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满月逃得仓惶,司慎言不明所以,只能跟着。
他数次想把满月拎包袱一样夹在腋下的少年接过来,无奈纪满月脚底抹油,步子快得只有“逃命”二字,配得上形容。
于是司阁主一面在后面追着,一面想,当初自己好歹是被他扛上山去的,待遇似乎是稍微好了那么一点。
约摸在矿道里急行两里地,连续翻过好几道贴满符纸的铁铸高栅栏,纪满月才停下脚步,把那少年顺在墙边,自己缓一口气。
司慎言打量他,见他面色如常,脸色依旧白得发惨,气息倒尚且平缓,又回头往来路看看,什么也没有,问道:“怎么了?”
二人驻足的地方离通风气口不远,火折子被吹得忽忽悠悠的,在阴暗无人的隧道里看着瘆得慌。纪满月深吸几口流通的空气,觉得不适已经大缓,几乎确定了猜测,道:“尊主听说过魔鬼湖(※)吗?”
话一出口,他又后悔了,这游戏背景毕竟是古代……
万没想到,司慎言先是一怔,随即接话道:“你的意思是……泉水下面,有水银?”接着,他神色紧张起来,又仔细端详纪满月,“怎么样,是哪里难受?”
纪满月诧异——司慎言怎么会知道魔鬼湖,那是一面地处于非洲的湖泊。
司慎言见他突然愣愣的看着自己,也不说话,就更担心了,沉吟道:“方才日照的温度不会让毒素散得太快的,是因为你的内伤……才……”
纪满月也就更惊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尊主怎么会知道这些?”
司慎言张了张嘴:“啊……嗯……知道这边有辰砂矿,前些日子查阅书籍资料来着,具体是哪儿见到的,本座也不记得了。”
他说这话时,带出局促,分明就是临时起意胡编乱造的不坦诚。
纪满月自然是看在眼里。
他早先心下就已经生疑,他能穿进游戏里,旁人,就进不来吗?回想当初那道系统音【我待你态度巨变……】
待他态度巨变的,可并非只是那系统……
还有司慎言呢。
然而纪满月精明,他懂得进退,难得糊涂弥足珍贵。
如今看得出,至少当下,司慎言对他没有恶意,他若也是个玩家,刚才的反应,分明是不想被扒马甲,无论出于何原因,总归是有他的考量。
别人既然捂着,最好不要冒然去掀,否则谁知看见的会是什么妖魔鬼怪。
想到这,满月觉得“关我屁事”四字,深得精髓。
好好利用点沧阁主,借力寻出深藏于游戏中的bug才是重点,旁的事情不必深究。
满月不再理会司慎言站在原地用面无表情地脚趾抠地,转眸子去看那少年人。
正好见他,缓缓睁开眼睛。
少年在一片摇曳暗淡的火光中醒来,入眼见两名不认识的年轻人站在身前,他撑起身子揉着眼——一人面若冰霜,看了让人觉得心底生寒;另一人美得不像话。
他皱起眉头,心道,勾魂的鬼原来这么好看啊……于是,小心翼翼的问:“我死了?”
话音刚落,那面貌好看的年轻人就在他身前蹲下,搭上他的脉搏。修长的手指带着丁点温度,触在少年皮肤上,号问片刻,他才问道:“站得起来吗?”
声音轻飘飘的,算不上清亮,甚至带着几分沙哑音儿,但听着舒服。好像夏日里细雨敲打着竹叶,让人舒缓放松。
鬼不可能是温的,更没有这么好听的嗓音。
少年讷讷地点着头,站起来了。
他大约十四五岁,身形轮廓恍惚已经带有成年男人的伟岸,但细看眉眼,还是嫩涩。许是平日里总在户外,他皮肤晒得有点黑,甚至粗粝粝的。
“你叫什么名字,祭祀为何会选中你?”满月问。
那少年看他片刻,又向四周张望,而后低了头,咬着嘴唇,好半天才道:“我叫厉怜。”
只答一句,就又沉默不语。
他姓厉……这姓很少见,上次听闻是在南泽湖畔。满月打量他,但看他的神色,道他是惊魂未定,心思没缓过来,便没多追问,在他肩头拍拍,安慰道:“不用怕,出去了便会送你回家,”他说完这话,展目前望,看着空洞洞的隧道,沉吟道,“这些铁栅栏,到底是为了拦什么?”
“为了拦直井里的矿妖!”厉怜接茬儿,“你们……你们从那里救了我,没看见矿妖吗?那他一定是还在睡觉,没有醒。”
说着,他又心有余悸地环顾。
纪满月摇头笑笑,懒得和他解释,危险的非是矿妖,而是汞蒸气。平日里直井口封闭,井内温度不高,水银表面又有一层清水液封,能够发散到空气里的汞少之又少,更何况,传言可怕,还有铁栅栏阻隔,直井那边根本就没人敢去,是以,不会出事。
偏是到每年祭祀的时候,直井的封口被打开,太阳直射,泉水升温,加快了泉底水银的发散,被扔下来的人牲,先是摔个半蒙,再吸毒气,即便浓度不足以致命,也凶险异常。
“这事儿不对。”司慎言突然开口了。
满月看他。
司慎言道:“没见尸骨。”
一语惊醒梦中人。纪满月暗道大意了,他只在意那口泉水了,却没注意周围。
诸多细节不难看出,众人惧怕矿妖。
试想,以往的人牲,若都是伤毒致死,又无人敢来收尸,那么泉口周围该堆满了尸骨才对。
可是,刚才那地方别说尸骨了,干净得连片鸟毛都没有。
更甚,司慎言说过,那些人判断祭祀是否成功,是要在三日后将绳子提上去,若是绳头断了,斑驳带血,便是成了……
难不成,真有东西?
司慎言看纪满月的神色,便知道他想明白了,正待说话突然脸色一变。
几乎同时,纪满月也听见,与直井相反的方向,隐约有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
厉怜的脸上瞬间爬满了惊惧,刚要开口,就被满月一把拉过来,往怀里一捞,捂了嘴。
满月在他耳边低声道:“别出声。”半揽半拽地,带他隐入墙边的暗影里。
司慎言紧随其后。
火折子甩灭,眼前顿时漆黑一片。
幽深的隧道里,脚步声越来越近。他走得很慢,不知把什么东西,拖在地上,发出让人牙碜,又背脊生寒的摩擦声。
再片刻,一缕飘摇不定、苟延残喘的火光,随着脚步声,映在矿洞斑驳黑湿的墙壁上。
纪满月和司慎言经过见过,只是屏息凝神,尽量压低呼吸,确保不被发现。
但厉怜,就不一样了。
他刚刚死里逃生,窥见一线生机,本来就惊魂未定,又骤然见到这摇摇晃晃“鬼影”一般的玩意,听着那让人寒毛直竖的摩擦声,瞬间就想到,自己可能是要落入这么个玩意手里,一下子就紧张起来。
他心里怕极了,想在纪满月怀里转个身,无奈,被满月制得分毫不能动。
纪满月在他耳边低声道:“莫怕。”
轻浅的一句安慰,让少年安心不少。
可他依旧是不敢再看,直接闭眼,又觉得丢面子,索性偏过头来,看纪满月这个好看的。
满月相当高挑,厉怜再如何也是个半大小子,比满月矮了大半个头,脑袋一偏,正好枕在满月肩头,脸扎在他颈侧。
纪满月微低头看他,突然觉得这姿势别扭,有心把他推开,却见那影子越来越近。
打算忍一忍便罢了,司慎言突然出手,一指把厉怜戳晕了过去。
可怜少年人哼都没哼一声,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紧接着,司慎言从满月怀里把人提着领子拎开,极轻地安置在脚边。
纪满月看得皱眉,嘴巴一撇,没言语。眸子又淡淡的,看向火光越来越盛的隧道。
终于,对方的庐山真面目得现——他乍看是个人,细看又不像人。
那是个人形,穿着一身黑袍,筒子一样从头遮到脚,他头上戴着帽子,脸埋在风帽的暗影里,看不清。
让人一见难忘的,是他的走路姿势。
他的关节好像异常不灵便,以至于每往前迈一步,关节便会带动整个身子扭曲成一个非常怪异的姿势。
有点像丧尸,满月暗道。
那东西手里拽着一条铁链。
链子太长了,拖拖拉拉地划拉在地上,才发出那种让人听了,就脊背生寒、刺挠到骨头缝里的声音。
“丧尸”就这样在二人面前游荡过去了,走到铁栅栏前,半分停顿的意思都没有,脚一点地,一跃而过。
奇的是,他落地时,膝盖好像不会打弯。
力量若没有缓冲,对关节的冲击该是极大,这人浑然不觉。
眼看火光渐而消失在隧道深处,司慎言划亮火折子,低声道:“跟上。”
满月抬脚要走,又一眼瞥见被一指头戳倒了的厉怜,便略有迟疑。
司慎言见状,蹲下身子,又在少年身上补了两指:“醒不了。”
纪满月:“……”
罢了。
二人一前一后,追着前方嘘嘘呼呼的光亮,折返回去。
纪满月小心翼翼,不敢跟得太紧。他驻足片刻,察觉自己给那口会冒毒的泉水搭的帐篷管用,没再头晕,这才压轻步子过去观瞧。
就见那怪人,站在泉口边,四下张望,看见绑人的绳子还垂在井口,本该被绑在绳子一端,煮熟的鸭子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先是意外,渐渐的焦躁之意冲头。
他拉住绳子猛拽了几下,而后,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猛地向来路回望过来。
动作极猛,把风帽甩掉了。
纪满月饶是早有戒备,也依旧被吓了一跳。
那人的脸上,伤疤满布,新旧交叠,有的更甚是新伤叠旧伤。伤疤的增生让面皮在火光的映衬下,沟壑纵横,乱得看不出他本来的面貌。
下一刻,他突然难掩焦躁,直冲着隧道,念念叨叨:“人呢……在哪里……在哪里……”
他所指的,九成九便是厉怜。
隧道,拢着他的声音,空洞又幽窅,他所有的字眼儿都念在一个音调上,宛如来自地狱恶鬼的低/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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