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沈聆妤需要一把椅子。
就算再如何快马加鞭, 谢观也不可能带着沈聆妤很快赶回车队。谢观环顾周围,可目之所及皆是一片大草原,树木稀疏生着, 初春时节, 芳草刚生,视野开阔, 根本不见城镇或村落。
出发前,谢观看过地形图, 心里也清楚这一片荒芜,不可能找到村落寻人帮忙。他不过是抱着一丝幻想, 或许会有人独居在这一片, 但是没显示在地图上。
谢观将潜伏在暗处的暗卫唤出来, 让他们两个人一个人去周围查看可有村落, 弄一把椅子来。再让另外一个人赶回车队,通知马车回来接他与沈聆妤。
谢观吩咐下去之后, 也没有干等着, 而是带着沈聆妤骑马在周围继续找一找。可惜他找了一阵子,也寻不到人居的痕迹。再这么寻下去,只能是拖延时间。
耳畔沈聆妤故意压着的笑声啜涕,让谢观心里闷重不好受。
连她皱眉都受不了,何况听她哭。
如果没有椅子, 可以临时做个类似的吗?
谢观跳下马背,握了握沈聆妤的手,将她的手放在马鞍前面扶好。然后他将马拴在就近的一棵树上, 免得这马乱跑将沈聆妤跌下去。
他取了马身一侧挂着的匕首, 转身走向一棵树,用力一踹, 不甚粗的树干一下子被他踢得折断,轰的一声倒塌。
骏马不安分地挪了挪前蹄,沈聆妤赶忙一手扶着马鞍,一手慌张地去握马缰。
谢观蹲下来,用手中的匕首去砍折断的树干。至少要削成平整的一块。
“允霁……”沈聆妤小声地喊他。
谢观回头,就看见沈聆妤紧张地坐在马背上,摇摇欲坠。夕阳远去,落日昏黄的光圈照在她挂着泪珠儿的面颊上。
沈聆妤害怕,总觉得下一刻就要从马背上跌下去。
她又心里难堪。她知道谢观打算做什么,她委屈地小声哭:“要来不及了……”
谢观瞥了一眼还没有雏形的树干,他将匕首收进马侧悬挂的布袋子里,然后将沈聆妤抱下来。
当谢观给沈聆妤解系带的时候,沈聆妤整个人都慌了,她抖着声音问:“你要做什么?”
他要做什么,两个人心知肚明。
谢观没有解释,他也不需要解释。他将沈聆妤的裙子往上抬,然后褪下她里面的袴子,裤子堆在沈聆妤的脚腕上。小腿上的凉意,让沈聆妤身子一僵,小声地哭啜。她的哭啜让谢观不好受。可是没有别的办法。他在她身后抱住她,去分她的腿,沈聆妤的脊背紧紧贴在谢观的胸膛。
沈聆妤哭声渐重。任何一个人过了婴孩时期在长大成人之后被人这样……都是难以忍受的。
谢观开口,声线是罕见的温柔:“你看,你裙子挡着呢,我看不见的。”
沈聆妤觉得自己掉了好些眼泪,哭花了一张脸。
她好像从来没有这样不顾脸面地大声哭过。因为这样的“小事”哭成这样,实在是丢脸。可于此时此刻的她而言,早就没了脸面。又或者,她掩耳盗铃地想要用哭声去遮其他声音。
沈聆妤仰起脸枕在谢观的肩上,想要止泪。可是眼泪怎么也止不住,不住从眼角淌下来,将谢观的肩膀弄湿了一块。
谢观没有劝什么。
有些情绪上来了,只能自己一个人消化,别人的劝慰是没有用的。更何况,他确实也不太会劝慰人。
——他确实有点担心,自己一开口,沈聆妤哭得更凶了。
谢观从沈聆妤腰间拿出巾帕,帮她擦了擦,然后给她整理好裙裤,抱她上马。
两个人坐在马背上,逆着春日的夜风,穿过生机盎然的春初草原上。前两日降了蒙蒙细雨,将青草的甘味儿藏进风里。
落日的余晖彻底散下去。今日多云,厚厚的云层遮住了星和月,目前之视皆是一片黑暗。
黑暗是最好的藏身之所。沈聆妤在这一片黑暗之中,慢慢收拾好情绪不再哭了,只是情绪仍旧低落,眼睫轻垂,没什么精神地耷拉着眼角。
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沈聆妤深深吸了口气。她不应该这个样子,被谢观看在眼里实在是不像话,好像自己在责怪他一样。这事,分明不是他的错。
谢观虽然一直没开口,可他一直观察着沈聆妤,听她逐渐不再啜涕地哭,又听她深吸了一口气,知道她自己将情绪调整好了。
“是我没有……”
“是我没有……”
两个人同时开口,异口同声,又同时在听见对方的话时,住了口。
短暂的一小截沉默之后,谢观放在沈聆妤腰侧的手往前伸,握着她的手,将她的整个手包在了掌中。
他掌心温热,在这个有些凉的春日夜晚,给沈聆妤渡来了一些温暖。沈聆妤轻咬了下唇,再重新开口:“是我没有早一点跟你说,我以为我能忍到古武庄的……”
谢观道:“是我没有考虑周到,不该带你骑马这么久。”
沈聆妤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两个人突然就陷入了沉默。谢观松开了沈聆妤的手,握住她的腰身,将她提了提,让她转了个方向,让她正对着他坐在马背上。
谢观抬起沈聆妤的脸,沈聆妤心里的尴尬仍旧没有散尽,别扭地尽量将脸偏到一边,不敢去看谢观的眼睛。
谢观转回她的脸,让她看着他的眼睛。他问:“你现在收拾好情绪,已经平静下来,可以讲一讲道理了是不是?”
沈聆妤仍然觉得臊得慌,黑夜藏起她脸上的烧红。她硬着头皮点头,不承认自己的软弱、别扭。
“好。”谢观点了下头。
他沉声问:“沈聆妤,你哭什么?”
她哭什么?这个还需要她亲口说出来吗?难道谢观不知道她为什么哭吗?若他心知肚明为何又要问这么一嘴,故意再提起一遍让她难堪吗?
沈聆妤咬唇,声音里噙着丝气恼:“若是陛下遇到这样的事情,难道不会哭吗?”
谢观认真想象了一下,然后说:“不会发生。因为你抱不动我。”
“你……!”沈聆妤不知道怎么接话,气恼地眼睛瞪圆。
“没必要反应这么大。”谢观说,“你是我的,你全身上下全部归属于我。我帮你,有什么值得你哭上一晚上?现在就哭成这样,以后我会亲、会翻弄、会进嵌,那个时候你也要哭成这样?”
“你……!”沈聆妤愣愣盯着谢观的眼睛,这下子更是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
好半晌,她才找到话反驳:“不是!我只属于我自己!”
谢观反思了一下。那么说似乎是不太公平,所以他补充了一句:“我也属于你。”
谢观继续说下去:“现在尚年轻,等七老八十走不动路听不清话看不清人吃不下饭的时候,要互相照顾,总会见到对方很多不好的一面,衰老笨拙甚至发臭。那个时候,你也整个晚上地哭?”
沈聆妤懵懵地望着他。
沈聆妤第一次听见有人会将白头偕老说得这么……粗俗难听。
没有星月的阴天夜晚,空旷的草原上,一片黑漆漆。两个人四目相对,望着的对方的眼睛,就是唯一的光源。
沈聆妤后知后觉两个人对视了很久,她表情不自在地又一次移开目光。
谢观不允。
他捏着沈聆妤的下巴,把她的脸转过来,声音也沉了沉:“你总转头干什么?我是长得难看吓着了你?”
他这接二连三的发问让沈聆妤应接不了。好半晌,沈聆妤才闷声反驳:“你冤枉人,我才没有哭一整个晚上!”
谢观想了一下,颔首:“确实。”
谢观还想再给沈聆妤讲一讲道理,可是他突然抬头,视线越过了沈聆妤,往前前方。
他看见了灯火。
沈聆妤顺着他的目光转头,眯着眼睛瞧了瞧,知道是马车过来接他们了。沈聆妤赶忙推了推谢观,说:“把我转过去!”
——一会儿来了人,瞧见她与谢观面对面坐在马背上,实在有失观瞻……
谢观握住沈聆妤的腰,刚要将她提一提,动作又止住,他说:“你求我啊。”
沈聆妤不理解身为九五之尊的帝王,怎么可以这么……这么……这么……
沈聆妤居然发现自己一时之间不能找到形容词来形容谢观。
求他?沈聆妤气恼地凑近,在谢观的颈侧用力咬了一口。
黑夜遮住沈聆妤脸上的烧红,同样遮住了这一刻谢观眼底升起的亮色。
他说:“求得好。”
沈聆妤:……?
谢观逼近,在沈聆妤颈侧同样的位置咬住一小口皮肉,兵不舍得用力地咬。只是轻咬住这块软滑的皮肉轻轻左右啮磨一番。
在马车赶过来之前,谢观握着沈聆妤的腰身,将她身子转过去,双臂环过她,握住马缰,纵马赶上正往这边来的马车。
不同于外面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马车里柔和的灯光,以一种温柔的方式仿佛能够将每一缕情愫清晰照清。
沈聆妤也不清楚自己的脸还红不红,一进了马车里,她立刻躺在窄床上,面朝车壁,背对着谢观。
谢观将她捞起来,说:“裙子脏了,换身衣服。”
沈聆妤低头去看,果然见裙摆上沾了些草泥。谢观伸手给沈聆妤解衣,沈聆妤脱口而出:“灭灯!”
两个人刚上来,马车也还没启程。沈聆妤惊觉自己没有故意压低声音,恐怕被外面的侍卫听了去。
谢观凑到沈聆妤耳畔,低声:“皇后说的话,恐怕要让外面的人误会了。”
沈聆妤脸上一红,闷声:“不换了!到了古武庄收拾。”
到了下半夜,车队才到古武庄。这地方不大,魏学海提前吩咐过,不要兴师动众。小镇上的人都已经睡熟,几乎没有亮着的灯。
到了住处,谢观单手将沈聆妤竖抱起来,抱她去浴室放进浴桶里,让她自己泡了,他则是去了隔壁梳洗。他总担心沈聆妤一个人照顾不好自己,匆匆洗了澡就赶过来,又给人救出来、擦干净,抱到床上去。
骑马跑了大半日,两个人都有些累,早早睡下。
沈聆妤睡得很沉,可睡着之后又做了很多梦,梦里反反复复都是今日草原上的情景。老天爷仿佛怕她忘记一般,让她在梦里反复记住每一个细节。
谢观听见她小声的啜泣醒来,推她:“沈聆妤?”
沈聆妤苏醒,红着眼睛去望谢观,她突然攥住谢观袖角,急声:“允霁,你帮我把裤子脱下来。”
谢观惊诧地抬眼,望向她。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是昨天没更的补偿,今天的更新晚一点发
第62章
听沈聆妤用急切的语气向他提出这样的要求, 谢观不可能不意外。不过他什么也没说,依言去帮她。
沈聆妤将手抵在谢观的肩头轻轻地推:“再帮我拿一盏灯来!”
谢观不明所以,一边在心里诧异沈聆妤如今指使他越来越顺口了, 一边乖乖起身下榻去给她拿灯。
谢观燃起烛火, 将灯罩盖上,然后提着灯走到床边, 一边掀帘,一边将手里的提灯往里探。
昏暗的床榻内被照亮。
沈聆妤已经自己坐起身, 她掀开身上的被子,两条腿并在一起朝前伸着。她低着头, 正在看自己的腿。
提灯的亮光照进来, 沈聆妤急忙伸手从谢观手里把提灯接过来。她握着提灯靠近自己的腿, 更仔细地看。
谢观没看明白沈聆妤这是在做什么。他立在一边打量着沈聆妤的神情, 发现她一会儿看自己的左腿,一会儿看自己的右腿, 就好似……在比对着什么。
“灯抬高一些, 当心烫伤。”谢观道。
沈聆妤好像没听见,仍旧将提灯紧挨着自己的腿,盯着自己的腿仔细地瞧。
谢观皱眉,在床边坐下,伸手握住她拿灯的手腕, 将她手里的灯往上提了提。
提灯里的光一下子照亮沈聆妤的脸,让谢观瞬间看清她湿漉的眼睫,还有眼底的恐惧。
“聆妤, 你做噩梦了吗?”谢观微微用力去握沈聆妤纤薄的双肩。
沈聆妤抬眼, 望向谢观。
她眼眶里蓄满了泪,泪重难盛, 渐渐染湿了眼睫。她眼睫缓慢地颤了下,蓄在眼眶里许久的眼泪就这样滚落,沿着如瓷欺雪的娇靥滑落、再坠落。
谢观看着她的眼泪,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我问你话,是做噩梦了吗?梦见什么了?”
沈聆妤抬手,攥住谢观的袖角,哽声:“你帮我看看,我的右腿和左腿是一样的长短和粗细吗?”
谢观皱眉,这是什么荒唐的问题?
见谢观不动,沈聆妤攥着他袖角的手往上去攀,直接握住了谢观的手腕。她继续小声哽咽地说:“右腿一直没有知觉,以后会萎缩是不是?会、会变短、变细,变成皮包骨干瘦、皱巴巴……”
谢观大概猜到沈聆妤做了什么梦。
谢观沉思了一会儿,没有直接安慰她,而是说:“大概会。”
沈聆妤紧攥谢观手腕的手力道一松,再颓然地滑落下去。她眼睫也跟着轻垂,长长的鸦睫垂下来时,谢观看见了她瞬间黯然的眼神。
“这很重要?”谢观问,“会比现在更糟糕?”
沈聆妤不吭声。
“聆妤,这两年你走到现在很勇敢。没有必要再为右腿会不会萎缩而难过成这个样子。就算萎缩了,和现在没有知觉没什么区别。”谢观道。
沈聆妤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会变丑……”
谢观反驳:“你皱着眉头哭的样子最丑。”
沈聆妤抬起脸来,皱着眉头瞪他。
望着她那双又是害怕又是委屈又是生气的眼睛,谢观却扯起唇角笑了笑。他伸手去揉沈聆妤的脸,指腹擦去她眼尾沾的一点眼泪,说:“到底梦见什么了?”
沈聆妤扁着嘴哼哼唧唧了半天才肯说。
“梦见我要洗澡,你帮我宽衣,看见我的……我的右腿萎缩得很难看。你一脸嫌弃地直接把我扔进水里转身走了,我呛了一大口洗澡水,呛醒了……”
谢观瞠目结舌地听沈聆妤说完。
一瞬间的呆怔之后,谢观没好气地反驳:“我连你尿尿什么样子都看见过了,右腿萎缩就会把你扔水里?沈聆妤,你脑子里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沈聆妤低着头,闷声:“不是我脑子里,是梦里……”
谢观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低笑一声,再开口:“给你讲个事情。有一年二嫂睡觉的时候梦见二哥在外面养了个外室。”
沈聆妤蹙眉听着,反驳:“可二哥不是那样的人呀。”
谢观没接这话,自顾继续说下去:“二嫂从梦中惊醒,翻身骑在二哥身上,拿着枕头要闷死他,口口声声说着要弄死他。”
沈聆妤惊讶极了。二嫂是很温柔的一个人,她完全不敢想象二嫂会骑在二哥身上拿着枕头要闷死他。她说:“做梦睡糊涂了吧?”
谢观哈哈大笑:“你也知道啊。”
沈聆妤呆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谢观这是在说她。她轻哼了一声,将脸转到一边去。
刚从噩梦里惊醒的惊恐有些散去,沈聆妤突然发现一件事情。她转过脸,偷偷去打量谢观,发现谢观正盯着她看,她赶忙又把脸转过去。
谢观觉得好笑,捏着她下巴将她的脸转过来,说:“要看就大大方方地看,没有不让你看。”
沈聆妤没吭声。她只是很惊讶,谢观居然可以用这样寻常的语气说起谢家人的日常琐事了……
以前,她是连提都不敢提的。只要一提起,他必然瞬间黑了脸,像是下一刻就要抓一个人过来杀着玩解恨。
谢观转身出去了,再回来时端了一盆温水。他将帕子浸湿再拧干,给沈聆妤擦了擦脸。
温热的帕子敷在脸上,一阵温暖的舒适从肌肤慢慢渗进身体里。沈聆妤心里亦跟着一暖。
当谢观拿走了帕子,沈聆妤软绵绵地打了个哈气,这是困得狠了。
谢观将铜盆放到一侧的桌上,熄灯上榻,他将沈聆妤抱在怀里。不多时,沈聆妤呼吸绵长,在他怀里睡着了。
谢观却没了睡意。
他想起之前秦元津的话。秦元津说沈聆妤左腿的伤时不时还会疼,可她右腿的旧伤早已痊愈,之所以至今没有知觉,病因难查。谢观记得秦元津最后说:“若实在查不出病因,也不排除心病。”
秦元津也说:“若真是心理阴影造成,治愈的机会更渺茫。”
谢观小心翼翼将胳膊从沈聆妤颈下拿回来,他悄声坐起身掀开被子,在沈聆妤的右腿上捏了一把,命令:“你听话,早点知道疼痛,孤下次轻点咬你。”
深夜寂寂无人回应,一条腿更没有张嘴。
床幔内光线昏暗,一片昏暗里,谢观盯着沈聆妤柔白的腿,弯下腰来,在刚刚捏了一把的地方再轻轻亲了一下。
纵使知晓她腿上没有知觉,不会将她扰醒。谢观的这个亲吻仍是极浅极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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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梦巷。
谢云坐在窗下,手里拿了一卷旧书在读。这书他已经读过许多遍,再次翻阅不过打发时间。许是因为这书读过许多遍,谢云本就心不在焉。书没有读多久,他便走了神。
他回忆起这两年的许多事情。这两年,丹娘带着他东躲西藏,换过七八个地方。尤其是头一年,每到一个地方藏身不久就要再换地方。赵帝也不知道是得了消息知道他活着,还是因为过于谨慎不想谢家人有漏网之鱼。头一年,官兵在京中搜查是极普遍的事情。
谢云本就体弱,再遭受全家被诛杀枉死的打击,气血攻心,一度病得起不来身。
他永远都会记得那个夜晚,官兵又一次照例搜查。丹娘带着他偷偷从后门逃走,换一个藏身之所。官兵不知怎么追了来,丹娘派丫鬟小厮尽量去支开人。他病得厉害行路艰难,是丹娘背着他走过那条昏暗漫长的小巷。
他也不会忘记,他烧得连气息都浅了,整个人好像置身在火炉里。丹娘凿了冰,将浴桶里放满了冰块,她抱着他坐在冰块之中。谢云退了烧,对她摇头哑声:“你疯了?这么冰对女子身体不好!”
丹娘眉眼嫣然,喟然般低声:“我也觉得我疯了……”
谢云更会记得,那一日是母亲的生辰。他想回一趟谢家,纵使那里已经一片狼藉。丹娘说好,陪他回去。可是在回来的时候遇到了官兵。丹娘将他藏在角落,谈笑风生地与那几个官兵打情骂俏,支他们走。他在暗处盯着那个官兵的手在丹娘腰上捏来捏去。
丹娘哄走了那些人,赶来找谢云,见谢云脸色苍白,唇上咬出了血痕。她娇媚一笑:“别生气,下回我把他的手砍下来。”
她这样说,竟真的做到了。不久之后,就将那个对她不老实的官兵的手砍了下来,拿来逗他。
也是从那一日起,他开始吃饭吃药积极治疗,也不再想着往外乱闯。不想再以病弱之躯连累丹娘。
院子里,小芙站在木梯上,正在摘枝头的槐花。她一回头,从开着的窗扇看见谢云。小芙呆呆看了一会儿,一时恍惚,脚步一滑从木梯滑下来,“哎呦”一声摔倒。
谢云回过神,起身走到院子里,将她扶起。
“摔疼了没有?”谢云问。
小芙偷偷瞥着谢云收回去的手,摇头说没事。
“这是做什么?”谢云望向洒了一地的槐花。
“想着给郎君做槐花饼的,没想到这一摔都洒了,我再重新摘!”
“别摘了。”谢云道,“站这么高也不知道从外面看是不是显眼,小心为上。”
谢云说完,转身往屋里走。
小芙目光闪烁,心里突然生出一股不忿。若不是丹娘故意隐瞒谢云,谢云此刻已经兄弟团聚,哪里还会被困在这里担惊受怕被官府抓到?
小芙心一横,突然说:“郎君是不是非常信任丹娘?”
谢云停下脚步,于门口转身,微笑着望向小芙。他没有说话,眉宇间的浅笑说明了一切。他怎么可能不信任丹娘?一个几次三番舍命相救的人,他如何狼心狗肺才会不信她?
小芙突然又心虚了。她把要说的真相暂时先压一压,说起另一个真相:“丹娘给你下过催情散!她……她不是你想的那种大好人!”
谢云眉宇间的浅笑仍未消。
催情散?谢云喝下那杯酒的时候,他知道。
至于丹娘是不是好人,在他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时就见过她如何杀人。
谢云开口,语气温和地劝:“小芙,你这样在背后议论自己的主子,是大忌。”
谢云转身回房,心里想着等见了丹娘要提醒她小芙不可用。
小芙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告诉谢云催情散的真相,他居然不信!而且不仅不信,还反过来责备她、鄙夷她。
小芙心里一急,望着谢云的背影,急急往前迈出一步,焦声:“你七哥还活着!”
谢云的脚步顿住。
小芙后悔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惧怕丹娘的惩罚。她没看清谢云的动作,谢云已经逼近,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抵在槐树上,雪白的槐花簌簌晃落。
第63章
这两年, 小芙被分配过来照顾谢云,她一直以为他羸弱不堪,从未想到他会武, 此刻他的手掐住自己的脖子, 至少稍微用力就能拧断她的脖子!
小芙又惊又慌:“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七哥没有死,还率兵杀回了京城夺了皇位!是丹娘自私不肯告诉你真相, 将你囚在这里!你本可以风风光光地做王爷!”
谢云眼前晃过谢观的眉眼,微微恍惚之后, 他问:“什么时候?”
“入秋的时候!已、已经好几个月了!”小芙仔细回忆,“十月初三!”
十月初三, 丹娘引谢云喝下催情散后的第四天。
谢云松了手。
小芙身子软绵绵地跌坐在地, 握着自己的脖子不停地咳嗽。
谢云垂眼, 安静地望着落了满地的白色槐花。
他转身回房, 坐在窗下,一坐就是大半日。
与此同时, 金香楼里, 丹娘正在教小蓉鉴赏古玩。
“又错了。”丹娘敲敲她的头,“再记不住,我怎么放心把金香楼交给你?”
小蓉揉了揉额角,面上浮着歉意。她小声说:“我一直都不如小芙姐姐聪明……”
其实小蓉也不太明白丹娘为什么在小芙和她之间选了她,明明小芙更早来丹娘身边, 又比她更能说会道。
“可以不聪明,但是不能不自信。把头抬起来!”丹娘又敲了敲她的头。
为什么选小蓉?大概因为丹娘在认真又木讷的小蓉身上,看见了十三四岁时的自己。
小蓉忍了忍, 还是问出来:“您真的不要京城里的一切了吗?都是您一点一点赚下来的呀。”
“我能白手起家在京城赚成第一富, 去了别的地方自然也能。”丹娘妩柔地笑着,给自己斟茶。她有些感慨地说:“人这一辈子很短, 困在一个地方怪没趣的。想去外面走走看看是老早就有的想法,不过是推迟了两年。”
为何推迟了两年?自然是因为两年前谢云这个变数。
小莲在外面叩门,丹娘让她进来。
“都安排好了。”小莲主动禀话,“在城西寻到了一户人家,都是老实巴交的人,也是读书人。而且受过咱们的恩惠,必然愿意帮这个忙。”
丹娘点头,妩声道辛苦。
她在给谢云找一个“恩人”。当年谢府被抄家,谢云逃了出来。这空白的两年,必然会惹许多人好奇猜测。
丹娘不会让旁人知晓是她救了谢云。
她在京城名声不好,京城的郎君们但凡和她说上两句话,都要惹上些桃色传言。
她不想让谢云沾上那些不干不净的浑话。他当永远干干净净的。
半下午,丹娘带着小蓉去云梦巷。
这云梦巷,去一次少一次。
路上,小蓉想了想,提议:“要不要现在就告诉八郎呢?反正您也打算离京了。早些告诉他,免得日常梦多他从别处那里自己知道了,那样恐怕更不好。”
丹娘摇头。
“如今陛下率兵去了洞湘不在京城,这个时候告诉他,他也见不到他堂兄。以他的性子……说不定要迫不及待立刻启程追去洞湘。”丹娘担忧叹息,“他那身体吃不消长途跋涉。”
说话间到了宅院,小蓉上前叩门发现院门虚掩,顺手一推,就将院门“吱呀”一声推开。
丹娘提裙抬步迈进院中,一眼看见跪在院中的小芙。
小蓉小跑着过去:“你怎么跪在这里?惹八郎生气了吗?”
小芙一见了丹娘,立刻目光躲闪,磕头请罪:“奴婢说错话了……”
丹娘瞥了她一眼,心里顿时隐约猜到了。
她下意识地低眸,望了一眼腕上的雄鹰核雕。丹娘再抬头,从开着的窗扇,望见谢云。
他还在。
谢云转头,望向立在槐树下的丹娘,对她微笑:“今日来得早。”
他微笑着说着以前常说的见面话。
丹娘恍惚,甚至觉得自己猜错了。
谢云微顿,再开口:“今晚我们饮些桑酒吧。”
丹娘便确定了自己没有猜错。她立在院中与他隔窗相望,妩柔一笑,慢声说好。
她支小蓉去拿桑酒,并没有理会小芙。
丹娘进了屋,与谢云对坐。
丹娘先开口,语气平静温和:“你已经知晓了?”
“是。”谢云盯着丹娘的眼睛,“小芙告诉我的。”
丹娘沉默。
谢云补了一句:“这样的人不堪用,你当警惕身边人。”
丹娘偏过脸,好笑地轻柔一笑。
谢云那张平静的面庞终于有了变化,他皱眉,盯着丹娘,语气加重:“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说什么?”丹娘笑着反问。
她再说:“谢云,你不是第一日认识我,我本非善类,囚你在此不告知你真相,既然已被你知晓了,我无话可说。”
谢云这才有些恼意,他质问:“在你眼中,我谢云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忘恩负义不值得信任?”
丹娘望着谢云气红了的脸,慢慢收了笑,静静望着他。
“如果你第一时刻告诉我,与我一同分享喜悦,与我一同归家。然后我们成亲生子……这样不好吗?”谢云压着心里的怒,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这大半日,他无数次站在丹娘的立场去考虑她的感受、她的顾虑。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不能一时冲动说气话去伤她。
“桑酒拿来了。”小蓉硬着头皮送进来。她知屋内气氛不对,将桑酒送进去之后很快退出去,又关了门。小蓉还擅作主张让小芙到远处回廊那边跪着去,免得听了不该听的。
屋内,谢云的话说完之后,丹娘没有立刻开口接话,直到小蓉送了酒进来。她抬袖提壶,倒了两杯桑酒,一杯递放在谢云面前,端起另一杯小口地饮。
谢云咬了咬牙,端起面前的桑酒一仰头一饮而尽。
丹娘瞧他这样喝酒,想说这样不行,略犹豫又抿了唇什么都没说。果不其然,谢云饮了酒立刻偏过脸一阵轻咳。
丹娘叹息,开口:“允澈,我知道你今日一定给我找了很多借口。可是有没有一种可能,真的只是因为我自私我坏?”
“不是因为我自卑觉得配不上你,更不是怕你抛弃我。”这话从丹娘口中说出来,她自己都觉得好笑。“允澈,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我是真的又自私又坏。”
“我嫁过,不止一次,都是为了趋利。对相夫教子的深宅生活实在厌烦透顶。自己赚钱,将生意做大,做到京中无人不知我丹娘。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看不同风景与不同人打情骂俏,若遇到心怡的小郎君就哄回来逗弄一番。这样的神仙日子多好啊,我为什么要想不开踏进高门,和那些死板无趣的贵妇们装腔作势?”丹娘望着谢云,一字一顿:“谢云,我从未想过嫁给你给你生儿育女。”
谢云站起身,死死盯着丹娘:“你上次不是这样说的!”
“上次?”丹娘望着他笑得风情万种,“你还年少,不懂床笫间两个人勾缠时说的话都当不得真。”
谢云深吸一口气:“不要和我说这样的话!”
明明是她做了错事,可一身狼狈的却是他。
“怎样的话?我哪句话不是真话?你是不知我混过勾栏还是不知我嫁过,又或者没见过我如何和别的郎君勾肩搭背搂搂抱抱?我……”
谢云突然偏过脸去,一手撑在桌上,一手握着一方帕子抵在唇前不住地咳。点点血迹染红了方帕。
丹娘一怔,无奈:“行,我不说了。”
也确实没什么可说了。
丹娘又自顾自地饮了三杯桑酒。当她将酒杯放下,轻叹一声,道:“就这样吧。”
谢云立刻抬眼盯着她脸上的表情。
丹娘道:“我丹娘是生意人,最喜欢算账。当初花了大价钱将你从谢府弄出来,你已经以身肉偿了。后来几次救你,就当弥补隐瞒了你你兄长的事情,还望八郎不至于让陛下降我死罪。”
微顿,丹娘望着谢云,平静地说:“我们两清,从此亦别过,再不相见了。”
丹娘站起身。
眼看着她就要走,谢云心里突然一慌。他跟着站起身,叫住她:“丹娘!”
丹娘驻足,却没回头。
谢云目光复杂地望着丹娘的背影,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低声问:“你可知得知皇兄称帝,我的第一个想法是什么吗?”
谢云苦笑一声,一簇湿意涌上眼眶。他说:“我想的是,真好啊,再也不用担心官兵上门,连累你。”
丹娘的眼泪掉下来,可她仍旧没回头,她动作很快地抬手用指腹擦去眼角的泪。
“这样也好。两清就两清,不再见了。”谢云湿着眼睛笑,“这是你的地方,该走的是我。”
谢云经过丹娘身边往外走,丹娘侧过身去,不看他。
小蓉坐在院子里,看着谢云推门出来,快步穿过庭院,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蓉茫然地望了一回儿大开的院门,又赶忙快步走进屋去。
丹娘低着头,用指腹一下又一下地拨弄着腕上的雄鹰核雕。有些抉择很痛,可她向来狠心。
“就让他这样走了吗?”小蓉嘴笨,不知道该怎么劝。可是她看得出来丹娘很伤心。
丹娘笑笑,将腕上的核雕解下来递给小蓉,道:“送给你了。”
“不不……”小蓉不敢收。她知道这是谢云送给丹娘的东西,丹娘宝贵得很。
“守着。”丹娘执意。
丹娘叹息一声,再吩咐:“让小莲安排几个人在去洞湘的路上,若他需要的时候,偷偷给些帮助。”
丹娘又看了一眼被塞进小蓉手里的核雕。
心里有不舍,可她狠了狠心肠。
她本就心狠。
云梦巷,是她给自己织的一场荒唐梦。
如今不过是把这两年风月揭去,接上两年前正确的轨迹。
丹娘猜的不错,谢云第二日就离开了京城启程去洞湘。而丹娘也在同一日彻底将金香楼赠给小蓉,一人一马一壶酒两手空空地离开京城这个金窝窝。她要继续早些年一直想做的事情,去看看外面的广阔天地。
谢云启程赶往洞湘去找谢观的那一日,谢观的车队正好到了洞湘。
原先嚣张的国家,如今对中原俯首称臣。
而让洞湘战败俯首的人,正是谢观的父亲。
帝王尊驾在洞湘的土地停下来,洞湘人候在车舆周围,毕恭毕敬。他们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新帝从马车上下来,心中不由惴惴。毕竟……车舆内的这位新帝曾在这为质十年。
可他们什么都不敢过问,只能干等着。
作者有话要说:
马车里此刻:口口口%……¥#U&&*口口^&C%v=%&Y%^&
第64章
藩王率众在马车外干等了一个多时辰, 有些上了年纪的当地官员腰酸腿麻,偷偷活动活动腿脚。
藩王巴兴修脸色越来越阴沉。
——这是何等不把洞湘放在眼里?一个照面就如此,下马威也太显眼。不, 这还没打照面呢。
可是瞥一眼谢观带来的兵马, 巴兴修只能憋气。过年时没有派使臣去朝拜,确实存在轻怠新帝之意。毕竟一个曾在这里为质十年的阶下囚, 如今再俯首称臣实在面上过不去。更何况还有杀仇在身——巴兴修的弟弟和两个儿子都死在谢观父亲手中。
马车终于有了动静,车门被推开, 魏学海赶忙上前去搬脚凳。可脚凳还没放下,谢观先跳了下来。
巴兴修快速上前一步, 率众双手抱肩行礼。
谢观瞥了他一眼, 懒散道:“免礼吧。”
说完, 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车厢, 吩咐魏学海送皇后去住处。
巴兴修提前已经知晓谢观这次来洞湘,带着皇后随行。帝王下车, 皇后还在车中不露面?微微诧异之后, 巴兴修也不甚在意,许是中原女子不愿意抛头露面。
“陛下远道而来,奔波辛苦。”巴兴修迎上去,笑脸寒暄。
谢观冷着脸听巴兴修客客气气说话,后来巴兴修心里憋着怒, 洞湘的官员生怕自己的王将怒表现出来,赶忙接上话。
“在接风宴开始之前,为陛下准备了骑射表演, 先助助兴!”
谢观掀了掀眼皮望了一眼说话的人, 慢悠悠开口:“若没记错,你叫莘昊力?”
莘昊力脸上的笑容一僵, 尴尬地应一个“是”。
莘昊力心里有些惴惴,他没有想到过去了十年,谢观还记得他,被他记住可不是什么好事。荣登九五之尊的人,谁愿意有一段不光彩的十年?
谢观却已经移开了目光,道:“去看看。”
骑射比赛是洞湘几乎每日都要在不同地方开展的活动,生在草原上的人日日与马相伴。骑射比赛是个概称,也会包括摔跤比武,当然也会有热情的草原女郎起舞相伴。
谢观坐在高台上,观看着广场上的摔跤比赛。身边洞湘人对他说话,他几乎没怎么听进去,也懒得搭理。
谢观有一些心不在焉。
与沈聆妤的分别才这么一回儿,他就有些浑身难受,心里发燥。
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生气。
侍者端着酒过来,不小心将几滴酒溅在他搭放在桌面的手背上。侍者赶忙跪地请罪。
谢观正心烦,瞥他一眼,拂袖一挥,那跪地的侍者不知怎么就会挥了出去,后脊撞在廊住上,他捂住胸口吐出一口血来。
巴兴修立刻站起身,压着眼底的恼意盯着谢观。
谢观却面无表情接过魏学海递来的帕子,慢条斯理地去擦手背上沾的酒渍。擦净了,他将帕子丢给魏学海,神色淡淡地转过脸看向巴兴修。
巴兴修嘴角抽了抽,只好说:“是狗奴才毛手毛脚。”
他又向其他人下令:“还不快拖下去!”
谢观便收回目光,懒洋洋靠着椅背,继续观看着下方的摔跤比赛。
在场的洞湘人却小心翼翼地偷偷交流眼色,他们早有耳闻谢观暴戾,自称帝以来日日以杀人为乐。那被他挥出去的侍者看来伤得不轻。
广场的摔跤比赛有了结果,观看的侍卫一阵恍惚,胜者朝着高台上握拳举了举,一副开怀的胜者姿态。
巴兴修朗声大笑,为草原之上的骁勇武士而开怀,高声行赏。赏了牛羊和代表强者的象角。巴兴修突然转过脸望向谢观,道:“天子可会对草原健儿封赏?”
谢观不咸不淡地开口:“如何封赏?赏个藩王当当,你恐怕也不乐意。”
巴兴修再次嘴角抽了抽。
莘昊力赶忙解围,说道:“我们的坛纱县主准备了舞蹈,为陛下献舞一支。”
坛纱县主是巴兴修的女儿。
坛纱穿着当地的轻纱在一众舞伴的陪同下登上广场,在当地特色的音乐中,挑起一支奔放热烈的舞蹈。
谢观看着坛纱在广场上不停地转圈,宽大的裙子旋成一朵花,一双腿有力地蹬地旋转。
他突然想,若是能把她的腿割下来装给沈聆妤就好了。
舞蹈结束,又一场马术比赛,然后就到了开宴时间。也没有换地方,接风宴仍旧在这广场之上,侍者们端着牛羊佳肴与烈酒一一送来。
天色暗下去,广场上燃起巨大的篝火。摔跤比赛仍旧在进行,不断升腾翻滚的篝火映照着健儿们健硕强壮的身躯。
谢观却很意兴阑珊。牛羊肉是他所不喜,那当地的烈酒也有一种他不喜欢糙感。
众人还在说笑,谢观突然放下酒樽,起身离席。
巴兴修一众一愣,赶忙起身相送。待送走了谢观,巴兴修的脸色已经是极其不好看。草原人性子皆豪迈,他能让自己笑着憋怒这么久实在是不容易。
身边人赶忙凑上来劝慰。
巴兴修的胸膛不停地起伏,怒不可遏。他开始思考让中原狗皇帝死在这里的可行性!
谢观回到当地为其招待的广月宫。
月牙儿正提着一个空壶从里面出来,迎面看见谢观冷着脸脚步匆匆往这边走来,她赶忙退到一边躬身行礼。
沈聆妤刚沐浴过,正偎在床下藤木床上,手里翻着一卷书。看见谢观大步进来,她望了他一眼,轻蹙了下眉,立刻收回视线,甚至偏了偏身,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样子。
谢观脚步稍微停顿了一下,整理一番脸上发冷的表情,才继续朝她走过去。他在藤木床上坐下,挨着沈聆妤支起的左腿,他动作自然地将手搭在沈聆妤的膝上,问:“还在生气?”
“不敢。”沈聆妤头也不抬,又翻了一页书。
这哪里是不敢,分明是还气着。
谢观有些心虚,确实在马车上的时候他力气大了些,还将她的上衣扯坏了。前一日,她还挑了好久挑中那套衣裙,打算今日到了地方的时候穿。也正是因为将她的漂亮新裙子弄坏了,下马车时,谢观就没让她下来。让她直接来广月宫。
谢观望着沈聆妤的眉眼低垂的模样,沉思了一会儿,伸出手用指腹在沈聆妤的心口点了点,问:“还疼?”
沈聆妤没想到他会突然动手动脚,这门还开着呢!微惊之余,她几乎想也没想朝谢观的手上用力一拍,“啪”的一声响异常响亮。
沈聆妤也愣住了,她只是想把谢观的手拍开,没想到这么响,她有被吓到。她抬起眼睛偷偷去瞥了一眼谢观,见他正看着自己,她赶忙又收回了视线。
谢观垂眼,拉过沈聆妤的手,用她的手给他揉被他拍开的手背。
沈聆妤偷偷用眼角的余光却瞥,也没见他手背上有留下什么红痕,应当是不疼的吧?她将目光收回来,却没有将手收回来,任由谢观用她的手去揉。
谢观本想说话,听见脚步声,暂时没开口。
月牙儿提着一壶温水进来,放在桌上。谢观在的时候,她不太敢进来,生怕谢观一个不高兴她的小命就没了。可是谢观来之前,沈聆妤要喝水,她就算害怕也得把沈聆妤要的水送进来。
送了水,月牙儿不敢久留,立刻退了出去,且将房门关上。
谢观已经不再抓着沈聆妤的手给他揉手背了,毕竟本来就不疼,只是声音有点响罢了。他将沈聆妤的手放在他的掌心,饶有趣味地捏一捏她的手指头,再将她的手完完整整地包裹在他掌中。反反复复地进行,一点也不觉得枯燥。
“呆呆,我不喜欢洞湘。”
沈聆妤本来就没看进去书,听他这样说,心下突然有些不忍。他在这里做了十年阶下囚,应当有很多不好的记忆吧?而是谢观四岁就被囚在了洞湘,那是多小的年纪呀。
沈聆妤柔声:“那些年,陛下受苦了。不过现在都过去了。”
“是。”谢观认真道,“他们都欺负我。”
沈聆妤突然手足无措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谢观。她从未见过谢观软弱的样子,虽然他此刻说起这样的话,依旧脸上淡淡没有表情,可是沈聆妤联想到他的经历,心里还是会觉得他好可怜。
“都过去了。”沈聆妤再重复,“如今以天子身份回来,也算解气。”
谢观没说话,他低垂着眼,长长的眼睫遮了眼底的情绪。他低眸,视线始终落在沈聆妤的手上,继续捏揉把玩着她的手。
沈聆妤看不清他的表情,有些无措。她迟疑了一下,凑近去看。谢观突然抬眼,盯着沈聆妤噙着温柔打量的目光。近距离四目相对,沈聆妤细细瞧着谢观的眼睛,探究着。
谢观问:“呆呆,你就只会安慰这么两句吗?”
沈聆妤的小眉头揪起来,望着谢观的眼睛有些犯难。她确实有一点不知道怎么安慰谢观,事情敏感,她怕说多了反而惹得谢观勾起小时候不好的回忆。她不知道该将旧时揉碎了安慰,还是转移话题,去说些能让谢观高兴的事情。
“那……”沈聆妤小声,“我让陛下再咬一咬解气?”
谢观问:“咬哪里?”
沈聆妤微张了小口,又瞬间将唇抿起来,被谢观这一本正经地询问给唬住了。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好像得不到满意的答案便不会罢休似的。
沈聆妤下意识地蜷了蜷纤指,可她忘了她的手在谢观的掌中。于是,她的指尖在谢观的掌心轻勾。
谢观低眼瞥了一眼,道:“呆呆,你这动作容易让人误会。太像勾引。”
“我没有!”沈聆妤趁着谢观不察,迅速将手收回来,背在后腰。她另一只手里握着的书掉落,书脊摔在藤木床上,又掉到地上去。
谢观弯腰,去帮她捡书时瞥了书扉。
——《春闺秘客》
谢观挑眉。他将手放在藤木床一头。
沈聆妤瞧着他这个表情知他误会了,急急忙忙解释:“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书!是正经书!只是书名有些不正经……”
谢观问:“我以为的哪种书?”
沈聆妤不吭声了,她双手放在后腰,将脸偏过去。
谢观不愿在这个时候纠结她看什么书,他再问一遍:“咬哪里?”
“腿啊……”沈聆妤声音小小的,“陛下不高兴的时候每次都咬我右吗……”
虽然沈聆妤也不太清楚谢观为什么要咬她的右腿。
“不想。”
好长一段沉默之后,沈聆妤指尖轻动,扯开衣襟,允他继续马车里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可恶,明天一定能写出来三更把上周日欠的债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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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沈聆妤向后跌躺而去, 后脑将要磕碰到藤木床的时候稳稳落在了谢观的掌心。她眼睫轻颤,望着俯身靠过来的谢观。她的手还局促攥着衣襟,衣襟被她拉开一半, 露出里面水红的贴身小衣。
谢观没有冒然继续马车里的事情, 他先去亲吻沈聆妤。亲她的额头、细眉、眼睛、鼻梁、脸颊,最后与她的唇舌拥在一起。湿舌相抵相舔, 紧紧勾缠。谢观大概已经摸到了沈聆妤的喜恶,知她最喜欢的吻法。若是一开始便过分用力地亲吻她, 她必然或惊惧或抵触地皱眉到底。她更喜欢从轻柔的吻开始,循序渐进。
谢观细细感受着沈聆妤的情绪, 当她紧攥着衣襟的手放松地松开, 他握住她的手, 修长的指滑过她的手心, 穿进她的指缝,与她十指交握。
沈聆妤右腿碰到了那本《春闺秘客》, 她浑然不知, 书卷“啪嗒”一声掉到地上去。谢观没有再次去捡,顾不上,他只是挪了挪沈聆妤没有知觉的右腿,让其贴近他。
当贴身的小衣从沈聆妤的颈侧滑过去的时候,沈聆妤才后知后觉, 她竟是迷迷糊糊,不知何时被谢观解了小衣。绵长的吻昏天暗地,几近窒息。谢观终于放开沈聆妤的唇舌。
沈聆妤仍微张着嘴, 用力地呼吸着。
而谢观已经继续吻了下去。他连轻柔的小衣堆在沈聆妤的颈侧也嫌碍事, 托着沈聆妤后脑的手伸到她后颈,将她系在颈后的带子扯开。摇摇欲坠挂在沈聆妤细颈一侧的兜衣没了最后的束缚, 从沈聆妤的脖子滑下去,翩翩落在藤木床上。
谢观松开沈聆妤的手,两个人十指相扣的手分开了。沈聆妤的纤指仍旧保持着微微张开的动作,想要抓住什么。她指尖微弯,最后一点一点伸过去,去攀谢观的肩。
谢观抬起沈聆妤的右腿。
沈聆妤感觉到谢观有很长一段时间安静地趴在她心口。突然的停顿,让沈聆妤有些茫然和无措。
谢观突然凑到沈聆妤的耳畔,亲了亲她的耳垂,低声问:“你喜不喜欢?”他声线低沉,有着平日没有的哑。
喜不喜欢什么?沈聆妤不甚明白他指什么,又好像隐约应该知道。她将脸偏到一边,才不愿意回答。
谢观也不追问,他咬住沈聆妤的耳垂,轻轻啮磨。他说:“我很喜欢。”
沈聆妤眼睫迅速地扇动了两下,她闭上眼睛。
闭上了眼睛,眼前昏暗一片,听觉仿佛就变得敏锐了些,沈聆妤听见谢观贴着她心口轻呼出一口气。那一道吐息挠得她心口发痒。
谢观坐起身,沈聆妤下意识地撑着藤木床想要坐起身整理乱七八糟的上衣。她还没坐起来,听谢观急切地说了声:“别动。”
她茫然望着他,抬手于身前虚遮。
谢观盯着她的目光闪过一丝迟疑,他视线下移望了一眼沈聆妤的右腿,改了主意,他说:“呆呆,别生气,也别哭。”
沈聆妤蹙眉看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她一手攥着散乱的衣襟,一手扶着藤木床慢吞吞地坐起身。
谢观想说什么,又住了口,等她自己发现。他站起身,走到屋内的方桌旁,背对着沈聆妤倒了杯水喝。
沈聆妤坐起来,低头去看自己的腿,这才明白谢观刚刚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右腿上的雪痕,懵了。
他欺负她右腿没知觉!
谢观一杯水已经饮尽,仍旧没有转过身。他在等,等沈聆妤的反应,身后静悄悄的。他提壶,又倒了一杯水来喝。
“你……”沈聆妤终于开口。
谢观饮水的动作立刻停顿。
“你给我弄干净……”沈聆妤嗡里嗡声。
谢观顿时松了口气。还好,她不是很生气,也没哭。他放下手里的杯子转过身。
在谢观转身的那一刻,沈聆妤抬起双臂,小臂在面前相贴,竖着挡在脸前。
谢观走过去,在她面前坐下,拉开她挡在面前的小臂。小臂之后,是一张嫣红的芙蓉面,她带着嗔意地瞪谢观。谢观在她的目光里仔细分辨,应当是羞恼,不是气恼。
她是不是终于有那么一丁点喜欢他了呢?
——谢观在心里问。
没有人能告诉他答案。他又很快将这个疑问压下去,捡起落在藤木床的小衣,去擦沈聆妤的腿。
沈聆妤望了一眼,迅速移开目光,心口噗通噗通地跳着。谢观简单给她擦拭,起身去浴室里端了一盆温水来,给她仔细地擦一擦。一切都收拾妥当,他再将沈聆妤从藤木床上抱起来,送她去床榻上,再拿了药匣过来,给她的腿针灸。
一根根银针刺进沈聆妤的右腿穴位上,需要等待一段时间,谢观起身去倒了一杯水喝。
他今晚总是很渴。
沈聆妤望着右腿上的一根根银针走神,她眼前的视线一阵恍惚,那些银针仿佛又变成了污糟糟的雪痕。
“洞湘这地方气候干燥,你要不要喝些水?”谢观问。
沈聆妤没吭声,她双手放在腹前,食指微蜷相互拨弄着。
谢观倒了一杯水朝床榻走去,递给她。沈聆妤摇摇头,不想喝。谢观收回手,也没把水送回去,自己喝。
沈聆妤终于还是问出来。她声音小小的:“我不明白为什么……”
她揪着眉头叹了口气,抬起脸来匆匆望了谢观一眼,终究还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又迅速低下头去才继续说:“不是都弄在身体里面吗,怎么弄在腿上……”
“咳。”谢观猛地呛了一口水。
他目光复杂地盯着沈聆妤,看着她这懵懂不知他用心的样子。半晌,谢观叹了口气,咬牙切齿:“我就是有病!”
他一仰头,继续猛灌了一口水。
沈聆妤突然松了口气,脱口而出般呢喃:“怪不得你不纳妃……”
“咳咳咳……”谢观又是呛了一大口水,猛地地咳,咳得眼底发红。他将剩了一点底子的水杯重重放在床头小几上,杯中为数不多的水一阵晃动,竟也溅出来一些。
随着水杯重重放在桌上的声音,沈聆妤下意识地耸了耸肩。
谢观阴着脸再看沈聆妤一眼,怒气冲冲地转身大步出去。
沈聆妤孤零零地坐在床上,望着腿上密密麻麻的银针。这个时候,她脑子里想的竟是谢观就这么走了,还没有帮她拔针。
只是拔下来而已,好像一点难度也没有。无奈,沈聆妤只好自己将银针一根根取下来。
当谢观重新进来时,看见沈聆妤尽量弯着腰,一手扶着床榻,一手去取右腿膝盖以下的银针。
谢观驻足。
沈聆妤右腿再往下一些的穴位上扎的银针,她拿不到了。她小幅度地挪蹭着,想要去搬自己的右腿,微微侧身的时候,她看见谢观立在门口正看着她。
沈聆妤一愣,迟疑了一下,才小声说:“陛下过来帮我一下好不好?”
谢观看着她没事人的表情,突然气笑了。他朝她走过去,立在床边弯腰,将脸侧递到她面前。
沈聆妤立刻弄明白了他这是什么意思,她下巴轻抬,在谢观的脸颊上亲了一口。
谢观倒是希望她不依,这样他就有借口再折腾她一会儿,可是她怎么就突然变得识时务起来了?
谢观掀了掀眼皮,看向沈聆妤。她眉眼乖乖,柔柔地对他笑。
谢观突然伸手,在她的脸颊上轻捏了一下。他在她身边坐下,将她的腿挪放在他腿上,取下她腿上的银针。
她肌柔细软,谢观指腹轻轻抚过她右腿上针扎过的地方,心道幸好她现在右腿没有知觉,要不然一定很疼。
谢观将整个掌心覆在沈聆妤的右腿上,上下轻轻地摁压按摩,慢条斯理耐心十足。他说:“明日是洞湘的月神节。月神节是当地最大的节日。和咱们中原的春节一样。”
“我需要出席是不是?”沈聆妤问。
“随便你。”谢观道,“让你随行,是陪我的,不是出席乱七八糟的活动。”
沈聆妤想了想,就算她有些不喜欢坐在轮椅上去这去那,可是洞湘人想必都已经知晓皇后随行,有皇后的身份在,总要有些顾虑。今日到时,她没有露面已经有些失了礼数,明日的月神节,还是应该露面才对。
“我去。”她说。
谢观“嗯”了一声,随便她。
第二天一早,沈聆妤刚睡醒,身上还有着不想起身的懒倦。不过她早上向来不需要做什么,乖乖任谢观摆布就是了。他会帮她梳洗,也会帮她穿衣描妆。
窗扇被推开,清晨舒爽的凉风吹进来,吹走沈聆妤最后一丝困倦。她偏过脸去,望向铜镜里的自己。
面上的妆容已经差不多了,只剩口脂。
谢观拧开口脂盒盖子,睥着圆盒里的口脂,问出好早前就想问的:“这东西能涂在唇上是能吃吗?”
“没有人吃口脂。”沈聆妤说,“但是既然是涂上唇上的东西,就算吃些应当也是无害的。”
谢观“哦”了一声,指腹抹了厚厚一层口脂往沈聆妤唇上涂。
沈聆妤唇上被抹了厚厚一层鲜红的口脂,她急急说:“太多了太多了!”
下一刻,沈聆妤的下巴就被谢观握着抬起她的脸,他靠近,贴上沈聆妤的唇,舌尖卷走她唇上的口脂,慢慢品尝。
“不好吃。”谢观得出结论。
他皱眉,用指背去蹭唇上沾的一点口脂。
“等等。”沈聆妤攥着谢观的衣襟,朝她拉一拉,让他俯下身来,她捏着潮帕子一角,去给谢观擦唇上残留的一点口脂。
擦净了,她放开谢观,温声:“好了。”
谢观盯着她深看了一眼,突然又靠过去,紧紧贴上她的唇左右蹭一下。黏糊糊的口脂在两个人的唇上晕染开。
“你又胡闹……”沈聆妤身后抵在他肩上轻推,“再不收拾妥当,又要迟了……”
沈聆妤的担心并不是多余。
当谢观带着沈聆妤赶去今日举办月神节的倡狮台时,洞湘人和此次与谢观随行的中原官员早已恭候多时了。
洞湘人好奇地朝沈聆妤看去。她们中有人不知皇后不良于行,还有一部分人听说过却不信。
最贵皇后怎可能是个瘸子呢?
莘昊力有些尴尬。昨日沈聆妤没露面,以为她行动不便今日也不会露面。他谄笑:“皇后娘娘留在倡狮台下面看歌舞吧?”
沈聆妤抬眼望向倡狮台。
她并不知倡狮台建在三千级石阶之上。
她眉眼温和,搭在腿上的手却轻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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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沈聆妤心里有些后悔, 她今日不该过来的,平白给自己找了难堪。倡狮台下,所有人都站着, 等待拾阶而上, 为她一个人坐在轮椅上。不用看,她也知道当地人都在好奇地打量着她。
每当沈聆妤已经习惯了残疾, 不甚在意这条废腿,现实总能狠狠给她一巴掌, 拎着她的耳朵告诉她,其实她心里还是介意。
真正做到完全不介意, 真的太难了。
月牙儿犯难地望着沈聆妤, 心里跟着难受起来。她设身处地地想了一下, 若自己是沈聆妤, 遇到这样的事情,被这么多人瞧着, 说不定会委屈地掉眼泪。
昨日献舞的坛纱县主还有她的姐姐坛雅县主, 对视一眼,赶忙笑着从巴兴修身后走出来,双手抱肩向沈聆妤行礼,再用不算流畅的中原话,与沈聆妤说话。
“我们陪皇后吃点心, 看歌舞和摔跤!”
“就去那里,那里是观景的好地方。”坛雅县主伸手一指,指向远处的一个方正且开阔的花园。
沈聆妤微笑着地随着坛雅县主所指望过去, 温声:“倒是个风景不错的好地方。”
纵心里有些难堪, 她总要保持面上的平静坦然。
谢观眯着眼睛仰望着倡狮台,问:“沈聆妤, 听说上面有当地特有的十二兽表演。也不知道好不好看。”
沈聆妤心里一顿,生怕谢观因为她上不去,他也不去了。他不能不去,他是天子。
可偏偏,转身推着她的轮椅就走,又很像是他能干出的事情。
沈聆妤压下心里的急迫,尽量用温柔的声音劝他:“陛下一会儿瞧了,回去可要好好给我讲一讲。”
谢观挑眉,望向沈聆妤,问:“你感兴趣?”
沈聆妤并不感兴趣,可她担心谢观将随行官员和当地人都晾在这里转身就走。她只好说:“没听说过,也不知道什么样子。所以想请陛下帮臣……帮我瞧一瞧是不是很有趣。”
“行吧。”谢观说。
也不知道是不是沈聆妤的错觉,她好像听见谢观叹了口气。不过沈聆妤也没太在意,只要他肯按照计划登高去过月神节就好。
周围的洞湘人不明所以,只当帝后之间的闲谈。对谢观稍微有些了解的随行人,皆是悄悄松了口气。
巴兴修开口:“陛下,请吧。”
沈聆妤垂下眼睛,她唇角轻勾,挂着得体的温柔端笑,心里也是有些难捱的难受。可她只能微笑,以及微微用力地攥紧手,拼命去隐藏心里的低落。
谢观抬步,可却并非往前走。他转过身,两步走到沈聆妤面前。他停在沈聆妤面前,沈聆妤疑惑地抬眸,她对他柔柔一笑,问:“还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吗?”
谢观在沈聆妤面前弯下腰来,拿起搭在沈聆妤腿上的薄毯扔给站在轮椅后的月牙儿。
沈聆妤疑惑地望着他这举动,直到眼睁睁看着谢观的手臂穿过她的膝弯,又将另一只手穿过她腰侧托在她后脊。
当沈聆妤被谢观抱起来的时候,沈聆妤脑子里“轰”地一声,一下子变得空白。
谢观却没在第一时间注意到沈聆妤的表情,他正低着头,去看沈聆妤的裙子有没有被弄皱。
周围所有人看着这一幕,都懵住。陛下这是什么意思?要亲自抱皇后登高吗?倡狮台高耸入云,那可是三千级石阶啊!
谢观瞥向月牙儿,皱眉不悦斥责:“不过来给皇后整理裙子,傻站着等死吗?”
月牙儿瞬间回过神儿,赶忙走过来。沈聆妤今日的裙子是谢观精心挑的,裙摆层层叠叠,柔和的蓝色从里到外一层比一层更浅柔。
月牙儿赶快帮忙将沈聆妤的裙摆理了理,再将薄毯展开搭在沈聆妤的腿上。因为距离谢观太近,月牙儿的手有一点抖。
沈聆妤心口一缩一缩的,一时间,她也说不好这是怎样的滋味。她压着慌乱,开口:“陛下不要开玩笑了。我在倡狮台下等着您回来。”
她将手搭在谢观的胸口捏着他的衣襟,轻轻拽一拽。待谢观垂眼看她,人多眼杂,她不能说太多,只好用一种央求的目光望着他。
沈聆妤知道谢观一定能看得懂她的央求。她在求他放她下来。
谢观面对沈聆妤的时候时常心软,可他也有很多时间心如磐石,无法改变主意。他不去看沈聆妤那双又慌张又哀求的眸子,他抬眼瞭望着高耸入云的倡狮台,抱着她抬步登山。
众人面面相觑,震惊之余,谁也不敢多说。
眼看着谢观就要抱着沈聆妤登上第一节 石阶,沈聆妤再攥他衣襟,小声絮絮劝着:“允霁,允霁!”
“允霁,你送我回去吧。我对十二兽表演不感兴趣。”
“允霁,后面的人都看着咱们呢!”
“允霁,你、你要是抱我上到半山抱不动了,会让人看笑话的……”
“允霁……”
谢观瞭望着高处的天幕与云雾,认真道:“沈聆妤,我不会放下你的。”
他在说这次登倡狮台,也不止在说这次登倡狮台。
沈聆妤张了张嘴,还有好些要劝谢观放下她的话。可是一股暖流堵在她喉间,让她一时失声,发不出音来。
谢观仍旧目视前方,没有看她,却好像能猜到她的表情,他说:“沈聆妤,你也知道那么多人看着。拿出皇后的派头来,可千万别哭鼻子。”
“我没有……”沈聆妤嗡声。话一出口,她才惊觉自己的声音里噙了哭腔。
她迅速偏过脸去,将脸藏进谢观的胸口。她闭上眼睛,眼睑合上,溢出来的湿意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她真的哭鼻子了。
沈聆妤安静下来,长久地闭着眼睛埋脸在谢观的胸膛,慢慢平复着喉间的汹涌。
谢观稳稳抱着她,一步一步拾阶而上。他没有再说话,给沈聆妤一点平复的时间。
又过去一阵子,沈聆妤终于将藏在谢观怀里的脸庞抬起。谢观低眉,望见一张嫣然浅笑的娇靥。
沈聆妤手臂轻抬,去抱谢观的脖子。谢观顺势将她往上提了提,让她能够看见山上的风景。
她太久没有登高,早就忘记了高处的风景。
凉爽的风拂面,带来高处的飒意。石阶两旁的灌木随着山风逍遥摆动,偶有蜂蝶在灌木草丛之间翩翩起舞。
沈聆妤眯起眼睛来,遥望着山顶,心里生出澎湃的向往,同时也生出担忧。她收回视线,望着谢观的侧脸,低声:“你要是累了,咱们就歇一歇。”
洞湘的月神节,既然是给月亮过节,自然要登高。这倡狮台就是为庆祝月神节而建,到了这一日,洞湘人或三五好友结伴或一家人同行,登高拜月。
这倡狮台建在山上,三千级山路石阶,中途置办了一些供登高人暂歇的亭子。
今日天子在此,谢观走在最前面。随行臣子和洞湘人跟随其后,人群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抬头望向走在最前面的帝王。帝王抱着皇后,身姿挺拔,拾阶而上。正升的日光将帝后的身影照下来,照出巨大的影子。
众人原先是故意落后一些,可是行了一段路,不想故意落后,也被谢观落在了后面。后面的人陆续在路边的亭子里暂歇,走在最前面的谢观仍旧昂首前行,没有歇过。
谢观故意拉开了距离,他怕沈聆妤哭鼻子。
他不愿意旁人看见他的皇后哭。谁若看见了就挖去谁的眼珠子,为了他们的性命着想,其他人还是离得远远的比较好。
沈聆妤攀着谢观的肩,伸了伸脖子往后望去,见人群远远落在后面,她说:“允霁,我们也歇一会儿再走吧。”
沈聆妤心有顾虑,她觉得谢观离开众人太远不是好事,若遇到意外呢?想取谢观性命的人可不少,何况如今还在洞湘的土地上。
谢观抱着沈聆妤又往上走了一段,在路边的凉亭停下。他调整了下抱着沈聆妤的姿势,先单手竖抱着她,再将搭在她腿上的薄毯铺在长凳上,然后才将她放下来。
沈聆妤坐下来,看着谢观垂眼给他整理了一下裙子才在她身边坐下。
谢观瞥了一眼后方,道:“要喝水吗?估计魏学海还得一会儿才能爬上来。”
“不喝。”沈聆妤的心思都在谢观累不累。她伸手,去捏一捏谢观的手臂。
她蹙着眉,藏不住眼底的心疼。
“早知道我今天早上不吃那么多杏仁酥了。昨天晚上也不吃就好了……”沈聆妤自言自语般呢喃着。
谢观小心翼翼瞧着她这一刻为他蹙眉的眉眼,他溺于这一刻她短暂的关怀与心疼之中。
沈聆妤突然“呀”了一声,抬眸望向谢观:“陛下渴了是不是?”
登高本来就容易渴,她被抱着一点不累,可谢观定是又累又渴。沈聆妤伸长了脖子朝山下张望着,喃喃:“魏学海也太慢了……”
“是渴了。”谢观视线慢慢下移,落在沈聆妤的唇上。
沈聆妤回眸对上谢观的视线。四目相对,她顿时了然谢观想做什么。若是以前,沈聆妤一定不会愿意在外面与谢观亲近,这太不成体统了。可是这一刻,当谢观靠过来时,沈聆妤没有躲。
她甚至在短暂的迟疑之后,主动探舌递去,允他的吮吻。
谢观轻吻的细磨动作明显停顿了一下,才更加轻柔地继续。
沈聆妤总是担心后面的人赶过来发现,谢观也不太愿意其他人看见不该看见的事情。这个吻并没有太久,两个人便分开。
他们两个又等了一会儿,终于等到了气喘吁吁的魏学海送来水囊。谢观接过来拧开塞子,将水囊递给沈聆妤,让她先了几口,自己才喝。然后谢观抱起沈聆妤,继续拾级而上。
沈聆妤望见了远处月牙儿的身影。
她攥着谢观的衣角,小声问:“让月牙儿被我一会儿好不好?”
“可以。”谢观道。
沈聆妤顿时惊喜极了。
谢观接着道:“只不过孤看不顺眼,背过你之后,她的胳膊要砍下来。”
沈聆妤一怔,听他连“孤”的自称都用上了,立刻闭了嘴,安静地偎在他怀里。
随着越登越高,山上的风也大了些,吹拂着沈聆妤的碎发一下又一下地拂面,连望着山景的视线也被切割。
沈聆妤慢慢收回视线,安静凝视着谢观。
在即将登到倡狮台最高处下面两三层石梯时,已能听见高台上的侍者们的走路、说话声。今日月神节,上面的这些侍者昨天就过来了,在这里布置、准备着。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嘿嘿
第67章
上方平台上的人早就张望着, 静候中原天子和他们的王登上来。他们隔着老远就看见中原皇帝抱着个女人一节节石阶踏上来,看得他们面面相觑。
“这中原皇帝看上去消瘦,和咱们草原上彪悍的汉子相比, 弱不禁风的样子, 居然能抱着个女人走上来……”
“他抱的人是中原的皇后吗?听说不小心坠楼,是个瘫子。”
“永远好不了了吗?怪可惜的……”
看着谢观抱着沈聆妤踏上来, 这些人赶忙停了议论,齐齐迎上去, 双手搭在肩上行礼。
又有管事抬臂,给谢观引路:“陛下, 这边请。”
他语速有些快, 实在是看着谢观抱着他的皇后登了这么高的山, 替他累得慌。
巨大的遮风伞用巨石压着, 伞柄上系着彩色的绸布,绸布随着山风高高扬起。
谢观抱着沈聆妤踏进遮风伞下, 将她放在椅子里。
谢观脸上没什么表情, 沈聆妤悬着的那口气,倒是终于放下了。人放松下来,她脊背一松,软软地靠着椅背。她有心想问一问谢观累不累,可是这里的侍者们一队队经过, 她便暂时将话咽下去了。
谢观倒了一杯水递放在她面前的桌上,道:“喝些水。”
沈聆妤轻“嗯”了一声,双手捧着杯子喝水。虽然她是被抱着上来的, 可一个姿势久了, 腰身也有些酸,而且被山上的凉风吹得太久, 唇上有些干,确实渴了。
这山上的风虽然大,吹拂在身上,却给沈聆妤带来久违的自由感,莫名地心旷神怡。
她又喝了几口水,望着伞柄上随风高扬的彩色绸带,唇角攀起笑容来。
在近处摆水果点心的一队侍者将东西摆好放,转身离去。沈聆妤这才转过脸去跟谢观说话。
谢观正晃着发酸的手腕,沈聆妤转过脸来的前一霎,他及时将手臂放下,面色如常地望着前方。
沈聆妤想说什么,可是语言突然变得苍白无力,她欲言又止,抿了抿唇,欠身去倒一杯水,双手捧着递给谢观。
谢观伸手去接,两个人相望,目光短暂地交融。
接下来陆续有侍者经过,沈聆妤与谢观没怎么再说话。沈聆妤杯子里的水饮尽之后,用眼角的余光瞥向身侧的谢观。
他一手握着水杯,靠近沈聆妤的那只一手随意地搭在桌面上。
她这细小的动作还是被谢观发现了,他搭在桌上的手放下来,在桌下摸到沈聆妤搭在腿上的手,将她的手握在掌中。
沈聆妤立刻抬眼去看刚刚经过的一队侍者,她收回视线,手却没有收回来,任由谢观握着。片刻之后,她被谢观握在掌中的手微动,从他掌中缓慢地往上挪,挪到他的腕上轻柔地捏一捏,再一点一点往上揉捏。
两个人都望着远方。
远方卧在云海里的几座山峦与此山遥相呼应。恍惚间,他们好像也坐在了云端上。
谢观有意避开其他人的举动很明显,所以巴兴修故意率领洞湘人落后一些,不仅落后谢观,甚至落后在那些中原之后。他们都是草原儿女,登山望远是常事,这般落后自然是故意。
巴兴修回头望了一眼两个女儿,稍微驻足,等她们两个走过来,引他们去路边的暂歇亭说话。
“你阿姆可跟你说了?”他问小女儿坛纱。
坛纱本和姐姐有说有笑,突听父亲这样问,她脸色顿变。她“哼”了一声,说:“我才不要和亲!打死我也不要嫁给中原皇帝!”
“这事情岂容你任性?”巴兴修怒斥。
坛纱气得脸色涨红,硬着脖子反驳父亲:“阿爸!你就舍得女儿离开草原,去中原皇宫里当金丝雀吗?”
不等巴兴修回答,她继续恼声:“就算你舍得,女儿也不愿意!中原皇帝的父亲杀了我的叔叔、兄长,我怎么可能去当他的女人?父亲吞得下这仇,女儿吞不了!”
巴兴修气得胡子颤动。他指着小女儿好半天,怒声:“你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胆子大了不要紧,脑子也被你丢到山下了!”
一旁的坛雅赶忙劝:“阿爸不要动怒,坛纱你也别这样和阿爸说话呀。有事好商量……”
巴兴修拂袖,怒气腾腾地转身继续往山上走。他怕自己再和这个小女儿说几句话,就要气得揍她!要是儿子,他就揍了!闺女却是打不得,只能气得吹胡子瞪眼。
坛雅瞧着父亲走了,叹了口气,又开始劝妹妹。
“你说的那些事情,阿爸不记恨吗?可是咱们也不能只凭着一口气任性啊。这次中原皇帝带了十万铁蹄,你也是亲眼见过了。那是一个不高兴就要打仗的!这些年,打的仗实在是太多了,子民伤不起了,咱们也真的不能再打仗了……”
坛纱听着姐姐的劝,耷拉着脸,仍旧不高兴。道理她都懂,可是让她去当仇人的女人,她心里膈应死了。
坛雅劝了半天,也有些急了:“我劝你这么多,你听进去了没有?”
坛纱哼了两声,赌气似的说:“我看那中原皇帝对他的皇后好得很,兴许根本看不上我呢!”
坛雅却摇头:“这和亲,与是否看得上哪有半点关系……”
两姐妹不能驻足说太久,继续拾级而上。她们这么一耽搁,几乎成了最后上去的人。
洞湘以狮子为神兽,这倡狮台有一个巨大的石狮子,狮身缠着一条又一条彩色的绸带,石狮张着巨口仰望苍穹,等待他的月神。
此刻石狮周围升起了篝火,再远些,围着一张张宴桌,宴桌上架着炙牛羊和其他野味。
坛纱环顾,看见了中原皇帝与他的皇后坐在巨伞下。与其他热闹的宴席不同,他们那里显得高高在上又格格不入。
坛纱烦躁地翻了个白眼。她转过身对倡狮许愿——愿中原的皇帝和他的皇后爱得轰轰烈烈如胶似漆难舍难分绝对容不下第三个人!不会让她和亲嫁去中原那破地方!
纵使是草原人,从倡狮台下面爬上来都是有些累。鲜嫩的牛羊肉和烈酒,是最好的犒劳。
谢观对洞湘人的饮食却没多大兴趣,简单吃了几口,便撂了筷。他看见沈聆妤倒是对鲜美的炙羊肉有些兴趣,便颇有兴致地拿了小刀,从架子上的烤羊腿上切下一片片羊肉。每一片都切得薄薄,再洒上酱料,递给沈聆妤,看着她吃。
这十二兽表演,是杂耍也是口技。
艺者装扮成十二兽的模样,随着热情的歌谣起舞。他们在大草原上土生土长,对动物十分熟悉,如今扮起动物,亦是惟妙惟肖。
又有一人藏身于他们围而起舞的鼓中,学兽鸣叫,从他们口中发出的声音一时之间真假难辨。
沈聆妤好奇地看着他们的表演,仔细去听口技者的表演,想要找出不像的地方发现很难。
谢观侧了侧身,一手支额,看着沈聆妤专心看表演的样子,道:“看来这表演确实不错,不虚此行。”
沈聆妤微怔,转过脸对上谢观的目光。她轻轻摇头,说:“那我还是宁愿没看到这场表演。”
若知道倡狮台是这样的,她今日一定不会过来。一想到谢观抱着她一级一级的踏上石阶迈上来,她心里就不是滋味儿。
整颗心好像被都浸泡着,酸酸甜甜的。
“就不能说点我爱听的。”谢观又将两块切好的薄羊肉洒了酱料,递放在沈聆妤面前。
沈聆妤望向谢观,见他移开了视线,望着前方的篝火。她握着筷子,夹起一块薄薄的炙羊肉,小口地吃着。又鲜又嫩又香,还有当地特殊的酱料的辛与甜。
沈聆妤琢磨了一会儿,才小声说:“谢谢。”
谢观顿时冷了脸,盯着沈聆妤,道:“你这个呆货,越说我越不爱听。”
沈聆妤闷闷地饮一口水,顺一顺口中的辛甜,嗡声:“那你说话我也不爱听……”
谁能喜欢被叫呆呆呢?
像被人骂似的。
谢观却笑了,他慢吞吞地再念叨一遍:“呆呆。”
沈聆妤不理他,再喝一口水。
谢观掀了掀眼皮瞥向她,再念叨:“呆呆,呆呆,呆呆。”
沈聆妤终于抬眼望了过来,谢观立刻住了口,望着她,等她哼哼唧唧不高兴。
沈聆妤望着谢观的眼睛,柔柔一笑,说:“吃完了。”
谢观盯着她反应了一会儿,才拿起小刀,继续给她切羊腿上的肉。
谢观将切好的炙羊肉递给沈聆妤。山风不停地吹,沈聆妤将被吹乱的鬓发掖到耳后,继续吃炙羊肉。
“呆呆。”谢观望着她吃东西的样子,漾出一丝笑来。
有那么好吃吗?牛羊肉明明很难吃。
谢观瞧着沈聆吃得很香的模样,从她碗里夹了一块来吃。
唉,还是难吃。
逍遥的山风也可以变得很温柔,沈聆妤吃着口中鲜香的炙羊肉,突然觉得这个小名也没那么难听了。
月神节的活动还有许多。歌舞表演、骑射摔跤,家人朋友之间互相赠送礼物。
这里天黑得很早,月亮似乎也知道今日是它的节日。天幕放暗时,月亮便优哉游哉地隆重登场。
白日时升起的篝火不甚明显,可一到了晚上熊熊烧着的篝火热情洋溢,火焰疯狂跳舞。
当地人双手抱肩,围着篝火起舞,又对着月亮歌颂、许愿。
坛雅县主捧着当地的月亮酒,双手递放在沈聆妤面前的案上,笑盈盈道:“月神今日会眷顾每一个人,皇后娘娘可以向尊贵的月亮神许愿。月亮神会听见的!”
沈聆妤对她柔柔一笑,浅笑着说好。
坛雅县主给沈聆妤讲述着当地的习俗,要饮一杯月亮酒,再对月亮神许愿。
沈聆妤颔首,柔声:“知晓了,多谢。”
坛雅县主再次双手抱肩行礼,然后退下,和其他洞湘的姑娘们一起围着篝火跳舞。
沈聆妤多看了一会儿那些开心跳舞的男男女女。
好半晌,她收回视线,按照坛雅县主所说,倒了一杯月亮酒来喝。月亮酒入口,沈聆妤有些惊讶,这月亮酒的味道一点也不像酒,很甜,有一点像葡萄的甜味儿。
饮了这杯月亮酒,沈聆妤仰起脸来,仰望着夜幕中被群星围绕着的月亮。她按照当地习俗,将双手交握,抵在下巴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夜幕中的月亮许愿。
谢观一手支额,眸色深深地凝望着沈聆妤。
他猜得到沈聆妤对着月亮许了什么愿。
“沈聆妤,”谢观突然开口,“就算你的腿一辈子也好不了也无妨。”
作者有话要说:
65章是补上周末说好的第三更,66是上周第三更没写出来的补偿,这一章是今天的更新。
今天更的65、66、67三章都留评论,有小红包~不随机,必掉。明晚发~
第68章
谢观凝视着沈聆妤望月的温柔眉眼。她应该根本不记得, 好些年以前,她曾走到他面前,认真对他说:“七郎有风光祖家英杰父亲, 是立誓踏平草原也要夺回的家中麟儿。何必在意那些蝼蚁的奚落, 若实在觉得难听,打回去就是。”
她隔着一道抄手游廊对他笑, 一张小圆脸笑得柔和又灿烂。
谢观讶然望她,用京城人喜欢的端方模样向她作揖。她轻轻一幅身, 转身提裙快步走开,脚步轻盈地朝季玉川奔去, 春风吹来她甜甜的一声“哥哥”。
她与季玉川说话时, 是对他完全不同的熟稔柔甜语气。
那是谢观第一次想得到她。彼时皆年少, 尚不知□□, 只想将她捆在身边,只想她的眼睛永远望着他, 还想听她一声声唤他“哥哥”。
谢观望着许愿的沈聆妤。她应当永远明媚灿烂, 而不是因为身残而落寞地眉眼低垂。他说:“就算你的腿一辈子也好不了也无妨。”
他紧接着又说:“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你。别人有的你不会缺,别人能做的你也可以,没人能欺你嘲你。”
沈聆妤听着耳畔谢观的话,她唇角微扬, 没有立刻回应,仍旧仰望着天上的月亮。过了一会儿,她才说:“山顶上的月亮真的更近些。”
她伸出手来, 朝着月亮递去。
可是再近的月亮也摘不到。
沈聆妤收回手, 转过脸来对谢观柔柔一笑,她说:“我没有许愿右腿好起来。”
谢观有些意外地望了一眼沈聆妤的腿。在她心里, 还有什么事情比她的腿更重要?他不能允许她还有憾事藏在心里。谢观立刻沉声问:“你求了什么?”
“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我想这天下在陛下的治理下太平安康。”
谢观整个人怔住。他不可思议地盯着沈聆妤脸上的表情,好似在分辨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明显有些不信,还有一些觉得好笑和可气。
沈聆妤略弯腰,提起坛雅县主送来的月亮酒再倒一杯,双手捧给谢观,她眉眼弯弯:“陛下也入乡随俗许个愿望。”
谢观盯着她的眼睛半晌,才伸手去接酒樽,他一抬头,将酒樽里的月亮酒尽数喝下,灌了一口的甜腻。
他睥着天幕之上的月亮,拿出君临天下的帝王威严命令:“孤要沈聆妤爱孤爱得发疯。”
沈聆妤呆了一下,才想起去捂谢观的嘴。
哪有这样不着调的帝王?
她用眼角的余光四看,去看周围侍者脸上的表情。歌舞不断,热热闹闹,她不切实际地在心里盼着谁也没听见谢观这么荒唐的许愿。
“你……”沈聆妤松了手,嗔嗔地瞪着谢观,闷声:“陛下这不是许愿,月亮神可不会接旨。”
她将脸转过去。
到了晚上,山上开始变冷,风也逐渐大了些,将沈聆妤的鬓发吹得柔乱。肩上一沉,她回头去看,看见谢观正将一件披风裹在她身上,他低垂着眉眼,仔细整理着披风,也没抬头,问:“冷不冷?”
沈聆妤摇头:“不冷。”
一点也不冷,还很暖和。
沈聆妤收回目光,遥望着倡狮石雕下的篝火,离得这般远,篝火的暖意却飘了来,吹得她身上暖融融。
又或者,她此时此刻感受到的温暖,并不是因为篝火。
巴兴修早就安排好了侍者在倡狮台之上搭了一个个帐篷,今晚留宿之用。时辰不早了,洞湘的子民手里举着火把,陆续下山归家。
而巴兴修安排了谢观一行人宿在倡狮台上。原先是顾虑着这些中原人体弱,爬上来不容易。如今看着中原皇后的腿,他更是庆幸这预先的计划。
“莘昊力!”巴兴修提声喊人,“让守卫多排查几遍。”
“是。放心,今天晚上侍卫十二人一队,每个时辰都有四队侍卫在山上巡逻,交接的时候也四队错开,绝对不会有疏漏。”莘昊力笑着打包票。
巴兴修点点头,又阴沉着脸色叹了口气。
他确实恨谢观的父亲,也确实的对向中原人俯首称臣十分不满。可是他不得不为自己的子民考虑,知道如今不可以和中原皇帝交恶。中原皇帝此行,万万不能出半点纰漏,否则极易被当成起兵的借口。
巴兴修一想到谢观这次过来率领的十万铁蹄,心有余悸嘴角一抽一抽。
巴兴修站起身,从侍者手里拿来两杯酒,朝谢观走过去。
“陛下远道而来,巴兴修敬陛下。”
魏学海麻利地替谢观接了酒,又向小鞋子使眼色,小鞋子立刻取出事先备好的试毒银针。
巴兴修只能当看不见。
谢观却阻了小鞋子试毒,直接伸手接过酒樽一饮而尽。
巴兴修哈哈大笑了两声,道:“陛下胆识过人!”
谢观饮了酒,未将酒樽递给魏学海伸过来的手。他垂眼看着手里的酒樽,说:“鸿麦酒?”
“是。鸿麦酒是我们这里最烈的酒,也是我最喜欢的酒。”巴兴修问,“陛下可喜欢?”
谢观将漫不经心地说:“孤这一生尝的第一口酒,就是鸿麦酒。”
巴兴修听出一丝不对劲来,心里生出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谢观掀起眼皮看他,扯起一侧唇角攀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来,他说:“在孤被抓来洞湘的那一年。”
他略感慨地说:“呵,十几年了。”
巴兴修脸色变了又变,竟是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接话。谢观当年哪里是尝酒?是被灌酒,是被摁进了酒缸里灌酒。
沈聆妤偏过脸来,看向谢观。
谢观将空酒樽丢给魏学海,道:“歇了。”
巴兴修立刻勉强挤出一丝笑来,说:“我送陛下去帐。”
“不必了。”谢观起身,推着沈聆妤的轮椅,往远处的帐篷走去。那里搭好了许多帐篷,可给帝王准备的帐篷自然一眼可辨,不需他人引路。
见帝后进了帐,随行的中原官员也都匆匆进账休息,他们之中不乏文人,走上来这么一趟已经要了半条命。
后来洞湘人也进帐了一部分,而还有些人仍旧围着篝火喝酒吃肉畅聊大笑。
谢观推着沈聆妤进账,绕到她面前蹲下来,弯腰去解她肩上的披风,一边解一边说:“今天晚上在山上凑合一晚,明天再回去。”
山上有些冷,帐内的保暖可缺不了,不仅燃着火盆,还铺着厚厚的五六褥子,褥子最上面扑了一层虎皮。
谢观将解下来的披风折好搭在一旁的椅背上,把沈聆妤从轮椅里抱起来,放到虎皮褥上。
然后他在沈聆妤身边坐下,顺势直接一趟,抬起一手,手背搭在额头上,闭目小憩。
“冷的话自己拽一边的被子。”谢观开口,声线懒倦。
沈聆妤轻“嗯”了一声。
紧接着,谢观便听见了声音活动挪蹭的声音,以为她去拉被子。
可是片刻后,谢观惊讶地睁开眼睛,望向沈聆妤。
她调整了坐姿,侧坐在谢观腿边,正在给他揉腿。双手摊开探到谢观的小腿下,向上揉捏着。跳跃的火光映出她专心的眉眼。
“这力道怎么样?”沈聆妤问,“会不会有些疼?我这样揉着,你是不是睡不着了?若是不影响你睡觉就好了……”
沈聆妤实在不擅长这事,这也是她第一次给别人揉腿。一双纤手笨拙地捏捏揉揉。才揉捏了那么两下,她就因为不会使力而手腕酸疼。
谢观凝望着她笨拙的样子,笑:“没做过?”
“嗯。没有我需要孝顺的长辈。”沈聆妤如实说。
她自小没了母亲,而父亲也不值得她孝敬。
谢观安静地凝视着沈聆妤。
沈聆妤一边给他捏腿,一边柔声说:“都过去了。”
谢观先琢磨了一下没琢磨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才问:“什么?”
沈聆妤垂下眼帘,想起刚刚谢观和巴兴修说的话。他说他第一次喝酒是被抓来这里的那一年,被灌了洞湘最烈的鸿麦酒。
可是如果沈聆妤没有记错的话,谢观四岁就被抓来洞湘,从此开始了十年的质子生活。
她没有亲眼见过质子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可史书上告诉她那代表无数的欺凌。
沈聆妤转过脸来,对谢观浅浅地笑。她说:“你还没有告诉我这力度怎么样。”
“和挠痒痒没什么区别。”谢观说。
沈聆妤愕然,可是她觉得自己已经很使劲儿了。
谢观很喜欢她因为惊讶而短暂呆怔的模样,他念叨一声“呆呆”,坐起身来,拉住她的手腕,将人拉到身边来。
他一本正经说:“你亲一亲,比没什么力气地瞎捏会有用许多。”
沈聆妤的眉心揪了一下,望着他迟疑了一会儿,才嗡声嗡气:“……那你自己把裤子脱了。”
谢观皱眉。
沈聆妤又嘟囔一句:“宿在山上今晚不能沐浴,腿上一定好多汗,脏兮兮的……”
她不情不愿,可是一想到谢观抱着她走了那么远的路,在心里责怪自己的忘恩负义,努力将那份嫌弃压下去。
谢观低低地笑。他再靠近沈聆妤一些,几乎凑到她面前,拉过她的手,捏住她的食指,指了指他的嘴。
“我是说亲这里。”
沈聆妤轻啊了一声,下意识地抬手去捂自己的嘴,懊恼自己刚刚嘀嘀咕咕说了些什么蠢话……
她再抬眸,堪堪对上谢观望过来的带笑的眸。
外面仍飘着歌舞声,沈聆妤压低声音:“你骗人。腿累着了,亲你的……怎么会有用!”
她将手抵在谢观的胸口去推他,想要拉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别动。”谢观移开目光,给沈聆妤示意两个人投落在帐上的影子。他说:“外面的人大概看得见咱们的影子。”
沈聆妤立马不乱动了,可望着帐上两个人紧挨着的影子,一想到落入了旁人眼中,仍旧是有些不自然。
“如果不想被外面的人瞧见,只有躺下来。帐篷周围的那一圈挡板会遮住。”谢观说。
沈聆妤立刻躺了下去。
谢观扯过一旁的被子,服帖地盖在两个人的身上。他也躺下来,挨着沈聆妤。他身上有些乏,有些明显地体现在他缓慢的动作上。
沈聆妤看着谢观略慢的动作,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儿。她急急忙忙伸手想要去整理被子,至少分担些事情。
两个人躺在厚暖的被褥间,侧过脸来相望。当谢观靠过来想要亲沈聆妤的时候,她下意识地蹙眉。
今晚不能漱洗,她嫌口中脏。
谢观慢悠悠地提议:“那换个地方亲。”
作者有话要说:
小暴君:就亲xxx
呆呆:……
晚一点还有一章哦
第69章
“哪里?”沈聆妤小声问。
谢观望着沈聆妤近在咫尺的眉眼, 视线从她莹润的眼眸慢慢下移,落在她的唇上。他伸手,用指腹沿着沈聆妤的唇线轻轻地抚揉而过, 然后又将指腹贴着她的唇珠, 小心翼翼地拨弄。
不知道谢观想到了什么,他的眸色稍微起了变化, 落入沈聆妤眼中,她虽没看懂, 心里却莫名一慌。
谢观的手指从沈聆妤的唇缝伸入,抵在她紧咬的齿缝。他低声:“张嘴。”
沈聆妤只好依言, 紧合着的贝齿轻启, 微小的一道缝隙立刻让谢观的指端钻入。她抵着齿的舌尖下意识地颤动了一下, 想要向后缩, 却被谢观的指端压住。一时间,他的指腹被沈聆妤湿软颤动的舌裹依。
谢观的眸色一息一息暗下去。
感受着谢观有些怪异的举动, 丝丝缕缕的不安在沈聆妤的心里慢慢滋生, 她惧然地想要开口唤,一个“允”字刚吐出口,她舌尖抵了一下谢观的指端,微动的唇包裹着他的指端,好似吮吻。
沈聆妤脸颊唰的一下红了个透, 只吐出这一个字,再不敢开口说话,长长的鸦睫簌颤着望着谢观。
就连想要央谢观停了这奇怪的动作, 也无法再开口。
谢观盯着沈聆妤裹着他指端的娇唇, 压着眼底晦,低声:“过来亲我。”
他修长的指离开了沈聆妤的口中, 沈聆妤微张着嘴大口喘了口气。下一刻,她放在被子里的手被谢观握住。他握着沈聆妤的手,指引着将她的手带过去,告诉她,他想让她亲哪里。
沈聆妤指尖轻颤,眼睛瞬间睁大,晃晃溢着愕然。
与此同时,她动作很快地收回手,将手从谢观掌中收回,紧张又局促地手腕绕过腰侧,放在身后。
她望着谢观摇头,一点碎发落下来,遮了她的眼睛。
谢观喉间微动,微压之余,他伸手拂去遮了沈聆妤脸颊的发丝,帮她掖到耳后。他的指端碰到沈聆妤的脸颊,这样的碰触,也让他指端一阵快意。
略迟疑,谢观在被子里靠近沈聆妤一些,两张脸庞逐渐贴近。谢观望着沈聆妤的眼睛,哑声低语:“你在芙蓉宫浴室地砖上的彩绘里见过。”
沈聆妤还是摇头。
她脑子里空空,只剩下木讷地摇头动作,还有紧紧抿起唇。
“来亲我,亲一下就好。就一下。”谢观再说,低哑的声线尤若蛊惑。
沈聆妤无促地望着他,还是摇头。她迟钝地从谢观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央求哄意。
谢观突然轻笑了一声,他掌心贴在沈聆妤的脸颊,轻轻抚了一下,道:“逗你的。睡吧。”
他转回头,将手背抵放在额头,闭上眼睛。
谢观不愿意沈聆妤有半分不愿,不愿意勉强她做任何事。他对她所有的逼迫、勉强,已经在刚找回她时咬牙切齿地用尽了。
“好……”
沈聆妤的声音那样小,藏在帐外的山谣歌调里,差点让人错过。
谢观迅速睁开眼睛,转过脸盯着沈聆妤脸上的表情。
沈聆妤长长的眼睫不停地颤动着,显然是有些慌惧的模样。
“就、就亲一下……”沈聆妤声音仍旧低低的。她背到身后的手挪到身前,双手指尖相互拨弄了一下,才朝身侧的谢观探去。
两个人躺在被子里,她看不见,双手摸索着摸到谢观的腰带。
这下,突然变成谢观有些无措。
他伸手,在被子里握住沈聆妤扯解他腰带的手腕。沈聆妤疑惑地望着他的眼睛,可是因为那一抹羞,她又很快将目光移开。
谢观问:“会哭鼻子吗?”
他要来确认。
沈聆妤心口怦怦跳着,她感觉自己的手也在抖。她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尽量用不发抖的声线开口:“如、如果只是亲一下的话,应该不会……”
谢观盯着沈聆妤,眸底邃涩。
短暂的僵持,却让两个人都觉得很漫长。帐外的歌谣一曲未尽,提醒着他们并没有过去太久。
当帐外悠长的歌谣最后一个长音消于长夜,沈聆妤手腕轻轻地挪动,从谢观的掌中小幅度地挣开。
谢观慢慢松了手。
沈聆妤重新摸到谢观的腰带,摸索着去找正前方腰带里侧的搭扣。
帐外突然响起一声女子的尖叫。
谢观的脸色一下子沉下去,不知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在外面鬼叫!
沈聆妤吓了一跳,手中的动作一顿。她很快反应过来,眼神微变。她松开谢观的腰带,抬手抵在谢观的胸口,急声:“是月牙儿的声音!”
谢观磨了磨牙,没说话。
沈聆妤急急想要坐起身,可是为了保暖这床褥铺了好些层,过分的柔软,让她很艰难地坐起来,身子微晃。
谢观吐出一口浊气,沉着脸扶了一把她的后腰。
“允霁,带我出去看看月牙儿发生什么事情了。”沈聆妤慌忙攥住谢观的衣袖,眼巴巴望着他。
谢观又吐出一口浊气,欲言又止,沉着脸起身,将沈聆妤抱起来放在轮椅上,他转身去拿披风,刚转身,沈聆妤竟自己推着轮椅匆忙往外赶。
谢观握着手里的披风,盯着沈聆妤焦急的背影,眯起的眼底迅速攀起危险的杀意。
沈聆妤焦急赶出去的时候,一眼看见月牙儿,她站在魏学海身后,魏学海正翘着兰花指斥责几个吃了酒的洞湘人。
“这个是我们皇后娘娘身边的大红人!”魏学海竖了个大拇指,“岂是你们能唐突的?”
几个醉了酒的洞湘人,对中原话一知半解,如今喝醉了,脑子也不灵光了,没太听懂魏学海说什么。他们亦是呜哩哇啦用洞湘当地话说了一大通魏学海听不懂的话。
“发生什么事情了?”沈聆妤提声。
听见沈聆妤的声音,篝火这边的人齐齐望过来,见惊动了中原皇后,皆是稍微变了脸色,神色各异。
几个巡逻侍卫走到那几个醉酒的洞湘人面前,用当地话交流着。又有洞湘侍卫赶忙派人去后面的帐中向巴兴修禀告这边的事情。
月牙儿提裙快步朝沈聆妤跑过来,在沈聆妤面前蹲下来,手搭在沈聆妤的膝上,仰着脸问:“把您吵醒了吗?”
“怎么了?”沈聆妤一边握住月牙儿的手,一边仔细上下打量着月牙儿。
“那几个洞湘人喝醉了,也不知道把我当成是什么人了,围上来动手动脚的……”月牙儿说得委婉,又紧接着道,“不过没什么事情,好多巡逻的侍卫,侍卫及时赶过来将他们拉开了。魏公公也来帮我说话。”
沈聆妤有些心疼,双手将月牙儿的手捧在手心,安慰着:“没事了,不害怕。”
月牙儿一双眼睛完成月牙,摇头笑言:“我没怕呢!”
谢观这才从帐中出来,瞥一眼蹲在沈聆妤面前的月牙儿。夜色藏住了他极其阴森的脸色。
巴兴修得了消息,本也没当什么大事,可听说皇后出面了,赶忙披了衣裳赶过来。尚未走进,远远看见谢观也出面了,巴兴修皱眉,大步走过来。
他走到谢观和沈聆妤面前,先双手搭在肩上行礼,再道:“这几个人吃酒吃多了脑子不清醒。惊扰陛下和娘娘了。”
他又侧过脸,沉声下令:“还不快将他们拖下去!”
沈聆妤突然开口:“不知按照洞湘的条律,当如何处置?”
巴兴修微微诧异,他望了谢观一眼,飞快思量了一下,扯着胡子赔笑道:“既然是惊扰了皇后娘娘身边的人,那理该由娘娘来降罪。”
“杖五十。若还能活着,待醒酒后来给我的人磕头赔礼。”沈聆妤沉声。
远处歌谣曲调早就歇了。沈聆妤说完话之后,周围一片安静。
巴兴修等了等,没等到周围站着的这些中原人开口劝他们的皇后,而谢观更是自始至终立在帐前的阴影里,态度不明。
巴兴修只好说:“依皇后娘娘所言!”
沈聆妤没有接话,她有些心疼地攥着月牙儿的手,甚至有些自责忽略了月牙儿。她说:“推我回帐,今晚你就宿在我帐内。”
“是。”月牙儿站起身,走到沈聆妤身后去推她。
巴兴修嘴角微动,连带着胡子跟着一动一动的。
——中原皇后这话是什么意思?这是对洞湘的不信任吗?
巴兴修看着中原皇后进了帐,惊疑不定地望向一阵没表态的谢观,道:“是侍卫守卫不严,巴兴修向陛下赔礼。”
谢观立在昏暗的阴影里,突然冷笑了一声。
巴兴修冷汗直接沁了一背。
谢观却没再说什么,拂袖转身,走进帐内。
巴兴修在心里琢磨这件小事会否被当成中原起兵的借口?他在原地立了一会儿,皱着眉回账。
谢观走进帐中,瞥向主仆两个。
沈聆妤拉着月牙儿的手,将她从身后拉到身前,让月牙儿在她面前转一个圈。见月牙儿的一侧袖子被拉坏了,沈聆妤恼得脸上发红。
“这些粗俗的混账东西!拿醉酒当借口,我看就是原本品行不端的德行!”
能从沈聆妤口中说出这样的话,这是真的气得极了。
月牙儿赶忙蹲下来,双手捧着沈聆妤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她弯着眼睛对沈聆妤笑,说:“真的没事啦。我没吃什么亏的!侍卫将他们拉开的时候,一个人正好攥着我的手腕,这么拉扯间,才将袖子扯坏了。而且他们说的都是当地话,就算不好听,我也听不懂呀!真的没事啦!”
谢观悄无声息地走近,目光如蛇蝎地盯着主仆情深的二人。
月牙儿不经意间抬头,这才发现走近的谢观。对上谢观的目光那一刹那,月牙儿直接打了个哆嗦。她向来有些害怕谢观,可是这一刻她心里的恐惧剧烈翻涌着。她觉得自己站在悬崖边,马上就要坠入万丈深渊,死亡即将降临。
沈聆妤顺着月牙儿的视线回头,看见谢观立在她身后。沈聆妤亦发现了谢观神色的危险。
这段时日,她已经好些时候没见谢观这样阴翳的模样。
沈聆妤略迟疑,伸手拉住谢观的袖角,轻轻拽一下,柔声:“允霁,我对那些喝醉了的洞湘人不放心,今晚让月牙儿待在咱们帐里吧。”
“好啊。”谢观盯着月牙儿,唇畔慢慢漾出灿烂的笑,“把孤的床铺让给她。”
月牙儿觉得自己要死了。她惊恐地睁大眼睛,结结巴巴:“奴、奴婢……不、不不敢……”
沈聆妤微怔,她攥着谢观袖角的手下移,去拉他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月牙儿:卧槽,我开始害怕活不到全剧终的时候了。
第70章
月牙儿急忙站起来, 说:“奴婢这就退下,不打扰陛下和娘娘休息!”
沈聆妤拉着谢观的手立马松开,转而去握住月牙儿的手, 对她说:“你去哪里?今日跟上来的也没个宫婢, 咱们的人跟来的都是些太监。”
月牙儿笑得眼睛眯起来:“没事的。我在哪里都没事儿。今天晚上娘娘已经给我出头啦,他们是傻了才敢再来招惹我!您就放心吧!您和陛下累一天理应好好休息, 我这就退下啦!”
谢观脸色实在阴沉,月牙儿不仅怕被责罚, 更怕连累了沈聆妤得不到好脸色。她语速很快地说完,对着谢观屈膝行了一礼, 几乎是小跑着匆匆退下。
沈聆妤望着月牙儿出去的背影, 眉心紧蹙。她知道月牙儿说得有道理, 今晚应该不会有人傻到再给月牙儿不痛快。可是瞧着月牙儿小跑着出去的样子, 沈聆妤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儿。
她好像已经好久好久没有与月牙儿挨坐在一起,一边做针线活, 一边说说话。
好半晌, 沈聆妤收回视线,望向谢观。谢观已经坐在一边,冷着脸正在倒桌子上的茶水。
沈聆妤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
她不觉得自己能劝动他,也不觉得自己会让他为自己改些脾气。
“陛下, 该歇下睡了。”她声色如常地与谢观说话。
谢观掀起眼皮瞥过来,见她面色柔和,甚至浮着一点浅笑。他将手中的水杯重重放在桌上, 起身回到床褥。他等着沈聆妤开口让他抱她过去, 可是沈聆妤什么也没说,她自己挪着轮椅过去, 又努力用左腿尽量支撑着,手压在轮椅扶手上用力撑着,将自己一点一点从轮椅上挪下来。
帐篷里的铺盖不是寻常的床榻有一些高度,纵使铺了好些层褥子,也要矮许多。不过沈聆妤觉得褥子铺得厚,从轮椅上挪跌下来也不会摔疼。她紧握着轮椅扶手上的手松开,让自己跌坐进褥子里,可是预想中的跌坐并没有发生,谢观握住了她的腰身,将她稳稳放在褥子上。
沈聆妤回头,望着谢观仍旧阴沉的脸色。
她理解谢观的败兴,她对谢观温柔一笑,攥着他的袖子轻轻地摇,软声:“陛下不要不高兴了。”
谢观心里的火气已经熄得差不多了,再对上沈聆妤的笑靥,心里最后的那点火气也散得七七八八。他握着沈聆妤的腰身,将她抱进被子里,又给她盖好被子。
沈聆妤仔细瞧着谢观的表情和动作,猜他大概消气了,她松了口气。
两个人躺在一床被子里,却没有再说话。沈聆妤闭上眼睛,好像睡着了,实则她还在挂念月牙儿。她一闭上眼睛,眼前都是月牙儿被撕烂的袖子,耳畔又总是时不时回想起月牙儿的那一声惊慌的尖叫。
沈聆妤满心想着月牙儿,当谢观来握她的手时,她也没什么反应。谢观恹恹松了手,冷着脸睡觉。
帐外,月牙儿抱膝坐在山石上,她揉了揉在拉拽见被扯疼的手腕,仰起脸来望着夜幕中的月亮发呆。
魏学海从远处走过来,臂弯里挂着一条披风,他将披风展开亲自给月牙儿披上,说:“外头风大,别吹凉着了!”
月牙儿受宠若惊地对他笑:“多谢魏公公。您这样好,月牙儿可承受不起。”
魏学海笑着摇头:“陛下对皇后娘娘的宠爱谁都看在眼里,你又是皇后娘娘眼前的大红人,将来指不定还有要你帮忙的时候呦。”
“魏公公高看我了。”月牙儿笑眯了眼,又与魏学海客套了两句,送走了他。
可是月牙儿心里却越来越不安,越来越害怕。陛下对她的厌恶太明显,她总怕有一天会被处死。
月牙儿甚至曾想过趁着现在还有一条命在,求个恩典出宫去。反正沈聆妤如今是皇后,身边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缺这缺那,陛下照顾她也很周全悉心。这段时日她没有贴身照顾沈聆妤,她也过得很好。
可是月牙儿自己把这个主意给否了。
她不敢赌呀。谁敢去赌一个男人的宠爱呢?何况谢观不是普通的男人,是九五之尊的天子!而沈聆妤……纵使在月牙儿心里谁也比不过她家女郎,可是沈聆妤毕竟身有疾。若她的腿一直不好,陛下会一直喜欢她照顾她吗?
所以,纵使现在沈聆妤独得陛下三千宠。她也不敢走远。她强压着对谢观的恐惧也要留下来。
她从来不敢说出口,她很害怕有朝一日陛下不喜欢沈聆妤了。若真有那么一日,她得第一时间奔到沈聆妤身边照顾她呀!
山顶发寒的冷风吹过来,掩盖了月牙儿的一声犯愁的叹息。
月牙儿学着洞湘人向月亮神许愿的样子,双手交握抵在下巴下,仰望着夜幕中的月亮。
“月亮神,我没有月亮酒可以向你许愿吗?”
“我想我的阿妤妹妹的腿能早点好起来。她叫沈聆妤!三点水的那个沈姓,聆听的聆,妤……就是那个……”月牙儿摊开手,在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工整写字,“就是这个妤……”
第二天一早,沈聆妤很早就醒来。但是谢观比她更早醒。她睁开眼,便见谢观已经起了,正在一旁搅着火盆。火盆烧了一夜,早已冷掉。
听见响动,他抬眼看向沈聆妤,问:“要现在起来还是再睡一会儿?”
“现在就起来,今日不是要很早就下山吗?”
“你若想睡就睡,没什么行程规划。”谢观道。
谢观虽然这样说,沈聆妤笑笑,还是要起来。谢观便走过去,将她从被窝里抱出来放在轮椅上,如常那样端来水帮她梳洗换衣,再召小鞋子进来端来早膳。
沈聆妤瞧着月牙儿没有跟小鞋子一起进来端膳食,心里一叹,有些记挂月牙儿,不知她昨天晚上是不是吓着了。先是被醉酒的洞湘人吓着,紧接着又被谢观吓着……
沈聆妤瞧着谢观吃的东西并非洞湘的饮食,道:“看来陛下是真的不太喜欢洞湘的吃食。”
谢观“嗯”了一声,当默认。
他不是吃不惯洞湘的吃食,毕竟吃了十年,可也正是因为以质子身份吃了十年,反倒对这地方的吃食十分厌恶。也不仅是吃食,他对洞湘的一切都很厌恶。
谢观已经在思量压缩停留在这里的时日,早些将事情处理完,早些回京。
沈聆妤与谢观出帐时,其他人已经早就出了帐,立在那里等候帝后。
巴兴修道:“给陛下和皇后娘娘准备了轿子。”
这是他昨天连夜派人去山下支会,令人抬上来的。
谢观与巴兴修闲谈着。
沈聆妤转头环顾,在人群里找寻月牙儿的身影。随着她将周围人群扫过两圈,她脸上温柔端庄的笑容慢慢消散。
谢观与巴兴修的谈话停了,正要准备下山。
“月牙儿呢?”沈聆妤转过头,去问魏学海。
魏学海愣了一下,环顾左右,这才想起来一早上没见到月牙儿。
“是不是还没起……小鞋子你去月牙儿账里看看。”
小鞋子领令,小跑着去了。
小鞋子很快跑回来,摇头说:“没人!月牙儿不在帐内!”
沈聆妤脸上最后一丝笑容也消失。
“什么事?”谢观回头,一眼看见沈聆妤发白的脸色。
魏学海赶忙说:“月牙儿不知道哪儿去了,奴这就派人去找……”
巴兴修也愣了一下,那个侍女昨天晚上刚被当地人酒后调戏了,这一大早又出事了?他笑着说:“是不是迷路了?我让侍卫去寻找,陛下,咱们先下山。今日山下还有为陛下特意准备的宴席!”
谢观盯着沈聆妤。沈聆妤慢慢抬眼,压下心里的慌乱焦急,勉强对他笑了一下,说:“陛下先下山吧。我在这里等一等。”
她语气温柔,却噙着一种即使不熟悉她的人也能听出来的坚决。
巴兴修脸色微变,立刻去看中原皇帝的脸色。
说这话的人,毕竟有着中原皇后的身份。
众人皆寂声。一阵长久的安静之后,谢观盯着沈聆妤,冷声:“找。”
这是谢观也不会立刻下山,要等找到那个婢女了。巴兴修黑着脸,吩咐属下让所有侍卫去找人。
巴兴修从一开始就怕出任何纰漏,成为中原起兵的借口。昨日已经怕了一回,那侍女今早怎么又不见了?不应该啊……他派了那么多侍卫夜间不停巡逻。
巴兴修用斥责的目光瞪向莘昊力。
莘昊力也懵得很。他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不应该啊!
沈聆妤拼命让自己冷静下来。月牙儿不是个任性的人,就算这段时日她没有贴身照顾她,月牙儿也总是待在沈聆妤一抬眼就能看见的地方,绝对不会乱走。她攥紧俯首,问巴兴修:“昨日那几个醉酒的人现在在哪?”
“他们已经死了。”巴兴修道。
确实死了,调戏个侍女不算事,可这个侍女是皇后身边的大红人,在这个关节,巴兴修下令乱棒打死,也是一种表态。
“奇怪……”巴兴修一双粗眉打了卷儿,“一队队的侍卫不停巡逻,不会发生有人故意报复的事情!何况那几个人都已经死了……”
莘昊力忽然说:“会不会是夜黑风高,失足跌下山去了?”
沈聆妤搭在扶手的手攥得越来越紧,尽量支撑着自己。等待搜寻度日如年,一队又一队的侍卫陆续回来禀报没有线索。
眼看着半个上午都用在寻找一个侍女,巴兴修再次提议:“侍卫会山上山下地继续搜寻,咱们先下山吧?”
谢观看着沈聆妤为月牙儿六神无主的样子,心里嫉妒得发疯。可他又不得不压着火气,咬着牙下令:“找!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谢观忍怒朝沈聆妤走过去,山上风大,他想推沈聆妤回帐中等消息。
可是沈聆妤避开了他的手。
她自己挪着轮椅转身,谢观的手擦过她的手背,空空悬在那里。
沈聆妤转过头对魏学海说:“推我去月牙儿昨日睡的帐。”
魏学海看了一眼谢观的脸色,才应了声“是”,匆匆过来推沈聆妤。
沈聆妤向来不太喜欢不熟的人靠近,平日里也不喜欢宫人帮她推轮椅。她想自己推轮椅过去找,可是她的手在抖,她没有力气推动轮椅。
寒冷的山风吹在沈聆妤的脸上。
沈聆妤忍不住去想,若昨天晚上坚持让月牙儿待在她身边,月牙儿现在是不是正站在不远处对她眯着眼睛笑?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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