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在外头吃完瓜, 秦玉逢率先回到宴上。

    正巧看到有小美人在献舞。

    之所以说是献舞而不是表演,是因为对方舞步虽美,却与宫廷舞有着明显的区别, 柔美有余,典雅不足。

    而且还蒙着脸。

    白纱外头覆着一排流苏,牢牢地遮住她的面容。

    一双桃花美眸似能说话一般,眼尾含着笑意,眼波流转, 灵气逼人。

    虽说不够典雅文艺,但实在美丽。

    而在小美人的身边,还有一位蒙着青色面纱的舞者。

    身姿窈窕, 眉眼低垂,似乎不敢与人对视, 低身穿过其他舞者云袖, 轻若云絮, 宛若飞鸿。

    仔细看的话, 会发现她的舞艺不佳, 很多高难度动作都用其他的舞步避开。

    但实在美丽。

    秦玉逢就着这场舞吃光了面前的点心。

    别说, 皇帝给她赔罪的态度还挺真诚。

    这点心明显是就近找的小厨房现做的, 她方才出去了一阵子,现在吃依然能感受到夹心的温热, 酥皮也很棒。

    应该是趁着她走又换了一盘,来确保她入口的时候是最佳风味。

    他至少学会了投其所好。

    算有进步吧。

    皇帝看她吃完了一整碟点心, 心里松口气, 觉得还有继续哄人的余地。

    不能给她晋封, 他确实觉得愧疚。

    所以想着用其他的东西补偿才好,但作为一个负责收拾上两辈烂摊子, 并且出身不佳的皇帝,他的私房里并没有值得一提的稀世珍宝。

    其他的东西要拿到秦大娘子面前,未免会生出“你难道想拿这种东西打发我”的误会。

    一想到这里,皇帝不免又有些焦虑。

    “圣上。”

    皇后喊了他一声,见他没有反应,又喊了一声。

    皇帝慢吞吞地将目光放到她脸上,隐约觉得皇后如今脂粉越发重了:“皇后。”

    皇后习惯性地想要生气,想起大夫的嘱托,又按下心情,耐心地说:“圣上觉得这一支舞跳得如何?”

    完全没关注的皇帝含笑点头:“很好。”

    “那圣上觉得,赏些什么好呢?”

    提示到这里,皇帝意识到跳舞之人的身份恐怕不简单,凝神去看站在正中的两位舞者。

    一人大大方方与他对视,眼含笑意,灿若桃花。

    一人如受惊一般躲开视线,颇有些觉得自己要大祸临头的可爱。

    皇帝看了她们俩好几眼,辨认出来她们的身份。

    “张美人和秋美人。”

    秋美人是这次新进宫的,张美人是守孝期间,他的好十哥怀王送给他的。

    在他入后宫还算勤快的日子里,这两位都算得他宠爱。

    皇后提醒道:“今晨您已经将她们晋为贵人了。”

    “虽然位分是贵人,但依然是美人。”皇帝笑了笑,“两位美人可有想要的赏赐?”

    秋贵人摇了摇头:“嫔妾只是为张姐姐伴舞,又实在是不擅舞艺,没有让圣上扫兴便好。”

    张贵人则摘下面纱,爽快地说:“妾想要圣上赐一杯美酒。”

    皇帝挑了挑眉,端起手边的酒杯往旁边一递,机灵的侍者便上前捧过,小心翼翼地走下台,将酒杯递到她面前。

    张贵人接下酒杯,一饮而尽,脸色立刻红起来,眼睛还直勾勾地看着皇帝,爽直中透着妩媚。

    “圣上的酒,果真比给我们的甜酒要醇香许多。”

    仿若仅仅是为了这样一杯酒才下场跳舞一般,她没有在场中逗留,带着杯子回到自己的席位上。

    秋贵人则拢了拢面纱,与皇帝行礼:“臣妾想去换身衣服。”

    “去吧。”

    秦玉逢就着这场戏又吃了块自带的豆沙月饼。

    张贵人热烈妖娆,如玫瑰馥郁,秋贵人楚楚动人,如白莲盛放,谁见了都要感慨天子艳福不浅。

    就是媚眼抛给了瞎子。

    小皇帝的演技又进步了,看这逢场作戏的水准,谁能猜到他其实完全没看她们跳舞,还差点儿没认出来人呢?

    皇帝不知道某人心里的想法,等秋贵人换完衣服回来,他给她赐了两道桌上的菜,又给张贵人赐了一壶美酒。

    他在雨露均沾上一向是有些本事的,甭管受不受宠,每位嫔妃都收到了他赏赐的菜肴。

    还赏了在场的宗室,大臣以及未能前来的重臣。

    一口气赏出去几十道菜。

    一群内侍等在殿内,他指哪道就端走哪道,再立刻将新菜放到桌上。

    皇后几次抬起筷子,都没能夹到菜。

    最终,她放下筷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心里充满了毁灭的想法。

    学到华妃作风的皇帝神清气爽地说完关慰嘉奖之语,对着终于全是自己爱吃的菜的桌子举筷品尝。

    宴后,皇帝自然是跟皇后走了。

    再如何相看两相厌,他们也知道中秋时节必须面对彼此。

    谁也不知道两人谈了些什么,但可以知道的是,就在第二日,刚晋为充媛的王婕妤搬离乐芙馆,去了甘泉宫侧殿。

    如此,乐芙馆只剩秋贵人。

    宫人脚步匆忙地来回搬东西,但再慌忙,也不约而同地避开坐在正厅的两位主子。

    王充媛坐在主位上,阴沉沉地看着秋贵人。

    “你瞧着柔弱,胆子倒是大得很。”她声音嘶哑,每个字都像是淬毒一般让人毛骨悚然,“也不怕我的今日,是你的明日。”

    是的,虽然秦玉逢打断了皇后对秋贵人的第一次招揽,但秋贵人依然上了皇后的贼船。

    秋贵人低眉顺眼地坐在下位,闻言一脸无辜:“姐姐在说什么,妹妹不明白。”

    “这乐芙馆,从前皇后也是特意让我独住的。怪我愚蠢,没有早早察觉到她对我的厌烦。”

    乐芙馆就在御花园的边上,是个风景宜人的好地方。

    从前被皇后当做给她的恩赐,如今又恩赐到新人的头上。

    “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对诸位姐妹向来关心。甘泉宫后殿有温泉,对身体极好,也能舒心缓神,很是适合姐姐。”

    王充媛冷笑。

    甘泉宫正殿被赐给了贤妃,后殿温泉再好,是她能随便去的?

    “你说话确实比我好听多了。”她咳嗽两声,站起来走到秋贵人面前,凑到对方耳边说,“但若是觉得说话好听皇后就能放过你,就太天真了,我的好妹妹。”

    秋贵人面色苍白起来,但依然没有说什么。

    她当然知道皇后是虎狼之人,那她又能怎么办呢?

    拒绝皇后的“邀请”,她连今日都不会有。

    而她也太需要一个机会了,一个让皇上看到无害且没有依靠的她的机会。

    秋贵人非常清楚,皇帝之所以不爱来后宫,是因为这些女人的家世太过显赫,让他感觉自己是被迫面对她们,被迫地宠爱她们。

    宫里的三座大山,皇后与华妃都很强势,秦氏与严氏在朝堂上也影响巨大,唯独淑妃不一样。

    淑妃没有出色的家世,美貌确实美貌,但皇帝并非沉迷美色之人,宠爱她一定是有别的原因。

    舒贵人信了传言,觉得皇帝是喜欢淑妃温婉贤淑,入宫前边拼命地学习和模仿。

    结果淑妃就不是那回事儿。

    淑妃只会在皇后让人难堪的时候出言暗怼皇后两句,让对方不要太过分,平时根本不是长袖善舞的做派,也不怎么搭理人。

    皇帝喜欢的是淑妃的不争与善良。

    相似的外表与仪态在有正主的时候,难免有东施效颦之嫌,而学到精髓的人,才能借着对方得到更多。

    秋贵人低着头,将野心藏进深处,恭恭敬敬地将前辈送走。

    又温顺地向皇后派来的人表达了自己的感激和欲要报答的急切。

    碧斐将她的心思看得分明,客气地说:“一切还为时过早,贵人若是真的能得圣心,还怕没有机会回报我们娘娘吗?”

    只是他们娘娘稍微有点耐心不好。

    不一定能等到那时。

    王充媛到了甘泉宫,本欲拜访主位,却得知贤妃正在接见娴婕妤。

    贤妃顾秀与娴婕妤顾晴岚是一对血缘较远的堂姐妹。

    新妃入宫时,大家都以为要不了多久这两位的地位将发生对调,结果顾秀成了贤妃,而顾晴岚不过晋了一位,连宠爱都没有多少。

    可见帝心难测。

    殿内。

    “顾氏不是没给你机会,本宫也给了你机会,结果呢?你好生想想,自己入宫之后干了些什么。”

    贤妃看着眼含怒意的娴婕妤,不等对方回答便说:“除了与那林雪微争风吃醋,明争暗斗,你还做过别的事情么?”

    娴婕妤:“……”

    “自己没用,如今倒跑来问我为什么,是要怪我当了这个贤妃,而没有跟圣上说你更适合当这个贤妃么?”

    愤怒转为惊惶,娴婕妤用力摇头:“不,我没有这样的意思,我只是……”

    “顾晴岚,你令本宫很失望。”贤妃摆手,让人送客,“今后好自为之吧。”

    娴婕妤只觉对方的每句话都狠狠地扎在自己的心上,让她无比难堪。

    她想起自己入宫前,祖父叮嘱自己的话。

    “顾秀族谱有名,得字长歌,不可能是他人口中木讷愚钝之人,你入宫后,至少表面要以她为主,不要过分得罪。”

    她对顾氏嫡支不似祖父那样了解,只觉得自己祖父位居户部尚书,为朝廷重臣,纵使顾秀出自嫡支,也该看自己的脸色,帮她爬上高位才对。

    如今,当真是后悔不及。

    不能再奢望贤妃和顾氏能给她什么助力,得想想其他的办法才好……

    娴婕妤狼狈地从正殿离开,正撞上王充媛。

    对上王充媛古井无波的眼睛,她联想到同样表情平静但分明是在俯视自己的表姐,不由恼羞成怒。

    “王充媛这么匆忙地从乐芙馆搬走,不像是正常迁宫,倒像是被赶出来的。”

    王充媛没想到会有人敢拿话刺自己。

    身为昔日的后宫第一喷子,她当即用自己的声带受损的嗓子跟娴婕妤互怼起来,声音和言语给对方造成双重打击。

    最后,抓住“你身为婕妤没有向我行礼”这点错误,王充媛还告到贤妃那里,让贤妃又骂了娴婕妤一顿。

    “好热闹啊,可惜跟我没什么关系。”

    秦玉逢听完各宫传来的消息,将头砸到面前的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第32章

    用一句话来形容秦玉逢现在的心情:当事人表示非常后悔。

    后悔自己为了让皇帝感受什么是与全天下作对, 而决定办学。

    要办学不是她嘴皮子一张一闭,一句话就能搞定的。

    这地方没有官学,也没有科举, 只有族学和大儒设立的学院。

    要抓教育,无疑是在动世家的蛋糕。

    所以三舅舅准备先种田修路,搞搞农业和科技,然后再慢慢搞教育普及。

    她一时生气,决定要办学。

    信都送出去, 现在后悔也来不及,只能抓紧时间拿出一个世家能接受,皇帝能高兴的方案。

    当然也能让秦氏自己内部商讨出方案。

    但即使秦氏有借此降低自己威胁值的想法, 受限于时代和世家思维惯性,也不会拿出让她满意的结果。

    只能自己干活。

    秦玉逢悲痛地坐起来, 扭头问:“我托堂兄找的筑林书院的职位表和管理管理规定送来吗?”

    筑林书院由大儒庄易创立, 离她老家不远。

    作为秦氏年轻一代的领军人物(秦跃因做出了违背祖宗的决定, 当年被开除此列), 秦琰曾被送去筑林书院学习过。

    “秦琰公子说自己没有参与书院管理, 无缘接触到那些档案, 只能凭印象给你默写一份, 如果有问题,他再帮忙去信询问师长。”

    “堂兄还有别的话托你带给我么?”

    “公子说, 陛下年少,尚缺乏信心, 各族中亦有年少者对未来惴惴不安, 若有人能做天子门生, 想必会两全其美。”

    “不愧是秦琰堂兄啊。”

    秦玉逢听完,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又思索许久, 她将面前写着“国子监”三字的纸烧毁,又提起笔在纸上写下四个字——稷下学宫。

    单教六学治国之策不合适,那啥都教一些,让各类学士自由地去教,大家自由地学,不就合适了么?

    到时候把三舅舅的人往里头一塞。

    农学和科学的技能树也能顺理成章地点起来了。

    进度刷的一下就上去了。

    振奋精神,她打开秦琰的回信,准备埋头工作。

    有人打断了她:“娘娘,圣上派人来问您有没有空闲一起出去走走。”

    秦玉逢:?

    “他不需要处理公务的吗?还是说这消息是皇后派人来传的,打算约我去暗处决斗……不对啊,她就是再脑子不清醒也不该觉得自己能打过我。”

    来传话的宫人:“……圣上的仪仗就在宫外。”

    “哦。”秦玉逢转念一想,觉得这小子估计是来哄自己的。

    有什么比一个工作狂在工作时间跑出来跟自己约会更浪漫的事情呢?

    她该受宠若惊的。

    但目前只有把人抓过来一起加班的冲动。

    “就说没空。”

    她想看看皇帝如何应对。

    皇帝没想到自己都等在门口了,华妃还能说自己没空。

    他呆了呆。

    不由询问身旁的赵海德:“华妃她在忙什么?”

    赵海德想了想最近的传闻,悚然发现华妃最近居然没有跟任何人起过冲突,也没有去找贤妃或是淑妃玩。

    太安静了,怕不是在憋什么大的。

    心中这般想着,他嘴上很是委婉地说:“奴才不知,只知道华妃娘娘最近确实不常在宫中走动,常待在纤云宫不出。”

    皇帝立刻与他想到一处,心中的恐慌突破了被拒绝的尴尬,亲自下去,直奔内殿。

    掀过珠帘,可以望见披发的美人坐在书案前,姿态闲适,垂首阅读书卷。

    娴雅文静。

    这四个字恰如其分。

    但用在华妃身上,着实有些惊悚。

    他忍不住去盯她手中的书封,发现写的是《贤士致筑林书院语·集录》。

    这是一本收集筑林书院师者,或者是应邀过去讲过学的名仕对筑林书院的评语的书。

    因为这些人在当世都很有名望,所以有这样一本书。

    但也是非常非常冷门的书籍。

    冷门到他怀疑书封底下已经被替换成了兵法。

    皇帝小心翼翼地靠近,瞥了一眼,发现还真是这本书,奇道:“爱妃怎么看起这本书了?”

    秦玉逢想了想,给他讲了个故事。

    “为臣妾启蒙的是祁亭居士,她曾经带我去过筑林书院。”

    祁亭居士是一位在江南地区都很有有名的女居士,本命郑月,才华出众,孀居多年,很少见外人。

    秦家为她请这位当启蒙先生,不可谓不用心。

    但她依然对此有意见,质问爹娘说:“为何哥哥上的是族学,我却要单独上课,是女儿见不得人么?”

    她当年的作风,简化成两句话,就是“哥哥有的我为什么不能有”和“我没有的,哥哥也别想有”。

    在另外一位当事人的无条件配合之下,她可谓是屡战屡胜。

    并且借此成功PUA的爹娘,站在了家庭食物链的顶端。

    不过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她爹还做不出来送她去上族学的事情。

    “郑师说,族学所教困于一族,难见天下事,难有容天下之胸怀,不妨去筑林书院看看。”

    皇帝听完,拍掌赞叹:“祁亭居士眼界胸怀之宽广,人心事理之通达,胜过世间大多人,不负盛名啊。”

    世家子弟,人才良多,但大多以宗族利益为先,爱搞党争,还在他需要的时候装聋作哑,明哲保身。

    怪不得他父皇临死前都对他说,一定要及时打压,权衡各派势力。

    听完秦玉逢的话,他才意识到,这些人从小上族学,学的不知是经传道理,还有族中长辈给自己灌输的宗族概念。

    这样长大的人,自然会一心向着家族。

    皇帝:“所以爱妃曾在筑林书院念过书?”

    秦玉逢看了他一眼,面色古怪:“我答应过庄老先生,不将此事说出去,但若是不说,便是欺君之罪了。”

    “朕绝不会将此事外传。”他郑重承诺。

    她也只好慢吞吞地交代:“确实去过,不过没待多久。”

    秦玉逢的初衷,只是就教育问题给家里人上一课,并不是真的想深度学习文化知识。

    但郑师托了筑林书院山长的人情,答应偶尔给学生授课,换她去跟着一起上特别设置的少年班,她也不好意思说不想去,就硬着头皮去了。

    刚开始还好,毕竟是穿越者,她要跟上同龄人的进度很容易。

    直到他们开始背诗。

    一些刻进灵魂的东西使她开始篡改别人的DNA(大概类似于“领家有女初长成,力拔山兮气盖世”之类的)。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全班人包括先生都没法笑着离开诗赋课。

    然后是同班有人发现了她的身份,鼓动其他人一起嘲笑她,试图逼她离开。

    她就趁着他们去澡堂,雇人偷走他们的衣服,捆在一头老牛身上,将牛放走,然后放了女孩子的衣服在原来的地方。

    达成一人霸凌全班的成就。

    之后一发不可收拾地进入怼天怼地的状态,不到半年,书院里的师长都像是苍老了十岁,却拿她没什么办法。

    最后山长庄易亲自出面,带着她学习了一段时间。

    大佬就是不一样,博采众家之长,无论是说理还是辩才都十分厉害,让她这种喜欢搞道德绑架和诡辩的都无力反驳。

    那段时间她堪称是心如止水,差点儿出家。

    没坚持多久,她就表示自己性情顽劣,不适合再在书院进修,请求离开。

    庄老先生在她走的时候,送了一封夸她的书信让她拿回去给祖父交差,然后语重心长地嘱咐她:“女公子日后无论有了怎样的成就,在外都不必说自己在书院中学过。”

    “你在外边惹出事情来,不要说是我教的”的委婉版。

    皇帝听完,觉得合理又荒谬。

    荒谬就荒谬在这一系列事放在某人身上十分合理。

    他艰难地消化掉这种荒谬感,问:“所以你读这本书,是想起自己在书院的日子了?”

    “不。”秦玉逢摇了摇头,“臣妾是想要建一座书院,正在翻阅与书院制度有关的书籍,希望能找到可借鉴的地方。”

    荒谬感重新填满皇帝的脑子:“你怎么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

    建书院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教师和生源足以卡死大部分有这种想法的人。

    目前所有的书院,建立者都是非常有名望的大儒。

    这些大儒本身就门生众多,受世家推崇,才能有实力建立书院。

    女子办学,前所未有。

    然而他眼前的女子,仿若并没有发觉这是多么惊世骇俗的事情一样,轻描淡写地说:“贤妃很喜欢书卷,学识极佳,多年来修撰古籍百卷,写下经学注解数十本。如果有一座书院能让这些书籍派上用场,她大约会高兴。”

    皇帝一直知道贤妃是才女,也知道对方很喜欢书,还曾让对方随意翻阅藏书阁的书。

    但依然没有料到对方竟然喜爱到如此程度。

    他怔然片刻,用一种莫名的语气说:“朕只将藏书阁交给贤妃掌管,终究不如爱妃来得贴心。”

    “现在改过还来得及。”秦玉逢将手中的书塞进皇帝手里,目光真诚,“陛下不妨与臣妾一道规划此事,有了您参与,不怕招不到学生啊。”

    皇帝:“……”

    你也知道可能招不到学生啊。

    秦玉逢丝毫不在意他的充满吐槽的表情,给他画起大饼。

    “到时候就说圣上才是书院的创建者……嗯,书院二字不能将圣上与其他人相别,不妨叫做学宫。等成立了,圣上再抽空去讲上几堂课,有成为天子门生的诱惑在前,还怕没人愿意入学么?”

    皇帝险些在一声声“圣上”中失去自我。

    但“学宫”二字戳中了他的政治敏感,让他迅速意识到这并不只是一件“令贤妃高兴”的事情。

    这世界的历史从秦后拐弯,所以是有稷下学宫的。

    稷下学宫乃齐国君主所建立,广邀百家入内交流学习,掀起过一场学术风潮,也使齐国拥有了大量的人才,走向繁盛。

    如今天下已经统一,情况与当年截然不同。

    但依然可以从中得到灵感:以天子的身份创建学宫,招收少年学子,对其进行教育资源的重新分配,不仅能增加自身的威望,也能提升臣子的忠诚度。

    这不比在已经出仕的士人中培养心腹强?

    秦玉逢见他已经发现了其中的利害,微微一笑,将另外一边摞着的书也放到皇帝手中:“圣上觉得如何?”

    他被压得不轻,回过神来,口不对心地答:“不好吧,各家皆有族学,朕若是召他们来学宫,不免大张旗鼓些,也容易坏了人才。”

    秦玉逢:“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一直待在族学的。大多数世家子弟在启蒙之后,要么去游学,要么就自行拜师,出身不佳,无长辈关爱的几乎没有再进一步的可能。”

    办学的本质是打破阶级桎梏,使处于较低阶层的人能够得到与高层相同的教育,初步获得人脉,拥有与其同台竞争的初始资本。

    这才是世家所不容许的。

    世家中不受重视的子弟,是他们如今唯一能接受的“寒门”。

    秦琰发现了她的用意,才用那样一句迂回的话来点拨她。

    “如此实在是可惜。”皇帝嘴上说着可惜,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不如来京入学宫进学,朕聘贤师为他们指点迷津。”

    这是连学校建在哪里都想好了。

    秦玉逢搬起另外一摞书,准备继续往他手上堆,一旁的赵海德见状,连忙凑过来:“娘娘交给奴才就行。”

    她挑挑眉,松手将书给他。

    赵海德使了个眼色,身边的小太监将皇帝手里的书也接过去。

    “圣上若是在学宫讲学,可愿让臣妾与贤妃扮作学子前去听一听?”

    皇帝觉得不大好。

    但转念一想华妃也不是没有出过宫,他打算建学宫的位置就在京城之内,比上次出京的路程还近上许多,要去也没那么麻烦。

    而且她都主动说要“扮作学子”了,已然非常体贴他。

    “自然可以。”

    他一口应下,有些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件事推上日程,但突然想起自己是来约华妃出去玩的,不由看着她:“爱妃还有事要忙吗?”

    “圣上若是愿意替臣妾烦恼这学院之事,臣妾自然清闲许多,正好能应贤妃之邀,去替她整理书籍。”

    “那好,朕回去先把这些看完。”

    皇帝看向手中的《贤士致筑林书院语·集录》,不再是看冷门书籍的眼神,而是在看老师人选。

    秦玉逢将自己准备的所有书都都给皇帝打包带走。

    高高兴兴地目送他离开。

    带着她工作离开的皇帝也十分高兴,走到半路才突然醒过来:“华妃要使贤妃的藏书不被埋没,直接捐给筑林书院就行啊。”

    赵海德以为他终于回过味来,不由生出两分期待。

    “所以她的目的是让朕办学宫。”

    是的,就是这样。

    “她是知道我为党争心力交瘁,才设法为朕找到第二条路。”

    赵海德:?

    “华妃对朕,当真是一片真心。”

    赵海德:……

    第33章

    秦玉逢将工作交给皇帝, 皇帝得到新的事业线,两人都非常满意。

    其他人却因为这件事情绪大起大伏。

    皇上进后宫了!

    众妃面露期待,心想终于熬到这一天。

    皇上到华妃宫里了!

    众妃表情冷漠, 但还是觉得去完华妃淑妃她们那里就能轮到自己。

    皇上又从华妃宫里回勤政殿了!

    众妃幸灾乐祸,觉得是某人终于惹怒了皇帝。

    皇上半夜还在点灯学习,连寝殿都不回了!还给贤妃华妃淑妃送了好多东西!

    众妃呆滞,好想将一句“传宗接代是你的天职”甩在皇帝脸上。

    然而她们不仅不能这么做,还得赞颂天子勤勉明德。

    后宫里有“两位”怀孕的妃子, 对一位年方二十三的皇帝来说,已算不错。

    太后出于某种担忧,是从来不管这方面的事情的。

    她只知道边骂朝臣给皇帝找这么多事情做, 边哭着给儿子在勤政殿准备一张舒服的大床。

    皇后觉得自己命不久矣,连陆充容的孩子都懒得分心, 更不可能去劝皇帝进后宫。

    而其他有资格直接去找皇帝的几位, 都没什么动静。

    其他人也只好暂歇争宠的心思。

    中秋过后, 秋天一下子浓郁起来。

    淑妃站在长乐宫附近的阁楼上, 望着窗外的银杏。

    金色卷过扇形绿叶的边缘, 如花纹一样。

    也像是金色的火焰在燎灼, 风一动便会将静美的树吞下。

    这株银杏的年岁已经很大了, 活过的年岁甚至比战乱还要久,是数百年前的古树。

    前朝的大火没有将它烧死。

    皇帝觉得很吉利, 所以将它附近的宫室改名为长乐宫,连着这栋阁楼都赐给了她。

    那时, 她站在银杏树下, 听见他说:“长生与长乐, 这样双全的好事,就该落到念霜头上。”

    那时她觉得若有一日君心不在, 落得长守宫门的结局,她也认了。

    如今她似乎也没有失宠,过得一日比一日奢华舒适。

    却怅惘不知明日。

    楼下,有人推开院门,仰着头看了好一会儿银杏树。

    淑妃望着那人,心想是哪个新入宫的妃子,竟不知这是皇上单单赐予她的阁楼。

    又在心中生出未知的紧张与期盼来。

    期盼会是她的熟人。

    可她所想之人,近来正与贤妃忙着帮皇上策划学宫。

    先前她便知晓这两人所思所忧与后宫女子全然不同,比起宫墙内的荣华富贵,她们更想见到欣欣向荣的天下。

    这样的野心,易得忌惮。

    好在圣上不仅能容人,还愿意让她们参与这样青史留名的事情。

    对此,淑妃是很高兴的。

    就是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些什么。

    她将窗户半掩,往后坐一些,透过缝隙观察楼下的人。

    一阵风来,将未黄透的叶子吹落。

    那人伸手接住一片落叶,收进袖子里,抬头看了眼阁楼之上。

    淑妃连忙又朝后挪了挪身子。

    寄希望于那人识趣一些,不要擅自登上不知主人的阁楼。

    要是叫人知道她在这里伤春悲秋,她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然而事与愿违。

    耳旁很快传来登楼之声。

    脚步平稳,富有节律,仿佛普通的登楼客。

    “咚咚。”

    那人礼貌地敲了敲门,却并没有出声。

    淑妃于是也没有出声。

    门被推开,一身粉色裙装的女子站在门外,面庞带笑。

    秦玉逢明明今日没有在脸上点朱砂,也不似以往盛装,可淑妃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

    “你怎么来了?”

    “淑妃娘娘想我了,所以来见见。”

    淑妃这才想起自己进来后,其余人在门外守着,若不是熟人她们肯定会拦。

    想起这件事,她又把自己的期盼忘记了,转过脸继续看外边的银杏树:“本宫没有。”

    “是啊,我们淑妃娘娘最乖不过了,别人忙的时候完全不敢打扰。”

    “那你……现在还忙吗?”

    淑妃又将头转回来,压低的声音带着几分危险。

    “当然忙,稷下学宫都是几百年前的东西了,很多设置都不适合当今,全部弄完至少还得一个月。你瞧我现在的模样,是不是很憔悴。”

    淑妃盯着依然光彩夺人的她看了一会儿,摇头。

    秦玉逢抱着胸,无视她的拆台,继续说道:“但再忙,也不能忘了我们的淑妃娘娘。我不来找你,你是决计不会在这时候先来找我的。”

    “可若是等我忙完再来找你,就显得我们之间的感情很廉价了。”

    淑妃眼眶湿润,睁大眼睛把眼泪逼回去,嘴上依旧不饶人:“我总觉得你意有所指。”

    秦玉逢确实意有所指。

    淑妃某种意义上跟她是处在极端的两个人。

    秦玉逢对情感没有需求,也并不需要别人的认同,是非常典型的孤狼性格。

    而淑妃则是那种很需要爱和陪伴的人。

    她就像是那种昂贵的猫,美丽亲人,有着恰到好处的矜贵。

    不会做出蹲在主人键盘上打扰对方工作的事情,但会时刻注意主人的动向,期待着对方能放下工作来陪自己玩会儿。

    对这样的猫,主人自然爱护非常,给它最奢华的居住环境,最美味的食物。

    但这并不是一段平等的感情。

    主人有工作,有朋友,有外面广阔的天地,有很多想要去做的事情。

    猫只有不属于自己的主人和主人给予的一切。

    淑妃就是皇帝养的猫。

    而皇帝,并不是一个爱美人大过江山的皇帝。

    对皇帝来讲,没什么事会比当一个“明君”更为重要。

    淑妃不去打扰他,他只会觉得淑妃识趣,并不会因冷落她感到愧疚,甚至并没有觉得自己冷落了她。

    毕竟,淑妃什么也没有干,他给贤妃和秦玉逢赏赐的时候也依然带上她的份。

    这样的行为在其他人看来,已经是非常顾念旧情了。

    所以淑妃只自己难过,没有对皇帝产生一丝怨气。

    对淑妃的话,秦玉逢只是似笑非笑地说:“我怎么敢呢,从臣民的角度来看,有这样的天子是天下之幸。”

    从普遍认知上讲,像她们这些从一开始就注定是“牺牲品”的人,所获得的一切都是恩赐,不应该奢求。

    但如果这样的洗脑完全有用的话,后宫就不会有争宠和互相陷害了。

    淑妃的心情因为她这句话转为无语:“你把门关上吧。”

    感觉接下来的话题别人听到了会很不好。

    秦玉逢从善如流地走进来,把门关好,然后自觉地搬了凳子坐在淑妃边上。

    “因为学宫的事情,本宫近来有些好为人师,念霜有什么的想问的么?”

    淑妃:“……”

    用无语的目光凝视对方片刻,她很诚实地问:“你对我有什么建议么?”

    淑妃本以为对方会说一些“如何给自己找乐子”的点子,没想到秦玉逢直接讲起了她们过去默契避开的话题。

    秦玉逢:“想要得到一个男人,有上中下策。”

    “以色侍人为下策。”

    “以心搏心,以利诱之为中策。”

    “绑架他的思想,使他发自内心地去做对你有利的事情。此为上上策。”

    举一个非常真实的例子——被冷暴力或是家暴的妻子真的是出于恋爱脑才不愿意离开丈夫的么?

    当然不是。

    除了变态之外,人都有自保和自私倾向,受到伤害知道避开。

    但被“为了孩子”“摊上这样一个老公也没有办法”,以及更进一步的“你得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长期PUA的妻子,会因此愿意继续承受伤害。

    甚至还会站在丈夫那一方,对试图拉她出苦海的人表示谴责。

    在尊重祝福之余,这件事也很引发思考。

    虚无缥缈的爱情,哪里有PUA得来的感情来的坚固?

    潜移默化地改变对方的思想才是最棒的。

    秦玉逢给淑妃灌输了许多自己的小技巧。

    淑妃听完大为震撼。

    甚至对皇帝产生了些许怜悯。

    她捂住某人的嘴,没好气道:“要是让别人听到你这些话,秦家都保不住你。”

    秦玉逢扒开她的手,难过地说:“我还以为这些话能逗您一笑呢,怎么倒生起我的气来了。”

    淑妃没绷住,勾了勾唇。

    不知为何,她的心情确实好了很多。

    也有了心情去想未来的事情。

    秦玉逢:“你日后有什么打算吗?”

    怂恿归怂恿,她还是希望对方能自己做出选择。

    淑妃想了想说:“我想生一个孩子,你会帮我保护他的对吗?”

    她还是很希望有人能一直陪着自己。

    等皇帝从勤政殿出来,不如自己养个孩子玩。

    秦玉逢笑着点头:“他会平安地出生,健康快乐地长大。小名要不就要银杏吧?”

    “……不了。”

    “你托我保护他,我怎么着也是义母了,给他取个小名很过分吗?”

    “但不能是这种奇奇怪怪的!太难听了。”

    两人争执起来。

    淑妃坚持到最后,为未来的孩子争取到一个“长生”的小名。

    次日,一副淑妃绘制的银杏图出现在皇帝的案台上。

    他打开画愣了半天,用一种怅然的语气说:“朕……已经许久没有见过淑妃了。”

    在他因夺嫡之争而担惊受怕,因妻子强势而郁闷不已的那段时光,淑妃是他唯一的慰藉。

    她跟外面的世界没有任何瓜葛,她的眼里只有他。

    而且是那样的温柔和善良。

    但就像见到成为华妃的秦玉逢时,他无法找回当年对她的惊惧心情那样,他早已找不回当年与淑妃对坐烛前的心境。

    而不懂朝堂的淑妃,与他的共同话题越来越少。

    从三年守孝结束开始,他与淑妃就有些渐行渐远了。

    皇帝又叹了口气,将画合上,站起来道:“去长乐宫。”

    第34章

    “臣妾拜见圣人。”

    淑妃款款行礼, 一如以往的优雅与美丽。

    皇帝将她扶起来,略带歉意地说:“朕近来忙于公务,冷落了爱妃。”

    淑妃听到他这话, 奇异地没有没什么情绪波动。

    她是这宫里最了解皇帝的人,自然能听出他的歉意是“我知道,但不后悔”。

    她在他面前没有这么重的分量。

    “臣妾闲来无事,在阁楼看景,才九月, 臣妾就见到银杏叶开始黄了。青黄交接之态,别有一番美丽,料想圣上没有闲暇与妾同赏, 因而将其画下来献给您。”

    淑妃握着皇帝的手,抬眸对着他笑:“希望没有打扰到圣上。”

    皇帝想起当年与淑妃并肩站在银杏树下的场景, 心中一动, 握紧她的手。

    “当然没有, 如若没有爱妃的画, 朕就会完全错过那样的美景。不知爱妃今日可有闲暇, 陪朕去看看。”

    淑妃:“无论何时, 臣妾都有空陪您。”

    只是这命运系于一人的患得患失, 她也终于腻了。

    二人同游故地。

    当日晚间,皇帝宿于长乐宫。

    甘泉宫。

    秦玉逢将最后一本书放进箱子里, 伸了伸懒腰:“可算是弄完了,后面的事情我是怎么也不可能参与了。”

    天晓得她的初步想法是当个幕后出主意的人, 细节补充和克服困难的事情都交给皇帝朝臣去办。

    结果皇帝给她安排了一大堆活。

    贤妃将名录贴在箱子上:“做了事情, 才好给我们论功行赏。”

    她们毕竟是后妃。

    不像她堂兄那样, 能直接塞进翰林院参与现成的编史项目,学宫的事情出来又塞进学宫的项目。

    皇帝虽然没有对外说秦玉逢是提出建立学宫的人, 但仍然有意让她在这件足以载入史书事中拥有姓名。

    贤妃则是因为帮她干活才忙。

    到了这几日,皇帝那边传消息说学宫已经开始修葺了,她又抓了秦玉逢来替自己整理旧书,装箱封口。

    秦玉逢:“也不知后世会如何评价我们。”

    若这段历史替她抵达现代,也算是尽了一分思乡之情。

    “总不会是说你我不用心伺候天子,妄言社稷。”

    两人相视一笑。

    贤妃转了话题:“学宫一事的框架已有,剩余的事情交由礼部与翰林院办,陛下又去了长乐宫,之后该开始在后宫中走动了。”

    其实早该移交礼部办理。

    只是皇帝跟朝臣吵过几次,担心他们不好好干活,才自己带头加班这么多天。

    秦玉逢挑挑眉:“难得见您关注这些事。”

    “如今在这个位置上,难道还能想以前一样不看不听?那火迟早烧到我身上。”

    贤妃摆手命人将箱子都搬走,室内只剩她们两人。

    “你与陛下的事情我不过问,但我有个疑问,希望你能给我答案。”

    秦玉逢:“娘娘请问。”

    “陆充容这一胎,是男是女?”

    陆充容是三月怀的,现在有五个多月,医术精湛的人可以把出男女来。

    秦玉逢:“女孩,大约会早产,但问题不是很大。”

    在这一胎最危险的时候,皇后在担心自己的性命,没空去恐吓陆充容。

    所以情况比预料要好一些。

    贤妃颔首,微微一笑:“想来,静妃是得不到这个孩子了。”

    若是皇子,皇帝会将其抱给静妃。

    但若只是个公主,陆充容要留下她会容易许多。

    就算皇帝真的愿意将公主也给静妃,如今守在陆充容身边的蓬絮也会阻止这件事发生。

    秦玉逢:“静妃作为另一位当事人,该知道这个消息的。”

    “陆充容怀的是公主,而且大概率早产”这一小道消息隐秘又迅速地传遍了六宫。

    静妃正为淑妃重获宠爱的事情上火,就听到这个的消息。

    “没用的东西。”

    她将桌子上的东西掀到地上,眼神恐怖。

    静妃到底是陪在皇帝身边的老人,自然知道假若这一胎是女孩,她能得到的可能性不大。

    而且她对外宣传这一胎怀的极稳,突然跟陆充容一起早产,傻子都知道有问题。

    她倒是早有打算。

    孩子得不到就让皇后为此背锅。

    这段时间常在凤藻宫和御花园附近转悠。

    可是皇后根本不理她!

    皇后在凤藻宫清了一间屋子改成佛堂,开始礼佛,请安都免了好多天了。

    太后听说这件事,十分惊喜,还将自己小佛堂里的佛像送给皇后。

    后宫倒是平静安宁了,她这个“孩子”要怎么办?

    眼中明灭不定一阵,静妃重新做了打算。

    皇后不出门,总有其他人出门的。

    受宠的人少了,她也有机会真正地怀上一个孩子。

    果真如贤妃所料。

    皇帝在去过淑妃宫里后,重新开始在后宫走动。

    除却圣宠不衰的淑妃,曾在中秋宴上献舞的张贵人与秋贵人成为了新宠,从前颇为受宠的舒婕妤泯然众人,分得的宠爱与对门的娴婕妤半斤八两。

    最令人惊讶的是,皇帝在忙朝政期间都会去见的华妃失宠了。

    皇帝连续几天踏入后宫,却丝毫没有去纤云宫的意思。

    秦玉逢想起当时那句“朕会考虑的”,玩味一笑。

    早在淑妃说想要生个孩子的时候,她就知道皇帝不会拒绝淑妃。

    如今他不仅心虚地不敢见她,还摆烂一般地宠爱起其他人。

    果然是……皇帝啊。

    但没关系,这也是她计划中的一环。

    当一个男人觉得自己污了一段本该纯真的感情时,对自己感到愧疚的人,他会下意识地将底线拉低许多。

    比如说出轨后的男人,对老婆的大额花销抱怨减少,给钱也利索许多。

    让她来检验一下皇帝对她的容忍度。

    “这样好的日子,该去御花园走走了。温慧,替本宫梳妆。”

    秦玉逢久违地盛装打扮一番。

    带着人浩浩荡荡地朝着御花园进发。

    因为秋贵人曾在御花园偶遇皇上,并将其带回乐芙馆的事情,御花园里的人不少。

    朱唇粉面,娉婷袅娜。

    隔着假山树影,能够窥见这样的美人。

    “不像是秋日之景,倒像是春天来了。”壁水发出感慨。

    秦玉逢戳了戳她的额头:“你这丫头,如今说法越发促狭,让人听见了,该说我上梁不正下梁歪了。”

    壁水捂着额头,正打算告罪就又听见自己主子极为理直气壮地说:“不过,本宫确实是这种人。”

    其他人:“……”

    很好,还是他们娘娘。

    秦玉逢根据自己阅读宫斗小说的经验,决定前往事故高发地带——湖边。

    她刚站在桥上,就见亭子里有一群人。

    其中一人是跪着秋贵人,另外一人是闭着眼,歪坐着的静妃。

    周围围着一群宫人,手脚慌乱。

    “这锦鲤亭,对秋贵人来说,不是什么好地方啊。”

    上次在这儿受皇后的惊吓,这次在这儿受静妃的惊吓。

    还都是无妄之灾。

    距离秦玉逢不远的瑾修仪也看到亭中的情况,觉得不妙,不欲沾染,掉头就想离开。

    秦玉逢余光注意到她,扬声喊她:“瑾修仪。”

    瑾修仪不得不停下脚步,规规矩矩地朝她行礼:“华妃娘娘。”

    秦玉逢快步过桥,走到她跟前拉住她:“那边似乎发生了意外,我们一起去看看吧,万一静妃需要帮助呢?”

    瑾修仪:“……”

    她看更需要帮助的是秋贵人。

    秦玉逢:“帮秋贵人也是可以的。”

    被猜到想法的瑾修仪睁大眼睛,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人也被拽着,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她一起进凉亭。

    “这是发生什么事了?秋贵人怎么跪在地上?”

    秋贵人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模样,看着比昏过去的静妃更像是身体不适的。

    她红着眼角,满是委屈地开口:“臣妾……”

    她的话还没说话,扶着静妃的宫女就打断了她:“回华妃娘娘,今天天气好,我们主子遵太医的嘱咐出门走走,走到亭前遇到的秋贵人。”

    “秋贵人不许我们娘娘进凉亭,娘娘觉得她太过霸道与她理论,争执中秋贵人失手推了娘娘一把,娘娘撞到栏杆上,如今昏了过去,太医已经在路上了。”

    听起来像是秋贵人恃宠生娇,想要独占凉亭。

    静妃身为高位,受不得这样的委屈才与她理论,没想到被她所害。

    这宫女还用了“失手”这样的词汇,表面是觉得秋贵人并非故意,实际上是想坐实“秋贵人推了静妃”这件事。

    瑾修仪闻言,将目光落到秋贵人身上,意味深长地说:“本宫记得,秋贵人唯皇后娘娘马首是瞻。”

    她当然不觉得真是秋贵人动的手。

    秋贵人无权无势的,才得宠没两天,没有胆子,也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怀有身孕的静妃出手。

    但如果这是皇后的授意,大家就能理解了。

    瑾修仪不是瞎子,知道这事多半是静妃做的局,但不妨碍她在其中添把火。

    果然,那宫女听到这话,立刻说:“可不敢妄下断言。”

    秋贵人身形一颓,低头落泪:“皇后娘娘是中宫之主,嫔妾听其教诲是遵守本分。嫔妾一向恪守宫规,不会做出这等害人之事。”

    秦玉逢:“太医不知道什么时候,本宫的宫女略懂岐黄之术,先替静妃看看吧。”

    此话一出,宫女的脸色骤变。

    “这……谢华妃娘娘的好意,但不必了。”、

    说着便眼神示意其他人拦住。

    然而没一个能打的,壁水轻易地穿过将静妃护在正中的一群人,抵达静妃身边。

    还把她也给拉到一边。

    在壁水的手摸上静妃的手腕之前,静妃猛然睁开眼。

    “好吵……你们在说些什么?”她用手扶着额头,用模糊的语气说道,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方才有人要给她把脉。

    秦玉逢凉凉地说:“静妃可觉得有什么不适?”

    “撞着胳膊了,其他的没什么。”静妃摇头。

    心里暗恨对方打乱自己的计划。

    “这样啊。”秦玉逢也挤进人群,来到静妃面前,笑盈盈地说,“我们姐妹也有好几天没见了,来,抱一个。”

    静妃:!!!

    不等她拒绝,秦玉逢就直直地扑了上来。

    还将手按在她的肚子上。

    按得极为用力,几乎是要把人打流产的力道。

    “妹妹这肚子,比上个月都小啊。”秦玉逢幽幽地说,“是有什么减肥良方么?跟姐姐分享分享。”

    静妃:“本宫的肚子好痛,来人!给本宫将她拉开——”

    秦玉逢的手迅速地探入她的衣襟内,想要拽出她的假肚子,发现静妃绑得太死了,于是退而求其次地抓出来一根布条。

    她抓着白色的布条,笑得像个狂悖之徒:“静妃这是在肚子上绑的什么,莫不是悄悄减肥,不想叫姐妹们知道?”

    第35章

    静妃一个整个人都呆住了。

    她出生二十年, 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

    别说她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就是在场的其他人,都没有见过这个阵仗。

    宫斗, 讲究的是一个尔虞我诈,表面和谐美好,背地阴险歹毒。

    这种依靠武力值来碾压套路,又依靠睁眼说瞎话的方式将尴尬转嫁给对方的做法,属实是把他们整不会了。

    静妃现在是说话也不是, 不说也不是。

    在僵硬片刻后,她选择闭上眼昏过去。

    秦玉逢单手按着她,以她为人质, 瞥了一眼壁水。

    壁水回头喊来其他人。

    纤云宫来的人比静妃瑾修仪秋贵人带的人加起来都多,迅速控制住了场面。

    “静妃看样子伤得不轻, 这里离乐芙馆很近, 就先抬去秋贵人那里, 如何?”

    秋贵人清楚, 静妃的事情一旦闹大, 就不会有人在意她是否故意推过对方, 她会在这件事中隐身, 甚至是……得到一些好处。

    所以她立刻点头,仿若没有感受到气氛的诡异一般, 担忧地看着静妃说:“请三位娘娘移驾乐芙馆。”

    然后分别命人回去将主殿为静妃准备好,以及去告知赶来的太医直接去乐芙馆。

    这一番安排很有条理。

    可以看出她虽然外表柔弱无助, 但并非是没有主心骨的人。

    瑾修仪本来是不想沾染这件事的。

    奈何这口瓜实在是吸引人。

    看到秦玉逢的动作时, 她就知道静妃其实根本没怀孕, 还想借秋贵人的手,将这个“孩子”处理掉。

    顺便拔除一个受宠的嫔妃。

    不可谓胆子不大。

    “昏迷”的静妃被放在主殿的床上, 秦玉逢坐在床边,很自觉地开始主持大局。

    “先前已经听过了静妃身边宫女的说法,现下该轮到秋贵人说说事情的经过了。”

    秋贵人敛了神态,用平稳客观的语气描述自己与静妃的争执。

    说是争执,不如说是她试图避让静妃而不能。

    在静妃来御花园之前,她已经独自在亭中待了半个时辰。

    静妃一来就直奔凉亭。

    她觉得自己今天已经出门许久,也出于对静妃的尊敬,打算离开。

    “但是静妃娘娘说,如果我突然走,显得她很霸道,宫里会有她的闲言碎语。”

    说到这里,秋贵人没忍住露出委屈的神色。

    秦玉逢指尖敲了敲桌子:“这话像是本宫会说的,静妃的话,应该会说‘好久不见妹妹了,不妨来和我一起玩’。”

    秋贵人:“……”

    其他人:“……”您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静妃娘娘刚开始确实这么说的。”秋贵人如实交代道,“嫔妾欲回宫歇息,婉拒了娘娘,她才改口这么说。”

    为什么方才不交代?

    当然是因为拒绝别人的邀请显得她心里有鬼。

    不过她也只是觉得与怀孕的静妃待在凉亭那种危险的地方很不妙,才要跑路的,顶多算是恶意揣度。

    从结果来看,她的怀疑并非没有根据。

    秦玉逢点头,让她继续。

    “之后嫔妾又推拒了几句,静妃娘娘仍旧执意让我与她一同进凉亭,拽着我的手不肯放开。然后……”

    秋贵人停顿了会儿,加重语气说道:“臣妾抽回手的时候,明明扶住静妃娘娘了,结果一转身她就摔到栏杆上了。”

    “你很谨慎啊。”秦玉逢递过去耐人寻味的眼神。

    像秋贵人这样的,放宫斗剧里,是有资质活到大结局的。

    秋贵人低头避开:“嫔妾也只是担心伤到静妃娘娘的……胎儿,没成想还是出了事。”

    “也是蛮稀奇的,静妃这一胎怀了跟没怀一样。”

    其他人:“……”

    您居然记得静妃是怀孕的人。

    但凡是真怀了,都能被您那一下打流产。

    瑾修仪想到此处,察觉到不对。

    难不成,华妃其实早就知道静妃是假怀孕?

    她看向床边的华妃。

    秦玉逢端起茶,悠闲地喝了口,夸奖秋贵人的茶别有一番清香。

    “茶叶只是寻常的茶叶,唯一值得一提的,是用百花露水煮的。”

    据说秋贵人与皇帝在御花园偶遇的时候,她正在小心地收集露水,没有注意到对方。

    她惊慌失措地告罪,皇帝温柔地将她扶起,然后跟着她回了乐芙馆。

    算是引领了嫔妃逛御花园的风潮。

    秦玉逢:“很好,很风雅。”

    瑾修仪:“……”

    怎么会有人断案到一半,夸嫌疑人的茶好喝的?

    “接下来,就是等太医的诊断,看看静妃的孩子是怎么回事,其他地方有没有受伤。有了伤情鉴定,再请圣上和皇后娘娘定夺。”

    秦玉逢还真就把事情搁置了。

    躺在床上,刚刚整理好心情的静妃正打算醒过来,又煎熬地闭上眼睛。

    为今之计,她也只能等皇上来为自己收尾。

    而华妃似乎将注意力放到了秋贵人身上,不失为一个好消息。

    就算秦玉逢自入宫以来,没有明确地跟谁起过矛盾,平日也是一副端水的模样,但霸道蛮横的性格仍旧未改。

    失宠的她面对受宠的低位嫔妃,当真不会想着去刁难?

    果真如她所料,华妃一开口就是十分犀利的话。

    秦玉逢:“秋贵人知道本宫最看不上什么的人么?”

    秋贵人怯怯地看了她一眼,飞快收回目光:“嫔妾不知,若说猜测,嫔妾觉得华妃娘娘应当不喜欢虚伪歹毒之人。”

    “不不不,完全错了。”秦玉逢摇头,“当人必须要达到一个目的时,虚伪和歹毒都只是手段。”

    “在本宫看来,人可以虚伪,阴险,下流甚至是下贱,唯独不能没有人性。”

    世道如此,她并不会去苛责使用手段的人,真想做什么的时候,也不会吝惜手段。

    前提是手段没有用在无辜者的身上。

    静妃拿假孕的事情钓鱼可以,但不该栽赃给极力避让的秋贵人。

    匆匆赶来的皇帝站在门外,听到此言,沉默良久。

    他记得自己听说华妃进御花园的窃喜,也记得听到华妃当众拆穿静妃怀孕的怒意,在此刻,这两种情绪化为思索。

    静妃的事情是他默许和帮忙遮掩的。

    华妃不可能不知道,但还是选择忤逆他。

    明知道他们此时的关系不同以往亲密,也明知道自己做了这样的事情,会给自己招来祸事,她依然去做了。

    是因为她本就是如此光明坦荡之人。

    也因为……

    她看出他对静妃的纵容正在带来不好的影响,想及时阻止。

    今天没有华妃在场,他很可能就信了“秋贵人受皇后指使要故意害静妃”的说法,发作皇后和秋贵人。

    静妃凭借他的愧疚之心,如皇后一般戕害无辜之人,他其实也是不愿意的。

    他或许,正需要华妃这样的人提醒自己。

    “参见圣上。”

    迈步走进去,屋中人跪了一地。

    皇帝一眼看到正中的华妃。

    盛装打扮,美丽夺目。

    他当即觉得华妃确实是奔着能遇到他去的御花园,遇到静妃她们只是巧合。

    “几位爱妃请起。”他牵着秦玉逢,一同坐在床边。

    “静妃的情况如何了?”

    秦玉逢:“太医还未曾来。”

    盯着他们交握双手的瑾修仪收回目光:“早在静妃第一次昏迷的时候,就派人去请太医了,不知为何,圣上都到了,太医还没来。”

    守在床另外一侧的宫女眼神一变,意识到不对。

    帮静妃“养胎”的是一位姓张的太医。

    张太医是她的人,又得过皇帝的默许,替她将假孕的事情遮掩。

    她请太医,只会也只能请张太医。

    静妃今日要选一位倒霉蛋来背陷害自己怀孕的锅,早早就嘱咐张太医在太医院等候。

    结果现在人还没到。

    秦玉逢也察觉到不对,凉凉地说:“怎么,今天太医院是全请假了,还是结伴出游了?”

    皇帝:“赵海德,你去瞧瞧,请不到张太医,就请太医令来。”

    静妃一听,就知道皇帝不知为何,不对华妃生气反倒生她的气,心中暗叫糟糕。

    她抓紧被子,咳嗽两声,缓缓睁开眼。

    秦玉逢:“当真是医学奇迹,在短短一个时辰内,静妃就能在没有外界刺激的情况下两昏两醒。”

    其他人:“……”

    忍住,不能笑。

    秦玉逢:“不过静妃分明没有撞到头,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却能昏过去,也算是医学怪谈了。”

    皇帝没忍住,勾了勾唇。

    静妃做戏的水准大约是最符合“孩子”的一点。

    天知道他过去配合对方演出,是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静妃感觉所有人看向自己的目光都是嘲笑讽刺的,心中恼怒,不由怨念地说:“不知我是哪里得罪了妹妹,竟叫你说出这么多让我难堪的话来。”

    “本宫与静妃同年出生,早先不知,喊过你好几次姐姐,你都欣然接受。结果上回我生辰的时候才知道你今年还没有过生辰,分明是比我小的。”

    秦玉逢学着静妃往日的神态,胡搅蛮缠道:“白白叫你占了这么久的便宜,怎么不算得罪?况且本宫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静妃:“……以本宫在宫中的资历,让你喊一声姐姐很过分?”

    宫中向来以资历论长。赵海德也没比皇帝大几岁,还不是被太监们喊“爷爷”?

    “好吧,静妃姐姐。”谁料华妃从善如流地改口。

    “太医等了这么久还没来,我的好姐姐,不妨你自己说说,你这一胎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这个孩子,到底是血肉做的,还是布料做的呢?”

    静妃僵硬地转过脸,去看皇帝。

    正望入他深沉不见底的眼,让她如坠冰窖。

    第36章

    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中。

    静妃突然笑了, 捂着自己的脸说:“我想要有个孩子,是什么做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妾身在最好的春日里怀上孩子,等他出生的时候, 该是满天飞雪的冬日,启春而落冬,多好的寓意啊,他的一生该比这还要长的。”

    她不是在说这一次假孕。

    而是在说曾经。

    她曾经在春天怀上过一个孩子,战战兢兢, 拼尽一切地保护他,即使几度险些一尸两命,也绝不考虑舍弃对方而求己活。

    在一个下大雪的日子, 她生下了那个孩子。

    可是别人却告诉她,那是一个死胎。

    尽管她的夫君说孩子确实出生之前就死了, 但静妃依然认为孩子是皇后杀的。

    从那个时候起, 静妃就再也没有一丝少女的天真了。

    皇帝欲要说些什么, 但静妃一副陷入回忆的模样, 其他人无论说什么, 她都不给回应。

    被绊住的张太医满头大汗地跑进来。

    感受到里面的诡异气氛之后, 他只恨自己没有再来得晚一些。

    说不准那时他就不用来了。

    诚如他所想, 在他去给静妃把脉的路上,根本没有人向他投来一丝关注。

    皇帝倒是开口了:“静妃有些精神不济, 需要安静,暂且在乐芙馆主殿修养吧。”

    瑾修仪知道自己是该走了, 她有些遗憾不能看到现场后续, 但觉得今天这趟出门已经够本, 便礼貌退场。

    秋贵人将曾经跟秦玉逢讲过的事情又跟皇帝讲了一遍。

    皇帝“嗯”了一声:“知道了,你不必忧虑。”

    秋贵人见他明知道自己无辜, 却全然没有发作陷害者的意思。

    她暗暗咬牙的同时,又高兴于他是个念旧情的人。

    这代表,只要她清清白白,慢慢地在他这里积累情分,她就会越走越高。

    “嫔妾早命人准备了晚膳,虽不如您平时吃的美味,但天色不早了,圣上与华妃娘娘可要用些?”

    不等皇帝拒绝,秦玉逢对这样体贴的小美人那叫一个和颜悦色:“你晚膳点了什么?”

    秋贵人瞄了皇帝一眼。

    只见他表情无语中透着无奈,没有生气的意思。

    她便乖乖地说:“点点九月时新的菜色,清蒸螃蟹,红烧鱼,莲藕排骨汤,还有些时蔬小菜。”

    秦玉逢上次打扰皇后招揽秋贵人的时候,捞了湖中的鱼王做红烧锦鲤。

    她与秋贵人的接触不多,对方不清楚她的口味,才点了一道她吃过的。

    “若说是细致体贴,宫里少有能及你的。”秦玉逢不吝夸奖地说。

    世家贵女,多少有些矜贵傲气,也很少将心思放在这些事上,她们最擅长的是将事情交给别人去办。

    皇帝坐在秦玉逢的身边,心里涌起熟悉的古怪感。

    他才是皇帝……没错吧?

    秋贵人本来因为秦玉逢今天的彪悍行为对其很是敬畏害怕,但一番交谈下来,她发现华妃并非不明理之人,虽说霸道些,但也不失温柔。

    听到对方的夸奖,她有些受宠若惊:“谢娘娘夸赞。”

    “太医还在为静妃诊治,我们抛下她去离开不好。”

    秦玉逢看了一眼闭着眼眼睛的静妃:“这样吧,你让人送到这里来,我们边吃边等结果,要是张太医动作快一点,静妃完事了还能喝口热汤。”

    皇帝:“……”

    你不觉得这样更不好吗!

    而且他本来是想让华妃一块走,自己处理后续事情的。

    结果华妃完全没有走的意思也就算了,居然还要当着静妃的面吃饭。

    静妃睁开眼,死死地盯着秦玉逢的侧脸。

    没有换来对方任何一个眼神。

    “怎么,陛下久不肯见我,今日碰上了,连与臣妾一起吃顿饭也不愿意么?”

    秦玉逢似笑非笑地说。

    皇帝想起自己这段时间做的事情。

    虽然是皇帝常做的事情,他依然感到十分愧疚与心虚。

    他:“就……如华妃所说吧。”

    秋贵人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静妃,见对方脸上如恶鬼般的表情,飞快收回目光,点点头去吩咐人把晚膳送过来。

    只见一群宫人鱼贯而入,热气腾腾的菜肴将主殿的桌子摆满。

    菜色精致,有好几道重工的菜。

    显然不是贵人的份例。

    她只点了份例之内的菜没错,但让人转告过膳房有哪些人会到乐芙馆。

    膳房当然不可能只准备她一个人的晚饭。

    秦玉逢顿觉让秋贵人轻易跟了皇后,实在是很可惜。

    她也很需要这样体贴的妙人。

    三人便和谐地吃起饭。

    在美食的香气中,静妃煎熬地躺在床上,面目狰狞,死不瞑目一般地盯着床顶。

    中途去找皇后的宫人带着凤藻宫的掌事宫女碧斐回来了。

    碧斐面不改色地说:“皇后娘娘正抄着佛经,不宜动气,她说要杀秋贵人还是别的处罚,都随皇上高兴。”

    皇帝:“……”

    他以为皇后开始礼佛,是想开的征兆,结果就这?

    秦玉逢没忍住笑了。

    皇后平时一副“大家都去死”的模样,自己身体出了问题,却试图开始清心寡欲,求神拜佛。

    秋贵人听到这话,脸色比前几次更白。

    是真的恐惧和害怕。

    在皇后眼中,她的生死也不过是“随皇上高兴”。

    “秋贵人并无过错,不要说这样的话。”皇帝斥责了一句。

    碧斐立刻跪下:“给贵人请罪,去传话的人说您意欲伤害龙嗣,按照宫规确实能判死,因而有那样的话。”

    “现下看来,此事另有实情,奴婢会调查清楚,还您清白,然后如实汇报给娘娘。”

    秋贵人面带感激地将她扶起:“此事,嫔妾愿等圣上与皇后娘娘主持公道。”

    皇帝听到“主持公道”四字,有些头疼。

    秦玉逢趁着他发呆,将他拆好的螃蟹肉舀进嘴里。

    那厢,张太医磨磨蹭蹭地处理完静妃快要痊愈的伤口,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几人面前。

    “陛下……”

    皇帝瞥向他:“如实说。”

    张太医:“静妃娘娘并无大碍,只是先前崴过的脚尚未完全痊愈,如今又伤到了脚踝,恐怕需要再卧床修养一段时间。”

    秦玉逢幽幽地说:“那静妃的孩子如何了?”

    张太医:“……”

    “静妃的孩子月前便意外没了,只是她二次小产,心中大恸,难以接受,依然对外宣称自己仍旧怀有龙嗣。此事太医早就告知于朕,朕心有怜悯,故压而未宣。”

    皇帝睁眼说着瞎话:“但仔细想来,此事实有不妥,静妃也未能对朕的体谅怀有感激,反倒招摇生事,牵连无辜。”

    “降为昭仪,令其警醒,另将其迁出庆瑞宫,居乐芙馆主殿。”

    从妃到昭仪,看似小降一级。

    却是天壤之别。

    昭仪为九嫔之首,到底还是嫔,不是正经主位。

    而且从西六宫之一的庆瑞宫迁出,就代表她日后回到妃位的可能性不大。

    皇帝看似重情好说话,但并非优柔寡断之人。

    他决断起来,比谁都干脆利落。

    秦玉逢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只是……

    “圣上要让静妃和秋贵人住在一起?”

    皇帝意识到不妥,补充:“静妃需要静养,不宜挪动,秋贵人迁出乐芙馆。”

    “迁往哪里?”

    秋贵人有些紧张地等待结果。

    她对自己要离开乐芙馆的事情没什么抵触。

    这地方虽然风景好,住得也算不错(对她这个位分而言),但是离前朝远,皇帝召幸她大多是在自己的寝殿,很少来找她。

    要是皇帝能看在她这次受委屈的份上,给她换个好地方,日后便会方便很多。

    皇帝确实有意给她迁个合适的地方。

    最好是有主位的,万一皇后哪天想对秋贵人动手,也得顾虑主位。

    但他的选择并不多。

    纤云宫和长乐宫他承诺过不安排其他人过去,沉翠宫没有主位,庆瑞宫如今也没了主位,照曦宫的康修媛年纪太小。

    西六宫就只剩甘泉宫了。

    贤妃做事严谨,常有训诫劝导之语,但性格恬淡,荣辱不惊。

    并不会嫉妒其他人受宠,还很有责任感。

    可以说非常合适。

    “迁往甘泉宫偏殿。”皇帝下了定语,“朕记得王婕妤,不,王充媛从前与你一同住在乐芙馆,你们过去有邻里之交,如今亦然。”

    后宫里没有了王充媛的碎嘴,他感觉安静许多。

    想来对方如今也已经悔过自新,打算好好过日子了。

    秋贵人:“……”

    秦玉逢见秋贵人笑着谢恩,在心中摇了摇头。

    这位妹妹还是太小心了。

    其实说一句“我跟王充媛关系不好”,皇帝会给她再换一个的。

    只是这宫中,少有她这样的忤逆之人。

    理完这桩官司,皇帝又开始对后宫索然无味。

    他希望这世上的人,不,至少是身边的人,能够单纯一些。

    但事实是他只配合别人演戏。

    想到此处,他不由对华妃投去羡慕的目光。

    同样身处皇城,身处权力中心,秦玉逢活得总是比旁人要来得明快许多,毫无拖泥带水,仿若所拥有的一切都能抛下。

    这种洒脱,是旁人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

    秦玉逢注意到他的目光,没有给任何眼神。

    因为她现在拿的剧本是冷战剧本,除了搞事之外不搭理皇帝。

    即使自己其实不生气,也要让对方充分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从而改变自我。

    皇帝察觉到她的冷淡,为了自己的颜面,没有再开口。

    碧斐自行询问了其他人经过,就回去凤藻宫了。

    皇后将白玉的佛珠拽在手中,以一种平静的口吻说:“本宫礼佛,但不代表别人可以欺负到我头上。秋贵人这次表现不错,送些赏赐过去。静妃……她不是喜欢流产么?叫她多体验两次。”

    第37章

    秋贵人与静妃在御花园起了争执, 静妃摔倒昏迷,被华妃撞见,送去乐芙馆歇息等太医。

    这件事在发生不久后就传遍了后宫。

    只是当时的人都被华妃抓去了乐芙馆, 没有人往外传消息,他们不知道华妃在现场做出了何等炸裂的举动,只按照朴素的思维,对这件事进行了预判。

    一位是有孕的妃嫔,一位是皇上的新宠, 大家想都没多想,就知道是秋贵人要吃亏。

    皇帝又不是沉迷美色的昏君,自然是龙嗣比美人贵重。

    结果大家等了半天, 等到的结果却是静妃降为静昭仪,迁入乐芙馆。

    而且静妃居然早就悄摸小产了, 还假装怀着。

    那她出门乱逛, 还跟秋贵人起争执, 那不是陷害是什么?

    拿皇嗣陷害别人, 就只降一级?

    瑾修仪作为没有出现在故事里的人, 看着宫里难得来的几位访客。

    她因为什么都没做而感到的郁闷情绪得到充分缓解, 端起茶盏, 好整以暇地看着其中两人:“舒婕妤,娴婕妤, 难得看到你们一齐出现。”

    张贵人:“确实蛮稀奇的,虽然两位住在同一个宫里, 但要在凤藻宫之外的地方同时瞧见你们, 实在是难。”

    沉翠宫这两位虽然互相视为眼中钉, 但自恃身份,不会明里争斗, 叫别人直接看笑话。

    所以出门会避开彼此的路线。

    但凡是跟其中一位交好的人,就没法得到另外一位的笑脸。

    “说是王不见王吧,好似也不是这么一回事。”

    张贵人状似疑惑地说着。

    实际上是在嘲讽她们俩位分不高,架子倒大。

    舒婕妤维持住温婉如水的表象:“许是作息与习惯不一样,出门的时候才经常碰不到。”

    娴婕妤冷笑一声:“这算什么稀奇的事情。张贵人从低眉顺眼,寡言少语,到明艳大方,爽言快语才是稀奇的事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与华妃是双生姐妹呢。”

    秋贵人仿淑妃仿得没有痕迹,张贵人学华妃倒是学得明目张胆。

    像是这后宫里只有这俩人说实话一样。

    也不过是邀宠的手段罢了。

    张贵人闻言表情变都没变一下:“新人入宫不久,为了能和睦相处,我自然要低调避让一些。一段时间的和睦相处下来,嫔妾觉着诸位都是好相处的人,才渐渐放开来。”

    她是原先就在宫里的老人,这里另外三位都是今年的新妃。

    此话一出,其他人都不好再说些什么。

    再说就显得自己不是好相与的了。

    瑾修仪轻笑一声:“张贵人可跟华妃不一样。”

    张贵人说话攻击性不及华妃万分之一。

    华妃才是真正的王者。

    老实讲,她刚入宫的时候,很不喜欢秦玉逢。

    两人的父亲是政敌,她们又分别是同龄女子中的翘楚,秦玉逢仗着先帝喜欢,一入宫就是华妃,她却要从修仪做起。

    秦玉逢的宠爱还远胜于过她。

    她如何能甘心?

    但入宫也快有半年了,萧月笙逐渐习惯现在的日子,心态日渐平和。

    只要皇帝需要内阁有不同的声音,她父亲就不会倒,那她在后宫中也会得到善待,熬一熬资历,该有的都会有。

    她也不是没想过努力。

    结果皇上不喜欢她,家里准备在秦严党争中出力的时候顾家站出来了。

    大约她和父亲一样,总是差一把火候。

    而且输给秦玉逢,她不冤。

    至少她干不出来打皇上的脸,要皇上自己收拾烂摊子,还甩脸色给他的事情,也做不到惹出这种事,还让皇上不仅不生气,反倒事事依着她。

    华妃的实力,她姑且认可了。

    舒婕妤注意到她态度的转变,试探道:“修仪娘娘对华妃似乎颇有改观,可是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你们不就是想知道为什么静妃得了这个处罚么?”

    瑾修仪嗤笑一声,也没有卖关子,直接说:“静妃还没有来得及哭诉一声‘秋贵人要害本宫的孩子’,就被华妃从衣服内扯出布条来,揭穿了她肚子上捆着东西。”

    “这栽赃的证据了,静妃,不,静昭仪又拿什么诬告呢?”

    没有诬告,自然没有太重的处罚。

    只是这“日后再无缘妃位”的结果,对入宫即是妃位的楼倩宁来说,想必也是不能接受的。

    其余三人闻言,一边感叹华妃生猛,一边可惜这诬告之事没有坐实。

    舒婕妤:“华妃娘娘说不准是心怀善意,不想静昭仪受到太重的责罚,才选择一开始就打断对方的动作。”

    另外的人朝她投过去一个惊悚的眼神,像是没想到她会把秦玉逢想得这般善良。

    她温婉一笑:“诸位不觉得,华妃娘娘自入宫起,便对姐妹们很好么?”

    她们:“……”

    无法反驳,又觉得奇怪。

    另外一边,听到事情经过的陆充容后怕地捂着肚子说:“她莫不是……原先打算抱走我的孩子?”

    表姐做过的事情,她多少知道些秘辛。

    表姐生不了,静妃想要抱走她的孩子作偿还,十分有可能。

    蓬絮安抚地搭着她的肩:“有奴婢在,必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陆充容抓紧她的手,想到蓬絮这些日发现的暗枪,替她糊弄皇后手下人的能干,心下安定许多。

    “好,我要少思少想,不能太过忧虑,这样,我的孩子才会健健康康地出生。”

    虽然只是个公主。

    但也是她全部的未来了。

    静昭仪不言不语地躺了三天,终于振作了些。

    她哑着嗓子说:“传膳。”

    这才正经地吃了顿饭。

    “娘娘,这是催月事的药。”

    为了假装怀孕,静昭仪不惜喝下许多推迟月事的药。

    她恹恹地看着漆黑的汤药:“如今再喝这个,又有什么意义呢?皇上他……不会再肯给我一个孩子的。”

    一旦做了决定,他便是世上最绝情的人。

    她如今……彻底令他失望了。

    她的贴身宫女劝道:“就算是为了您的身体着想,您也该喝了这药,张太医可说了的,调理不当,日后每逢月事就会疼痛难忍,还有其他许多的毛病。”

    静昭仪沉默片刻,端起药一饮而尽。

    就算自己生不了孩子,她也要健康地活着,看到皇后走向末路的那一天。

    药的效果意外的好,刚喝下去不久就有了感觉。

    五个月没有来月事,这次便分外汹涌。

    起初,静昭仪并没有将这件事太放在心上。

    直到她的月事持续了半个月,歇了三日,又席卷而来。

    最严重那几日,日日如小产一般。

    她请了不同的太医来为自己诊断,却都只得到了一个“月事不调,需好好调理”的结果。

    等皇后终于领悟了佛理,觉得能心平气和地面对后宫众人,恢复请安的时候,大家看到的,便是面无血色,脆弱如薄纸的静昭仪。

    皇后觉得静昭仪瞧着比自己更像是命不久矣之人,不由微微一笑。

    她终日对着面容慈祥的佛像,这一笑竟有了佛像的三分神韵。

    看着皇后脸上佛性的笑容,众人背后发冷。

    皇后好像比以前更可怕了。

    秦玉逢静静地凝视了皇后一会儿。

    指望皇后能将精力放在养生和与罗家斗,她果然还是有些天真。

    在皇后看来,他人的命没有任何重量,只有衬托她手中权利的价值。

    是一句话就能随意践踏的。

    这可不利于她和谐美好的后宫生活。

    皇后:“静妃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皇后娘娘,静娘娘如今是昭仪了。”她身旁的宫女提醒道。

    “噢,看本宫这记性,一个多月没瞧见静昭仪,竟然忘记了她被圣上降为昭仪了。”

    皇后露出一个没什么歉意的歉意神情,关切地说:“静昭仪静养这么久,看着还这么虚弱,真叫人心疼。”

    却只口不提免除请安之类的实际帮助。

    静昭仪:“……谢皇后娘娘关心,臣妾如今没什么大碍,慢慢调理即可。”

    皇后欣赏了一番静妃脸上的痛苦、恐惧与仇恨,才注意到华妃的目光,当她转过头时,华妃却已经收回了视线。

    她也没有深究,对着众妃说:“如今天气转凉,宫里的枫叶像血一样,漂亮极了,妹妹们无事多出来走走,欣赏欣赏。”

    众妃的脸色都不大好,但依然勉强挤出笑容,附和她的话。

    权力果然才是最叫人开心的东西。

    皇后心情舒畅地围绕静昭仪展开了许多话题,把人打击得快要昏过去,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

    秦玉逢难得没有喝茶吃点心,而是撑着脸深思。

    淑妃注意到她,疑心这人在准备搞出什么大动作,不动声色地往另外一边靠了一点。

    在搞人这件事上,秦玉逢还是很有经验的。

    她很快有了主意。

    “秋贵人最近还喜欢去锦鲤亭看鱼吗?”

    突然被cue的秋贵人:“自从……嫔妾就再未曾去过了。”

    秦玉逢:“如果我邀请你,你会去么?”

    淑妃绕过她,用挑剔的目光看了眼秋贵人,很快有了评价:娇弱之态太过,心机不少。

    某人的眼光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差了?

    顶着皇后突然变得凌厉的目光,秋贵人低着头说:“嫔妾不敢推辞。”

    这话就是在婉拒了。

    但作为拥有社牛人设的人,对秦玉逢来说,婉拒=没拒绝,直接拒绝=口不对心。

    她:“那等请安结束,妹妹就同我一道走吧。”

    秋贵人:“……”

    皇后想起自己头一回在锦鲤亭约秋贵人被秦玉逢捣乱的事情,平静的心情产生起伏。

    没有华妃可以打扰她,她不能打扰华妃和秋贵人的道理。

    皇后想。

    第38章

    御花园锦鲤亭, 后宫热门景点。

    著名事故多发地带。

    如果可以,秋贵人并不想再回到这个地方。

    但她没有其他的选择,只能担惊受怕地跟在秦玉逢身后走进这个令她印象深刻的地方。

    好在华妃并没有进一步为难她的意思, 任由她找了一个远离自己,远离湖面,远离门口,侧边是水廊的位置坐下。

    华妃将所有伺候的人都赶到亭子之外,自己则背对着湖面坐在栏杆上。

    秋贵人担忧地劝对方:“娘娘, 这样很危险的。”

    而且很不雅。

    对她的好心提醒,秦玉逢像是没有听到一样:“秋贵人,你知道吗?那天我吃掉的那条鱼叫小红。”

    秋贵人:“啊……嫔妾现在知道了。”

    “那你知道湖里现任鱼王叫什么吗?”

    鱼王通常是最凶猛体型最大的那条。

    秋贵人这段时间来御花园的次数不少, 自然见过它,知道是一条红白杂色的锦鲤。

    她按照华妃的取名逻辑进行猜测:“小花?”

    “不。”秦玉逢摇头, “叫小明。”

    秋贵人:啊?

    “注意看, 这条向我们游过来的鱼叫做小明。”秦玉逢侧过身子, 指着游过来的花白大锦鲤说道。

    御花园的锦鲤是经过引导性喂养的, 只要有人靠近湖泊, 就会下意识地朝着对方所在的方向游去。

    锦鲤亭是投喂事件高发地带, 鱼王出现在这附近非常合理。

    “小明有一个青梅竹马, 叫做小红……”

    秦玉逢用营销号的语气,即兴编了一个狗血刺激, 鱼鬼永别的故事。

    等讲到“小红不幸撑死被做成红烧鱼”之后,她又即兴地续上一段“小明悲痛欲绝, 养了与小红神似的小粉当替身, 却不知道, 小红重生在小粉身上”。

    秋贵人从努力配合到一脸麻木。

    而秦玉逢一直在看湖中的锦鲤。

    围绕在亭子附近的锦鲤,有一部分游向她的视线盲区。

    有人过来了。

    她:“你说得对, 这样坐着确实很危险。”

    秋贵人呆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华妃是在回答她最开始说的那句话。

    “……”

    秦玉逢:“本宫其实不会游泳,当年学了很久也没学会,家里人担心我淹着,在我学凫水的时候,一直派人托着我,我一口水也没喝过。”

    “之后实在是学不会,就搁置了。”

    听到这句话的皇后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命的人?

    不仅有家世,美貌,健康的身体,竟然还有爱自己的家人。

    真是……该死。

    “两位妹妹在说什么?”皇后大步迈进凉亭中,一步步靠近秦玉逢,“本宫,没有打扰到两位妹妹吧?”

    “这凉亭,是谁都来得的。”秦玉逢摇了摇头,又晃荡双腿。

    她依旧保持着侧身的姿势,看起来摇摇欲坠。

    就像是落在芦苇上的一片柳叶,只需要一点微风就能落进湖里。

    皇后似乎是被诱惑了一般,又向她靠近了一些。

    久未生气的愤怒在她的胸腔里乱窜,她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燥热之感逐渐侵蚀她的理智。

    她应该编织一个意外,让华妃落入水中。

    这个意外需要她亲自动手也无所谓,秋贵人是她的人,会知道该怎么说话的。

    华妃不会凫水,想必很快就会体会到与她当年一样的绝望。

    秦玉逢看着皇后手中的佛珠被拽开,白玉的珠子散落在地上,又看着皇后毫无所觉地踩上去,朝着自己扑过来。

    她伸出手,似乎是要推开皇后。

    坐在侧边的秋贵人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但皇后的掌事宫女碧斐此刻冲了上去,似乎是要阻止事故的发生。

    但最终,也只是起到了挡住她视线的作用。

    “噗通。”

    有人掉进池子里,将聚集的锦鲤惊得四窜,小明与小桃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不同的方向逃窜,正可谓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碧斐扶着栏杆,大喊着“娘娘”。

    秋贵人终于看到了华妃。

    华妃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岌岌可危,又稳如泰山。

    与慌乱喊人的碧斐,水中挣扎的皇后形成了鲜明的区别。

    秦玉逢注意到她的注视,和蔼可亲地问:“秋贵人会游泳吗?”

    秋贵人轻轻摇头:“臣妾也不会。”

    “真令人难过啊,我们都不会游泳,只能等别人下去了。”

    “是……是呢。”

    皇后没有在水里淹太久。

    秦玉逢虽然将伺候的人全赶去了亭外,但他们也没敢走太远,很快就喊来了善水的宫人。

    而碧斐也在有人过来之后跳进水里,托着皇后,让皇后去抱水里的柱子。

    皇后的情况甚至谈不上溺水。

    只是喝了两口湖水。

    但她依然昏了过去,因一场旧日的噩梦,而陷入高热。

    皇帝闻讯匆匆赶来。

    太后来得要更早一些,正在询问当时的情况。

    “现下看来,只有一个真相,那就是我将皇后推进湖里的。”秦玉逢双腿交叠,支着手撑脸,“这很正常不是么?我从前就是这样的性子。”

    “这样的事情我可没少做,我抽过武王的马让他坠马,打过十一王爷,在皇宫里撵过清悫长公主……啊,我当年,还与德昭皇后吵过架,忤逆过对方。”

    “如今做出推皇后落水的事情,再合理不过了。”

    秦玉逢这话一出,方才还在拱火的几个人全闭了嘴。

    满堂寂静。

    “你们怎么是这样的表情?是因为自我入宫以后,少有招惹人的举动,所以对此感到陌生么?”

    秦玉逢笑吟吟地说:“可是娴婕妤方才还提及本宫少时的性格,应该是不陌生的。你这样震惊,是没想到本宫本性毕露后如此坦然?”

    娴婕妤:“……”

    不敢讲话。

    秦玉逢还待说些什么,皇帝就大步走进来,捂住她的嘴说:“好了,你们这群连事情都不清楚的人,却在这里搬弄口舌,混淆是非,试图将罪名直接扣在华妃头上,当真是好样的。”

    说完,皇帝又对被华妃噎得不轻的太后说:“华妃被冤枉,心里有气才这么说的,母后不要放在心上。”

    秦玉逢:“……”

    能不能不要这么熟练地捂嘴?

    你这样,本宫会很没有面子的。

    其他人:“……”

    您不也什么都还没搞清楚,就直接说华妃是被冤枉的吗?

    太后别的不行,心态是顶好的。

    很快就恢复过来,慢吞吞地说:“哀家也没有直接给华妃定罪的意思,只是在问当时的情况,其他人的问题也很多,就显得有些喧闹了。”

    她对皇后落水这件事,是抱有积极情绪的。

    太后虽然不怎么喜欢华妃,但她更不喜欢用居高临下的态度,赏赐一般地“孝敬”她的皇后。

    皇后掉进水里,她的第一想法就是“好耶,皇后又能消停一阵了”。

    而能够在与皇后的交锋中获胜的华妃,她就很有必要保一下了,所以她先询问的不是秋贵人而是华妃,给足对方粉饰太平的空间。

    然而大家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是在问罪,那叫一个群情激奋,搞得她险些下不来台。

    皇帝与太后交换一个眼神,理解了对方的意思。

    他咳嗽两声,松开手,一脸正直地说:“秋贵人,你当时也在亭中,可有什么想说的?”

    秋贵人是皇后的人。

    但胆子小,想必也不会太夸大事实。

    秋贵人没有辜负他的期待,直接从头讲起:“请安结束之后,华妃娘娘邀请臣妾去锦鲤亭游玩,等到了锦鲤亭,华妃娘娘将其余人遣出凉亭,亭中只剩我们二人。”

    然后她将“小明、小红与小桃”的故事复述了一遍。

    或许是发展太过离谱,她居然一字不落地重复出来。

    大家听完之后,表情都十分古怪。

    瑾修仪忍不住拍了一下身边的桌子:“小红转生成小桃之后,听到小明在残荷边怀念小红,却被小明发现了……这故事分明没有讲完,然后呢!”

    其他人:“……”

    重点是这个吗!重点不应该是皇后……所以小明发现小红偷听,之后发生了什么?是相认还是更大的误会啊?

    秋贵人:“然后华妃娘娘说自己的姿势确实很危险,她不会游泳。”

    皇帝:“姿势?她当时是什么样的姿势?”

    “华妃娘娘背对着湖面,坐在栏杆上,还侧过头看水中的锦鲤,臣妾担心她掉进水中,故而提醒过她。”

    “皇后来的时候,她也是那样的姿势么?”

    秋贵人下意识地想要回头看碧斐,半路又生生止住,忐忑地说:“是的。”

    “皇后娘娘刚进来便问有没有打扰我们,华妃娘娘说没有。”

    秋贵人又停顿片刻,才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地说:“然后皇后娘娘的佛珠突然断了,皇后不慎踩到佛珠,身体失衡,朝着华妃扑过去,碧斐姑姑当时奔上去想扶皇后,嫔妾没有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皇后就已经掉进了湖中。”

    皇帝:“那就把碧斐喊出来说。”

    碧斐因为皇后挣扎的缘故,她又拼了命地托着皇后,在被捞上岸的瞬间也昏了过去。

    不过她没有发热,被御医顺手扎了两针便醒了。

    这会儿苍白着脸走出来,目光幽幽,如水鬼一般,让不少人不敢多看。

    碧斐看着华妃说:“无论如何,皇后娘娘会落水,都是华妃之故。”

    “你是怪皇后摔倒的时候华妃没有拉她?”皇帝冷冷地说,“按照华妃那个坐姿,要不被皇后推进湖里就已经很难了。”

    “而以栏杆的高度,皇后要摔下去,势必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朝着华妃扑过去,你觉得不慎摔倒的人会有那般的冲劲儿么?”

    碧斐跪在地上,不再言语。

    而其他人,也从他们的交谈中,自以为拼接出了真相。

    这是皇后打算将不会游泳的华妃推进湖里,结果华妃稳住了,而她自己一下子没收住,才掉进湖里了呀。

    “做出如此鲁莽泼妇之举,实在是有悖皇后之德!”

    此话一出,大家的心都漏跳了一拍。

    皇帝脾气好大家都知道,但人家肯定也不是菩萨,钟家就没有这个血统。

    天子发怒,不是常人能够承受的。

    她们想起家人的叮嘱,深深地埋下头,不敢言语。

    “传朕旨意,即日起,皇后闭门思过,非召不得出。宫务暂由贤妃代管,淑妃协理。”

    竟是直接夺了皇后的宫权!

    而且主理权交给了贤妃而不是位分更高的淑妃!

    她们不免想到了前朝的两位顾氏新贵在血缘上似乎与贤妃更近,而非娴婕妤。

    皇帝将她们的表情收入眼底,却没有进一步的表示。

    而是在太医出来汇报情况的时候,表示太医一定要帮助皇后好生修养,随后安慰了华妃一句,便启程回勤政殿。

    然后悄摸地宣了禁卫军统领方寻。

    皇帝跟对方形容了一下皇后与华妃当时的情况,然后轻声问:“如果是你是华妃的话,能在那种状况下将皇后推进湖里吗?”

    方寻压力巨大,心想“这是我能说的吗”,嘴上很诚实地说:“需要先拽再推,甚至只要够快,没人看得出来。”

    皇帝叹了口气。

    他就知道,皇后这么明显的陷害意图,华妃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她向来是有仇当场报的。

    不过这事确实是皇后做得不对,好好的,竟然会不自量力地想要推华妃入水。

    华妃入宫之后确实变得温和许多,对其他人也都带着善意,但并不代表她是好惹的。

    只希望华妃经过这件事情,不要找回当年的作风。

    皇帝忧虑片刻,还是选择相信华妃:“这话你别往外讲,出了勤政殿,就当朕没有问过你。”

    方寻:“臣遵旨。”

    第39章

    皇后从噩梦中大叫着惊醒。

    碧斐连忙走到床边将她扶起, 关切地文:“娘娘,您觉得怎么样了?”

    皇后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她,指甲嵌进她的皮肉, 另外一只手抓着自己的胸口,大口喘息:“本宫……本宫的心口好痛啊!”

    皇后的心脏病是由情绪引发的,虽然轻微,但一旦情绪起伏过大,激动愤怒, 就会引起心脏的不适。

    除了小时候的那件事之外,她再没有受过其他的苦,也一直很注意身体, 没有得过什么病,所以一点不适就会令她害怕。

    在情绪的催化下, 三分不适也能变作九分。

    况且她此刻才退烧不久, 很是虚弱。

    碧斐没有在意自己的手被抓出血, 轻缓地拍着皇后的背:“娘娘, 您将心情放松些, 什么都不要去想, 在心里念念佛经, 很快就不痛了。”

    皇后闭了闭眼,在心里念经, 逐渐调整呼吸,终于缓过来。

    她:“华妃……怎么样了, 她推了我, 皇上有没有罚她?”

    在她期待的目光中, 碧斐缓缓摇头:“娘娘,华妃当时是背对着湖面坐在栏杆上的, 没有人相信是她推了您。”

    皇后下意识地想要发怒,又生生忍住:“秋贵人也在场,皇上不信她所说吗?”

    “秋贵人说没有看清。”

    “哈……那皇上可有说其他的事情?”

    “皇上说……皇后娘娘您病的重,需要静养,宫务暂时交给贤妃和淑妃管着。您别太在意,凤印依旧在您这里,等您好了,再拿回宫权。”

    失去了最看重的东西,皇后失了魂一般,颓丧地向后倒去。

    “拿回宫权,谈何容易。皇上他……看来是彻底容忍不了本宫了。”

    “不一定是如此,奴婢觉得,更可能是前朝的事情,让皇上迁怒了您。”

    皇后回神:“什么事?”

    “昨天,新任御史中丞顾鹤参了大公子,说其罔顾人伦,与弟妹有私情,还将奴隶与猛兽养在一起,以人命取乐……零零总总,写了十条。”

    虽然写了十条罪名,但实际上都不是什么大罪,只能说明严博有人品问题。

    皇后听完嗤笑一声:“他想拿严家立威,却又没有本事调查清楚。”

    顾鹤是贤妃的堂叔,皇上将他从汉州调入京城,自然是要重用。

    但顾家久不入世,在朝堂上也只有户部尚书这一条人脉,要站稳脚跟不容易。

    顾鹤想让自己得到足够的重视,只能从秦严两家入手。

    秦党是从开国就在的,根系深重,而且很听话,为了能让秦向安当上下一任首辅,最近那叫一个老实。

    至于严党,从严家人看就知道是个什么德行。

    要找错漏不要太简单。

    皇后:“可惜啊,严家的其他人比我那大哥好查的多,他偏偏挑了大哥。”

    严博从小就被寄予厚望,又是个混账性格,家里花了不少精力在替他收尾上,要查他比查他们父亲都难。

    碧斐:“正因如此,才有您的用武之地。”

    “你的意思是……”皇后转过头,与她对视,“让本宫在这件事里添砖加瓦?”

    “圣上注重品德,就是那十条牵强的罪名,他对大公子也已经十分厌烦,在早朝上将大公子停职,令其回去闭门思过了。”

    皇后喃喃道:“怪不得你说本宫是被迁怒的……真是本宫的好哥哥,在害我这件事上,他总是快人一步。”

    皇后对严博的情感十分复杂。

    对兄长的仰慕早就消失在那片冰冷的湖水中。

    可是恨意也在母亲日复一日的“你长兄是我们娘俩的未来”洗脑中被消磨,认同了母亲的观点。

    她与家族休戚相关。

    如今被夺了宫权,不免要靠严家在前朝运作,劝皇上将宫权还给她。

    严博是严氏少主,要是出了事……

    碧斐:“二公子虽是侧室所出,但对娘娘您向来宠爱又恭敬,才华能力甚至在大公子之上,您不也因此才为他娶了马氏么?”

    “那不过是……”在恶心严博罢了。

    严氏还轮不到小辈来决定下一任继承人,嫡长观念也足够深入人心。

    况且内斗和帮助外人对付自家人还是不一样的。

    “奴婢觉得没有什么事情比娘娘的身体更重要。大公子惹是生非牵连您,平日里也时常惹您生气,不是适合您的倚靠。”

    碧斐将放温的药端给皇后,继续劝道:“严氏如何,您做不了主。但皇上却能做前朝后宫的主,他并不是非得重用严氏少主,严氏的人在他面前没什么不同。”

    “倘若您帮二公子一把,让他得到庶出非长不能得到的权势,他自然会明白,自己能够依仗的只有您。”

    皇后将药一口气喝完,翻涌的情绪沉淀下去。

    “你说的对,会在家族和我之间偏向我的,才算是我能掌控的势力。”

    她做下决定:“来,替本宫梳妆,然后派人去请圣上来。”

    从床上下来的时候,皇后险些跌坐到地上。

    身体的虚弱让她越发渴望能够抓住权力,抓住一切能令自己感到安心的东西。

    皇帝听说皇后派人请自己过去,皱了皱眉。

    下意识地觉得对方是要跟自己闹,不接受被禁足和被夺宫权。

    但等他想要拒绝的时候,来传话的人又说:“皇后娘娘听说大公子的事情,忧虑难安,方才下旨训斥了大公子,但还是有些话想与您说。”

    皇帝闻言,挑起眉:“那朕便去听听,皇后到底想说些什么。”

    皇后宫里发生了什么,旁人不知道。

    只知道在皇帝去过凤藻宫之后,皇后的禁足就被解除了。

    皇上还说,皇后静养期间,如若有什么大事需要决断,令贤妃和淑妃去请皇后定夺。

    有很大可能,等皇后好了之后,宫权还是回到她的手中。

    六宫之中,试图看皇后热闹的一群人又老实下来。

    纤云宫。

    门窗紧闭,大宫女整整齐齐地跪在地上,甚至还包括派往陆充容处的蓬絮。

    秦玉逢坐在主位上,冷冷地看着她们:“未曾有人告诉本宫,皇后曾经险些落水溺亡。也未曾有人告诉本宫,她是真有心疾。”

    她是想让皇后吃点教训。

    却没想让皇后死。

    一个对溺水有心理阴影的心脏病人落水,死亡概率不小。

    温慧:“从皇后的脉象来看,她的宫寒十分严重,确实有可能是落水后引发的,但引发宫寒的可能性非常多,皇后吃过的药也不少,要从她现在的脉象看出这点,很难。”

    壁水:“严家将这件事解决得很干净,我们收到的消息,也只是她的性格脾气与她幼年的经历有关,甚至极有可能是她大哥导致的。”

    皇后对水并没有表现得多害怕,到落水之后才有明显的应激反应。

    其他人要得知实情,确实很难。

    蓬絮过去负责与唐觉的联络,她知道自己必须给出一个让主子满意的结果。

    所以她再三思虑后才开口:“皇后的心疾处于初期,心悸心慌,头晕失眠这样的症状也可能是她的精神疾病引起的。老爷派人去给皇后看诊时,确实有些拿不准,皇后又一直没有宣对方第二次,因而一直没有给您确切的答案。”

    “很好,你们的解释都很合理。”秦玉逢点了点头,“但碧斐也是三舅舅的人,我想,她知道的事情很多。”

    四人皆是一惊,似乎完全没想到皇后的陪嫁居然也是自己人。

    “看来你们不知道。”秦玉逢心情平和了一些,“要不是她挡了秋贵人的视线,又用没有根据的话来攀咬我,本宫还真看不出来。”

    算计到这一步,不得不说唐觉很厉害。

    也不得不说,她跟唐觉果然不是一路人。

    她垂下眼:“舅舅才是做大事的人啊,我拖他后腿了。”

    蓬絮:“依奴婢看,此事只是误会,老爷有意让皇后与严氏内斗,又怎么会想要让皇后这么早死呢?”

    “当然是误会,舅舅难道还能钻进我的脑子里,知道我想把皇后推进水里?”

    她也不过是在气他不肯将宫中的实情告诉自己罢了。

    “自进宫后,碧斐从未与我们有过联络,甚至也未曾在寻善的事情中对我们有过一点预警。奴婢想,碧斐未必完全是我们的人,她更可能是站在皇后那边的。”

    如果是这样,碧斐隐瞒一些信息很正常。

    秦玉逢也确实从碧斐眼里看到对自己的恨意,肯定了这个猜想。

    “好吧,就当这件事是对皇后当时要用时疫害我的回报。”

    她决定单方面达成与皇后的暂时性和解。

    不搞事针对皇后,皇后要害人就拦一拦。

    想开了之后,秦玉逢将精力放在皇后的后续操作上。

    “不知道皇后跟皇帝说了什么,竟然叫皇帝解除了她的禁足,还这么快就决定要把宫权还给她。”

    皇帝等夺皇后宫权的机会也等了许久,这么轻易地松口,只可能是因为皇后给了他难以拒绝的东西作为交换。

    “圣上如今在何处?”

    “在勤政殿后殿。”

    不是工作的正殿,是太后给皇帝安排柔软大床的地方。

    “从小厨房打包点吃的,本宫要去慰问一下圣上。”

    理论上他们还在冷战。

    但她觉得自己不适合搞这些,不如当这件事不存在。

    当走进勤政殿后殿的时候,秦玉逢一眼看到的不是那张传闻中的大床,而是放于皇帝手边的那柄长剑。

    造型古朴,剑鞘上有刀剑劈砍留下的痕迹,还有干涸的,难以擦干净的血迹。

    这是一把上过战场,经历过厮杀的剑。

    它的原主人不是没有经历过战乱的皇帝,而是先帝。

    第40章

    皇帝的手搭在古朴的剑上。

    他今日穿了一身白色的衣服, 玄色的外袍将白色压得近无,赤红掺金的龙纹在袍上盘绕。

    秦玉逢以往总觉得,小皇帝的攻击性还没有他龙袍上的赤龙强。

    他此刻却轻易地将其驾驭了。

    皇帝的长相肖似太后, 清隽秀气,笑时令人如沐春风。

    当他不笑的时候,对先帝极为熟悉的秦玉逢能从他的眉眼中窥见属于先帝的凌厉锐气。

    在选继承人这件事上,先帝并不是外界传闻的那样糊涂。

    皇帝见她的目光落在剑上,为她讲解:“这是朕及冠那日, 父皇赐我的长越剑,它曾随父皇征战沙场,最重要的是……”

    秦玉逢:“它是先帝斩临川王的剑。”

    临川王林瞿, 开国的大功臣之一,高祖的义子, 先帝的义兄。

    精通兵法, 智谋双绝, 是军中地位第一的参谋, 制造过无数精彩的战役。

    开国时, 高祖废三公立内阁, 本意是以他为第一任内阁首辅。

    临川王却提议高祖以此职聘秦氏族长, 也就是秦玉逢的祖父,来压制其他士族, 使令可达天下。

    高祖感念他的贡献,封其为异姓王。

    但高祖封的异姓王并不止临川王, 还有唐王唐善, 还有其他许多功臣。

    高祖立国建都之时, 身体已至强弩之末。

    他最中意,最有威望的继承人死在战乱之中, 剩下的几个儿子虽不算庸人,但仍然威望不足。

    而那些陪着他征战南北的兄弟们却都握着不小的势力。

    高祖的做法就是杀一部分,再厚赏剩下的。

    按照后来的说法,他杀的那部分人是不安分且犯了错的。

    但世道乱的时候没有人的手是干净的。

    其他人在担心自己步别人后尘的同时,也有人生出不甘想法来——天下是大家一起打下来的,凭什么要让钟家来做这个天子,掌他们的生死?

    对死的畏惧,对权利的渴望,再加上天子的命在旦夕,让刚刚建立的大顺暗潮汹涌。

    临川王就是那群人意图另立的新主。那群人既看中他高祖义子的身份,又看重他在军中和文官中的威望。

    或许临川王最初没有谋反之心,但他拦不住其他人想往他身上披龙袍,也不敢考验自己与钟家父子的信任。

    在开国的动乱之中。先帝死了一母同胞的长姐,也就是子云大长公主,还有其他的兄弟,兄弟姐妹只剩下他一人。

    所以尽管他上位之后手段铁血,砍了不少开国功臣,留下来的那些人也忍了。

    或许是因为这段遭遇,他尽管与昭德皇后伉俪情深,依旧宠幸了无数的女人,生下许多孩子。

    对能够让他回忆起长姐的秦玉逢,他也给出了比公主还重的宠爱。

    “朕忘了,你从前常伴父皇膝下,应该见过此剑的。”

    秦玉逢回过神,听皇帝如此说道。

    她浅淡一笑:“臣妾也见过他用这把剑杀人,印象深刻。”

    大约是高祖弥留之时的经历给先帝留下了心理阴影,越是虚弱,他越是疯狂。

    上一刻还在问她“点心合不合胃口”,下一刻便拔剑杀了自己刚宣来议事的臣子,就因为对方前不久跟着别人一起奏请立怀王为太子。

    秦玉逢:“这把剑斩过千人,杀性极强,臣妾见您将手覆于其上,有些担心这份凶性伤着您。”

    皇帝:“朕将它取出,确实是动了杀心。”

    他等华妃开口问自己想杀谁。

    谁知她问的却是毫不相干的问题:“圣上为国事操劳,近来消瘦许多,臣妾带了点心来,您可要用一些?”

    愣了会儿,他轻轻点头:“好。”

    凶性极重的宝剑被放到桌案另一端的边缘,各色的美味点心在桌子上摆开。

    甚至还有一盅寻善放进去的补汤。

    皇帝对这样的关心有些受宠若惊,愤怒的心情彻底褪去,怀着某种神圣的心情,将桌上的东西都一扫而尽。

    在这样和谐的气氛中,赵海德几出几进,焦虑之情溢于言表。

    秦玉逢和皇帝都发现他的不对劲,但是都没有说。

    最后,他顶着压力说:“圣上,您宣的严博大人已经在正殿等待了。”

    皇帝慢条斯理地净手,让人将碗碟收走:“他等不及了么?”

    “严博大人倒是能等,但您不是还让顾鹤大人申时来么?您要改主意同时见他们?”

    赵海德擦了把汗。

    这顾鹤虽然才上任不久,但那张嘴是真可怕,别说朝臣,就是皇帝都好几次被怼得说不出话来。

    而且这顾大人不仅嘴皮子厉害,武力值也不低。

    严大公子虽说是上过战场的,两人打起来,谁输谁赢还真不一定。

    皇帝想起自己喊两人来的原因,表情冷沉下来。

    “那朕就去见一见吧。”

    他看向秦玉逢,她撑着脸坐在案边,言笑晏晏:“臣妾想约圣上夜游,便在这里等您吧。”

    “好。”

    皇帝迈着大步朝正殿走去。

    赵海德试图紧随其后,却被叫住。

    秦玉逢:“赵总管。”

    他转过身,略带讨好地说:“娘娘抬举,唤奴才是有什么事情吩咐么?”

    她拿着桌上的长越剑起身:“圣上的剑忘带了。”

    赵海德的眼中,倒映着华妃一步一步靠近的动作。

    从容而轻快,带着些许愉悦。

    就像是猎人在靠近捕获到猎物的陷阱。

    他屏住呼吸,一瞬间沁出许多冷汗来,却像是被捆住的猎物那样无法动弹和言语。

    沉重的剑落到他的手中。

    他恍惚回神,意识到自己并不是这个猎物。

    但对华妃的恐惧依然盘绕在他的心中,他不敢问圣上为什么要带上这把剑,恭敬地别过华妃,便捧着剑去正殿,悄悄地站在不受注意的角落。

    严博等了皇帝许久,心有不满。

    一见着皇帝便忍不住说:“听闻华妃也在勤政殿,圣上许久未来见臣,莫不是被美人勾住了魂,不肯让您过来?”

    他用的是开玩笑的语气,在风月玩笑上,男人总是宽容的,通常还会会心一笑。

    但皇上似乎并不喜欢他这个玩笑,听到这句话后,脸色更冷了。

    “朕未曾用午膳,华妃送了些点心过来,你是在怪朕没有邀请你一起去吃?”

    “不不,臣在进宫之前,已然用过午膳。”严博连忙否认,“圣上为国事操劳,废寝忘食,娘娘体贴入微,当真是一桩美谈。”

    他难得说华妃两句好话。

    说完心里又很不爽,却只能强行忍住。

    昨天皇帝刚因为他被顾鹤弹劾的事情,对他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停了他的职,让他闭门思过。

    回去后父亲也对他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责令他将那些小玩意儿都收起来,抹除痕迹。

    今天下午皇上又将他找到宫里来,大约是妹妹出面为他说了好话,准备放他自由了。

    他得好好表现。

    作为严家的嫡长子,严博装模作样起来,还挺那么回事的。

    皇帝:“你思过得如何了? ”

    “御史中丞顾鹤对臣的弹劾都是无稽之谈,臣已经上奏陈疏,望您明鉴。”

    这时代的法律对士人和贵族都有着相当的优待。

    那些罪名即使坐实了,对他来说,也全都可以交罚款了事。

    偏偏他连这些都不肯承认。

    想到皇后罗列的那些罪名和提交的证据,皇帝心中的怒火猛烈高涨。

    表情也越发沉静:“顾爱卿来京城不久,仅仅是听到一些表面的传闻,奏告内容不够详细,但有些事情恐怕并非是空穴来风,你当真没有什么想自行告知朕的么?”

    “你是皇后的嫡亲兄长,大顺的国舅,朕很不希望你有什么污点。”

    严博以为他的意思是要替自己遮掩,心中不免得意。

    但仍旧嘴硬地说:“臣是严氏嫡长子,为世家子的表率,向来严格要求自己,怎么会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呢?”

    “世家之中,不乏尸位素餐之徒,只是建国才这么些年,没想到情况会如此严重。”皇帝突然叹了口气。

    严博终于感到不妙,改了语气,小心翼翼地问:“您难道……还听到了什么别的传闻。”

    皇帝站起来,绕过书案向他走去。

    “滥杀平民,戕害同门,□□恩师之女,强夺为妾,于战场之上多次延误军机,冒领军功……”

    路过赵海德时,皇帝从他的手中抽剑出鞘。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安静的正殿中荡开,严博吓得坐到地上。

    皇帝执着剑,一步步向他靠近:“你犯的这些事情,就是拿十条命来抵都不够。”

    “冤……冤枉啊圣上!”

    严博惊恐地疯狂向后挪动,但除了“冤枉”之外,他说不出任何辩驳的话。

    因为这些事都被严家瞒得很好。

    皇帝能知道,就必然同时掌握了证据。

    他急中生智:“即使……即使臣确实有罪,您也不应该在这里杀了我,而应该将我移交刑部查办啊!”

    “然后等严党的人将你捞出,是吗?”皇帝冷笑。

    杀士人是比较避讳的事情。

    他上位后,又不似先帝那般杀伐凌厉,礼敬士人,尊重传统。

    而根据传统,即使犯了死罪,只要对方有才华,有足够分量的人替他举荐,就能够将死刑押后,以功赎命。

    严党要给严博准备足以赎命的“功劳”,并不算难事。

    所以他一向有恃无恐。

    万万没想到,皇帝居然有胆量跟先帝一样,先杀后审。

    宝剑的寒光照得他眼睛生疼,他闭上眼,恐惧达到极点,忍不住发出惨叫来。

    殿外不远处。

    秦玉逢挡在顾鹤与墨成进去的路上。

    “墨老怎么来了?本宫听闻,陛下下午只约见了严大人和顾大人。”

    匆匆赶来的墨成面容冷肃:“老臣有急事要觐见。”

    说着就要绕开她。

    结果被她带来的宫女又堵住去路。

    他回头去看擅长武德服人的顾鹤,顾鹤老神地站着,说:“陛下将我与严大人分开召见,必然有他的用意,此刻还未到我进去的时辰。”

    “陛下确实正在见严大人。”秦玉逢笑着说,“墨老不妨等一等,你我许久未见,在此叙旧一会儿不好么?”

    墨成与她对视:“娘娘行于前朝,秦家可知晓?”

    设定上,后宫可以干政。

    但通常是在皇帝年幼或是病重的情况下,由太后或皇后代为听政,处理部分朝务。

    今上年轻康健,而华妃也仅仅只是妃子。

    吹吹枕边风便罢了,直接在勤政殿做主,就太逾越了。

    “秦家能管得了我?”

    秦玉逢理直气壮的样子,让一旁看戏的顾鹤侧目。

    早先便听过这位的威名,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墨成默了会儿,重复之前的话:“臣有急事觐见陛下,望娘娘让道。”

    “墨老似乎经常不认可陛下的决断。”秦玉逢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可本宫觉得,陛下比之浸淫权术多年,世家出身的您有着更广阔的眼界,能看到更多的东西。”

    “至少,在陛下眼中,非士人的命是有价值和意义的。”

    “您已经老了,只能看见眼前的棋盘,而听不见他人的惨叫了。”

    墨成:“……”

    殿中的惨叫配合一般地停止。

    过了片刻,又传来更加凄厉的惨叫。

    这次还未能抵达最高音,便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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