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纪满月离开点沧阁。
他本以为至少五堂主钟岳仙会来找他的麻烦,比如,让他押下些什么,确保他不会一去不返。
不料,这人对他只是恭送;
他还以为依着司慎言几日前的架势,说不定要上演一出一瓢浊酒尽余欢(※)。
又不料,司慎言没有出现。
这便一怪加一怪——我滴个乖乖说不出的怪。
“公子——”
眼看纪满月要牵马离去,莫肃然自山上小跑着下来,这老爷子医术高明,功夫却着实一般,一路飞奔,让他面红气喘。
他行至纪满月面前,喘匀了气:“这两日……尊主发了高热,刚才,依旧执意要来相送,被老朽行针,强制歇下了,公子莫怪。”
纪满月心道,不见最好。
莫肃然见他面不改色,半分失望都没有,撇嘴——尊主日后,怕有的是南墙要撞,自求多福吧。
接着,他从怀里摸出个小盒子,递在满月手上:“公子的旧伤……老朽医不好,此次你孤身先行……尽量莫与人动手,最多十五日,尊主便能与公子汇合,若万不得已,这是应急的药。”
便就这般,纪满月孤身上路。
南泽地区,离沧澜山并不远,都属蚩尤道的管辖,他信马缓行,第三日傍晚,就已经入了南泽界。
南泽,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除了中原人,还有当地的少数民族。
信仰不同,习俗不同的两族,混居于同一片土地,不仅相安无事,还能彼此尊重,实属难得。
近年更有两族通婚,相亲相爱。
纪满月骑在马上,见路上行人纷纷向他侧目。
一时不明所以,再寻思,便知毛病出在衣服上。
街上的行人,衣衫精致考究的并不在少数,但一水儿轻浅净透的颜色。
再看自己这一身红衣裳。
行走的红包,简直是招摇过市。
幸好不远处,便有家成衣铺子,满月快步进店,随便换上一身淡灰色的衫子。
大红色换下去,他脸色显得更惨淡了。
但细看面貌,单就左眼下的殷红面纹,便又扎眼了。
满月只得从货架摘下顶垂纱斗笠戴上。
终于不再招眼了。
晃眼,他看见镜子边挂着一串朱砂供的菩提根珠串,颜色殷红,美得像血珠子凝结成似的,不十分值钱,却贵在气韵佳,便摘下来,当个坠子挂在腰侧。
照镜子看看,点睛一笔,觉得不错。
纪满月功夫不凡,对于周围气场的变化,极为敏感,感觉有人注视,寻感觉去看。
这家店的掌柜,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她大约是见纪满月生得好看,看顾生意就变成了目不转睛的看人,可想而知,一瞬间就被发现了。
透过垂纱的朦胧,二人目光对上,满月大大方方向她弯起嘴角,她心尖儿就像被什么情愫勾了一下,暗道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知道男人能这么好看。
略觉得局促,掌柜的别过目光,脸颊飞上一层淡红。
满月看在眼里,一笑置之,见她的柜台前,挂了一列朱砂饰品,镯子、珠串,耳坠子、挂件,件件手工精美。
可在这游戏里的年代,朱砂开采提炼不易,是非常珍贵的原料,这般大量用来做饰品……
想到这,纪满月上前去,手指轻触到一对如意坠子。
掌柜便笑道:“公子好眼光,这对坠子的模具,出自一位玉雕大师之手,做好这一对,模具便毁了,既是孤品,又非凡品。”
确实,那坠子自轮廓到细节,都颇为精巧,细致处精工,写意处一笔带过。
“姊姊帮我包起来吧。”满月道。
掌柜见他痛快得价都不问,先是一愣,随即笑了:“哎呀,我几世修行,才能修来你这画儿里走出来的弟弟,”她嘴上说着,手下麻利,拿出锦盒,把那对坠子摘下来,用小毛刷子扫干净,“公子不是本地人?”
满月答道:“奉师命下山办些差事,我师妹早就听闻南泽的辰砂好看……”
他话没说完,掌柜就笑着接话道:“公子对师妹可真好,若是姑娘喜欢,不如多带几件回去,说不定,这些东西,很快便要没有了。”
“这是为何?”
“咱们这儿,其实老早就有辰砂,只不过早先不会开采,百余年前,青枫剑派掌门得知此事,集结本地人开采贩卖,这才让南泽有今日这般富庶。”
纪满月听到“青枫剑派”几个字,心头一颤——他们的掌门人,不久前刚被自己一剑抹了脖子。
而今,更是听过前因,便知后果。
想来是朝廷早就眼红矿脉,却碍于江湖势力,不得动手,青枫剑派掌门人日前终于暴毙,派内定是乱作一团,朝廷才伺机而为,想收渔利。
那国尉杜泽成口中的“匪类”,竟然指的是青枫剑派。
这不是游戏原本的设定……
本以为是平匪患,结果还是被牵扯到江湖门派争斗里,终归是被算计了。
想通了这点,纪满月不禁暗道,天道好轮回,还道自己是无端被牵扯,万没想到,是自己当初一剑种恶因,才闹出这般后续结果。
若是处理不好,点沧阁和他纪满月非要闹得猪八戒照镜子——黑白两道不是人。
掌柜见他只是皱眉苦笑,不明缘由,便道:“这事儿总归得讲个理,朝廷不能生抢,否则,早便抢走了。”
礼貌性的微笑始终挂在满月脸上,他心里却想,也不知道青枫剑派如今谁是继任掌门,他全派上下,有能力一争掌门之位的,只有两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但扪心而论,纪满月巴望着,新任掌门莫要姓在“许“才好。
付了银钱,满月离开成衣店,在附近找一间小客栈住下,吃过晚饭,小憩片刻,再睁眼已经月朗星稀,夜风浪荡。
他心里盘算计划,拿上兵刃和些必备物品,刚要出客栈门,就听街上一阵马蹄声杂乱,两匹马儿在眼前呼啸而过,道路旁小贩急忙避让,仍是有人闪避不及,被带落了商品。
客栈老板长叹一声,道:“少侠莫看了,是青枫剑派的人。”
自纪满月住店,那客栈老板与他来言去语几句,便觉得这年轻人为人温和,又是一副江湖人打扮,这会儿,乐得与他多说两句。
左右看看大堂没人,他招呼满月到近前,低声继续道:“青枫剑派仗着当年开矿的恩情,越发恣肆了。我看啊,再这般下去,名声要臭遍街了。”
纪满月手肘撑在柜台上,一副感兴趣的模样,皱眉不解道:“为何会这样?”
老板一拍大腿,一副说来话长,你可不知道了吧的表情,叹气,低声道:“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矿脉的事情……少侠若是感兴趣,明日一早南泽湖畔……”话说到这,他突然住了口,满面笑意地迎到门口,“二位打尖还是住店?”
满月自然是能察觉身后来人了,且那二人步子轻盈利落,一听便是有功夫在身上,他便没有回头,在角落里坐下,道:“掌柜的来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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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乍暖,南泽湖的水刚化冻,透绿泛蓝,如一块奇巧的宝石,嵌在山泽间。湖边柳树芽抽了嫩尖儿,柔枝探在湖水边,宛如姑娘顾影梳妆。
可再看湖畔观“柳美人”的一众老少爷们儿,脸上可没什么赏心悦目的神色。
东面一众人,衣着统一,丹青泼墨的衣衫被湖风吹得飘摇,人均执剑肃立,几分仙侠骨,几分江湖气。
为首那人玉面翩翩,三十多岁年纪,相貌好看得很,剑眉细眼,鼻梁高挺尖削,脸颊的轮廓如雕刀打磨出来的,半分冗赘都没有,这人神色乍看正气满面,凛然的望着对面一众人,颇有一派之长的沉静,可若是细品他神色的底蕴,也说不出是漾出了几分轻佻还是别的什么,违和得紧。
西面,与众剑客对面而立,也有三十余人。
相比之下,就显得乌合多了。
有人身穿中原服饰,多是文士打扮;有人,则一看便是南泽土著的少数民族,带了家伙,却千奇百怪,有割草刀,也有狼牙棒。
没有整齐的装束,身姿体态都参差。
果然,货比货得扔,人比人高下立见。
乌合之众这边为首一人,是个中原文士。他上前抱拳道:“许掌门,登位大典那日,在下礼到人没到,还请掌门念在贵派与我家多年的交情,莫要怪罪。”
青枫剑派为首那人抱拳还礼:“先生说哪里话,若论辈分,许某还要称您一声世伯,小辈哪敢多置喙长辈的作为。”
话音落,文士脸上笑意犹在,眉头却抽了一下。
纪满月此时站在看热闹的人群里,撇嘴:emmmmm……
在纪满月的语言世界里,一个“e”加五个“m”,翻译过来就是“噩梦密密麻麻”。
怕什么来什么,果然是他做了掌门。
青枫剑派的新任掌门,叫许小楼。
他做掌门之前,一直在派中做戒律长老,江湖盛传,他为人刚正秉直,可满月毕竟是游戏的开发者,自是知道许小楼人设中有非常阴暗执拗的一面。
正如他方才回话,便是十成十的软钉子。
更何况,今日两方相约,是知道朝廷觊觎矿脉已久,想要商量对策的。
若真的想好好谈,大可找个茶馆闭门细聊,这样群架似的两相约,一看就是谈没好谈。
就听那文士继续道:“朝廷有意收了这辰砂矿脉,也是好事,依厉某拙见,不如咱们好好与朝廷谈一谈,或许当年贵派同我们的约定,朝廷能够继续满足呢?”
许小楼嘴角挂上一抹轻蔑的笑意,朗声道:“今日约诸位前来,就是想把这事的利弊与大家说明白,”说这话,他目光扫过看热闹的百姓,“各位街坊都在,也好做个见证。”
话到这里,突然一名青枫剑派弟子上前,与许小楼耳语两句,交给他一只小竹筒。
那竹筒一看便是自信鸽脚上取下来的,许小楼打开蜡封取出信件,看过,神色就变了。
他眸子第二次向看热闹的人群扫来,方才的和善一扫而光,透出冷厉来。
“血月公子,也来了吗?请现身相见吧。”许小楼朗声向人群道。
变故突如其来,纪满月脑子里飞快划过一个闪念——有人向许小楼通报自己的行踪。
且报信那人不在南泽,否则根本用不到飞鸽传书。
这时,看热闹的人群中,外围一人,回身便跑。
他就是个普通看热闹的,定是眼见事态发展不妙,想要风紧扯呼。
可万没想到,他只跑出三四步,“嗖——”一声破风响,一支袖箭正中那人背心,他就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趴伏倒地,不动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他倒地半晌,背上伤处的血迹才逐渐洇湿衣裳,扩散出一片夺目的红。
老百姓哪儿见过这个?先是一时惊骇无声,而后也不知谁第一个反应过来——
“杀人啦!”
随着这一声喊,场面立时要乱。
许小楼朗声道:“诸位父老乡亲,千万别动,许某要寻我派仇敌,误伤街坊可就不好了。”
这是要挟。
许小楼在以人命威胁他现身,纪满月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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