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辞想起他的发小张宁渊,就是谢辞越狱后以绝食祈求叔父张尚书为谢家女眷斡旋,偷偷在布告黄纸上以暗号偷偷给他传递消息的那个好朋友。
张宁渊很好,对朋友没说的,但他在年少无知的时候却做过一件错事。
张宁渊生得俊俏,又热爱与各路漂亮姑娘打交道,自家姐妹和诸贵女的绅士服务,八大胡同的各家大小花魁追捧,还有邂逅的大家千金小姐小家碧玉,谈恋爱只要对方自愿,他是很愿意的。
常在河边走,终于湿了鞋,在他十六岁那年初冬,他真喜欢上了一个姑娘了。
那姑娘身世不算好,只是五品官家的旁支族女,却勇敢热情,燃尽一切。情最炙热时,张宁渊为了她亲自禀告父母,在祠堂跪了三天三夜,打出一身的伤。
但他是尚书嫡亲侄子、襄城侯世子,怎能娶一个贩香卖纸的小商贩家的女儿呢?
张宁渊父亲身体病弱常年卧床,他母亲性情坚韧撑起一家,但那次他父亲大动肝火之后病况急转直下,一度险些不治,他母亲那么坚强的人泪流满面病倒了。
想当然,张宁渊最后没撑住,他跪在父母病榻前妥协了,发誓不再与她在一起,婚事从此只听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他在半个月后订亲了,婚约姑娘素有贤名的是平国公府的嫡千金。
大家以为这一段就这么揭过去了,张宁渊收拾心情,把这段感情放下。不管是张宁渊私下,抑或明面上的张家,都补偿了那姑娘本人和她家里很多,最后皆大欢喜,那家人苦口婆心并很快给姑娘定下婚事。
婚事很好,家庭和睦夫婿上进,但那姑娘却在出嫁的路上冲出花轿,站在高高的通济桥栏杆上,一翻身跳了下去。
她用生命为这段于她而言刻骨铭心的感情殉葬了。
谢辞忽想起张宁渊摇扇谈笑风生的脸突然惊慌失措,当时他们都在:“不,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这样?”
原本以为只是年少一段过去,谁知却留下了生命的烙印。
谢辞快步往前走。
他通过张宁渊,再对比自己,豁然开朗。
他终于想明白了,他爱她。
不知不觉,渗透灵魂。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爱上的,可能很早很早。
甚至牢狱抬头那一刹的动容,留下永不褪色的记忆。
只是当时没有这个心情。
“我发现,每一天都很清晰,”和她渡过的每一个日日夜夜,记忆轮转,世事变幻,不还是悲恸、黯然还是动容,怦然心动,都是那样的鲜明,“我都没有忘记。”
他快十八了,十六成丁,大哥这个年岁遇上大嫂,二哥晚两年,连他爹都是这个年岁救下娘定下婚约的。
晨光渐启,一抹朝阳穿过滚滚硝烟,投在他的手上身上,谢辞刹住脚步,他侧头,轻声说:“我想,我应当是爱她的。”
我想和她同生共死,上穷碧落下黄泉,永远在一起。
谢辞终于想明白了,他轻轻笑起来,“前路或许还会很难,但我想起你们,就一点都不怕了。”
秦瑛也不禁笑起来了,“这才对。”
谢辞眼睛很亮,他退后一步,对二嫂深深一礼,之后迅速直起身,快步往前,翻身上马。
膘健的黑马长嘶一声踱了几步,他勒住缰绳,颀长矫健的身躯脊背笔挺跨坐于马上,谢辞抬目看向咴咴马鸣及鳞鳞兵甲,黑压压一直蔓延至山边的尽头,金戈铁马无边无际。
谢辞握紧缰绳。
他想,他现在要做的是变强。
唯有变强,才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像昨夜那样窒息一般恐惧,他已经经历过两次,他此生不想再经历第三次了!
远远,秦关微微冲他点头。
谢辞点了点头。
几人迅速交流,令旗很快挥舞起来,往东北方向一指!
谢辞锵声:“飞翟营白翎营听令,目标马莲道口,全速进军!”
他一扯调转马头,策马急驰而去。
鳞鳞飞骑步甲顷刻急奔跟上。
带着滚滚烟尘,大地震颤,一路往东北席卷而去。
……
而这个时候,顾莞和荀逍已经离开了大军,策马疾驰在前往姑臧山的方向。
在军中,秦文萱跟了她一路,但奈何郎心似铁,她跟着荀逍根本不出现,顾莞无奈只好将她劝回去了。顾莞策马离开,最后回头望一眼的时候,少女还眼巴巴伫马在原地。
但现在也不是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了。
顾莞按按头盔,一路左绕右绕,顺着骑兵一路冲至一个转弯,她借着天色冲进茂盛的矮林长草之中,行出一段,悄然离开了大军。
再往前行进一段,终于望见了荀逍的背影,他驻马立在缓坡大树下的草地,已经换回带灰色棉布兜帽斗篷的他,听见马蹄声也不回头,把一个包袱往顾莞头上一扔。
顾莞接住打开一看,是一套女装外衣外裤,不知他去哪里收的,有点潮湿半旧不新,暗红上衣配鸭屎绿的裤子,卧槽这是什么搭配?
顾莞钻进草丛三下五除二把衣服换了,头盔甲胄什么的打成一个大包挂在马鞍上,之后一夹马腹驱马上前,她就发现,荀逍正在垂眸看手上一件浅浅靛色的丝绸亵衣。
——顾莞一眼就认出来了,这就是用来刺激荀逍那件。他解决黄世为近卫之后,兜兜转转,去找头盖骨和这件亵衣,好在最后经顾莞鉴定这头盖骨不是个中年妇女的,最后找到这件领口绣有缠枝纹的亵衣,把它捡了回来。
亵衣上的黄土泥尘已经尽可能地擦拭干净了,折痕破损的地方也一一小心拂平,顾莞说“走吧”驱马上前,荀逍低头将这件亵衣细细折叠起来,用一块干净棉布包裹好,挂在马鞍后的包袱里。
顾莞小心翼翼:“那是你娘的?”
荀逍瞥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两人的关系,确实比以往要好了那么一些些。放在从前,荀逍绝对不可能在等她的时候看这件亵衣,他现在也没有很刻意遮掩他的手和脸。
顾莞问:“罗迁还好吗?”
“受了些伤,没大事。”
简短交谈过之后,之后两人一路策马疾驰向东,在下午终于抵达姑臧山,驱马登上蜿蜒崎岖的山岭,在途径山巅,能眺望到远处起伏延绵的山区归夷川的时候。
三月将尽,漫山遍野的苍色,天际乌云滚滚,今春迟到的雨水终于要来了。
往北望,越过巍峨山岭屏障,那方向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北戎人的地方。而往南,则是蜿蜒起伏的山脉,他们站立这个地方往下眺望,有一条逶迤的山道,不通往关中,却可以连接陇州和后方的襄州肃州。
山巅之上,两人衣袂猎猎翻飞,荀逍最后才说:“我母亲是被掳去世的,就在她回娘家折返肃州的路上。”
出事的地点,就在这一块。
荀逊还要当这个肃州总督,本朝以孝治天下,一而再他没有再而三,裴夫人出事地点不是在肃州。她娘家老家是在陇州,她回老家祭拜父母折返的路上遇匪,被掳走死亡,至今荀逍都未能寻获她的遗体。
但她必然是真去世了,荀逊不知荀逍还活着,他决计不可能给自己埋雷的。
今日之所以提起这事,是因为荀逍手下除了罗迁还有一些人,追查至今,查到了那些“匪徒”截杀车队掳走裴夫人撤退走到的路线,应当正是穿归夷州而过。
荀逍盯着起伏延绵的山岭,风刮下他的灰布兜帽,他声音嘶哑,流露出一抹彻骨的恨意:“那幕后之人和北戎应该有帮忙,才能弄一个天衣无缝。”
陇州总督和荀家不和,从荀逍荀逊出生之前的存在了,且派系的原因,陇州总督对卢信义及郑守芳更亲近。
上头手松一松,让匪徒将人劫走,遁逃过程中遇上打草谷队伍北戎人,再转一手,让人嗟叹却并不鲜见。
所以荀逍才会那么恨这个幕后之人,愤恨程度并不亚于荀逊!
只不过,荀逍意只在陈述归夷州相关,并无丝毫袒露情感的意愿。荀逍霍地转身,顾莞看不到他的脸,很短的时间,他急重的喘息平息下来,重新转过来,荀逍侧脸冷冰冰:“走吧。”
他顷刻流露的情绪,很快消弭无踪,又恢复了那个又冷又硬带几分讥诮的不讨喜的样子。
顾莞抓抓头,但人家无意和她讨论,她当然也不会强行去侵犯别人的,好吧,于是只好继续拉着马下山了。
她还是赶紧去看看这归夷州究竟怎么一回事吧?
他们的时间没谢辞那么紧凑,但也不知归夷州究竟什么情况,还是抓紧一点的好。
两人拉着缰绳穿过林木密集的区域,到了半山腰,重新翻身上马,之后的再没其他废话,直奔归夷州去了。
归夷州是个山区,位于在姑臧山脉的西南麓延伸出的一片,小山大岭起伏,主要聚居的是羌氐和栗特三族的内迁胡民和他们的后裔,这么些年繁衍下来,已经有两三代人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要反。
出发之前,郑应私下来寻她,踌躇了良久,最后说:“顾姑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您,您……”
他是氐族混血,虽非归夷山区域的,但明明谢帅之后,各族降民已空前归心的了。
他也是骤不及防百思不得其解。
顾莞拍拍他的肩:“我会仔细看清楚的。”
郑应感激点点头。
她和荀逍两人一路翻山越岭,紧赶慢赶,终于赶到归夷州。期间还下起了大雨,两人戴上斗笠披上蓑衣,抵达之后直接弃了马,翻过山梁从远离寨门的一个位置悄悄越山进了去。
这归夷州虽说是州,实际大概一个县大小,哗啦啦的雨声之中,里头静悄悄的,竟没什么人。
顾莞和荀逍对视一眼,她一下子急起来了,不会出发了吧,没可能这么早啊!
两人拔腿狂奔,冒着大雨沿着高矮的茅房砖屋一路往里,冲到最中央的族地和大地窖库房位置的时候,两人赫然看见几个汉人装束的北戎汉子,荀逍迅速将他们放倒了。
顾莞冲上库房,花了点时间,她打开库房的锁,只见里头堆了满满刚被从北戎运来的粮食。
为什么一下子就肯定是北戎的?除了样式之外,里头大多就是草原特有的风干牛羊肉,还有很多的皮毛,最边上还放着许多牲畜幼崽子,刚刚放进临时圈里的,在雨声中吱吱挤成一堆堆,旁边还有新鲜放进去的草料,和一些干瘪的陈粮。
顾莞一愣,她蹲下来,捻起一点陈粮搓了搓,这些栗米虽干瘪细小长得很不好,可保存得十分好,放的也是仅仅够牲畜幼崽活下来的量,一点都不多,可见放粮的人对这些陈粮有多么珍惜。
眼前这些牲畜幼崽,都是几母配一公,明显是精心算过要很认真可持续饲养当家畜的。
顾莞隐隐好像有点明白了。
——这几年时年都不好,春季要么大水要么没雨,等夏季再来暴雨连月。
顾莞从门外望出去,梯田稀稀拉拉长着栗苗和麦苗,被大雨冲得东倒西歪,不少已经贴在地面上了。
顾莞从仓库出来,走进一家民宅,揭开锅盖,竟发现锅是假的,灶台新挖空里头藏了一窝七八个孩子,一个女人在照顾他们,里面放着很少的干粮和水缸,个个面黄肌瘦,眼睛看起来特别大。突然见光,抬头面露惊惶。
“西北年景不好已经持续了好几年,从江南北运的赈灾粮,哪哪都有,可归夷州从来没到手一分,这两年都没有收成,他们饿得受不了,才被北戎趁虚而入。”
荀逍提着刀走进来,刀上的血已经被雨水冲刷干净了,“这两天大雨,有几个北戎人已经领着他们翻山到大河边掘堤去了。”
山中运水不易,但翻过这片大山之后,却有一条乌水的支流凉水大河。归夷州十二岁以上男女丁口共计七万九千人,他们已经拿到了北戎人提供兵刃。
并且由于这两天暴雨,北戎人带着他们掘堤,归夷州地理位置得天独厚,这才是真正最大杀伤力的一着。
北军统帅有决战不下、临时征调这些内迁胡民作战的权力。只是征调令一下,谁也料想不到,归夷州最后却调转枪头。
“原来是这样。”
顾莞终于把这场大败的原因从头到尾撸顺了,“那怎么办?有什么化解的方法吗?咱们赶过去制止他们掘堤吗?”
她本来应该很着急的,但荀逍一进来,她就发现他表情讥诮中带着一点意味不明的嘲弄。
这是他和谢辞针尖对麦芒时的熟悉表情。
顾莞:“……”
荀逍说:“来不及了。”
这么多人,一人一锄头,轻易就将堤坝挖穿。如无意外,这些人此刻已经停下正在等待战机了。
而那么凑巧,谢辞秦关等人若顺利脱身,将会正冲这个方向而来。
无端端出现一拨计划外大魏军,北戎人必会命归夷胡族迎上去的。
荀逍淡淡扯唇:“能顺利化解这个归夷州叛乱的,只有一个人。”
顾莞秒懂,是谢辞!
昔年谢信衷一视同仁上表朝廷重定政策抚顺胡民、又给予了他们进军得到建功立业的机会,不世大恩,这些北地混胡激动涕零趋心归附,观郑应可窥一斑。
谢信衷没了,他们的待遇才急转直下。
谢辞是谢信衷的亲儿子,在谢信衷蒙冤去世的情况下,将完美继承他们对后者的感激意志。
可问题是!现在,谢辞知道的是归夷州叛乱,并将会马上就要往北军后背狠狠捅一刀。
双方迎面碰上,谢辞会怎么做?
但凡他对归夷胡族动上一刀,这就变成一个必死的死局的。
“现在送信,也来不及了。”
荀逍在栗杆上擦干剑刃,收剑回鞘,他道:“你猜猜,他会怎么做?”
他哼笑一声:“不过,他能不能及时率兵赶过来也都还是未知之数。”
顾莞:“……”
好歹是表兄弟,要不要这么互相伤害啊,他栽了你也挨大亏啊。
顾莞翻了个白眼,她小心把锅盖阖上,以免再吓到小孩子们。
她快步往外走,“他肯定能率兵过来的。”
如果只是这样,顾莞的心就搁回肚子里去了。她顺手把仓库几把大锁的锁芯调整一下,把房门和窗户从外面锁上,这些小孩子看见她了,这一两天先别出来了。
哗啦啦的大雨顺着屋檐往下淌,顾莞一脚踏进雨水里,斗笠下她白皙秀美的面庞露出一抹自信的笑脸,“我不用猜,谢辞必定能发现端倪收复归夷州的!”
“你信不信?”
牵过北戎人的马,她翻身而上,哗啦啦大雨打在她的斗笠上,顾莞用手往上推了推,“既然是这样,那我们就去和他汇合得了。”
顾莞自信洋溢的眉梢眼角,居然还有几分骄傲。
荀逍冷冷挑眉,呵一声,“那我就拭目以待。”
“那你待着瞧吧!”
顾莞啧一声,顺手把荀逍丢过来的北戎人外衣身上一披,一扬鞭,马蹄踏翻泥水,沓沓往寨门方向疾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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