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荣家祖孙乔迁新居, 在胡同里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归国华侨的身份本就引人侧目,荣润良正式入住后,又挨家挨户地拜访街坊们, 并告知大家, 他的中医馆即将正式开门营业, 欢迎大家来医馆就诊。

    医馆地址就是他买下的那套两进四合院,前院充当诊室和药房, 后院是他们祖孙的住所。

    整个医馆只有两个人, 医师是他本人,学徒是他那个一句中文也不会讲的小孙子杰克。

    尽管他订做的药箱药柜已经陆续被送进医馆了,但他这一系列操作落在街坊们眼里,仍跟闹着玩似的。

    医馆开业后,大家碍于情面, 在门前经过时会道一句恭喜,像老狄家这样收到过人家礼物的,还给荣大夫送了开业花篮。

    但是真正上门求医的却一个也没有。

    早年间破四旧的时候,中医受到了不小的波及, 好中医十分难寻, 再加上报纸上经常报道一些江湖郎中坑蒙拐骗的新闻,让很多老百姓对中医缺乏最基本的信任。

    而且这位荣大夫在国外生活了大半辈子, 老外能懂什么中医呀!

    所以,大家宁可绕路去医院挂号看西医,也不会去家门口这个荣氏医馆看病。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排斥中医,也有对荣润良的中医水平比较好奇的。

    比如郭美凤。

    她打小跟着老娘学唱戏, 整天舞枪弄棒难免有个磕碰擦伤,她小时候看的可都是中医, 心里对中医是比较认可的。

    天津的电影首映式结束后,她紧接着又跟着剧组跑去上海宣传,舟车劳顿的郭老师感觉自己后颈和左腿有点酸痛,就打算去荣氏医馆看看,给荣大夫开个张。

    她带着孙子孙女上门时,荣润良正领着杰克辨认药材。

    杰克连中文都不会说,面对药材名更是两眼一抹黑,瞧见小伙伴进来了,他立马拉着双胞胎跑了。

    “荣大夫,您这教育也太超前了,杰克才三岁就开始认药材啦?”

    这不是揠苗助长么。

    “三岁不算小了,我们荣家都是三岁开蒙的。”

    荣润良也是三岁开始学医,小时候吃过学医的苦,所以到自己儿子三岁时,就没有强制给他开蒙。

    结果荣家几百年基业在他这里断了传承,他已经年过花甲,培养的徒弟里无一人姓荣。

    自己儿子对中医全无兴趣,就只能将眼光放在孙子身上了。

    郭美凤听他介绍了原委,暗自感慨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荣大夫再有钱,也要面对后继无人的窘境。

    她原本是来看大夫的,可是一聊起闲篇儿就刹不住车,忍不住打听:“荣大夫,您从小就在国外长大,还是后来出国的?”

    “我在北京长到十几岁,抗战胜利后,跟随家人去了英国生活,在国外开了几十年中医馆。不过,若想把中医手艺传承下去,还是要回国发展的,这不就带着孙子回来了嘛。”

    荣家祖宅就在北海公园这一带,但他按照记忆找过去时,发现那里已经变成大杂院了。若想重新购回太过麻烦,索性就在距离不远的地方重新购置一个院子,够他们祖孙居住即可。

    荣润良为郭老师把了脉,收回手说:“您身体不错,多注意休息,保养关节就好。晚上回去泡泡脚,如果还得不到缓解,可以贴一贴膏药。”

    闻言,郭美凤笑逐颜开道:“不是我跟您吹,我可是天天锻炼身体的,这健康状况能打败99%的同龄人。”

    荣润良唇角抽了抽,起身为她取了两贴膏药。

    而后阻止了她欲掏钱包付账的动作,“我之前跟您先生碰过面,还一起吃过饭。两贴膏药而已,这次就不收诊金了。”

    郭美凤傻眼了:“我家老头子已经去世十几年了,您不是刚回国嘛?什么时候跟他吃的饭啊?”

    荣润良:“……”

    双胞胎喊王先生爷爷,喊郭老师奶奶,这两人不是两口子么?

    郭美凤很快想到三个小朋友的认识过程,嗐了一声说:“那老王算是我家孩子的姨爷爷,可不是亲爷爷。”

    她拿着两片膏药颠了颠说:“我这颈椎和膝关节痛是职业病,老毛病了,要是您这膏药的疗效好,我帮您在胡同里好好宣传宣传。”

    荣润良对冷清的生意不以为意,他精力有限,多数时间要用来教导小孙子,不过,想想他们祖孙还要融入新环境,便点头接受了郭美凤的好意。

    *

    郭美凤将那两贴膏药用完后,身上松快了不少。

    她抽空在街坊间帮荣大夫做了宣传,为他介绍了两位有类似毛病的老太太后,很快就将注意力转移到自家老四身上。

    老四即将大专毕业,再有不到半个月就要走上工作岗位。

    找工作是件大事。

    当年老四在老五的建议下,去清华读了自动化大专班。

    这个大专班只办了三届,他们这一届是最后一届,在此之后清华就取消了大专班。

    所以,全家都非常庆幸老四抓住了这唯一可能上清华的机会。

    但是,今年市里搞大学生就业制度改革,清华也是改革试点之一,连本科生都不能百分百包分配,更遑论他这个专科生呢。

    狄思科这几个月接连去各大高校搞招聘,给人家分享就业经验,当然不能把自家亲哥忘了。

    他其实早就给四哥看好了电力公司技术员的工作。

    去年日化厂三天两头欠水电费,他经常招待电力公司的领导,双方也算混熟了。这两年电力公司正在推行电力自动化,四哥学的就是自动化专业,去电力公司算是专业对口。

    狄思科回家把这事跟郭美凤和四哥说了。

    郭美凤当即就念了一声佛。

    电力公司好呀,那是纯纯的铁饭碗,各大国企工厂都在嚷嚷着倒闭下岗的时候,只有电力公司稳坐钓鱼台,老百姓不买香皂洗发水没什么,但能不用电吗?

    捧上这个铁饭碗,老四以后的日子就不用愁了。

    技术员的工资高,福利待遇也好,没准儿还能分套房子,郭美凤恨不得按着老四的脑袋让他赶紧答应下来。

    然而,老四就是个犟种!

    当年高考的时候就是死心眼,如今要毕业分配了,他那股犟劲儿又上来了。

    不想去电力公司当技术员!

    他这三年的考试成绩还不错,全班三十个人,他拼了命地学习,能争取排在前十名,也算是中上水平。

    但他努力学习只是为了有个漂亮成绩,其实对这个专业并不喜欢。只要想到以后要每天跟那些设备打交道,他就对未来的生活提不起丝毫兴趣。

    而且当技术员是要外出或下车间干活的,他不想干,只想找个坐办公室的工作。

    学校不包分配,让他们自主择业对他来说是好事,要是真的被分配去工厂了,他即使不想干也得捏着鼻子认下来。

    这回他可以找个自己感兴趣的工作。

    然后,他就给自己找了一个留校当后勤老师的工作。

    郭美凤听说他这个决定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

    老师,又是清华的,这工作确实体面。

    但老师前面又加了“后勤”两个字,就让郭美凤心里犯嘀咕了。

    她前些年在剧团的时候,也是干后勤的。

    在她的印象里,无论哪个单位,后勤基本都能跟养老画等号。

    有些人从一线岗位退下来的时候,还不到退休年龄,单位一般会将这批人安排到后勤岗过度几年,等待退休。

    “你年纪轻轻的,怎么想着去干后勤呢?”

    “我想留校,现在只有讲师和后勤岗在招人,我这条件够不上讲师,就只能干后勤了。”

    郭美凤:“……”

    她说不动老四,就想再跟老五商量商量。

    “那后勤的活我都能干,哪还用得着他一个大学生去干?这不是浪费人才嘛。”

    狄思科笑道:“那也得看是哪里的后勤啊,我四哥要不是本校大专班的学生,这后勤还未必能轮得到他呢。”

    “清华的后勤,也是后勤啊!”郭美凤念着电力公司的好,只想让老四去电力公司捧铁饭碗。

    “人家在清华当后勤,后面不是还有个老师的称谓么。”狄思科将光溜溜的狄嘀嗒提出澡盆,一边用毛巾给他擦干,一边说,“我四哥那个性格,要是能留在学校当老师也挺好的。”

    “您就这么想吧,电力公司那个是铁饭碗,但人家清华也不可能倒闭呀,留校也相当于捧上铁饭碗了。学校里的学习氛围浓厚,我四哥爱学习,兴许以后还能升个本科,再考个研究生呢!”

    狄思科心里有点遗憾,但四哥大学都毕业了,还挺有自己的想法,他这个当弟弟的不可能什么事都包办了。

    人家要是能凭本事自己找工作,那不是更好么。

    郭美凤劝不动老四那个犟种,只好由着他的想法,让他留校当后勤老师了。

    等他去单位报到,正式上班后,郭美凤特意给他打个电话,询问他在学校负责什么工作。

    老四在电话里挺乐呵地说:“暂时管理男生宿舍楼。”

    郭美凤:“……”

    这也没坐办公室啊!

    好好的电力公司技术员工程师不干,非要留在学校管理宿舍!

    她放下电话被气得太阳穴突突跳,都想掐自己人中了。

    *

    狄思科听到这个结果时,还浅浅羡慕了一把四哥给自己找的这份轻松工作。

    日化厂决定将洗发水改头换面重新上市以后,再一次组建了新产品上市领导小组。

    曾厂长任组长,狄思科担任副组长。

    除了产品研发,其他所有工作都要推倒重来。

    经过厂里对比研究后,产品包装设计和电视广告,仍然委托给了为小红帽设计包装的深圳设计公司。

    可是,即便有了合适的包装,狄思科心里仍是悬着的。

    洗发水市场的半壁江山,60%的市场份额已经被三四个进口品牌占据了,剩下的40%,才是几百个国产品牌争抢的地盘。

    要想在这种激烈氛围下突出重围,不用点非常手段是击不起什么水花的。

    他这两天没干别的,几乎天天在批发市场蹲点。

    “厂长,先喝点汽水吧?”钱运旺瞅瞅天上的大日头,将一瓶冰镇的北冰洋递给狄思科。

    狄思科接过汽水,瞟一眼他被晒得红彤彤的脸蛋,忍不住问:“你怎么不戴个帽子?”

    “我,我忘了……”钱运旺没想到领导会接连两天往批发市场跑,他整天坐办公室,哪用得着戴帽子!

    “领导,咱一直在这蹲着,有啥用啊?要不咱找个地方吃饭去吧?”

    他们在一个日用百货摊位对面呆了两个钟头了。

    这个摊位是专门批发日化产品的,有各大品牌的洗发水,牙膏,香皂,卫生巾之类的,摊位非常大,各类产品应有尽有。

    “你没发现么,除非顾客点名购买进口品牌洗发水,否则那个老板娘绝不会主动为进口洗发水推销。”

    钱运旺快被大日头晒晕了,哪还顾得上这些,他下意识问:“那老板娘为啥不推销?”

    狄思科也想知道,所以他趁着摊位前没有顾客的时候,摘下遮阳帽,主动跟老板娘搭腔了。

    老板娘才三十出头,见到狄思科你你你了半天,就是喊不出狄思科的名字。

    狄思科在原地扭了两下,老板娘一拍巴掌说:“Disco!”

    “哈哈,对,我是狄思科。”

    “您怎么来批发市场了呀?”老板娘热情地将她的小板凳让给狄思科坐。

    她不是狄思科的歌迷,但是能在自己摊位前见到明星,也很让她激动啦!

    这个迪斯科长得可真不赖!

    狄思科坐上她的小板凳,从塑料袋里掏了一瓶汽水递给她,笑着说:“我是来搞市场调研的,看看产品卖得怎么样。”

    他在批发市场呆了两天,没想到批发市场的客流量比商场和超市的流量还大。

    这里批发零售都能卖,有些会过日子的主妇,就会来批发市场采购。

    “那些进口洗发水的电视广告打得那么猛,应该挺畅销的吧,您怎么不给顾客推销进口洗发水啊?”

    “人家那么有名,我还推销什么,想买的人自己就找过来了。”

    狄思科指了指她家牌匾上的几行小字,“您不是海XX和飘X的代理商么,怎么反而不正经推销他们的产品?”

    要是其他人来问这种问题,老板娘通常会以一句“关你屁事”来应对,但是对面的人换成了帅气的大明星,老板娘的态度明显好了许多。

    她迟疑半晌才低声透露:“这两个牌子在我这里是跟其他商品捆绑销售的,比如您要是想买一千块的海XX,就必须再买一千块的其他产品才行。”

    狄思科:“……”

    这不是强买强卖么?

    钱运旺惊讶地问:“真有人买吗?”

    “当然啊,我卖海XX给客户的时候,全是出厂价,我这里一分钱也赚不到。”

    她是海XX的代理商,从厂家拿货的时候,拿到的就是出厂价,自己再卖的话,本应该加价5%,以批发价销售。

    但是,她要是想一直以最低出厂价拿货,就要完成海XX规定的销售额。

    而海XX实行的是区域多家代理商制,全市代理商众多,彼此间的竞争相当激烈,为了争抢客户完成销售额,各大代理商只能争相降价。

    像老板娘家,就是以出厂价进货,再以出厂价出货,海XX广告打得猛,市场份额大,属于畅销产品,所以,客户来她家进货的时候,用海XX搭配其他产品销售,既能赚取其他经销产品的利润,又能笼络客户。

    听了老板娘的解释,狄思科一时哑口无言。

    瞧瞧人家这产品知名度和畅销度,不但自己不愁卖,还能带动其他产品的销量,即使一分钱也赚不到,代理商也要抢着卖。

    “其他代理商也像您这样以出厂价销售吗?”狄思科问。

    “那不一定,我们搞批发的,属于薄利多销,日化产品的批发价一般只比出厂价多5%,有些代理商会把利润压到1%-2%。像我这样捆绑着卖,平均下来能有2.5%的利润。比他们那样卖货还能多赚一点呢。”

    狄思科往各大批发市场跑了一个礼拜。

    果然如老板娘所说,进口洗发水在中间商这里的利润非常低,他们在进口洗发水身上基本赚不到什么钱,但是由于人家市场份额过大,总有客户过来拿货,他们不卖还不行。

    经过详细调研以后,狄思科回去写了一份策划。

    在新一周的产品定价会上,他提了一个新的观点。

    以新产品“逸丝烫染修护洗发水”为试点,为批发商让利5%,保证批发商可以获得10%左右的利润。

    “每个批发商都有一批固定的下游客户,而且下游客户在拿货时,往往会接受批发商的建议,他们说一句’这款产品最近走货不错‘,比咱们打十条广告都管用。”

    狄思科向定价小组的成员,介绍了他这些天在批发市场的经历。

    “在其他产品普遍只有5%利润的时候,咱们厂将利润让到10%,即使与进口洗发水捆绑销售,批发商也会率先为客户推荐利润更高的逸丝洗发水。”

    庄有德提出异议:“狄厂长,你这个办法确实能在批发商那里实现快速走货,但是零售商毕竟不是真正的消费者,他们把货拿回去以后,要是卖得不好,兴许就是一锤子买卖,下次就不会听劝拿货了。”

    狄思科赞同地点头,“所以,咱们要想办法让消费者也听劝。”

    众人:“……”

    全国那么多消费者,您打算怎么劝人家买啊?

    “咱们前期不是做过市场调研么,影响消费者购买决定的因素,主要是朋友推荐、包装吸引、广告影响、产品功效,还有产品知名度。”狄思科缓声说,“各大厂商都在后四项上做文章,但是第一项’朋友推荐‘,却基本没有人来做,我觉得咱们可以在朋友推荐这方面下下工夫。”

    有人开玩笑说:“咱总不能无中生友吧?怎么让朋友推荐啊?”

    “那种意志非常坚定的人毕竟是少数,很多人在做决定时,很容易被其他人影响。商场和超市的货架上,洗发产品有数十种,咱们的产品能否被消费者选中,其实就差这临门一脚。”

    “所以,我建议,在产品刚上市的这段时间,厂里应该在每个主要商场和超市货架前,设立一名美发顾问。让美发顾问充当朋友的角色进行推荐,帮消费者做临门一脚的选择。”

    “这个人力成本太高了吧?”

    狄思科冷淡道:“广告支出比人力支出高多了,国内劳动力成本低廉,咱们在广告、产品和管理方面比不上进口品牌,但可以以人海战术取胜。新品上市正是大量铺货的关键时期,现在不加大投入,还等到什么时候?”

    *

    给批发商让利的提议,还需要进一步讨论,但是厂里已经开始招聘美发顾问了。

    清一色都是青春靓丽、形象好气质佳的年轻女性,可兼职也可全职,每推销出一瓶洗发水,可以获得5%的返点。

    200毫升装的洗发水定价是九块九,美发顾问每卖出一瓶,就能得到5毛钱。

    如果一天能推销出一百瓶,就有五十块的收入。

    厂里的许多职工家属都跑来报名了。

    要是自家狄嘀嘀的年纪能再大一点,狄思科都想把闺女送出去赚钱了。

    暑假干上一个月,怎么着也能赚回来一千块吧?

    然而,他闺女现在不但不能赚钱,还整天嚷嚷着花钱。

    入夏以后,以防闺女脖子上起痱子,狄思科又把她带去四联理发馆消费了。

    剪个头发,顺便弄个漂亮造型。

    这次为她服务的仍是苏晓,狄嘀嘀偶尔也会在家里见到对方,今天刚一见面就弯着眼睛,乖乖地喊:“三伯母。”

    苏晓红着脸答应一声,带她去洗头了,“我们刚换了洗头床,让小姑娘试试吧。”

    狄思科本来想说她昨晚刚洗的头,今天不洗也没什么,不过瞧他闺女那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他还是闭了嘴。

    人不大,还挺爱享受的。

    苏晓将小朋友抱到床上躺好,调整好位置和水温后,温柔地问:“水温合适吗?太凉或者太热要大胆说啊!”

    狄嘀嘀闭着眼睛,舒服地哼哼两声,被三伯母按得昏昏欲睡。

    狄思科坐在旁边等待,见她倒了些洗发水在手上,出于职业习惯,忍不住开口问:“嫂子,你们理发馆用的是什么牌子的洗发水啊?”

    苏晓报了一个名字,也算是几十年的老牌子了,但是在大型商场和超市基本见不到。

    “你们这个洗发水会经常换吗?还是要常年使用这一种?”

    苏晓想了想说:“偶尔也会换换,这种事一般都得听经理的安排。”

    狄思科心说,经理也得听厂家销售员的吧,理发馆的洗发水消耗量大,这玩意儿的回扣应该不少。

    他瞅瞅理发馆里坐成一排的女同志,脑袋上都顶个大塑料球烫头发。

    要说哪里的烫染人群最多,那真是非理发店莫属了。

    与其费劲在商场里分辨哪个是烫染发质,不如直接把货放在理发店里代销,卖给这群刚烫完头发的女同志。

    狄思科问苏晓:“三嫂,我们厂最近有一款针对烫染发质的高端洗发水刚刚上市,想找几个理发馆搞个免费洗头的活动,到时候可能会在报纸上宣传一下,你们店有可能参加么?”

    第132章

    白蕊是广播学院新闻专业的大三学生, 暑假期间,正在本市的日报社当实习记者。

    就业制度改革在即,像她这样提前去新闻出版单位实习的准大四生不在少数。

    她所在的六人间寝室里, 有五人都留在北京提前实习了。

    “蕊蕊, 你今天怎么样, 找到可用的素材了吗?”杜娟推开门,风风火火地走进宿舍。

    “没有, ”白蕊翻报纸的动作不停, 摇头说,“今天提了五个,全被毙掉了。”

    她在经济新闻部负责采编工作,主要就是收集新闻素材。

    但她对经济新闻并不擅长,很想转去民生或者时政部。

    杜娟将她书桌上的报纸全都收起来, “在宿舍里能找出什么素材啊?走走走,陪我去趟首体,今天那边有个活动。”

    “什么活动还值当你大热天跑那么远?”白蕊用报纸用力扇着风问,“有比赛还是有明星演出啊?”

    杜娟在文体新闻部实习, 经常跟娱乐明星和体育赛事的新闻。

    “都不是!”杜娟将怀里的一沓晚报递给她, 指着最上面的广告版说,“那个新上市的逸丝洗发水搞了一个免费洗发的活动, 晚报的读者可以在发廊用他们的产品免费洗头一次!”

    白蕊接过报纸,仔细阅读那条广告。

    逸丝洗发水将联合全市三十家高级发廊为消费者提供免费洗发服务。

    只要剪下报纸上的这张“洗发兑换券”,去首都体育馆的售票窗口兑换正式洗发券,即有机会享受高级发廊的免费洗发服务。

    三十家发廊平均分布在北京市下辖的十个区,每家发廊有两百个接待名额, 活动时间持续一周。

    杜娟在发廊名单的位置点了点,“咱们学校附近的一家美容美发厅也参加活动, 平时去烫个头发要四五十块,单独洗头也要五块钱,我还没去过呢,这次正好去试试。”

    广院的专业性质特殊,一部分播音专业和新闻专业的学生有上镜需要,所以学校附近有好几家美发店,要是赶上有工作的日子,女生们会花一两块钱去小美发店洗个头,顺便吹个造型。

    但参加活动的这家美容美发厅是其中装潢最高档的,像杜娟这样零花钱紧张的普通大学生,至今没敢踏足过。

    “我这周的工作还没完成呢,你还是自己去吧。”

    白蕊每周都有新闻采集指标,这周的指标还没完成,她哪有闲情逸致陪杜娟洗头发。

    杜娟嗨呀一声说:“现成的素材放到你面前,你都抓不住!这次活动是多好的素材啊!”

    “我们领导已经明令禁止了,不许在新闻内容中夹带私货,为企业打广告。”

    “谁让你打广告了?逸丝洗发水是狄思科他们厂的新产品,这不就是现成的素材吗!”

    新闻系的学生都很喜欢狄思科,尤其是正式去报社实习以后。

    关于他的新闻,可以放在娱乐版,也可以放在经济版,偶尔还能放在民生版。

    前几个月,有一篇狄思科带队去各大高校招聘的报道。

    原本是由经济新闻部的记者撰稿的,被毙掉以后,本着不浪费的原则,又送去了文体新闻部,但是这个新闻除了主角有个明星身份,其实跟文体新闻半点不沾边,所以最后被送去民生新闻部,在民生版刊登了。

    “我去百货商店看过了,这个逸丝洗发水200毫升定价九块九,350毫升定价十六块八,只比海XX和潘X便宜一块钱。国产洗发水中还没有定价这么贵的,这算得上是国产洗发水向外资和合资洗发水发起正面挑战了吧?要是能来个京城洗发水大战什么的,那可就有热闹瞧了。”

    白蕊思忖片刻说:“好像可以追一下这条线,如果逸丝洗发水成功在市场上站稳了脚跟,就报道一下他们成功的秘诀。要是失利了,也可以总结一下国产洗发水面对进口品牌时屡屡碰壁的原因。再不济,还有国企改革的话题凑个数。不过……”

    她重新拿起晚报阅读一遍,继续道:“我得先完成这个礼拜的任务,先去帮读者们试验一下,他们的广告与实际是否相符。广告中不是说不用购买产品,无需任何消费就能享受一次洗头服务嘛,咱先去看看是不是真的全程免费。”

    有些商家就是打着免费的幌子,诱导消费而已。

    有了新闻线索,白蕊翻出自己的那份晚报,挎上好友的手臂,便兴致勃勃去了首都体育馆。

    然而,站在体育馆门口,望着前方那长长的蛇形换票队伍,白蕊感觉自己的头皮都麻了。

    “怎么这么多人?咱们还排嘛?”

    “来都来了,当然排啊。”

    好在队伍两侧支起了长长一排逸丝洗发水的遮阳伞,活动展示板附近还有卖汽水和大碗茶的摊位,大大降低了大家排队中暑的风险。

    队伍的挪动速度不算慢,等到两人挪到大碗茶摊位时,即将枯萎的白蕊忍不住问:“大姐,大碗茶怎么卖啊?”

    “免费喝的,给您二位来两碗?”

    白蕊:“真的免费啊?”

    “当然啦,夏天排队太辛苦了,我们逸丝洗发水能请大家免费洗头,就能请大家免费喝茶!您放心,我们用的都是好茶,刚在大华超市买的上等茉莉花茶。”

    “那您给我们来一碗吧,我们两人喝一碗就够了。”

    大姐热情地说:“哈哈,随便喝,管够!”

    一碗凉茶下肚,白蕊身心都舒爽了许多,再次进入队伍后,她向身后排队的长龙张望一眼,猜测道:“今天来取票的人太多了,不会有人无功而返吧?”

    然后,等到他们终于蹭到取票窗口前,报上美容美发厅的名字时,就听售票员抱歉地说:“同志,这家店的名额已经满了。”

    杜娟一听就急了,她们光是排队就排了半个多钟头,加上路上往返的时间,两个多小时搭进去,可不能空手而归呀!

    她将脸挤进售票窗口说:“活动不是持续一周嘛,给我们随便哪天的票都可以!”

    “每家店只有两百个接待名额,这家店已经发完了。”

    杜娟与朋友对视一眼,犹豫几秒问:“那其他店还有名额嘛?最好是朝阳区的。”

    “没有了,”售票员查询片刻,建议道,“我们体育馆附近有一家’格调美发沙龙‘还有两个名额,您二位能接受么?”

    杜娟赶紧点头。

    再挑拣下去就真的要空手而归了。

    两人拿到洗发券以后,没回学校,跟人打听着找去了这家格调美发沙龙。

    店面很好找,是个临街的铺面,门口立着逸丝洗发水的活动宣传板,房檐上还挂着两排逸丝洗发水的广告吊旗。

    整面墙都是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很轻易就能看清内里的忙碌景象。

    瞧这装修风格和设备配置,好像比广院附近的那家美容美发厅还高级一些。

    发现他们拿着免费洗发券上门,很快就有一个穿着连衣裙的长发姑娘迎了上来,胸前还挎着一条印有“逸丝美发顾问”的绶带。

    白蕊心说,来了来了,这就要给我推销产品了。

    不过,这位美发顾问只是在等待期间,为她们介绍了一些美发小常识,以及逸丝烫染修护洗发水与市面上其他洗发水的区别,将他们交给洗发小妹以后,就去招待其他凭券洗头的客人了。

    白蕊和杜娟都是第一次进入这么高档的理发店,躺到洗头床上的时候,心里还有些忐忑。

    想到自己这礼拜的采编任务还没完成,白蕊硬着头皮跟身着衬衫套裙的洗头小妹打听。

    “咱们沙龙平时也有洗头服务吗?”

    洗头小妹很健谈,笑着说:“有的,有些女士做完头发以后不会打理,就会一早来店里洗头加做造型。”

    “咱们店里这样洗一次头发要多少钱?”

    “洗发加造型收费十元。”

    白蕊:“……”

    她一个月的实习工资才四十块,洗一次头就把她一个礼拜的工资洗没啦?

    到底是什么人在这里消费啊?

    她正这样想着,就听见躺在隔壁的杜娟突然唤了她的名字。

    白蕊寻声望过去,只见一个窈窕的身影从洗发区经过,她眼睛尖,认出了那是最近很红的玉女歌手金雪茜。

    好吧,原来是明星在这里消费。

    白蕊勉强压下见到明星本人的雀跃心情,继续询问洗头小妹:“我们拿着洗发券来免费洗头,这个费用都由逸丝洗发水来付吗?”

    洗头小妹是被提前培训过的,早知有顾客会问这类问题,面不改色地点头承认了。

    “哇,那你们店有两百个名额,逸丝洗发水就要付两千块钱呀?”

    洗头小妹再次颔首。

    事实上,这次活动中北方日化厂一分钱也没出,给了店里80瓶350ml和500袋8ml试用装的逸丝洗发水。

    按照出厂价来算的话,可能还不到一千块钱。

    老板不指着洗头赚钱,只想趁着活动热度为沙龙聚拢些人气。

    两百人不可能全都洗完头就直接走人吧,万一有想要剪发烫发的,他们就有额外收入了。

    白蕊洗完了头,直到坐在镜子前等待吹头,也没见到上前跟她推销洗发水的人。

    她问理发师:“你们这边不推销洗发水啊?”

    “您有购买需求吗?”理发师熟练地答,“如果您想购买逸丝洗发水,我们店里确实有从厂家直接拿来的货,活动期间350ml装每瓶13.8元,还赠送五袋8ml的试用装。比商场零售价要便宜三四块钱。不过,我们这次洗发活动是免费的,您不买也没关系。”

    白蕊在这边跟理发师一问一答,而隔壁的杜娟又喊她了。

    抬手往美发沙龙的门外指了指,白蕊透过落地玻璃,看到一辆切诺基停在门口,有个年轻男人从驾驶位上跳下来,三两步就跨进了大门。

    “啊,狄思科怎么也来啦?”

    “他们厂搞活动,应该是来查看活动效果的吧。”

    事实上,狄思科是来接媳妇的,巡视活动现场只是顺道的。

    于童在外地奔波了一个多月,回来以后就把全公司的女同志都带来美发沙龙,集体做头发了。

    正好赶上了他们厂举办的这次免费洗头的活动。

    他来到二楼,敲开房门时,一大半的女同志头上都顶着大圆球。

    老板娘苏昕正坐在于童和金雪茜之间聊天。

    见到狄思科进门,便起身客气地招呼:“狄厂长怎么这时候来了?不放心你们那个免费洗头的活动啊?”

    “哈哈,咱们这次活动准备充分,这边有苏大姐盯着,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狄思科笑着说,“就是我家郭老师,听说我们厂跟您有合作,怕我让您吃了亏,叮嘱我过来看看。要是那些洗发水卖不出去,郭老师就买回去送朋友。”

    苏昕摇头说:“你们搞了这么大规模的活动,几十瓶洗发水而已,怎么会卖不出去?让大娘放心吧,卖得好着呢。”

    他们不给免费洗头的顾客推销产品,但是在其他顾客,尤其是烫发染发的顾客那边,已经销掉了一大半的货。

    苏昕还在考虑,赠品全部卖完以后,是否要从日化厂拿货继续代卖。

    毕竟理发店相当于直营店,没有中间商赚差价,她要是按照建议零售价销售,到手能有30%的利润。

    苏昕客气地问:“大娘身体还好吧?”

    “好着呢,我家附近开了一间中医馆,她偶尔会跟老大夫探讨一下养生问题,还想保养好身体,帮我三哥带孩子呢。”

    提起他三哥,苏昕不由在心里叹口气。

    自家妹妹苏晓和狄家老三的恋爱也谈了一年多了,按理说这么长时间,总该有个结果了吧?

    俩人年纪都不小了,该结婚就结婚吧。

    可是,老狄家那边却迟迟没有动静,狄思民和狄家长辈都不提结婚的事,她那个傻妹妹也不催。

    要说老狄家不重视苏晓吧,也不尽然。

    狄思民的二嫂和弟媳妇经常往她这边带生意,尤其是他弟媳于童,会把她旗下的歌手演员介绍到她店里做造型。

    因着经常有明星在店里出没,她这家美发沙龙在市里也算是小有名气了。

    狄思民自身条件差一点,但这家庭条件是真挺不错的,兄弟和妹妹都挺有出息。

    他们苏家没什么可挑剔的,就是不知这狄思民到底是咋想的,结不结婚总得有个痛快话吧?

    狄思科也不知道三哥是咋想的,他接上媳妇回家后,就去找了郭美凤。

    “您赶紧问问我三哥吧,我现在都有点犯怵见苏家人了。人家虽然没说什么,但是只看眼神,听语气,我就能感觉出人家对咱家的不满!”

    当年他因为年龄不够,跟童童谈了一年多的恋爱才被允许领证结婚。

    三哥到底在想啥啊?结婚多好呀,居然一直推三阻四的!

    郭美凤把光屁股乱跑的狄嘀嗒抓回来,在他小屁股上拍了两下,才说:“我哪知道他是怎么想的!问了好几次了,一直说不着急。他自己都不急,咱们跟着瞎着急有什么用?”

    老三被她催烦了,最近一直在学校值班室住着,连家都不回了。

    “再让三哥拖下去,小心把婚事拖黄了。”

    郭美凤叹道:“我怎么生了这么多犟种啊!一个两个都不让我省心。”

    要不是她有长达十余年的催婚经验,早就已经看开了,这会儿非得被老三气死不可!

    听郭美凤念叨了老三的十大罪状后,于童抱着洗得香喷喷的小闺女回屋。

    狄嘀嘀将小手放到妈妈鼻子底下,问:“妈妈,我香不香?”

    “宝宝真香!”于童在她手心里亲了亲。

    狄嘀嘀又不满足地将脚丫子伸到她爹鼻子底下,“爸爸,我香不香?”

    狄思科:“……”

    这待遇差得也太多了。

    不过,他早就有过啃闺女脚丫子的丰富经验,面不改色地亲了一口说:“嗯,倍儿香。”

    狄嘀嗒刚刚光脚在地上跑了一圈,将黢黑的脚底板伸到他爹面前,问:“我呢?”

    狄思科在上面拍了一巴掌,嫌弃道:“臭小子,一边玩儿去!”

    他打了盆水,一边给儿子洗脚丫子,一边问于童:“苏家大姐没跟你说什么难听的吧?”

    “没有,我是上门给她送生意的,她有情绪也犯不着冲我使劲。”于童想了想说,“三哥一直不提结婚的事,我估摸着还是跟房子有关。”

    三哥总说要倒插门,以后住在老丈人家。

    可是苏家的情况,根本用不着他倒插门。

    苏晓有个大哥,苏家老两口并没有招上门女婿的意思。

    人家苏晓的爸爸是副校长,大哥也是校长,姐姐又开着一个不小的美发店。

    以苏家的家庭条件,怎么可能让小女儿稀里糊涂地嫁人!

    三哥想娶人家苏家的女儿,别的不说,最起码得有个像样的住处吧?

    但是,他没有。

    学校排队分房,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分到。

    三哥不跟苏晓提结婚的话题,约莫也是男人的自尊心作祟。

    狄思科也猜到了这一点,赌气似的说:“当初还不如借点钱给他,让他先买个房子呢。前两年一万块钱就能买楼房,现在三万都未必有人卖。”

    “谁能想到房价涨得这么快啊!以他当时的工资,这钱确实不好还。”

    “要么就让三哥暂时在这边住着,要么就让他租个房子结婚,到时候让咱妈给他赞助点。”

    于童瞪他一眼:“你还惦记咱妈那点钱呢?”

    狄思科笑嘻嘻道:“这老太太现在可有钱了,她儿子结婚,当然得让她出点血了。”

    *

    说到底,结婚是三哥自己的事,别人跟着瞎着急一点用也没有。

    狄思科跟媳妇在被窝里念叨了一遭也就算了。

    逸丝洗发水的免费洗头券发出去六千张,在社会上引起的反响还是很大的。

    去首体换票那天,队伍里还有一千多人没能排上号,很多人往厂里打电话反馈,让厂里再增加几个场次的活动。

    厂里暂时还没有决断,但这次活动的效果是非常不错的。

    有些人洗完了头发以后,会直接在理发店里购买产品,逸丝刚上市这段时间,在北京的销量,是之前那款梅兰牌洗发水的3.5倍。

    厂里几个领导都在私下感叹,只是换了一个包装,又换了一个营销方式而已,没想到对销量的影响会这么大。

    钱运旺进来说:“厂长,尹厂长带着几位同志过来了。”

    “那赶紧把人请进来呀!”狄思科起身,亲自将尹厂长让了进来,看到跟在她身后的两位女同志,便笑道,“尹厂长,这是带着娘子军一起来的。”

    狄思科对这两位女同志有印象,一个叫吕蒙,一个叫顾小菲,都是他亲自从化工学院招来的应届毕业生,目前已经入职技术科了。

    而且这位吕蒙同志的在校成绩非常优异,每学期都保持在专业前三名,当时就是人事科提前圈出的种子选手。

    让钱运旺给三位女同志倒了茶,狄思科笑着问:“吕蒙和顾小菲,怎么样,来厂里以后还适应吧?”

    二人一起点头,“挺好的。”

    北方日化厂确实如当初在招聘会上承诺的那般,给技术员提供了非常优渥的福利待遇。

    她们目前住在单位提供的单身宿舍里,距离产区不远,步行只需十分钟。

    四个女生一间,上床下桌的设计,每人都有衣柜和书桌,室内有洗漱间,比大学宿舍的条件好很多。

    她们冷不丁从学校的八人间搬进单位的四人间,单位食堂的饭菜也能不花钱随便吃,这幸福感提升的不是一星半点。

    而且第一个月到手的工资加补贴,足足有五百块。

    淳朴的女大学生们认为,不给单位创造点价值,都对不起这些福利待遇。

    所以,这次就主动上门来了。

    尹甘露说:“这两位新同志,研究了一种新配方的洗发水,被技术科的穆科长推荐上来了,我觉得还不错,所以想带过来让你也看看。”

    吕蒙连忙摆手谦虚:“其实也算不上什么新配方,这个配方在洗发水行业是很常见的,但是我们给它调制了些不太一样的香型。”

    顾小菲紧接着说:“我们看到了市场调研组送来的报告,其中有一项是,消费者选购洗发水时会在意的要素,在产品功效方面,包括清洁力,去屑止痒,柔顺,滋养,气味好。其他几项是市面上很多进口洗发水都能办到的,但是香气这一点,其实并不好办,大部分洗发水只能留香几个小时……”

    狄思科问:“你们研究出能留香持久的洗发水了?”

    顾小菲不好意思道:“也不算是研究出来的,这其实是我们在学校时的一个小组作业。当时有七八种香料,玫瑰、茉莉、铃兰什么的,我们将八种花香果香按照一定配比调和,调出来的味道非常好闻,那段时间我们全宿舍女生用的洗发水都是自己调的,就是为了闻自己身上这种香味。”

    “刚开始留香并不持久,我们想让香味像香水一样,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所以就将配方做了数次调整,目前可以留香在30小时左右。”

    吕蒙接着说:“我们这款洗发水最大的特点就是香味好闻,留香持久,至于其他功效,比如去屑止痒什么的,那是没有的,顶多能保证发丝顺滑。”

    狄思科好奇地问:“香味真的能留那么久?”

    “真的!”

    吕蒙俯身去翻脚边的大塑料袋,鼓捣了半天后,冷不防地提起一颗脑袋来。

    “这个模特的头发是真人发质,我昨晚刚给它洗过头,还很香呢!”

    狄思科望着那颗倒悬的头颅,默默将手从胸前移开。

    一句“妈呀”差点就脱口而出了!

    好在他也是见过些大风大浪的,这个面子今天算是保住了。

    第133章

    为了给领导展示洗发水的功效, 吕蒙和顾小菲私下商量了很久。

    最快捷有效的办法,当然是真人上阵,用自己调配的洗发水洗头, 然后让领导们闻闻香味就行了。

    可是, 厂里的大多数领导是男同志, 她俩要是让人家挨个来闻她们头发上的香味,不免会让旁人觉得轻浮。

    所以, 经过几番商议后, 两人决定花钱买两个真发模特。

    领导若想观察实验效果,她们把模特拎出来就是了。

    刚出校门不久的大学生,第一次为单位领导汇报工作,心里难免紧张,也就没能注意到险些花容失色的狄厂长。

    狄思科若无其事地接过那颗头颅, 在上面闻了闻,感觉留香时间并没有她俩介绍的那么玄乎。

    按照她们的说法,昨晚七点钟给模特洗的头,而后一直暴露在空气里, 现在还不到下午三点, 顶多过了二十小时。可是香味已经不怎么浓郁了,要凑近闻才能闻到。

    香味倒是挺特别的, 他媳妇算是日化大户,各种洗发水、香皂、护肤品换着用,弄得被窝里都香喷喷的,但狄思科尚未闻到过这种香型。

    他撩起模特的头发,在空中晃了晃, 略带遗憾地说:“这个留香效果已经不错了,但跟你们说的30小时还是有些差距的。”

    吕蒙再次弯下腰, 从另一侧的塑料袋里,拿出了被称作2号标本的真发模特。

    “人体温度对香气的浓郁程度和持续时间也会有些影响。不过,您可以再看看这个!”

    狄思科其实并不需要接过2号标本,隔着一张桌子,他都已经闻到那股香气了。

    2号标本的留香效果显然比1号优秀许多。

    不待领导询问,顾小菲就主动解释说:“我们最初为穆科长展示的那款洗发水,确实能留香三十小时左右,但穆科长说添加花香精油的洗发水制作成本太高了,要考虑市场的接受度,建议我们调整配方。所以我们就调整了配方,单独使用洗发水的话,留香在17-20小时。如果能配合免洗护发素使用,留香时间则能达到24小时以上。”

    吕蒙将2号标本向前推了推,“这个模特就是使用洗发水清洗后,又使用了同一香型的护发素。护发素没有冲洗这一步,留香会更持久,而且护发素也能让头发更加亮泽顺滑,弥补了洗发水在功效上的不足。”

    狄思科:“……”

    为了节约成本,反而增加了一个新产品吗?

    他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虽说市面上大多数的洗发水都打着无性别的旗号,声称男士女士都能用,但是从现实角度来看,其实洗发水的最大消费群体是女同志。

    不知道其他男同志什么样,反正老狄家的男人,还有他大学宿舍里那帮男生,都没用过洗发水。

    所以,他很难评判这样一款只有香味出众,再无其他出色功效的洗发水是否会被市场认可。

    像是去屑止痒,修复烫染发质之类的,最起码有明确功效和目标人群。

    可是,香味好闻,算是什么功效啊?

    他心里没谱,就询问眼前的女同志:“尹厂长,你觉得呢?”

    “如果一款洗发水以留香作为卖点的话,我可能会因为好奇香味购买一次。但是否回购,还不能保证。”

    尹甘露刚四十出头,厂长的工资也不低,百货商店里那些洗发水,甭管国产的还是三资企业生产的,她基本都用过。

    而且非常喜新厌旧,没有哪一种产品能让她购买两次,除非是同一个牌子,不同系列功效的。

    所以,她很赞成厂里多开发新产品,逸丝洗发水只有一款修复型的,给消费者的选择太单一了。

    投产新产品不是一两人拍脑袋就能决定的,狄思科对这种只有香味出众的洗发水拿不定主意,就只好把其他厂领导也拉进来。

    结果一群中老年男同志对着那两个真发模特面面相觑。

    谁也拍不了这个板。

    工会汪主席发言说:“女性用品还得由女同志来研究嘛,我觉得两位技术员的思路非常好!留香持久的洗发水,虽然卖点简单,但是不挑发质,不区分受众,可以覆盖所有女性消费者。”

    她其实早就想建议厂里,让女技术员来负责这类女性用品。

    一群大老爷们儿根本不懂女性需求,让他们研发个牙膏肥皂洗衣粉还行,美容美发产品还得多听听女同志的声音。

    曾浩田是一把手,一款产品能否立项,最终还得由他做决定。

    可是,他对女同志的了解还不如狄思科呢,在他心里,香味只能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怎么能作为唯一卖点呢?

    “首先要肯定两位新同志对工作的积极热情,大学生就是不一样,刚来厂里没多久就带来了新研究,这是非常值得鼓励嘉奖的。”曾浩田停顿片刻说,“不过,一款产品从立项到上市是需要严谨调研论证的,这样吧,咱们先组织一次市场调研,看看市场反馈再说。”

    看到几位女领导和车间女工们的反应,狄思科猜测这种卖点单一的洗发水,可能会受到一部分女性的喜欢。

    所以,他转向两位技术员问:“这个是你们在学校的小组作业?”

    吕蒙和顾小菲忐忑地颔首。

    “小组成员有多少人?其余人现在在哪个单位?”

    “一共四个人,还有两个女生,都是我们宿舍的。一个留校读研究生了,另一个回老家当高中老师了。”

    狄思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如果项目能顺利立项,厂里恐怕还得支付一笔转让费,买断这个配方。

    *

    产品还没做过安全性测试,狄思科不敢把这种半成品拿给媳妇用。

    但还是跟吕蒙要了一小瓶样品,带回家给于童闻闻。

    “你觉得这味道怎么样?”

    “挺好的,花香里好像还有点酸唧唧的香味儿。”于童不太确定地又闻了闻。

    “嘿嘿,那是柠檬草的香,”狄思科现学现卖,“我们厂新弄出来的配方。”

    “你们厂出息了,可算弄出了点有格调的东西。”

    “……”狄思科觉得她媳妇在美容美发方面见多识广,不由问道,“要是出一款这种香味的洗发水,你会买吗?”

    “可能会吧,还得看看其他功效。”

    “没有其他功效,就是留香持久,配合护发素使用留香在24小时以上。”

    于童毫不犹豫地说:“会买。”

    狄思科:“你太有钱了,说的话不具备参考价值。”

    “……”于童将刚解决了人生大事的狄嘀嗒塞给他,“给你儿子洗屁股去。”

    狄思科:“……”

    这臭小子可真是让人扫兴。

    他在儿子的小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你就不能忍忍?去了你二伯家再解决!”

    到时候人手多,就不用他这个当爹的亲自上手了。

    狄嘀嗒无辜地喊:“忍不住啦!”

    于童已经换好了裙子,化好了妆,还给闺女换上了蓬蓬的公主裙,为了出去串门,母女俩都打扮得美美的。

    她拉着女儿的小手,站在距离这对臭烘烘父子八丈远的地方问:“你们好了没有,小六已经过来催了!”

    二哥家搬进了新买的大别墅,今天办乔迁宴,全家人都要去他那边暖房。

    狄思科给儿子收拾利索,穿上短裤和背心,在他脸蛋上嘬了一口说:“我儿子现在又香又干净,你们站那么远是啥意思?”

    狄嘀嗒并没有被人嫌弃的自觉,背起小书包就想去牵妈妈和姐姐的手。

    不过,他那个机器猫书包被他背了好几次都纹丝不动,最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将书包背了起来,可惜刚走出两步,就被那大书包坠得向后仰倒了。

    像个被掀翻的小乌龟似的,在地上苦苦挣扎。

    狄思科:“……”

    他将人拉起来,打开书包看他在里面放了什么。

    有童话书,四五个小玩具,两个香瓜,六个桃,还有一双花仙子凉鞋。

    狄思科无语道:“你带这么多东西干嘛?”

    狄嘀嘀松开妈妈的手,跑过来将东西重新放回书包说:“送给嘟嘟姐姐。”

    “那怎么全在狄嘀嗒的书包里?”

    狄嘀嗒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拍拍手说:“姐姐穿裙子啦!”

    入夏以后,狄嘀嘀去幼儿园的时候,偶尔会穿裙子,这丫头爱臭美,怕漂亮裙子被大书包盖住,每次穿裙子上学都不背书包。

    他们上学原也不需要带什么,吃喝都由幼儿园负责,只要把人送去就行了。

    但他俩为了显摆那个机器猫书包,每人往书包里放了一条手绢。

    所以,狄嘀嘀穿裙子的时候,就把自己的东西放进弟弟书包里。

    不过,她今天要送给嘟嘟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这才导致狄嘀嗒承受了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狄思科帮姐弟俩把东西装好,包括那两个香瓜和六个桃子,一样不落地提上了车。

    全家人一起出门时,郭美凤还在抱怨:“你们二哥真是有钱都不知道怎么花,把房子买到机场那边也太远了,谁没事总往顺义跑啊?”

    狄思科拉开车门笑着说:“那片别墅区都是外销房,要不是我二嫂有门路,有钱也未必买得到呢!人家搬新家挺高兴的,您到了地方可别给我二哥泼冷水!”

    北京市内基本没有什么商品房别墅项目,唯一一个就是这两年刚在首都机场附近开发的。

    在这里买别墅的,大多是各国外交官和外企高管,住处距离机场近,反而是优点。

    但是,对二哥一家而言,最突出的优点就是邻居素质高了。

    二哥的录音带生意,在周边几个区县都有仓库和门头,住在郊区不耽误他做生意。

    但二嫂上班就麻烦多了,每天开车进城要花费一个钟头在路上。

    郭美凤念叨了一路,有这个钱应该在城里买四合院,上班上学都方便。不过到了别墅区,见到老二两口子以后,人家立马转了口风,将这依假山傍小河的别墅区夸了又夸。

    直夸得二哥牙花子都咧出来了。

    真情实感劝了一路的狄思科:“……”

    是他天真了。

    兄弟姐妹都拖家带口来为新家暖房,让二哥红光满面的。

    带着大家楼上楼下参观了一圈,给郭美凤看了为她准备的阳光大床房,就张罗着去院子里架炉子弄烧烤了。

    二哥这套别墅的装修走的是欧式风格,虽然郭美凤欣赏不来,但也知道这是时下最流行的,有钱人都这么装。

    瞧着老二的日子过得挺红火,她不由自主又想到了老三身上。

    这小子可怎么办呀?

    趁着今天能抓住他,郭美凤招来还在参观房子的老三问:“你跟苏晓的事,打算什么时候办啊?”

    三哥像是全不放在心上一般,仰头观察正中央的欧式吊灯,“时机合适的时候就办了。”

    “我看今年就挺合适的,你都三十了,苏晓也不小了,你拖得起,但人家苏晓拖得起吗?”郭美凤神色不渝地问,“你不会还有其他花花肠子吧?”

    “……”三哥被几个好奇的小豆丁盯得面上窘迫,“我能有什么花花肠子?”

    郭美凤哼道:“男的六十多还能生呢,你看那个老徐,都退休了还能老来得子。你拖来拖去,把人家苏晓拖成老姑娘了,回头再找个更年轻的生孩子,那也太缺德了。咱家可不兴这么办事啊!”

    “我哪是那样的人呀!”

    屋子里有孩子有嫂子弟妹,三哥宁可出去干活,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他支支吾吾地招呼一声就想去院子里帮忙弄烧烤,谁知大嫂林桐却在这时插话了。

    “老三,你这样一直不结婚确实不是办法,全家人都跟着你操心。有什么问题就说出来,大家一起解决嘛,是苏家不同意,还是你自己有什么想法?”

    看见有人声援自己,郭美凤愈加来了精神:“苏家要是不同意,能让闺女跟他处了这么久的对象?肯定是他自己的问题。”

    老三的工作放在老狄家其他几个兄弟间,不算多出色,但是在外人看来也是人民教师铁饭碗。

    而且这小子确实热爱自己的职业,进了中学以后,一边工作一边考了教练证,现在已经是正式的助理教练了。

    尽管工资不高,但郭美凤对他肯踏实工作的态度还是很满意的。

    林桐也觉得是老三自己的问题,而且就是钱和房子的问题。

    他因为没有房子结不成婚,其他人还没怎么样,她跟狄思国两口子,先因此吵了好几架。

    想想两人提前商量好的事情,林桐在心里盘算了好几个来回,还是没能顺利说出口。

    前些天,狄思国居然跟她商量,将自家的两间房空出一间来,让给老三结婚用!

    林桐当然不能同意了!

    要是让出一间房子来,五口人挤在一个屋子里,不是又过回老狄家原来的日子了吗?

    她疯了才会答应这种提议。

    狄思国也知道自家居住条件紧巴巴的,林桐不会同意,所以他又提了第二个方案。

    “当初老五搬去新家时,咱妈给我们兄弟几个分了家,这两间屋子虽然由咱们住着,但其实是属于我、老二、老三、老四,四个人的,要是动迁的话,这两间房由我们四个平分。”

    林桐警惕地问:“狄思国你想干嘛?当初咱妈可是说了,拆迁的时候才分,不拆就由咱们住着!”

    “此一时彼一时,老二老四都有了房子,不用咱们操心,但老三现在不是没房子结婚嘛。”

    林桐知道他跟兄弟感情好,要是小事,也就顺着他了,可是房子对他们这种普通家庭来说就是天大的事,怎么能说给就给出去!

    “就算他没房子结婚,还有咱妈管呢!老太太不是拍了电视剧和电影吗?她平时吃住都在老五那里,还有保姆伺候,没什么花钱的地方,手头总会存下了给儿子结婚的钱吧?”

    “我自己就是电影厂的,当演员有多少工资,我能不清楚吗?咱妈又不是知名演员,剧组能给她多少酬劳?”

    林桐一时有些哑火,她其实也不觉得那老太太拍戏能赚什么钱。

    但攒下几千块的工资应该是没问题的。

    大哥继续说:“这房子里有老三的一份,咱们早晚得给老三,等到动迁的时候再给,不如在他用钱办事的时候给他。”

    “你到底什么意思?”林桐冷声问。

    “我去打听过房价了,商品房挺贵的,一平米一千八,两千四的都有,像咱们这样老公房拆迁改造的,要是想额外增加面积,有的单位每米加收一千二,有的收三四百。”

    “咱就按照一千块钱一米计算,两间房二十来米,总共两万多块钱应该有了吧?我们四兄弟平分,每人能得五千块钱,我想先把这五千块钱给老三,让他去应应急。”

    林桐心里的火气,蹭一下就窜到天灵盖了。

    她被气的胸脯起伏,平复了半天才说:“你想兄友弟恭,我不拦着你!但咱家存折上的存款,总共才五千块钱,你把这笔钱给了老三,你让我跟孩子去喝西北风啊?”

    他俩复婚五六年了,抠抠搜搜攒下这点钱。

    有了钱,她心里才有安全感。

    结果狄思国倒是大方,大手一挥就要把全部家当送给他弟弟!

    大哥挠挠头说:“咱们不是把钱白给老三,给了他五千块,以后这间房子就没有他的份了。老五说了,现在房价长得这么快,等到咱们动迁的时候,没准儿得翻倍呢!”

    林桐冷静下来,说:“他只有五千块钱,买房子根本不够,还是解决不了住房问题。”

    “老三手里肯定会有点存款,到时候再跟老二老五借点,先买个单间凑合一下嘛。”大哥怕她不同意,又劝道,“老三在学校照应彬彬,给咱俩省了多少事?他们学校游泳队有上百个小运动员,凭什么只有咱家彬彬游出了成绩,中考能加五分?还不是有老三这个助理教练天天给他开小灶!彬彬再有一年就中考了,要是能在全国比赛里游出成绩,中考加分更多……”

    林桐理智上已经认可了男人的办法,现在把五千块钱分给老三,对双方都有利。

    算得上是雪中送炭了。

    可是想想存折里攒了五六年的钱,她情感上还是无法接受。

    这五千块里,有她给演唱会卖票赚的一千块提成,有她的工资,还有狄思国偷偷摸摸出去干私活的钱。

    每一分都是血汗钱,有这张存折在,她才觉得生活有底气。

    原本夫妻俩已经商量好了,趁着今天大家伙都在,将房子和五千块钱的事跟老三商量商量。

    可是,临到节骨眼上,林桐又改了主意。

    她笑着将他们夫妻的决定告诉了屋里的几人,只是金额并不是五千块,而是四千块。

    家里还有三个孩子要上学,上补习班,总得让她手头有点存款吧?

    何况一千块一平米是狄思国估计的,那不是也有几百块一平米的房子嘛!

    不过,她将自己的话说完后,大厅里除了几个孩子打打闹闹,大人们都没发表意见。

    似是都是在琢磨这个决定的利弊得失。

    狄思科在院子里生烧烤炉子,被热得满头大汗,寻思进来喝口水,却发现大厅里的气氛不太对,便给媳妇递了一个眼色,询问出什么事了。

    于童并不与他交头接耳,当着大家的面,又把大哥大嫂的决定为他重复一遍。

    狄家的老房子如果拆迁的话,两间屋子还有一个加盖的厨房,至少能拆出三室一厅来。

    即使按照当前的市价,根据这几年的房改政策,老公房转卖个人也要两三万块。

    四兄弟平分的话,每人能得个五六千块。

    大哥两口子只给三哥四千块,说不上是雪中送炭还是趁火打劫。

    狄思科一拍手说:“这是好事啊!都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大哥大嫂这事办得讲究!你们要是不主动提,我估计二哥三哥他们已经忘了老房子这一茬了。”

    三哥点点头,他确实已经忘了。

    潜意识就觉得那房子是大哥两口子的,早忘了自己还有一份在里面。

    狄思科跑出去,把还在院子干活的大哥二哥四哥喊进来,将大嫂的话重复一遍,其他人还没什么表情,大哥却沉了脸。

    他下意识往林桐那边望过去,不是说好了吗,给老三五千块钱,怎么突然就变成四千了?

    狄思科看到了这对夫妻的眉眼官司也只当没看见,拍着大哥的肩膀说:“哥,咱老狄家向来是拧成一股绳的,你跟大嫂能为弟弟们的婚事操心,我们心里都承情。”

    三哥被这个突然的决定弄得有点蒙,下意识点点头。

    确实,大哥不声不响地为他的婚事操心,还挺让他感动的。

    狄思科笑吟吟地说:“当年我结婚的时候,哥哥们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三哥也给我帮了大忙。眼瞅着三哥也要结婚了,但我和于童单位都有一摊子工作呢,让我们出力也是有心无力。”

    三哥正想说,结婚的事还没影呢,你先别操心了,却听老五又道:“力我俩就不出了,还是出钱吧。我跟于童商量过了,三哥结婚,我们出两万块钱。到时候我们就空着爪子去吃酒席,别的就不管了。”

    三哥被两万块的礼金震在当场。

    谁知二哥紧接着也说:“老五说的对,咱们老狄家向来是劲儿往一处使的,兄弟结婚都要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既然大哥大嫂今天带头了,那我也表个态,老三结婚,我跟晓莎也出两万块钱!”

    他能给外面的兄弟分钱买房,对自己亲兄弟当然也没什么不舍得。

    但是,正因为是亲兄弟,才会顾及得多一些。

    他跟老五每人分到一百多万的时候,就商量好了,等老三结婚时要是还没有住处,就每人给他出两万块钱,帮他把家业置办起来。

    可是送钱也是要讲时机的,老三不主动开口,他俩如果上赶着把钱塞给老三,没准儿还要伤了老三的自尊心。

    今天这个机会正合适,甭管老大两口子是出于什么目的,反正先把老三的大事解决了才是正经。

    三哥被四万块钱砸得晕晕乎乎的,喃喃道:“我怎么能收你们这么多钱呢?”

    二哥在他脑袋上削了一下,“以前你带回来的干馒头和游泳票,大家都没少用,谁跟你客气了?咱一大家子都是从穷日子过过来的,也就这两年才有了点钱。你算是赶上了好时候,要是去年结婚,我可拿不出这么多钱来给你!”

    狄思慧拍着傻掉的三哥说:“三哥,你有这么多钱了,什么时候买房子啊?到时候我帮你布置新房!”

    “我再看看吧。”

    知道二哥和老五不差钱,三哥没有跟两兄弟推拒,他现在确实需要钱买房子结婚。他用了哥哥弟弟的钱,以后再找机会还吧。

    但是,他望向最初提议的大哥大嫂,“大哥,嫂子,你们的日子也不好过,家里还有三个孩子要养,一下子给我拿四千块钱,你们还怎么过日子啊?你们的心意我领了,钱就算了吧。二哥和老五的钱,也够用了。”

    大哥没去看媳妇的脸色,忙说:“既然有了钱,你就买个两室的房子吧,四万可能不太够,我给你添五千!”

    三哥还在犹豫是否答应,旁观了全程的郭美凤终于开口了。

    “老大,你们攒点钱也不容易,先自己留着吧,过日子总要在手里留点钱的。我名下有一套两室的楼房,是我刚从港岛回来那年买的。那会儿的房价便宜,我没花多少钱就买下来了。房子不算新,有一对小夫妻租户住着呢。老三也别出去找房子了,你把四万块钱给我吧,我将那套两居室转卖给你。”

    众人齐齐一脸震惊地望向她:“……”

    这老太太什么时候给自己鼓捣了一套房子?

    瞒得够严实的呀!

    而在这所有人当中,最震惊的人莫过于林桐了。

    狄老三,上午还因为没房子娶不起媳妇呢,怎么突然就拥有一套两室的楼房了?

    这不就相当于把老太太的房子白白送给老三了吗?

    凭什么呀?

    林桐今天穿了新的连衣裙,胸口有点紧,本来就觉得气闷,被这接二连三的事情一刺激,便有些情绪不稳,喘不上气来。

    她张张嘴还想说些什么时,只觉眼前一黑,忽地被气晕了过去。

    大家被她这突然的晕厥吓了一跳,狄思科焦急道:“大嫂这是中暑了吧?赶紧掐人中,风油精在哪儿啊?给大嫂抹抹!”

    第134章

    林桐只晕了十来秒, 领口的扣子被人解开两颗后,嗓子眼堵着的这口气也就喘匀了。

    听着大家吵吵嚷嚷,为她找药、叫救护车的声音, 林桐一点也不想动弹。

    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她的预期, 她心里乱糟糟的, 需要时间缓缓神。

    可是,小儿子有礼被吓得哇哇哭, 这孩子的感冒刚好没几天, 再哭下去又得反复咳嗽。

    林桐只好捂着胸口缓缓睁开了眼睛。

    “大嫂,你怎么样?先送你去医院看看吧?”钟晓莎边问边用扇子给她扇风。

    林桐晕倒时听到了狄思科喊的那句话,便轻喘了两口气,揉着额角说:“可能是中暑了,不用去医院, 我凉快一阵就好了。”

    “那就先进屋躺会儿吧,要是还不舒服,咱们立马去医院。”

    彬彬安抚好弟弟,又把不安的妹妹交给二婶, 跟爸爸一起将人扶进了一楼的客房, 而后满眼担忧地望向躺在床上的妈妈。

    刚才大人们突然提起给钱的话题,然后妈妈就晕倒了, 他总觉得事情不简单。

    “这是中暑的症状,你之前不也中过暑么,喝了藿香正气水就没事了。”狄思科搂上彬彬的肩膀,对大哥说,“哥, 你陪嫂子待会儿吧,开饭的时候我来喊你们。”

    说着就将一长串萝卜头赶出门, 把空间留给了大哥夫妻。

    大哥握上媳妇的手问:“你怎么突然就晕倒了,把大家吓了一跳,咱妈都要叫救护车了。”

    林桐并不想搭话,偏头望向窗外,但她胸脯一起一伏的,任谁都能看出她在生气。

    见状,大哥叹气说:“你也别气了,老三结婚的房子有了着落,那五千块钱就不用给他了,咱们还能自己攒着。”

    他觉得今天媳妇火气大,除了天热,还有眼热的原因。

    老二这套大别墅,任谁看了都得在心里羡慕一下的。

    “我气的是五千块钱吗?”林桐在床上拍了一下,压抑着怒气说,“我气的是你们老狄家办事不公平!”

    “怎么不公平了?”

    “白给老三一套两居室的楼房,你觉得这公平吗?”

    “老三干了十来年的临时工,最开始那几年,还得每月往家里交五块钱,他没存下什么钱,靠他那点存款和工资根本买不起房子。现在老二老五出钱解决了问题,又没用你的钱,有什么公平不公平的!”

    林桐语带讥诮:“你的意思就是谁弱谁有理呗?他没钱,老二老五就能拿钱贴补他,老太太就能把名下的房子转给他!像咱们这样靠自己努力的,反而什么也得不到!”

    老三年轻的时候拈花惹草,交了一打女朋友,长到三十岁时要收心结婚了,才发现没钱没房。

    然后一大家子人就帮他张罗着凑钱买房。

    他自己不用努力,就能把好处占尽了。

    大哥收了脸上的笑,蹙眉问:“你还想得到什么?当初家里只有我结了婚,养的孩子又多,咱妈把全家唯一的房子给了我,全家唯一的铁饭碗也由我捧着,这些年也不用咱们给老人养老,你还想要什么?”

    林桐抿着嘴不说话。

    “至于老二老五出了四万块钱的事,你也不用眼红。我们家一贯如此,爹没得早,兄弟有事都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要不然这日子根本过不下去。”

    林桐扯了扯唇角,“当初咱们结婚的时候,你这些弟弟谁出钱出力了?”

    “你当年是挺着肚子进门的,没办婚礼。我那几个弟弟,在你带着佳佳,又挺着肚子的时候,把唯一的房子留给咱们住,就是出了大力了。你去别人家打听打听,谁家分家的时候,会分得这么心平气和,房子说给就给了?”

    “我弟弟妹妹有出息,自己有本事弄到房子,还能帮衬家里,你就知足吧。你看隔壁老王家,为了一间房打成什么样了?那日子还能过吗?”

    大哥没什么大志向,不会做生意,也没有当官的本事,去厂领导家送个礼,在门外站了半晚上都不好意思进门。

    他就想过这种老婆孩子热炕头,小富即安的生活。

    林桐抱臂说:“我没不知足,但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你家就是办事不公平。”

    闻言,大哥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耿直地问:“你是不是嫉妒老三啊?”

    “……”林桐脸上表情一僵,而后索性点头承认,“对啊,我就是嫉妒,嫉妒犯法吗?”

    她不仅嫉妒,还憋屈,而且越想越憋屈。

    凭什么老三什么也不做就能白得一套两居室啊?

    她以为狄家兄弟和老太太,顶多给他贴补四五千块钱,或是借他一两万买个一居室。

    谁知老二老五居然一下子拿出四万块,还换了老太太手里的两居室。

    这性质能一样吗?

    “那要不咱们跟老三换换?让他去住四合院的两间屋子,咱家搬去住楼房的两居室?反正咱们跟老三是一样的,都没花自己的钱就住上房子了。”

    “你要是觉得不公平,那就把老五的电子琴还回去吧,这是人家中央台发给全国第二名的奖品,一台进口电子琴价值好几千块,在当年也值小半套房了。当时是以暂时借用的名义拿回来的,但你一直让佳佳用着,佳佳用完有礼用,老五不提,咱们就一直霸占着。”

    林桐:“……”

    “还有明星学校的钢琴培训班也别去了,老五媳妇办个学校,只有两个免费上课名额,没给嘟嘟,也没给她娘家亲侄子,只给了咱家佳佳和有礼。你算算吧,一节钢琴课25块钱,佳佳和有礼天天去上课,一个月给咱们省了1500块的课时费,一年就能省下一万八,这就是一套房钱了。你自己也说了,每天学琴,跟一个礼拜学一次,效果不一样。”

    工薪阶层的人家,谁家能一下子给三个孩子培养特长?反正他们那个四合院里,只有佳佳和有礼每天去上特长班,回家还能练钢琴,院儿里不知有多少孩子羡慕呢。

    被他这样提醒,林桐因为房子而失去的理智,终于回笼了。

    “我已经是奔四十的人了,没脸让老二和老五也一人给咱分两万,你要是还钻牛角尖,以后就关起门来过日子,少跟我弟弟妹妹接触吧。”

    林桐嘟哝:“我就是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人家都住那么大的房子。”

    院儿里的快嘴婶一家已经搬进楼房了,老五住着两进院子,老二买了大别墅,眼瞅着老三也要住两居室了。

    身边的人都在向上发展,只有自家还蜗居在那两间小屋子里。

    大哥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听说很多单位都要房改,没准儿哪天就能轮到我们厂了。我最近多出去接点私活,给咱家多攒点钱。要是能赶上房改,咱就跟老二几个商量商量,把房子的钱补给他们,到时候咱也能住干净的楼房了。”

    大哥在客房里勉强将媳妇哄好了,而郭美凤却攥着一把青菜种子站在窗外怔怔出神。

    于童在心里叹口气,接过她肩上的锄头,将人带离了窗边,笑着说:“我看您还是别给二哥种菜了,这一片地正挨着客房窗户,施肥什么的会有气味,不如让二嫂种点花呢。”

    郭美凤点点头,忍不住跟儿媳妇感叹:“天底下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遭不了的罪。没钱的时候,这几兄弟挤在一块儿,什么苦日子都能过,如今有钱了,反而各有各的心思了。”

    “您应该高兴啊,有好日子谁想过苦日子呢!”于童挎上婆婆的手臂走出大门,去别墅区里散步。

    郭美凤啧了一声说:“今天失策了呀,就防着这几个臭小子窝里斗呢,我买房都是偷偷摸摸买的,当时我高兴了好几天,还去吃了顿啃的鸡儿庆祝呢。今天一时没忍住,竟然露底了!”

    于童不禁莞尔:“那您怎么突然就露底了?其实四万块钱也能买套小一点的两居室了。”

    三个儿媳里,郭美凤跟于童相处得最久,也最合得来,她倒是不怕跟于童说私房话。

    “我就是不想看着老三吃哑巴亏,咱家那套老房子值两三万呢,结果他们才给老三四千块钱。哪怕给个五千六千我也不说什么了,这不是一着急就露底了嘛!完蛋了,现在大家都知道我要有四万块钱了!”

    “有钱还不好!您看那《红楼梦》里的史太君手里有钱,儿孙们就得哄着她。”于童提议道,“您还是别把房子转给三哥了,拿了那四万块钱您又没有花钱的地方,最后估计还得投资买房。而且房产转手还要交房产税和契税,不如让三哥自己去买,要是钱不够用,您私下贴补他一点就是了。”

    郭美凤有点动心,“那我就要出尔反尔了呀?”

    “就算您出尔反尔,大家也不敢说什么。”

    “那我就不把房子卖给他了,反正已经有了钱,让他自己找房子去。”郭美凤再次悔不当初,“失策啊失策,当时怎么就冲动暴露了呢?”

    *

    郭美凤本就后悔自己冲动行事,狄思科这个促狭鬼还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乔迁宴结束以后,动不动就将狄嘀嘀和狄嘀嗒塞到她房间里,然后用全家人都能听到的音量说:“奶奶是富婆啦,你俩现在就得学着孝顺奶奶了,回头让奶奶给你们买车车开。”

    郭美凤在他背上拍了一下,“你能不能教点好的?他们奶奶自己还开小土豆呢,给他们买什么车车?”

    “《可喜可贺》播了几个月,您已经是全国闻名的富婆了,”狄思科笑道,“您都要上春晚演富婆了,还说您没钱!”

    提起上春晚,郭美凤立马来了精神,财产暴露的失误都不算什么了。

    “还不一定能上呢!陈庆山有两个本子,最终哪个本子能上,得看导演组的选择。”

    因着《可喜可贺》这部喜剧的票房确实挺可喜可贺的,于童打算让他们借着电影的热度,继续老少配合作一次,上春晚演个小品。

    不过,郭美凤刚刚有点名气,为了确保陈庆山的节目必过,于童又给他和去年的春晚搭档准备了本子。

    所以郭美凤能否上春晚,全靠发挥和运气。

    除了陈庆山和郭美凤,于童旗下的金雪茜和秦勉也有争取上春晚的打算。

    大家都这么重视春晚,不由让狄思科也将目光放在了春晚这个舞台上。

    时间刚进入九月,他就跟曾厂长提了赞助93年春晚的想法。

    曾浩田被他这个大胆的提议惹得一愣,隔了几秒问:“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狄思科总不能说是从自家媳妇身上得到的灵感,就一本正经地说:“我也是无意中看到了一篇报道,才有了这个思路。内地有一家钟表企业,85年时,每年只有45万只的产量,但是到了91年就能达到年产200万只了。”

    曾浩田问:“你的意思是,这家钟表企业赞助春晚了?”

    “对,从84年到91年,一共赞助了七届,”狄思科停顿片刻说,“咱们做日化的对这两百万的年产没什么概念,但是他们只赞助了三年,就成为全国唯一一个年产过百万的钟表企业了。”

    而且84、85年那会儿,全国的电视普及率并不高,只有少数家庭能买得起电视看得上春晚。

    像他们老狄家,到了87年才看上了电视,电视机票还是他在经贸部参加比赛获得的奖品。

    在电视普及率并不高的情况下,仍能让这家企业的产量成为全行业第一,足可见春晚广告的厉害了。

    春晚对曾浩田来说,是个看得见摸不着的东西,他从没想过自己厂里的产品可以出现在春晚的舞台上。

    他心里有点兴奋,背着手在办公室里闷头转了几圈,“人家钟表企业赞助,可以说’XX钟表为您报时‘,咱们搞日化的,这广告要怎么打呢?”

    狄思科也不知道日化产品要怎么在春晚的舞台上打广告,但他有花钱的经验,于是很豪气地说:“只要钱到位,导演组会自己安排的。”

    曾浩田问:“赞助春晚,大概需要多少钱?”

    “至少要准备八百到一千万吧。”

    曾浩田:“……”

    厂里这两年赚得不少,但花的也多。

    牙膏和洗发水的市场需求大,他们又引进了两条牙膏生产线,以及一条洗发水生产线。

    陆续还清之前欠下的各方债务。

    各项研发投入和持续的广告宣传,也需要大量支出。

    现在让厂里拿出一千万现金,还真没那么容易。

    他没有一口否决这个提议,但也没当场应承,“狄厂长,你容我再想想。”

    狄思科没想着曾厂长会立马同意,事实上,对方没有反对就已经很让他意外了。

    像他这个年纪的领导,一般都不怎么接受新玩法。

    曾浩田最开始也想反对来着,毕竟这个突然的提议对一个去年还面临倒闭的日化厂来说,实在有点异想天开。

    可是,他仔细想了想,厂里的牙膏和洗发水已经在中央台打出了广告,要是再赞助个春晚,似乎也不是多么不可企及的事情。

    “吃饭就吃饭,你又琢磨什么呢?”陈淑兰在饭桌上轻敲了两下。

    曾浩田跟妻子算是无话不谈的,偶尔也会说说工作上的事,闻言便说:“小狄厂长说了一个提议,想要赞助明年的春节联欢晚会,至少要花上千万,我暂时还拿不定主意。”

    “你们厂不是刚缓过一点劲儿吗,好不容易攒下了一些家底,可别再嘚瑟没了。去年差点被绑走的事,你忘啦?”

    想到当初老曾在病中好险没被外地法院的人带走,陈淑兰至今还心有余悸呢!

    “那已经是老黄历了,我们厂赚了钱以后就把从前的欠账全部还清了,人家法院还抓我做什么!”

    “那可说不准,这市场经济的变数这么大,今年畅销的产品,明年就可能滞销了。谁知你们厂能红火多久啊!”

    “所以,我们才需要在电视上持续投放广告嘛,这两个月牙膏和洗发水的销量比较平稳,但是日化行业,不进步就等于倒退。销量必须一直增长,一直开拓销路,才可能在激烈竞争中生存下来。”

    陈淑兰不爱听这些,挥手说:“得得得,你别给我讲那套生意经了,回你们厂里讲去!官不大操的心都快赶上市长了,你可当心着点吧,别再累出脑溢血了。”

    “……”曾浩田低声说,“我也不全是为了厂里,到明年初,我就在日化厂干满三年了。”

    陈淑兰挑着土豆丝里的葱花,起初还没听懂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

    隔了快一分钟,才回过味儿似的问:“领导要把你从日化厂调走啊?”

    曾浩田摇摇头,“没有。”

    但他就快五十了,干满这一届以后,如果不能升职,那就只能在日化厂再干一届,然后被平调去其他单位,或退居二线,到时候就不知会在哪里退休了。

    要是能借着赞助春晚的机会,为厂里的产品打出名气,提高产值,无论对厂里还是对他本人的发展都有很大益处。

    问题的关键就是这个广告费太他娘的贵了!

    曾浩田考虑了几天后,找到狄思科问:“小狄厂长,明年春晚的广告招商什么时候进行?”

    “还没听到确切消息呢,估计得十月以后吧。”

    “咱们可以赞助春晚,但是价格方面能不能再谈一谈?一千万也太多了。”

    狄思科颔首:“到时候再看吧,赞助费从哪里出,您有打算吗?”

    “十月份不是有秋季广交会么,之前咱们没有拿得出手的产品,已经好几年没参加广交会了。今年倒是可以去试试,先签点外贸订单填补赞助费的窟窿。”

    就是外贸订单的回款比较慢,到时候未必能赶得上春晚这趟快车。

    曾浩田叹气说:“先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再想办法从其他地方抠点钱。咱们折腾这么一大圈,不知能不能干得过人家钟表企业。”

    狄思科笑道:“三转一响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是时候让其他产品坐庄了。”

    *

    一把手和二把手合谋了赞助春晚的大计,当然不能瞒着班子里的其他同志,接下来的工作还需要其他人配合呢。

    有人想对斥巨资在春晚打广告的提议表示反对,但春晚的具体赞助金额还未披露,现在跳出来反对也是做无用功。

    所以,厂领导班子最近都比较忙碌,开足马力搞生产。

    逸丝洗发水的产品太单一了,要想从春晚广告中获得最大利益,就得尽快将刚研发的两款洗发水和两款护发素投产,争取在春节前正式上市。

    厂子里在大搞生产,而市里和区里却会议不断,曾浩田这阵子基本没怎么在单位坐班,几乎天天在外面开会。

    有些会议他没时间去,厂里又必须派人出席,就要由几个副厂长出面。

    狄思科今天来市里参加的就是安全生产专项行动协调会。

    台上的领导正在讲话,狄思科就感觉自己身边坐了一个人,侧头一看是搪瓷厂的徐厂长。

    “你怎么刚来?这会都快开完了。”

    “刚从区里过来的,”徐厂长抹了把汗说,“能赶上就不错了。”

    “今天区里开什么会?”日化厂和搪瓷厂是同一个区的,没听说区里开会啊。

    “别提了,”徐厂长一脸晦气地说,“我们厂被定为房改试点单位了。”

    “那是好事啊,让企业房改,区里总得出点钱吧?”

    有区里帮忙协调,出钱出力,总比企业自己单打独斗强。

    徐厂长挥手说:“好什么呀!房子的话题是能轻易沾边儿的吗?厂里有那么多住房条件差和没分到房子的职工,要是我这会儿回厂里提出房改的话题,职工肯定立马炸庙!”

    没人主动提这件事时,还能稀里糊涂地混下去,一旦厂里提起了房改话题,这就跟开闸泄洪似的,根本堵不住!

    要是企业效益好还行,但是搪瓷算是夕阳产业了,一年不如一年,搪瓷厂哪有钱给职工搞房改?

    狄思科向他打听:“区里想让企业怎么改啊?”

    徐厂长掰着手指头数:“提高公房租金,出售公房旧房,集资建新房或者合资建新房,反正就是要解决职工的住房问题。”

    狄思科咋舌:“房租还要涨啊?现在涨到多少了?”

    “暂定一平米是五毛五,涨了跟没涨一样,要是二十米的住房,职工每个月才交11块钱,就算再加上三块钱的卫生费,总共也不超过15块。改来改去都一样,这点钱还不够房子的维修费呢!”

    搪瓷厂那点家底是盖不起新房的,所以他们厂的房改就只能在老房子上做文章。

    狄思科听他介绍了房改二三事,回到厂里以后,就让钱运旺去后勤查查日化厂自有房屋的维修和管理费用支出。

    这些自有房屋基本就是职工住房了。

    结果不查不要紧,一查吓一跳。

    日化厂每年能收到15万左右的房租,但是因为房龄太高了,厂里每年花费的维修和管理费用竟然高达60万!

    这就是厂里赔本补贴职工啊。

    而且狄思科对这60万的支出在心里打了一个问号,他很怀疑这60万花费的合理性。

    他将关于房改和自有房屋的资料整理好,考虑了两天后再次找上了曾厂长。

    曾浩田刚从市里开会回来,还没来得及吃午饭,三两口解决了一个面包,就问他找来有什么事。

    “咱们区最近正在几个试点企业间搞房改,您听说了吧?”

    曾浩田颔首:“有所耳闻,几个试点厂长的日子都不好过,职工都要闹翻天了。”

    “我这两天查了一下咱们厂自有房屋的情况,连年入不敷出,”狄思科将自己查到的资料放在他桌面上,“我觉得咱们厂可以主动加入房改试点的队伍。”

    曾浩田:“……”

    你是太平日子过够了吗?非得去捅这个马蜂窝?

    “我看咱们不用像其他厂那样给职工涨房租了,涨得那点房租根本堵不住维修和管理费用的窟窿。与其给职工涨房租,闹得怨声载道,不如采取自愿原则,将这些老房子卖给职工个人。”

    “……”

    “房子归个人所有以后,就是职工自己的房子了,职工们高兴,厂里也能省下不少麻烦。”狄思科笑吟吟地说,“最重要的是,拿到职工买房的这笔钱以后,咱们还能把春晚的赞助费交了。”

    第135章

    北方日化厂近一年的效益大幅提高, 大多数职工对当下的工作生活还算满意,但这其中并不包括郑守业。

    郑守业是85年接了父亲的班进厂工作的,如今已经有了七年工龄, 若是在人少效益好的单位, 他这七年工龄, 早就能排队分房了。

    但是,在北方日化厂, 七年的工龄即使有排队资格也分不到房。

    分房是“天字号”大事, 这里面的学问大着呢。

    跟领导的关系亲疏,在同事间的人缘好坏,都将决定他能否分到房子。

    就像他亲爹,在当初的日化三厂烧了二十多年锅炉,也没能分到房子, 一辈子跟父母兄弟挤在一间十五平的小屋里。

    郑守业是在那十五平的小屋里长大的,不想让自己的儿女也在那里出生,所以他结婚后就从爷爷家搬了出来,在单位附近租了一间私房。

    这年头有私房又肯向外出租的人并不多, 他找朋友帮忙牵线, 才从一个老太太手里租到一间违建小窝棚,每个月40块。

    不过, 即使是这种40块的小窝棚,也快没有了。

    老太太的儿子儿媳要从外地回来,这间住了三年的小窝棚,得尽快给人家腾出来。

    他们夫妻都不能享受单位的福利分房,又联系不到其他便宜的出租房, 几天时间就急出了满嘴水泡。

    因为上火,他媳妇的奶水也受到影响, 儿子喝了奶以后口腔溃疡,整夜哇哇哭。

    夫妻俩在小窝棚里对坐着,恨不得也抱头痛哭。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老天爷终于开了一回眼,就在一家人坐困愁城的时候,突然接到了媳妇娘家的来信。

    老家县城的房子卖了两万五,父母留五千,姐妹俩各分一万!

    老丈人叮嘱他们,赶紧用这笔钱改善一下居住环境,能买就买,买不了就租。

    郑守业当然想买房了,所以突然成为万元户的他,昂首挺胸地走进了天坛北门对面的市房地产交易所,打算为自家掂量一套商品房。

    然而,他走进二楼大厅,看到北墙上挂着的《第三批商品房售价表》时,却愣住了。

    他看好的那个小区在丰台,算是郊区了,可是每平米售价竟然在1600-2300元!

    价格跟楼层朝向户型有关,单价1600的房子是条件最差的,一居室建筑面积29.2平米,两居室56.44平米。

    即使是最便宜的一居室,也要四万六左右,而两居室要九万多。

    按照他跟媳妇的收入,十几年后才可能买得起一套一居室。

    围在售价表前面看房价的人很多,看到上面的数字后,都忍不住咂舌。

    “这房价怎么这么高?”

    有比较懂行的人就解释说:“商品楼附近的学校、商店、道路之类的市政建设费用国家不管,政府出不起这个建设费,当然就要摊到房价里。”

    “太贵了,除了做生意的大老板,什么人能买得起这种房啊?”有人抱怨。

    “那些有海外关系,或者平反冤假错案的估计能买得起。”

    “我们厂的高工退休以后去私企打工了,人家就在这里订了一套两居室。”

    “有钱就尽快买吧,再不买又该涨啦,今年就比去年贵了两百,一套房差价小一万呢。”

    郑守业在人群里听了好半晌,才失魂落魄地挤了出来。

    本以为老丈人给的一万块能帮他们在北京安家,谁知还是痴心妄想了!

    他回家时早已没了之前的精气神,不过妻子李萍并没注意到他的脸色,见他回来就赶忙迎了上来,一脸神秘地说:“你猜我今天听到了什么消息?”

    “嗯?”郑守业接过儿子,答得心不在焉。

    “我听说,咱们厂要把单位自建房卖给职工个人!”

    郑守业顿时瞪大眼睛问:“你从哪打听来的?消息可靠么?”

    “我下午回了趟食堂,听干娘说的。”

    那这消息八成就是真的了。

    李萍是日化厂的临时工,因为面食做得好,在食堂当白案帮厨,并且认了白案大师傅当干娘。

    能在大厂食堂立住脚的,必是有些背景的,她干娘是后勤科长的亲姐姐,单位里有什么风吹草动,总能在第一时间掌握消息。

    “知道是怎么个章程吗?”想想交易所里那离谱的房价,郑守业又赶紧问,“多少钱一米?”

    “不知道多少钱,这件事还没正式开始呢,只说会把职工正在居住的房子卖给个人。”

    闻言,郑守业一下子就泄了气。

    他们连享受福利租房的待遇都没有,更别提买房了。

    李萍凑到他身边耳语道:“我干娘说,这房子只能由本单位的职工购买,你知道是啥意思不?”

    “嗯?”

    “有几个人已经辞职下海了,还占着单位的房子,那肯定不行呀!以前是没人敢管他们,现在要房改了,单位要是认真查了,怎么会让已经离开的人霸占单位自建房?”

    郑守业在心里默默盘点了一下,不确定地问:“这样的人能有十个吗?”

    “管他有没有呢!只要有人从单位福利房里搬出去,咱们就有机会呀!你别忘了,虽然你的工龄少,但咱爸的工龄多,咱爸当年没分房,现在由你接班了,他的工龄也算在你身上,那你就有将近三十年的工龄了,咱厂里有几个三十年还没分房的?”

    郑守业摇摇头:“厂里分房可不是只看工龄,这里面的事情复杂着呢。”

    “但这是个机会呀,我干娘说,单位自建房的房龄高,能比商品房便宜一半,折旧以后比房管局管辖的公房也便宜一些。”李萍这才想起询问男人今天的任务,“你去交易所打听的怎么样?”

    “不到三十米的房子,不挑楼层和朝向的话,最便宜的也要四万多。”

    “咱单位自建房普通户型都是十几二十米的,要是按照商品房的一半计算,不到两万块应该能买下来。”李萍翻出自家的存折,“咱俩有一千五的存款,只要你能拿到分房名额,哪怕去找亲戚挨家挨户借钱,我也能把这个钱凑齐。”

    郑守业想想那天价商品房,如果错过了单位福利分房,他们家恐怕一辈子也买不起房。

    他一咬牙承诺道:“行,这回无论如何也得想办法弄到一个名额来!”

    像郑守业夫妻这样私下商量的人不在少数。

    日化厂要进行房改的消息,根本就瞒不住,厂领导也没想着瞒谁,虽然没正式通知,但这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一夜之间就传得人尽皆知了。

    正如搪瓷厂徐厂长所言,房子的话题,就是老虎屁股,一点也摸不得。

    职工们刚听到点似是而非的风声,就登时炸庙了。

    已经拥有福利住房的人,四处打听买断自建房的房价。

    没有分到房子的,就盯着有可能空出的房子打主意。

    更有的人家是几代人挤在一间屋子里的,厂里还没放出消息,他们已经因为各自的出资比例在家闹翻天了。

    而提出房改建议的狄思科,对这些是完全不知情的。

    他下个月要带队去广交会,现在主要负责的是进出口业务。房改工作由曾浩田和庄有德来跟进,还需要厂职代会和市房改办批准,这项工作才能推进下去。

    然而,房改只是露出点苗头,尚未正式开始呢,厂领导班子里就闹出了一个大丑闻!

    有人将实名举报信送去了集团,把日化厂的一众厂领导一锅端,全给举报了!

    举报内容就是厂领导集体收受贿赂,违规为职工分房。

    这种无差别攻击的行为,别说在东轻集团了,放在全市也是相当炸裂的!

    把厂长副厂长全都点名道姓地举报一遍,无异于在说,厂里蛇鼠一窝,沆瀣一气,没一个好东西。

    若是匿名举报,徐叔阳也就只当没看见了,毕竟可信性不高。

    但这是一封实名举报信,举报人是原日化三厂的退休职工,一个叫宋花花的老太太。

    退休以后没事干,就盯着这件事呢。

    这宋花花已经七十多了,不知她那消息是打哪儿来的,但是事情被她说得有鼻子有眼,谁谁谁是这个副厂长的亲戚啦,谁谁谁是走那个副厂长的门路啦。

    特别举了一个例子,副厂长庄有德不但自己住着厂里的房子,还给不在本厂工作的亲戚安排了三套住房,挖社会主义墙角。

    而且人家宋花花特正派,厂里正在房改的节骨眼上,她跳出来举报,还把自己摘得挺干净,“我自己有房住,就是看不惯厂里这股歪风邪气。”

    集团要是不管,她就拄着拐棍去市里告状。

    徐叔阳哪有时间跟老太太耗下去?你举报是吧?那就查一查吧,查完大家就都安心了。

    所以,尽管这封举报信的可信度并不高,但徐叔阳还是把曾浩田、狄思科和庄有德喊来了集团。

    曾浩田看了一眼那封举报信说:“徐总,我跟狄厂长都是在三个厂重组以后来到日化厂的,这两年厂里工作千头万绪的,还没顾得上分房子的事,所以,除了给新来的大学生租了三间宿舍,厂里没给职工分过住房。”

    至于庄有德的事情,他是不敢打包票的。

    东轻集团旗下的分公司和工厂有数十个,徐叔阳能有时间看看各单位的财务报表就不错了,哪会关心分房这种事情!

    从狄思科那里也得到了同样的答复后,徐叔阳点点头说:“那你们回去自查自纠吧,举报信的内容核实以后尽快报上来。房改过程中牵扯到巨大利益,做这项工作一定要慎之又慎。相关既得利益者尽量避嫌,不要再闹出国有资产流失,或是监守自盗的传言。”

    曾浩田暗自琢磨徐总这话是啥意思,怎么就扯出监守自盗了?

    而后他猛然记起,他这个厂长已经从电视机厂的家属院离开,搬进日化厂的房子了。

    若是房改的话,他也有资格购买正在住的这套将近七十米的两室一厅。

    如果购房规则和价格由自己制定,那就好似让裁判上场踢球,确实容易被人诟病。

    厂里一共五个厂长副厂长,只有狄思科因为有私房,没住进单位的房子。

    所以,房改,以及核实举报信内容的工作,就这样莫名其妙落在了他的头上。

    狄思科:“……”

    核实举报内容的活儿可不好干,要是太有针对性,以后还怎么跟其他领导相处啊?

    而且那宋花花的举报信上虽然把时间地点事件列得挺详细,可是送礼是在私下进行的,谁会让人目睹行贿受贿现场啊?

    双方当事人更是不可能承认,他查了也是白查。

    至于被人直接点了的庄有德,狄思科没打算放任不管,但也不能直接上门查人家。

    不过,房改的事情一直悬而不决,很容易影响大家的工作效率。

    于是,厂里相当雷厉风行地成立了房改办,成立当天就向全厂通知了即将房改的消息。

    经过市房改办,厂房改办和厂职代会的多次商议,决定将日化厂自有房屋出售给职工个人,凡已享受福利分房待遇的职工,均有资格购买正在居住的这套住房。

    原日化一厂的家属院,每平米280-380元。

    原日化二厂的家属院,每平米450-590元。

    原日化三厂的家属院,每平米420-560元。

    原日化二厂和三厂都在北京市区,家属院也在厂区附近,价格相对要贵一些。

    而一厂在郊区,比市区的房子便宜很多。

    具体购房价格以工龄为准,厂房改办将每个工龄段的购房价格列出了表格。

    工龄在二十年以上的,可以按照最低价购买。

    比如日化一厂的老职工,如果工龄已经达到二十年,那他就能以每平米280元购买,面积在二三十平米的户型,九千以内就能到手。

    房产证到手五年内,房屋不可在市场上流通,五年后职工若有售房意愿,日化厂有优先购买权。

    厂里鼓励个人购买住房,但购房全凭自愿原则,若是没有购房意愿,可以继续租住现有房屋。

    与此同时,厂房改办又张贴了第二张通知——厂里将对现有住房的真实情况进行核实!

    夫妻双方均不在本厂工作的。

    办理停薪留职手续超过两年,默认自动离职的。

    从张榜之日起向前推算,无故旷工十五天及以上的。

    请立即主动搬离本单位宿舍,非本厂职工无权享受本厂福利待遇!

    两张通知一经张贴,甭管有房没房的,全都坐不住了。

    有房的人家需要赶紧筹钱,还有的在犹豫是否要买房,毕竟这房子太老了,即使折旧后的价格很划算,但是以后的房屋维修和管理由谁负责?

    没房的人则紧盯着第二张通知上的内容。

    要是有人从单位家属院里搬离,其他人不就有机会了嘛!

    领导未必了解各家职工的情况,但是职工彼此间可太熟悉了。

    宋花花举报信中的内容根本不用狄思科亲自核实,各种举报信和证据就像雪片似的,落在了狄思科的案头。

    别人的情况还不明了,但对庄有德的举报是半真半假的。

    庄有德是原日化三厂的副厂长,他的堂叔、弟弟和外甥,也都是原日化三厂的职工。

    这种一大家子在同一单位上班的情况,在国营工厂里非常普遍,没什么可指摘的。

    他这三个亲戚均被分配了住房。

    当年分房时,是否合规已经不可考了,狄思科觉得以庄有德的本事,即使不合规也会让事情在大面上过得去。

    所以,他也没去纠结领导亲戚全住上了福利房这件事。

    问题的关键在于,除了庄有德的堂叔已经退休,弟弟和外甥都在三个厂重组以后,离开日化厂下海了。

    他弟弟是在90年3月办理的停薪留职手续,到今年3月时,已满两年,默认自动离职。

    他外甥曾是厂供销科的业务员,供销科去年定了销售指标以后,就从供销科转岗去包装科了。

    但是这位同志只在包装科干了两个月,就开始频繁请假,病假事假探亲假被他请了个遍,有人说他跟着叔叔下海做生意去了,刚开始还有请假记录,近半年来,就什么都没有了。

    工资照拿,房子照住,就是无故旷工,约摸是有副厂长舅舅撑腰,有恃无恐了。

    集团和曾厂长都很关注举报信的核实情况,狄思科这边有了眉目以后,就把手头的证据都交了上去。

    要怎么处理,自然由上面决定。

    然而,他刚把几位副厂长被举报的情况汇报清楚,他的办公室门口就被人给堵了!

    一共十多个男同志,看起来还挺能唬人的。

    打头的男人四十来岁,花衬衫皮带BB机,生意人的标配一样不少。

    狄思科对这些人面生,但他认出了混在其中的王小川,庄有德的那个外甥。

    “您就是狄厂长吧?”打头的男人问。

    “你们不是日化厂的职工吧?”狄思科反问。

    “怎么不是呢?我们就是日化厂的!”

    “哦,你们是哪个部门的?厂里的职工都认识我这个副厂长,你们居然不认识?”

    “……”

    男人不想跟他纠结认不认识的话题,客气地笑道:“狄厂长,我们都是日化厂的职工,只不过办理了停薪留职手续,今天就想来跟您谈谈那房子的问题。”

    “您怎么称呼啊?”狄思科问。

    “我叫庄有为。”

    哦,庄有德那个下海的弟弟。

    “你们都是办了停薪留职的?办手续的时间一样吗?”

    “不太一样。”

    “那你们的情况不一样啊,一起谈能谈出什么来?”狄思科看一眼手表说,“我下午还有点时间,你们一个一个进来说吧。”

    这帮人其实都是停薪留职到期以后自动离职的,大家一起来厂里说和,就是想壮壮声势。

    要是单独谈话,未必能得到他们想要的结果,因此大家都不肯单独谈,聚在走廊里闹闹哄哄的,引得不少职工从办公室里探头张望。

    听到动静的曾浩田和尹甘露也出来问,出了什么事。

    “没事,几个离职的职工想找厂领导聊聊。”狄思科握上庄有为的手说,“庄有为同志,我知道你们来厂里是为了什么,无非就是房子嘛,也知道你跟庄有德厂长的关系。可是,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我才不能答应大家的请求。”

    庄有为握着他的手,低声说:“狄厂长,大家停薪留职以后自己做买卖都挺忙的,谁还能数着日子生活呀,人都难免有个疏忽的时候,大家逾期的时间都不长,厂里就通融通融嘛。”

    “瞧大家伙的打扮,生意应该都做得不错,即使停薪留职手续没过期,你们也不会再回厂里上班吧?当初大家办手续时是签了合同的,根据国家规定,停薪留职时间是两年,超出两年,就算作自动离职。”

    “各位离职后空出的岗位已经招工填补了新人。今天厂里要是真的给你们通融了,不但我要犯错误,庄厂长也要犯错误的,你们都是庄厂长的亲人,应该多为他考虑才是。”

    庄有为跟他商量道:“大家都是厂里的老职工了,也为厂里做了贡献,不能因为我们离开工厂,就把房子收走呀!这让我们怎么生活!厂里多少也要关照一下老职工吧?”

    狄思科惋惜道:“厂里也很想照顾大家,但是没分到房的老职工太多了,厂里今天照顾了你们,又该怎么跟没分到房的在册职工交代呢?”

    “就是呀,你们不是已经下海赚大钱了嘛,花钱出去租房或者买更好的商品房去呗!干嘛窝在家属院的小屋子里呀!”

    围观人群纷纷附和。

    “话可不能这么说……”

    狄思科已经不想跟他们掰扯了,他望向从走廊另一边快步走来的庄有德,招招手说:“庄厂长,您来劝劝这几位同志吧,您的话他们应该会听的。”

    庄有德最近刚被人举报到集团,正坐在火药桶上,早就跟外甥交代过了,不要冲动行事,这次先把房子还回厂里,然后赶紧回厂里工作,他再另外想别的办法。

    可是,这小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但不听话,还撺掇他二舅带人来厂里闹,现在正是敏感时期,他胡乱闹能闹出什么好结果?

    *

    这些人当然是闹不出好结果的,不但没把房子保住,集团纪检部门还派了调查组下来调查庄有德的问题。

    庄有为是所有停薪留职的人中靠山最硬的,连他都得从家属院搬出来,其他人就更没有商量余地了。

    哪怕有商量的机会,也因为调查组的介入,无人肯帮忙了。

    厂里一下子就空出来二十多套空房。

    排队等待分房的职工们顿时就激动了,这就是他们的机会呀。

    厂里暂时还没有分房的意思,狄思科正跟房改办商量新的分房章程。

    不过,有机会分房的职工们已经蠢蠢欲动了。

    狄思科这天下班回家时,在自家客厅里见到一个陌生老太太。

    郭美凤热情地陪着人家聊天,旁边沙发里还有大嫂林桐作陪。

    他没弄懂这是个什么组合,大嫂最近经常带着孩子过来,但这老太太是谁家的啊?

    郭美凤很快就帮他解惑了,“狄厂长,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你们厂的宋花花,宋大娘!”

    狄思科:“……”

    宋花花,这名字如雷贯耳啊!

    连锅端,将他也一起举报的那位女英雄!

    宋花花拄着拐杖站起身,握着他的手说:“我听说举报信已经核实了,多亏有您这样的干部在,才能还咱们厂一片青天呀!”

    “您言重了,我只是按规办事。”

    宋花花颤颤巍巍,神情激动地说:“咱们厂就需要像您这样按规矩办事的领导呀!”

    狄思科心说,这老太太至少退休二十年了吧,对厂子发展还怪上心的呢!

    宋花花慢腾腾地俯下身,从腿边的沙发上拿起一面暗红色的锦旗,锦旗下面长长的穗子在半空中荡啊荡的。

    “狄厂长,您为职工们办了一件大实事,我没什么拿的出手的东西,但是为了表达我的谢意,我特意做了一面锦旗给您。”

    然后,唰一下将锦旗展开,上书七个大字——“再世青天狄思科”。

    狄思科:“……”

    这可太突然了。

    刚带着孩子进门的于童好悬没当着众人笑出声来。

    她强忍着笑跟大家点点头,就赶紧带着孩子回后院了,趴在大床上独自笑了好半晌。

    狄嘀嘀和狄嘀嗒不知道妈妈在笑什么,但捧场王不是瞎吹的,妈妈笑他们便也跟着傻笑起来。

    前院那边,宋花花送完锦旗就很快离开了,大嫂林桐自告奋勇帮忙送客。

    狄思科就问郭美凤:“宋大娘来多久了?跟您说她家里的情况没有?男人儿子什么的。”

    “来了一个钟头了,她儿子也是日化三厂的,已经去世了,倒是有个叫郑守业的孙子。她说自己儿子和孙子都是老实头,老实巴交地在厂里干活,两代人都没能分到房子。”

    狄思科暗道,她儿子可能是老实头,孙子就未必了。

    老太太退休这么久了,除了孙子,谁能跟她提厂里的事?

    他将郑守业的名字记下来,打算回厂里问问情况,发现郭美凤像被狗撵似的,快步往自己房间走,忍不住笑问:“您跑什么呀?我大嫂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哎呀,快让她带着孩子回去吧,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太,不用儿孙绕膝。”

    狄思科将那面青天锦旗卷起来,笑着建议:“我过阵子要去广州出差,要不带您出去散散心吧,也让我大嫂和孩子歇歇。”

    第136章

    宋花花同志送来的那面锦旗, 被于童挂在了自家墙上。

    而且她每次从旁经过时,都要被上面的内容逗笑。

    狄思科被她笑得内心窘迫,抓过乖乖在白纸上乱画的狄嘀嘀, 将闺女的两只小手举过头顶, 做了一个投降的姿势。

    “您快饶了我吧, 赶紧把那玩意儿摘下来!”

    于童抱臂在锦旗前欣赏片刻说:“这是你第一次收到锦旗吧?多有纪念意义啊,挂着吧。”

    狄思科:“……”

    被扰了作画兴致的狄嘀嘀不太高兴, 挣脱爸爸的钳制后, 重新趴回弟弟身边乱涂乱画。

    安静了没两分钟,就捧着她的大作让爸爸点评。

    狄思科状似认真地盯着那坨乌漆嘛黑的不明物体,装模作样地评道:“不错不错,我闺女画的这只小乌龟真是活灵活现!”

    狄嘀嘀被他说得一愣,坐进他怀里, 一起欣赏了自己的大作后,噘着嘴说:“这是小猫!”

    “……”狄思科丝滑地转换口风,“我就说有点像囔囔嘛,看这大眼睛和毛毛花色简直一模一样!”

    狄嘀嘀仰头瞅了爸爸一眼, 长睫毛呼扇着, 满眼都写着“你怎么那么笨”,而后很认真地纠正:“这是囔囔的妈妈家家呀!”

    狄思科:“……”

    艾玛, 哄孩子可太不容易了。

    先不说你把猫画得跟乌龟似的,人家狄思家明明是只公猫,咋就成囔囔的妈妈了?

    再说,狄思家无论是年龄还是体型,都跟小猫不沾边儿呀!

    他只好把这只乌龟, 假设成狄思家重新夸了一遍。

    于童被这对父女惹得发笑,一边用指腹按摩眼角皮肤, 以防长出笑纹,一边向二狗子传授经验:“你下次别点评得太具体了,笼统地夸一夸就行。”

    专业点评由于宝塔负责,他俩这种业余人士,只负责鼓励孩子即可。

    狄思科哄着闺女去继续创作了,然后拿着那幅画凑到媳妇身边嘀咕:“我都没看出她画了个啥,咱爸可太厉害了,连这种画都能点评得头头是道,比我还能胡说八道。”

    要不人家怎么能当副院长呢!

    于童好整以暇地说:“咱俩看不懂,未必其他人也看不懂,艺术鉴赏是有门槛的。”

    狄思科吐槽:“你可真不愧是于院长的千金,就咱家姑娘这坨小乌龟,也能算是艺术啊?”

    说这番话的时候,他还有点心虚。

    老人们总说女儿随爹,他家狄嘀嘀在长相上还是有点随他的,除了发色和那双欧式大双眼皮不太像他,其他地方能看出点他的影子,是个漂亮小姑娘。

    但他可没什么艺术细胞,尤其是美术方面。老狄家从前只能勉强混个温饱,谁会特意培养孩子学艺术啊?他能潜移默化学会唱戏,就算是有文艺特长了。

    所以,瞧着闺女的那坨小乌龟,狄思科觉得也许是他这个当爹的拖了后腿,毕竟他岳家那边的艺术细胞简直多到溢出来。

    “你小点声,万一被她听到了,多打击孩子的积极性!”于童在他腰侧软肉上拧了一把,转而说,“咱家宝宝还不到三岁呢,能画成这样就很好了,你别用大人的眼光去评判孩子的作品。”

    狄思科乖乖受教。

    于童则将始终沉浸在自己世界的狄嘀嗒喊来:“儿子,你画了什么呀?让妈妈看看。”

    狄嘀嗒画完最后一笔,手脚麻利地从地毯上爬起来,提着他的大作给父母展示。

    相比于一张白纸上只画了一只小乌龟的姐姐,狄嘀嗒这张纸上倒是挺满的,上面的两只小动物有点像他家狗子。

    可是,有了闺女的前车之鉴,狄思科权衡半天才说:“嗯,这两只小猫画得挺像的。”

    狄嘀嗒瞪着大眼睛急道:“可我画的是小狗呀!”

    狄思科:“……”

    艺术上的事以后就不要为难我了。

    于童:“早提醒过你,点评不要太具体。”

    被误解的狄嘀嗒急得不得了,急忙解释说:“姐姐画的才是小猫,我画的小狗!”

    狄思科将闺女的那只小乌龟展示给他,问:“你看出这是小猫了?”

    他闺女要是不主动介绍,谁能认得出来呀!

    “对呀,”狄嘀嗒肯定地点头,“这是跳舞的小猫!”

    怕父母不理解,他还忽一下坐到了地上,表演了一个劈叉,意思是,小猫之所以会像块地毯似的四只大张地趴在那里,是因为它在练习劈叉。

    狄思科:“……”

    他媳妇偶尔会在家里压压腿,练练基本功什么的,两个孩子从小就知道。

    但他儿子这个发散力可真是不一般,跟他姥爷一样会忽悠,艺术鉴赏门槛就是被这样的人拉高的。

    于童捧着儿子的小脸蛋亲亲,“宝宝真聪明呀,画得好,理解得也好!”

    被表扬的狄嘀嗒美滋滋地举起自己的作品显摆,指着右上角说:“我还画了爸爸的旗!”

    狄思科:“……”

    他刚刚还在琢磨,那个长方块里还画了一个硕大的“天”字是啥意思。

    原来是青天的天。

    于童再次抚上自己的眼角,对笑纹严防死守,笑了好半晌,才将墙上的锦旗摘下来,塞进二狗子手里。

    “给我干嘛?”感觉自己被嘲笑的狄思科臭着脸问。

    “我给你们拍张相片留念。”于童从抽屉里取出照相机,然后将闺女儿子都喊了过来。

    她帮三人安排了一下队形。

    狄思科端着他的锦旗站在中间,狄嘀嘀和狄嘀嗒各自举着画作,像王朝马汉一样站在爸爸两边。

    于童提示:“要拍了啊,都笑一笑,露出小白牙!”

    双胞胎经常给奶奶当摄影模特,闻言就大喊了一声“茄子”,露出刚长齐的两排小乳牙。

    随着“咔嚓”一声响,笑容灿烂的小朋友和一脸假笑的狄青天,就这样被记录了下来。

    于童将照相机和锦旗都收起来,笑道:“那位宋花花老太太真不错,她家的事能帮你就帮一把嘛。”

    “她家这样的事,想找我帮忙的人可太多了。”

    宋花花只是一个开头,接下来的几天,每天都有职工来狄厂长家送礼做客。

    起先狄思科还客气地出面接待一下,可是他家最近算得上门庭若市了,他实在接待不过来了。

    这些职工就像商量好了一样,家里有客人时,其他人就在胡同的某个角落里猫着,等到上一个客人离开后,下一个再提着礼品敲开狄厂长的家门。

    狄思科下班后还得写研究生论文,哪有时间天天接客?

    正好大嫂林桐最近经常带着孩子来玩,他就索性将待客的工作委托给了大嫂。

    林桐在港资公司干后勤,工作内容中就包括为领导准备礼物,给各方关系送礼。

    对于迎来送往那一套,林桐还是很拿手的。

    按照老五的要求,不收礼,不透露家事,态度热情地与每位客人聊上10分钟即可。

    如果有人想打听分房规则,就说厂领导还在研究,但可以稍微透露,有五年以上工龄的职工,均有分房资格。

    林桐在北海公园这边迎来送往,如鱼得水。

    她以往都是陪着领导出门送礼的那个,这次角色转换成了收礼的那一方。

    尽管仍要笑脸迎人,但这心情不一样了嘛,算是间接过了一把当官太太的瘾。

    狄思科私下跟郭美凤念叨:“我大嫂能在外企站住脚还是有些本事的,您看这工作做得多漂亮,把客人都高高兴兴地送走了,我这也是人尽其才吧?”

    郭美凤撇嘴说:“你早点把分房的事给人家落实下去,哪还用得着躲躲藏藏的?”

    “我也想落实,但这事急不得。一是因为分房规则确实还在研究,二嘛,也是想避免发生冲突。厂里给了人家一个月的搬家时间,要是现在就把房子分给职工,这些人肯定会三天两头去看自家新房。要搬家的人本来就心气不顺,再碰上这些去看房的,打上两架都是有可能的。”

    郭美凤疑惑:“分房的事多简单啊,按照工龄从高到低一分就得了嘛,当年咱家那套房就是这么分的。”

    狄思科叹道:“那不是大锅饭时代嘛,按照工龄分房就行。现在哪能这么干啊?照顾老职工也得安抚年轻人。国营单位相比于三资企业,也就是工作稳定和福利分房能吸引年轻人了,那些大学生要是在厂里看不到分房希望,拍拍屁股就能直接走人。”

    不过,分房的事确实不能再拖了,等到房改办和职代会制定出具体分房规则后,很快就将通知张贴了出去,并在礼堂举办了一场答疑会。

    “狄厂长,所有工龄超过五年的人都可以申请住房嘛?男的女的都可以呀?”

    这可是以前没有的。

    从前的国营单位分房,以防出现重复分房的情况,各厂都是默认分给已婚男同志的。

    “当然了,通知上不是写了么,只要是正式编制的职工,工龄超过五年,已婚,且夫妻双方名下均无房产,没有分房记录,那么无论男女都可以提交分房申请。离异后独自抚养未成年子女的女同志,与已婚职工享受同等待遇。”

    这让一众等着分房的男职工忍不住唉声叹气。

    本来房源就紧张,如今还男女都能参与分房了,这无疑是再次降低了他们分到房子的几率。

    郑守业和媳妇李萍坐在礼堂的角落,竖着耳朵听着台上曾厂长和狄厂长的答疑。

    李萍忍不住道:“我要是正式职工就好了,女同志也能分房呢。”

    “每户只能分一套房,咱俩肯定得按我的工龄来,加上我爸的一共有29年呢。这就是29分了。”

    李萍心里紧张得怦怦直跳,这次分房是按分数计算的,一年工龄算作1分,他家有29年的工龄,就是29分。

    如果只参考工龄的话,这批的分房名单里一定会有他们家,毕竟厂里即将空出来二十多套空房呢,即使要留下几套作为临时宿舍,也能剩下十几套呢。

    可是,这次分房,除了工龄还有其他加分项。

    像是大学生,上学期间不计算工龄的,这回就可以把上学时间和工龄排到一起当做分房年限,一下子就能多加三四分。

    在职中干和享受高职待遇的人员,也能多加四分。

    还有那劳模、先进和三八红旗手,加分也加得嗖嗖的。

    厂级奖项,每得一次就加一分,十分封顶。

    区级的可以加五分,二十分封顶。

    市级加十分,三十分封顶。

    全国劳模和三八红旗手,直接加二十分,上不封顶!

    而且先进班组的待遇与个人待遇等同,全体成员都能加分。

    郑守业就是那种普通车间工人,平时只干自己的活,从没争取过什么奖项。

    这几年工人们已经不像从前那样争当劳模和先进了,反正也没多少奖金,谁也没把这种荣誉当回事。

    没想到分房的时候居然会有这么大的用处!

    郑守业所在的班组倒是得过一次厂级先进班组的称号,他随大流能加上1分。

    所以,他这次的总分就是30分。

    李萍小声说:“要是能把咱爸的荣誉分也算上就好了,咱爸当年不是得过一次厂先进嘛。”

    烧锅炉是高温职业,冬天还好,夏天可就遭罪了。

    所以,即使老郑不冒尖,也被推上去领了那么一次奖。

    “能把工龄加上去就不错了,其他的咱就别奢望了。”

    分房的打分规则和解释都已经公布下去了,之后就是职工自己回去算分写申请,然后经过初审、复核、公示,都没问题后就可以给职工分房发钥匙了。

    到了这里,狄思科的工作基本结束,剩余内容可以由房改办和后勤共同完成。

    然而,职工提交申请的这段时间,又发生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财务科的会计上厕所时,不小心将裤兜里的钥匙串掉进了厂区旱厕。

    那钥匙串上挂着保险柜钥匙和装有厂印章和重要文件的抽屉钥匙,这串钥匙如果丢了,那麻烦可就大了。

    钥匙掉下去以后,会计登时就蒙了,他刚惊讶地喊了一声,蹲在旁边隔断里的郑守业就半提着裤子跑了过来。

    旱厕的蹲坑底下是连通的,钥匙串掉下去时,他在隔壁听见了。

    郑守业只听会计讲了事情原委,就毫不犹豫地趴到脏污的地面上,将半个身子探进茅坑,努力伸直胳膊够向那串钥匙,眼睛也被茅坑里的气体熏得流出生理性泪水,苦苦挣扎了好半晌才用手将那串钥匙从茅坑里捞了出来。

    见状,会计的表情更懵了,站得离他三步远,赶紧带着他回厂部的水房冲洗。

    郑守业身上沾着脏污,手上提着那串臭烘烘的钥匙,一路从旱厕走到厂部。

    很多人都知道了他不惧脏污,冒着生命危险探身抢救重要钥匙串的事迹。

    这也算抢救集体财产了吧?

    有人就说,得给郑守业一个见义勇为奖。

    但是有人却提出反对,正在分房的关键时刻,郑守业默默无闻了好几年,怎么突然就见义勇为了?

    要知道分房的打分规则里,见义勇为奖是可以加一分的。

    他这明显就是投机行为。

    职工们对此议论纷纷,事情越闹越大,厂领导还在工会的建议下特意为此开了一个会议。

    讨论是否应该给他这个见义勇为奖。

    当事人之一的会计也被叫来问话了,可是,会计也挺无奈的。

    钥匙丢了就找开锁匠来开锁嘛,哪用得着冒着生命危险去抢救钥匙!

    事发突然他有点蒙,还没来得及制止呢,那位郑守业就自己趴下去捡钥匙了,那速度快的,好像生怕他阻止一样。

    会计权衡再三后,没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说出来,捏着鼻子认了郑守业见义勇为的事实。

    大家都不容易,要不是为了有片瓦遮身,谁会主动去干这种腌臜工作呀!

    曾厂长最终拍板说:“见义勇为的行为是值得鼓励的,咱们只看事情的结果,至于动机和过程就没必要揪着不放了。郑守业同志以身犯险,拯救了集体财产,给厂里省去了很多麻烦,是应该嘉奖和表扬的。”

    其实,几个厂领导心里都清楚是怎么回事,大家愿意成全郑守业,也是因为这一分加分并不影响分房结果。

    这次分房的计分规则制定得挺复杂,主要是想起个激励作用,让大家意识到争当先进和劳模的重要性。

    事实上,大多数先进和劳模早就已经有住房了。

    这次分房基本还是按照工龄排的。

    以郑守业的工龄看,他榜上有名是板上钉钉的。

    榜单公示时,郑守业以31分的积分排在第十三名,两代人熬了近三十年,总算有了一套自己的住房。

    而且他努力争取的这一分并不是全无用处的。

    他跟第十四名只相差一分。

    前十三名可以分到原日化二厂和三厂的家属院,虽然离单位比较远,但那是北京城区的房子。

    郑守业知道结果的时候,在水房用香胰子洗了很久的手,洗着洗着就捂上脸,呜呜哭了起来。

    *

    一套房对普通人来说有多重要,狄思科是深有体会的,老狄家因为没房结婚,成年的儿子都熬成了大龄光棍。

    要不是沾了小姨的光,他如今的生活还真未必有厂里这些职工舒坦。

    广交会在即,狄思科无法全程盯着分房工作,还没等到房改办公布最终结果,他就带着队伍坐上了前往广州的火车。

    日化厂的南下队伍是跟着东轻集团一起行动的。

    三节卧铺车厢都被东轻集团和下属企业包了下来。

    外贸单位向来重视广交会,尤其是今年年初时,小平同志发表了南方讲话。

    今年的秋季广交会办得比以往更加盛大。

    东轻集团的各部门业务员,提前两个月就给各自手头的外国客户打电话,发邀请函,邀请大家来广州参加广交会。

    集团在各国的分公司和代表处也按照集团要求,带着当地客户回国参展。

    广交会对东轻这样的进出口公司来说,无疑是一场盛会,大事中的大事。

    狄思科这次去广州,不仅要参加广交会,还要考察广东市场的开拓情况。

    不过,火车抵达广州时,他想的却是他家那俩娃。

    他这次来南方出差要持续半个多月,顺便就把媳妇,老妈和两个娃一起带上了。

    于童自己当老板,说走就能走,而且她前几个月忙电影的事一直不得空,正好趁着这次机会出来玩玩。

    有于童带头翘班,郭美凤也跟学校请了半个月的假,带着两个娃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狄思科将行李和人员安顿好,独自找去白天鹅宾馆时,这娘四个已经在酒店套房里休息大半天了。

    狄嘀嘀和狄嘀嗒见到了好几天没见的爸爸,从窗台上爬下来,欢呼着跑过来抱住爸爸的大腿。

    “爸爸,我们坐飞机上天啦!”狄嘀嘀兴奋地说,“天上有好多云啊!”

    “哇,那你们太厉害了,这么小就坐飞机了,爸爸长到二十多岁才坐上飞机呢!”狄思科询问了媳妇和老妈在路上的情况,便一手一个将孩子抱起来,坐到了沙发上。

    狄嘀嗒扭着身子说:“不坐,爸爸,去看大飞机!”

    “看什么大飞机?你们不是刚从飞机上下来么?”

    “外面,”狄嘀嗒伸手指向窗外,“有大飞机。”

    郭美凤从旁解释说:“不知是谁在宾馆外面放了一个大气球,长得圆咕隆咚的,看起来有点像飞机。”

    狄思科听得一头雾水,于童擦着头发出来说:“不知道是哪个小开弄的,跟女明星求爱的东西。”

    又是小开,又是女明星,狄思科的好奇心一下子就被勾起来了。

    抱着两个孩子去了窗边。

    窗子外面确实飘着一个像飞机似的气球,不过狄思科知道,这玩意不是气球也不是飞机。

    而是大飞艇。

    他去美国出差时见过,没想到国内也有了,而且还被人当做了示爱工具。

    那飞艇里面充的是氢气,慢悠悠地在空中飘荡,艇身上印着一个港岛女星的名字,还画了一颗红色爱心。

    艇身的另一侧写着“XXX我爱你,嫁给我吧!”,下面有男士名字的落款。

    飞艇下面挂着一个纸袋子,随着飞艇的移动,无数玫瑰花瓣从空中落下,引得宾馆楼下的行人纷纷仰头张望。

    跟看西洋景似的。

    狄嘀嘀虽然不识字,但是那漫天的花瓣雨却让她眼冒桃心。

    哇哇的感叹声就没停过。

    狄嘀嗒紧紧盯着外面那只大气球,满眼只有两个字——想要。

    别说是孩子了,大人也没见过这玩意儿啊。

    郭美凤由衷地感慨:“还得是人家沿海城市呀,瞧人家发展得多快,求个婚都能搞这么多花样!”

    狄思科望着飞艇问:“媳妇,这飞艇是私人的还是租的呀?这公司电话是多少啊,咱也弄一个。”

    “你是有钱没处花啦?不许弄!”

    于童爱浪漫,但她不喜欢这种公开示爱,这会儿只是看看别人的求婚现场,她就有点替人尴尬了。

    全城人见证我的爱情什么的,太羞耻了。

    狄嘀嘀和狄嘀嗒才不管妈妈尴不尴尬,拍着手说:“爸爸,弄一个气球吧,弄一个吧!”

    狄思科笑嘻嘻地答应:“行,咱也弄一个飞艇,最好场面比外面这个还盛大。这里能看到的人还是太少了。”

    于童色厉内荏地警告二狗子:“你要是敢在飞艇上印我的名字,小心我跟你翻脸啊!”

    她只是想想那个画面,就感觉头都大了。

    狄思科睨着她不说话,于童跟他一个被窝里睡了好几年,只看表情就知道他正在合计什么馊主意。

    只好再次警告他不许胡搞。

    狄思科嗯嗯嗯,点头答应着,陪着娘四个在宾馆餐厅吃了一顿饭,就得离开了。

    他是带队领导,这几天还有工作要安排,晚上不能在外留宿。

    让老妈媳妇带着孩子好好玩,他先回了日化厂驻广州的办事处。

    日化产品的参展企业非常多,有几百上千个品牌,北方日化厂的产品若想在这么多竞争对手的夹击下突出重围,必须得好好合计一套行之有效的宣传策略。

    坐等客户上门是下下策,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必须主动出击才行。

    狄思科带队去展会会场和各大商场超市忙碌了好几天,每天只能在晚饭时间抽空陪孩子们吃顿饭。

    然而,在广交会开幕的前一天下午,狄思科早早就来到了宾馆,抱着两个孩子去了闹市区。

    “现在外面太热了,我们下午一般不出门的。”郭美凤跟在他身后抱怨。

    “哈哈,今天不一样,他俩不是想看大飞艇嘛,今天有大飞艇表演!”

    双胞胎还没拍手,于童只觉眼前一黑,“你还真弄了大飞艇啊?”

    “对啊,都答应孩子了嘛。”

    “能不能取消啊?”

    “钱都已经交了。”

    “你没弄太尴尬的吧?”

    狄思科拍着胸脯保证:“没有,放心吧,保管让你满意!”

    “几点开始呀?”虽然有点尴尬,但于童内心还小小期待了一下呢。

    狄思科抬腕看了眼手表,“再有十几秒就该开始了。”

    一家人站在一个广场上,傻兮兮地往天上瞅,直到两个孩子的脖子都发酸了,才终于等来了他们期盼的大飞艇。

    而且这次的规模确实比上次看到的大。

    上次只有一只飞艇,这次来了两只。

    飞艇距离地面有点高,于童暂时没看清上面的字迹。

    等到飞艇按照操作员的遥控稍稍拉近距离后,她才看清艇身上写着什么。

    一侧印着逸丝洗发水的瓶身,另一侧写着“逸丝洗发水预祝广交会圆满成功!”

    下面还有一行英文小字。

    第二支飞艇上的花样也差不多,只不过逸丝洗发水被换成了小红帽儿童牙膏。

    两只飞艇慢腾腾地从广场上方经过,确保所有人都能清晰看清艇身上的图案和文字。

    就在广场上的行人在周围人的带动下,惊讶地仰头望向半空时,人群里又有人发出了惊呼声。

    紧接着便有大量纸片源源不断地从飞艇下方掉落。

    与前几天的那场花瓣雨还挺像的。

    狄嘀嘀欢呼着跑出去,大张着小手接住了一张花花绿绿的卡片,她不识字就扭身将卡片交给了身后的妈妈。

    于童接过来定睛一瞧,是广州大华超市的洗发水和牙膏优惠券。

    背面还印有北方日化厂在广交会展位地址的中英文介绍。

    狄思科搂上她的肩膀,一脸得意地问:“怎么样媳妇,还不错吧?”

    于童:“……”

    呵呵。

    第137章

    大飞艇在广州市区上空飘荡了三个钟头, 撒了一万张优惠券,天幕擦黑时才结束当天的飞行任务。

    因着这边的广告效应太过轰动,连电视台的新闻记者都扛着摄像机跑来拍摄了。

    趁此机会, 狄思科又跟媳妇和老娘显摆了一回。

    郭美凤一个劲儿地喊好, 好似这场轰动全城的广告是她策划的, 心情比狄思科这个组织者还激动。

    飞艇已经向其他区域飞行了,她还仰着脑袋追踪大飞艇呢。

    对于这次的广告, 郭美凤女士毫不吝惜自己的溢美之辞, 恨不得把儿子捧到飞艇上去。

    相比于亲妈的兴奋,于童这个亲媳妇的态度就冷淡多了。

    尤其还有捧场王狄嘀嘀和狄嘀嗒的衬托,她的平静情绪就更显突兀。

    他们一家五口站在一起,好似被人为地画了一条三八线,三八线那头的四人阳光灿烂, 而这头的于童却乌云罩顶。

    狄思科搭上媳妇的肩膀说:“本来想让你享受女明星待遇,也给你弄个大飞艇呢,不过我看你对高调示爱什么的好像还挺抵触,想想还是算了, 别惹得你不高兴。”

    于童平淡地“嗯”了一声。

    虽然二狗子挺听话, 没弄那些令人尴尬的幺蛾子,但她现在也不怎么高兴就是了。

    她本来对那个飞艇示爱没有丝毫兴趣, 好不容易被二狗子的故弄玄虚挑起了一点期待。

    结果人家虚晃一枪,给产品打广告去了。

    显得她好像自作多情似的,这会儿心情能好才怪!

    她自己调整了一下情绪,转移话题问:“你租飞艇打广告,花了多少钱?”

    “没花钱。”

    郭美凤惊诧地问:“人家单位能免费给你弄这么大阵仗?”

    “今天这三个小时算是白送的, ”狄思科笑了笑说,“他们这个广告公司刚开始经营飞艇业务, 第一次飞行就是老板向女明星示爱求婚,不过那老板挺倒霉,婚没求成,还被公安局罚款了。”

    “公安为什么要罚他?”于童也好奇了。

    “还能为什么,他手续不全呗。”

    大飞艇的最高飞行高度是一百米,高空领域归省航空管理站管辖,为了其他飞机的起降安全,飞艇在飞行前需要跟航管站报备。

    而且这种活动容易造成交通拥堵,交管部门那边也需要进行报备,有了批准才能让大飞艇上天。

    但这个老板什么手续也没办,就敢让飞艇飞去宾馆跟女明星示爱,一度造成宾馆门口的拥堵,相关部门发现后当然要罚他了。

    不但罚了钱,还被要求整改一个月。

    “既然让他整改一个月,今天这次活动是怎么回事?”郭美凤担忧地问,“你们不会是违规飞行吧?”

    “那哪能啊,我们这飞行手续齐全着呢!日化厂驻广州办事处的主任有些门路,这事是他办的。”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个主任是本地人,平时属于只吃饭不干活那一伙的。

    找经销商开拓销售渠道这类工作全由下面人去做,他只拿一份工资。

    但是,像这种需要跟有关部门打交道的活儿,就要由他出面了。

    这不就把大飞艇的麻烦解决了嘛。

    时间不早了,狄思科揽着媳妇往广场旁边的冷饮店走,“大飞艇没弄成,我给你买个大冰糕吧,只给你买一份,咱妈和闺女儿子都没有!”

    郭美凤被荣大夫指点后,热衷于养生,平日里不吃冷饮。

    狄嘀嘀和狄嘀嗒年纪还小,怕他们拉肚子,也从没给吃过冰的。

    所以,真正能吃冷饮的也就他们两口子。

    于童明知这一点,可是听他说只给自己买一份,心里的火气倏地就降了一半。

    “妈妈,冰糕是什么味儿的?”狄嘀嘀坐在于童对面,两只小手扒着冷饮店的桌沿问。

    “没味儿。”

    “好吃吗?”狄嘀嗒问。

    俩孩子不说想吃,就那么直勾勾瞅着当妈的,然后小嘴一鼓一鼓的,像两只嗷嗷待哺的小鸟,就等着于童投喂呢。

    “不好吃,”于童面不改色地应付孩子们,然后推了推身旁的二狗子,“你让他俩吸一口椰子水。”

    别只盯着她了!

    狄思科吸着椰子水,望向广场对面,心不在焉道:“他俩一会儿还有活动呢,不能喝太多水,上厕所麻烦。”

    郭美凤和于童一齐扭头看他,“什么活动?”

    他们娘四个天天呆在一起,有什么活动是她俩不知道的?

    狄思科抬手指向广场正对面的舞台,“他俩一会儿要去参加卡拉OK大赛。”

    于童:“你让不到三岁的孩子去跟成年人一起参加歌唱比赛?”

    他们一家人看完大飞艇以后还不离开,就是等着看对面的卡拉OK大赛呢。

    这个比赛是日报社组织的,在报纸上预热了好几天。

    于童有看报纸的习惯,当然也看到了卡拉OK大赛的广告。

    虽说这比赛不限年龄,但你也不能弄俩三岁小儿上去胡闹呀!

    “我提前问过了,他俩自己说愿意参加比赛的。”狄思科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于童:“……”

    两个小崽连比赛是什么都不知道,还不是任你忽悠。

    既然已经报名了,她也不是临阵退缩的性子,开始询问两个孩子要表演的曲目。

    然而,俩小孩一问三不知,就是两个被亲爹卖了的小傻子。

    郭美凤抱怨道:“咱狄嘀嘀和狄嘀嗒第一次上台表演,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呀!我们提前做个准备!”

    现在表演曲目没准备好,服装和造型也没着落,这哪是要去比赛的样子!

    狄思科嘬着椰子水,不以为意道:“初赛而已,随便上去唱一首在幼儿园学的儿歌,不用过分准备。评委对小朋友不会太苛刻的。”

    这次的参赛选手中很多都是业余的,但评委很专业,每个评委头上都有一长串头衔。

    所以,这比赛看上去还挺正规。

    于童没心思吃冰糕了,把闺女抱过来,为她重新扎了两根羊角辫,琢磨了又琢磨才问:“你们在幼儿园学了不少儿歌了,今天想唱哪首啊?”

    东轻幼儿园是双语教学的,所以中英文儿歌都教过。

    但这俩孩子平时在家唱的儿歌基本都是老师近期教的,如果老师不带着复习之前教的儿歌,他们隔上几个月就忘了。

    狄嘀嘀对学习儿歌相当热衷,有事没事就能哼上两句,听妈妈问了,她就唱两句《门前大桥下游过一群鸭》。

    “还有别的吗?”这边讲粤语,估计多数人唱的都是粤语歌。

    狄嘀嘀堪称儿歌点歌机,又随口唱了好几首中英文儿歌。

    于童要是不叫停,她能一直唱下去。

    “儿子,这些歌你都会唱吗?”俩孩子一起表演,得选一首两人都会的。

    狄嘀嗒推着一个汽车玩具在桌面上来回跑,点头表示会唱。

    广场上早已聚满来看卡拉OK比赛的市民,郭美凤再想看舞台上的情况,已经看不到了。

    “咱家宝宝是第几个上台啊?你说你,这么大的事也不通知我们一声,现在真是两眼一抹黑。”

    “第九个。”狄思科笑道,“这算什么大事啊?只是上台唱首歌而已,没有摄像机和记者。唱好唱坏能怎么着?”

    郭美凤一拍大腿,“哎呀,我没带照相机!”

    俩孩子第一次登台表演,不拍照留念怎么行呢!

    眼瞅着她又要埋怨自己了,狄思科赶紧将包里的照相机递过去,“我带着呢。”

    全家只有狄思科的广东话过关,于童因着与港岛有业务往来也学了些广东话,这两人就竖着耳朵听舞台那边的动静。

    当主持人让六号选手登场,七号选手准备时,于童拎起背包说:“咱们先过去吧,也让宝宝熟悉一下舞台。”

    于是,狄思科就肩头顶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把两个小家伙运到了舞台前。

    要是靠他俩的小短腿走过去,必然要在无数条大长腿间迷路的。

    “一会儿要上台唱儿歌,你俩怕不怕?”狄思科问。

    狄嘀嘀坐得高,看得也清楚,抓住爸爸的头发说:“人好多呀!”

    没说怕不怕,但这意思还是有点怕的。

    狄嘀嗒抿嘴望向在台上表演的阿姨,没回话。

    “大家都很喜欢你们,才来看你们表演的,一会儿上台大胆唱,就跟在家表演时一样。”狄思科鼓励道,“要是叔叔阿姨都笑了,还给你们鼓掌,那就说明太喜欢你们了,咱们的表演太成功了,记住了没?”

    狄嘀嗒凑到他耳边悄声问:“要是他们不笑,也不鼓掌呢?”

    “不会的,有眼光的人一定会给你们鼓掌。”

    八号选手的表演结束,四位专业评委给了她全场第一张“通过”的卡片,可以顺利晋级下一轮比赛了。

    主持人紧接着就报幕说:“有请今天的九号参赛选手,狄谨言和狄谨行。”

    报幕用的是广东话,姐弟俩没听懂,但狄思科直接把狄嘀嗒放到了台上,而后将肩膀上的狄嘀嘀也放了上去。

    “该你俩了,上去好好表现。”

    其他选手都是从舞台侧边上台的,只有他俩是被人从正前方抱上去的。

    两个小豆丁听了爸爸的话,手拉手跑到了那个穿漂亮裙子的阿姨旁边。

    站好后,还冲台下的爸爸妈妈和奶奶招手。

    谁也没想到九号选手的年纪竟然这么小,主持人半蹲下身子问:“你们是狄谨言和狄谨行选手吗?”

    双胞胎瞪着大眼睛萌萌地望着她,他们听不懂。

    主持人于是换上普通话又问了一遍。

    这回两人点头了,狄嘀嘀双手捧着麦克风说:“我叫狄谨言,我弟弟叫狄谨行。”

    “那你们几岁了?”

    “快三岁啦!”

    狄嘀嘀负责答话,狄嘀嗒已经自由散漫地溜达到舞台边捡气球玩了。

    给自己拿一个,又给姐姐捡了一个。

    姐姐发现以后,也不管主持人的提问了,将麦克风还给对方就去抓弟弟。

    舞台下的观众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

    狄嘀嗒被姐姐抓回来,听到台下的笑声就抬起小手跟姐姐耳语:“他们都笑了,很喜欢咱们。”

    闻言,狄嘀嘀很高兴地点头,毛嘟嘟的眼睛笑成两弯月牙。

    主持人发现小朋友们似乎不是很好控制,不敢东拉西扯,赶忙进入正题问:“两位小朋友要给大家演唱哪首歌曲呢?”

    狄嘀嗒主动报歌名:“《Wheels on the bus》。”

    卡拉OK大赛没有现场乐队,都是随着伴奏带跟唱的。

    赛场这边没有英文儿歌伴奏带,他们自己也没有准备,就只能清唱了。

    不过,这对狄家姐弟并没有影响,他们平时在家表演也没伴奏。

    因为节奏欢快,他俩从几个月大的时候就开始听这首歌,而且每天早上的叫起音乐和幼儿园课间操也用了这首儿歌。

    姐弟俩对这支儿歌简直熟得不能再熟了,闭眼睡觉时都能跟着录音机哼唱。

    所以,当主持人让他们开始表演时,他俩先从前奏开始哼哼。

    哼完了十几秒的前奏,才握着麦克风唱道:“The wheels on the bus go round and round~ Round and round~ Round and round~ The wheels on the bus go round and round~ All through the town~”[1]

    狄嘀嗒边唱边随着节奏一左一右地点头,而狄嘀嘀已经掐着腰跳起了幼儿园的课间操。

    台上的评委和台下的观众,也一起拍着手帮两个小朋友打节拍。

    狄思科笑着调侃:“咱家狄嘀嘀还是唱跳型选手呢,跳得真不错!”

    于童和郭美凤都没时间搭理他。

    于童正举着照相机咔咔拍照呢,而郭美凤则将双手举过头顶,像海草般左右摇摆。

    边摇边说:“咱家宝宝太厉害了,这么长的英文歌词都能记下来,评委要是不让咱家孩子晋级,我就要去跟他们评评理了!”

    “他俩学了两年,几乎天天听这首歌,这再记不住像话吗?”狄思科怕她真的跑去找评委评理,连忙安抚道,“这次就没想让他们晋级得奖,主要是这次的机会不错,对参赛选手没什么限制,就是想让他们上台锻炼锻炼,重在参与啊!”

    评委不可能让两岁多的孩子晋级,所以他连服装和伴奏带都没准备。

    可是,今天的评委和观众似乎对这两个小豆丁格外宽容,观众们热烈鼓掌,评委们也给出了一张“通过”的卡片。

    让他们晋级的原因是,演唱外语歌的选手比较少,而且两个孩子的表现力很好。

    卡拉OK大赛的舞台上,需要各种类型的选手。

    狄思科:“……”

    那这个类型的选手可太特别了。

    而且这个晋级理由,好像有点耳熟呢。

    不容他继续腹诽,舞台上的主持人再次报幕了,“下面有请十号选手,狄爸爸上台!”

    狄思科与满脸惊讶的婆媳俩打声招呼,就跑上了舞台。

    “老五怎么也要表演啊?”郭美凤嘀咕道,“他连商演都不接呢,怎么主动参加这种比赛?”

    于童知道的并不比她多。

    以二狗子的事业心,现在应该呆在广交会的会场里,而不是什么卡拉OK比赛的舞台上。

    狄思科今天带着一顶黑色鸭舌帽,帽檐被压得低低的,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睛。

    他是北京本地报纸的常客,大名和照片经常出现在报纸上,但在南方就没这个待遇了。

    他不出录音带就没什么宣传炒作机会,不是歌迷的话基本不认识他。

    主持人也没认出这位狄爸爸的身份,听说他要演唱一首《选择》,让工作人员准备好伴奏带,就直接下台了。

    “希望你能爱我到地老到天荒~希望你能陪我到海角到天涯~就算一切重来~我也不会改变决定~我选择了你~你选择了我~”[2]

    狄思科的歌声透过音响传出来时,有观众觉得有点耳熟,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不待大家探究狄爸爸的身份,人群里便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叹声。

    不少人在同伴的提示下,仰头望向天空。

    “这大飞艇怎么又回来啦?天都黑了,打广告也看不清呀!”

    “这次好像不是打广告的,你看那气球上的字是亮的,好像是个人名。”

    “于童是谁啊?”

    于童现在满眼都是舞台上的狄思科,他近两年很少正式上台演出,于童这个枕边人也好久没正经听他唱过歌了。

    《选择》是一首男女对唱的情歌,于童正默默跟他合唱呢,身畔的郭美凤却突然扯了扯她的衣袖。

    “怎么了妈?”

    郭美凤伸手向上空指了指,语气有着说不出的激动,“童童,你快看!”

    顺着她指的方向,于童看见了,那大飞艇又飞了回来,而且这次的艇身上竟然写着她的名字!

    还是那种锃光瓦亮会发光的,绝不会让人认错。

    她的名字被圈在一颗巨大的粉红爱心里,展示在所有人面前。

    于童:“……”

    还是被二狗子闹出了幺蛾子。

    听见周围人相互询问“谁是于童”,她真恨不得也加入人家,一起问问谁是于童。

    不过,出于对飞艇上内容的好奇,于童搓了搓火烧般的脸颊,仰头望向飞艇的另一侧。

    【结婚四周年快乐!——爱你的老公狄思科】

    郭美凤向来是气氛组的,比于童这个当事人还激动,握着于童的手腕说:“我儿子挺罗曼蒂克吧?”

    于童望向那只过于耀眼的飞艇,笑着点头。

    其实飞艇的轮廓在夜空中已经看不太清了,只有艇身上闪亮的文字和图案异常醒目。

    “我记得你俩是八月十八领证的呀,今天这日子不当不正的,他怎么在今天庆祝?”

    “今天是办婚礼的日子。”

    他们每年都在八月十八庆祝结婚纪念日,顺便给狄思科过生日。

    不过,她今年在外地出差没赶上,二狗子说找个机会补上。

    那天他提议弄个大飞艇,于童下意识就想到他要补过纪念日。

    所以,下午看到那两只撒广告的飞艇时,她心里还是有点失落的。

    舞台上的狄思科已经唱完一首情歌了,他带着两张通过卡和两个蹦蹦跳跳的孩子走下了舞台。

    为了不影响接下来的比赛,飞艇在他下台后就飞离了。

    狄思科走到媳妇身边问:“怎么样?我没食言吧?是不是比小开求婚女明星还热闹?这里的观众可比宾馆楼下多了好几倍呢!”

    于童笑睨着他:“挺好的,谢谢。”

    虽然仍不习惯这样的高调示爱,可是看到自己名字出现在夜空的那一瞬,于童是非常心动的。

    周遭喧闹的人群被她下意识屏蔽了,这片空间里似乎只剩她和舞台上的那个人。

    当着婆婆和孩子的面,于童没多说什么,挎上他的臂弯说:“时间不早了,咱们回宾馆吧。”

    狄思科颔首,一家五口挤出人群。

    走到一个路口时,他向蹲在地上弄装备的小伙子招招手。

    那小伙子将遥控器放下,从身旁的箱子里取出一束红玫瑰交到狄思科手里。

    “狄厂长,我先收工了,明天在会场见吧!”

    狄思科与他握手,道了声辛苦,便将那一大捧玫瑰送给媳妇,“四周年快乐!”

    “谢谢,”于童一手捧花,一手握上他的,小声问,“你今天能不能外宿呀?”

    搞了这么大的阵仗,要是不能睡一个被窝,那多可惜呀!

    狄思科也觉得挺可惜的,但还是说:“明天就正式开展了,我得再回去安排一下。”

    狄嘀嘀捧着小脸,踮脚对着那一大捧玫瑰哇哇哇地惊叹。

    “妈妈,我能闻闻吗?花花香不香呀?”

    狄思科按住闺女的小脑袋,“这是送给妈妈的,你不许动。等你过生日的时候,爸爸给你买别的花花。”

    想了想,他又跟郭美凤说:“等您过生日的时候,我也送花,别眼红我媳妇啊!良好的婆媳关系还是要继续保持的。”

    郭美凤:“我看你是又想找揍了!”

    *

    狄思科没能在纪念日跟媳妇过二人世界,次日一早就带队赶往会场了。

    广交会开幕第一天,除了要接待客商,还得做好迎接部领导的准备。

    若是平时,部委一把手未必能来光顾日化厂这样的展位,但是他们今年的展位距离东轻集团不远。

    徐叔阳是从部委出来的,这次又是亲自带队参展,八成会将领导请到东轻集团的展位看看。

    所以,兴许顺带着就能逛到北方日化厂的展位来。

    “狄厂长,主办方那边派人来说,不让大飞艇在会场门口打广告!”

    狄思科停下手中动作,问:“为什么不让打广告?咱们的飞行手续是齐全的。”

    “那些没被人接住的广告落在地上,影响会场门口的环境。”

    “不是答应他们交两千块的卫生费么?”

    “他们又反悔了。”

    狄思科皱眉,昨天那场预演没收费,但他的私人表演,以及今天在广交会上的飞行都是收费的。

    每个飞艇每天一万块呢!

    厂里已经交了两只飞艇的钱,这两万块的广告费可不能打了水漂!

    “你去跟操控员商量一下,先留一只飞艇在会场门口飘着,另一只去一百米以外的广场,那边是来会场的必经之路,如果要撒广告就在那边撒。每隔一小时,两只飞艇就调换一次位置。另外,别忘了把卫生费交了。”

    会场门口的飞艇广告效果还是不错的,客商从那边经过时,都会驻足观望一下天上的飞艇。

    那上面有展位地址,进入会场大门以后,还有穿着人偶服的工作人员在门口引路,人偶衣服上也印着他们的地址。

    所以,第一天上午的客流量还是很喜人的。

    他们这个展位上,加上他总共有八个会外语的外贸业务员,但人手根本不够用。

    第一天上午询价的多,但签单的少,八个人忙碌了一上午,只成功签下了两单。

    狄思科心情不错,这两单签下来,最起码能把今天的广告费赚回来。

    他马不停蹄地给厂里打电话报告好消息,顺便让厂里赶紧备货。

    忙活到下午才感觉到腹中饥饿,他掰开一次性筷子问:“小林,现在几点了?”

    “一点多了。”

    狄思科心说,都这么晚了,那娘四个怎么还没来啊?

    昨天郭美凤就说了,要带孩子来广交会现场感受一下气氛,这都下午了还不见人影!

    这几位同志不会又在宾馆里看电视忘了时间吧?

    事实上,郭美凤和于童早就带着孩子来到会场了,可是狄嘀嘀和狄嘀嗒这俩崽实在是不争气。

    会场里有好多免费试吃的展位,他们对场馆里的展位不熟悉,稀里糊涂走进了食品区,然后这俩孩子就沉浸在试吃的海洋里,走不出去了。

    各展位的业务员相当热情,见到两个小豆丁跑来,都主动把自家试吃的产品拿给他们。

    所以,从东走到西,只要是他俩能吃的食品,基本都吃了个遍,连奶粉都试喝了好几个品牌的。

    婆媳俩本来想带着他们去找狄思科吃饭呢,结果亲爹还没见到,他俩这肚子已经挺起来了。

    于童不好意思让孩子白吃人家的,遇上那种可以零售的摊位,她就掏钱买点。

    还没到中午呢,她这两只手就提满了。

    “你俩吃的差不多了吧?快走吧,爸爸该等急了!”

    姐弟俩这回到是挺听话,乖乖牵着奶奶的手离开了。

    可是,刚走了不到十米,狄嘀嘀就冲着迎面走来的一群人喊:“爷爷!”

    狄嘀嗒也发现了被人群簇拥的王铮安,向对面招招手。

    王铮安见到他们,就快步走过来问:“你们怎么来广州了?”

    他想将两个孩子一起抱起来的,但是几个月不见,这俩娃重了不少,他就只好抱起孙女,然后在孙子的头发上摸了摸。

    狄嘀嘀略过爸爸出差,以及妈妈奶奶来旅游这些过程,直接说了她认为最重要的部分。

    “我跟弟弟来参加唱歌比赛啦!”

    “什么唱歌比赛?”

    “咔咔OK比赛!”狄嘀嘀炫耀道,“我跟弟弟得奖啦!”

    “……”于童帮两个自信过头的娃解释,“只是过了初赛,还没得奖呢!”

    “就快得奖啦!”狄嘀嘀自信地说,“大家都笑啦,还给我们鼓掌,可喜欢我们了!”

    狄嘀嗒仰着脑袋问:“爷爷,你想不想去看我们的唱歌比赛?”

    王铮安欣喜道:“行啊,等你们下次比赛的时候,爷爷一定去看。要是得奖了,爷爷给你们买一架大钢琴当礼物!”

    第138章

    双胞胎年纪不大话却不少, 跟人搭上话以后,话题一个接着一个,大人要是不主动叫停, 他俩能东拉西扯说上大半天。

    王铮安挺爱逗孩子说话的, 之前在北京时, 能陪他们说上几个小时,可他今天实在没这个时间。

    他这次是被内地政府和东轻集团共同邀请来参加广交会的, 一会儿还要与几个政府官员会面。

    眼瞅着时间快要到了, 俩孩子还拉着他描述那气派的大飞艇呢。

    “大飞艇是我爸爸弄来的,”狄嘀嗒大张着手臂比划,“有这么大,还能发光!”

    王铮安跟于童确认:“小狄也来了?”

    他之前在会场门口看到了一只打广告的大飞艇,这种宣传模式放在港岛也算是比较新颖的, 没想到竟是狄思科弄出来的。

    于童颔首:“他们日化厂也来参加广交会了,他是带队领导。”

    王铮安沉吟片刻道:“今晚主办方会举办一个欢迎晚宴,应该会有不少外企代表出席,你们要是愿意, 可以跟我一起去。”

    于童能容许对方跟孩子亲近, 但是二狗子的事,尤其是跟工作有关的, 于童不会替他做决定,便笑着说:“东轻集团的徐总也来了,可能对他有什么安排,回头我问问吧。”

    王铮安并不强求,抱着狄嘀嘀颠了颠问:“你们想不想跟爷爷去参加晚宴?”

    旁听的郭美凤直撇嘴, 让两个小崽去参加晚宴有什么用啊?

    这大资本家就会用糖衣炮弹讨好她家宝宝!

    狄嘀嘀并不知道晚宴是干嘛的,听说有好吃的, 下意识就点头说想去。

    还是狄嘀嗒留个心眼问:“爷爷,去晚宴能看一休哥吗?”

    “谁是一休哥?”王铮安面露疑惑。

    于童瞟见他的随行人员频频看表,便将孩子抱过来说:“你们别耽误爷爷的时间了,想看《聪明的一休》就不能去参加晚宴,只能选一样。”

    对于小孩子来说,一休哥比富豪爷爷重要多了。

    很利索地跟爷爷挥了挥手,他们要回家看动画片!

    爷爷再见!

    王铮安确实不能再逗留了,询问了他们参加卡拉OK大赛的时间地点,便带着人浩浩荡荡地离开。

    婆媳俩带着孩子找到狄思科时,北方日化厂的展位前围了许多人。

    除了西装革履的商务人士,还有好多举着长枪短炮的记者。

    狄嘀嗒透过缝隙见到了站在人群里的爸爸,小手刚抬起来,口中还没来得及喊出熟悉的音节,就被妈妈眼疾手快地捏住了嘴。

    “嘘——”于童竖起食指,“爸爸还在工作,咱们先别过去打扰他。”

    郭美凤踮脚向人群里张望,悄声说:“是不是有什么大领导来了?”

    “嗯,好像围在里面看电脑呢。”

    狄思科也没想到领导会带着一群人,围观他打字……

    他这次参加广交会,特意在展位上安装了两台电脑,还连上了互联网和打印机。

    不为别的,就为图一个方便省事。

    内地的计算机和办公自动化并不普及,使用电子邮件的企业也不多,但外商使用电脑办公是很普遍的。

    日化厂的进出口部,与外国客户联系时,经常被问及是否有电子邮箱。

    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使用计算机联系业务,所以,他们这次就把计算机摆了出来。

    领导们的行程都是安排好的,有些展位一定要去,至于不在名单上的展位,就要随缘了,行进过程中,要是有展位能吸引领导的目光,也会让领导们停下脚步询问一二。

    北方日化厂能吸引部长目光的,就是那两台电脑和一台打印机。

    经贸部推广外贸电算化已经有好几年了,但是推广效果并不十分理想。

    购买电脑花费不菲,很多单位按照上级要求,买了电脑回来,除了专门的打字员,其他人一概不许碰,生怕把这金贵东西弄坏了。

    还有的单位走向另一个极端,甭管是否有业务需求,先给单位领导每人配备一台计算机,外贸电算化实现得不怎么样,电脑自带的小游戏倒是玩得挺溜。

    当然也有单位将外贸电算化执行得很好,但大多是南方沿海城市的外贸公司。

    北方日化厂是他参观的众多展位中,唯一一个配置了计算机的。

    而且看样子并不是摆设。

    两台计算机都有人在使用。

    狄思科在电脑上帮乌克兰客户填写合同金额时,听到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没过多久,身后就有人问:“你在电脑上打的是什么?”

    狄思科闻言回头,发现不认识这位问话的同志,但他认识这人身后的翻译室崔主任。所以,他一下子就反应过来,提问的这位是最近刚履新的部长。

    他连忙起身说:“领导,这是为客户填写的订货合同。”

    “大会不是有统一制式的合同吗?你们怎么还要自己打印?”

    “我们这个就是按照大会统一制式合同排版的,跟大会合同一模一样。但是咱们与外国客户手写数字的习惯不同,手写体经常被双方的业务员弄混。所以我们厂的合同都是在电脑上填写数字,重新打印的。”

    他在白纸上模仿了一下欧美客户手写的阿拉伯数字,指着“1”说:“就比如1这个数字,他们的手写体和打印体是一样的,1上面有一个小勾,有点像咱们的数字7,而他们的数字7要在一竖上画一横,与1区分。”

    “所以,咱们手写的数字7,经常被外国客户认作1,有时4和6也会被混淆。这样的乌龙发生得多了,我们厂就完全摒弃了手写合同,一概用电脑打印。”

    领导转身与随行的一个中年男人确认:“会场里有过这样的误会吗?”

    “偶尔会有,专业的外贸员会根据客户的书写习惯填写合同,但咱们广交会的客流量比较大,有些单位会找临时业务员接待客户,这些人不注意细节的话,就容易在合同上填错数字。”

    领导没再发表看法,对狄思科说:“客户还等着呢,你先把合同写完吧。”

    狄思科依言将那份已经填完产品名称,数量和金额的合同打印出来。

    用俄语跟乌克兰客户解释了合同中的重点注意事项,双方确认无误后,就可以正式签字盖章了。

    领导点点头,对身边人说:“外贸要适应国际形势,各单位要多培养这样懂外贸和外语,又能熟练使用计算机的多面手业务员,北方日化厂在这方面做得很好,走在了很多单位的前面。”

    狄思科:“……”

    跟在领导身边的徐叔阳介绍道:“这位是北方日化厂的副厂长狄思科同志,曾经是我们东轻集团的外贸业务经理,也在咱们部里当过外事翻译。”

    崔主任笑着说:“小狄同志的计算机技能还是在我们翻译室的时候掌握的呢,也算是咱们部里培养出的优秀人才了。”

    狄思科忙谦虚道:“在咱们部里工作的那段时间,让我受益良多。当时部里注重外贸电算化的推广,经常组织学习和比赛。外贸电算化方便高效,又能与国际接轨,所以从部委来到基层,无论到了哪个岗位,我都要大力推广电算化办公,把在部里高效工作的优良传统延续下去。”

    领导笑着向众人说:“所以我就说嘛,让部委的青年干部下基层是很有必要的!不但能让年轻人得到锻炼,还能把先进理念带去基层,长此以往就能形成一个良性循环……”

    狄思科站在人群里聆听领导的即兴讲话,讲话结束后,还有幸与大boss单独合影一张。

    能有这么一张合影,狄思科就很知足了,回去以后把照片洗出来挂在墙上,郭美凤八成会招呼邻里邻居来家里参观,又能成为他家的一个新景点。

    然而,让大家没想到的是,狄思科与领导的这张合影,很快就出现在了经贸部的内刊上。

    外贸电算化和青年干部下基层,是部里最近的热门话题。

    狄思科跟这两个话题都沾了边儿,当然就被领导和记者同志提溜出来当了典型。

    此外,两家国字头大报也刊登了这张相片。

    狄思科虽然脸蛋长得好,身高也很突出,但当时会场里有点热,他又忙着接待客户,前额和鬓角的发丝都被汗湿了,衬衫的长袖也被卷了起来。

    站在西装革履的领导旁边,还怪淳朴的呢!

    跟舞台上那个光鲜亮丽的大明星判若两人,这就是朴实无华的基层干部呀!

    郭美凤和于童没能看到经贸部内刊的报道,但他们在全国性的大报上看到了这张合影!

    版面不大,却是领导对他工作的认可。

    于童上街买了一百份报纸,一部分送给亲戚朋友分享喜悦,另一部分留作纪念。

    要是狄思科以后需要写个履历啥的,这两篇报道也能算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呀!

    *

    老妈和媳妇都为他取得的成绩欣喜,但狄思科本人只高兴了两天就高兴不起来了。

    他们每天花两万块在广交会门口打广告,最开始的几天效果还不错,不少客商会按照广告地址直接摸过来。

    可是三四天以后,客流量明显就不如之前了。

    钱运旺猜测:“大概是会场里的客流量整体走低了吧?那广告也是有保鲜期的,过了最初的几天,可能就没有新鲜劲了。”

    狄思科最初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每天来参展的客户应该不是同一拨人吧?总会有刚赶来的新客户,只要还有新人,这大飞艇广告就不会过期。”

    之前的八个业务员不够用,现在是八个人还能闲一半。

    狄思科感觉客流高峰并没有过去,受影响的似乎只是他们日化厂的展位。

    他在展位里干呆着没意思,就自己在会场里溜达,一会儿就溜达去二楼找金兆辉了。

    两个老同学在同一栋楼里呆了好几天,愣是忙得只见过一面。

    金兆辉是陪着领导从深圳来广州的,领导出门应酬,他则被留在了展位帮忙。

    狄思科找过去时,这小子正坐在后面吃干脆面呢。

    “你不用招呼客户啊?”狄思科将手伸进袋子里抓了一把。

    “不用,我代表我们经理在这坐镇就行了。”金兆辉低声说,“那些业务员怕我抢他们的提成,把我好吃好喝地安置在这了。”

    狄思科暗道,这小子是宝安本地人,开着皇冠车上下班,确实看不上业务员那点提成。

    金兆辉问:“你不是上报纸了吗?应该挺忙的吧,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上报纸有什么了不起的?你是没看到我在北京的待遇,隔三差五就要上一次报纸呢。”狄思科胡吹了一波,就低声讲了他们展位的情况,“我瞧着你们的客流都不错呀,我们那边怎么少了一大半?”

    “这就是你没经验了!”金兆辉拍了拍手上的碎屑,“你赶紧回去查查吧,别是哪个单位把你们的客户截走了!”

    “我们的地址写得明明白白,产品也不一样,这怎么截走?”

    狄思科是头一年参加广交会,还真没往这方面想过。

    “那操作空间可大了去了,老外其实不认咱国内的品牌,咱也没什么品牌能在国际上打出名气,所以,只要够便宜,他们买哪家的产品都一样。”金兆辉把干脆面袋子扣到脸上抖了抖,劝道,“你当心点吧,每天花那么多钱打广告,千万别让人给你截胡了!”

    每年的广交会上都会发生这样的事,企业间为此结仇的不在少数。

    尤其现在快到年底了,很多企业的生产和销售指标并没有完成,就指着在秋交会上拼一把呢。

    有业绩压力在身上的人,什么手段使不出来呀!

    “你们在北方,行业竞争不算太激烈,要是来南方呆上三五个月,就知道什么叫前有狼后有虎了。尤其是你们这日化行业的,闽粤两省的品牌就能占据全国半壁江山。那竞争激烈得都快把人脑袋打成狗脑袋了。”

    狄思科被他说得心里愈发没谱,陪他喝了一杯苦药汁子似的咖啡,就赶紧回去安排人手查探情况了。

    这一查,还真查出了点问题。

    日化厂的广告安排是,大飞艇广告——人偶服广告——楼梯指示牌广告。

    每个广告位上都印着展位地址,确保客商能准确找过来。

    不过,经过仔细检查才发现,楼梯指示牌广告上的地址已经被人换了,展位尾号明明是06,如今却被改成了36。

    而且这数字还不是写上去,或粘上去的,为了让广告牌看起来全无修改痕迹,人家重新去厂家定做了新的广告牌,产品还是北方日化厂的产品,但展位已经换成36号了。

    他们每天花两万块,用大飞艇将客商吸引进来,再由穿人偶服的工作人员将客人送上楼梯,然后,到了临门一脚的时候,人家只是换了几个广告牌,就将大批客户引去了36号展位。

    这个亏吃的也太憋屈了!

    钱运旺发现以后,特意跑去36号展位看了,产品与北方日化厂的重合率很高。

    洗发水、牙膏、香皂、餐巾纸什么的,种类还挺多的,但是除了餐巾纸还算小有名气,其他产品都不太出名,他听都没听说过。

    想想自己厂里每天要花两万块钱打广告,结果就这样被这种无耻小人占了便宜,钱运旺一气之下就跟那个日化公司的郭经理吵了起来。

    但郭经理死鸭子嘴硬,非说那广告牌是北方日化厂自己印错的,与他们无关。

    甚至还倒打一耙,跑来狄思科跟前,给钱运旺告了一状。

    “狄厂长,咱们都是搞企业的,职工的谈吐代表的是企业形象,你们厂这位钱同志,无凭无据就跑来我们公司大闹,非说那广告牌是我们公司换的!这楼里这么多人,谁看见我们公司去换广告牌了?”

    郭经理一脸激动,好似受了什么奇耻大辱,“我们的客流量确实不错,算是占了你们打错广告的便宜,但是打错广告是你们自己的责任,不能让我来负责吧?”

    被他这样一嚷嚷,附近好多展位的工作人员都围过来看热闹了。

    相比于占尽便宜还情绪激动的郭经理,狄思科这个遭了殃的苦主反而神色平静。

    这两人的身份好似被调换了一般。

    狄思科当着众人的面,握上郭经理的手拍了拍说:“郭经理,也请你理解一下我们厂职工的心情,我们这次是倾家荡产下了血本儿打广告的,广交会结束以后,我们厂要支付三十多万的广告费。现在还没怎么回本儿,反而被你们公司占了这么大的便宜,换了谁心里都不能舒坦。”

    周围人一听,确实啊,这事要是摊在自己身上,非得憋屈死不可!

    郭经理唇角微微翘起,很快又以拳抵唇假装咳嗽演示了过去。

    他内心对自己这番操作也是相当得意的。

    北方日化厂的广告牌为他引流两天,至少省了四万块的广告费呢!

    “我呢,其实也不赞成让小钱去找你们理论,”狄思科笑容亲切地说,“捉贼捉赃,无凭无据的谁会承认自己是贼呢!但小钱这位同志年轻气盛呀,你想想,我们厂的广告牌从广交会开幕前就挂好了,一挂就挂了五六天,从没动过。前四天我们的客流量一直很可观,但是从昨天起,这流量突然就腰斩了,肯定是有原因的嘛。”

    郭经理矢口否认:“那是你们自己的问题,跟我们公司可没关系。”

    “嗯,广交会只有半个月的时间,还得抓紧签单,我们确实没时间追究这件事。大家都不容易,为了各自的企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都是能被理解的,对吧,郭经理?”

    郭经理假惺惺地说:“理是这个理,但我得强调一点啊,你们这广告牌的事跟我们公司可没关系!”

    狄思科点头,不想跟他浪费唇舌,摆摆手让他走了。

    真相如何,大家心里都清楚。

    见人真的就这么走了,北方日化厂的几人都围上来,愤愤不平地问:“厂长,吃了这么大的亏,咱们就这么算了啊?”

    “暂时先这样吧,把楼梯那边的广告牌尽快换好,咱们抓紧签单,其他的事情不用你们操心。”

    狄思科将大家都劝回去了,对钱运旺说:“你往大会翻译处跑一趟,跟那些翻译说,如果遇上想采购日化产品的外商,尽管往咱们这边带人,只要成功签单,就给翻译一千块的感谢费。”

    “厂长,真给这么多呀?”钱运旺神色兴奋。

    像36号展位那样的公司,不舍得在展会里打广告,签单全靠客商自己撞上门,或是大会翻译帮忙牵线。

    厂里要是肯给翻译这么高的提成,那翻译牵线带来的客户,36号就不要想了。

    “给吧,听说家电厂家已经有人给翻译发提成了。但这事还是得办得低调点,尽量别让外人知道。”

    钱运旺比了一个OK的手势,快步去了翻译处。

    广告牌被换上了新的,大会翻译处的翻译也积极帮忙牵线,北方日化厂的客流量渐渐恢复。

    八个业务员再次不够用了。

    郭经理知道来自家这边的外商减少,是被北方日化厂那边做了手脚。

    但他这次并没上门找人算账。

    做生意就是这样,他占了人家那么大的便宜,总要让人家也讨回去一些才行。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双方人马各自忙碌,在大楼里碰见,也只当没看见,不咸不淡地相处着。

    这天,狄思科刚送走一个港商,钱运旺就眉飞色舞地跑了回来。

    “厂长,你猜出什么事了?”

    “嗯?”

    “36号的郭经理今天没来!你猜是因为什么?”

    狄思科不想猜,没什么兴致地问:“什么?”

    “他们那个造纸厂被工业局和环保局的人查封了!”钱运旺回忆一下刚才在厕所隔间听到的话,“造纸厂的化学耗氧物排放浓度比国家标准高三倍呢!这得停业整顿了吧?”

    “嗯,估计得停了,没准还得罚款呢。”

    现在全社会都在追求经济利益,对环保问题并不重视,只要民不举就官不究。

    不过,要是有人举报了,有关部门也不会坐视不管。

    至少得让这造纸厂交上几万块钱的罚款才能脱身。

    钱运旺一拍手说:“这可真是恶有恶报,郭经理刚干了损事,这么快就遭报应了!”

    狄思科也没想到这么快呀,他原以为好歹得等到广交会结束,他们回了北京,造纸厂污染环境的问题才会有定论呢!

    看来这驻穗办事处的张主任确实关系挺硬,回厂里以后得跟曾厂长商量一下了。

    只让张主任拿固定工资太少了,为了留住这样的特殊人才,厂里有必要给人家增加点补贴提成什么的。

    *

    想到造纸厂即将被罚款好几万,狄思科一整天的心情都挺明媚。

    打水漂的那三四万广告费就当是为环保事业做贡献了吧。

    傍晚去宾馆找老娘和媳妇吃晚饭时,狄思科一直笑吟吟的。

    “今天遇上什么好事了,这么高兴?”郭美凤问。

    “签单了当然高兴啊。”狄思科瞅瞅孩子,“怎么给他俩打扮成这样啊?”

    狄嘀嘀和狄嘀嗒上身穿着款式相同的白衬衫,下身是绿军裤。

    腰间扎着皮带,挎着军绿书包,书包上还别着主席像章。

    唯一的区别是,狄嘀嘀扎着两根麻花辫,而狄嘀嗒戴着一顶拥有红五星的绿军帽。

    他俩这身打扮,让时光瞬间倒退二十年啊!

    看上去又红又专的。

    郭美凤在孙女的衬衫领子上抚了抚说:“这身衣裳挺精神吧?你们小时候要是能穿一身这样的衣裳,那真是能美死了!”

    “确实,这是我们那会儿最时髦的打扮了。我闺女要是早生几十年,高低得当个文工团领舞什么的!”

    这么一打扮,又土又洋气!

    于童笑:“你眼光还行,这还真是按照我在歌舞团跳舞那会儿,给他们打扮的。当年表演样板戏的时候,经常穿这一身!”

    “你们搞这么大的阵仗是要干嘛呀?样板戏服装都弄出来了!”

    郭美凤给孙女别了一下碎发说:“他俩不是要参加卡拉OK大赛的复赛嘛,童童安排他俩唱《我爱北京天an门》。这么打扮还挺应景呢!”

    狄嘀嘀揪着小辫子在原地跳了两下,问:“爸爸,我这身衣服好看吧?”

    “好看,跟军区卫生员似的!”

    狄嘀嘀不知道卫生员是干嘛的,但直觉爸爸在夸奖她,又美滋滋地在原地转了两圈。

    于童转向二狗子说:“节目组打来电话通知,下一场比赛有电视台录像,让参赛选手好好准备一下。你打算在复赛唱什么歌啊?我帮你准备服装。”

    “我就不去唱了吧?”

    “那你岂不是浪费人家一个名额!”

    “那也没办法呀,我去唱歌不是为了你嘛。”狄思科挤到她的沙发扶手上坐着,“就那地方的人最多,好不容易弄一次大飞艇示爱,当然是能看到的人越多越好啊。”

    郭美凤没眼看小夫妻腻歪,只问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你要是弃权了,让人家节目组浪费一个名额,会不会影响咱家宝宝啊?节目组登记个人信息的时候,知道你们是一家的。”

    “没事,卡拉OK大赛的热度还挺高的,我们厂打算赞助比赛,借此提高逸丝洗发水在广东的知名度。”狄思科在闺女儿子的头上摸了摸说,“你俩上台正常唱,最好不要超常发挥,万一得了第一名,容易让人怀疑比赛的公平公正。到时候你爹我不好交代啊……”

    第139章

    北方日化厂在广州的几个大动作, 成功引来了同行和媒体的关注。

    当地报纸甚至还向广东本地的日化企业喊话,“北方的狼来了,你们准备好了吗?”

    带着点危言耸听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挑拨意味。

    有些企业见到了大飞艇的广告效应, 也想用飞艇给产品打广告。

    但北方日化厂几乎在广告公司购买了包月服务, 广交会举办20天, 他们就买了20天的广告位,即使是折扣价, 也要交30万。

    这一单生意能让广告公司的小开老板吃三年, 所以,小开老板很讲义气地没接其他生意。

    并且把剩余的那只飞艇,也当做添头送给了日化厂。

    在广州全城范围内飞行。

    考虑到广东人民凡事都喜欢讲意头的传统,狄思科入乡随俗地在飞艇的下腹位置,贴了一张大大的红喜字。

    寓意着抬头见喜。

    希望市民们能因此多抬头看看他们的广告。

    产品的迅速蹿红, 让狄思科这个渐渐淡出媒体视野的歌星,再次有了关注。

    有的记者还专程跑到广交会的展位上采访他。

    与在北京时的矜持不同,狄思科这次热情接待了记者朋友们,并且告知大家, 逸丝洗发水冠名赞助了本市规模最大的卡拉OK大赛。

    希望大家能多多支持本次比赛。

    因此, 相比于初赛时只有普通市民关注的露天舞台,复赛的现场来了好几家报社的记者。

    “今天的记者怎么这么多?咱家宝宝不会受影响吧?”

    面对青歌赛和春晚舞台时, 于童都没多少紧张情绪,可是,轮到了自家孩子上台表演,她手心里已经开始冒汗了。

    “在他们眼里,这些记者被统一归类为大人。你就放心吧, ”狄思科摸着下巴嘟哝,“咱们现在应该担心的是, 万一咱家娃真的拿了第一名,要如何应对社会舆论。”

    除了北方日化厂,广州大华超市也赞助了本次比赛。

    成功把演出场地从不入流的露天舞台,换成正规的演播厅。

    万一他闺女儿子真的超常发挥,拿了第一名,被人说成暗箱操作多冤枉呐!

    郭美凤翻他一眼说:“你想的可真美!评委怎么会让这种小娃娃得第一名?能得个第二名就很好了。”

    于童:“……”

    老狄家这自信可真是祖传的。

    这种小屁孩参加比赛,能通过初赛,就是评委对他们的关照。

    复赛八成会被淘汰。

    这母子俩居然妄想让孩子得前两名呢!

    演播厅里来来往往全是参赛选手和家属,郭美凤一紧张就想掏出腮红,给两个娃涂红脸蛋。

    狄思科瞧着两个比猴屁股还红的小脸蛋,忍不住制止道:“妈,您已经给他们涂了四五遍了,您看那脸蛋子红的!还能看吗?”

    跟两坨高原红似的。

    “你懂什么呀,舞台上的打光强,舞台妆就得这么画!”

    “我好歹也是当过歌星,上过舞台的,有什么是我不懂的啊?”狄思科往旁边指了一圈,“您看谁会把脸蛋涂成这样……啊?”

    他这个“啊”字还没完全出口,就瞄见一个比自家那两个猴屁股还红的小姑娘。

    六七岁的年纪,头发被烫成了羊毛卷,有点像秀兰邓波儿的发型。

    挺好看一孩子,就是两坨红脸蛋挺突兀。

    那效果就跟在脸上盖了两个圆戳似的,又圆又红。

    这妆容比他家的两个娃还夸张。

    郭美凤这回可有话说了,“你瞧瞧人家那脸蛋儿涂的!这都是家长懂行的!上台都得这么打扮!”

    对方的家长显然也听见了郭美凤的话,孩子奶奶把孩子拉过来,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问:“你是跟陈庆山拍电影的那位同志吧?”

    郭美凤点点头,报了自己的名字。

    她这几个月已经习惯了这种问话,她跟陈庆山拍了电影,但是很多观众既叫不出她在戏里的角色名,也叫不出真名,就是让人觉得眼熟。

    老太太表达了一番对郭美凤的喜爱,便回身跟孩子父母说:“郭同志是专业演员,也给孩子打了腮红呢!你们不听我的,总得听听专业人士的意见吧?”

    狄思科:“……”

    甭管南方还是北方的老太太,这审美可忒一致了。

    他将刚翻出来的手绢默默放了回去。

    本来想给孩子擦擦脸呢,可现在要是给自家娃擦了,不免显得自家这边不地道。

    于是,当王铮安急匆匆赶来演播厅,观看孙子孙女的歌唱比赛时,看到的就是两个穿着白衬衫绿军裤,涂着大红脸蛋的小朋友。

    这个画面让王铮安有一瞬的恍惚。

    这样的打扮他真是好多年没见过了,他当年从北京离开时,北京城里也流行穿军装。

    所有人都以拥有一身绿军装为荣。

    他也曾想赶时髦,偷偷摸摸弄来了一套。可是他从小穿衬衫西装,冷不丁换上这样的绿军装显得不伦不类,被美云笑话了很久。

    后来那套军装是怎么处理的来着?

    王铮安回忆了一下,好像被美云要了过去,裤子不分男女,她自己改了长度和腰身。

    改好以后,下身穿着绿军裤,上身也是这样一件白衬衫。

    跳上他的自行车后座,在秋日的晚风里陪他游遍了北京的大街小巷。

    “爷爷,我的衣裳好不好看?”狄嘀嘀在爷爷跟前美美地转了一圈。

    她有很多漂亮裙子,但是穿绿军装还是头一回,见到熟人就忍不住显摆。

    “好看,特别靓!”

    王铮安将她抱坐在怀里,仔细观察这孩子的五官。

    除了眼睛,两个孩子长得不是特别像,狄嘀嗒更像妈妈,而狄嘀嘀则像爸爸多一些。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王铮安总觉得这孩子的鼻子和嘴有点像美云。

    他忍不住又在孙女那两根有点炸毛的麻花辫上轻抚了抚。

    就是这红脸蛋好像太红了点,用拇指在脸蛋上轻蹭一下,指腹就被染成了粉色。

    他想着于童和狄思科都算是业内人士,给孩子打扮成这样应该是有一定道理的,也就没多嘴说什么。

    复赛的比赛顺序要抽签决定,这次双胞胎的号码是狄嘀嗒抽的,一下子就抽了一个2号出来,要在第二个登台。

    他俩现在已经识数了,看到2这个数字时,姐弟俩抱在一起欢呼了起来:“我们是第二名啦!”

    狄思科:“……”

    这俩傻孩子。

    以为抽签决定排名呢!

    但他没当场纠正,就让这俩小傻子带着得了第二名的愉悦心情上台吧。

    主持人还是上次那个穿着漂亮裙子的阿姨,蹲下身将话筒递给他们,让两个小朋友做自我介绍。

    狄嘀嘀冲台下的亲友团挥挥手,按照流程乖乖报了自己和弟弟的名字,还主动报了今天要演唱的曲目《我爱北京天AN门》。

    按照导演要求,主持人要对每位选手做一段简短采访。

    她对这对双胞胎的印象还挺深的,知道这俩孩子不好控制,就伸手拉住姐姐,另一个先暂时不管了。

    “你们要唱《我爱北京天AN门》啊?那你们去过天AN门吗?”

    狄思科跟媳妇低语:“完蛋,这俩土包子没去过。”

    不只没去过天AN门,除了家附近的北海公园,北京的大多数景点他们都没去过。

    于童叹气:“他俩太小了,家里谁也没想到要带他们去各大景点转转,等他们再大一点,就可以提上日程了。”

    而台上的狄嘀嘀和狄嘀嗒听到问话以后,却一起点了头。

    “去过!”

    狄思科和于童:“::::::”

    你俩啥时候去的?他们当父母的怎么不知道?

    主持人继续问:“去过呀,那你们去那边干什么了?”

    狄嘀嘀骄傲地说:“爷爷带我们去看旗啦。”

    狄嘀嗒配合地挥舞了一下扛在肩上的道具小红旗。

    面对郭美凤疑问的眼神,观众席里的王铮安笑着说:“我在北京住的酒店离广场挺近的,有几次吃完晚饭以后,就带他们去看降旗仪式了。”

    郭美凤嘴唇动了动,没说出什么。

    双胞胎今天的表演胜在着装新颖,英姿飒爽,歌曲内容其实非常简单,总共只重复四句歌词。

    伴奏响起后,他俩一边扛着小红旗在原地踏步,一边大声唱道:“我爱北京天AN门~天AN门上太阳升~ ”

    狄嘀嗒唱这首歌的时候有一点跑调,狄思科就教他大声唱,像军营里唱军歌似的,咱得把气势唱出来,即使跑调也没关系。

    所以,狄嘀嗒的声音非常大,甚至盖过了姐姐的甜美童音,整个儿一气势如虹。

    气得狄嘀嘀恨不得捂住弟弟的嘴。

    四句歌词重复三遍太短,他们就重复了六遍。

    下台时,狄嘀嗒挥舞着小红旗冲向观众席,像一只欢快的扑棱蛾子。

    而狄嘀嘀扑进妈妈怀里时,不高兴地噘着嘴。

    于童摸着她的脑袋问:“宝宝怎么不高兴了?”

    狄嘀嘀控诉道:“弟弟唱得不好听,还唱可大声了!我们还能得第二名吗?”

    于童:“……”

    谁说你俩能得第二名的?暗箱操作都摆到台面上了吗?

    狄思科劝道:“没有第二名也没关系,其他名次也很优秀,几百人中才能挑出五十人通过初赛,你们已经很优秀了!没准儿可以得个优秀奖呢!”

    他这张嘴应该是开过光的,今天的所有演出结束后,双胞胎果真得了优秀奖。

    这场比赛是五十进十五的,没能进入决赛的三十五人,都能得到有安慰性质的优秀奖。

    一只欢快的扑棱蛾子变成两只,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狄嘀嘀和狄嘀嗒一起跑上了舞台。

    节目组为了照顾组合选手,给他们每人发了一张“优秀奖”的奖状。

    同样得到优秀奖的还有红脸蛋三人组中的另一个小姑娘陶乐乐。

    “乐乐姐姐,你怎么哭啦?”狄嘀嘀踮着脚帮陶乐乐擦了一下脸上的泪珠。

    陶乐乐哭得伤心,呜咽着说:“我没能得第一名。”

    狄嘀嗒:“我们也没得。”

    “我以前一直能得奖的!”

    狄嘀嘀把胸前的奖状展示给她,这不是得奖了嘛。

    陶乐乐比他们大几岁已经懂事了,抹着眼泪说:“所有人都有的优秀奖不算得奖,咱们三个都输啦!”

    大孩子的话有时比父母的话管用,原本还傻乐呵的姐弟俩这会儿也笑不出来了。

    本来是欢欢喜喜上台领奖的,于童还在台下给他们拍照呢。

    结果俩孩子领了奖下台后,哭得一个比一个伤心。

    狄思科把闺女抱进怀里安慰,“都得优秀奖了,你还哭什么呀?这多优秀啊!”

    “乐乐姐姐说,我们都输啦!”

    “嘿,你已经是能走路会说话的大人了,得有点主见呀!不能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就说吧,上台唱歌开不开心?”狄思科帮她抹了抹脸上的泪痕。

    狄嘀嘀点头。

    “那就行了!你们唱得开心,叔叔阿姨也喜欢你们,还给你们发了大奖状,有什么好哭的?咱老狄家的孩子可不能这么脆弱,我跟你几个伯伯在你们这么大的时候,连优秀奖都没得过呢!你们已经打破咱家纪录,创造历史了!”

    狄思科继续给她抹眼泪,结果不小心在人家脸上搓出了一条粉色泥卷。

    “……”

    他若无其事地将那条粉色泥卷从闺女脸上捏下来。

    感觉两边脸蛋的颜色不太一样,又在另一侧的脸蛋上搓下一条泥卷。

    正要给两个孩子送花的王铮安:“……”

    这个当爹的好像并不怎么靠谱。

    狄嘀嘀和狄嘀嗒都算是比较好哄的娃,被父母安抚好以后,又收到了来自爷爷送的花,尚不知道腮红搓泥的两只小崽,很快又恢复成了元气满满的扑棱蛾子。

    *

    这次广州之行,让一家人收获颇丰,狄思科完成广交会的收尾工作,陪着家人返回北京时,已经是深秋了。

    几人刚进家门,四哥就通报说:“前阵子有人往家里送了一台钢琴,说是老五订的。那钢琴太大了,我给你们搬到后院去了。”

    狄思科愣道:“我什么时候订钢琴了?”

    “……”于童一言难尽道,“可能是王生订的,他之前说过,两个孩子要是唱歌得奖了,就送一架大钢琴给他们。”

    狄思科心说,他俩那优秀奖算是什么奖啊?

    不过,当着孩子的面,他识相地没有多嘴。

    “那就去看看吧。”

    狄思科抱着两个崽去后院,在东厢房的一角看到一架三角钢琴。

    他对这玩意没什么研究,还是于童说:“这琴应该是进口的,我妈她们团里有一架美国产的施坦威,二手的还花了十几万呢。这东西可不便宜。”

    “这么贵啊?”狄思科在琴键上按了几下,对两个孩子说,“那先让妈妈给你们弹一首,等你们再长两岁就学弹钢琴吧。”

    新钢琴暂时用不上,但是有了钢琴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

    狄思科可以在家里点歌了,想听曲子的时候,就让媳妇即兴来上一段。

    狄嘀嘀和狄嘀嗒唱儿歌时,也不用清唱了,这回人家鸟枪换炮,有了现场伴奏。

    不过,狄思科的精神享受没能持续多久,回京一个礼拜后,他终于得到消息,电视台那边开始给春晚招商了。

    他跟曾厂长将家底划拉了一遍,如果现在就付款的话,只能凑出六百来万现金,要是能分期付款,过年前再交尾款,大概能凑一千多万。

    狄思科说:“我先去电视台跟他们谈谈,最好能分期付款,实在不成咱再想别的办法。”

    “暂时只能这样了。”曾厂长揉了揉额角。

    狄思科去广交会忙碌,他留在厂里也不得闲。

    因为重提福利分房的事,厂里好多没有房子的职工都闹了起来,职工的意见很大。

    而且收上来的几百万卖房资金,也被市里截住了。

    根据最新文件精神,卖掉单位自建房筹得的资金,只能用作住房专项基金,在建设银行单独开户,不允许挪作他用。

    所以,他们忙了两个多月,又是卖房又是分房,最终也只是白忙一场,没能为赞助春晚筹措到资金。

    狄思科觉得六百万的赞助费有点悬,但他还是得先去电视台看看具体情况。

    万一能商量呢!

    他开车前往电视台,钱运旺坐在副驾驶汇报广交会订单的交付情况。

    车子还没抵达电视台,他就在经过市政府时,降下了车速。

    这条路原本是双车道,但是人群从政府门口延伸到马路上,让整条路的交通都堵塞了。

    被堵在这里的汽车都在疯狂按喇叭。

    钱运旺压低身子往外望了一眼,了然地说:“肯定又是哪个企业的职工跑来上访了!”

    狄思科蹙眉望着前方没吱声,他在扯横幅的人堆里看到一个熟人。

    将车靠边停下,狄思科跳下车疾步挤进人群里。

    “郝梦圆,你不在单位上班,跑到市府门口来干什么?”狄思科往人群里扫了一眼,感觉他们有点面生,“这些同志都是咱们东轻集团的吗?”

    郝梦圆见到他就下意识想溜,可她又倏地反应过来,狄经理已经离开综合三部,不是她的领导了,她怕什么呀!

    于是她一脸镇定地答:“他们都是四洋化妆品公司的,我只是来帮忙的。”

    听说不是东轻的人,狄思科这才放了心。

    要是集团职工集体跑来市里上访,那可够徐叔阳喝一壶了。

    “这种事你胡乱帮什么忙啊?赶紧回单位上班去吧,别瞎掺和。”

    “领导,我不掺和不行啊,我妹妹是四洋的职工,公司要让全部职工下岗。她刚生了孩子,正在家坐月子呢,我是来替她出面的。”

    狄思科往上访的人群里望了一眼问:“有什么事不能找公司领导解决?非得堵到政府门口吗?”

    他记得四洋化妆品的效益还不错,也算是老牌子了。

    “卖公司就是那些公司领导的决定,找他们有什么用啊?”郝梦圆说起这事就来气,“他们要是找人合资或者卖给同行业的外企也行啊,最起码这些职工还能有个饭碗。但他们打算把公司全部卖给一个旅游公司,人家只是看中了那块地皮,生产线和职工都不想要。”

    目前的国有土地使用权全都在房地产管理局手里,并不对外招标。

    有的商人为了搞到北京地皮就并购那些效益不好的国有企业。

    四洋化妆品就是这种情况。

    “你们在这里堵着也解决不了问题,公司要让职工下岗,需要买断工龄,你妹妹应该能得到一笔安置费。”

    狄思科本身也是当企业领导的,稍一琢磨就明白那化妆品公司的领导的打算。

    无非就是先把地皮卖了,再找人接手闲置设备,从中拿出一部分钱买断职工工龄,让职工全部下岗,推向社会。

    他也许能从外商那里拿到一笔感谢费,然后拍拍屁股调去其他单位。

    郝梦圆撇嘴说:“我们来政府闹,也不是无缘无故的!他们公司领导太损了,从去年起就一直动员老职工让子女接班,提前退休,好把位置让给年轻人。”

    “他们公司是经营化妆品的,这份工作确实比较适合年轻人,所以一大批还没到退休年龄的老同志都提前退休,让孩子接班了。这才刚过了多久啊,就传出卖公司的消息,还要让所有人下岗,买断大家的工龄。年轻人的工龄才一两年,他们花不了多少钱就能把职工全打发了!”

    狄思科:“……”

    这手段确实挺缺德的。

    难怪会有职工来上访呢。

    这公司领导约莫早就跟外商搭上线了。

    要是没有利益牵扯,谁能干下这么缺德的事啊?

    狄思科瞅了一眼手表说:“那我就不劝你了,你们想在这边找市领导没问题,但是得让大家把马路让开。要是一直堵塞交通,说不定会有公安来维持秩序,到时候场面会更混乱。”

    郝梦圆点点头,“一会儿我跟大家伙说说。”

    “那行,我先走了,有需要帮忙的给我打电话。”

    狄思科正要转身挤出人群,郝梦圆又喊住他,试探着问:“听说你们日化厂现在效益不错,有没有可能接手这些化妆品公司的职工啊?这些职工都是熟手,能直接上岗,不用培训。”

    狄思科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道:“你们先听市里安排吧。”

    人才对一个企业来说确实很宝贵,但化妆品公司目前最值钱的是地皮,其次才是这些职工和生产设备。

    他倒是可以想办法接手这些人,可是,市领导不能让日化厂白出力吧?

    第140章

    狄思科赶到电视台时, 迟到了半小时,在此期间于童给他打了四个传呼,耐心余额明显不足。

    走进一楼大厅, 他大步上前握住于童的手, 用力摇晃两下说:“您就是于总吧?幸会幸会, 于总果真是天生丽质,蕙质兰心, 优雅大方, 清新脱俗,巾帼不让须眉呀!”

    于童:“……”

    门口这里进进出出全是人,她可真不想承认自己跟这二货认识。

    右手正被人紧紧攥着,她只好配合地露出疑惑表情问:“您是?”

    狄思科登时来劲了,“于总, 我是小狄呀!北方日化厂的小狄!”

    于童神色自若地道了声“幸会”,就将手抽了出来。

    跟在身后的钱运旺:“……”

    看不懂。

    他要是没看错的话,这于总不是狄厂长的爱人吗?

    这俩人在外面咋这么生疏呢?弄得跟陌生人似的。

    他有点没反应过来,不知该不该跟于总打招呼。

    倒是于童先冲他点了点头, 而后对两人说:“广告部时间资源组的李组长, 现在刚好在台里,你们要是想谈春晚赞助费的事就尽快。”

    又瞪了眼迟到的二狗子, “别耽误工夫了。”

    狄思科陪笑:“市政府那边的路被堵了,我们绕路过来的,否则我早就来了,哪敢让于总等我呢!”

    于童走在前面说:“我提前给广告部的熟人打电话问过了,现在除了你们厂, 还有三家企业想赞助春晚。而且都是冲着零点报时的广告位使劲的!”

    “他们都报价多少啊?”

    “具体报价还不清楚,但是八百万肯定有了。”

    电视台并没专门组织春晚广告的招商, 这几家企业都是自己找过来的。

    一个是已经赞助过好几届春晚的钟表企业,一个是白酒公司,还有一家保健品公司。

    快要走到广告部门口时,于童又拉住狄思科说:“竞争广告位这种事有点刺激,很容易冲动行事,你心里得有个底线,别跟着人家乱报价!要是报得太高,你们厂就只能赔本赚吆喝了!”

    另几家厂商在春晚做广告,甭管投出去多少钱,都能确保赚回来。

    高档白酒的单价贵,几十上百的都有,又是快消品,吃一顿饭随随便便就能喝掉上千块的白酒。

    保健品也是暴利行业,尤其是春节期间,走亲访友送点保健品,对老百姓来说也是很有面子的事。

    但每瓶洗发水的利润才几块钱,一个成年人两个月才会消费一瓶洗发水。

    日化厂要是为了一个洗发水的广告位,投进去一两千万,那得卖多少洗发水才能把广告费赚回来啊?

    于童觉得花这么多钱打广告有点得不偿失。

    “放心吧,”狄思科无奈道,“我也想一掷上千万,但我们厂现在还真拿不出这么多现金。”

    他们进入办公室的时候,广告部的李组长刚送走一位客户。

    见到于童和狄思科一起出现还愣了一下,“于总和狄厂长怎么一起来了?”

    狄思科握着他的手说:“今天要办大事,当然要把家里的大佛搬出来帮帮忙。”

    李组长是搞招商的,漂亮话张口就来:“哈哈,狄厂长是台里的老熟人了,咱们合作了这么多次,即使没有于总出面,我也是要尽量帮忙的。”

    “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狄思科感激笑道,“当初给《小龙人》赞助,就是李组长帮忙牵的线,看来这次还得麻烦李组长呀!”

    《小龙人》首播结束,已经开始重播了。

    因着是首部科幻题材的儿童剧,又有小龙人亲生母亲是谁这个谜团在,简直让无数小朋友为之痴迷,收视率与动画片不相上下。

    首播的时候,他家双胞胎太小了,还不太能看懂,但大哥家的三个娃是每集必追的。

    二十多集的电视剧,小红帽儿童牙膏每隔一两集就会出现一次,电视剧播出期间,儿童牙膏在全国很多城市的销量都持续走高。

    每一次重播都能带动牙膏的销量。

    有电视剧为儿童牙膏带热度,厂里才能将更多资金和精力放在洗发水的推广宣传上。

    李组长当然也知道日化厂通过《小龙人》得到的好处,笑着恭喜了日化厂,就转入正题说:“当时帮你们给《小龙人》牵线的时候,只有北方日化厂一家赞助商,事情当然好办。但是春晚广告的竞争有多激烈,您应该是了解的,每天往我这边打电话说情的人,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主任那边接到的电话是我的好几倍,所以啊……”

    他冲对面的夫妻笑了笑说:“今天上午,我们主任给春晚招商定了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嘛,咱们都按照要求行事,那就简单多了。”

    于童暗道,不讲情面,那就是纯看钱了呗,谁给的钱多,这广告位就给谁。

    “您先说说有什么要求吧,我们也合计合计。”

    “其实也没什么,第一,产品质量过硬,第二,能一次性付款。满足这两个条件后,价高者得。”李组长迟疑良久又低声透露道,“本来不该跟你们说的,不过,既然于总也来了,那我就跟二位私下说说,现在最高报价已经到一千一百万了。”

    狄思科笑道:“这些要求还挺合理的,不过,付款时间具体在什么时候?”

    “签订合同后十天内到账。”

    夫妻俩心里都咯噔了一下。

    日化厂十天内根本拿不出一千多万。

    市里和集团那边的原则向来是救穷不救急,不到揭不开锅的程度,上面是不会向下拨款的。

    狄思科要是去找徐叔阳借款五百万打广告,徐叔阳能直接把他从办公室里撵出去!

    他与于童对视一眼,怎么办?资金不够还能打广告么?

    于童很想回他一个白眼,没钱就别嘚瑟,等有钱了再来吧!

    电视台的广告位向来不愁卖,人家是绝不可能赊账的。

    李组长笑眯眯地打官腔:“今年的价格确实高了一点,但是没办法嘛,市场经济,广告费也是阶段性走高的。”

    狄思科其实很怀疑一千一百万这个报价的真实性。

    这次招商并不是公开竞标,企业之间并不知道对方的报价。

    电视台说什么就是什么。

    狄思科很小人之心地想,李组长要是已经跟某个企业达成了合作意向,先用一个超高报价把其他竞争者吓退,也不是没可能的。

    李组长一直注意着两人的表情,猜到北方日化厂可能拿不出这笔钱,便用遗憾和安慰的语气说:“零点倒数计时每年只有一次机会,全国人民都在电视机前等着呢,万众瞩目的,不怪大家都想上。我们台里也挺为难的,要是能每小时报一次时,我们恨不得让大家都上春晚!”

    于童轻轻放下一次性纸杯,想着回头要给公司里也换上这种纸杯待客。

    她浅笑着问:“李组长,台里真的愿意让大家都上春晚呀?”

    “那当然了,我还能骗你们不成?说句实在话,”李组长笑得真诚,“台里也愿意多收广告费,把晚会办得更好!”

    于童转着纸杯说:“想收广告费还不容易,咱春晚就多弄一些广告位给大家分一分嘛,到时候各方都满意,谁也不会空手而归。”

    狄思科心里一动,在余光里瞄了眼媳妇,就顺着她的话附和道:“虽然没有了零点报时的唯一性,关注也会少一些,但相对的价格肯定要降一降的嘛。”

    李组长顿住,“这,这广告位怎么能随便加呀!”

    “怎么不能加呢,零点报时那么关键的位置都能打广告,其他位置为什么不能打?”

    李组长:“……”

    好像也有些道理。

    “你们两口子可真是……”李组长摆摆手说,“不行不行,加广告的事不是我们广告部就能决定的,这还得看导演组的意思,不能破坏晚会的整体性和艺术性嘛。”

    狄思科很好说话地颔首:“那您帮忙跟导演组商量商量,我们北方日化厂赞助春晚的诚意十足。”

    与李组长告辞后,狄思科搭着媳妇的肩膀问:“你说导演组能同意增加广告位么?”

    “八成能答应,谁会跟钱过不去啊?”

    至于破坏整体性和艺术性这种话,随便听听就得了。

    ……

    电视台没让日化厂等太久,过了没几天就打电话来说,可以适当增加几个广告位。

    日化厂若是有赞助意向,请去电视台面议。

    这回是狄思科和曾浩田一起去的,想着还得参考女同志的意见,就把尹甘露也带上了。

    三人在电视台耗了一整天,最终花费四百八十万买下三个点位。

    第一个是在小品节目中带出逸丝洗发水,第二个是在魔术表演中,让逸丝洗发水作为道具出镜,第三个则是主持人的五秒钟口播。

    虽然广告比较分散,不如零点报时的万众瞩目,但价格便宜呀!

    不到五百万就能上一次春晚,大多数人都觉得挺划算。

    以后他们厂就可以加上“春晚赞助商”的前缀了。

    当然,不同的声音始终存在,一部分人觉得厂领导有了钱就败家,有这五百万还不如解决一下职工的住房问题。

    花这么多钱打广告十有八九要赔本。

    不过,当93年春晚正式播出,大家在电视上看到自家厂生产的产品时,这些骂领导的人也闭了嘴。

    *

    日化厂这四百八十万花得并不亏,逸丝洗发水的广告植入到了陈庆山和蔡老师的小品中。

    过年期间,除了重播整场晚会,相声小品集锦也在央视和各地方台重播。

    随着小品的反复重播,逸丝的广告词也频频出现在电视中。

    连狄嘀嘀都能随口说上两句。

    春晚的广告效应是毋庸置疑的,春节过后,来厂里拉货的车一辆连着一辆。

    幸好曾厂长和尹甘露有先见之明,刚交了广告费,就要求洗发水车间人停车不停,三班倒搞生产。

    这才没出现司机拉不到货的尴尬局面。

    产品卖得好,曾浩田整天笑呵呵的,好多工人都在私下调侃,老曾高兴得跟升官了似的。

    这天在食堂吃午饭的时候,尹甘露还跟狄思科嘀咕:“老曾好像要调走了!”

    狄思科停下筷子问:“你听谁说的啊,我怎么没听到半点风声?”

    “外厂人跟我说的。”

    干部调动这种事,本单位的人有时还真不如外人消息灵通。

    “曾厂长高升是好事呀,说明领导认可了咱们厂的成绩。”狄思科由衷道,“上级最好能顺便安排一个副厂长过来,我就是长出八只手也忙不完这么多工作啊!”

    庄有德因为违规给亲属安排住房,被调离了日化厂。

    尹甘露和郭万全一个分管生产,一个分管技术,都有自己的一摊子事。

    这销售工作就落在了狄思科肩上。

    供销科和进出口部都由他分管,过完年以后,他真是忙得焦头烂额。

    只想让上面赶紧再安排一个人手过来,让他从繁杂的工作中挣脱出来。

    尹甘露在狄思科脸上瞄了两眼,似是在分辨他是否在讲客套话。

    曾厂长高升是好事,但她觉得,对狄思科和另两个副厂长来说,还真未必是好事。

    有老成持重的曾浩田在,让狄思科当副厂长是没问题的。

    可是,曾厂长走后,领导却未必会让年轻的狄厂长转正。

    最大的可能是安排另一个老同志来掌舵,让狄思科再在副厂长的位置上干上三年。

    而如果第一副厂长的位置不动,她和郭万全在厂里也动弹不得,除非被调去其他单位。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厂里的工作,发现曾厂长来食堂吃饭了,尹甘露跟对方招招手,将人请了过来。

    曾浩田乐呵呵道:“食堂换大厨了吗?感觉最近几天的饭菜水平提高了不少。”

    “没换。”尹甘露揶揄道,“您是人逢喜事,看什么都高兴吧?大家都在传您要高升了。”

    曾浩田摆手说:“没有的事,别信那些谣言!要是真的有人事变动,组织部门会找人谈话的!”

    他其实已经接到了好几通老伙计的恭贺电话,近几个月市里和集团即将进行人事调整,听说他也是候选人之一。

    但这些话都是民间组织部长们瞎传的,曾浩田也分辨不出真假。

    这两年,尤其是在春晚上打过广告以后,日化厂的效益有了非常显著的提高,曾浩田私心里当然也想趁机再往上走一步。

    不过,在没有正式任命前,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不会承认的。

    不但不能承认,还得表现出与平时一般无二的云淡风轻。

    “咱厂里还有那么多事没完成,我能升到哪儿去?别的就不说了,怎么着也得把职工的住房问题解决掉,我才能安心呀!”

    见他主动提起了住房问题,尹甘露犯愁的同时又有点想笑。

    曾厂长心血来潮,突然提议在企业里搞民主管理,在厂里设置了一个厂长信箱。

    职工们随时可以将意见建议,以书信的形式反馈给厂长。

    曾厂长第一次查看职工来信的时候,还郑重其事地将几位副厂长都喊去了他的办公室。

    邀请大家一起听听职工们的心声。

    然而,那信箱里,九成九的来信都是要求厂里为无房职工安排住房的。

    曾浩田算是用一个信箱,把自己逼进了墙角。

    原来职工反馈不到领导面前,领导还可以假装不知道。

    现在白纸黑字已经送到领导跟前了,领导总不能继续无视了吧?

    狄思科对于解决住房的问题,也有点犯怵。

    厂里有两千多号人,现在还有好几百人没有分到住房呢。

    狄思科将空饭盒盖子盖好,大胆提议道:“要想解决职工的住房问题,我看最直接的办法还得是盖新房。”

    “职工们被私房的高额房租压得喘不过气,”尹甘露说,“当务之急是给职工增加住房补贴。以前的住房福利是通过住房实现的,现在大部分房子被买断了,就可以通过补贴现金实现。顺便把咱们厂自有房屋的租金也提一提,跟市场上的私房价格看齐。”

    吃饭还要讨论住房问题,曾浩田只觉味同嚼蜡,“给大家发补贴是应该的,正好从咱们建行的专项资金里出。但是盖新房恐怕没戏,咱们厂现在没有空余的地皮。”

    日化二厂和三厂从市区搬来郊区时,集团在一厂附近补贴了一块地皮给日化厂。

    那块地皮之前一直空着,不过,随着洗发水和牙膏需求量的提高,厂里决定在那块地皮上修建新厂房。

    所以,日化厂现在并没有多余的地皮可以用来建新住房。

    全市各单位都在排队申请地皮建房子,市里也打算转让地皮盖商品房。

    日化厂想在群狼环饲的情况下搞来一块地皮,简直难如登天!

    然而,谁也没想到,他们很快就有了一个可以免费使用地皮的机会……

    *

    曾浩田要高升的消息在私下里传得沸沸扬扬,钱运旺也在默默关注曾厂长的动向。

    周六下午,临近下班时,钱运旺进来跟狄思科汇报说:“曾厂长好像接到市里的电话了,让他去市政府谈话的。”

    狄思科:“你从哪打听的?”

    “厕所。”

    “……”狄思科关心道,“你要不要请假去医院看看啊?怎么总往厕所跑?”

    钱运旺面上一红,讪讪道:“就是凑巧被我听到了,嘿嘿。”

    “没事少打听,回去好好工作吧。”

    他这边刚把人打发了,曾厂长就出现在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说:“走吧,狄厂长,王副市长有请!”

    狄思科讶然:“我也要去吗?”

    “嗯,要求一二把手一起出席。”曾厂长瞄一眼手表说,“要求五点之前报到,咱们尽快出发吧。”

    两人没敢耽搁,提上包就匆匆赶往市里。

    他们以往来市里,能在秘书室有个座儿就算是优等待遇了。

    喝茶看报什么的,根本不要想。

    今天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王副市长的秘书竟然特意给他们安排了一间会议室!

    大家可以坐在这里边喝茶边等。

    但是,马上就要面见领导,以防尿急出洋相,谁也没动面前那杯茶。

    领导不在,大家倒是聊开了。

    会议室里来了七八家企业,既有日化厂这样的工厂,也有商贸公司和百货商店。

    这些企业的一二把手都是被领导临时喊来的,谁也不知道被点名的原由。

    不过,有那反应快的人,就低声提醒:“咱们这些企业有一个共同点。”

    “?”

    那人指了指曾浩田和狄思科的方向,“咱们都是经营日化的,你们想想最近市里的大事!”

    哦,明白了。

    四洋化妆品公司嘛。

    这算是最近的大新闻了。

    去年年底,四洋的职工跑来市政府闹了好几次,想让市里出面阻止企业领导把公司卖给外商。

    可是,在他们来政府讨说法之前,这份并购合同其实已经签好了。

    外商还交了一大笔定金。

    四洋公司是市属国营单位,虽然经理是法人代表,但这项并购案并没有经过市里批准,市里不承认这份合同的合法性。

    要想合作可以,那得光明正大地谈,绕过市里偷偷摸摸签合同算怎么回事?

    这年头撕毁合同的事屡见不鲜,外商本就心思不纯,只要把定金退回去也就没什么事了。

    然而,就在市里敦促四洋退款时,外商的这笔定金却不翼而飞了!

    有人说这笔钱被领导层私吞了,还有人说是被会计挪用去炒股炒没了,会计还因此跳了楼。

    官方暂时没有明确说法。

    狄思科觉得四洋公司的领导,不至于傻到明目张胆贪污公款还不跑,问题八成出在会计身上。

    摆在大家面前的问题就是,上千万的定金没了!

    四洋要想解决这个麻烦,要么拿出上千万还给外商,要么继续之前的合作,把公司卖给人家。

    四洋若是能拿出上千万,也就不至于走到卖公司这一步了。

    所以,这事最终还得由市里出面解决。

    曾浩田和狄思科心里有了数,在办公室里听了王副市长介绍的情况后,就没露出多少惊讶表情。

    王副市长说:“你们北方日化厂最近一年的生产销售情况不错,听说你们还打算新建厂房了,那新的生产线上应该需要不少熟手工人吧?”

    狄思科心想,看来市里也不想赔那近千万的定金,打算把四洋化妆品公司卖给外商了。

    曾浩田一脸为难道:“领导,我们厂今年在调整产品结构,有些销售情况不佳的产品就让它停产了。盖新厂房其实主要是为了安置那些停产车间的工人,即便如此,还有不少闲置劳动力呢。”

    这类推托之词王副市长已经听了一下午,他笑了笑说:“市里的困难,你们应该已经清楚了,北方日化厂是日化大户,需要的人手多。正好也有拓展业务的需求,希望你们能尽量为市里安排一部分就业困难的下岗职工。”

    狄思科与曾厂长对视一眼,接话说:“领导,我们厂也希望能帮市里解决眼下的困难,甚至可以接手四洋公司的一部分生产设备。”

    王副市长面露满意,欣慰地点点头。

    不待他发表意见,狄思科又继续道:“但是,您是知道的,我们日化厂经历过三个厂的合并重组,厂区里一直挨挨挤挤,十分紧凑,早就没有空余的地方了。要想接手四洋的设备和职工,没有地皮新建厂房肯定是不成的。”

    市里收了外商购买地皮的一大笔钱,怎么着也得在郊区给日化厂划一块两倍大的地皮才说得过去吧?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