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满月歪头看司慎言。


    尊主带着重伤来救自己性命是事实,但想他从前对结义兄弟,面儿上也都守信重义,可那人,没落了好去。


    这段过往细节,游戏里没有交代,只说因此,江湖上传他心机深重。


    若这般想,谁知他对自己一反常态,是否也是算计……


    司慎言沉声道:“近来总有人把阁里的消息传到外面,我本来尚无头绪,但你离开后,莫大夫发现他给你的伤药,被混入了软筋散,我才快马加鞭的赶来……”说着,他缓一口气,“幸好,赶上了。”


    确实幸好。


    纪满月一整天都裹在麻烦里,一波又一波的,比海浪还浪。


    料理钟岳仙时,他就已经力竭,若是司慎言不来,即便他能伺机反杀许小楼,也必得付出些什么。


    “五堂主……还在那里。”满月突然想起被自己一指头戳倒的那位。


    “有人善后。”司慎言道。


    纪满月低头不语,片刻,将事情的因果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问道:“那日山门前,尊主传音入密与国尉大人说了什么?”


    结果司慎言捂住胸前伤处,紧皱起眉头来:“我一路抱着你过来,好辛苦,伤口疼得紧,得休息,”说着,在篝火旁直接躺倒,“泡温泉药力散得快,你可以再去蒸一蒸。”


    然后眼睛一闭,不理纪满月了。


    难得他造作,非常矫揉……


    满月当然明白,他是不想回答。


    这人身上似乎藏着许多谜团,总觉得违和。


    但毕竟又伤又累,满月没气力再跟他较劲。


    夜,就这样安静下来了。


    司慎言,嘴上说休息,其实没睡着。


    他是名调查员,近来负责一起失踪案,这款游戏牵涉其中。纪满月身为游戏的第一负责人,本来是被司慎言怀疑的。


    但几个回合下来,他发觉这人不仅无辜,且也正焦头烂额呢。


    满月的为人与血月公子不同,血月的尖利很直白,而满月乍看温润,自有馥郁,其实,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浑身都是刺,若相敬远观,美不胜收,若被触及底线,便要被扎得满手都是血。


    司慎言常年与嫌犯打交道,深知人心险恶。


    带刺的玫瑰,他有点喜欢,一点点,偷偷的。


    寥寥几面他还记得他吗?


    躺了好半天,司慎言想着这些,越发精神了,他听到不远处纪满月呼吸已经平和沉静,偷偷睁开眼睛看对方。


    刚才,满月泡在温泉里,头发全湿了,这会儿松散开,半湿不干地垂在胸前身侧,夜风轻抚,已经被吹干的发丝飘摇着,叫月光晒成银色。


    轻缓地荡涤出些旖旎的味道。


    他半倚在杏树干上,已经睡着了。


    司慎言悄悄起身,拿起被篝火烘得暖融融的氅衣,盖在对方身上。见他脸色依旧冰白,便想,他脸颊是否也冷得像冰一样,忍不住想捧在掌心里,为他暖一暖。


    可就这时候,纪满月不知是做了梦还是难受,微蹙起眉头。


    司慎言的手便悬住了,指尖在与对方脸颊密而欲触的距离蜷缩起来。


    他把氅衣给满月拉得更高些,自嘲苦笑:对你痛下杀手,是想让你脱离麻烦,回到现实去……


    不知为何,没能成功。


    更没想到,看你对我的态度,何止火葬场,说不定我都快进焚尸炉了。


    但万幸,你能做回自己,尚且无恙。


    再说纪满月,他虽然习惯了与伤痛共存,也依旧是不好熬的,这一夜不知是晕了,还是睡得很沉,总之睁眼天光已经大亮,脚边的篝火还剩下几点暖星,没见司慎言,只见自己身上盖了那人的衣裳。


    他起身伸懒腰,一夜倚靠着树干,背都是僵直的。


    正待去寻司慎言,便见阁主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卷书信,直接扔到篝火的残烬里烧掉,道:“咱们修整几日,就去探那矿脉。”


    满月看他。


    “青枫剑派不愿意将矿脉交予官府,是因为矿洞里藏了东西。”


    这话倒正与系统那模棱两可的线索呼应上。


    纪满月腹诽:但这样岂非与他越发一根绳上的蚂蚱了?系统跟你一伙儿的吧……


    这日晌午,三堂主吴不好带着亲信寻到林子里,莫阎王也跟着来了。


    一见面,莫肃然就向纪满月行了个大礼:“老朽失察,害公子遇险。”说罢,拉过满月的手诊脉。


    摸完左手,换右手,眉头直皱。


    不怕医生笑嘻嘻,就怕医生眉眼低。


    难不成又要跑尸了……


    司慎言则直接看不下去了,冷肃着脸,问道:“莫大夫,满月的伤很严重么?”


    纪满月、莫肃然同时看向司慎言——叫得这么亲,连姓都不带。


    纪满月想:一成概率是吃错药了,九成概率是觉得我还有利用价值;


    莫肃然想:这称呼第二回了,自从尊主被公子扛上山,就转性了?纪公子精诚所至,唉,可惜尊主这金石开得有点晚,只怕是要进太上老君的炼丹炉。


    司慎言面不改色,忽略了二人目光里的五味杂陈,看着莫阎王,等他回答。


    只有三堂主吴不好,不明就里,见三人打哑谜似的眉来眼去,越发以为纪满月伤重到难以医治的地步,扑上来一把拉住莫肃然的手:“莫大夫,公子这么年轻,劫后余生……怎么……怎么就……您再想想办法,哪怕要长白山的老山参、天山的千年莲,只要能救公子,我吴不好,都能寻来!”


    情切至深,搓得莫肃然手皮生疼。


    莫阎王挑眉毛看他:“怎么,你要给老朽的手,盘出包浆来?”


    吴不好还没反应过来是何意,就被莫阎王一巴掌扇在手上,“啪”的一声,又响又疼。


    他“嘶”地抽一口气,抖楞着爪子撒了手。


    “谁说公子要死了……”莫肃然看向司慎言,“这新伤是急症,来得急、发起来猛但去得也会快,严重的问题还在旧伤上,医治……除了养护,还要看机缘。”


    吴不好揉着泛红的手背,哎呀一声,急道:“最受不了你们这些说话故弄玄机的,莫大夫,能不能给句痛快话?”


    莫肃然白他一眼,问他道:“如今江湖上,令英雄豪杰趋之若鹜的宝物都有什么?”


    吴不好心道,这都不挨着。


    但他还是答道:“悬星图、醉仙芝……还有……叫什么来着……”他敲自己的脑袋,“我这脑子……”


    “凤台箫。”纪满月道。


    吴不好紧跟着附和:“对了对了,凤台箫,这小娘子的名字,我总是记不住。”


    说完,他看向莫肃然:这跟公子伤,有何关系?


    这回别说吴不好了,就连司慎言和纪满月也莫名。


    这三样宝物,是纪满月那名失踪的同事一手设计出来的,他当初给纪满月看过,满月还有印象。


    但这三样东西,在江湖设定中炙手可热,其实于剧情非常边缘化,与主线任务没什么关系,属于“江湖传说”类的道具,只闻其名,难以得见,分别对应着“财、酒、色”三欲。


    吴不好试探着问莫肃然:“您……是想让公子娶美人,还是饮美酒?”


    莫肃然摇头不再理他,向纪满月和司慎言道:“并非是这三样东西,几位可曾听说过《恶无刑咒》?”


    司慎言看向纪满月。


    对方却没给他一个对视的机会。


    要说那三件道具,纪满月心知肚明,这《恶无刑咒》他是当真闻所未闻。


    他向莫肃然抱拳道:“请教莫大夫。”


    莫肃然眨巴眨巴眼睛,看了一眼落花付流水的自家尊主,才道:“《恶无刑咒》的名字取自‘为恶无近刑(※)’,里面收纳着无数稀奇古怪的药方、心法,被视为歪门邪道,百余年前,魔教教主夫人重伤,教主孟朝为救爱妻苦寻《恶无刑咒》,引发轩然大波后终于得觅宝典,用里面记载的心法治愈了爱妻。听说,那教主夫人的伤势也是血瘀滞涩于心,该与公子相似……”


    听到这,司慎言眸子一瞬间光亮灿然起来,问道:“《恶无刑咒》不是江湖正道为了围剿魔教杜撰出来的吗,难道真的有?”


    莫肃然极为肯定的点头,又补充道:“老朽无能医治公子内伤,日前,专门向家师请教。家师从不妄语,但毕竟血瘀滞涩伤情病因多样,《恶无刑咒》里面的心法并不一定合适公子的伤情。”


    司慎言道:“一线也是希望,本座知道了。”


    几人又闲话几句,纪满月脸上便显出疲色来。


    莫肃然道:“老朽说公子的伤情不重,是因为一来公子内功不弱,被扰的千钧之际,凝住气息护了心脉;二来公子常年带伤,身体已经习惯了,此番变故若是放在平常武人身上,怕是要当场呕血晕厥。”


    纪满月默默叹了口气——意思就是,我是滚刀肉,死猪不怕开水烫,油盐不进了呗。


    “若想恢复得快,近几日还需静养,尊主早先命人在杏林深处置办的院子已经安置妥了,属下送二位过去吧。”


    几人当即动身。


    到地方,纪满月感叹,杏林深处别有风情。


    这是一座用竹墙围起的院落,院门上挂着干竹风铃,风一吹,叮当作响,声音空灵可爱。院里错落着几间木屋,满院杏花树,杏影背后,腾起暖雾来——这里也有一方温泉。


    平心而论,这样简雅的地方,纪满月是喜欢的。


    但眼看莫肃然与吴不好,抬脚要走,纪满月便又不喜欢了。


    他捂着心口,皱眉道:“莫大夫……莫大夫……怎的要走,不理会在下的伤势了吗?”


    莫肃然似有似无的看了司慎言一眼,见他眸色淡漠的看着自己,便陪笑道:“公子的伤势只需静养,这几日,心闷许会稍有难挨,莫要自行运功冲穴,若是太难受了,便请尊主像昨夜那般助你便是,老朽还有差事,”说着,他自怀中摸出个小瓶,递给纪满月,“这回保证没问题,晚上睡前服一粒,缓伤助眠。”


    纪满月不甘心,死皮赖脸道:“在下静养,即便自己不吃不喝,尊主也要吃饭的,岂可无人料理……”


    司慎言刚要开口说话,就被吴不好截胡了。


    三堂主沉吟道:“也对啊,尊主身上也还带着两处伤呢,要不属下留下照应吧。”


    这一瞬间,三堂主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只觉得尊主本来就冷肃的脸,更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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