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不好扪心自问,自己所言皆是好意。更何况,公子的话在理——总不能让尊主天天泡厨房吧,只留几个弟兄在这,又不是那么放心。
尊主为什么不高兴?
他便向莫肃然投去求助的目光。
莫阎王看看司慎言,又看看纪满月,于理,只放他二人在此,确实欠妥;
于情嘛……
莫肃然撇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不管吴不好,抱拳向众人告辞了。
小院子,有两间能住人的房,如今是三个人。
按纪满月的意思,他和吴不好住一间,把正屋留给尊主。
司慎言说,人在外,不必拘着礼数。
满月又想说那小屋子挤是挤了点,好歹有两张床。
结果到正屋一瞅——好一张丈宽的大通铺!
贴饼子的睡法,十个人都睡下了。
吴不好终于没再掺和二人的揪扯,直言自己睡觉打呼,公子您需要静养,还是跟尊主一屋吧。
……
这一遭,让纪满月反思,怎么总想躲着司慎言呢?
怕重蹈覆辙?
可自己孤身在这游戏里,想要破局,又这般瞻前顾后,能成什么事?
如果司慎言要利用自己,那么,来呀,互相利用啊。
这么一想,他顿时觉得自己脑袋瓜子打通了任督二脉,向司慎言淡然一笑:“如此,多谢尊主体恤。”转身进屋,往床上一躺,闭目静养。
司慎言,倒骤然有点不适应,自从满月回来,对他满是淡漠疏离。
刚刚那一笑,让他恍惚。
回想现实里初见的场景——
司慎言公式化地伸手:“多谢纪先生配合我们工作。”
纪满月勾弯着嘴角,从容地自座位上起身。
当时,两人之间隔着条形桌,满月想要握上司慎言的手便得欠身。他西装没系扣子,为了避免衣摆扫翻桌上的杯子,只得用左手掩在腰前挡住衣裳,右手搭上司慎言手掌,略带力道的一握:“辛苦。”
优雅、礼貌又蕴出几分恰到好处的真诚。那笑容司慎言至今记得,就如刚才那般。
从回忆里缓神,司阁主默默跟进屋里,他当然盼着尽快理清线索,和纪满月一起回归正常生活。
他曾多次犹豫要不要对满月道出实情。
可是……
于事件案情,如今尚有细节不清,记得当初他查询到一件重要的证物,刚伸手碰触,一转眼,便进到游戏里了,恍惚一瞬间,隐约听见有声音说:小心隔墙有耳。
于私心,他喜欢纪满月,可第一面起,他就察觉对方的温润笑意背后,有股生人勿进的禁忌感,他不知道满月的喜好,若冒然,闹得僵了,怕是连朋友都做不成。
喜欢,有人一见钟情,有人日久升温,纪满月对他,已经不可能是前者了。
于是,他要徐徐图之,起码不能把路走死。
想到这,司慎言不经意间伸手,隔着衣服握住了胸前的锦囊。
抛开司阁主的小心思,有吴不好在,满月养伤倒不觉无聊。
吴不好是个糙汉,爱聊天,兴致上来天南地北的胡侃,唾沫星子横飞。
他知道尊主不苟言笑,便总是拉着纪满月闲话——公子对敌虽然一出手就是要人命的狠,但对自己人,从来都温润。
可说来也怪,向来喜静的尊主,好似也转性了,吴不好一和满月闲扯,司慎言就不动声色的凑过来,也不吱声,只是在一旁啜着热茶听。
再过不大会儿功夫,便会提醒纪满月:伤,需得静养。
吴不好再如何神经大条,也明白事儿,每到这时,他就出门去打理日常琐事,烧水煮饭,煎药洗衣裳。
纪满月随之感叹:“若是哪家姑娘能嫁给三堂主,真是好福气。”
司慎言听了这话,抬眼看纪满月,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纪满月则不再多言语,该干嘛干嘛。
果然,心中的结扣松了,他与司慎言相处,也就没有从前别扭,满月不禁感叹,当真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于是,吃饭、泡温泉、借助司慎言之力运功疗伤,偌大的床铺二人各睡一边,相安无事。
满月觉得这是他穿入游戏以来最放松的日子,白日闲在,晚上睡得也安稳。
他料想司慎言定然睡相极佳,睡着了就跟死了似的,半点声音都不出。
只有一件事,他想不明白。
他睡觉只爱抱被子,不爱盖被子,只要不冷,被子就只在腰腹间搭一个角。
可这几天早上醒来,棉被总是从脖子盖到脚,严丝合缝。
于是,纪公子坐在床上醒神自问,司慎言不至于半夜爬过来给他盖被子吧?
呵呵!不可能!
就算他真的这么做了,自己又怎么会毫无察觉?
可叹满月这回当真算漏了莫阎王那句“睡前一粒,缓伤助眠”,莫大夫为了让他好好休息,在伤药里下了计量不轻的安神药。
这日午后,满月泡过温泉,在院子里晒太阳晾头发,他手里捻着前些日子得来的朱砂供菩提珠串。珠子油性好,给他养伤这几日盘玩得越发润腻了,每颗都油亮得可爱。
花瓣又落了很多,风带过阳光的暖融融和花香,纪满月舒服得眯起眼睛,把手撑在身后石凳边缘,直了腰身。他穿得是吴不好自镇上买来的米白色袍子,不大合身。但宽肥的衣裳衬得他此时格外慵懒闲适,把他向来的锐利淡化了。
领口松松散散的扩着,延长了他抬头望天时颈部的弧度,发丝被吹起来,温柔的攀着脖颈。
煦阳飞花,玉人赤珠,白衣黑发,美得像一副彩墨。
“公子……”吴不好端着碗,里面还腾出热气,“补气血的药茶,公子趁热喝一碗吧。”
他说着话,从厨房出来,快到满月近前时,突然一怔:“尊主也在,还有一碗在灶上,属下就去端来。”
纪满月这才发现,司慎言就站在屋门口,斜倚着门框。
不知他在这里站了多久……
也在看满院子的落花吗。
纪满月便道:“尊主先请吧。”
吴不好一想也对,把药茶端过去。
司慎言道:“你先喝吧,本座的伤好了六成,算算时日,该做正事了。”
吴不好只得又把茶碗递给纪满月——我还是得听他的。
纪满月啜着药茶,寻思,什么叫算算时日?
他在等什么……
想不通,索性问道:“尊主在等什么?”
“明日春分,会有人牲,矿洞里不会有人,我去看看。”司慎言答得直接。
“人牲”二字入耳,纪满月还是忍不住变了神色,听司慎言要自己去,他眼珠一转,道:“属下一日称您尊主,便要一日护佑您安全。”
司慎言脸色的变化一闪而逝,快得让人看不出他是喜是忧:“伤势如何了?”
纪满月起身拱手道:“已经无碍。”
于是第二日,天还没亮,纪满月便和司慎言抵达矿脉附近,司阁主预料之外的路熟,引着满月,抄小路隐匿在一处缓坡上,俯瞰南泽湖畔丫丫叉叉的人影。
火把被风吹得摇曳。
一名祭司,恭敬地取出钥匙,在藤草覆盖的高石台上捣鼓片刻,才又有四人上前,合力将高石台上覆盖的石盖子推开,露出一个幽深的孔洞。
紧接着,一名少年被带到洞口前,他被绑得结实,嘴里塞了布。
他好像认命了,毫不挣扎,被一根绳子吊住,顺进井里,绳子的另一头,被祭司在直井口边的大树上绑了个结实。
而后,祭司跳大神似的折腾片刻,太阳一出来,他就张罗着众人,逃也似的撤了个干净。
阳光直洒入井口。
纪满月莫名:“他们在怕什么?”
司慎言示意他过去:“传说这里是矿眼,里面住着矿仙,每年以人祭祀,才能保佑整年的开采平安丰硕。三日后,祭司回来查验绳索,抽上来时,绳头斑驳且带血,便是成了。”
说话间,二人到了洞口,满月见那井洞幽深至极,普通人被绑着送下去,确实逃不上来。
司慎言艺高人胆大,在绳索上借力,一跃入内,片刻,他道:“下来吧。”
满月轻飘飘的落地。刚才的少年就在脚边,已经昏过去了。
少年身旁,有一小汪泉水,泉口不大,只三尺来宽。阳光正好直射在水面上,泉水反射出晶莹的斑斓颜色。
再看泉水周围,生出些泛红的矿石,是曝露在地表的辰砂矿。目及远处,直井四壁,有两道幽深的隧道,不知通向何处。
四下静悄悄的。
满月见暂时没有威胁,便去查探那少年的状况。少年摔晕了,满月两根金针下去,他就有了转醒的迹象。
司慎言则划亮火折子,从怀里摸出一张鹿皮展开,纪满月这才凑过去,见那竟像是这地方的地图……
“尊主有备而来,要寻什么?”
司慎言也不藏着掖着:“朝廷若只要辰砂,买就行了,再不济,找个冤大头,空手套白狼。不知多少有钱人乐得寻这样的机会向朝廷买好。”
确实是这么个理儿。
满月即刻便想起当日矿主说的——或许朝堂还能准许许掌门的要求呢?
司慎言继续道:“悬星图的线索,藏在这矿坑里,朝廷要得是这个,”说着,他抬起眸子看纪满月,“咱们若能寻到线索,便不必再与许小楼纠缠,你就能自由了。”
悬星图,在三件传说秘宝中对应着财。它传自上古,以数千颗夜明珠绘制成星河夜图,价可敌国,更有传说,星图内藏玄机,若能参悟,便能登仙。
原来是为了这个……满月看向司慎言。
火光明暗虚幻,粼波反射着日光,将司慎言的眼睛映衬得不真实,却又很好看。
他难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言语里满是替纪满月着想,满月一时间倒不知该如何反应。
只不过,他还无暇细品深意,便敏感地觉察到一丝头晕,非常浅淡,指尖也痉挛似的抽搐了两下。
若是平时,他定要以为此地空气不畅,引发他血瘀眩晕。
可今日所处之处,不得不让他生出另一个想法。
他飞快看了司慎言手中地图的走势:“尊主这图,确实准吗?”
司慎言不明所以,还是答道:“不会有错。”
于是,纪满月脱下自己的外氅,一展,宽袍飞落,盖在泉口周围凸起的辰砂矿上,像给泉水支起个帐篷,把水光遮了严实。
紧接着,他左手捞起那还没清醒的少年,夹在腋下,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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