离开,当初在山门前直接让他离去便是了,何苦闹这一出?
人心若往恶想,他假戏真做,更能收拢人心;
但若往善处想,南泽一事若成,自己便可以摆脱朝廷暗探的身份……
早走两日,终得不到真正的自由。
“你自由了……”方才司慎言是这样说的。
想通这点,纪满月竟有些无所适从。
另一边,三堂主突然走到近前,单膝跪在纪满月面前,正色道:“公子,吴不好有一事相求!”
三堂主叫吴不好。
为人简单率性,纪满月对他印象不坏,便要将他扶起来,道:“三堂主何必行此大礼?”
吴不好依旧跪着:“吴某是个粗人,不管公子暗中与朝堂是何关系,我只看到你护卫我点沧阁是真、尊主带你受过也是真,他被迫去解决难事更是因为你,事情解决之前,你不能一走了之。”
他这话说完,其余的点沧阁门人相互看看,隧而,都像纪满月抱拳行礼,齐声道:“公子,行义当先!”
纪满月展眸,见司慎言失血过多,昏沉过去了,便合上眸子不再看他。
在游戏里,是可以肆意妄为。
但为人的底线和初心,不能扭曲的。
更何况,纪满月隐约觉得,那个奇怪的系统音,是与司慎言有关的——它逼自己救他。
打定主意,他睁开眼睛,定声道:“也罢,在下先行去南泽探查一番。”
司慎言强撑着气力微张开眼睛,像是想说什么,但沉吟一瞬,又把话咽回去了。
算是默许他这般作为了。
另一边,钟岳仙目光晦暗不定,不知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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