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季身世◎

    季冬的头一日, 北上的队伍如期抵达了需要换乘官船的宜州城。

    一行人入宿驿馆稍作休整,那前些日子齐齐感染了风寒,多日不曾露面的两位公主也恰在此时生了外出的意思, 商大统领遂打着个‘低调行事’的由头,亲自驾了一辆马车,独身一人带着两位公主及其亲近的侍婢,径直驶去了宜州城的四方街。

    宜州城是陆路转水路的必经要塞之一, 人潮本就密集, 四方街又是宜州城的主街, 街上更是攘来熙往,五湖四海的摊贩齐聚此处, 形形色色殊方异类,是以商言铮的马车虽略微显眼, 可他们一路行来,却也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马车依着密信的指引停在一处酒楼前, 商言铮勒紧缰绳,颇为谨慎地四下瞧了瞧,刀刻斧凿般深邃的眉眼微微敛着,莫名透出两分凛冽的肃意。

    车内的泽兰隔着帘子踢了一脚他的后腰,“商言铮,我们能下车了吗?”

    暖意蓦地自腰间传来,商大统领面上的肃然登时便淡了点,他勾了勾唇, 反手握住泽兰的脚踝,不轻不重地捏了她一记,

    “再等等, 此处虽说稠人广众, 最好还是要避人耳目些,我打算将马车停到后门去,届时你们再……”

    话未说完,季路元和郁棠就已经手牵着手,大摇大摆地迎面走了过来。

    顿时只觉自己的顾虑着实多余的商大统领:“……”

    他们此番出来的时间不宜过久,几人简单地打过招呼,郁棠便马不停蹄地带着栗桃与青雨上楼换衣服,泽兰和青竹守在房门外,商言铮与季路元则是一左一右地坐在车辕上,前者踌躇半晌,最终还是没能忍住,皱着眉头淬他道:

    “季路元,你们未免也太猖狂了吧?就这么肆无忌惮地上街闲逛,不怕被人看到吗?”

    季路元万分适意地垂首笑了笑,“被人看到又如何?我们可是两情相悦的真正夫妻,难不成还会怕人看吗?”

    他刻意加重话中‘两情相悦’四个大字,显摆炫耀的意图溢于言表。

    但商言铮显然没能理解季世子话中的深意,他‘嘶’了一声,“真正的夫妻又如何?就算是假夫妻,公主丢了的事也不能被旁人知道啊。”

    “……啧。”季路元颇为嫌弃地睨了他一眼,“你这脑袋简直比你身后的重剑还要拙笨。”

    他说着,口中却突然顿了一顿,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潋滟的桃花眼微微向上抬了一抬,再开口时便刻意带了点善解人意般的怜悯意味,

    “唉,罢了,我与你这无家无室的可怜人计较什么?毕竟你虽年长于我,可却时至今日都未能成婚,听不懂我的话也实属正常。”

    “……”

    冷不防受了嘲讽的商大统领目光炯炯地看了他一眼,强行忍下了想要当场抽刀宰了季世子的冲动。

    他半阖着眼深吸了一口气,“说点正经的,京中传来的消息你看了吗?”

    季路元转了转手中的竹骨扇,“看了。”

    他捏着扇柄,二指轻轻一拈便展开了扇子,金笺的扇面上数月前还只是空无一物的洒金折纹,今日一瞧,那上面竟不知何时被人以朱笔勾画了三朵红梅,色泽异常浓郁艳丽,隐隐透出几分刺目的妖冶。

    “后续的棋应当如何下,我昨日已经交代给小叶了,几位大人也已经私下联络过,小叶稍后便会离开此处,回京中的世子府里继续盯着。重光寺和十里坡的事只会越挖越深,郁肃璋若是个识大局的聪明人,现下就该直接舍了礼部的这股势力,可惜他初登储位,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依他的性子,十有八九是不会放弃的。”

    桃花眼中笑意渐散,寒凉的霜雪款款地融进去,此消彼长地蕴出了两分凛然。

    “但我要的就是他的不放弃,毕竟他若是过于轻易地放弃了,我又该如何依着计划,一点一点地让那些老东西继续付出代价呢?”

    如玉的指尖徐徐点了点扇面上那几朵他亲自勾画的盛放梅花,季路元眸色晦沉,许久之后,却是兀自轻轻笑了一声。

    郁棠今晨也发现了这几朵梅花,她捧着扇子,浅浅颦着眉眼,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小声地给出了自己的评价,

    “花枝花瓣倒是栩栩如生,就是颜色不太对,似乎有些过于红了。季昱安,自然生长的梅花哪里会这么红?”

    季世子当时并未回答,只是顾左右而言他地抚了抚郁棠的头顶,问她稍后的早膳上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他好提前叫小叶去准备。

    并非是他刻意隐瞒,他其实也十分地想告诉郁棠,自然生长的梅花当然不会这么红,可若那梅花被人强行染了血,便应当就是他扇子上描绘的这幅模样。

    三十年前,当今的永安帝尚且为亲王时,曾与老平卢郡王一同外出打了场胜仗,他彼时自觉其已为近臣,便将自己对于储位的渴望隐晦地表达了出来。

    然老平卢郡王心中真正的明君却并非永安帝,故而也只是默然不语地将这话题略了过去。

    坐拥十万大军的平卢是一把牢牢插在北疆的锋利的刀,而柄政平卢的郡王则是握着这利刃的掌刀之人,白刃本无情,那锋锐的刀锋最后会挥向何处,全看执刀之人如何掌握。

    永安帝何其阴毒,这刀既然无法为己所用,那他便要在刀锋出鞘之前亲手折断它。

    于是乎,胜仗之后的庆功宴就这么被寂静的雪夜催生成了一场阒然的屠杀,老平卢郡王的魏氏一族,除去其长女魏清涟当晚因身体不适,未喝那盏掺了药的毒酒,剩余的三十七口,一夕之间都尽数陨在了京郊的梅园里。

    紧接着,彼时尚为亲王僚属的临洲郑氏,兖东陈氏与江北尤氏私相互联,将这事以‘恶疾突发’的由头瞒天过海地压了下去。

    季路元的父亲季大将军则拼死从永安帝手中救下魏清涟,先一步娶她为妻,继而承袭平卢郡王,主动归顺于永安帝,就此保下了魏清涟的性命。

    竹骨扇中藏着的短刃不知何时划了出来,季路元无知无觉地紧攥扇头,冷白的指腹已然被割出了两道狰狞的血痕。

    “郑氏一族今次已经逃不掉了,至于剩下的几个,我同样会挨个……”

    “季昱安!”

    一声惊呼伴着哒哒的脚步声飞快地靠近他身边,季世子一个怔愣,郁棠已经提着裙摆,一脸慌张地跑进了他怀里。

    “你在做什么啊?”

    她小心翼翼地将竹骨扇从季世子的手里抽出来,随意往自己袖中一塞,而后又款款捧起他的手,凑到唇边轻轻呼了呼。

    “你的手都被割伤了。”

    她一脸怫然地抬了抬眼,看向他的眸子盛着些显而易见的心折,

    “你自己都不觉得疼吗?”

    暖暖的煦热气息借由相触的指尖徐徐地传到他身上,如同寒冰入沸水,其中冷峭轻而易举便被融了个完全。

    季路元阖了阖眼,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将她温软的身躯紧紧圈入怀抱。

    “……方才在走神,一时没注意到。”

    他复又睁开眼来,冰凉的薄唇蹭了蹭她的额角,一语双关地祈求她的怜惜,

    “阿棠,是有些疼。”

    复仇的业火熊熊炙烤着他的心肺,每每忆及,他都会被灼得生疼。

    郁棠牵着他的手将他拉上马车,自包袱袋中取出药膏,细致地替他抹过两遍伤口,而后才扯了帕子,轻手轻脚地为他包扎。

    二人之间一时沉默,少顷,郁棠突然开了口。

    “……下次若是还疼,”

    她的眼神还始终凝注在他冒血的指腹上,慢缓的语调像是不经意间的一句闲聊,又像是经过思虑的郑重其事的劝慰,

    “季昱安,下次你若是还疼,就试着告诉我吧。”

    *

    金枝玉叶的韶合公主难得出街,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就买了一大堆可有可无的小玩意儿,东西是公主亲自选的,磕不得碰不得,商大统领无法,只得又雇了一辆三倍大的马车,顺理成章地将这些小玩意儿连同酒楼里的其他人一并带回了驿馆。

    行至驿馆门前时,郁棠又忽然扬声喊了停,她单手撩起厚重的车帘,当着众人的面,遮遮掩掩地露出了三分面容,只道方才在街上吃的那碗小馄饨味道不错,嘱咐泽兰再去多买些来,赐给此行队伍中的侍卫做膳前餐食。

    郁璟仪旋即也将帘子撩开了一角,“那么多的馄饨,泽兰一人怎么带得回来?青雨,你同泽兰一起,还有你们几个……”

    她随手点了门前的三四个侍卫,“都跟着一起去吧。”

    被指到的侍卫躬身应了声‘是’,剩下的几个则面面相觑地对视了一眼,心中只诧异这小馄饨究竟能有多美味,吃上一碗,竟能让数日缠绵病榻的公主们都同时恢复如常。

    再往里,盛时闻一言不发地站在垂花门下,目不转睛地盯着马车上郁棠粲然的眉眼。

    他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半晌之后才低笑一声,提步去了自己的院子。

    ——这么快就回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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