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0
不长不短的一段文字, 裘盼只扫了一眼,无意深读。
晚上睡觉时隐约觉得有些什么事情在心里悬着悬着,不太踏实, 可又说不清问题出在哪里。
辗转了几翻, 似乎找到了症结所在,迟疑地打开床头灯再次查看手机。
“于大小姐”最后发来的那段话, 裘盼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看到能背出来了。
……
曾芷菲出完差了, 凯旋归来,微信裘盼约饭庆祝,让她挑餐厅。
裘盼给她发去了那家日料店的定位。
小菲侠:我来接你。
盼盼PANDA:不用, 我自己去。
曾芷菲熟路, 一脚油门就到了餐厅。
裘盼订了包厢,巧了, 餐厅留给她的包厢位置竟跟那日与于嫣见面的是同一个。
曾芷菲蹬掉鞋进去, 见到裘盼就问:“怎么挑日料店了?你不吃生的啊。”
裘盼坐在那里笑笑:“日料店也有熟食的。”
“哈哈, 被你发现了。点菜了吗?”
“嗯。”
过了会,服务员端着一碟碟小盘子进来,把半张桌面铺满了。
琳琅满目色彩缤纷的各式刺身寿司, 看得曾芷菲心旷神怡。她正饿着, 夹了贯金枪鱼的放嘴里回味地细嚼,幸福地凹表情。
裘盼说:“看着很好吃的样子。”
“还行,他家的刺身天天从日本空运到港, 比较新鲜。”
“这些合你口味吗?”
“没问题啊, 他家基本不会踩雷的。”
眨眼干掉了几碟刺身寿司,坐对面的裘盼却没动过筷子。
曾芷菲这才发现上来的全是生食:“熟的还没煮熟吗?太慢了。”
裘盼说:“我只点了生的, 你喜欢吃就好。”
“开什么玩笑,你也得吃啊。我给你点一份5A和牛……”曾芷菲找服务铃,要呼叫服务员。
裘盼伸手挡住了服务铃的按键:“我不饿,你吃吧。”
“都几点了还不饿。你要减肥?够瘦了不准减,再减就减胸了。”曾芷菲要拨开裘盼的手,裘盼使劲,没让她成功。
曾芷菲皱眉了,看向裘盼:“怎么回事?”
不对劲。
裘盼低眼看满桌的食物:“以前和你们出去吃饭,你们总是迁就我的口味去挑餐厅,这次换我迁就你们。菲菲,我这几天才知道,原来你跟顾少扬和于嫣一样,都爱吃刺身。”
曾芷菲有了糟糕的预感:“干嘛把我跟他俩并列起来了?”
这不是好事。
裘盼抬起脸看她,要张嘴,话到嘴边时手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
她心里不是没有答案,但当面问个清楚的话,或许会有转机呢?
曾芷菲曾经言之凿凿的立场,裘盼一直记住:我不是是非不分的人,放心好了,这件事我站你……
……
“盼盼,有事就说啊,快说。”餐桌对面的曾芷菲一再追问。
“菲菲,”裘盼脱口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顾少扬和于嫣在一起的?”
包厢的门被轻轻敲响,服务员推门进来,麻利地往桌面上又铺了一轮刺身美食,之后轻轻关上门离开,留下了一厢沉寂。
也没太久,裘盼苦笑:“不止你,连宋元清也早就知道的是吧。”
难怪那天她跟顾少扬提离婚,宋元清不问不劝也不惊讶,而是直接溜了。
曾芷菲反应过来了:“谁这么说的?”
裘盼:“有关系吗?”
曾芷菲紧着想张口否认与抵赖,但裘盼定定地看着她,眼里的敏感与受伤就像一堵墙,横着堵住了曾芷菲的喉咙。
半晌挣扎,曾芷菲低头承认:“是,我早就知道他俩有事。”又急不及待地提醒:“但在这个时候把这个消息告诉你的人绝对居心叵测,盼盼,你不要上当。”
裘盼心情复杂:“你这是替我着想?”
“我一直在替你着想。”
“一直隐瞒我也是替我着想?”
曾芷菲顿了顿,沉声说:“你也许不信,我确实是替你着想才瞒着你。”
裘盼无话可接。
曾芷菲:“正如我最初劝你别离婚,我不认为离婚对你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你就帮他们瞒着我,当我傻瓜小丑,全都在我面前演戏。”裘盼哽声了。
“我没想过帮他们!”曾芷菲有些激动,“顾少扬疯了一样求我保密,就差没跪下来,他对你是真心的,他也向我保证会跟于嫣了断,他说等孩子出生之后……”
说不下去了。
餐桌上摆着一小碟草绿色的芥末,想起网络流行语“生活中得有点绿”,裘盼笑了出声。
她的生活何止有点绿?就连绿油油的呼伦贝尔大草原都快要输给她了。
笑着笑着,眼泪不知不觉地顺着脸颊往下淌了。
最近半年不到的时间,她流的泪大概够填满一个青海湖吧。
曾芷菲:“盼盼……”
裘盼擦了擦脸:“在月子中心就说过了,你帮他们我不觉得奇怪。”
“我不是帮他们!真不是!我有想过告诉你的,只是……”曾芷菲忽然觉得说话很吃力,“我不知道该怎样开口……你过得很幸福,你可以一直这样幸福下去的……”
曾芷菲在大学的时候是外联部的部长,她常常跟新人说:“想解决问题时,方法至少有一百种。不想解决时,一个困难就够了。”
归根到底,不是“能不能”,而是“想不想”。
当年顾少扬、于嫣和曾芷菲合称外联部的“三剑客”,有人背后嘲笑裘盼,说她不过是他们仨的小跟班,气场也好能力也好,格格不入。
裘盼那时候不这么认为,往后也不这么认为,今天她有点这么认为了。
裘盼自我安慰:“我理解,我明白,你们仨才是好朋友。”
曾芷菲想说不是,想解释想自证清白,却无从说起。她自小被夸冰雪聪明,此时此地可以说些什么,说了又有没有用,她岂会不知。
满桌的刺身不再是美食,而是一堆堆腐肉,没有人再有食欲。
裘盼从兜里摸出什么东西放到桌面上:“这顿饭我请客,谢谢你帮过我的忙。”
看清那东西是她房子的钥匙,曾芷菲红了眼,哑着声说:“盼盼,你也是我的好朋友。”
裘盼背过身离开了包厢,也许听见了,又也许没听见。
从日料店走出来,天已黑齐。
裘盼呆立于路中看着满街来来往往的途人。他们都有方向与目的地,唯独她霎时没有了。
游走于匆忙的人潮之中,擦肩而过的有父母牵着孩子,有热恋之中的情侣,也有三五成群的知己边走边说笑。孤孤单单独自一个人的,就只有她了。
离开顾少扬,她尚且带着几件行李。
离开曾芷菲,连行李都没有了。
天气阴冷,凉风钻背,裘盼缩起了脖子。外套能再大一点就好了,她很想把自己全部躲进衣服里。
走了不知多久,走到不知哪里,一路上手机响了又断,断了又响,才拿出来看,恰是裘母来电。
裘盼费了很大的力气按下了接听键。
“盼盼啊,最近进展怎样?”裘母在电话那端问。
裘盼无声地吐出一口郁气,若无其事地说:“就那样,等开庭。”
“唉,真够耽误时间的,折磨人。”
裘盼有跟裘母交代过打离婚官司的事,但没有提及要跟顾少扬争孩子的抚养权,裘母以为她只是要分割财产。
离婚分财产是基本操作,一般协商就完事了,顾少扬却要跟裘盼闹到上法庭,裘母对此多少感到意外。
原以为顾少扬会对裘盼手软心软的。一闹离婚,再软的心都变硬了。
“你记住了,别太贪心,差不多就得了。不然对方不乐意,又上诉又再审的,一拖再拖,你就成了婚没离,钱也拿不到手,只浪费了时间。”裘母一遍遍叮嘱,“……我真怕你犯糊涂,冲动误事,不够理智,幸好有菲菲……”
裘盼默不作声,听见“菲菲”时,心里一阵阵难受。
“菲菲比你清醒,比你机灵,你凡事记得跟她商量,她不会让你吃亏的……”
“妈,”裘盼深呼一口气,强作平静地说:“别提她了。菲菲她,早就知道顾少扬出轨,但她没有告诉……”裘盼只是想简单地把事情说清楚,却说不到尾就忍不住哭了,话也说不下去了。
被顾少扬背叛,被于嫣伤害,未算绝处,她还有曾芷菲一路相随。
谁想到在一开始曾芷菲就抛弃过她了。
没有人真正的与她同一阵线,并肩作战。
是非面前,无辜的她仍不是最优先的选项,可能因为道德,因为同情,因为其它,她才被重新捡起来推到前面。
从一而终的爱情,坦诚磊落的友情,她都没有得到过。
是她贪心了。
裘母半天接不上话,女儿的哭声在耳边呜呜呜的,听着又伤心又委屈,偶尔传来忽远忽近的汽车鸣笛声,像在大街,又像在某个无人的角落,到底在哪,冷暖自知。
裘母长叹一口气:“算了,一次过看清楚所有人的面目也不是坏事。你坚强些,别哭了。盼盼,别哭了啊,我明天过来看你……”
“不用,”裘盼哭着说:“你留着照顾姥姥吧,我没事。”
虽说已经开春,但老家的天气又湿又冷,裘姥年事高,脚伤的复原特别慢,起居饮食都离不开裘母的照顾。
“但你一个人的……”
“我没事。”
“我怕你有事,你不行的……”
“我行的。”裘盼硬是止住了哭声,倔强地说:“我行的,我没事。”
那边传来裘姥的喊声:“谁啊?是不是盼盼?给我听,我要跟盼盼聊天。”
裘母不耐烦地赶:“聊什么聊,你快去睡吧。”
裘姥坚持要,还想过去抢电话。
裘母无法,压低声音快速地跟裘盼交代:“别提离婚的事,姥姥不知道的,她要是知道了会烦死我。”
裘姥如愿地接过电话,欢天喜地地跟裘盼说:“盼盼啊,我姥姥啊。你最近怎样了?少扬怎样了?小冬阳呢?亲家爷爷奶奶都很好吧?小冬阳好可爱啊,我看了她的照片,越看越喜欢,长得跟你和少扬一模一样的,我真想去看看她抱抱她。”
裘姥越轻快地关心,裘盼的泪流得越凶,她忍住哭声,用带笑的语气说:“姥姥你要休息好,过段时间我就回去看你了。”
“哈哈哈好孩子,你们都忙,不用来回跑这么麻烦的。等我去,我去看你们,顺道也见见于嫣和菲菲,我很久没见过她们了。她们都是好孩子,又是你的好朋友,姥姥来了要亲自请她们吃饭……”
裘盼仰头望天,天空中有深灰色的云层很厚很厚,眼眶里的泪水连着往外冒。
“盼盼,我听你妈说亲家奶奶想抱男孙?”裘姥忽然问。
裘母顿时急了:“你提这个干什么?有病吗!能不能别添乱!”
裘姥不听,背过身继续说自己的:“盼盼我跟你说啊,不管你婆婆盼什么,你都不要多想,别给自己压力,更不要因此就忽略了小冬阳。小冬阳那么小,什么都不懂的,她不懂男孙女孙有什么区别。她只懂要爸爸妈妈的爱,你和少扬要是对她不好,那其他人不会当她一回事的。我见过太多了,自己爷爷奶奶不喜欢,连亲爸亲妈都不喜欢,那些孩子实在太可怜了。我们不能当那样的人。你千万别因为孩子奶奶怎么怎么的就拿小冬阳出气,你也要跟少扬说啊,男孩女孩都是自己的孩子,血脉相连,骨肉至亲……”
裘母气得去抢电话:“唠唠叨叨没完没了,尽说废话,你别说了!”
“我是在提醒盼盼……”
“她不用你提醒,你管好你自己得了!”
电话那端有几句斗嘴,裘盼哭得稀里哗啦,死死忍住没发出任何声响。
“盼盼,听见没?记住姥姥的话啊,听见没?”
“听……”裘盼试着回话,鼻音很重,哭声太明显了。怕老人家听出动静,她用手捏紧了鼻子,嘴巴吸了一大口气,用听似正常的话声回答:“听见了,姥姥你去睡吧。”
挂了电话,裘盼站在路边没动,只静静地哭。
路人依旧熙攘,来往的车辆依旧繁忙,有小贩牵着一大串粉红猪猪氢气球在卖。风吹过时,猪猪们摇摇晃晃,有一只没栓紧,卷着猪尾巴被吹跑了。
望着在夜空中渐渐消失的那点粉红,裘盼茫然地伸手去够。
过了许久许久,她不哭了,泪被风干了,心情也慢慢平静了,平静到嗓音听不出有哭过了。
路边的服装店关门打烊,做宵夜的开始摆摊,卖猪猪氢气球的小贩准备收档。
裘盼走过去买了一只,牢牢地牵在手里。
然后给于嫣拨电话。
第32章 0
电话接通后, 裘盼只说了一句话。
于嫣放下手机的那一刻,听见自己心里沉沉的叹息声。
赢了。
赢得彻彻底底。
几天后她拿到裘盼签好名的协议,如约将小冬阳归还了去。
一页页翻看手中的协议, 于嫣觉得连满天的雾霾都格外清新。
手机来电, 对方问她人在哪里。
于嫣想了想,说:“在家。”
挂掉电话, 驾着捷豹踩油飞速回家。
换上酒红色的丝质睡裙,V领深至胸口,腰间松松地系着蝴蝶结, 顾少扬正好赶到。
“孩子呢?”他进屋就问,没等回答就挨个房间找,没找到。
于嫣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香槟, 也倒了一杯递给顾少扬。
顾少扬没接:“我问你孩子在哪!”
他刚才在公司跟下属开会, 顾母忽然来电话,呼天抢地地哭喊:“儿子啊, 于嫣偷偷把孩子抱走了!”
顾少扬还没反应过来, 顾母那边又撕声裂肺地吼:“我跟她没完!我跟她没完!”
于嫣看着手上的香槟杯说:“这水晶杯是我们在日本买的, 一共四只,你上次打烂了两只。”
顾少扬夺过水晶香槟杯举高头顶,动作很大, 杯中浅金色的香槟洒了一地。
“你要打烂第三只?”于嫣盯着他问。
顾少扬压着火气:“孩子有什么三长两短的话, 你这辈子别想睡安稳觉。”
他重重地把水晶香槟杯搁到大理石吧台上,刺耳的响声听着像杯底裂了。
于嫣冷了脸:“你把我当什么?我是会祸害孩子的人吗?”
顾少扬失去耐性:“你到底把孩子藏哪了!”
于嫣转身走到沙发坐下,叠起腿说:“在她亲妈那里。”
顾少扬愣然, “盼盼?”
沙发前是一张实木雕刻的茶几, 于嫣将一份文件扔到上面:“自己看。”
顾少扬拿起来翻,边翻边说:“你又搞什么伎俩?”
于嫣冷笑:“不识字吗?还是眼瞎?”
一个裘盼, 一个顾少扬,俩人跟文盲一样,明明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的内容还非要问她。
顾少扬把文件重新翻了遍,确认是裘盼的签名笔迹后,气得发笑:“于嫣,你做的都是什么下三流的事?偷拍我,捡我的破内裤,盼盼快要生了故意给她告密,还要弄这烂机巴协议,你……”
“我什么?”于嫣打断他的话,理直气壮地说:“离婚是她自己选择,签名也是她自己选择。自己做的决定自己负责,我没举着枪逼她。”
顾少扬愤怒地说:“你拿孩子逼她跟拿枪有什么区别?”
于嫣:“你本来就要跟她离婚,你本来就要她净身出户,现在不用打官司也不用分财产了,干净利落,有什么问题?”
顾少扬:“我是我你是你!我跟她怎么的都行,你不行!”他就愿意跟裘盼打官司,打十年八年他都愿意,赢了输了都无所谓。“她才刚生完孩子,你真的忍心一分钱都不给逼她净身出户,盼盼是你好朋友,你做事怎么这么绝!”
于嫣轻笑:“你以前不是夸我做事绝么?我做事不绝,哪有你盼扬信科的今天?”
“你对别人再绝我都不管,但你对我和盼盼绝我饶不了你!”顾少扬举着文件说:“这烂机巴玩意不算数。”
转身就走。
于嫣站起来喝道:“顾少扬,不是你逼我,我能去逼她吗!”
顾少扬回头:“我逼你?我他妈的什么时候逼过你!”
去年圣诞前夕。
在候机室准备登上飞往美国的航班,顾少扬跟裘盼打电话报备:“老婆我快要登机了,嗯嗯嗯,落地了告诉你,放心吧,嗯嗯嗯嗯……”
挂线后,他低骂:“妈的,非要这个时候出差。”
于嫣跟在身边,手搭着行李箱的拉杆,嘲笑:“那别去啊,退票,回家。”
顾少扬说:“你以为我不想?”
于嫣看看他不接话。
顾少扬忽又说:“以后我不出差了。要出你自己出。”
于嫣皱眉:“你不出差谁干你的活?”
“叫小杜替我去。”顾少扬说,“要么我带上盼盼,带上孩子,当家庭旅游了。”
于嫣问他:“你开玩笑?”
顾少扬反问:“于总,带家属出差给不给报销旅费?”
于嫣:“做梦!”
顾少扬不稀罕地甩手:“罢了,我自己掏钱。”
他的态度风轻云淡,散漫之中每一寸都是认真,也许早就有所决定。
于嫣忽感乌云压顶,危机四伏。
裘盼十月怀胎即将生产,这个时候跟她摊牌很不人道,万一她承受不住,不堪设想。
但于嫣没得选。
要么裘盼承受不住,要么她承受不住,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是顾少扬逼她,她也不至于这么过分。
……
“你坚持跟她打官司就是逼我!”于嫣恼怒:“这场官司,不先下手为强的话你根本赢不了。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把公司分出去一半!”
顾少扬:“要分也是分我的!跟你没关系!”
“有关系!”于嫣强硬地说,“以前她是你老婆,同坐一条船。现在要离婚了各走各路,她就是外人。盼扬是你的心血,也是我的心血!公司能立起来有多难,只有我知道!我不允许没贡献的人因为一纸离婚书就白拿红利!”
顾少扬:“盼盼从大学毕业就一直为公司工作,怎么会没贡献!”
于嫣:“相对我来说太少了,四舍五入就是零!”
“强词夺理!自以为是!”
“你敢破坏这份协议,我敢让你好看!”
俩人一个比一个凶。
以往在公司利益问题上,一旦于嫣坚持,顾少扬是很少反对的。
这一回顾少扬的脸色却相当难看,于嫣有预感,下一秒他就会把协议撕个粉碎。
裘盼和他提离婚那天,他疯狗一样冲上她家,额头渗着血,对她又凶又恨地痛骂和指控,摔烂了两只水晶香槟杯,砸了她家的古董玻璃茶几,生生踩烂了她的手机,再三警告她别再搞小动作。
于嫣是有点怯的,顾少扬那副困兽上身的模样确实可怕。但消停过一段日子后,她又焦急了,不想再干等下去。
反正就差临门一脚了,该出手时就出手吧。
战斗到现在,眼看要摘果子了,落个一场空的话岂不贻笑大方?
于嫣及时放软了语气说:“你这人啊就是善良心软,你要是担心她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那就去接济一下咯。”转念又道:“之不过人家有新对象了,按理会有新的人去照顾她,你的操心是不是太多余了?”
在顾家时,顾母咬牙切齿地痛斥裘盼出轨,于嫣当然不信。但这个事是真是假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把它当作真的去利用。
果然,顾少扬的眼色冷了一圈,陷入什么思潮似的没有接话。
于嫣叹了口气:“你非跟她熬官司的话,早晚孩子没了,连财产也会至少少了一半。她要现金倒好,万一她要股份,转手又倒卖给不该卖的人,那岂不给我们找麻烦?她拿着我们辛苦挣的钱跟新欢风花雪月,我们呢?焦头额烂地给公司卖命。”
这个道理很易懂,顾少扬不可能听不明白的。等他冷静下来后,说不定又要感激她了。
“现在孩子给她了,但起码你守住了盼扬啊。何况,”于嫣走到顾少扬面前,手轻轻搭上他的胸膛,“孩子可以再生的,一个不够就生两个。”
她的手滑至男人的皮带扣上,停了停,再往下。
顾少扬扔开她的手,怒气未息。
于嫣冷冷笑了笑:“怎了,最近老躲着我,怕?”
顾少扬也冷笑:“可不,怕又再被偷拍。”
于嫣:“我说你是怕我逼婚。”
“逼婚?”顾少扬看着她,一点不像开玩笑地说:“敢偷偷把孩子抱走,你逼婚的话我妈第一个不同意。”
……
裘盼抱着小冬阳,一抱就是一整天,一秒钟都不放下。
她低头看孩子,跟低头族一样看得脖子发酸发疼了,仍要继续看,怎么看都看不够。
小冬阳也睁着小眼睛直直地看着她,尤其裘盼给她喂母乳的时候。
谢天谢地,小冬阳依然愿意吃母乳。她吃了两口,吐出来,抬眼看裘盼,骨溜溜的小黑眼球全神贯注地盯着裘盼看,好像认出她是谁之后,幸福地咧起小嘴笑。然后接着吃母乳,吃了两口,又吐出来,又看裘盼,又认出了,又幸福地笑。
如此来来回回好几遍,小冬阳才安安心心地埋头吃母乳。
裘盼的心都要融化了,这是她的女儿,能回到身边真是太好了。
小冬阳出生的时候,主刀医生说:“这是天赐的礼物。”
也许医生跟每一位新妈妈都这样说一遍,但同样的话裘盼只听过一遍。
晚上小冬阳睡着了,呼吸声宁静绵细,裘盼也手酸了,才舍得将她放下。可一松手,小冬阳就受到惊吓一样醒来,乍然大哭。
裘盼紧紧把她抱回怀里,哄了一会孩子又睡去了。
想再放下,又醒,又哭,又哄。
小冬阳是不是怕妈妈又要走了?
裘盼又感动又心疼,索性抱着孩子睡了一夜。
搬离了曾芷菲的房子,裘盼在附近的小区租了个一室一厅的单位,老破小,楼梯七楼,特别乱特别脏,胜在租金不贵。
裘盼打扫了整整三天,过程中碰到乱窜的老鼠,拖家带口的蟑螂,什么蜘蛛和不知名的虫子,吓得她毛骨悚然,又怕又恨地赶啊踩啊扫啊,花了大价钱买消毒剂和杀虫剂,把房子闷半天再散气半天,反复几次才罢休。
又买了油漆,自己简单地刷了刷,买了些墙纸,东补补西贴贴的,费足劲了,老破小才有了点能住人的样子。
她还给小冬阳买了新的婴儿床和新的婴儿车,衣服棉被玩具尿不湿,样样不缺,整整齐齐地堆放在小柜子上。
这些婴儿用品她全买好货,花费不少,自己的用度则应减尽减。
晚上快八点,裘盼用背带背着孩子去超市采购。
那超市每逢周二晚上八点之后,很多菜肉打折。裘盼要喂母乳,挑了许多便宜的肉蛋来补充营养。
回家路上,一辆款式古老的黑色轿车缓缓地停在前面不远处。
陈家岳推开车门下车,嘴上说:“警告你,别又把平底锅给烧糊了。”
跟着下车的蔡伟然说:“我用铁锅。”
“没铁锅。”
兜里手机响,拿出来接听。
“家岳,你家附近新开了一家印度菜餐厅,有空去尝尝吗?”电话那边问。
“没空,我跟蔡伟然吃饭。”
“在哪啊?我也来。”
“不合适。”
“那我晚点去你家?有场新电影在网上能看了。”
“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蔡伟然到点就要回家看孩子,你一个人不无聊?”
陈家岳回头看了眼蔡伟然,那家伙从车后座把睡熟的蔡诗远抱了出来,驮到肩上扛着走过来。
蔡伟然住的小区两座电梯都被熊孩子尿坏了,正在抢修。他要么带着孩子爬28层楼梯,要么借地方落脚。
付朝文忙事去了,陈家岳恰巧下班,NICE。
陈家岳跟电话说:“不无聊,挂了。”
“谁啊?”蔡伟然凑过来问。
陈家岳收起手机,锁车不回答。
蔡伟然:“赌一根辣条,八成是陶羡。”
陈家岳懒得搭话,往前走了几步,抬眼看见了裘盼。
裘盼有些尴尬又有些犹豫,四目相对地站着不说话。
陈家岳主动打招呼:“你好。”
裘盼连忙接话:“你好。”
他的脸很干净,不见伤痕,那天晚上受的皮肉之苦看来已经痊愈了。
陈家岳的视线落到裘盼怀里的孩子上,似乎挺感兴趣:“是你女儿?”
裘盼又赶紧回答:“是,我女儿。那天……”她看了眼陈家岳身边陌生的蔡伟然,把话说下去:“我办完离婚手续了,孩子归我。那天给你添了许多麻烦,真的对不起,也谢谢你。”
陈家岳笑了:“你道过歉了,也道过谢了。”
“有吗?”裘盼窘迫:“总之对不起,谢谢你。”
陈家岳指指她的手:“我帮你?”
裘盼双手拎着两袋又大又沉的食物,举重一样,怀里又背着孩子,看着挺吃力。她自知狼狈,又觉得欠过人家许多了,便婉拒。
在旁边看热闹的蔡伟然瞧瞧这俩人,问:“朋友?”
朋友吗?应该不算。
算恩人。
但要怎么解释?追溯起来,跟裹脚布一样长。
裘盼不知如何回答,陈家岳说了句:“别八卦。”
蔡伟然贼兮兮地笑了笑,又问裘盼:“你怎么不用婴儿车?带孩子最好用婴儿车了,要让孩子坐习惯。”
裘盼回过神,随口说:“忘了。”
她住在七楼,没有电梯,一个人没办法既抱孩子又推婴儿车下楼。之前是德邦物流帮忙搬上家的,等她自己动手要用时才发现问题,幸好购买没超过七天,能退。
蔡伟然眼利,瞄到她手上袋子露出的鸡蛋价格标签,惊呼:“你这鸡蛋好便宜,哪买的?”
裘盼也吃了惊,红着脸说:“后面超市,特,特价。”
“特价?!”蔡伟然把蔡诗远放下来塞进陈家岳的怀里,“帮我抱着,我去扫货。”又问裘盼:“后面超市对吧?什么名字?”
裘盼不敢怠慢,有问必答。蔡伟然道谢后跑着去了,又跟陈家岳说:“你,跟着来,搬货!”
陈家岳抱着熟睡的蔡诗远,有点无奈。他这样子也没法帮裘盼什么忙了,只好说:“先走了,不好意思。”
“没关系。”裘盼想起什么,抓紧时间问:“先生请问你贵姓?”
“我姓陈。”
陈。
一个很常见的姓氏。
他却是一个不常见的人。
天色比先前更加深蓝,夜了,路灯一盏盏亮起,饭后出来散步的居民达到顶峰,街道喧哗热闹。
裘盼往后看,已经走远的男人背影渐渐淹没于人群之中。不知下一次偶遇会是什么时候了。
她回过头,拎着东西慢慢往家走。
她不知道,身后那个走远的男人,也像她一样往后回过头,静静地看了看她的背影。
第33章
曾芷菲自驾路虎, 跑了一天一夜,回到了娘家。
高速空旷的时候,她好几次不要命地踩油加速。
极速的刺激令她神经绷紧, 可以短暂地忘却各种各样的糟心事。
中午到家门口时, 隔着厚实的门板,屋内曾父数落嫌弃的责骂声依然听得清晰。
“这什么鱼?又腥又多刺, 叫我怎么下嘴?”
“青菜跟你一样老,嫌我牙不够少吗?”
“汤又稀又淡,连水都不如, 我现在是不是没给钱你买肉?”
“不吃了!”
曾父摔掉筷子,起身往外走。拉开家门,见女儿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
“呃, 回来了?进去坐吧, 我有事出去。”曾父点了根烟,说了两句就带着烟雾走了。
曾母惊喜地跑出来迎接女儿:“怎么回来都不提前告诉我?正好, 这饭菜才铺开, 我俩好好吃。”
曾芷菲毫无食欲, 冷眼看着曾母替自己盛饭盛汤,问:“他是不是出去找外面的女人?”
曾母说:“管他找谁,我们吃我们的。”
“妈, ”曾芷菲又无力又在意地说:“你为什么老是这个态度, 你不应该……有点什么反应吗?”
曾母一勺勺地喝汤,施施然说:“你为什么老问这个,烦不烦啊。”
曾芷菲直说:“你俩索性离婚吧。”
曾母呛了一下, 笑呵呵说:“快六十了才闹离婚, 你以为我很闲?”
曾芷菲愤然道:“你就是太闲了所以拖到六十都不离婚。”
曾母皱眉:“怎么了,这么暴躁, 跟元清吵架了?”
每当跟曾母提及她与父亲之间的问题时,曾母的表现总是不痛不痒油盐不进,这让曾芷菲特别受挫,想过投降,但又不甘心。
女儿死灰般的脸色看得曾母叹气,曾母稍为严肃地说:“我告诉你,你爸得了肝癌。”
曾芷菲惊愕。
“能活多少天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不过不管多少天,都肯定比我死得早。等他死了,”曾母忍不住笑眯眯的,“钱都归我了,我就胜利了。这些年也算没白熬了哈哈哈哈……”
曾芷菲:“…………”
她一粒米一滴水都没碰,直接回到房间锁上门,躺在床上不再动了。
宋元清发微信来问:还活着吗?收了几张超速罚单,没飙上天吧?
曾芷菲恼怒地将宋元清的微信拉黑,再点开裘盼的朋友圈,一片空白。
裘盼应该把她屏蔽了,微信也多半被删掉。
要不要发消息确认一下?酝酿了半天,算了。
她漫无目的地刷朋友圈,刷到一条内容。
文字说:无意之间发现好友的对象出轨了,我好心提醒他,谁知被臭骂了一顿,我???
问号后配了一串戴绿帽的小表情。
点开那人的头像,看了下微信名,唐明。想了半天,记起这号人物了。
曾芷菲在他那条朋友圈下留言:左右为难,做人难。
唐明很快给她发来微信:姐,欠你的钱会尽快还的,对不起对不起。[痛哭流涕]
曾芷菲问他:你朋友最后怎样了?
唐明:哪个朋友?
小菲侠:对象出轨那个。
唐明:不知道呢,被骂完后就断联系了。
小菲侠:为什么要告诉他?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不好吗?
唐明:啊?我只是不想朋友吃亏。
过了许久,曾芷菲回复他:你说得对。
……
晚上十一点,小冬阳在房间睡了,裘盼在阳台给小冬阳晾洗干净的衣服。
四周安静,下面的马路偶尔有车辆驶过,好奇转头去看,没有一辆长得跟陈先生的坐驾一样的。
他的车款很罕见,像老绅士,见过一次就记住了。
一阵凉风冷不丁地吹过来,把小冬阳的小背心外套刮了下来。裘盼回过神,立马伸手去接,没接住,衣服被吹下去了,钩在了三楼阳台的防盗栏上。
裘盼紧着去三楼敲门,敲了很久都没有人来应门。三更半夜,楼道的照灯忽明忽暗,静悄悄的,莫名有点邪乎,她心慌慌地匆忙跑回家锁好了门。
可能出门时忘了披外套,受凉了,到家就闹肚子。
裘盼进了厕所,没敢关门。
结果怕什么来什么,还没完事,就听见外面的小冬阳哇哇大哭。
裘盼随手提上裤子,跑出去看情况。孩子没有意外,只是突然醒了哭。她把孩子哄好了,又重新去厕所,然后把该擦的擦了,该洗的洗了。
寻常的闹肚子,生生糟出来的活比别人多好几倍,前后忙碌了近一小时才能上床休息。
因为累,总是很快就睡着了。但半夜爱醒,醒了之后久久不能入眠。
以前她没有这毛病的,偶尔醒来去一趟洗手间,动静再小,顾少扬也一般跟着醒。她回床的时候顾少扬会掀开被子让她钻进去,随后伸来一条结实的手臂暖洋洋地将她搂紧……
出租房的床不大,裘盼侧着身躺,蜷缩成一团。
这样的睡姿没有那么空旷,仿佛尚有一丝久违的安全感。
身上带的钱不多,要省吃俭用,难。
照顾小冬阳几乎半步不能离身,很累也没有私人时间,也难。
夜深人静时,无端醒来之后的孤寂、惆怅与失眠,更难。
她还没有习惯。
第二天早上忙到中午,门外传来急促的敲声,裘盼放下孩子去应门,一开门就愣住了。
气喘呼呼的裘母一把推开女儿,冲进屋里后开始到处找。找到房间婴儿床里的小冬阳,她脸色崩溃,挫败地扔下手中的行李袋,往地一蹲埋头痛哭,边哭边喊:“你要气死我!你要气死我!你怎么这么傻!!”
裘盼反应过来了,却不知该怎么做,只愣愣地站在旁边。
昨天下午裘母跟她打电话,说裘姥给小冬阳织了些毛衣,天天嚷着要给小冬阳穿,于是想要个地址,好把毛衣寄过来。裘盼一心以为只会收到包裹,谁料到裘母会直接跑过来送。
不对,裘母不是来送衣服的,衣服不过是烟雾/弹。
“你要什么孩子?要什么孩子!”裘母抬起满是泪水的脸,质问裘盼:“我说的话你忘了吗?听不懂吗?要孩子干屁啊!!”
裘盼抱起小冬阳,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一声不哼。
裘母嚎啕大哭,撕心裂肺,好像在女儿身上发生了无法挽救的悲剧一样。裘盼没见过母亲哭成这样,劝道:“妈,别哭了。”
“别叫我妈!我没你这么蠢的女儿!”
“……”
裘母站了起来,哭着脸指着小冬阳狠狠道:“她是个祸害!是个拖累!你哪怕要破自行车破电视机,都不该要她!”
裘盼听了非常不舒服:“破自行车破电视机我才不要,我只要小冬阳,小冬阳是宝,是我的宝。”
裘母大吼:“宝个屁!就是个拖累!就是个累赘!”
裘盼不想听了,抱着孩子离开了房间。一会又折返回来,放下孩子给她换尿不湿,小冬阳拉臭臭了。
小冬阳咿咿呀呀地蹬着小腿,裘盼熟练地摘下沾屎的尿不湿,用湿巾给屁屁擦干净,再套上新的。
裘母哭着看着,眼里又恨又气又悲又痛。她厉声问:“我不来的话,你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裘盼在心里想,原本是打算能瞒多久就瞒多久的,现在看裘母这样子,她巴不得瞒一辈子了。
女儿不回答,裘母抹着眼泪斥道:“我问你话!”
裘盼却说:“你怎么知道的?”
裘母咆哮:“你前婆婆!”
裘姥的确给小冬阳织了毛衣,问裘母要地址寄给曾孙女。裘母认为孩子在顾家不缺吃不缺用的,寄去寒酸老土的手织毛衣只会给孩子招是非,拒绝了。
裘姥不罢休,也想着给孙女一个惊喜,便偷偷给顾家去电话了。
接电话的正巧是顾母,顾母将裘盼离婚的事添盐加醋地从头讲了一遍,又狠狠奚落了一顿,裘姥差点被气出心脏病。
“你前婆婆说你不守妇道,把野男人都带回家去了。”裘母咬牙切齿说。
“我没有!”裘盼即道,“我没有出轨!”
“我当然相信我女儿不是那样的人!”裘母终究是心疼女儿,握住裘盼的手恨铁不成钢地说:“但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为什么要孩子,为什么这么傻?”
母亲的掌心粗糙结实,微微颤抖。
裘盼心里发酸,眼泪涌了出来:“妈,你经历过的,难道不明白吗?”
天下间三大感情。
爱情。
友情。
亲情。
她已经失去了两样,剩下最后一样,她想把握和珍惜。
裘母没接话,只不住地淌泪。
裘盼挤出笑容说:“这段时间我独自照顾小冬阳,其实不算辛苦。真的,小冬阳很乖,你不要担心。”
裘母擦掉眼泪:“带孩子能不辛苦吗?骗谁都别骗我。孩子你要了,那顾少扬每月给多少钱?”
事到如今,裘盼唯有坦白交代自己是净身出户的。
签定的协议上没有规定抚养费的字眼,但她签名的那一刻就已经将抚养费也放弃了。不然又要跟顾少扬和于嫣讨价还价,她觉得恶心,厌倦,也不想再纠缠。
裘母哭累了,心累了,也冷静了。她长叹口气,自言自语:“夫妻无缘不聚,子女无债不来。都是命。”
裘盼默默地想,小冬阳怎会是债。
这段相依为命的日子里,忙碌是忙碌,累是累,但她仍不够忙碌,仍不够累,否则的话为什么仍有多余的时间去想一些多余的人多余的事?
她会想起曾芷菲,想起顾少扬还有于嫣,想起大学想起盼扬信科,接着像被尖刺一下子扎破的气球,眨眼间泄掉了所有的勇气与力气,整个人不得不找个地方躺下,捂住双眼捂住脸,不想动,不想说,只想摆烂,哪怕饿了也宁愿饿着。
是小冬阳咿咿呀呀的叫声,咯咯咯的笑声,呜哇哇的哭声,一次一次地将她唤了起来。
听见小冬阳哭,她不像起初那样过分紧张与焦急了,她学会了找原因再解决原因。
看见小冬阳笑,她会说不出理由地跟着笑,一股深邃的力量从哪生根发芽,推着她拥着她去抱起孩子。
小家伙软软的一团又沉了,但离长大还远着呢。
裘盼会抱着孩子在阳台看外面的风景,俩人鸡同鸭讲地说说话,一会喂奶,一会换尿不湿,一会听儿歌看绘本……
摆烂?
她有时间吗?
想不起来了。
裘盼低头拿自己的额门温柔地顶了顶小冬阳的,像在跟孩子约定什么。
裘母看在眼里,接受现实也面对现实,问道:“那你身上有钱吗?”
裘盼如实说:“不多了。”
她的工资/卡最初有20来万,乍一听以为不少,但生活处处是开支,租房买必需品,柴米油盐养娃,加上支付范律师的费用,扣扣减减现在只剩15万不到了。
裘盼原本以为离了婚能分到财产,这钱也就临时之用。但她净身出户了,这钱就成了救命钱,一旦花完就再也没有了。
她自己吃什么用什么无所谓,可小冬阳不一样,得留后路。她拿出10万块做了定期存款。剩下不到5万现金,她省着用对付着过,应该够撑一年半载的。
“几万块能顶什么用,你不找工作的话,以后吃西北风吧。”裘母说。
裘盼说:“我试过找工作的,不太顺利。”
小冬阳离不开她,去写字楼坐班或者去工地搬砖都不现实。网上声称可以在家赚钱的招聘,裘盼都有联系过,不是一听就像骗子,就是动辄让先投资几万“进修”“买课程”或者“入货”。
目前她替一家网店做兼职客服,时薪极低,有时候一天就赚一顿简餐的钱。裘盼计划等小冬阳再大一些,她就入手一辆电动车,带着女儿去送外卖跑快递。
“所以我说她是拖累,带着她连工作都不好找了。”一提到现状,裘母又要上火了。
女儿一脸不爱听,又事已定局,裘母只好说:“这样吧,我把孩子带回老家照看,你自己一个人生活会容易许多的。”
“不行。”裘盼第一反应说:“我不要小冬阳做留守儿童。”
裘母气道:“留守儿童怎了?遍地都是留守儿童。你认为我会虐待她吗?”
裘盼:“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甘愿放弃财产,就是为了把小冬阳留在自己身边抚养。如果把小冬阳送走了,那之前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妈,不如我们一起回老家?”话说出口后,裘盼又想收回。
“回老家?”裘母冷哼:“我辛辛苦苦供你读书,你好歹名牌大学毕业,现在离个婚就像打败仗一样,要灰溜溜地跑了?你在这里没法立足了吗?丢不丢人?”
裘盼趁机改道:“那我们把姥姥接过来,反正姥姥也知道我离婚了。我们住在这里,我去上班负责挣钱。”
第34章 0
长仁医院, 晚上八点了。
陈家岳看了下时间,尚早,赶在食堂关门之前去点了一份晚餐。
坐下没多久, 付朝文端着食盘挨过来低声问:“蔡伟然说你跟一个单亲妈妈关系不明不白的?”
陈家岳边吃饭边回话:“造谣。”
付朝文:“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你具体说说,我具体分析。”
陈家岳说:“是去年VIP718的那位妈妈。”
付朝文:“噢~是她?她离婚了?”
陈家岳不想多谈, 只道:“我也不清楚。”
一个打扮前卫的女生端着食盘踩着细高跟鞋“笃笃笃”地走了过来,将食盘往餐桌一扔,指着付朝文说:“都是鸡翅, 怎么你的6个,我才4个?”
付朝文帮她把食盘摆正,说:“大婶怕我发育不良, 好心多给了些额外营养。”
“妈的, 断斤缺两!”女生扭头就走。
打饭的大婶你等着,她要跟你决一高下。
付朝文把人拉回来:“算了, 我分你一个。”
“谁要吃你口水, 恶心。”
“有骨气, 坐下。”
付朝文把人按在座位上,陈家岳看看他俩,拿眼睛问:谁?
付朝文介绍:“李老师让我找的学生, 上次在GIVE ME BAR见过的呢。叫Jam Jam。Jam Jam, 这是陈医生,李老师的主治。”
Jam Jam打量陈家岳:“我以为医院都是老弱病残,原来还有精壮的帅哥啊。”
陈家岳跟她客气:“多谢。”又问付朝文:“去看李老师了?”
“吃完饭去。”付朝文拿筷子敲了敲Jam Jam的食盘:“你, 速度。”
Jam Jam啃了口鸡翅, 嚼了两下就往外吐:“太难吃了,又柴又干还没放盐。”
付朝文:“你天天吃外卖, 三高三低,来点清淡的正好。”
旁边的陈家岳对付完了,端着食盘起身:“撤了。”
付朝文问他:“要不要一起去看李老师?”
“不了,有安排。”
“去便利店看人?”
“嗯。”
“好走不送。”
……
晚间的住院部走动的人不多,有些病人休息早,不到八点病房就安安静静的了。
李老师住在肿瘤科,刚吃了晚饭,她丈夫正给她掰橙子。
Jam Jam“笃笃笃”地踩进病房时,李老师和她丈夫都有点看不明白。
这女生烫了爆炸头,银色发,烟熏眼妆白脸红唇,露脐衫超短裤,长筒靴子提到上大腿。
付朝文说:“她在时尚领域工作的,装束特别时髦。”
李老师理解了,眼里带光地看着Jam Jam:“清闲,你长大了,真长大了,我是李老师,你上初一的班主任。”
Jam Jam没像在听,随手拉了把椅子坐下。
李老师动容地说:“这些年我都在找你,可没找到。没想到在城里找到了。对啊,年轻人都爱在大城市打拼,你那时候的同班同学,像小张小周小王他们都在这里工作……”
“哪个小张?”Jam Jam抢话,“哪个小周哪个小王?都他妈谁?姐只认识隔壁老王,少给我攀亲带故。”
李老师:“……”
付朝文暗里警告地掐了掐Jam Jam,Jam Jam痛得凹了个S型。
付朝文跟李老师笑道:“李老师,长话短说,她工作挺忙的,等会还要去上夜班。”
“好好。”李老师看着Jam Jam:“清闲,李老师一直找你,是因为想当面向你道歉。当年我做错了,不应该没有了解清楚情况就责备你,导致你退学……对不起,我很内疚,很想弥补,可是找不到你,对不起。”
Jam Jam揉着被掐红的腰间,心里骂着,脸色也不怎么好的说:“说完了?”
李老师:“……”
Jam Jam看向付朝文:“说完了?那我可以走了?”她站起身踩着细高跟鞋“笃笃笃”地往外走,还挥手:“再见。后会无期。”
李老师和她的丈夫有点反应不过来了。
付朝文无语,赶紧追出去,把人堵在电梯附近:“你这样就走是不是太敷衍了?”
Jam Jam:“是你说的,我要上夜班,OK?”
付朝文不满意:“不OK。你答应我要跟李老师聊一聊的,这不算数。”
Jam Jam双手抱胸,也不满:“我无话可说还不行?非要没话找话?要求这么多,得加钱。”
付朝文:“加你个头,给我回去好好聊。”
Jam Jam耸肩:“反正医院我来过了,人我也见过了,我俩的事清了。”
付朝文:“才怪,跟我回去,认认真真投投入入地跟李老师聊。”
Jam Jam不肯,要走,付朝文拉住她不放人。俩人在走廊拔河一样东拉西扯。
“叮”。
有电梯到了,梯门打开,外科的杨主任背着手走出来,专注地想着什么往病房去。听见哪里有动静,杨主任回神看了过去,轻斥:“朝文,怎么在路中间拉拉扯扯的,这样影响病人休息。”
付朝文:“对不起对不起。马上走。”又硬给Jam Jam介绍:“这是李老师的主治,杨主任。”
Jam Jam翻白眼:“她得了什么世纪绝症,遍地都是她的主治医生。”
一个食堂的帅哥,一个这位老帅哥。
杨主任听了皱眉,摇摇头走了。
付朝文跟Jam Jam小声解释:“杨主任是李老师的肿瘤主治,陈医生是她的妊娠主治。”
“什么神?”
“妊娠,就是怀孕了。”
“怀孕?”
“嗯,李老师怀孕3个多月了。”
Jam Jam震惊:“她不是得了绝症吗?怎么还怀孕了??”
付朝文说:“她是胰腺癌,子宫没问题啊。”
Jam Jam愣神了半晌,把听见的话消化透了,才道:“人都要死了,还生个屁孩子?!”
付朝文:“李老师目前是二期,不至于致命,不过怀孕确实限制了她的治疗。”
Jam Jam:“不管几期都是癌啊!自己都没管好还敢生孩子?她要打/胎吗?”
付朝文摇头。
“要生?”
付朝文点头。
“有病!”Jam Jam甩开付朝文的手,转身直奔李老师的病房。
李老师半躺在病床上,盖着被子,肚子没有鼓起来,人也瘦瘦的,骤眼一看,真不像孕妇。
“你病得不轻啊,病得脑子进水了吧?”Jam Jam冲到李老师面前,劈头盖脸地开骂:“你自己快要死了,就安安分分去死!怀个屁孕,生个屁孩子?!没事找事,避孕药不会吃?避孕套不会戴?几块钱穷得花不起吗傻叉?!”
李老师被骂得怔怔然的,手里拿着丈夫掰好的橙子愣着不动。
病房里其他病人和家属也都看了过来。
付朝文暗叫不妙,第一时间跑过去制止:“你别乱说话行不行?”
李老师的丈夫也挡到病床前指责Jam Jam:“你怎么这样说话?又过分又难听。”
Jam Jam瞪他:“你谁?”
“我是她爱人。”
“爱人?”Jam Jam冷笑:“就是她肚子的爸,是她怀孕的既得利益者呗。你是不是很高兴?你老婆要死了还不忘替你家传宗接代。”
李老师的丈夫瞪直了眼:“我高兴个屁!”
付朝文头疼死了,连忙推Jam Jam:“走走走我们走,今晚到此为止。”
“死开。”Jam Jam反手推开付朝文,转头对李老师热嘲冷讽:“临死都要给夫家留个种,你真是二十四孝媳妇,够伟大,可以立牌坊了。难为你孩子,有你这种自私自利的妈,以后人生直接艰难模式,活得像条野狗!”
李老师的丈夫:“你,你……”
气得说不出话了。
付朝文冲Jam Jam喊:“别胡说八道!走!”
其他病人和家属有看不过眼的,出言帮腔:“怀孕怎么了?女人怀孕不是很正常吗?怀了就生啊,谁不是这样。”
“李老师怀孕3个月了,都稳定了,难道要打掉吗?多可怜啊。”
“给自己留个血脉有什么错?至少以后清明节能有人给烧香拜祭。”
“关你们屁事?”Jam Jam回头骂他们,“死不是你们死,生不是你们生,养不是你们养,站着说话不腰疼,一个个都是死圣母婊!”
其他病人和家属傻了眼,纷纷道:“什么人啊这是,嘴巴太臭了,快赶她走!”
“你住口!你走!我们不欢迎你!”李老师的丈夫愤怒地上前推赶Jam Jam。
付朝文也上手拉人,真下狠劲的话,Jam Jam哪是他的对手。
Jam Jam被拉着往门口退,不甘心,朝李老师大吼:“生生生生你妈逼!你孩子一点都不会感激你的!你孩子宁愿胎死腹中也不要出生!鬼才要出生!”
“够了!”付朝文一怒之下将Jam Jam推出了病房。
Jam Jam没站稳,肩膀撞到了墙上。她狠狠地瞪了眼付朝文,甩头走了。
付朝文回去跟李老师他们道歉。
李老师的丈夫痛斥:“那是什么人?像样吗?太缺德了,我爱人不会有这样的学生的!付先生你是不是找错人了?”
付朝文:“……”
一直沉默的李老师流泪哭了。她相信没有找错人,这个大吵大闹骂骂咧咧的女生就是当年的学生穆清闲。
当年李老师刚刚师专毕业,被委任为乡村中学初一班的班主任。
班上那个叫穆清闲的同学,开学没几天就常常迟到,作业也不准时递交,测验成绩拉低全班的平均分。
李老师本着以严治学,上课不允许开小差,课间不允许追逐打闹,像穆清闲这种情况的,她经常私下提醒和批评。
不过事态没有因此好转。
那天周一下午的班会,李老师当着全班的面点名穆清闲:“穆清闲,你到底有没有心思学习?天天迟到,不交作业,考试不及格,屡教不改!你这样懒散,不但拖累班级影响学校,还对不起你的爸爸妈妈!你的爸爸妈妈知道你在学校的情况吗?他们知道你这么懒散吗?他们要是知道了,该多痛心!你这样的学习态度,能不辜负父母吗!”
全班同学看向坐最后排最角落的穆清闲,有人偷笑,有人窃窃私语。
平时寡言孤僻单薄瘦削的穆清闲当时就站了起来,红着眼哭叫:“那我不读了!不读了!不拖累你们了,行了吧!”
她哭着冲出教室,跑远了,连书包都没有拿。
李老师气得教育全班同学,要以穆清闲为反面教材,绝不能向她学习。
第二天穆清闲开始旷课,旷了整整一周后,李老师越来越感到不安,决定去家访。
在穆清闲那个破破烂烂的家里,只见到穆爸爸一个人。
李老师觉得不对,穆清闲应该还有妈妈和一个弟弟的。
穆爸爸说,那是继母和弟弟,嫌弃穆家太破了,长期在娘家住着。
至于穆清闲,她那天离开学校之后,也没回过家了。
穆爸爸没去找,也不愿谈:“我没赶她,是她自己跑的,既然跑了,还管她干啥?跑就跑了,不关我事。”
穆爸爸连李老师带回来的女儿的书包都不想要,让李老师随手扔掉算了。
后来穆家的老邻居告诉李老师,穆清闲的亲妈在她3岁左右就病逝了,自此之后,她的日常生活就是挨骂,挨打,挨饿,在家做家务,下田干农活。
穆爸爸近几年又娶了个老婆,生了个儿子。
继母认为女孩子没必要读书,早点出去打工替弟弟挣彩礼钱更划算。从穆清闲上五年级开始,穆爸爸就不时跟她做思想工作。
穆清闲不依,坚持要上学。
穆爸爸骂她不懂事,没良心,不替家人考虑,只顾自己,自私自利。
“因为你一个人要上学,拖累了我们全家!”
“吃家里的用家里的,还不去挣钱,净给我找麻烦!”
为了不拖累家人,穆清闲天未亮就早起干农活,给住在娘家的继母和弟弟一天送三顿饭,风雨不改。路程远,她就一路狂奔,但还是会上学迟到。
穆爸爸要求家里一尘不杂,穆清闲放学后就打扫清洁。住了几辈人的土瓦房,破败不堪,穆爸爸却恨不得女儿把它拆了再一砖一砖地翻新重建。
打扫完,饭没吃上两口,穆爸爸又赶她去割草喂猪,不到凌晨不让歇。
尽管已经凌晨了,穆清闲仍翻出作业一行行地写,可她太累太困了,没写多少就趴倒睡着了。
周末放假,穆清闲想把过去一周缺的作业补上,却找不到课本和作业本了。
穆爸爸说弟弟拿去玩了。
穆清闲慌张地又一路狂奔跑去继母的娘家,弟弟正把她的课本当图画本画啊画,作业本早被撕成一页页碎纸。
穆清闲哭着从弟弟手中抢回去课本,继母和继姥发现后一并过来骂她欺负弟弟。
继母说:“一两本书有什么了不起的,你能读出花来?就算天天看书,你也考不上大学!赔钱货,只会拖累我们!”
她夺走穆清闲手中的书,将它撕成两半,再把人打得半死,锁进柴房,饿了一天。
穆清闲跪着求继母,道歉磕头自掴巴掌,继母才放她走。
她又饿又累又痛地赶回学校,就在那天下午,李老师开了那场班会。
穆清闲留在学校的书包,沉甸甸的。里面的作业本贴满了修补的透明胶,语文课本被画得乱七八糟,一分为二。
还有一本很旧的日记本,零零碎碎地记录着穆清闲的心迹。
“我不会拖累你们的,我多干活就是了。”
“很困,作业还没写好,怎么办。”
“我问爸爸有没有妈妈的照片,爸爸说没有。我不信。哈哈哈,真的找到了!”
“妈妈你喜欢吃糖吗?喜欢小青蛙吗?妈妈你穿多大的鞋啊?”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日记本里夹着一张残缺的发黄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位安静微笑的妇人。
李老师心里堵得难受,又后悔又自责,她太轻率了,什么都没了解清楚就责备学生。
她作为老师,没有成为学生的指路明路,反而成为压倒学生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老师发誓无论如何都要找回穆清闲。
她发动全校全村和毕业生帮忙四处寻找,可惜十年了都没有结果。
没有人知道当年才13岁的穆清闲独自一人跑哪了。
有人说她可能改名换姓了,有人说她可能变样认不出了,也有人说她可能不在人世了。
今天终于找到了。
李老师跟付朝文说:“付先生,你别怪她,她是感同身受才这么激动。”
又求付朝文再去找穆清闲。
李老师不求,付朝文也有这个打算。
他很少大声喝人,刚才推Jam Jam的手劲也不轻,不知道她有没有受伤,心里惴惴不安的。
但Jam Jam神出鬼没,一旦跑了,想重新找到她很不容易。
找到了,她也未必再理他了。
付朝文给陈家岳发微信诉苦:李老师那学生啊,头大。[宝宝心里苦]
第35章
晚上, 沈嘉欣在便利店给顾客划价,好几次了往外张望,心不在焉。
看来长仁医院的排班有点乱, 她总是摸不准陈家岳会什么时候来。
陈家岳不定时来, 每次来闲坐一小会就走,她却每天都在期待。
沈嘉欣又往外张望, 忘了第几次之后,那辆黑色的老款雅阁缓缓地停靠在马路对面。
等人进来了,沈嘉欣递去一杯刚盛好的冻鸳鸯, 像老朋友一样问:“今天值班吗?这么晚。”
“今天有点忙。”陈家岳简单地说着,将手机付款码放到扫码机上刷。
沈嘉欣伸手挡住机器:“这杯我请客。”
陈家岳笑:“不能总让你请客。”
“哪来‘总’,才两次而已。”
陈家岳来便利店必定鸳鸯, 沈嘉欣每回都说要请他喝, 她热衷于这个小慷慨,似乎能产生一些羁绊将俩人联系在一起。
可陈家岳总是坚持自己付款。
沈嘉欣唉声:“这次你不让请的话, 以后不再有机会了。”
陈家岳:“怎说?”
“便利店要栽人, 很不幸我是其中之一。”
“那你有什么打算?”
“能有什么打算, 重新找工作呗。”沈嘉欣来了一句:“你有没有认识的在招人?介绍一下?”
陈家岳被提醒了,认真说:“我想想。”
“真的吗?那我等你好消息。”沈嘉欣的双眼弯成新月,笑盈盈地看着陈家岳。
陈家岳也笑:“好。”
……
四月, 天气不凉了, 中午的烈日甚至有了些夏天的意思。
裘盼背着小冬阳,在高铁站口等着盼着,前胸后背渗出了汗。
又一趟列车到达, 泱泱的旅客又快又慢地涌出站口。
裘盼看见两个熟悉的身影了, 兴奋地急步上前:“妈,姥姥。”
裘姥许久没见过裘盼了, 现在一见着,伤心得要掉眼泪。
“盼盼啊,怎么会这样……”老人家伸手摸裘盼的脸,哭着说:“你瘦了,是不是很辛苦?是不是?”
裘盼湿了眼,摇头说:“没有。姥姥,这是小冬阳。”
小冬阳被背在裘盼怀里,裘姥看着她圆滚滚的后脑勺,拿手怜惜地抚了抚,叹着气说:“唉,这孩子……”
裘母:“别杵在这里唉来唉去了,回家再说。”
裘盼接过她们的行李袋,和裘母扶挽着年迈的裘姥,四代四人离开了高铁站。
裘盼租住的一室一厅要住下四口人显然是不够地方的,她想换个大一点的住处。
裘母凶她一句:“你大把钱没地方花吗!”
她打消念头,改去买了一架上下铺床,挤一挤,也放进了卧室里。
这房子小,装修简陋又旧,但起码是自己花钱租的地方,不用寄人篱下。
何况,“更小更烂的房子我和姥姥都住过。”裘母说。
安顿好没几天,裘母就催促裘盼给小冬阳断母乳,好出去找工作。
裘盼没计划停掉母乳喂养,想着定时挤出来攒给孩子吃就行了。
裘母说她:“你以为你在自己家上班,什么时候有需要就什么时候躲起来给孩子攒吃的?如果正在开会呢?正在见客户呢?全单位就着你的喂饭时间去安排工作吗?醒醒!”
裘盼:“……”
她唯有花心思给小冬阳挑了一款奶粉,等孩子适应了几天再往外投简历。
裘盼在大学学的专业是计算机。
人家学计算机的,都盼着未毕业就创业,成功的话摇身一变做行业新贵,或者当打工皇帝,年薪百万拿股权,30岁就退休享受世界。
裘盼学计算机却没有仔细地设想过将来,之所以报读一是这个专业向来热门,想不引起她的关注很难。二是她不讨厌这个专业,一时半刻又找不出真正喜欢的方向,于是就它了。
毕业后,她在盼扬信科掌管技术的梁工手下工作,任务都是由梁工安排和拍板的。可能身份特殊,梁工分配给她的内容难度不大,对她也鲜有为难和批评,相反表扬夸赞的不少,是不是恭维与客套,裘盼有时候也分不清。
于嫣认为她对公司贡献少,也许并没有什么不对。
裘盼对自己的专业水平抱不起信心,简历提到“盼扬信科”时又一阵抵触。新单位会做背调,到时她在盼扬信科与顾少扬的关系怕且会被牵涉,这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犹豫再三,裘盼删掉了这段唯一的工作经历。
先投投试试吧,实在没收获了再添回去。
幸好母校的知名度不错,在校成绩不俗,有些实习案例撑撑场面,市面上也不缺科技公司,她不至于在就业市场上无人问津。
有中小企愿意对她这个“老新人”网开一面。
那日有人事打电话给她约面试,裘盼正跟对方商量时间,小冬阳突然哇哇大哭,裘母怎么哄都哄不住啊,小孩就是要找妈妈。
电话那边怕是听见哭声了,改口说要再考虑考虑。
裘盼脸皮薄,不好意思开声恳求,挂掉电话了又独自失落。
后来她学精了,只要是陌生来电,她通通躲进厕所里接听,关上门推开窗户,保证安静和信号畅通。
裘母抱着小冬阳在客厅哄,见女儿美滋滋地从厕所出来,高兴了:“有面试了?”
是的,且不止一家。
形形式式大大小小的面试官们对裘盼的形象看一眼就很满意,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再看一眼更满意。
专业问题她对答如流,一点不像好几年没工作过的样子。
不过提及私人问题时她的表现有点局促。
“你有男朋友吗?”
“啊?我离异的。”
“啊!你离异?!”
“是的。”
“为什么啊?”
“因为……我前夫……感情上……”
“有没有孩子?”
“有一个。”
“那孩子跟谁?”
“跟我。”
“有人帮你管孩子吗?你自己管?我们这边不准迟到早退的。”
“之前没有,我一个人管。现在有了,我妈妈和姥姥在帮忙……”
又后来被问得多了,裘盼总算积累了大学毕业时就该积累的面试经验,逐步改善了回答的方式。
“你有男朋友吗?”
“没有,我是离异的。孩子跟我但是我家人很给力都帮忙带着,绝对不会影响到工作请放心。”
“……”
有人事善意地询问愿不愿意做前台接待,裘盼的形象气质与这个岗位超比例匹配,而且工作轻松不用加班,她要顾及孩子的话其实挺适合。
可惜收入低晋升空间小,缺乏技能发挥,有青春饭的嫌疑,裘盼婉拒了。
应聘了一个多月,最先通知录用裘盼的是一家研发ERP企业管理系统的公司,职位是技术销售。
“销售?”裘母听了不太支持,“你当不了销售,吃不了这碗饭。”
裘盼:“试试吧,做销售提成高。等有更合适的再挑。”
那家ERP公司跟盼扬信科有些类似,都是老板毕业就创业,老板娘也在公司帮衬,只是年纪上比裘盼他们大了一轮。
当时面试裘盼的是老板娘,老板娘了解她的情况后特意提醒:“最好不要在公司透露你是离异的。”
这不成问题,裘盼本来也没有打算到处说自己离异的。
入职头半个月,主要工作是接受培训去了解产品和熟悉操作,以及一些销售的话术锻炼。裘盼有计算机的底子,勤快肯学,适应起来挺快。
培训结束了,公司老板亲自主持会议总结。
裘盼坐在会议桌的后面,才落座,身边的位置来了人,是公司的前辈老汪。
老汪四十多岁的男人,挺着啤酒肚,头顶地中海。他有两个孩子,平日在办公室爱聊家长里短和孩子经,看着像接地气的街坊邻居。
裘盼在培训期间遇到不懂的,有时候会请教他。一来二去,俩人不熟,但也不算陌生。
老汪坐到旁边,裘盼自然地朝他友善笑了笑。
老汪也笑,把脑袋凑了过去低声说:“我今天才知道你的情况。”
凑得太近了,几乎要碰上裘盼的脸。裘盼不着痕迹地往后退,笑笑道:“什么情况?”
老汪神秘兮兮地只笑不语,又道:“你当新员工代表,等会要上台发言?”
“是的。”
老汪跟她单了单眼:“加油。”
裘盼:“……”
她在台上的发言很顺利,连老板也主动为她鼓掌。
回到座位,老汪又凑了过来说:“你真厉害。”
裘盼客气道谢。
老汪说:“光谢谢能行吗?”他压低声说:“谢谢要带行动的,行动。”
裘盼心里想,是不是该请前辈吃饭以表感激?公司社交不可避免,是该打好关系的。
正要开口,忽然大腿被什么东西轻轻刮过。
裘盼感到古怪,又一闪而过,以为错觉,说:“我请你吃……”
话突然止住。
大腿又被什么东西碰过来了。
老汪追问:“吃什么?”
裘盼低眼看了看会议桌底,老汪抖着腿,膝盖一下一下地碰刮她的大腿。
裘盼连忙把双腿挪到边上,瞪老汪,老汪笑嘻嘻地又跟她单了单眼,还故意把膝盖伸了过来,硬要蹭刮裘盼的大腿。
裘盼“霍”地站了起来往后躲,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会议室里坐着的人全都奇怪地看了过来,包括老汪,他用同样奇怪的眼神打量她,表情跟白莲花一样无辜。
裘盼又气又窘又羞,脸额胀红,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
座上的老板开腔说:“是不是有点累了?大家休息十分钟吧。”
众人先后散席而去,裘盼跑到洗手间拿纸巾沾水不停地擦拭被老汪碰过的部位。
她今天穿了靛蓝色的西裤,大腿处擦出一滩深色的水渍,越看越恶心越愤怒。
裘盼收拾收拾,出了洗手间就往老板娘的办公室去。平日看老汪挺易相处的一个人,怎料今天变得轻佻无礼,若不追究,他只会更过分。
途中路过茶水间,里面不大不小的议论声叫停了裘盼的脚步。
“看见没,她瞪老汪的眼神跟撒娇一样。”
“受不了了,当我们是透明呢。”
“离了婚的女人真奇怪诶,对每个男人都有意无意地勾引。”
“空虚寂寞冷嘛,听说特别喜欢勾引有妇之夫。”
“讲真,我看不出她是结过婚又离了婚的。”
“老板刚才看她笑得,啧啧,男人都好那种。”
“老板娘也是心大,明知道自己老公什么品性,还引狼入室。”
“人家是看她长得还行,好哄客户下单……”
裘盼立在原地,想走走不动,不走也不行,进退两难,眼前偌大的办公室霎时之间没有了她的容身之处。
第36章
裘盼下班回到家, 拿钥匙开门,屋里裘母和裘姥的吵闹声传了出来。
“我说过几百遍了,不要给孩子看电视!多大的人啊, 看电视把眼睛都看坏了!”
“我以前也天天抱着盼盼看电视, 你看盼盼眼睛坏了吗?不但没坏,还漂漂亮亮的!”
“能不能我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 叫你别干什么就别干什么?!”
“你做饭我看孩子,各管各的你别管我!”
裘盼推门进屋,裘姥一看到她就像见到救星:“盼盼回来正好, 你来评评理。”
裘母没好气地跟女儿说:“你的孩子你自己作主。”说完进厨房继续做饭了。
裘姥小声嘀咕:“盼盼才不像你那样吹毛求疵。”她抱起怀里的小冬阳,献宝似的说:“小冬阳快看看,妈妈回来了, 叫妈妈, 妈妈……”
小冬阳圆圆的大眼睛盯着裘盼看,大概是认出来了, 咧开小嘴甜甜地笑。
裘盼抱起小冬阳亲了亲, 坐到裘姥身边, 脑袋枕在老人家的肩膀上,闭起眼睛长叹气。
“怎了,上班很累?”裘姥搂住裘盼的肩膀, 怜爱地轻轻捏着。
裘盼“嗯”了声, 又改口说“不是”,她说:“我想起小时候,也是妈妈上班做饭, 你就像带小冬阳那样带我。”
裘姥欣喜地笑:“你还记得啊?我也记得。抱着小冬阳就像当年抱着你一样。唉, 眨眨眼你都这么大了,姥姥抱不动你了。”
裘盼眼眶发热, 扭过头在沙发背翻找什么,顺便偷偷把眼睛擦了擦。
她找出几本颜色鲜艳的绘本,跟裘姥说:“姥姥,这些书我特意买给小冬阳看的,以后电视还是少看吧。”
同样的话,出自谁的口效果相差很大。裘姥就是愿意听孙女的,接过绘本后兴致勃勃地带着小冬阳看。
裘盼换了身衣服,进去厨房帮忙。
裘母边炒菜边唠叨她:“你要警告你姥姥,别把孩子坑害了,哪有这么大点的孩子看电视的,你小时候也没小冬阳这么小啊……”
前段时间裘盼刚上班,小冬阳突然看不见妈妈了,不习惯,从早到晚哭得稀里哗啦的,裘母和裘姥俩人怎么哄都哄不住,又急又累又烦。后来裘姥给孩子看电视,这招灵了,孩子不怎么哭了。
但这不是良招,难道天天没完没了地给小冬阳看电视吗?裘母对此耿耿于怀。
“妈,”裘盼递去一个外卖盒子,“我买了红烧乳鸽,今晚加菜。”
裘母接过去打开闻了闻,好香啊,热腾腾的,笑问:“有好事?”
“嗯,培训通过了。”裘盼简单交代,卷起衣袖接过铲子去炒菜了。
吃过晚饭,陪小冬阳玩了会,再给她洗澡哄睡觉,完了裘盼去厨房收拾洗碗,把当天的衣服分批洗了。
裘母洗完澡出来,见女儿仍在忙碌,说:“这些活我来做吧,你上班够累的了。”
裘盼边晾衣服边说:“坐办公室能累到哪里去。你跟姥姥带孩子才是累了一天。”
裘盼中午带饭在公司吃,不回家。裘姥年纪大,手脚慢,能帮忙的时间其实不多。这一天下来几乎全靠裘母在运作,裘盼深有体会那种累。
裘母问:“上班半个月了,你在公司跟领导和同事的关系怎么样?”
裘盼说:“挺好的,大家都目标一致,升职加薪。”
“他们有没有打听你?”
“打听什么?”
“打听你离婚。”
裘盼笑笑:“这有什么好打听的,现在离婚的太普遍了。”
裘母心说也是。
不像她那个年代,离婚不但不普遍,还是一桩“丑事”,而且十有八/九只“丑”女人。
裘母感慨:“时代变了。”
裘盼抬头看晾满衣杆的衣服,时代变了吗?
是变了,又好像没变。
裘母说:“你要好好工作,在其位谋其职,就算以后有更好的选择了,也要对得起人家付的那份薪水。”
裘盼说知道。
又叮嘱了两句,裘母去休息了。
把衣服晾完,扫了地拖了地,出去把垃圾倒了,裘盼回到家时一片安静。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卧室门口,往里看,姥姥母亲和女儿,三代人都睡熟了,绵细的呼噜声此起彼伏。
裘盼无声地给她们关好了门。
这种平淡安稳的生活,能维持着就值得了。
……
在娘家躺了一个月,曾芷菲开车回到和宋元清的家。
平日甚少在家的宋元清这会在客厅坐着,无所事事地调着电视台。曾芷菲直走直过,当他透明。
宋元清看着电视懒懒地开声:“好歹亲一个嘛,为夫在这恭迎你呢,娘子。”
曾芷菲对这种装腔作势和宋元清这个人没有半点兴趣,只觉反胃。
进了房间反锁门,背靠房门站着看四周,又觉得回来一点意思都没有。
在浴室放了一池热水,脱光衣服将整个人泡了进去,高温的水感从脚尖覆没至头皮,逐渐麻痹全身,包括脑子。
浴缸边的手机乍响,来电人是“于大小姐”。
曾芷菲在水里静呆了好几遍铃声的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按了免提接听。
“你总算接我电话了。”于嫣无奈的叹声在浴室里带着回音。
曾芷菲枕着浴缸,望着浴室的天花顶不回话。
“菲菲,盼盼是你的朋友,我也是你的朋友,少扬都是你的朋友。”于嫣说,“你这样厚此薄彼,是要跟我绝交吗?”
曾芷菲冷淡地说:“你出卖我的时候就料到会有这一天。”
于嫣急道:“我不是为了我自己!”
“你是为了你自己和顾少扬。”
于嫣不接话了,默了一会才问:“那你想我怎样?”
想她怎样?
她是那种别人想她怎样她就怎样的人么?
曾芷菲冷冷地笑了出声:“于嫣,你破坏了盼盼的家庭,你跟顾少扬毁了她的梦。”
于嫣不想听:“说这些有什么用。”
“但是,”曾芷菲用力地说:“她没有跟我骂过你们一句。”
“……”
“我以为她会骂你和顾少扬,骂你们贱骂你们垃圾骂你们不是人,”曾芷菲抬手捂眼,突然无力,“没有,一个字都没有,连我她都没有骂……”
人泡在浴缸里,手是湿的,不知不觉把眼睛也捂湿了。
“如果你一辈子不告诉,盼盼会一辈子不怀疑。我和你和顾少扬都是狼,盼盼是羊,她却由始至终都信赖我们……我恨不得她骂死我……”曾芷菲咬着牙不让自己发出哽咽的声音。
于嫣那边陷入漫长的沉默,过了很久,她重新说话:“宋元清说你回来了,我们今晚GIVE ME BAR见面再聊吧。”
曾芷菲放下手摇头,一双眼通红:“没什么好聊。”
“菲菲……”
“我给你最后一句忠告,于嫣,顾少扬不会娶你的。好自为之。”
切断电话,曾芷菲将身体完完全全地浸入热水中,快窒息了才冒出水面。
手机又响,这回是微信消息。
唐明:姐,我来还钱了。
附上一张一叠现钞铺开的照片,豪气逼人,再加一个得瑟大笑的表情。
曾芷菲木木地看着,没想理会。
唐明又发来信息:我今天上夜班,十点后才有空。你要是不介意,今晚我来还钱,介意的话改明天。
曾芷菲没回复,泡完澡穿上浴袍,再看手机时,唐明发了一串问号过来:钱不用还了?姐???
哼,想得美。
曾芷菲给他回话:今晚。
唐明约见面的地点就在他打工的地方不远处,曾芷菲看上了马路对面的大排档,仿佛忘了收钱的事,径直过去坐下来点了一打啤酒。
唐明跟着她,坐在她旁边点了几盘烧烤埋头开吃。
曾芷菲一罐一罐啤酒地开,喝完一罐又一罐,眨眼已经灭掉了半打。
光喝酒不寡淡吗?唐明把烧烤递给她。
她不要,反过来递啤酒,唐明摇头:“明天要早起。”
扫兴。
曾芷菲继续自灌自饮。
唐明吃个路边烧烤吃得满嘴油乎乎的,跟吃什么世界美食一样滋味,曾芷菲鄙夷:“饿鬼投胎。”
唐明:“我没吃晚饭。”
曾芷菲听了等于没听,他怎么样与她无关,但他坐在旁边,让她看上去像有人陪,不差。
越夜,烧烤档生意越火。曾芷菲身后的那桌来了一对小情侣,本来好端端的,有说有笑,不知怎的忽然吵了起来。
“你是不是还喜欢她?为什么还护着她?”
“我哪有?”
“没有?她发来一条微信而已,你就开始魂不守舍!我说她一句不好,你就反驳我十句!我才是你的现任女友,你的心到底在不在我这里的?!”
“你想太多了。”
“才不是,直觉告诉我你俩有问题!”
“你又没证据。”
小女生忿忿不平,气得拍桌,小男生倒没那么激动。
唐明边吃边看热闹,不忘点评:“男的心虚。”
曾芷菲冷笑讥讽:“自己在别人心中能有几斤几两,其实都心知肚明。有些人宁愿自欺欺人,有些人选择鱼死网破。”
唐明频频点头。
曾芷菲不屑:“男人不会懂。”
男人只会装傻。
“怎么不懂?”唐明拿下巴指指那桌小情侣:“明显女的自欺欺人。”后来补充:“男的也自欺欺人。”
烧烤档本来就吵闹,那桌小情侣吵架的动静越来越大。
曾芷菲懒得回头看一眼,只闻有铝罐落地的声音,有椅凳餐桌的挪动声,小男生反驳的音量也越来越高。
唐明看着他们,心想要打起来了。
小女生又拿筷子拿杯子耍着脾气朝小男生那边扔。小男生左闪右避,都没被扔中。小女生不甘心,冲动地起飞脚,将脚边的小木凳踢了过去。
小男生骂着跳脚弹开,小木凳越过他,砸向隔壁桌了。
曾芷菲无知无觉,只管低头喝酒。是唐明及时扑了过去,伸臂护到她身后,徒手把小木凳挡开了。
“妈的有病啊!找死别害人!滚!”唐明怒骂小情侣。
小情侣懵了,连忙道歉结账走人。
被小木凳砸中的小手臂迅速肿了起来,唐明边揉边嘶嘶叫痛,心里发愁明天去工地怎么搬砖,要不改去月子中心后厨帮工算了,或者去医院贴小广告。
转脸看曾芷菲,她定了神地盯着他,唐明以为她被吓傻了:“你没事吧?”
曾芷菲缓缓说:“刚才的动作你再做一遍。”
唐明:“?”
什么动作?吃烧烤的动作?看热闹的动作?骂人的动作?他不解,但听话地一个个重复。
直到他伸出手臂护住曾芷菲,曾芷菲说:“停。”
男人坐在旁边,一条手臂伸了过来,将她圈在怀里,精壮的臂弯有着令人安心的健康气息。
唐明有点不自在了。刚才他做这个举动是出于本能反应,现在刻意还保持着姿势,既暧昧又尴尬。
“不好意思,我……”唐明讪讪地笑着要收回手。
他怎么想到,曾芷菲会往他怀里倒靠,把似乎装满了烦恼的脑袋轻轻地枕在他的身上。
彼此的距离变零,温热的皮肤隔着不厚不薄的衣物贴在了一起。
女人飒爽的短发原来无比柔软,新鲜的说不出名字的花香扑鼻而来。
唐明低头看她,想起了一句诗:乱花渐欲迷人眼。
……
于嫣独自在GIVE ME BAR等了一夜,打曾芷菲的电话全都不通。她恼火地找宋元清问:“你老婆人呢?!!”
那边说:“啊?她早就出去了。”
于嫣:“……”
挂掉电话,起身扔下三百块走人。
第二天,她换上新买的端庄的连衣裙套装,化了个淡雅温婉的妆容,去拜访顾家。
时间过去有一个多月了,顾母再怎么的也应该消气了。
顾家的保姆开门后见是于嫣,警惕地马上把门关上一半。
上次这女人偷偷把小冬阳抱走了,害她被顾母骂得狗血淋头,还差点要掏钱赔偿顾母的精神损失费。
那时候顾母也在家,她理应要承担一大半的责任,但不拿保姆开涮的话,顾母说不服自己好好睡觉。
于嫣好言相向地跟保姆套近乎,保姆回头看坐在客厅的顾母,不敢妄动。
顾母放下茶杯,扬高嗓音说:“让她进来,反正我没第二个孙女给她偷了。”
于嫣进去后将手中的名贵燕窝放到茶几上,又将一个包装高级的橙色盒子双手送给顾母。
“顾阿姨,这个包包是今季的限量款,我特意给你挑的,颜色很适合你。”
顾母瞄了眼盒子上的商标,知道是奢侈货。她不是没有这样的包包,跟她亲孙女比起来,一个身外物算什么。
顾母黑沉的脸色没有什么变化,于嫣坐到她身边放低语气说:“顾阿姨,上次的事是我做得不够妥当,但我也是逼于无奈的。”她缓缓道:“你也明白,夫妻一旦到离婚的地步,自然会谈及财产分割。盼盼认为少扬是过错方,想分走80%的财产,这对少扬来说简直是要了他命。”
“80%?”顾母惊道。
于嫣点头。
“太离谱了!我儿子就算做错了,她也不能这样狮子开大口,何妨她自己也不检点!”
于嫣说:“盼盼太伤心了,情感上的缺失,想拿钱来填补。”
顾母:“她那是贪心,贪心!逮住个机会就往死里贪。”
于嫣叹气:“不管什么原因,少扬是不可能答应的。如果上法庭打官司,公司的资金就会被冻结,严重妨碍公司的运作和发展。我们想来想去,觉得把小冬阳还给盼盼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顾母皱眉:“就算是,那也用不着偷。”
于嫣低头:“盼盼逼得紧,我们没时间解释了。少扬知道你心善,舍不得孩子,他不忍心出手,那只好由我来当这个坏人了。”
顾母:“那当然。小冬阳是我第一个孙女,我不爱她谁爱她?她在我这里的每一天都是我悉心照顾的。”
于嫣:“是啊,亲奶奶就是不一样。顾阿姨,小冬阳跟谁生活,都不会影响她始终是你亲孙女的事实,血缘关系是无法改变的。你并没有失去一个孙女,你只是没有跟她一起生活而已。”
顾母在老家有很多亲戚都不跟孙辈甚至儿子住一起的,这个道理她懂。
于嫣专程登门道歉,带上分量十足的礼物,诚意是够的。她又是儿子公司的股东,在公司的地位举足轻重,假如她和儿子闹掰了,对儿子没好处。
顾母心中有数,顺着话说:“你说得也没错。”
于嫣低眉垂眼:“顾阿姨,那你可以原谅我吗?那天真的对不起。”
顾母不作声不表态,于嫣已有打算,接着道:“这样吧,我今晚留在这里亲自给你做饭,当作赔礼道歉。”
到了傍晚,于嫣有模有样地卷起袖子在顾家的厨房忙碌。她穿着名贵的套装和亮丽的高跟鞋,一双纤手跟锅碗瓢盆打交道,有猎奇般的和谐感。
保姆在厨房门口张望了几次,不说还以为家里来了一位在电视节目里教人煮饭做菜的美女主持呢。
顾少扬今晚又不回家吃饭了,顾父如常在房间里用餐,饭厅就顾母和于嫣俩人。
于嫣殷勤地给顾母盛汤夹菜,顾母矜持地只浅尝一口。
见平日女强人作风的于嫣满脸期待地等着自己的夸赞,顾母飘飘然的,慢条斯理地评价:“还行,挺像样的。”
于嫣松了口气:“真的吗?如果我能做给少扬吃就好了。”
第37章
盼扬信科公司。
顾少扬靠进办公椅背, 闭上眼,疲惫地捏按印堂穴。
长时间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脑屏幕看,他有点想吐。只是午饭没吃, 晚饭没吃, 吐也吐不出东西来。
有员工敲了敲门,小心翼翼地探进来脑袋。
顾少扬冷眼看过去:“什么事?”
员工笑笑道:“顾总, 合同已经拟好发送给你了。”
“知道了。”
“那个,顾总,如果没什么事我们先走了。”
顾少扬看了看时间, 晚上十点了,他扬扬手。
“晚安顾总!”
顾少扬继续看电脑,把收到的合同内容检查又批注完才停下来休息。
加班的员工都走了, 办公室既安静又冷清。
想吐的感觉突然加剧, 顾少扬拉开办公桌的抽屉翻找,找出一小包巧克力味的手指饼。
这些零食是裘盼很久之前买了一堆塞进他抽屉的。顾少扬很少吃, 大多数时候, 零食的最后归宿都是落进裘盼的胃里。
顾少扬拆开包装, 拿出一支手指饼啃,不甜不油,微微发苦, 淀粉质很高, 能压吐。
他又靠进办公椅背,望着天花板木木地啃着手指饼,一支两支三支……
前几天谁跑来告诉他, 裘盼出去求职了。她在简历上抹掉了盼扬信科的工作经历, 但同行内部高管都认识她的名字是顾少扬的前妻。
她那个新欢看衣着打扮不像穷鬼,有他养着, 裘盼不需要这么早就出来工作。
不过前妻是什么性子,顾少扬最有资格发言。当初他也劝过她留在家里当顾太太享受生活。她不依,坚持要上班,还说如果盼扬信科不要她,她就去其它公司应聘。
开玩笑,顾少扬怎么可能让她在外面乱闯。
把她安排在公司的技术部,她发挥所长,他又安心,两全其美。
现在她带着孩子在外面,去上班的话谁照顾小冬阳?
估计是裘母来了。
以裘母的立场,一定会把他骂得很惨。
无妨了。
顾少扬淡淡苦笑,重新回到电脑前。
他敲键盘打开常用的招聘网站,登录企业账户,输入“裘盼”搜索。找到她的公开简历后从头到尾仔细地看了遍。
工作经历“空白”,她的简历内容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网站官方统计的同业竞争力她只有“32%”。
就这么倔吗?连唯一的工作经验都不肯写上去,将他曾经的存在抹得一干二净,以此跟他一刀两断。
又狠又笨。
正一傻瓜。
手机乍然作响,在深夜安静的办公室里吓了人一跳。
接听后那边说:“儿子啊,都几点了,快回家吧。你不回家妈睡不着觉。”
顾少扬烦躁地挂了线,呆坐了好一会才起身离开。
到家几乎凌晨了,顾母忙着从厨房给儿子端出刚热好的鸡汤。
顾少扬是饿,但汤面的黄色浮油令他失去胃口。耐不住顾母的追魂夺命劝,他端起碗灌药似的一口气把汤干了。
顾母满意极了,笑眯眯地围着儿子左看右看。
顾少扬放下碗就回房间去了。
顾母这也回到自己卧室,躺上床后仍满心欢喜,兴奋得无法入眠。
她低声叫:“老头,老头,睡了没?”
背着她的顾父沉闷地“唔”了声,顾母舒叹地说:“我们儿子啊真是太优秀了,什么时候都有女人惦记。离了婚又怎样,照样是香饽饽,大把人上赶着想嫁。”
主人房那边,顾少扬躺在偌大的双人床上失眠,索性坐起来抽烟。
睡床背靠的墙壁原本挂着他和裘盼的婚妙照,顾母趁他不在时把它撤了下来,不知扔哪了。
现在墙壁空了一片,像起牛皮癣,看着令他很不舒服。
顾母还想把裘盼的所有照片和衣物统统扔掉,用她的话说就是“当她死了”。
顾少扬那天临时有事折返回家,正好赶上制止。
被儿子怒吼了一顿,顾母勉强打消主意,但仍偷偷地把东西全收了起来,藏到柜子的最底下了。
儿子发飙追究,她委屈地说:“妈是怕影响你心情啊。儿子,我们向前看,别惦记过去了。”
过去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将近十年,怎么能说不惦记就不惦记。
顾少扬翻开手机相册,里面存着大量裘盼的照片,他不看,只翻最近保存的小冬阳的照片,翻着看着,渐渐露出了笑容。
小冬阳在家呆的时间不长,顾少扬抱她的次数也不多。那小小的一团,软绵绵地缩在他臂弯里,静静地闭着眼睛睡觉,爸爸妈妈打架打翻天了,她都一无所知。有时候饿了,会把他当作妈妈一样往他怀里拱。
顾母说过,小冬阳跟他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可惜名字起得太普通了。
当时顾少扬回话:“‘阳’跟我的‘扬’同音,一听就知道是俩父女,多好啊。”
……
长仁医院,住院部产科。
陈家岳在办公室翻着产妇病历,手机响,接起听。
电话那边的付副院长说:“家岳,你是不是找我问岗位空缺的事?”
陈家岳说:“是,您要有时间的话,我过来后勤一趟。”
付副院说:“是你的学弟学妹吗?医护职位的话最好还是找林院啊。”
陈家岳:“是我的朋友,她以前在便利店上班的。”
“哦哦,那你下午过来看看吧。”
“谢了付院,我下午做完手术过来。”
下午手术结束后陈家岳依约前往后勤部,陶羡追上来说:“下周末永和医院举办产科交流会,你的偶像郭教授会发言,我俩一起去吧。”
陈家岳说:“下周末我值班。”
陶羡:“我批准你调班。”
陈家岳:“你去吧,郭教授也是你的偶像,我留守。赶时间,走了。”
他走得很快,真赶时间一样。
陶羡叹气,有时候讨厌极了陈家岳那种油盐不进的防守,也讨厌极了不争气的自己。
到了医院后勤部,付副院长的秘书说:“付院去林院那里了。”
陈家岳:“开会?”
“不清楚,临时叫过去的。”
“去多久了?”
“也有半小时了,估计快回来了。”
陈家岳留下来等,付副院的秘书鼓起勇气把一盒小蛋糕递过去:“陈医生,尝一下,我自己做的。”
陈家岳:“不了,谢谢。”
秘书换了个盒子,再接再厉:“这个呢?很甜的。”
是红彤彤的草莓。
陈家岳接了过去,笑道:“这个可以,谢了。”
秘书微微脸红:“你喜欢就好。”
草莓酸酸甜甜,口感清爽,陈家岳吃得挺过瘾。
有人在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头看对方,顺手把草莓递了过去。
梁思学尝了一颗,称赞:“滋味不错,谢了。”
陈家岳朝秘书扬了扬下巴:“我抢她的,谢她。”
秘书羞笑,低头忙去。
梁医生来之前,陈医生往那一坐,气质温文儒雅。梁医生一来,温文儒雅的成了他,陈医生“沦落”为有点小坏男人了。
这人啊,果然都是对比出来的。
“很少见你往后勤跑,有什么事吗?”那边梁思学坐下来问。
陈家岳说:“有些事托付院帮忙,你什么情况?”
梁思学举了举手中的书:“林院说要采购一批《伤寒论》,放在医院里免费供阅读。我来跟付院商量订哪个版本。”
陈家岳拿过书,翻着说:“‘凡人有疾,不时即治,隐忍冀差,以成宿疾。’”
梁思学笑:“没想到你也读过《伤寒论》。”
陈家岳说:“上学时什么医书都看。‘进则救世,退则救民;不能为良相,亦当为良医’,我最欣赏这一句。”
梁思学:“那你有没有兴趣参加‘中西医结合治疗’项目?这两天还能报名。”
陈家岳:“我主责高危情况,讲求快狠准,不太适合。”
他把《伤寒论》还回去。
这时付副院回来了,看着他俩笑道:“抱歉抱歉,林院临时有事吩咐。你俩一个个来,谁先谁后?”
陈家岳说:“梁医生的事比较要紧,我可以再等会。”
“好,家岳你等等。”付副院边走边跟梁思学说话,俩人进了办公室,说话声就听不清了。
等待的空隙外科杨主任给陈家岳打了个电话:“家岳,下周末永和医院的产科交流会你去。”
陈家岳说:“不是陶主任去吗?”
杨主任:“她说你去,你说她去,你俩耍我?”
陈家岳说:“主要是一个人去就行了,产科不能没人看着。”
杨主任笑哼:“你是怕俩人一起去的话,两天一夜的独处会出问题。放心好了,她下周末替你值班,排班表刚刚改完,就这样定了。”
“但是……”
“我不听我不听挂了!”
“……”
陈家岳看着手机,从通信录调出陶羡的电话号码,犹豫着要不要拨过去。
那场交流会陶羡早早就报了名,她也很想去的。
“家岳,进来吧。”付副院从办公室喊出来。
“来了。”陈家岳收起手机,起身进去。
永和医院的产科交流会在东市的文华酒店举办,陈家岳到达时许多同行已经在场,他们围上来打招呼。
“陈医生你好,谢谢支持。”永和医院的接待人跟陈家岳握手。
“客气。”
有同行问:“陈医生,老丁院长最近可好?我打算改天拜访他。”
“他很好,你们去看他他一定很高兴。”
“陈医生,下次交流会你跟大家分享一下危重症救治的成果。”
“这么多前辈比我优秀,我不敢班门弄斧。”
“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老了,该让位给你们年青一辈……”
工作人员送来交流会的简程资料,陈家岳翻了下:“郭教授主讲腹膜外剖宫产?”
“是呢,越来越多人问及这项术式,可能是看哪哪的明星三年剖俩五年剖四的,就觉得比传统的剖宫产有吸引力。陈医生,听说你腹膜外也做得不错,哪天有机会我们来学习?”
陈家岳说:“腹膜外术式不用打开腹膜,术后排气早进食早,腹痛轻恢复快,对情况稳定的产妇来说是不错的选择。但难点是不能伤及膀胱和输尿管,分离的过程要很细致,止血也要很周全,整个手术需时比较长。我一般要处理的情况比较紧急,不太适用这项术式,所以操作的次数不多,也不是很熟练。陶医生腹膜外做得比我强,你们可以向她讨讨经验。”
“陶医生啊,她也是你们长仁的主力,怎么不见她来?”
“她今天值班。”
交流会即将开始,工作人员过来请诸位就座。
陈家岳依照座位表被请去前面的第一排,坐后面的几位医生小声议论:“他就是长仁的‘太子’?看着没架子,挺好的人。什么时候当院长?”
“早着呢,林院才当了几年。不过传言那位‘太子’对院长之位不感兴趣。”
“啊?为什么?”
“他亲爸一辈子在产科工作,当亲儿子的想继承衣钵吧。”
“他亲爸没当上院长吗?这不科学。”
“唉,命太短,没来得及……”
交流会后永和医院在文华酒店宴请大家用晚膳,之后有医生提议组团去唱卡啦OK。
医生们平日不是与死神搏斗就是与病人家属斗智斗勇,一个字,累傻。
难得停下来放风透气,不如尽兴地高歌一首《死了都要爱》。
陈家岳没什么兴致,吃过晚饭就告辞了。
假如现在返程,约摸能在凌晨左右回到家。
付朝文这个时候来电话怂恿:“东市的UP酒吧出品很特别,你享受一下夜生活吧,GO GO GO GO。”
陈家岳说:“不了,早点回去,明天还能上白班。”
付朝文:“医院都没催你回来,你积极个什么啊?该休息休息,该活动活动,长期吃素我担心你会身心扭曲。”
陈家岳笑骂:“去你的,我身心健康谢谢。”
付朝文:“哦,那蔡伟然说你床上有几十个各种各样的人形抱枕是真的咯?”
陈家岳:“真你妹。”
通话期间有另一个电话打进来,是陶羡。她见忙音,挂了线改发微信。
陶羡:交流会怎样?干货多不多?快点跟我说说呗。
陈家岳看完微信,手机听筒那端的付朝文仍在叽里呱啦地苦口婆心,陈家岳跟他说:“你赢了,地址发来。”
正如付朝文所讲,UP酒吧很特别,特别多美女。
陈家岳进去才坐下,就有一位靠了过来,还是喝醉的那种,意识不明地往他身上摸。
陈家岳握住对方的手腕,客气地把它放回它应该放的位置。
“你……”美女凑近他的颈项,低头轻嗅,醉熏熏地喃喃道:“你需要。”
陈家岳笑了出声:“你喝多了。”
美女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动物求偶的时候直接张扬。人呢,像你这样的,多少有些克制。但身上最原始的气息,很强烈,骗不过我。”她精修过的指尖顺着陈家岳的手背轻轻划过,“我会看掌相,帮你看看?”
没等陈家岳应话,美女已经翻过他的手掌拿起来看,有些惊讶:“看不出啊,还以为你禁欲高冷,原来你这一生会跟成千上万的女人有牵扯,啧啧……”美女啧叹:“熟悉你的女人对你难舍难离,不熟悉你的女人对你蜂拥而至……”美女的指尖划着陈家岳的掌心,像在专注地看相,也像挑/逗:“……而今天晚上,你注定会有一场艳/遇,欲/罢不能。”
陈家岳笑着把手收回去,说:“多谢大师指点迷津。”
美女:“你不信?”
陈家岳:“信。怎么能不信。”
他花了些时间把美女大师送走,再叫来酒保。
酒保介绍了几款以白兰地为基底的调酒,“□□格”和“寡妇之吻”都是镇店之宝。
“寡妇之吻……”陈家岳无意识地跟着念。
“好的,稍等。”
“不,我要‘□□格’,谢了。”
“□□格”奉上之后,陈家岳静静地品了两口,还可以。
又有几位美女过来搭讪,陈家岳客气地回两句话,还是把人打发走了。
酒保见状,笑道:“食色性也,你何必抗拒。”
陈家岳说:“很久没喝过酒了,只想好好喝两杯。”
酒保:“女人和酒没有区别,都是水造的。”
陈家岳笑:“后者是单方面的,可以随意。前者是双方面的,成本太高。”
酒保说:“什么时代了,现在流行随到随走,都是潇洒人。”
陈家岳:“潇洒不潇洒,不到那一刻还真不知道。”
酒保笑:“那就试一试,试过了自然有答案了。”
陈家岳看着玻璃杯中晶莹的酒液:“虽然我对‘一见钟情’抱有怀疑,但第一眼的判断我相信八/九不离十。”
这玩意又邪又玄,他不完全认定,也不完全否定。
酒保却坚信:“我不上‘一见钟情’的当,反而觉得日久方能生情。”
陈家岳:“不排除。也有日久生厌的。”
酒保笑了出声,留下一句“那祝你好运”就去忙别的了。
UP酒吧生意不错,陈家岳越是想安安静静地饮酒,越是有人过来搭讪。不单美女,连美男也有。
陈家岳无言以对,要是能把付朝文打包快递过来就好了。
他饮下最后一杯调酒,起身结账离开。
户外的气温有点高,陈家岳脱下西装外套拎在手上,另一只手插在裤兜,慢悠悠地一个人在路上闲逛。
东市的城建尚可,他看看这边看看那边,繁华过眼,云烟终散。也许酒劲上来了,脑袋闷闷沉沉,糟糕,竟有点要迷路的节奏。
低头继续往前走,走到不知哪里,鞋尖不小心踢到了什么东西。
仔细看,是姆明,也有人脸。
陈家岳弯腰把东西捡了起来,是一个姆明图案的蓝色钱包,里面夹着的照片掉出来了。
第38章
裘盼每天依时上班打卡, 碰见女同事了就挤个笑容,碰见男同事了就保持距离。
也许茶水间里不时有关于她的议论,无所谓了。
她有继续投递简历, 也满心期待其它公司的OFFER。不过说来奇怪, 面试时明明聊得挺好的公司却没有下文,追问也不给回复。
裘盼无法, 只好如裘母所说,在其位谋其职,做好当前工作再算。
她有一些运气, 培训期结束后没多久,就通过电话成功约见了两家新客户。
新客户当众夸赞她的声线悦耳动人,听她介绍产品, 稍不留神就会陶醉。
裘盼笑言感谢, 心里却不太舒坦。
这天老板娘把她叫到办公室,一顿表扬之后说:“这里有个客户, 联系好几年了, 一直没谈成合作。我觉得你可以去试试, 谈下来了提成30%。”
裘盼接过客户资料翻看,猜测这是一场考核。
客户在东市,需要出差, 她坐早班车抵达, 在宾馆收拾好准备出发前,老板娘给她电话:“你先别去,等等老汪。老板担心你一个人搞不定, 派老汪去带带你。”
裘盼一听, 汗毛都竖起来了。
自从培训总结会议那天之后,老汪看裘盼像看仇人, 认为她在会议上对他的那一眼瞪,瞪坏了他的名声。
他在公司没再给过她好脸色,避瘟疫一样避着她。
裘盼恼火又不服气,可跟谁去讲理呢?公司里谁都不值得。再者老汪主动避她,她反而能省点心。
现在要她跟老汪一起出差工作,她一万个不愿意,直接跟老板娘说她和老汪合不来。
老板娘不满了:“什么合得来合不来的?都是同事,讲求团队合作互助互赢。你如果个人心思高于公司利益,那就别出来工作了。”
裘盼:“……”
老板娘说:“老汪这一趟也不愿意陪跑,但他到底为了公司着想。他身上的优点长处你要学学,都学会了自然就不用他了。”
人微言轻,裘盼觉得自己说什么都左右不了公司的决定,除非有骨气地立马走人不干。
但又不甘心,论机会也好提成也好,为了老汪那家伙而放弃感觉很吃亏。
后来老汪给她打电话,粗声粗气地说到东市了,报了个地址让她赶过去。
裘盼用手机地图搜索那位置,看是一家杂货店,心里安定了些,打车去了。
老汪在店门口抽烟,她人到了,他招手让她进去,说要给客户买见面礼。
杂货店不起眼,什么都卖。老汪熟门熟路地挑了一瓶茅台和两条中华香烟,付完钱了就叫裘盼把身份/证给他。
无缘无故拿身份/证做什么?裘盼自然会问。
老汪说:“开发票啊。快点。”
裘盼:“开发票不是用公司信息吗?用不着我的身份证。”
老汪不耐烦:“人家老板不方便,借你的名义开,懂不懂?不管懂不懂,身份/证拿来,快点。”
裘盼不答应,暗里捂紧自己的包包。
老汪气道:“死脑筋,这是为公司贡献,很多同事包括我都给公司开过发票。”
裘盼看了看这杂货店,说:“卖方如果是正规企业,就能开出发票,不需要借用其他人的名义。”
杂货店的老板听了就急,叫道:“你什么意思?说我们不正规吗?我呸!我们是正规店铺,全是真货!你到底买不买?不买滚!”
老汪赶紧安抚老板:“买买买,这娘们新来的,不识货。”又鬼鬼祟祟地低声说:“老李,要不给我开个收据?不然没单没据的我怎么报销。”
老板骂骂咧咧的,一边瞪眼瞅裘盼,一边翻东西给老汪找收据。
离开了杂货店老汪就指着裘盼骂,骂她胆小多疑臭事精。裘盼觉得跟他没有道理可讲,急步走在前面。
到了客户企业,骂了一路的老汪仍未解恨,于是频频作妖。
裘盼介绍产品有五年的免费技术支持,老汪说不,只有一年。
裘盼说签约五年可以打8.9折优惠,老汪说只能打9.8折。
裘盼让老汪介绍其它合作商户的方案,他说忘了,资料没带。
总之事事唱反调,不配合不支持,十问九不知。
客户当场黑脸。
裘盼气得焦急,老汪这哪是带她?这是害她。在客户面前却不好发作,忍着回到宾馆再跟老汪追究。老汪“嘭”一声关上房门,一个字不听。
裘盼傻眼,居然有这样的人。她回到自己房间,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向公司反映实情。
翻出手机给老板娘打电话,对方正在忙音,无法接通。这时裘母发来了视频邀请。
裘盼一接,手机屏幕便贴上了小冬阳那张大大的脸蛋。
“咘咘咘……咕咕……啊啊呜……”小冬阳咿咿呀呀地说话,圆滚滚的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小嘴巴的口水快要淌出来了。
裘盼“噗嗤”一声,看笑了。
小冬阳认出妈妈,挥着小手够屏幕,想要扑过来。
裘盼好笑又落寞,这是小冬阳回到她身边后俩母女第一次分开。
视频那边传来裘母的叫声:“哎呀呀口水要把手机泡坏了,等姥姥擦一擦。”
镜头晃了一阵,接着出现裘母的脸,她眯着眼看过来说:“盼盼啊,出差怎么样?顺利不顺利?”
裘盼说:“挺好的。”
“东市的腊肠很出名,你回来的时候记得多买两袋。”
“好。姥姥呢?”
“睡了,说困。这时候睡觉不伦不类的,毛病特别多。”
“妈,别老说姥姥,她年纪大了很正常。”
聊了几句,裘盼的手机有电话打入,是老板娘。
“不说了领导找我。”
裘盼切断视频,接通来电。
老板娘问她客户聊得怎样,裘盼想都不想,一口气把老汪的所作所为全吐了出来。
老板娘说:“嗯,客户跟我反映了,我也训过老汪了。我叫他想办法将功补过,你多担待些。”
裘盼心想,原来你都知道啊,那还问我?
嘴上答:“好的,我会。”
挂了线,裘盼握着手机犹豫要不要联系老汪谈论这事。
罢了,祸是他闯的,该主动补救的人是他不是她。
那老汪也是厉害,到晚上了都没有动静,仿佛无事发生。
裘盼服气,自己点了外卖,吃完了看客户资料,想对策,洗澡,再跟小冬阳视频了一会,上床睡觉。
谁知人躺下了,老汪就冒出来了。
他来电话说起草了解决方案,让裘盼去他的房间商量。
裘盼说:“都几点了现在?明天吧。”
老汪:“明天一大早见客户,哪有时间?”
早知如此,那你白天干什么去了?
老汪紧着说:“你要是不商量的话,所有责任归你,与我无关。”
说完挂线了。
裘盼再拨过去,他都不接。
裘盼无语到没脾气了,看了看时间,快十点了。她重新躺下来睡,告诉自己不用管,管他呢,谁对谁错谁不会区分?
但辗转了几翻,她还是不情不愿地起床下地。这次她答应了老板娘,得有所交代。
至于下次,无下次。
裘盼换上衣服,连袜子鞋子都穿得整整齐齐,带着所有工作资料去对面老汪的房间敲门。
老汪见是她,得瑟地撇了撇嘴。他穿着短裤叉,背心衫,松松垮垮邋邋遢遢,一点工作的样子都没有。
裘盼站在门口有点后悔了,老汪凶巴巴地催促:“进来啊,傻楞着干嘛。”他嘴里喷出来的口水花清晰可见。
裘盼咬了咬牙,进去了。
老汪用脚给她踢去一张椅子,自个坐到床上,竖起一条腿,从哪翻出一包辣条,边嚼边抖腿边说:“这个事情很简单,高级系统打个五折,他们肯定买账。”
裘盼没坐,站着说:“我有其它看法。”
据她了解,客户最大的芥蒂是担心系统操作繁复,员工稍有遗漏就会造成数据失误,失去科学统计的意义。
与其贵货贱卖,不如向客户推荐操作简单易学的初级系统,等客户熟练之后再一步步升级功能和费用。
老汪嘲笑:“高级系统打折后的售价跟初级系统差不多,差不多的价格能买到更优秀的产品,败家子才会拒绝。”
裘盼说:“那就准备两套方案,明天看情况跟客户谈。”
老汪很有信心:“行,到时候你老老实实的,别像今天那样给我找麻烦。”
裘盼没想翻旧账,老汪倒好,不但翻旧账还把帽子扣到她头上了。
裘盼忍不住质问:“到底是谁在找麻烦?今天不是因为你,事情就不会弄成这样。”
老汪:“我怎么了?我怎么了?”
明知故问,无赖。
裘盼不跟他犟了,转身就走。
“喂!走什么走?话说清楚了吗?”老汪喝着追问。
裘盼不理,加快脚步。
“站住!”老汪追上去捉住她,恶狠狠说:“警告你回到公司别又胡说八道诬蔑我,否则我不会放过你的!”
裘盼用力挣脱:“你别碰我!”
“妈的,叫什么叫?我强你了吗?碰碰而已,碰碰怎么了?你损失了?”老汪不放手,故意碰裘盼的胳膊,摸她的脸。
“你住手!放开我!”
“切!当自己是黄花大闺女,碰一下就掉价?你一个二手货,本来就掉价……”老汪的手在裘盼身上乱摸,啧啧说:“看着瘦溜溜的,没想到挺有肉啊。”
裘盼又慌又恶心,拼了命地推开他,开门逃了出去,跌跌撞撞地冲回自己的房间,锁紧了门。
“呜——”她溃败地哭了出声,又紧紧捂住嘴,极力地忍住,掏出手机直接拨打了110。
警察很快来了,宾馆经理吃惊地尾随其后。
裘盼指控老汪猥亵,老汪看见警察了有点惊怕,但死口不认,扬言没有证据。
没监控没别人的,哪来证据。裘盼咬死不放:“他确实碰了我!”
老汪即道:“碰哪了?怎么碰?隔着衣服还是伸进去?你说啊,说啊!”
裘盼的脸冷得发白,表情绷紧,咬牙说:“隔着衣服。”
宾馆经理在旁边插嘴:“哎呀,只是隔着衣服碰一碰,这多寻常的事啊。平时挤地铁挤公交,你碰我的我碰你的一大堆,人人都报警警察岂不很忙?这位姐姐,鸡毛蒜皮的事就不要大惊小怪嘛。”
老汪笑了,轻松地说:“她不单大惊小怪,还爱小题大作,不是第一次的了。警察先生,我不小心而已,不小心也要坐牢吗?”
裘盼反驳:“你不是不小心,你都是存心的!”
老汪:“呸!我为什么要存心?我有老婆有孩子,家庭美满幸福。不像你,你离婚的。再说了,是你自己跑来我房间的,天知道你有什么企图。”
裘盼怒不可遏:“你不要欺人太甚!”
“你才欺人太甚!没证没据的三番四次诬蔑我!”老汪比她还大声。
“别吵了!闭嘴!”警察喝止老汪,再问裘盼:“你坚持报警的话,我们走一趟派出所。”
宾馆经理劝裘盼:“别报了别报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然你跟这先生一起被警察带走的话,住客看到了还以为你怎么了。对我们宾馆也影响很坏,我们向来正正经经营业的。”
裘盼毫不动摇:“报,我要去派出所。”
宾馆经理转过脸翻白眼,老汪叫骂:“操你妈的神经病!”
警察:“闭嘴!给我穿好衣服带好身份证,上派出所!”
在派出所折腾了很久,裘盼一个人回到了宾馆。
她重新洗了遍澡,汗味去掉了,隐隐约约的辣条味却怎么洗都洗不掉。她受不了,又从头到脚洗了遍。
她很累,想休息,但心里始终无法平静下来,眼睛干瞪着不敢合上。
回来时宾馆前台看她的眼神嫌弃又鄙夷,她突然觉得这里很不安全,呆不下去。
起身收好行李,退房走了。
夜已至深,城际公共交通已经停摆了。
裘盼独自走在路上,刻意地不去回想,只管叫自己坚强、乐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家里还有母亲女儿和姥姥在等着呢。
可难以抑制的沮丧和痛苦仍从心底铺天盖地地蔓延,就像无形的手掐住她的喉咙,一点点地往死里加劲,逼她投降。
路过一座废弃电话亭,在旁边摆摊卖炒面的老伯殷勤地招呼:“姑娘,吃宵夜吗?炒面5块,加肉8块,还有烤串,鸡腿,来一份?”
老伯又瘦又矮,穿着的汗衫又旧又破,干巴巴的手臂颠着锅,忙着炒,不时拿灰蒙蒙的毛巾擦脸上的油汗。
小时候有一段时间,裘母下岗了,裘姥便像这位老伯一样在深夜去街上摆摊,忙到快天亮了才推着沉重的三轮车回家。
裘盼抹了抹眼,点了一份炒面加肉加烤串加鸡腿,拿手机付款时,老伯不好意思地说:“我没智能手机,只能收现金。”
好吧,裘盼往包里摸钱包,摸了半天,发现包包不知几时被刮了个洞,钱包没了。
第39章 0
裘盼沿路返回, 盯着地面四处寻找钱包。
午夜的街道行人稀少,前方有一个挺拔的身影立着不动。
裘盼与那人擦身而过,余光发现对方手上拿着她夹在钱包里的照片。
裘盼停下来伸手夺。
那人反应极快, 及时捏紧了照片, 没有松手。
裘盼急道:“这是我的!”
她抬头看人,那人也投来视线, 双方都愣了愣。
陈家岳松开手说:“抱歉。我从地上捡的。”
裘盼低头接过他递来的照片和钱包。
钱包里大几百的现金被清空了,证件尚在。
照片是小冬阳趴在小床吐着舌头甜笑的可爱模样,裘盼放在钱包里没事就会翻出来看看。如今在路灯下, 清晰可见一排黑灰色的鞋底印正正踩在孩子白白嫩嫩的脸蛋上。
裘盼的心窝犹如挨了一刀:“谁踩的?!”
她连忙用手擦照片上的鞋底印,却越擦越脏,小冬阳的脸蛋变得乌黑黑的, 快要认不清原来的样子了。
好端端的照片好端端的人, 被践踏成这样。
裘盼揪心得厉害,原本很吃力地才堆积而成的心理堤坝顷间大片大片地倒塌。照片上的鞋底印就像谁真实地用脚一下下重重地踩在小冬阳的身上, 也踩在她的身上心上。
荒唐的遭遇, 野蛮的人, 筋疲力尽的一天,她忍无可忍,哭了出声, 眼泪籁籁而下。
“谁踩我女儿!谁踩的!”裘盼不甘地质问, 悲愤地哭。
呜呜的哭声在安静的夜里似山间深处的回响,有行人懒洋洋地打量过来。
陈家岳搞不清那些鞋底印是不是他留下的,他跟裘盼道歉:“对不起, 我可能不小心……”
“我不信!”裘盼连话都没听完就哭着指控:“都是故意的, 你们故意的!”
大滴大滴的眼泪打湿了手上的照片,她连忙把照片蹭身上拿衣服擦, 擦完端到鼻尖前,睁大眼睛细细地看。眼泪挡住了视线,她胡乱地一抹,抹完继续盯着照片看,怎么看怎么难过。
她可怜的女儿,谁这么狠心一脚脚地踩你,你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一定很痛很痛,又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还天真地对着这个乌烟瘴气的世界笑。
“呜……”裘盼心痛地哭,双手端着照片走,只想走,不停地走,要走去哪里找谁讨回公道一样。
陈家岳拎着西装外套,立在原地看了看身后,又看了看裘盼的背影,无声叹了口气,脚步跟了上去。
他静静地走在女人的身后。
路上行人越来越少,路灯悄然地熄了一半,夜色更沉,远处的饭店“哗”地落闸,都打烊了。
裤兜里的手机震响,付朝文又打电话来了,八八卦卦地问有没有去酒吧。
“去了。”陈家岳放低声线,缓下步速,与前面的裘盼拉开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
付朝文:“嘿嘿嘿感觉怎样?”
陈家岳:“感觉你笑得挺猥琐。”
“酒不错吧?”
“还行。有点上头。”
“喝醉了好,看人自带滤镜,三分美变七分美,七分美变十分美。”
陈家岳看着前方:“难怪,我还以为碰见了天仙。”
“嘿嘿嘿有相中的?”
“不告诉你。”
“相中就上,一个不够,上两个。”
“一个两个都不够,得半打起步。”
付朝文听出来了:“我去,还以为你上道了。”
陈家岳:“天真。”
“你这人吧,哪天找个300斤的美女,把你死死地压在床上,让你无路可逃,逼你就范。”
“换你你会就范吗?”
“你以为我没试过?”
“……”
陈家岳始终看着前方,前面的裘盼仍哭着往前走,低头看着照片要过马路。
一辆出租车驶过来,没有减速的意思。
陈家岳大步追了上去,一把将人拉了回来。
出租车“呼”一声从裘盼跟前飞过,她被吓愣了,回过神后才知道怕,巍颤颤地转头看向陈家岳。
陈家岳跟手机那边说:“挂了。”之后皱眉看着裘盼:“看路。”
裘盼泪眼婆娑,双手端着小冬阳的照片,看着他不说话。
陈家岳回头望了望还有没有来车,不放心又把人往回拉了拉,说:“你住哪?我送你回去。”
裘盼摇头,默了默,又期待地哽咽着问:“你可以开车送我回南市吗?”
陈家岳说:“我喝酒了。”
“……”裘盼低下头,失落地又要往哪走。
陈家岳拦住她:“别乱走了。”
马路两旁有一座座拦路的道牙,他示意裘盼:“坐着,等我一会。”
裘盼早就走到腿软了,大脑听到“坐”字,身体不自觉地坐了下来。
陈家岳跑去哪买了纸巾回来,给她递,她一开始不接,后来接了,用来擦照片。
照片经过裘盼的眼泪反复滴湿与一遍遍的擦拭,小冬阳的脸蛋已经出现了磨损。
眼见孩子“受伤”,裘盼又“呜”了声,抖着肩膀哭。
陈家岳站在跟前看着她:“我有认识的朋友专门修复照片,介绍给你?”
裘盼低着脑袋摇头。
陈家岳:“他可以把照片修得跟新的一样。”
裘盼还是摇头,哭着不作声。
照片的底片在,想再洗重洗的话不缺。但它不止是一张照片,它在今晚坏了,就是坏了。
他不会理解,她也不愿诉说。
四周零星地有些途人,静悄悄的偶有声响,稀疏地驶过的车辆来得快也走得快。
跟前的男人忽然平静地说:“我也试过像你这样,对着照片哭。”
裘盼:“……”
男人清沉的声音徐徐道:“照片是个神奇的存在。拍照时谁都欢欢喜喜,照片里留下的,也几乎全是笑脸。可看照片的人有时候只想哭。”
裘盼抬起泪湿的脸看他。
陈家岳手里拎着西装外套,目光细碎地望着远处:“照片里的人不会动,不会给回应,伤心也好高兴也好,他们永远只在笑。越笑,反而觉得越难过,就像两个时空不交错,但明明有着很深的羁绊。”
他低头看过来,对上裘盼的视线,浅笑问:“你说是不是?”
裘盼听得糊涂,不知道是不是,却被什么推着似的点了点头。
陈家岳:“我钱包里也夹了照片,如果它掉地上了被人故意踩脏,我可能会把对方揍死。”
裘盼心里咯噔了一下。
“你要不要揍我解气?”陈家岳问。
裘盼往回缩了缩脖子,摇头。
他:“我保证不动,让你揍个痛快。”
裘盼连连摇头。
“揍完就解气了,试一下。”
裘盼真不用,也不敢。
“别怕,我教你,拿你拳头关节揍我这里,只会我痛你不痛。”
裘盼慌张了,他不停劝她揍他,还教她怎么揍,下一步会不会拉着她的手去揍他自己的?
她只好求饶:“我不揍,不揍。”
“揍,揍了解气。”
“我不气了。”
“不气了?”
“不气了。”怕他不信,强调:“真的。”
陈家岳笑了,给她递去纸巾:“擦擦脸。”
裘盼怯怯地接了,听话地擦掉眼眶里的余泪,抹了抹脸,小声道谢。
陈家岳说:“不介意的话我明天送你回南市,今晚就找个地方先住下吧。”
裘盼说:“我不住。”
住哪都不安全,她宁愿睁着眼睛坐到天亮。
陈家岳:“发生什么了?”
裘盼沉默,手里的纸巾被捏成团又揉开,再捏成团。
没等太久,她说了句:“我受气了。”
陈家岳没有追问,裘盼却纠结要不要如实相告。
她不愿回想,也觉得难以启齿,模棱两可地吞吞吐吐:“也没什么,某些看法,做法不重要,坚持自己,别人不管,误解,非议,不尊重……就是复杂,可笑,幼稚……”
说着说着,有些语无伦次了,索性不说了,拿手上被捏坏的纸团压住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
陈家岳问:“很难过,很生气,也很无奈?”
裘盼重重地点头。
他又问:“爱看电影吗?”
裘盼:“……”
“有没有看过《肖申克的救赎》?”
裘盼没听明白。
“‘What upset you will be talked about by you with smile one day’。”陈家岳看着她说,“‘那些曾经令你难过的事,总有一天你会笑着说出来’。”
他递出手,想给裘盼拍拍肩膀打打气。也许角度和距离的原因,手莫名地落到了她的头顶。
头顶就头顶吧,陈家岳轻轻地虎摸了两下。
这两下,惹得裘盼的眼泪又决堤似的往外涌流了。她咬紧唇,依然没止住“呜”声,再度哭了出来。
小时候在幼儿园挨了欺负,回到家里告状,裘姥和裘母会围着她哄,轮流抱她,裘姥还会说要去把欺负她的坏人拉去坐牢。
长大后交了朋友,心情不好时总有朋友给她开解。曾芷菲和于嫣会拖着她去吃自助餐,鼓励她化悲愤为食欲,通宵唱K宣泄情绪。
有了顾少扬后,顾少扬就爱像话唠一样不停地重复“老婆没事的老婆没事的”,然后开车带她去兜风,讲一些很烂的笑话,紧着亲她……
时移世易。
裘盼以为生活已经够糟了,不可能再糟了,已经到底部了,不可能再往下掉了,该时候触底反弹,该时候重新爬起来了。
但当她振作起来准备出发,蹬一脚,底部又忽地下沉,她掉得更深了。
孤苦伶仃地在深夜陌生的路上徘徊游荡,是逼不得已。假如可以,裘盼恨不得蜷进熟悉的被窝里闷头大哭,然后有一个肩膀供她依靠,有一个拥抱给她慰籍,有一双耳朵听她吐槽和发泄。
可惜。
母亲和姥姥已经替她承受了许多,不能再多了。除此之外她只能靠自己了。
一只手安静地递到眼前,拿着一片雪白平整的纸巾。裘盼抬头看递纸巾的男人,他眼神磊落,脸容温和。
头顶隐隐约约留有他掌心的余温,似茫茫大海中一叶浮萍。
裘盼忽然着魔,想要更多。
她没有细想,也不想细想,只管低下头,闭上眼往前倾倒,让自己的身体靠进了男人微微僵硬的怀里。
他是她在这里唯一认识的好人。
请问可不可以借她一刻钟的时间?
她很累很疲惫,让她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烦地靠一靠,歇一歇。
这样很无礼。
但她没有力气支撑了。
对不起。
拜托了。
男人的身躯结实精瘦,像小暖炉一样,微微地辐射着温暖的热能。他稳稳地站着,如守岗的军士,隐含着无声无息的巨大力量,就像即便有两个她三个她倒进他怀里,他亦能屹立不倒。
他身上有滴露的经典松木香味,淡淡的,清洌干净,越闻越安心。也有不认识的酒香,浅浅的,诱人微醺,越闻越贪心。
陈家岳望着马路的尽头。
也许太晚了,他就算把马路望透望穿了,也不会再有车辆驶过来了。
腰间传来柔力,怀里的女人悄悄地抬起双手环住了他。她湿润的脸颊贴着他的衬衫,轻颤的双肩单薄瘦削。
仍是伤心人。
此时的他最好抽一根烟。
抬手往口袋里摸,哪里有烟?
连替代品手指饼都没带。
手放下,不知怎的搭到女人的肩膀上。
想往外轻推,却使不出劲,推不了。
在产科工作了十多年,曾经被问过看着准妈妈们半/裸的身躯,会不会有歪念。
这个问题匪夷所思。
他该怎样解释,人们才会相信,当他披上白大褂那一瞬起,脑子里就只有一个信念:拯命。
不过脱下了工作服,回归到生活里,他只是一枚普通人,普通的男人。
付朝文在电话里说“300斤的美女”。
用不着300斤。
100斤的就不好办了。
东市的治安看来不错,不然哪会到现在都没见有警察或者联防的路过。
如果有路过的,他会被当作好人还是坏人?
空气中飘来一股清香,清香又清甜,闻过了忍不住想再闻,他糊糊涂涂地上了瘾。
今晚的酒他喝得不对。
被望穿秋水的马路那端终于来了一辆轿车。
轿车司机远远地看到这边道牙有人,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要过马路,不管,按了喇叭再算。
骤来的喇叭声响把伤心的人吓了惊,腰间的柔力闪了闪,接着悄悄地缩退回去。
陈家岳搭在人家肩膀的手像巧合一样,把对方往回收的手握了个正。
裘盼抬头看他。
他绅士地给予了她想要的时间,不打扰,不排斥,任她搂抱。
她很感激。
如今手被他握住,是无意还是故意?
她猜不透。
陈家岳的手骨节分明,干净素白,温热的指尖带着薄茧,触磨她的掌心。
她有些留恋,竟不舍抽手。
陈家岳也低头看她,她哭肿的眼,哭红的脸,宛如一抹受风吹雨打的桃花。
乘人之危,大概就是如此。
但他到底开了口。
“如果你没有去处,”迷离的嗓音一字字传入裘盼的耳中,“我住的酒店在附近。”
漂泊半空的落叶随风荡进镜般的湖面,无声无息地惹起一圈圈浮沉的涟漪。
湖底翻云覆海。
裘盼躺进了酒池,每一个毛孔,每一处发端,被香醇的酒液灌溉浸泡。
犹如粘上的两块磁石,想分开,最后还是深深地相贴于一起。
陌生的温度渐渐融和,她被温柔地暖着,似乎又回到了遥远的爱人友人的身边。
不再孤寂。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此刻的她找到了一个缺口,有涌入,也有流出。
涓涓不息。
偶尔之间有一丝清醒,不禁自问:怎么会?
有些事情不该不对,离经叛道。
却不违和。
原始而至,自然而去。
云顶花开花落,山涧潮涨潮退,雁过留痕,魂牵梦绕。
酒店房间窗外,月色沉静清朗,可惜无暇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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