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心惊
被荣妃奚落过的惠妃,铁青着脸回了延禧宫,也不知她是如何打听,都探听到什么消息,云珠只知道,惠妃通红着双眼,去了乾清宫求见。
到底是年少时陪自己一路走来的人,康熙对惠妃也是有过宠爱的时候,见着她这般狼狈的模样,康熙心中难免不忍,放下正在看着的奏折,康熙唤来乾清宫伺候的宫女,服侍惠妃梳洗。
温热的帕子轻轻擦在惠妃的脸上,却止不住她的抽噎。
泪水顺着眼角的褶皱滑落,惠妃已经顾不上在康熙面前维持仪态。
“儿子都要成亲了,还这么哭哭啼啼的,被被人看见了会笑话的。”康熙见宫女止不住惠妃的眼泪,从袖子里掏出手帕递给惠妃,温和地劝慰。
“万岁爷,她们欺人太甚!”不提儿子成亲还好,康熙一提起此事,惠妃勉力压制住的怒火又涌了上来,她胡乱擦着眼泪,龙涎香的香味好似给了她底气,她愤愤说到:“咱们保清哪里不好了,一个个的都不愿意将闺女嫁过来,还递牌子求贵妃娘娘将自家闺女筛下去,保清难道是什么火坑不成,凭什么。”
说道最后,惠妃已经声声泣血。
康熙帝王的神经被触动,他敏感的察觉到臣子的心态,冷芒闪过,康熙声音里已现杀意:“朕的阿哥,谁给他们挑拣的资格?”
帝王一怒,流血漂橹。
惠妃颤抖着,止住了哭泣,肿着双眼被康熙从乾清宫挥退,她瞧着康熙骇人的神色,却不敢再说什么。
“梁九功,给朕查!”康熙从齿缝里挤出这么几个字。
康熙脸上全是风雨欲来风满楼之色,梁九功瞧着康熙肃杀的神色,敛目肃容,迅速查探起来。
这事并不难查,梁九功很快便将结果回禀:“万岁爷,正如惠妃娘娘所言,这段时日,有不少家跑去求贵妃娘娘让家中女儿落选。”
康熙脸色铁青着,欲择人而噬。
梁九功觑着他的面色,小心地继续说着:“不过,也有好几家,求着将女儿嫁个大阿哥。”
然而,康熙听见这话,却并未表现出多少开心,他牙关咬得咯吱咯吱作响,顺手便抽出御书房里摆着的剑,一剑往桌案上劈去:“竖子尔敢!”
御书房里一片狼藉。
康熙红着眼,笑容狰狞。
好半晌,康熙才平复了情绪,传出旨意,钮祜禄贵妃身体不适,选秀事宜,皆由永和宫德妃决断。
云珠接到这个圣旨的时候,叫苦不迭,她都闭门谢客多长时间了,这事情却还是和她沾染上了关系,云珠没想到的是,她居然是宫中唯一一个和这事牵扯不深的妃子,毕竟宫中妃子各种关系牵牵绊绊,总有推不开的人情。
更何况,大选之时,总有那等怜惜女儿的,托人求到宫中,将她们家女儿撂牌子,自行婚嫁。
为何钮祜禄贵妃毫不在意的便应了几个大族的请求,不过是这事司空见惯罢了,接到禁足圣旨的钮祜禄贵妃,瞬间变愣住了,她在心里将惠妃骂了个狗血淋头,家中父母心疼女儿,想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有错吗?
云珠若是知道钮祜禄贵妃这想法,也只能叹息。
到现在钮祜禄贵妃还如此想,那只能说康熙对她的禁足不冤,康熙动如此雷霆大怒,是为了大臣对大阿哥的挑拣而生气吗?或许有,但不多。更多是,大臣们的这个行为,对于大阿哥的后院,无论是躲开,还是凑上去,都暗示了大臣们在下一代中开始站队。
这是对权柄赫赫帝王的挑衅。
在这一刻,康熙尖锐而深刻地意识到,他的儿子们已经开始长大,小奶虎的爪子开始伸出来,而随着阿哥们的长成,他无可避免的要衰老,甚至最后还会不可避免的走向死亡。
而朝臣们,在他正在壮年的时候,就已经在他两个儿子之间下注。
这才是最让康熙不能容忍的地方。
云珠敏感地察觉到了康熙不为人道的隐秘心思,对于这份选秀的旨意,第一反应便是推辞。
然而,还不能云珠去乾清宫,康熙便已经气势汹汹地到了永和宫。
“万岁爷。”云珠压制住纷乱的思绪,越是如此时候,越需要镇定,她温柔地望着康熙,服侍他换上家常的衣裳,又倒上一杯热热的奶茶:“臣妾宫中新来了一个有蒙古血统的厨师,这奶茶,您试试可还正宗?”
康熙啜饮一口,温热的奶茶顺着喉咙滑下,香浓厚重,喝下去热流涌入四肢百骸,康熙的怒火慢慢平息下来。
他看着云珠长叹了口气:“朕的圣旨,传给你了?”
云珠笑着点头,示意康熙看着香案前贡着的明黄旨意,康熙失笑:“倒也不用如此正式。”
“礼不可废。”云珠正色到。
不得不说,云珠如此郑重其事的模样,让康熙阴郁的心情,好了许多。
“朕已经吩咐了内务府,凡事均听你吩咐,有何要求直接传信给内务府总管大臣即可。”云珠在宫中经历的事情不少,旁的不说,上一年的内务府小选,便是云珠操持的,方方面面没有出任何差错,选入宫中的人也颇得他的欢心,对于云珠,康熙是一万个放心,甚至可以说,云珠若是满族大姓出身,继后之位,康熙都不是不能考虑给她。
终究还是可惜了,望着眼前弱柳纤纤却心思缜密,行事细腻的德妃,康熙遗憾地叹了口气。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由不得云珠再推距,她笑着应下:“万岁爷,承蒙您恩典,将如此重要事情交托于臣妾,臣妾一定竭尽所能。”
康熙满意地颔首,云珠的睫毛忽闪,此事不能推辞,但也不能如此行事。
心念电转间,云珠笑着对康熙说道:“万岁爷,臣妾私心里有个想法,还请您参详参详。”
康熙点头应允。
小火炉上煮着的奶茶再次翻滚开来,室内散发着一股诱人的焦糖味道,云珠握着奶壶,缓慢地将煮沸的奶茶倒入杯中,奶茶从壶嘴中流淌而出,细细连成一丝线,在不大的被子里发出清泉碎裂之声。
夜晚正是寒凉的时候,云珠捧着奶茶在手心里转动,她斟酌着,慢慢说道:“臣妾刚入宫的时候,大阿哥才那么一点点高。”说着,云珠单手在大腿处比划了一下:“这一眨眼,大阿哥也到了成亲的年纪了。”
云珠的话勾起了康熙的回忆,保清之前,他夭折了多少儿子,等到终于养住一个,他当时是何等的欣喜若狂。
若非云珠提起,他几乎都要忘了当时的心情,想到当年那肉团般的孩子,慈父心肠涌上心头,暂时将康熙的心魔压制。
望着康熙眼中流露出的笑意,云珠多了几分把握,她柔声说道:“每每听着大阿哥的婚事,臣妾都会想到胤禛,虽说胤禛还没到成婚的年龄,但臣妾已经在想着,日后胤禛会娶哪家的女儿,想到这,臣妾的心里,总是幸福又满足。”
云珠侧着头,眼中全是憧憬和期待的光芒,这让康熙看得心动不已,他摸着云珠的头发,承诺到:“朕日后一定为胤禛选个好的福晋。”
在康熙手中蹭了蹭,云珠笑着谢恩:“臣妾先谢万岁爷恩典。”
康熙的手指绕着云珠的头发,乌黑顺滑的秀发从手指中滑落,云珠忍着耳旁的痒意,继续说道:“将心比心,惠妃娘娘对大阿哥的心,一如臣妾对胤禛的心,惠妃娘娘一定想为大阿哥的事,多尽份力,臣妾求万岁爷,允许惠妃娘娘同理选秀之事。”
“可。”康熙心不在焉地听着,对着云珠的请求,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翌日,得了康熙应允的云珠,立时便遣人将惠妃请来。
惠妃刚到永和宫的时候,还很是忿忿:“德妃娘娘架子够大的,一句话便让我这老胳膊老腿的跑个不停。”
云珠声音清浅:“我等着惠妃娘娘给我道谢呢。”
惠妃丝毫不信,将头抬得高高的,好似这样才能将被踩了一地的面子捡起来。
随着云珠话语的继续,惠妃高抬的头慢慢低下,她看着云珠,眼中放光:“你说得是真的?万岁爷真许了我和你共同操持?”
云珠笑而不语。
果然,惠妃对云珠忙不迭地道谢。尽管惠妃也知道,最后大阿哥福晋是谁,还是得康熙拍板,但在这之前,趁着选秀,她也能先观察观察秀女人品,不至于对于未来的儿媳妇两眼一抹黑,说不准她还能挑选几个侧福晋呢。
云珠笑着接了惠妃的道谢,为了给亲儿子选福晋和侧福晋,惠妃卯足了力气,事必躬亲,云珠也无意与她争这个先,只在旁看着描补,出大力气的还是惠妃,这样两相便宜,彼此都很满意。
就这样,在惠妃睁大了眼睛的挑选下,康熙从亲阅的秀女里,圈出了户部尚书之女,正蓝旗伊尔根觉罗氏为大阿哥福晋,并下旨命钦天监测算成婚时日。
而这一年的秀女中,康熙未留人在宫中。
选秀事了,钦天监算出吉日在十月,惠妃挽起袖子干了起来,跑前跑后不亦乐乎。
而云珠,继章佳氏查出身孕后,没多久,她也查出了身孕,名正言顺地将些事情交了出去。
先是大阿哥的婚事忙忙碌碌,后又是两个宫妃同时有孕,康熙二十六年的热闹一波接着一波,将宫妃们的注意力全部吸引,年幼的八阿哥也到了年纪,搬去乾西五所,并入尚书房读书一事,没有掀起什么波澜。
第152章 薨逝
康熙二十六年的宫中,热闹纷呈,为了大阿哥的亲事,到处都披红挂绿,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作为大阿哥成婚地点的乾西五所,更是喜庆到了极点,年纪大的几个还能保持稳重,但对于成亲,心中总是有些期盼,时不时地隐晦打量,而年纪小的几个,胤祚胤祐胤禩,一做完功课,便在大阿哥的院子里跑进跑去,看着宫人们为大阿哥的婚事布置。
到底是多年后宫中的第一个婚礼,大阿哥的婚事隆重而喜庆。
初现英姿大阿哥和伊尔根觉罗氏在拜过天地和康熙后,终于成家立业,夜间康熙难得翻了惠妃的牌子,和她回忆了一整晚儿时的胤褆。
翌日,慈宁宫中,意气风发的大阿哥领着伊尔根觉罗氏,大步走了进来。
云珠坐在下首打量着,只见伊尔根觉罗氏亦步亦趋地跟着大阿哥,脸上挂着羞涩的笑容,看着便是灵秀可人的模样。与英姿勃发的大阿哥并肩而立,确实可称为佳儿佳妇。
康熙对于他的儿子,并没有半点亏待,在一众人中找了家世、人品最出众的那个。
难怪上首的太皇太后早已乐得合不拢嘴。
胤褆是重孙子辈第一个成亲的,老太太亲眼见着了爱新觉罗家族的传承,很是心满意足。
太皇太后笑呵呵地让胤褆和伊尔根觉罗氏起身,又示意苏麻喇姑将她早已准备好的见面礼赐给伊尔根觉罗氏,对于这重孙媳妇的满意,溢于言表。
“胤褆也成婚了,真好,这样我就算去见福临,也能安心了。”太皇太后看着看着,突然滴下泪来。
乐景作哀语,此话未免不吉,康熙当时便心惊不已,脸上带出惊惧之色,坐在康熙下首的胤礽,连忙凑上去撒娇:“您老人家可不能偏心,保成也等着偏些您的好东西呢。”
“你别眼热,等到你大婚的时候,我这儿好东西多着呢。”太皇太后指着快猴在她身上的胤礽,撑不住笑了,慈宁宫中重又笑了起来。
谁也没有想到,太皇太后竟然一语成谶,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是太皇太后见过的唯一重孙媳妇。
康熙二十年十一月,还在京畿巡查的康熙,突然接到宫中急报,太皇太后重病。
心急如焚的康熙连夜骑马往紫禁城奔去,直隶总督于成龙前些日子弹劾明珠买官卖官的奏折,都被他放在一旁,满心都是太皇太后的病情。
汗血宝马日夜疾驰,康熙被御前侍卫围在中间,向着紫禁城风驰电掣而去。
守着宫门的侍卫早已看见那显眼的龙旗,飞快地将宫门打开,飞驰的骏马没有停歇,直直踏到金砖之上,顺着宫道往后宫疾驰而去。
入宫下马,这是多少年的规矩,再猖狂大胆的大臣,也没人敢在宫中纵马,宫人们听着这达达的马蹄声,还以为自己听错,等再一抬头,便只见明黄色的身影一闪而逝。
慈宁宫中,愁云惨雾。
太皇太后笃信佛教,慈宁宫的偏殿里喇.嘛们团团坐了两排,为太皇太后诵经,萨满们也不甘落后,在另一个殿中举行着仪式。
康熙一路疾驰,风尘仆仆地掀开门帘,走入慈宁宫主殿。
太皇太后病重,宫中嫔妃纷纷聚在慈宁宫中侍疾。
抱病已久的佟佳皇贵妃,到身怀六甲的云珠,甚至即将临盆的章佳氏,齐齐候在慈宁宫中。
宫妃挤挤攘攘,在这数不清的人中,康熙却一眼就见到了云珠。
对着康熙的视线,云珠轻轻点头,递过一个安抚的眼神,康熙一路上的提心吊胆,忧心不已,瞬间平息下来,心中突然有了中安定之感。
定了定神,康熙颤抖着手,掀开了内室的门帘。
慈宁宫内殿,门窗紧闭,名贵的香料也无法遮挡住衰败的气息,太皇太后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原先丰润的脸颊已经凹陷进去,唯一能让康熙稍微放松的,便是太皇太后那虽然微弱,却依旧平稳的呼吸。
苏麻喇姑忧心忡忡地守在一旁,听见动静回头,向康熙示意太皇太后已经睡着。
康熙用手势免了众人的行礼,唯恐扰了太皇太后的安眠。
但人老觉轻,更何况太皇太后身子不适,一直便很不安稳,饶是康熙和苏麻喇姑动作再轻,也将太皇太后从沉睡中惊醒。
“福临,你来了?”神智昏沉的太皇太后,见着明黄的龙袍,费力地伸出手,挣扎着喊道。
一个母亲,生命临了,最牵挂的还是她的儿子,即使这个儿子不是那么听话,即使这个儿子已经逝去多年,但她的心中,还是永远也放不下。
“皇玛嬷。”康熙心头大恸,他神色仓皇地望着床上瘦小的老人,无需看太医院的脉案,便已知道太皇太后时日无多。
“哦,是玄烨啊。”康熙的称呼将太皇太后的神智唤回,她定了定神,意识到她在昏沉中将人认错,太皇太后长叹口气,疲惫地闭上眼睛,将眼中的失落遮住。
见着太皇太后又陷入昏沉之中,康熙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太医院以院正为首,已经全部候在慈宁宫了,太皇太后的身体如何,无人比他们更清楚,若非真的药石无医,没人敢大着胆子给巡查京畿的康熙送信。
太皇太后的身子问题,说简单也简单,不过就是人年岁大了,身子变差,说复杂却也复杂,满屋子的太医,谁也不能开出方子让太皇太后恢复健康。
不过就是用参汤吊着命而已。
康熙沉痛地闭上眼睛:“宫内宫外,库房药物悉数对你们开放,若有不足,尽可从地方调来,朕命你们,不惜钱物,尽力救治太皇太后。”
太医们神色凝重地领了旨意,对视一眼,其余人躬着身子守着太皇太后,唯留下院正,委婉地让康熙做好心理准备,告知他太皇太后随时可能薨逝。
院正的话,声音不大,但慈宁宫里实在是过于安静,候在外间的云珠听得明明白白。
不止云珠,其他人亦听得一清二楚。
佟佳皇贵妃和太皇太后素有心结,在她看来,若非太皇太后的极力反对,当年皇后位置她未必没有一争之力,听见太皇太后不好的消息,她事不关己地敛下眼皮,遮住眼中压抑着的快意。
钮祜禄贵妃却是一副天将要塌的惶恐。
至于惠荣宜等妃嫔,勉强还能保持住镇定。
刚嫁入皇室的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更是苍白了脸庞,惶恐地看着惠妃。
惠妃安慰地拍了拍大福晋的手,示意她定住心神。
望着众生百态,云珠轻轻眨眼,眨去眼中的悲悯之色。
“啊!”死寂的气氛突然被惊呼声打破,将妃嫔们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康熙亦不悦地看了过来。
却是章佳氏站了太久,靠着墙便滑了下去,软软地摊到地上。
“让她回去。”康熙不耐烦地挥手,让宫人尽快将章佳氏送回去,别再这里扰了太皇太后的清净。
对康熙而言,他幼年失怙,太皇太后便是一手将她抚养长大的人,是他最亲的亲人。章佳氏不过是有几分颜色,得了他几分宠爱的贵人,他对章佳氏那几分情分,在太皇太后的安危面前,便如同柳絮,轻飘飘地,风一吹就散。
眼见着太皇太后躺在屋子里,一步步走到生命的尽头,章佳氏身子有什么不好,康熙已经顾不上关心。
云珠皱着眉,看着章佳氏起身后,地上若隐若现的血色印记,扶着肚子走了几步:“万岁爷,章佳贵人已经足月,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发动,臣妾求您派个擅长妇人生子的太医,为章佳贵人诊断一番。”
这等事情,康熙已经没有心力在乎,他点点头,示意云珠自行安排。
云珠艰难地屈膝,便要去安排太医,这动作却让康熙皱了眉,他动作一顿,语气和缓下来:“你身子也不方便,也回永和宫歇着,别让朕再担心你。”
“万岁爷您放心。”云珠干脆地应下:“臣妾会照顾好自己以及章佳贵人。”
“去吧。”康熙疲惫地挥手,示意云珠离开。
见着康熙这般模样,云珠便知他累得狠了,无休无止的从京畿拍马回京,干裂的嘴角暗示了康熙一直没进水米。
盯着妃嫔们嫉妒的目光,从慈宁宫出来后,云珠立时吩咐人去御膳房用吊着的高汤煮个小面,又叫来梁九功,让他务必劝着康熙吃些东西,万不能让康熙先倒下。
捧着康熙换洗衣服的梁九功连连点头,见着梁九功应了,云珠才放心的往永和宫走去。
此时夜已深,由于太皇太后的疾病,宫道未落锁,小欢子手持灯笼在前开道,秋菊将云珠扶地稳稳当当,一行人终于回了永和宫。
刘太医已经为提前一步回来的章佳氏做出了诊断,章佳氏动了胎气,需要躺着静养。
“让她安心养着吧。”云珠揉着抽疼的太阳穴,叹了口气。
刘太医又为云珠诊过脉,确认了云珠身体无恙,才告退离开,回慈宁宫接着守着。
宫中灯火,彻夜通明。
翌日,去慈宁宫问安的时候,云珠才知道,康熙一夜未回,在太皇太后的脚踏旁打了地铺侍疾,其她妃嫔们都在偏殿熬着等了一夜。
大清以孝治天下,更何况康熙与太皇太后感情深厚,这种时候,谁也不敢不在慈宁宫尽孝,连康熙都在太皇太后脚踏旁打地铺,一打便是好些天,谁还能越得过康熙去?
除了实在不能走动的章佳氏,宫中妃嫔都长住在慈宁宫中。
这让递牌子进宫探望太皇太后的王妃命妇们,纷纷感叹太皇太后命好,有那么多人在病床前尽孝。
然而,再多的孝顺也留不住太皇太后生命的流逝,十一月二十七日,康熙下旨,为太皇太后祈福,大赦天下,二十九日,康熙亲自撰写祭文,并于次日去天坛祭天,种种举动,都没能留住注定要逝去的生命,十一月二十日,在康熙大赦天下的同一天,章佳氏挣扎着生出了一个小格格,这是太皇太后见到了最后一个重孙辈。
十二月二十五日,挣扎着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太皇太后,望着康熙,艰难地交代道:“玄烨,太宗皇帝已经去了这么多年,我不愿意打扰他的安寝,我舍不得你皇阿玛,等我去了后,你将我葬在福临旁边,我要陪着他。”
大滴大滴地眼泪从康熙眼中滑下,他握着太皇太后遍布老人斑的手,承诺道:“孙儿谨凭您吩咐。”
听了康熙的承诺,太皇太后如释重负,笑着将手伸向虚空,喃喃喊着“福临”,眼角滑下最后一滴眼泪,这个历经三朝,为大清江山耗尽心血的女子,溘然长逝。
丧钟起,举宫皆哀。
第153章 悲伤(二合一)
丧钟响起,白幡飘扬。
雪花从天上纷纷扬扬而下,将紫禁城的红墙黄瓦染成雪白,和着宫中飘荡着的白幡,愁云惨淡得让人心慌。
云珠在听见丧钟响起的那一瞬间,立时便穿上早已准备好的麻衣,本就素净的永和宫内,仅剩的一点装饰都被云珠盯着收起,空荡荡的如雪洞一般。
“主子。”秋菊担心地上前搀扶,云珠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你别管我,太皇太后初丧,皇太后必然要去慈宁宫守着,宁寿宫里乱糟糟的一团,还不知如何,你赶紧去宁寿宫守着雅利奇。”
不怪云珠这么担心,皇太后这老太太,平日里看着是个慈和仁善的大佛,每日只陪着太皇太后吃斋念佛,从不出头。对于宫人,更是从不花心思去管理,反正用不顺手,换了便是。
这么着下来,宁寿宫里心大的宫女太监,不是一个两个,反正只要让皇太后满意便是,至于私下里的小手段,皇太后从来不管。
皇太后在宁寿宫的时候,还能将这些宫人压住,但此时情势特殊,没有人管着的宁寿宫里,雅利奇年岁又小,云珠唯恐她被宫人们欺负了去。
秋菊也想起了这一出,坚毅地点头:“主子您放心,奴婢一定照顾好小格格。”
云珠这才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脚步匆匆往外走去。
尚未出月子的章佳氏,在听见丧钟响起的那一刻,也匆匆穿上孝服,从产房里走了出来,正好在永和宫门前撞上扶着腰的云珠.见着形容憔悴的章佳氏,云珠心中默算了一下,小格格是十一月二十七日出生,也快满月了,太皇太后葬礼,章佳氏不去,日后被康熙想起来,多多少少是个心结。
凝神想了想,云珠侧头吩咐道:“我记得今年针线房新送来了一件狐狸皮斗篷,我还没上过身,拿过来给章佳贵人披上,万不能受了冻。”
冬梅闻声而去,云珠又吩咐着小季子,再换来一个驾肩舆,特许章佳氏坐上去慈宁宫。
随即才被小欢子搀扶着,坐在早已等在宫门口的肩舆,顾不上再安抚连连谢恩的章佳氏。
孝服套上素白的棉服,冰天雪地里,云珠紧紧握住手炉,碳火在炉内明明灭灭,偶尔闪起的火光,映照出云珠手背上迸起的青筋。
抬着肩辇的小太监深深地低着头,仔细看着脚下的路,用最快的速度将云珠送去慈宁宫。
慈宁宫里,在太皇太后丧钟敲响的那一刻,瞧着太皇太后情况不妙,特特留在宫中的王妃们一个激灵,由位份最高的王妃领头,齐齐走入慈宁宫内殿。
委婉地将康熙劝出后,王妃们对视一眼,拿起内务府早已准备好的东西,为太皇太后装殓起来。
外间的宫女和太监更是忙碌不停,有条不紊地将慈宁宫重新布置。
等到云珠赶到的时候,慈宁宫中已经搭好了灵堂,从康熙往下,所有人都换上了孝服。
皇太子领着一溜弟弟,神色哀凄,大阿哥和福晋作为成婚的皇子,站在另外一侧。
带着满身风雪走进的云珠,用眼角余光瞥向胤禛和胤祚,只见胤禛还能维持沉稳,胤祚眼底却已经浮现惊惧,对于胤祚这个年岁的孩子,乍见白事难免仓皇,这让云珠的心提了起来,等到看见胤禛一直牢牢握着胤祚的手,云珠才稍稍放下心来。
时间仓促,云珠不能停下安慰胤禛和胤祚,只能给了他们俩一个安抚的眼神,便匆忙走到康熙身前行礼。
康熙肉眼可见的憔悴了许多,和云珠上一次见他相比,模样还是那个模样,佝偻着肩,颓唐着脸,精气神全然垮塌。
见着云珠费力地扶着肚子行礼,康熙一直木然的眼珠子这才转动,麻木地将云珠扶起:“进去吧。”
轻轻的几个字,好似已经费尽了康熙的所有心力,微不可闻的说完,又愣愣地望着苍茫的远方,至于紧随云珠身后进来的章佳氏,康熙却正眼没瞧。
云珠走入灵堂前,只见以皇太后为首,后宫妃嫔按着份位而跪。宜妃住在西六宫,最早赶到,此时眼睛已经哭得红肿,惠妃和荣妃身子轻便,听见报丧之声赶紧过来,而云珠离得远,身子又笨重,耽误了些时间,但比起那些没有肩舆,必须步行过来的宫妃,云珠到的并不算晚。
扶着腰,云珠缓慢地在太皇太后灵前跪下磕头,既然在清宫里生活,该遵守的规矩,云珠没有打算违背。
小欢子很有眼力见地在在身后虚虚护住云珠,唯恐她不小心摔倒去。
待云珠磕过头,才将她扶起。
此时,报丧之声已经从紫禁城中传到京城的四面八方,福晋诰命夫人们纷纷穿上命妇服饰,递牌子进宫,紫禁城里的各个角落的妃嫔们,无论地位高低,也都赶到了慈宁宫。
萨满和喇.嘛在呢喃着念经,一卷卷的佛经被被烧成青烟,直直升上天空,好似人间的祈求已经直达天听。
越来越多的人往慈宁宫聚集,那些在外面也是高高在上的福晋夫人们,在慈宁宫里甚至连个屋子的角落也挤不上,只能顶着寒风,在院子里跪着哭着,纷扬的雪花没有停下,很快便将院子里的人覆盖上一层白雪。饶是这样,偌大的慈宁宫殿里也已经挤得满满当当。
佛经燃烧散发的烟火味,萨满仪式时的香料味,灵堂前摆着的长明灯的灯油味,堂上燃烧着的香烛的烟熏味,和着那些密不透风的人身上的各种味道,慈宁宫里各种气味交杂,云珠孕中本就敏感,闻着这些味道,细长的眉头轻轻蹙起,感觉胸口被压得喘不上气来。
正当云珠趁人不注意,轻轻顺着气时,殿中的一个角落里,骤然传来惊呼声。
和一般王妃福晋略显苍老的声音比起来,惊呼声音很是年轻,能在殿内分到位置,却又这般不稳重,明显是随着家中母亲入宫的郡主格格。
钮祜禄贵妃眉头一皱,冷厉的眼光扫视过去,被她威势所摄,人群里走出来一个年轻女子,颤抖着声音说道:“娘娘,大福晋突然倒下去了。”
身后人群应声让开,露出靠着墙软在地上的大福晋。
“传太医!”还不等钮祜禄贵妃做出反应,和女眷仅隔着一个屏风的大阿哥,听见这番话后,心急如焚地冲了进来,大声喊道。
年轻的妃嫔们忙不迭地遮住脸,找地方躲着,一时间只听见惊呼声,脚步声。
“胤褆!”康熙铁青着脸,从齿缝中挤出这两个字,他决不能允许有人扰了太皇太后的清净:“你给朕滚出去跪着。”
听见康熙暴怒声音的胤褆,心知不好,君父积威甚重,胤褆不敢违抗,但他与伊尔根觉罗氏少年夫妻,确实有着割舍不下的情分,他的担忧亦出自本心,他忧心不已,缓慢地退着出去。
还是同样担忧的惠妃看不过去,给了胤褆一个放心的眼神,胤褆这才大步走去院中,一甩袖子,在台阶下跪了下去。
全太医院的太医,此时都在慈宁宫,大阿哥虽然受了康熙的罚,但也不能将大福晋就这么晾在那里,跟着熬了一个多月,几乎瘦脱相的院正顾不上休息,连忙诊脉。
好半晌,院正才神色复杂地看着大福晋,也不知这脉象是好还是不好。
“到底怎么了?快说!”惠妃到底是大阿哥的亲生额娘,见着院正这幅模样,忙几步走过来,用湿帕子擦着大福晋的脸,着急不已。
“娘娘,大福晋有孕。”一声恭喜在院正舌尖盘旋半天,终究没能说出来。
喜色用上惠妃脸庞,随即又想起目前场合,又极力装出哀色,惠妃一张脸上,似哭非哭,似笑非笑,很是奇异。
院正的话,不仅惠妃听见,隔着屏风的康熙,也听了个分明,他跪在蒲团前,膝行几步,泣不成声:“皇玛嬷,保清也有孩子了,您却见不到了。”
一时间皇子阿哥,王公大臣,随着康熙呼啦啦的跪了一地。
唯有皇太子胤礽,膝行至康熙身旁,哽咽劝道:“皇阿玛,还请您保重身体。”
这才将康熙勉强劝住。
听到外间的动静,里间的妃嫔命妇们也不敢站着,忙跟着跪了下来。
这让躺在地上的伊尔根觉罗氏和扶着腰慢慢下跪的云珠格外显眼。
皇太后眼神一闪,万事不干己的老太太,用着磕磕绊绊的满语,说了句:“这俩孩子可怜见的,都回宫好好歇着,尽孝不在这一时,你们平安产下孩子,才是老祖宗高兴看见的。”
皇太后一语出,众人惊。
进宫时日最长的妃子们,都没有见过皇太后在正经事儿上拿什么主意,从来都是默不作声地跟在太皇太后身后,乐呵呵地过着自己日子。
就连康熙,都止住哭嚎,他自诩孝子,对于嫡母的吩咐,自是上心,只见康熙满脸愧疚:“是儿子不孝,累皇额娘操心。”
随即吩咐梁九功,将云珠和伊尔根觉罗氏送回宫中养胎。
皇太后一脸欣慰地点头。
披上大毛斗篷,云珠从内殿走出,正好撞上胤禛松了口气的模样,视线交错间,彼此的惦记和牵挂一览无遗。
坐在肩舆上回永和宫的一路,云珠都在思索,皇太后为何为她做这个主,这可是后宫中存在感最弱的主位。
这个疑惑,直到云珠走入永和宫,才得以解开。
刚推开永和宫的门,秋菊立时迎了上来。
“秋菊?你怎么在这!”云珠的声音从疑惑到凌厉:“难道是宁寿宫出了什么事?”
“主子放心。”秋菊见云珠青白的脸色,忙忙解释:“宁寿宫中没事。”
“那你为何回来?”云珠稍稍放下心来,对秋菊冷了脸,一般情况下,云珠对宫人是宽容的,毕竟谁都不容易,然而,在这些严肃的大事上,云珠很忌讳宫人自作主张,违背她的命令。
秋菊来永和宫的时日不短,对云珠的脾气很是了解,一见云珠的神色,忙不迭解释:“主子,这是皇太后老人家的命令。”
“嗯?”云珠眉头高高扬起。
“奴婢刚到宁寿宫,便被宫女领去雅利奇格格屋里,乳母说皇太后临去慈宁宫前留下话来,这些日子里宫中乱,让人将小格格送回永和宫,没想到乳母东西还没收拾完,奴婢便已经去了宁寿宫。”所以,包袱都没来得及放下的秋菊,又帮着给小格格收拾好东西,将她们一行人带回了永和宫。
原来皇太后难得的多管闲事,是为了雅利奇。
云珠心中一时苦一时喜。
苦在她这时的一点优待,是沾了女儿的光,喜在于皇太后对雅利奇有着几分真心,雅利奇在宁寿宫,不会受到什么磋磨。
掀开厚重的门帘,乌希那、雅利奇围着暖被在同一个炕上躺着,眼睛大大的睁着,两人的乳母劝了又劝,也没能入睡。
这一日宫中慌乱的情绪,到底还是影响到了两个年幼的格格。
小孩子本来就对情绪敏感,这一日事情太多,又一直没有见到熟悉的人,除了尚不知事的塔娜在呼呼大睡,乌希那和雅利奇多少有着惊慌。
等到云珠回来,见到额娘,在云珠的拍抚下,两人才逐渐放松下来,逐渐睡去。
就这样,云珠得了皇太后和康熙的特旨,在永和宫中安心养胎,她也不多推辞,每日早晚去慈宁宫里磕个头,上三柱香,其余时间都在永和宫中,专心照看着孩子。
慢慢的,不止乌希那和雅利奇,章佳氏的小阿哥和小格格也被送入了永和宫,云珠更是仔细地照看着。
当然,胤禛和胤祚云珠也没有忽略,这天寒地冻的日子,不仅寒风削面,冷风刺骨,就连御厨房里做好的膳食,送去慈宁宫,也会冻得结块,硬邦邦的上面全是白花花一团团的油脂,看着便腻得发慌。
云珠撞见过一次胤禛和胤祚的饭盒后,立时便吩咐小欢子想办法给阿哥们改善条件,更多的做不到,但在慈宁宫旁边的小屋子里支起一个炉子,昼夜不停地熬着姜汤,并在饭店的时候将御膳房送来的菜加热,到底是可以做到的。
这个小的茶水房弄好后,姜汤不仅提供给胤禛和胤祚,其余阿哥们亦能分上几口,除了佟佳皇贵妃,几个主位都是有儿子的,几人都从中受益,对于云珠的行为,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好在,在云珠的精心照顾下,胤禛和胤祚到底没有在这大冷天里被冻病。
如是这般,时间在云珠绞尽脑汁照顾着几个孩子中过去,除夕悄无声息的滑过,除了康熙仓皇的向祖先祭祀之外,整个年节,没有半分新年的气氛。
都说新年新气象,康熙二十七年的正月,却是一片惨白。
正月初一日,太皇太后的头七未过,宫中民间谁也不敢张灯结彩,更不敢热闹上一场。
乾清宫里每年例行的赐宴,更是没了声息。
莫说宴会,康熙此时已无心饮食,太皇太后刚薨逝那几日,康熙便在灵前昏倒了好几次,还是大学士明珠领着大臣们,苦口婆心地劝了又劝,这才让康熙以江山社稷为重,用了些食物。
然而,明珠他们劝导的话语,在阖家团圆的新年前,却起不到应当的作用。
往年的新年越热闹,衬得这年的越孤寂,康熙每每看着太皇太后的灵位,总是悲从中来。更何况,钦天监算好的发引吉日是正月十一,过了这日,太皇太后的灵柩便要从宫中离开,移向停灵之地。
这让康熙强抑的伤心,再次翻涌上来,一发不可收拾。
随着发引日子越近,康熙情绪越濒临崩溃,这一日晚上,康熙又将守灵人全部赶走,独自守在慈宁宫。
见着康熙这茶饭不思的模样,急得嘴角上火的梁九功,连夜到永和宫求见。
“谙达您的意思是,让我劝劝万岁爷?”云珠不可思议地看着梁九功。自小相依为命的祖母去世,康熙心中的悲痛可想而知,更可怕的是,此时陷入悲痛的,是一个生杀予夺的帝王,是真的可以一言不合便要人性命的帝王。
云珠从不觉得她在康熙心中能有如此地位,能安抚住这一位悲恸的帝王。
梁九功砰地一声扎扎实实地跪在地上,一下接一下地磕头,云珠拦都拦不住:“娘娘,求求您了,您在万岁爷心中,到底是不同的。”
“我只能去试试。”云珠苦笑着应了。
云珠并非是被梁九功所说,她在康熙心中不同这句话打动,而是梁九功都将身子低到这个地步了,多多少少也得顾及一些,作为康熙最信任的贴身太监,梁九功万一对这事添油加醋向康熙上个眼药,让康熙觉得云珠对他不上心,那真是哭都没地方哭去。
月色下,宫禁悄无声息开启,小太监们将云珠稳稳当当地抬着,往慈宁宫走去。
不甚圆满的月亮悬挂在天边,黑黢黢的乌雅从紫禁城屋顶飞过,凉凉月色笼罩在慈宁宫上方,将被白雪覆盖的屋顶照的惨白。
念经声依然未停,喇.嘛的声音苍凉而浑厚,白日里被挤得无处落脚的慈宁宫中,已经空空荡荡。
云珠打了个寒颤,在宫人的簇拥下走进了慈宁宫。
“朕说了,都退下,让朕静静。”灵堂里,闪烁的烛火将康熙的背影拉长。
云珠挥手,示意宫人停下,在小欢子担心地目光下,柔声行礼:“万岁爷,臣妾可以进来吗?”
听着熟悉的声音,康熙慢慢转过身子,果然见空荡荡的门口,只有云珠挺着大大的肚子,独自站着。
康熙瞪了一眼缩在角落里的梁九功,让云珠进来:“更深夜重,这么过来也不怕出事。”
云珠微微蹙着眉头,柔和地看着康熙,轻声说道:“万岁爷,臣妾担心您。”
同样的话,康熙已经听无数人说过,但唯有云珠这句话,让他心软如水:“朕没事。”
康熙口气强硬,云珠水润的目光还是那么温和,那么包容,好似一个母亲,在接纳着她的孩子一般。
在这目光下,康熙强自压抑了好几日的悲伤,突然爆发出来,他几步走到云珠身前,避开她的肚子,大力搂住。
云珠单薄的肩背上已经察觉到被勒紧的难受,她却咬着唇,一言不发,只轻柔地拍打着康熙的背。
“云珠,从此我最后一个长辈也没有了。”嘶哑如同被砂纸磨过的声音在云珠耳旁响起,声声泣血,句句哀鸣。
云珠依然沉默着,如同抚摸着胤禛一般,怜爱地抚摸着康熙长出的扎手的发茬。
康熙沉默地任云珠抚摸着,他将脸深深埋在云珠的脖颈间,没多久,云珠便感觉热流顺着她的脖子,蜿蜒而下。
两人拥抱着,良久良久。
云珠这一行,效果明显,不仅是康熙在这之后,终于能用一点豆腐白菜汤,云珠回了永和宫后,没多久便发作,在挣扎了几个时辰后,终于生下了排行十四的阿哥。
第154章 斗争
在举国皆哀大半个月后,正月十一日,太皇太后发引,云珠才生了孩子,尚且没有动弹的力气,康熙特意下旨,免了云珠参与,太皇太后的葬礼种种,云珠只能从胤禛的转述中得知。
从慈宁宫到朝阳门,在殡宫停了几日后,太皇太后被皇帝、阿哥、亲王、贵族们一路相送至清东陵附近,太皇太后生前居住的慈宁宫东王殿五间大殿,便全部拆了下来,原样在清东陵复原,太皇太后再次进入她熟悉的起居环境,直到陵寝修好,再移入其中。
望着胤禛和胤祚瘦了一整圈的脸,云珠心揪得难受,胤禛和胤祚本就不爱长肉,都不知费了多少心力,才让两人胖上一圈,太皇太后这事一出,又做了无用功。
云珠有心给两人补补,然而赶着太皇太后孝期,荤的油的全不能用,每日里都是清汤寡水的白菜豆腐,莫说胤禛和胤祚,就连云珠,都吃得满脸菜色,刚出生的胤禵就更加艰难,乳母吃得寡淡,奶水也稀得不成样子,永和宫中只听见胤禵的哇哇大哭。
这让云珠更是犹如在火上煎熬。
永和宫风头盛了这么多年,早已被数不清的眼睛盯住,就连云珠想私下里偷偷给几个孩子补补,也不敢出手。
甭说云珠掌管后宫时日不短,但后宫到底不是她的一言堂,更何况,云珠冷静到冷酷的明白着,她们娘七个,在宫中立足的根本是康熙的宠爱,太皇太后刚薨,和太皇太后有关事情无疑是康熙逆鳞,一旦康熙知道此时,对孩子们心生不满,未免得不偿失。
云珠只能忍着心疼,心里骂着这苛刻的守孝规定,嘴里却还是温柔地说着:“再忍忍,再忍些日子。”
毕竟,康熙到底是一朝天子,他此时已经是形销骨立的模样,为了大清的基业,前朝的大臣们也不会见着康熙如此折腾自己。
果然,没过几日,正月十六日,以大学士明珠为首的大臣,会同王公贝勒们,求见幕居于乾清宫门外的康熙,齐齐向康熙上奏本,请求康熙为臣民计,为太皇太后守孝以日代月。
康熙犹自沉浸在失去太皇太后的痛苦之中,坚持要遵循旧制,守满二十七个月的孝期。
但作为大清的帝王,康熙守孝二十七个月,民间难道还能在皇帝守孝之时热闹喜庆?整整二十七个月,大清朝上上下下停止婚丧嫁娶,对民间的惊扰太过,在明珠的铮铮力谏下,康熙终于打消了原来的注意,同意以日代月,二十七日后,一应嫁娶均能正常进行。
听着乾清宫传过来的消息,云珠对明珠满满的都是感激,不论其他,在他的力谏下,几个孩子终于能吃上口好的,将损耗的精气神补回来。
此时的云珠还不知道,这次力谏,是明珠在朝堂上发挥的最后余光,她由衷感谢着的明珠大人,很快将迎来命运的急转直下。
先是二月里,御史郭绣旧事重提,弹劾河道总督靳辅治河无功,劳民伤财。
康熙召集大学士、九卿等大臣,就治河一事发表意见,时任直隶总督的明珠,痛臣靳辅治河之积弊,消耗无数人力物力,然而黄河下游的高邮等地,仍是一片菏泽。
其余大臣纷纷应和。
唯有大学士明珠,仍然和康熙二十一年一般,极力支持靳辅的束水攻沙之法,认为若此法真成,下游河道无需疏浚,亦不会拥堵,即使此时高邮之地仍存水患,却已经是相对而言代价最轻的办法。
但和康熙二十一年不同的是,康熙的心思,已经发生了极大的改变。
对于明珠支持的态度,康熙不置可否,看着靳辅的眼神,也不是那么的和善,甚至在明珠慷慨陈词之时,康熙眼中闪过寒芒。
这般做法,让朝中的人隐隐看出康熙的态度。
御史郭绣接着靳辅之事发挥开来,痛臣明珠及其党羽余国柱卖官鬻爵,天下官员皆出于明珠之手。
乾清宫内,当大臣全部退出,只留下康熙静坐在御书房内时,他捏着奏折的手越来越近,脑海中全是康熙二十六年,于成龙给他的密折里写的内容,与郭绣的弹劾对照,正好能相互印证。
“高士奇。”康熙阴沉着脸,唤着隐于身后的起居注官。
高士奇生于顺治二年,为绍兴府余姚县樟人士,康熙八年得以进入太学学习,凭借出列拔萃的文章,博得了康熙的欢心,赐予了高士奇会试资格,被康熙亲自破例的高士奇,还是有些真才实学的,半个月内两次考试接连第一,记名为翰林院供奉,开始了他的宦海沉浮。
高士奇的仕途,走的是帝王近臣之路,从翰林院供奉内廷,到到詹事府录事,进而成为中书舍人入职内廷,随后又进南书房票拟御旨,一年又一年,高士奇作为康熙的近臣,深受信任,到了康熙十九年,高士奇成为起居注官,随时侍奉在康熙左右,记载帝王的一言一行。
此职务,非帝王心腹不可为。
“万岁爷。”作为起居注官,高士奇从来都懂得谨言慎行的道理,日日跟着康熙记载他的一言一行,几乎要将自己当成隐形人。
但当康熙召唤的时候,高士奇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当做自己不存在,无声无息地走到康熙侧面,躬身行礼。
康熙将手中的奏折拍在桌子上,青筋迸发:“郭绣言天下官员,皆出于明珠,此言可实?”
无数念头在高士奇心中转过,心念电转间,高士奇迅速做出决断,他态度更加恭谨:“万岁爷,据臣所知,郭大人所言极是。\"“明珠都这么猖狂,为何无人上报于朕?”康熙察觉到皇权被染指的愤怒:“天长日久,世人焉知谁为帝谁为臣?”
面对勃然大怒的帝王,高士奇依然气定神闲:“万岁爷,何人不畏死?”
上好的碳火将御书房里烘烤得温暖如春,西洋钟里的鸟儿从木窗里蹦出,欢快地唱起歌谣,香炉上方,青烟袅袅,让人闻着心旷神怡。
然而在这等轻松、愉悦的氛围里,康熙执笔的手,却写下一行行带着杀意的字。
康熙到底是杀伐决断的帝王,下定决心的他,很快便将旨意传下,将大学士明珠及余国柱免职,闭门谢罪。
至此,朝堂上最后为靳辅据理力争的人,失了声音。三月初八的廷议中,即使靳辅再三陈述,他那些诸如“靡费帑金”、“攘夺民田”、“违抗圣意”的罪名,不过是将治河之后河道空出的田地分给百姓耕作,此做法触动了官员的利益,也无济于事,最终靳辅一败涂地,被朝廷革职。
对靳辅而言,朝廷的这番做法,彻底冷了他一心治河的心。
当靳辅佝偻着身子,戴罪走出宫中,天色阴霾,厚重的黄沙遮天蔽日,在这漫天风沙里,靳辅被侍卫们押解着,踉踉跄跄而去,花白的头发散乱在风中,徒留下仓皇与失落。
此情此景,深深映入尚书房的胤禛眼中。
“四哥?”和胤禛说了许久话,却没有得到回应的胤祚,不高兴地扯了扯胤禛的袖子。
胤禛将几年前那个,南巡时见到的,虽然黑瘦却精神矍铄的身影从脑海中甩开,淡然地看向胤祚,毫无被他抓到开小差的心虚。
胤祚是个心大的,见着胤禛看过来,之前的不悦都忘了,兴高采烈说道:“四哥,胤禵可以抬头了,我让夏荷做了布老虎,晚上请安时送去给胤禵吧!”
永和宫总孩子不少,但胤祚之后,云珠所生均为格格,胤祚对着这些妹妹们,也很喜欢,但他更想要有个弟弟,当得知云珠终于生了小弟弟之时,胤祚激动的几天没睡好,开了小库房,将他小时候的玩具全放小箱子里,抱给胤禵,还是云珠哭笑不得地阻止,告诉他胤禵现在年岁还小,用不上这些玩具,胤祚才作罢。
此时的胤禵还是两个月的奶娃娃,每日里吃了睡睡了吃,自诩已经长大的胤禛,不明白胤祚为何对这动都动不了的孩子有如此大兴趣,就连睡梦中吐奶泡泡都能津津有味的看上半天。
但到底是一手宠大的弟弟,既然胤祚想看,胤禛也不会拒绝。
颔首应了胤祚晚上多陪一会儿胤禵的请求。
夜幕低垂,黄昏时分的阳光使劲从遮天蔽日的风沙中穿透,在紫禁城中洒下惨淡的日光,胤禛和胤祚顶着漫天风沙,跑入永和宫中。
云珠乍见两个小泥人,唬了一跳,等定睛一看,掌不住地笑了出来:“今儿外面风沙这么大,还不戴上兜帽,成了两个小泥猴了吧?”
永和宫中的宫人也善意地笑了出来。
胤禛和胤祚虽然已经搬去了乾西五所,但日常衣物在永和宫还是留着的,秋菊笑过之后,指挥着小宫女们找出换洗衣裳,又接来温热的热水,让两个小主子换上干净的衣裳,洗去满脸的沙尘。
夏荷从秋菊手中接过换下的衣服,抿唇笑着拿去里面,将沙子抖弄下来,胤祚早就忍不住,撒着欢的跑去了胤禵的悠车旁,看着睡得香甜的胤禵,呵呵傻笑。
乌希那也凑了上来,戳着胤禵脸上的软肉,被胤祚认真地阻止。
胤禛自持大了几岁,不屑于如同胤祚一般,傻乎乎地逗弄着胤禵,他依靠着门框,温和地看着撒欢的弟弟妹妹们,眼中亦满是温情。
塔娜早已忍不住,在旁边的炕上呼呼大睡,除了又送回宁寿宫的雅利奇,云珠的几个孩子,都围在这小小的暖阁里,打打闹闹,云珠眼中细碎的笑意汨汨而出,在明灭的烛光中,格外温柔。
胤禛自持大了几岁,不屑于如同胤祚一般,傻乎乎地逗弄着胤禵,他依靠着门框,温和地看着撒欢的弟弟妹妹们,眼中亦满是温情。
但即使如此温情时刻,胤禛微微蹙起的眉心也没有解开。
胤禵还小,云珠最近大半的精力都放在了胤禵身上,但这不意味着对于其他孩子的情绪,她便不敏感了,更何况,此时现出愁色的,是远超同龄人成熟的胤禛,若非真被什么事情困住,万不会表现地如此明显。
“胤禛,如果有心事,可以和额娘说说。”云珠倒上一杯安神茶,柔声细语地问着,孩子到底大了,已经不是小时候那样,什么事情都愿意和额娘分享的年纪,若胤禛不愿提,云珠也打算尊重他的想法。
云珠知道,胤禛不是逞强的孩子,他如若选择不说,必然是心中有数。
虽然,这样云珠难免会担心。
好在,胤禛未让云珠多操心,他皱着眉,将白日里从尚书房窗口见到的情景和云珠转述,困惑地比划着:“额娘,我记得之前见过靳大人治理的黄河,水中船只川流不息,河道两岸码头上全是等着卸货的壮士,精气神都比其他地方好许多,为何皇阿玛要将靳大人革职呢?”
同样的困惑,在康熙二十一年的时候胤禛也有过,但那次争议之后,整体治河思路还是按照靳辅规划而行,甚至没过多久靳辅还官复原职,然而到了此时,还是同样的事情,为何皇阿玛的处置结果,却截然不同?
“胤禛,你皇阿玛做事,自有他的道理,许多事情,你不能只看表面,还要综合考虑各种形势。”前朝大臣任免之事,云珠无意多说,毕竟后宫不得干政,是清宫中一直秉行的规矩,云珠也无意插手权利的运行,她只能轻声提点。
至于云珠为何会如此提点,只能说,云珠不懂政治,但她懂康熙。
大阿哥大婚之后,入朝议政,让朝中大臣意识到,除了皇太子,康熙还有别的儿子,且这儿子文才武略,皆不俗。然而皇太子此时犹在尚书房中读书,此消彼长之下,皇太子的声势便弱了下来。
明珠对于皇太子,简直是明晃晃的不喜,他对作为皇太子讲师的汤斌,都不见几分尊重,康熙对皇太子到底还是有几分父子感情,康熙早便想压压大皇子一脉的气势,气势煊赫的明珠,正好撞到了这个枪口上。
而靳辅,不过是两派人斗争的牺牲品罢了。
至于康熙为何拿明珠开刀,而不是让皇太子入朝议政呢?云珠垂下眼,遮住眼底的冷笑,这自然是康熙对皇太子的爱,比不过他对皇权的爱。
“额娘,我明白了!”云珠说得含含糊糊,胤禛却完全听懂了,他眨眨眼,若有所思:“有些事确实闹得不成样子。”
云珠骇然,这便是爱新觉罗家的血脉吗?才这么大点的人,骨子里就无师自通了各种权势纠葛。
然而,胤禛骨子里,到底还是有着血性的,他倔强地说道:“皇阿玛如此行事,置靳大人于何地,又置黄河两岸百姓于何地?”
云珠带着香气的手,忙捂上胤禛的嘴,嗔道:“噤声。”
见着胤禛犹自愤愤,云珠戳着他的额头:“也不听额娘说完,既然靳大人如此狼狈,在京中日子必然不好过,额娘传信给你舅舅,让他们对靳大人多关照几分,至于治河一事,你皇阿玛心意已定,黄河千百年来也未能治理成功,靳大人这些年费了数不尽的人力物力,下游入海口亦没能疏浚,说不准于新换上的河道总督,能彻底解决黄河水患呢,事情既未出结果,不能莽撞做结论。”
胤禛连连点头,以示受教。
第155章 又是南巡
治河的人才,不是那么好找,于成龙在吏治上确实清明,官声颇佳,他所主张疏浚下游入海口,也确有其道理,甚至将康熙都说服,然,黄河到底是黄河,若能被这最寻常的手段驯服,黄河水患也不会成为千百年来各个王朝的心腹大患。
靳辅被革职后,新上任的河道总督王新命按着疏浚下游入海口的思路,战战兢兢治理了一段时间,却毫不见成效。
更讽刺的是,在康熙免了靳辅职位后没多久,江南方面传来奏报,由靳辅主持修建的中河,已然开通,下游水患,亦可缓解。
单说这消息,除了康熙,朝中对此置若罔闻,江南随即传来的奏报,便让朝堂之上的大人们也上心起来,何也?原来是从江南到京城的漕运河道,被淤泥堵塞,沿河官员希望靳辅能够去主持漕河疏浚工作。
何谓漕运,漕运,说是京城的生命线也不为过,江南鱼米之乡,每年的稻米赋税,白盐丝绸,全部要通过运河,从杭州,从苏州,从江宁,沿河而上,过天津卫,至通州,源源不断的东西被从江南运至京城,使京中物资颇丰,可以说,京城人过着这样的日子,离不开漕运。
得知漕河堵塞,朝堂上的官员们急了眼,无论公心私心,一致认为必须尽快疏浚河道。
雪花似的折子飞到康熙的御书房中,有请求将靳辅放出治河的,也有举荐其他有才之事的,甚至还有浑水摸鱼,趁机举报政敌的,嘴仗笔仗便没停过。
康熙冷眼旁观着这场闹剧,只想看什么时候才会停下来。
前朝纷乱,让康熙也兴致缺缺,后宫中妃嫔已经有许多日子没有见到康熙的身影了,唯有宫中还有孩子的妃嫔,康熙会去坐坐,看看孩子。
永和宫里,除了搬到乾西五所的胤禛和胤祚,在皇太后宁寿宫养着的雅利奇之外,还有整整五个孩子,从胤祥开始,四个孩子年岁相差不大,又正是最最闹腾的时候,多少宫人都盯不住,一不小心便是这儿磕了那儿绊了的。
云珠这儿倒还好,毕竟她是四妃之一,伺候她的宫人只有多没有少的,真使唤人不够了,去内务府传句话,甭管规矩不规矩,内务府的人,总是可着云珠挑的,一个人盯不住孩子,便让十个人盯,好歹没磕碰太多。然而章佳氏那儿的人,却只有那么几个,一个错眼没见着,胤祥便在地上摔了个狠的,直将章佳氏心疼的直掉眼泪,却毫无办法。
见着脸上青青紫紫的胤祥,云珠到底于心不忍,干脆和章佳氏说了,让她将胤祥和小格格送过来,白日里将几个孩子放在一处看着,到底能省她的点事。
对于云珠的这个决定,章佳氏感激涕零,对着云珠说不尽的感谢,被孩子闹得眼圈都青了的章佳氏,总算能趁着白日养养精神。
因此,康熙再次走进永和宫主殿的时候,在暖阁里见到的孩子,又多了五个。
只见胤禵吐着泡泡,胤祥蹒跚着拖着布老虎过去,塞进胤禵手里,笑眯眯地看着他玩,塔娜很有大姐的模样,拿着手帕擦着小格格的嘴角,将沾上的奶.汁子擦掉。
“这几个孩子倒是处得好。”康熙倒也没有进去,只隔着暖阁的门扇,含笑望着几个孩子闹腾,良久,才略带叹息地感叹出声。
“日日都在一块儿,感情可不就深吗?”云珠嘴角是为人母的笑意,柔声细语间,满满的爱怜都要溢出来。
“都这么省心便好了。”对于云珠说的话,康熙不置可否,只听他冷哼一声,云珠敏锐地察觉出康熙此言,必话出有因,八成是想起大阿哥和皇太子了。
她垂下眼睫,柔和地望着几个孩子,不言不语,对于大阿哥和皇太子事,云珠向来秉承不闻不问的中立态度,任两人争得如何风云变幻,云珠听闻之后,从不多言。
正如云珠所想,康熙看着这几个亲密无间的孩子,想到的确实大阿哥一党和太子党在前朝愈发激烈的争夺,拧着眉,脸上神色越来越黑,在见到胤禵霸道的将胤祥手上的玩具抢走时,嚯地抬脚,便要进去断这个官司。
然而被抢走玩具的胤祥,却不哭不闹,只笑呵呵地凑上去,胤禵疑惑地歪头看着胤祥空了的手,啜着手指头吸了一会儿,又将手边其他的玩具塞进胤祥手里,两人乐呵呵的玩乐起来。
这让康熙满腔主持正义的心熄了下来。
这时,云珠才笑着说道:“他们每日打打闹闹的,感情可好着呢,若您插手进去,两人都会和您生气。”
康熙忍俊不禁笑了,好半晌,又悠悠叹了口气:“若是他们一直都这么大,就好了!”
玩笑似的话语,却正是康熙的心声,小时候的胤褆和胤礽,承载了他多少期望,两人年岁相仿,一同进学,也是有过兄友弟恭的好时候的。
然而现在,却斗成那副模样,真是人心易变。
“这怎么成。”云珠却不理康熙心中的感慨,她骇笑着嗔道:“那可不得成精怪了。”
康熙沉默了许久,才苦笑着说道:“是朕妄想了。”
晚膳已经准备好,摆满了圆桌,小欢子探头探脑好几次,想要请主子用饭,又怕扰了他们的兴致,还是云珠眼角的余光扫到,心中一盘算,倒是到了用膳的时辰,尽管此时天已转暖,膳食没那么容易凉,但放置时间长了,入口总缺了几分味道。
云珠笑着请康熙去了起居室,又吩咐乳母将阿哥、格格们抱去喂奶,至于胤祥和小格格,则抱回给章佳氏,云珠只是见着章佳氏带孩子憔悴的模样心生怜惜,却没有将她的孩子抢过来的意思。
当云珠吩咐完毕,走到起居室的时候,康熙已经挽起了袖子,在宫女的侍候下净手,云珠褪下玳瑁甲,素白的手上甲片莹润,丹蔻将指甲染上艳丽,接过干爽的帕子,云珠接过宫女的活,轻柔的为康熙擦干净手上的水迹。
洁白和古铜交叠,纤细和粗狂交织,柔软和粗糙相碰,对视间,空气都变得粘稠。
还是云珠率先回过神来:“万岁爷,先用膳吧,凉了伤身子。”
康熙从怔忡中回过神来,咳嗽两声掩饰住他的失神,威严地说道:“快用吧。”
然而刚一坐下,望着满桌子的菜色,康熙两道浓眉,紧紧锁在一起:“这些日子,他们便这么糊弄你?”
乍听康熙所言,云珠尚不知何意,等顺着康熙的目光望去,只见桌上全是羊肉、猪肉等大荤食材,偶有时令蔬菜还是北地里最常见的那些,南边的时鲜玩意儿,一点也没上云珠的膳桌。
“万岁爷,这些味道也不错,倒也不是糊弄。”云珠柔和着声音,为宫人说项。
“不是糊弄,南边刚送了些新鲜玩意,朕记得你素来爱南边的吃食,怎地一点也没给你做上来?”康熙冷哼着。
这却是云珠没有注意,往年里南边新送上的好东西没有缺过云珠的,在吃食上她最多也就是分量比康熙少点,然而今年,漕运堵塞,南边的船只进京,难度骤然大了许多,往年里都有的新鲜玩意儿,送到京城挑挑拣拣后,也就只有那么一小撮,康熙和皇太后分分后,就不剩下什么了,云珠这段日子,所食之物和冬日里相差不大。
对于餐桌上没有南边的时鲜,云珠倒也没有多想,只觉得大概是南边晚送了几日,等到康熙见着这桌菜发怒,云珠才知,南边早送了东西过来。
“传膳房掌事太监过来。”康熙见着云珠不以为意的模样,只觉得要为她讨这个公道,令梁九功将膳房掌事太监带来。
云珠一应饮食,均由永和宫小厨房出,小厨房的掌事太监,面对着帝王的怒意,哆哆嗦嗦地磕着头,抖着声音解释缘由:“万岁爷,内务府送来的菜只有这些,实在不是奴才怠慢。”
康熙眉皱得更紧,就算只进京一条船,凭着云珠的地位,也不至于一点都分不着,疑惑心起的康熙,索性又将内务府总管召了过来,这才在内务府总管嘴里得知,送进京的那些时鲜,路上耽搁太久,能入口的不足二三,便没给后宫娘娘们送。
挥手将太监们退下,康熙心不在焉地夹着羊肉嚼着,味同嚼蜡。他知道漕运一事,兹事体大,但他没想到,就连受尽天下供养的皇宫中,都成这般模样。
心事重重地一顿饭吃完,康熙早没有了饭前的旖旎心思,抬步往乾清宫走去,召王公重臣商议。
也不知他们如何商量的,过了几日,康熙再来永和宫的时候,云珠便听见他说:“朕欲再次南巡,你现在便可让人收拾东西,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的。”
云珠一时不知是该为康熙又要南巡诧异,还是要为康熙南巡居然还带她伴驾惊讶,愣了愣,云珠直觉反问:“南巡?”
康熙肯定地点头,随后才解释般的说了句:“朕总要看看,现在河道,到底成了什么样子。”
第156章 又是南巡
南巡,到底不是康熙说走便走,物资筹备、后勤保障,沿途行程,乃至朝中大事,无不需要安排妥当,才能启程。
在明珠一党倾覆之后,康熙二十七的前朝并无大事,尽管准噶尔虎视眈眈、鄂罗斯战事未平,但总体上而言,都是小打小闹罢了,大仗再所难免,仗前的平静就更加为人所珍惜。
更何况,还有件让康熙一直牵挂着的事情,尚待定论。
这一年里,让朝堂上的大臣们最费心力的事情,居然是给仙逝的太皇太后定谥号一事。
谥号,是对太皇太后生平的总结,康熙自幼失怙,对太皇太后的感情何其深厚,谥里象征意味最好的字,康熙尤觉不够,礼部拟好报上的谥号,一次次的上奏,又一次次的被打回。
在拉扯了将近一整年后,十月份太皇太后的谥号终于定下,为孝庄仁宣诚宪恭懿翊天启圣文皇后,那个从科尔沁草原上嫁给金国大汗,子孙成为大清帝王的女人,这一生的功过,自此盖棺定论。
待太皇太后谥号定下,康熙又去孝陵大哭了一场,终于腾出心思,准备第二次南巡。
金秋十月的北京,正是最美的时候,天高澄澈,云淡风轻,景山的叶子逐渐沾染上颜色,红的黄的,将山林染上层层叠叠色彩,漫山遍野全是好风景。
云珠带着永和宫中的几个孩子,又特特将雅利奇从宁寿宫接出,趁着天色正好,前往景山游玩。
景山不高,坡平路缓,很适合几个孩子游玩,年纪大点的乌希那,早已撒着欢的到处跑,雅利奇在宁寿宫中生活,只有胤祺请安时能和这哥哥见一面,和其他兄弟姐妹们相处不多,骤然见到这么多的同龄人,咧开嘴笑得开心,迈着短腿跟在乌希那后面。
至于年幼的那些阿哥、格格们,被乳母抱着,望着这满眼的颜色,伸着手咿咿呀呀不知在说什么。
“可惜,胤禛和胤祚尚书房里请不得假。”没花多少时间,一行人便登顶景山,俯瞰着紫禁城的全貌,红墙金瓦的宫殿庄严肃穆,几个海子连成一片,为严肃的紫禁城平添柔情,秋日凉爽的风吹拂着云珠的秀发,每日睁眼只见四四方方天地的憋闷感一扫而光。
若说遗憾,大概只有胤禛和胤祚没有一同出游罢了。
从永和宫出来的时候,云珠便吩咐秋菊将吃食带上,这时坐在山亭之中,小火炉上煮着花酿,杏仁酪、驴打滚、玫瑰酥、龙须糕,在亭子里摆的满满当当。
“额娘!”乌希那和雅利奇大汗淋漓地跑了过来,手上还抓着几朵绽放的菊花。
价值千金的菊花在两个格格手里,汁液横流,和路边的野花没有两样,云珠对于她们的辣手摧花,眼也没抬,只笑着拿过帕子,将她们脸上脖间的汗珠擦干净。
又温柔的将花放在一旁,轻柔地将手擦拭干净,这才拿着软和好入口的糕点,递给两人:“跑了这么多时候,吃点东西垫垫。”
乌希那和雅利奇揉着肚子,不好意思笑了,小口小口吃起糕点。
云珠微微阖着眼,在这山风吹拂下,在这美景相伴下,温柔地看着几个孩子,好不惬意。
康熙循声到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般母慈子孝之景。
“你们倒是会享受。”康熙好似抱怨,然从他眼中露出的笑意,表露出他内心并无不悦。
“如此秋色,若无人赏,岂不辜负了这等良辰美景。”云珠捂着嘴,轻笑着打趣:“万岁爷您日理万机,自是不如我等闲人,能有这么些功夫,闲适度日。”
“也是多亏了万岁爷您的励精图治,才能让我们娘几个见到此番盛世之景。”
“你若这般说法,那来年的南巡,朕还一定要将你带上了。”被云珠奉承地龙心大悦,康熙将前朝刚定下的消息,向云珠透露出来。
“时间已经定了?”云珠眼前一亮,殷勤地给康熙倒上新酿出来的葡萄酒,琥珀杯光滑透亮,在阳光的照射下恍若透明,将其中的美酒衬地格外艳丽。
“定了,明年正月启程南巡,三月回京。”康熙颔首,将行程和云珠仔细交代:“正月尚未到农忙时候,朕去南巡总得兴师动众的,千万莫误了农时才好。”
无论在朝堂上如何权衡,对两个儿子如何提防,在对于百姓方面,康熙是一个好皇帝,他是真心想创造出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对于这样的康熙,云珠总是有着欣赏在的。
“万岁爷,上次南巡带了胤禛,这次能否将胤祚也加上,胤祚年纪也大了,对于胤禛他们口中的江南,一直念念不忘。”既然康熙会和她耍华腔,那云珠必然在随驾的人员之内,此时的云珠,只想为几个孩子多谋些福利。
随着几个年长皇子的长大,康熙对于年幼儿子愈发喜爱起来,云珠有把握,康熙会同意她的请求。
“不,这次不带胤祚。”没想到,康熙却毫不犹豫地说出拒绝之语。面对着云珠惊愕的模样,康熙仔细解释:“不仅胤祚,其他阿哥朕都不准备带出去。”
“尚书房里的阿哥越发多了,转年小九小十都要进学,再让他们跟着南巡,未免野了心去,更何况,保清家刚生了女儿,保清初为人父,正是新鲜的时候,朕无意让他们父女分离。”
是了,大福晋在十月初六的时候,挣扎了一天一夜后,终于生下了小格格。这是康熙的第一个孙辈,虽然不是他暗暗期盼的小皇孙,但到底还是喜欢的,第一次做皇玛法的康熙,甚至亲自去了乾西五所,给小格格赐下赏赐,这份殊荣,在宫中都是数一数二的,这些年宫中也不是没有阿哥、格格诞生,但那些不得康熙心意的妃嫔产子之后,甚至都不能得到康熙的亲临。
与康熙的欣喜不同,当小格格满月宴上,大福晋将小格格抱出来,向云珠等人行礼之时,望着软软嫩嫩的小格格,云珠第一次感受到了时光的无情。
转眼,她入宫也十数年了,甚至都见到了孙辈的出生。
这个认知,比夜里在铜镜里瞧见眼角多了的皱纹,还要让她心惊。
任云珠如何心惊于时间变迁,太阳依旧升起又落下,和上一年惨淡的新年比起来,这一年的新年,整个后宫都沉浸在南巡的兴奋之中。
此次南巡,康熙依旧是轻车简从,随驾嫔妃数量不多,佟佳皇贵妃和钮祜禄贵妃坐镇宫中,四妃随驾而行,若说和上次南巡的差别,除四妃之外,康熙还带上了几个新入宫的年轻贵人伺候起居。
看着内务府呈上的名单,云珠叹息一声,点头表示知道了。
花谢花开,岁月变迁,一代新人换旧人,作为权势滔天的帝王,康熙身旁永远不愁没有年轻的人伺候,曾经的荣妃和惠妃冲冠六宫,被年轻的云珠和宜妃取代了,此时的云珠和宜妃,也总有被新人替代的一日。
这一日或早或晚,迟早会来,不过凭着多年的相处,凭着生儿育女的功劳着对后宫之事的操持,康熙和云珠之间,到底还是有着深厚的情分在,在康熙心中,云珠已不仅仅是宠妃,而是深情厚谊的伴侣,而对云珠而言,康熙更像是她相伴多年的亲人。
此时的云珠,眉眼不动的将名单放下,转头安排起南巡时留在宫中的几个孩子。乌雅老夫人在威武去世后精神头减弱,已经没有足够的精力照顾孩子,好在,章佳氏这次留在宫中,云珠能将几个孩子托她照看,当然,永和宫的宫人,一大部分都被调拨了过去,保证时时刻刻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再怎么轻车简行,帝王出巡所带的队伍依然不少,正月初八,南巡车架浩浩荡荡从午门逶迤而出,过正阳门,出了紫禁城。
康熙朝的第二次南巡,正式启程。
这次南巡,最重要的目的依旧是巡视河工,路线和上次南巡相同,不同的是,随行的大臣里,再不见了明珠、余国柱等人身影,而在京中闭门谢罪的靳辅,却又特特被康熙召唤出来,陪同南巡。
又苍老了许多的靳辅,在见到云珠的车架之时,遥遥的向她行了个礼,都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他明显被万岁爷厌恶,再无起复之日时,旧日的亲友故交对他避之不及,唯恐被他牵连了去,反而是四阿哥,却托了外家关照于他,不仅为久病的他请医问药,更是派人多番劝道,解他心中郁结。对四阿哥而言,此行为没有半点好处,反而还要冒着触怒万岁爷的风险,这份情,他靳辅记在心中。但他戴罪之声,贸然向四阿哥表示谢意,唯恐连累了他去,对着德妃娘娘的车架行礼,尽了这份臣子的心意。
得知靳辅被康熙召入南巡队伍,云珠略微有点惊讶,但这份惊讶,却不及云珠见到另一个后出现好奇的万分之一。
第157章 曹寅
马车颠颠簸簸,一路前行,河间、献县、德州、济南、泰山历次经过而过,南巡车队,蜿蜿蜒蜒,沿途数里,百姓跪迎,山呼万岁,人心所向,众望所归,莫过于此。
所经之地,与云珠上次伴驾之行相差无几,但沿途走来,安排调度却好上许多,前次南巡的之时,刚开始时乱糟糟的,最后还是云珠出面,将琐事管理好,后面才理顺了章程,而此行, 云珠却无需费心,只要随着车队而行,一路的衣食住行都被安排的妥妥当当的。
这个差异,云珠很快便察觉到,夜里,康熙再来的时候,就着红烛,帝妃夜话间,云珠先是将这个发现说了,随后才笑着说道:“也不知这一行管事的是哪位大人,臣妾都想替那大人向您讨赏了。”
康熙亦是笑着:“曹寅做事还是很可以的。”
曹寅!云珠的眼睛诧异睁大,若说云珠对清朝的哪个大臣最好奇,不是明珠,不是索额图,正是这曹寅。
曹寅,何许人也?他出身于正白旗包衣,从小便得名士教导,后又入宫成康熙的伴读,深受康熙的信任,在苏州、江宁等地盘亘廿余年,从苏州织造直至通政使,堪称康熙的心腹宠臣。
但云珠对曹寅好奇,并不是因为他有多得康熙的信任,而是他有个在后世鼎鼎有名的孙子,曹雪芹,写下“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的千古名篇《红楼梦》,那个三恨红楼未完的红楼梦。
此时曹雪芹尚未出生,能见到他的祖父,也足以满足云珠的好奇心了,当然,此时的曹寅,尚未担任织造一职,只是听着康熙吩咐干活的伴读。
“是那个一直骑着马,忙前忙后的大人吗?”云珠回忆着路上见到的人:“看着很是年轻呢。”
只不过,那时候云珠不知道,这便是鼎鼎大名的曹寅罢了。
曹寅出生于顺治十五年,今年不过刚到而立,看着很是年轻有为。
“曹寅这几年办事愈发稳重了。”康熙以为云珠是惊讶于曹寅的年轻,细细解释:“他父亲曹玺二十三年病逝在江宁织造的任上,那时候曹寅年纪轻,做事还得磨磨,朕便让他和李煦一道去畅春园修园子,这几年他干活兢兢业业,当差很是用心,朕去畅春园瞧过了,这园子修得很是不错。”
“正好畅春园也修完了,这次南巡正好便将他带上了,他们家在江宁多少年了,就算曹玺不在了,曹家还是有根基在的,等到了南边,行事更便宜了。”
康熙赞赏的神色让云珠知道,曹寅的前途,一片光明。
在曹寅尽心尽力的安排下,南巡路途很是顺畅,出直隶到山东,抵达郯城,郯城,是黄河中下游途径的重要之地,正月二十三、二十四日,康熙召靳辅巡视黄河大堤,滔滔黄河,从天上而来,飞流之下,挟带着上游席卷而来的泥沙,愤怒地咆哮着,张牙舞爪间,便欲要从河道中挣脱出来,向着沿河两岸肆虐而下。
当晚,车队开往清河,当一切收拾妥当,云珠在驿站里,见到的却是心事重重的康熙。
“万岁爷?”云珠将太医调制好的药膏在手间融化,轻柔地抹在康熙的太阳穴上,为他舒缓精神。
在外到底不如宫中,驿站尽管已经精心准备了,条件却依然简陋,呼啸的北风将窗户上糊着的油纸拍得啪啪作响。
“唉!”康熙沉重地叹息出声:“这一路行来,靳辅治河之策大概是对的。”
听着,好像靳大人终于能摆脱冤屈,起复治河了。
云珠包容的笑着,等着康熙下文,康熙不是那等爱和后妃说前朝事情的帝王,若是康熙打算让靳辅官复原职,他完全不会出现此等为难神色,更不会在后宫提及此事。
在康熙心里,必然有着更大的顾虑,这个顾虑,甚至大于他心心念念的治河。
“可恨,朕现在却不能再起复靳辅,党争误国!”说着这话的康熙,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靳辅在朝中最大的支持者是明珠,一旦靳辅官复原职,给朝中大臣的信号过于微妙,明珠一党未免死灰复燃,在这情形下,康熙再惜才,也只能认同舍弃靳辅。
滚烫的奶茶从小壶中倒出,云珠素手将之呈给康熙,柔声劝慰着:“万岁爷,前面的事情,我也不懂,这更深露重的,您先用点奶茶,暖暖身子。”
康熙随手将奶茶接过,啜饮一口,沉郁的脸色都亮了些,又喝了满口。奶茶是蒙古的吃食,在京中倒还能喝到地道的奶茶,到了南边,没有特意带蒙古厨子出来,想喝口地道的奶茶,难于登天,但云珠给他拿过来的这杯奶茶,味道和蒙古厨子做的,差异虽有,但相差不远。
“你这儿的奶茶倒是正宗。”康熙连连喝了几口奶茶,热乎乎的奶茶顺着喉咙滑入腹中,熨帖了五脏六腑,康熙果然心情明朗起来,总有办法能解决,何必如此忧愁。
“是呢。”正当康熙又将心思放在河道上时,却听见云珠笑盈盈地应了下来:“前几日臣妾突然特别想和草原上的奶茶,南边的厨子没人去过草原,谁也不会做,臣妾想着,这儿的厨子只不过是少了些见识,弄不出奶茶方子,但他们手艺很是不错,便令人将奶茶方子送了过去,果然一点就透,照猫画虎着来弄,味道总也能做到□□成,这不,这几日臣妾这儿每日少不了奶茶。”
“你这法子倒轻省,宫中的蒙古厨子可得哭了。”对于云珠的行为,康熙并不生气,他笑着点点云珠的鼻尖,便要将这一饥节揭过。
然而,此时,云珠的话不断在康熙的脑中盘旋,南边的师傅不会做奶茶,将方子送去很容易便能复刻出来,那靳辅不能用,但的学识不能放置不管,记得靳辅早几年写过《治河方略》,新的河道总督能好好将这份治河方略用好,黄河水患未必不能平。
想到这,康熙捧起云珠的脸,匆匆亲了口,扔下一句朕又要事要去前头,便匆匆离去,召集大学士议事。
前头事情议得如何云珠不知,康熙在那晚的匆匆离开后,一头扎进了奏折里,到了清河,更是弃车登船过黄河,云珠的妃船不远不近地更在康熙的御船之后,一人一船之下,两人见面次数骤降,这次云珠便已经好几日没有见到康熙的身影。
直到几日后,御驾一行已经离开了南通、高邮,康熙才下旨,令新上任的河道总督沿用靳辅治河之策,务必要将肆虐千年的黄河治理好。
解决了黄河的事情,康熙最重要的心事放了下来,这让他和云珠见面的次数愈发多了起来,即使晚上翻了随时小贵人的牌子,中午也要陪云珠吃顿饭。
南巡之旅仍在继续,这一日,康熙一行人来到镇江,在金山寺旁边停下。
康熙特特率大臣徒步登上金山寺,和寺中的方丈探讨佛经,很是愉快。
在金山寺里,康熙入乡随俗,摇了个签,问之大清国运,老方丈一瞧这签文,忙不迭行礼,恭喜康熙抽中了上上签。
这让康熙更是心胸舒畅,好像卡这点一般,正在这个时候,直隶巡抚于成龙派人送来祥瑞,一株禾穗特别多,穗粒饱满的禾苗,饶是云珠五谷不分,但每年的亲蚕礼上,康熙亲自执犁耕作,云珠跟在队伍中旁观,对于普通的禾苗多大,也心中有数。
见到于成龙派人送来的禾苗,云珠不禁暗叹了一句,好大一穗,凑过去细细观察起来。
康熙更是心喜,什么叫祥瑞,祥瑞是上天为了奖赏帝王,特别赐下的吉兆,更何况是农桑之事为民生根本,于成龙送来的嘉禾,简直送到了康熙的心坎上,他心中对于成龙弹劾靳辅的不喜,淡了许多。
在接到康熙让梁九功亲自送去的赏赐后,于成龙在得知康熙让河道总督萧规曹随而忐忑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
祥瑞小插曲过后,一路南行,过常州,无锡,直到苏州。
苏州,那个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的富贵温柔地,枕河人家,水巷小桥,乌篷船撑着从桥下悠悠而过,天上人间莫过于此。
此番行程再紧,到了苏州,也得停留几日。
在高邮的时候,康熙便宣召沿途大臣,一路行来接驾,靡费过多,后续一途,万不可如此奢靡。对于康熙的旨意,苏州的官员也不敢违抗,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才能让康熙满意。
好在,随行的人里有曹寅,作为和康熙一同长大的伴读,他对于康熙的心思,可谓知之甚详,曹家又在南边住了不少年,对于苏州的风景名声,可谓是信手拈来。
在曹寅的安排下,康熙率后宫妃子们去欣赏了虎丘的雅致,太湖的波澜。
从太湖回来,康熙兴致正浓,见几个妃子也有未尽之意,对着曹寅说道:“你额娘上的折子,朕看到了,今日朕便和娘娘们便去你们在苏州的园子里逛逛,正好朕也去看看孙乳母。”
曹寅的脸,不易察觉的苦了,他一路走来,耗尽了曹家在江南的所有人脉,重头戏便在晚上的宴会,凭着万岁爷对额娘的信重,去他们家的园子坐上一做,并非难事,没想到,万岁爷人是去了,但不是一个人,也不知对他的计划,会不会有影响。
深吸口气,曹寅将复杂思绪掩下,恭敬应了。
第158章 王氏
苏州,古为吴国,商朝末年已为勾吴之国,春秋五霸亦有吴王的一席之地,秦皇置为会稽郡,汉武归之给扬州,唐皇划定江南道,明祖改名为苏州,千百年来,在苏州城里驰骋纵横的风流人物,早已被雨打风吹去,而苏州城,在太湖水的温柔抚育下,依然是那么的繁荣富贵,成为人们心心念念的梦里天堂。
正如诗人所言,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这等风流的气象,孕育出了独一无二的苏州,物阜民丰,人杰地灵,造就江南一省的昌盛文风,此种风雅之下,无数雅致的园子错落有致地分布在苏州各地,移步换景,园中有画。
曹家在苏州自然也是有园子的,不若江宁官署的气派,苏州的宅子巧夺天工,无比精致。
云珠从软轿上向外看去,只见鹅卵石的小道重重叠叠,太湖石堆砌出假山,金灿灿的鲤鱼在水中甩着尾巴,将湖水溅起,洒落在湖旁的连廊之上。
走了没多久,便到了园子中景色最美之处。
此时已经夜幕低垂,月牙儿悬在天空,冷清的月光映在清凌凌的湖水里,摇曳间荡起碧波,树上墨绿的叶子舒展着,是在紫禁城里绝看不见的冬日之景。
这真是良辰美景好时光。
虽说南边暖和,但夜间仍是寒凉,轻风将湖中的水汽卷到岸上,透过厚厚的大氅,直冻到骨子里,云珠轻轻打了个寒颤。
对此,曹寅自是早有准备。
湖边的观景亭里,轻薄的纱幔将亭子的四周牢牢围住,将柔风挡在亭外,亭子里沿着纱幔,摆满了暖盆,上好的碳无声无息地燃烧着,红光闪烁间将整个亭子暖如春昼。
亭子里,头发雪白却保养得当的老夫人,抿着嘴唇,领着家中女眷,严肃地恭迎着,这边是曹玺之妻,曹寅之母,康熙的乳母孙氏了。
“嬷嬷向来可好?”康熙见着这老人,忙上前几步,亲昵地示意梁九功将人扶起来。
“承蒙圣上恩典,许了奴婢在南边养老,现在奴婢头不晕眼不花的,身子好着呢。”孙嬷嬷望着她亲自喂大的皇帝,不由也心生畏惧,在这畏惧下,隐隐又藏着她亲热的笑影儿。
多年不见的乳母和康熙叙话完毕后,曹家的小辈们又一一列队,给康熙及云珠等人行礼,康熙颔首,应了这个礼,才大马金刀地坐在首位。
云珠等妃子分在康熙左右入座,至于曹家老太太,只能敬陪末座。
曹寅见众人坐定,忙向旁边使个眼色,瞬间,姿容出众的侍女们捧着色色佳肴,奉上案前。
在流光溢彩宫灯的照耀下,侍女们往来不止,很快,面前的桌案便被摆满。
和宫中赐宴,菜都提前准备好,等到开宴再上火一蒸便送到席上不同,曹家这宴,确实是颇费了番心思,鱼脍晶莹剔透,碧螺虾仁清新爽口、香油膳糊香飘十里,腌笃鲜更是鲜得人舌头都能掉下。
“万岁月,这是奴才特意寻来的地道苏州菜。”曹寅恭敬地向康熙回禀,并语调从容的讲解着每道菜的做法以及背后的故事。
云珠饶有兴致地听着,在康熙听过曹寅介绍后,将一道道赏过来时,笑眯眯地谢恩。
桌案上摆着一壶新酿的梨花白,口味绵软,抿一口甜滋滋的,云珠一口酒,一口菜,很快便吃到微醺,脸上染上红晕。
清风明月,鱼跃鸟飞,水波粼粼之下,酒酣耳热之时,好似再也无烦恼,快活似神仙。
月亮满满爬上了天中,无遮无挡下,并非满月也为大地铺上一层清辉,康熙抚掌称赞:“不愧是梦里江南,曹寅,你这儿不错。”
眼见着康熙已经尽兴,欲要离开,曹寅到底舍不得这费尽心力才创造出的两机,狠心咬牙,决定狠心赌一把,将他的杀手锏奉上。
“谢万岁爷夸奖。”曹寅笑着谢过恩后,又低低地弯着腰:“奴才额娘,素日里没别的爱好,就爱听些歌儿舞儿的,特特排了歌舞。”
“让她们上来吧。”康熙余兴犹存,听曹寅如此说着,毫不犹豫地便点头应了,就连云珠都从酒菜中抬起头来,迷离地望着前方。
曹寅拍拍手。
只见十几二十个容色艳丽,妆容华丽的女孩们鱼贯而入,分列而立,有抱着乐器弹奏的,有站在一旁吟唱的,更多的,是在园中翩翩起舞。
不愧是江南曹家,家中这般女孩们,技艺真真不错,丝竹琴弦声起,清亮的唱腔穿透天际,跳舞的女孩们更是身姿柔软,窈窕可人,云珠津津有味地欣赏起来,惬意地眯着眼,手上还一应一和的打着拍子,好不惬意。
这番歌舞,水平和宫中也差不到哪儿去了,云珠暗自感叹。
然而,云珠还是小瞧了曹家,曹家盘踞江南多年,献给康熙的礼物,如何会如此平庸。
琵琶声声响起,琴声愈发激昂,在一阵快似一阵的弹奏下,舞女的脚下都要踩出花来,裙裾飞扬,热烈蹁跹。
管弦声止,舞女喘息着抬起头,飞快地退到一旁,半晌,竹笛之声又起,湖边一船踏月而来。
只见船上站着一女子,茕茕孑立,清丽非常,在清雅的竹笛之声下,女子舞袖而动,恍若月宫美人,神仙妃子。
康熙漫不经心地眼神,在女子身上凝了一瞬,随即又恢复正常,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之上。
伺候在一旁察言观色的曹寅,在见到康熙那一瞬间眼神波动之时,提着的心放了下去,此事稳了。
他凑到康熙耳旁,轻声说道:“万岁爷,此女是知县王国正之女,德才兼备,素有美称。”
曹寅的言下之意,康熙心知肚明,他笑着踹了曹寅一脚:“就你小子心思。”
“为万岁爷分忧,是奴才的荣幸。”曹寅一副与有荣光的模样,小声请示着:“奴才便将王小姐送去您的行宫?”
听到曹寅的话,康熙心中一动,鬼使神差地看向云珠,却只见云珠正沉浸地欣赏着湖心的美人,眼目迷离。
不知什么滋味涌上心头,康熙不悦地皱起眉,将曹寅唬了一跳,王氏本就是汉女,若这等天时地利人和之下,康熙都不愿收她,以后更不可能入宫,这颗棋,等于费了,可惜了这角色容貌,可惜了这么多年的仔细培养。
好在,康熙在皱过眉后,还是点了点头。
成功了!曹寅压抑着内心的狂喜,为王娘娘伴驾做准备。
如曹家这等近臣,凭着的便是康熙的恩宠,他前几年在京中修园子,还能时不时在康熙面前刷个存在感,然而大好男儿,不能一辈子在这些琐碎事情上消磨,万岁爷已经透了口风,很快便会将他外放,若所料不错,外放职务将是江宁或者苏州的织造之位,成为万岁爷插在江南的眼睛,这种情况下,他和万岁爷的关系更加不能疏远,有什么关系,能比后宫中有个娘娘吹耳旁风更近呢。
曹寅肯定,凭着王娘娘的姿色与性情,在宫中必然不会泯然众人矣。
这番动静,瞒得过其他人,瞒不过四妃的眼睛,毕竟他们位置最靠近康熙,见着湖心美人款款退下的背影,惠妃、荣妃若有所思、宜妃嗤笑出声,而云珠,确是欣赏着这步步生莲。
曹家夜宴结束,康熙回行宫的车队后,又增添了一个小油布车。
进了行宫,游玩了许久的云珠早就累了,梳洗过后,她唤来秋菊为她按揉着,惬意的趴在贵妃榻上,昏昏欲睡。
康熙到来之时,见到的便是这般舒服模样的云珠。
“万岁爷,您如何来了?”云珠诧异地坐起,惊讶问道,新得的美人,难道便这么独守空房?
云珠这一询问,却让康熙脸色更黑,他感觉自己在云珠心中无足轻重,不被重视的感觉浮现。他挥退了服侍的宫人,一字一句道:“乌雅氏,对于王氏,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云珠哑然,不知康熙何意,难道是想让她劝谏,汉女不得入宫吗?云珠也没有那么多的闲工夫,天塌下来还有佟佳皇贵妃和钮祜禄贵妃顶着,她又不是皇后,操这些心干什么。
“恭贺万岁爷又得佳人。”云珠盈盈笑着,丝毫不见勉强,这却让康熙心中更加不好受,他脸色更加难看地盯着云珠。
直让云珠笑容都不自然起来,思索着康熙为何不悦,妾室和睦,还不能让康熙满意吗?还要让她说什么?
想到这,云珠怒从心头起,仗着这么多年的资历,索性不哄了,真心实意地为回宫后争福利:“万岁爷后宫添谁不添谁的,臣妾可没那么大能耐做主,只不过臣妾的永和宫庙下,可容不下这尊大佛,还请回宫后,万岁爷给那位王娘娘找个好地方待着,别来我永和宫挤着。”
说也奇怪,云珠这番毫不客气的话说完,康熙的脸色却迅速便好,他愣了愣,随即朗声大笑:“爱妃这醋了的样子,真是难得一见,放心,朕必不让王氏碍你的眼。”
说完,康熙心情愉悦地歇下。
就这样,康熙果然信守了他的诺言,南巡一路,康熙也没让王氏与云珠碰面,当然,这不意味着康熙就对王氏冷落了下来,毕竟是难得的美人,在随驾的袁氏查出怀孕后,王氏一跃而上,成为新鲜出炉的宠妃,南巡一路颇得宠爱,甚至返程时还被康熙带回京中,这份宠爱,让远在京城的佟佳和钮祜禄,都收到了信。
还不等佟佳皇贵妃和钮祜禄贵妃出手,观察了一路的荣妃,果断出手,将王氏要去了她的钟粹宫。
第159章 夜话
逶迤车架驶入午门,康熙朝的第二次南巡,在春暖花开之时结束。
离开时还光秃秃的紫禁城,此时花儿草儿全长了出来,绿叶在梢头随风摇荡,清脆的鸟鸣啾啾,永和宫屋檐下的燕子,也重又飞了回来,云珠回宫之时,除了满宫的宫人,还有燕窝里的那几只嗷嗷待哺小鸟。
洗去一身尘土,云珠迫不及待地将孩子们召唤过来,胤禛和胤祚随着太子与兄弟们一道在午门迎接康熙的圣驾,此时正被康熙拎着考较学问,被章佳氏送过来的,只有三个女儿并尚未到进学年龄的胤祯。
云珠亲热的将几个孩子搂住,乌希那到底大了几岁,对着云珠满是孺慕和想念,而一直被养在太后宫中的雅利奇、年纪尚小的塔娜和胤祯,对着两个多月未见到的额娘,眼中浮现出陌生的神色。
这份陌生的眼神,让云珠心中冰凉一片,等到夜间,胤禛和胤祚被康熙考较过后,来到永和宫请安时,云珠都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这让胤禛想起白日在前头听见的传言,皇阿玛从江南带回来一个汉女,颇为宠爱。
胤禛见着神色怔忡的云珠,担心不已,奈何父母之间事情,没有子女插嘴的余地,胤禛只能一改冷面作风,与胤祚一应一和的逗着云珠开心。
雅利奇和塔娜见到素来稳重的四哥这逗乐的模样,拍着掌笑了出来,云珠这才跟着舒展了眉眼。
见着云珠放松的模样,胤禛终于稍稍放下心来,等到天色渐晚,他才踌躇着领着胤祚离开永和宫。
“额娘,”左脚已经迈出门槛的胤禛,终究还是没忍住,对着送他出门的云珠进去说了一句:“皇阿玛是一时新鲜,您别忧心。”
说完,胤禛扭过头飞快地走了,脚步匆匆的好像有恶人在追。
云珠愕然,想着胤禛憋红的脸,失笑出声。
康熙对王氏到底是不是一时新鲜,云珠从没放在心上,自江南回来后,云珠一心教养着几个子女,和她们修复感情,永和宫外的事情,和她毫不相关,只隐隐听说,钮祜禄贵妃为了王氏入宫一事,很是将康熙劝谏了一番,在那之后,康熙对王氏的热情,确实熄了下来,虽然还是喜欢,但也只是喜欢罢了。
柳絮纷纷扬扬从空中洒落,桃花杏花海棠花在枝头盛开又坠落,蝉鸣声起,盛夏已至。
紫禁城的夏天,总是难熬的,四四方方的天里,密不透风,冬日里存着的冰从地下翻出,放在冰鉴里散发着沁人的凉意,这才将暑热缓解一些,然而乌希那几人到底年幼,屋子也不敢放太多的冰,到底还是热的。窗边的榻上恹恹地躺着几个孩子,年幼的塔娜猴在云珠身上,苦着脸问道,:“额娘,太热了,不能再多放几个冰鉴吗?”
“不可以,你们太小了,冰鉴再多就要得病,那可得吃苦汤汁子。”云珠笑意嫣然,却拒绝了塔娜的请求,乌希那眼睛中希望的光芒,也黯淡下来,她想起宫中这些天的传言:“额娘,我听说皇阿玛在郊外修了园子避暑,我们能住过去吗?”
云珠摇着扇子的手一顿,她悠悠地望着天空,弯弯的月儿旁,星光黯淡,燥热的夜风呜咽而至,很是苍凉。
“皇贵妃娘娘病了,再等等。”云珠叹息一声,淡淡和乌希那说道。
乌希那失望不已,皇贵妃娘娘已经缠绵病榻许多年了,要等她病好才能去园子,还不知要等多久。
然而这次,乌希那却理解错了云珠的意思,她说的再等等,未必是等皇贵妃病好。
六月里,景仁宫便传出消息,皇贵妃病重。
自从生下小格格后,皇贵妃气色便一直不太好,等到景仁宫格格夭折后,更是将皇贵妃精气神都带走了,早些年在后宫里飞扬跋扈的佟佳皇贵妃彻底沉寂下来,闭门不出,时不时便要病上一场。
这次景仁宫又传出皇贵妃病重的消息,云珠本以为是例行公事,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皇贵妃病丝毫不见气色,太医院隐隐透出口风,请景仁宫准备后事。
那天康熙走进永和宫时的场景,云珠至今还记得。
那时一个温柔的夏夜,微风吹拂着,远远地将荷花的清香送来,云珠正拿着针线,为塔娜和胤祯做个小肚兜,免得入了暑天,穿多了捂出痱子。
正是这个时候,康熙挥退宫人走了进来,脸上的神色很是奇怪,介于难过、遗憾、不可置信又无可奈何之间。
“万岁爷。”云珠将针线放下,温婉笑着迎了上去,随着年岁增长,康熙这么不打招呼便直接来永和宫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少,云珠也不像早年一般,在躺上床铺之前,都要保持妆容的完整,以免康熙的突袭,梳洗过后,总会换上最舒服的家常衣裳,将束缚了一天的头发披散下来,见着康熙,她也不见惊惶,就这样家常模样,笑着请康熙坐下,再无早年间的拘谨。
对着这幅模样的云珠,康熙沉甸甸的心,也放松了下来,他接过云珠亲手泡好的茶,喝上一口,深深叹息出声。
“万岁爷,何事让您如此忧愁?”云珠与康熙正对而坐,她望着康熙紧缩的眉头,亦跟着提起了心。
“这茶不够味,朕记得你这儿酒不错,拿酒来。”康熙将被子重重放下,长吁出声。
云珠眼角一跳,忙吩咐着小欢子去小厨房将梨花白取来,又吩咐着秋菊将小碳炉点上,将小酒壶放上去慢慢加热。
“这么麻烦干什么,直接喝便是了。”康熙不耐烦等,便要伸手拎过酒壶倒酒。
瓷白的手轻轻搭上古铜色的手腕,云珠没有用力,却将康熙的动作制住,她看着康熙,温和却坚定:“冷酒伤身,伤心人更不能喝冷酒。”
康熙定定地盯着云珠,好半晌,颓然地将手挪开:“你是如何看出我伤心的。”
云珠轻柔笑着,似水的眼眸注视着康熙。
康熙也不要云珠的回答,他望着碳火跳跃,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伸手拎起壶,这次云珠并未阻拦,温热的酒倒入酒壶,溅出的酒溢到桌子上,酒香四溢,就着这酒香,康熙将这温酒一饮而尽。
随即又伸手急急倒酒,云珠不再劝阻,只自己也斟上一杯,慢慢地啜饮着。
云珠一杯尚未喝完,康熙又是几杯酒入腹,很快,一壶酒便一饮而尽。
“再拿酒来。”康熙对着外面吩咐,小欢子忙掩住诧异,又送了壶酒上来。
碳火明明灭灭,康熙望着跃动火光,神色难辨,在等着酒热的时候,康熙带着醉意,微熏地说道:“朕欲再立后。”
啪地一声,云珠拿在手中的鎏金小酒杯脱手而出,在炕桌上发出清脆地声音,弹跳而起,又滚入金砖地板,哒哒哒哒滚到墙角,才停住滚动。
云珠早没有心思关心这掉在地上的酒杯,她诧异地看向康熙,不知为何突发此言,云珠是知道康熙没有立后之心,为何突然又改变了主意?难道是心头重重一跳,云珠不可置信地看着康熙。
见云珠已经猜到,康熙沉郁地叹了口气:“佟佳氏,就这么几天了。”
“怎么会?”云珠惊诧地甚至想不出什么更好听的话来,她睫毛颤动,她自入宫以来,便被佟佳皇贵妃坑过不少次,在她手里也不是没有吃过亏的,这些年来,永和宫和景仁宫都不是那么融洽,即使这样,云珠也从没想过,佟佳皇贵妃会如此早的宣告退出。
饶是对佟佳皇贵妃毫无好感的云珠,都生出一股世事难料的怅然,更别提康熙,康熙和佟佳皇贵妃之间,到底是有着情意的,在死生面前,过去的种种,都过去了,留在康熙心中的,只有那个年少时笑盈盈叫他表哥的少女。
酒已温,康熙又是一杯接着一杯的闷酒喝下,很快,一壶酒又喝到尽头。
“云珠,你要好好的,别离开我!”醉醺醺的康熙,重重搂着云珠,埋在云珠肩膀上,喃喃说着。
云珠愣了好久,才犹豫着环绕住康熙的背,在他耳边轻声承诺着“万岁爷,我在呢。”
“额娘?”乌希那询问声将云珠从回忆中惊醒,她挥挥扇子,将这事情揭过。
就在云珠和乌希那说过没几天,乾清宫下诏书,册立佟佳皇贵妃为皇后,一日后行册封大礼。
如此匆忙的皇后册封,清朝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发生过,灵巧的人已经足够从中间体会出不详的气息。
果然,佟佳皇贵妃强撑着身子,接过皇后宝印后,在景仁宫溘然长逝。
第160章 相处
佟佳皇贵妃,不,现在该称为孝懿仁皇后的薨逝,并没有给后宫带来多大的影响,最多不过就是皇后的葬礼规格较之皇贵妃高上许多,云珠多行了些礼,至于康熙,在短暂的伤心之后,他的精力很快放在了前朝。
年轻的妃子们对于心事重重的康熙,吸引力骤然变得少了很多。
较之和新进宫的年轻妃子们嬉闹,康熙更愿意找云珠好好说说话,消磨消磨心中的焦躁。
康熙不同寻常的模样,云珠看在眼里,记在心头,却并未出言询问,只轻声细语地和康熙说着家常,聊着愈发大了的几个孩子的变化。
康熙皱得死紧的眉头,在云珠的轻柔舒缓的声音中逐渐松开,他听着云珠絮絮叨叨的念着,胤禛和胤祚越发有主见了,乌希那也开始有了自己的心事,塔娜和胤祯又长高了,康熙在这些家长里短中将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虽然真正让他心烦的事情并未解决,但永和宫里这份闲话家常的随意,让他将前朝的烦心事情抛开。
就这样,康熙时不时便来永和宫歇着,这份频率引得六宫侧目,心下嘀咕起来,难道永和宫德妃又要复宠?
“复宠?德妃娘娘什么时候失过宠?”新入宫的小格格,疑惑地向说出这话的娘娘问到。
在她们眼里,永和宫德妃,一个月能见到万岁爷七八次,这份恩宠已经不轻,对她们这种几个月也盼不来康熙召幸的人而言,已经是羡慕得眼睛都红了。
说出这话的妃嫔,失笑摇头:“你们是没有见过德妃当年宠冠后宫的模样,那真是,六宫佳丽无人敢直撄其锋。”
小格格听了这话,咋舌不已,不由幻想着,若自己也能如德妃娘娘一般,得到万岁爷的独宠,那该是多美妙的事情,想着想着,小格格的脸红成一片,坐在上位的妃嫔看着小格格脸上的红霞,一眼便看出了小格格的想法,毕竟,她如小格格那般年纪的时候,也做过同样的梦,可惜她笑着摇摇头,挥着扇子眼神悠悠地投向天边。
后宫妃嫔们议论的言语,细细碎碎的传入云珠耳中,云珠付之一笑,任后宫传得沸沸扬扬,她只在思考,康熙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正常,毕竟日日揣摩着康熙的心思,哄着他高兴,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饶是云珠,也不敢肯定的说,绝对不会在什么地方惹怒了康熙。
好在,没让云珠忧愁太长时间。
这一日再走到永和宫的康熙,心情明显愉快很多。
云珠盛出一碗冰酪:“万岁爷,伏天实在难熬,臣妾让小厨房做了冰酪,好歹能凉快凉快。”
康熙接过冰酪,三两口便吃完,在被伺候着擦过头脸,换上家常轻薄的衣服后,叹息出声:“果然还你这儿舒服”。
云珠抿唇笑了,两个小小的梨涡浮现在嘴角,给她增添了几分可爱之感。
“宫中确实太热了,畅春园修好后你们都没去过吧,过两日一块儿去畅春园住着避避暑气。”冰鉴丝丝冒着冷气,宫女将凉意扇到整个房间,半躺着的康熙,瞧着云珠额头上隐隐冒出的汗珠,怜爱之心骤起。
畅春园,这个地方云珠是知道的,康熙二十三年便已经开始修建,前两年刚修建完成,南巡途中见到的曹寅,便一直负责修建这个园子,直到园子修完,才终于抽出身来,被康熙点去当苏州织造,应该很快便能走马上任了。
住在宫中的云珠也听说过,畅春园里景色巧夺天工,雕梁画栋间尽是江南秀色。
骤然听见康熙之言,云珠惊喜不已,忙忙向康熙谢恩。
康熙朗声笑着,握住云珠的手:“爱妃何必多礼。”
这等轻佻模样的康熙,云珠已经好些日子没有瞧见,她若有所思地看看向康熙,康熙亦笑着回问:“爱妃何意如何看朕?”
云珠轻快地笑着:“臣妾猜万岁爷必定遇见喜事。”
康熙一愣:“朕表现如此明显?”不待云珠回话,又大笑着说道:“今日收到八百里加急,索额图已经和沙俄那边签订了《尼布楚条约》,朕能抽出身去对付心腹大患。”
“你说,朕如何能不高兴?”
前朝事情,在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下,云珠所知不多,但对于索额图大人前往尼布楚,和鄂罗斯人谈判一事,云珠再不知事,也有所耳闻,虽然不知道这个条约里到底约定了什么,但瞧康熙这般模样,必定没有吃亏。
“恭喜万岁爷。”云珠笑着说着祝贺之语。
心情大好的帝王,面对着云珠赞叹的眼神时,突然想好好和她念叨念叨。
“朕派索额图带队和鄂罗斯在尼布楚就边界问题进行商定。”康熙沉吟片刻,和云珠从头说起,云珠一听康熙愿意和她念叨朝堂上的事,手上动作一僵,使眼色让宫人们全部退出,见到宫门被彻底关上,室内只有他们两人,才放下心来。
云珠这份小心谨慎的模样,直让康熙笑出声来,但康熙愿意和云珠说上几句心里话,看中的正是云珠足够的谨慎,他在永和宫里足够的放心,从不用担心失口而出的话会被传到外面。
“雅克萨那边打了这么多年,沙俄走了又来,无休无止的骚扰着,我大清兵力被牵制了许多,然而漠西蒙古的准噶尔,之前就已经强占了河套和硕特部、天山南北之后,这些年噶尔丹居然野心不减,又将目光瞄准了东边的喀尔喀部落。去年准噶尔向喀尔喀土谢图汗部出兵,这是为了打喀尔喀吗?不,这是在向朕宣战,意在大清。”
准噶尔历年来各种动作不断,但出兵喀尔喀,让康熙作为帝王的心警惕起来,他不愿再在北边漫长的边境线上和鄂罗斯作战,持续消耗兵力,较之鄂罗斯,准噶尔更是他的心腹大患,正所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索额图这人,私心重了,但在办事能力上,还是可以的,和鄂罗斯条约一签,朕便能全力备战,朕和准噶尔的一战,在所难免。”
云珠心头一跳,这等兵家大事,听到并非好事。
见着康熙越说越兴奋,甚至在筹划着开战时的排兵布阵,云珠一狠心,鲜红的丹蔻沿着康熙的胳膊游走,嗔道:“万岁爷,您说的这些臣妾都听不明白,如此良辰美景,您为何辜负?”
云珠的暗示康熙瞬间接收,沉浸在雄图大业中的男人,正是热血沸腾的时候,轻而易举便被云珠转移了注意,格外激动。
等到云珠带着几个孩子搬去畅春园的时候,在颠簸的马车上犹自觉着腰还隐隐作痛。
康熙在澹宁居住下,澹宁居旁边,是皇太后居住的春晖堂,自春晖堂往后,在湖水之间,各色亭台楼阁便是妃子们的居所。离皇太后最近的,中路上的云崖馆,成为钮祜禄贵妃的住所,而景色最雅致,地方最敞亮的瑞景轩,被云珠带着几个孩子住了进去。
其他的妃子所住宫殿,自也不俗,但较之云珠,离澹宁居的距离,还是稍微远了些。
阿哥们也都随驾到了畅春园,当然,他们的学业不能放下,按着康熙的要求,在最北边的清溪书院读书,胤禛和胤祚自然也就住在了清溪书院附近,不过园子里规矩比宫中小,他们在完成当日功课后,能去南边给云珠请安,并在玩芳斋里多待上些时间。
山水之中无岁月,和紫禁城逼仄的地方比起来,畅春园舒服许多,康熙本来想着来畅春园避暑,然而等暑气散去,康熙也全然没有提过离开的事情,可谓是乐不思蜀。
开始,还是宫中每日将折子快马送到畅春园,由康熙批复后再送回京中,随着在园子里住的日子越久,九经三事殿被收拾出来,成了康熙接见大臣的大殿,京中重臣也纷纷在畅春园附近置地建园子,方便随时被康熙召见。
就连过年,也只是回宫中祭祀,待过了正月初七,康熙又携带着后宫妃子们来到畅春园,连上元佳节,都在畅春园度过。
云珠亦是心情舒畅的在园子里待着,带着几个孩子,将这儿的山水都逛遍。
就连被康熙养了许多年的,恭亲王常宁的女儿,也在这里被康熙封为和硕纯禧公主,赐婚给科尔沁台吉班第,开始了康熙朝皇女的婚嫁之路。
畅春园里喜色比春色还要璀璨。
这份喜色,终结在五月,前朝传来消息,噶尔丹借兵鄂罗斯,欲要追击喀尔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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