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崔衡。
宽慰的语气让谢清芫如绝处逢生,对他的怨怼也消了大半:“多谢……”
崔衡见她仍抱着马背,肩背微微发抖,显然是吓坏了,哪还是那清冷出尘、与他棋逢对手的谢氏长女?
他声音不由得温和些许。
“要下来么?”
谢清芫没有动,她也想下马,然而难以启齿的是,方才上马是英王妃扶她上来的,她还不会下马啊……
这厮嘴不饶人,又素来与她过不去,她实在不愿同他示弱求助。
但崔衡是狐狸心眼,怎会瞧不出来缘由:“你可是不会下马?”
语气中带着隐忍的笑意,又被迅速收回,温声道:“要我帮忙么?”
谢清芫听他话语温和,并无嘲讽之意,她又实在怕了这马了,放下骄傲,竭力稳住声:“劳驾。”
崔衡利落地翻身下马,见她还抱着马背不敢放,笑着问她:“抱得这般紧,是要我把你掰下来么?”
谢清芫怕摔下马,不敢直起身子,只抬起了脸,崔衡这才看到她额角出了冷汗,鬓发为薄汗沾湿,清冷的眸子里蒙着薄雾,看向他的目光不再是从前那般淡然冷漠,颇有些委屈幽怨。
被兵戈围攻仍不为所动的少年将军,给她这般望了一眼,心上仿佛被打了一拳,说不上来什么味道,只是挪不开眼。
谢清芫被他看得不自在,先错开了目光,忍着恐惧从马上慢慢抬起身子。
崔衡亦收回视线,很快镇定如初,低声道:“冒犯了。”
随后他大手放在她腰间,掐着腰把她从马背上抱了下来。
谢清芫怕高,下意识扶住他肩膀,二人姿态宛如一对相拥的爱侣。
她被他抱着,比他高出一个头,低头时能将崔衡面庞一览无余。
他们从未离得这么近,谢清芫这才发觉他眉眼生得极好,剑眉似字帖上有力的一笔,犹如刀刻,既不过分凌厉,又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干净利落。睫如鸦羽,一双眼眸似银河,幽邃但闪着微光。
很矛盾,既叫人看不透,又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澄澈干净。
她不禁好奇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攀在他肩头的手指动了动,忽然很想伸手轻触他的睫毛。
崔衡亦仰面看她,起初毫不躲避地对视,被她看久了,竟也不自在,睫毛分明颤了颤,嘴上仍不忘调侃。
笑问:“我好看么?”
谢清芫收回视线,淡道:“尚可。”
他笑笑,把她稳稳放下,待她站稳后才松手“抱歉,多有冒犯。”
谢清芫道了谢,崔衡一人牵着两匹马随她往回走,彼此都沉浸在方才相拥时的暗流涌动里,往常针锋相对的人,此刻却尴尬地沉默了。
英王妃纵马寻了过来,得知谢清芫没事松了口气,崔衡解释道:“是我惊了谢女郎的马,好在并无大碍。”
见他们彼此生疏,英王妃笑着打圆场,而谢清芫遥望远处小如豆点的朝阳台,一筹莫展,不知该如何回去。
最后是英王妃骑马送她回去。
英王妃个头尤其高挑,谢清芫平素清冷端方,一派世家长女风范,但此刻和英王妃同乘一骑,被衬得如弱柳扶风。
崔衡望着那二人离去的身影,没来由想道,若骑马带她的是他……
是否会显得更为般配?
呸,是更娇小。
那一刹,崔衡暗道不妙。
(五)
回来后姬玉瑶见谢清芫神不守舍,暗道稀奇,问她怎么了,英王妃解释称她被崔将军的马惊到了。
公主笑了:“没想到你也有今日,崔将军就没有英雄救美?”
谢清芫忆起方才相拥时的对视,心尖窜过一股痒意,蹙了蹙眉。
这落在姬玉瑶眼里便是她与崔将军合不来,幽幽叹道:“我听太子哥哥说了,崔衡前几日刚给桂林郡写家书,要和未婚妻解除婚约,还想若你们合得来,肥水不流外人田呢。”
谢清芫略显惊愕,莫名觉得柳暗花明,这念头让她抵触,随口道:“殿下说笑了,我同他不熟,亦不愿远嫁。”
可是当夜,她却梦见崔衡把她抱下马,她将白日里的冲动念头付诸于行动,伸手去触摸他的长睫。
他垂下眼,英朗的面庞现出窘色,这让谢清芫有了一股奇怪的征服欲,捧起他的脸,低头吻了下去。
少年将军嘴角轻勾,眼睛微眯,手放在她后脑勺,加深了那个吻,谢清芫不甘示弱,在他唇上轻咬了一口。
梦中的崔衡吃痛,松开了手,她从他怀里坠落,自梦中惊醒。
醒来后,谢清芫指腹压在嘴唇上,蹙着眉恍惚了许久。
不能再拖了,不管对崔衡是好奇亦或暧昧,和周亦安显然难以为继。
次日她约了周亦安,和他陈明欲解除婚约的念头。
周亦安说不清是轻松还是遗憾,挽留再三,见她坚决,便妥协了:“待谢相南巡归来,我会登门拜访解除你我婚约。”
二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六)
半月后中秋,陛下在宫中设宴,在宫道拐角处,谢清芫与崔衡迎面撞上。
自打从别宫回来后,他似乎愈发俊朗了,从前虽不至于不修边幅,但也绝非现在这般费心,尤其今日,他以玉冠束发,穿了身利落窄袖锦袍,身姿高挑如松。
连一向眼光高的谢清芫都禁不住多看了两眼,可一想起那个梦。
她又想绕道了。
之所以说又,是因这些时日她一直有意躲着他,都在京中,崔衡又是太子有意提携的心腹,二人免不了遇见。
但她因那个梦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每次都会刻意避开。
这次也毫不例外,然而她刚拐入另一条道,却在宫道尽头再度撞见崔衡。
显然他是在等着她。
在他右侧,宫灯摇曳,俊朗的脸一般隐没在昏暗里,一半被光照映,既像深不可测的长渊又像太阳明亮热烈。
崔衡傲然立着,和从前挑衅探究的目光不同,他眼里似乎藏了些别的情愫,隐忍又热烈,叫谢清芫莫名悸动。
无法自控又陌生的悸动让她本能地想躲开,可避不开他,只得徐步上前,同他见礼后要擦肩而过,却被崔衡拦住了。
高挑健朗的身影立在她跟前,投下一片阴影:“女郎为何躲着我?”
谢清芫不喜欢这种乌云压顶一般的感觉,宛如缓缓逼近猎物的蛇,她不动声色后退一步,仰面含笑与他对视:“将军误会了,我方才并未留意到将军,实非刻意躲避,倒是将军,似是有意跟过来?”
若换做尔雅君子,只会为冒犯而致歉,但崔衡显然既不温雅更非君子,坦然颔首:“我的确是有意跟过来。”
他和那日抱她下马时一样,凝着她双眸,谢清芫不喜欢这种语焉不详的暧昧,既然躲不掉,不如选择打破。
“将军为何如此说?”
崔衡目光从她发顶的金步摇落到长睫上,沉默须臾,语气里有笑意更有无奈:“因我心悦女郎,故想时常见到。”
谢清芫愕然看他,她以为崔衡靠近她不过是因为喜欢征服,试图打碎她的淡然,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理由。
她突然后悔自己方才的直率,如今戳破这层窗户纸,彼此都尴尬。
只得硬着头皮问:“为何?”
崔衡认真想了想:“起初棋逢对手,后来是惺惺相惜,女郎的确众星捧月,但殊不知星辰千万,明月只伶俜一轮。”
他时常见她赴宴,因诗文和琴艺上的才情每次都备受吹捧,然而每当她独自一人时,脸上很少有笑容。
这句话让谢清芫陷入怔忪。
她凝眉睇视他眉眼,忽然明白为何自己会对崔衡格外留意。
他少年将才,前途无量,来京后如鱼得水,却也背负了复兴崔家的重任。
他们的境遇及苦恼大不相同,但某种程度上,都是在踽踽独行。
对崔衡,她应当也是动了心的,否则不会梦到吻他。可她不喜被看透,无人理解纵然会孤独,被看穿却更危险。
谢清芫蹙眉不语时,崔衡迈近了一步:“别怕,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只需告诉我,你对我可有一星半点好感?”
这是在宫里,不便细说,加上她也游移不定,便道:“宫宴快开始了,不便多说,回头我想好了会给崔将军去信。”
崔衡定定看着她:“好,我等你的信,若你有顾虑,也尽可直说。”
谢清芫点点头,从他身侧走过。
崔衡转身望着她端方婉约的背影,待她走出一段距离后,伸手轻轻拍了拍自己心口,悄然吁了口气。
从宫道拐角处闪过一抹浅绿色裙角,正是谢清芫胞妹谢清荷。
回府后,谢清芫再三思索。
旁人都觉太子是储君,又战功赫赫,将来登上龙座毫无悬念,但她不这么认为,太子好战,善攻不善守,但国朝若想长治久安,仅靠收复失地远远不够。
而崔衡是太子一手提拔起来的,他有着武将的气节和义气,对太子忠心耿耿,只怕不会轻易另择他主。
可即便太子登基,崔衡一荣俱荣,等待着他的依旧是战事。
西南地处边陲,她不愿远嫁,更不愿日夜担心夫婿安危。
她是喜欢征服,但也讨厌失去。
谢清芫垂眸抚摸着上次他还回的团扇,他们不过萍水相逢,认识并不久,还远不到两心相悦的时候,尚可回头。
最终她将团扇收回箧笥中,决意拒绝崔将军,提笔给崔衡写信。
方落笔,妹妹谢清荷来了。
原是为母亲杨氏生了病,打算去庄子里静养,杨氏思虑再三,决定带长女前去,谢清荷正是为此事而来。
见谢清芫落笔,信封上写了个崔字,想起那日在宫里听到的事,笑道:“四郎称崔将军曾说对姐姐一见钟情呢。”
赵家四郎,是谢清荷未婚夫婿,如今也在太子麾下。
谢清芫心中一阵酸涩,不知是何滋味,随口回道:“都是戏言,不能当真。”
谢清荷觉察出她的态度,想到此次母亲去养病只带着姐姐,心里很不舒服。
其实崔将军年轻有为,又一表人才,长姐若嫁过去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长姐离京,阿娘就只剩她一个了。
如此对彼此都好。
横竖她也鸠占鹊巢这么多年,能留下一条命,还能以谢家长女的身份嫁给崔将军,也该满足了。
谢清芫正纠结崔将军在军营里练兵,信该如何送,谢清荷却说自己未婚夫婿同在大营里,可代为送信。
谢清芫本不想假手于人,可望见谢清荷期待的目光,又心软了。
她这妹妹谨小慎微,对人多有讨好,偶尔让她帮个小忙,她反倒像得了恩赐,仿佛只有能为他人所用才心里踏实。
横竖信里只有短短一句,外人便是拆了也看不出什么,谢清芫便将信交由谢清荷,果然谢清荷笑得很高兴。
她无奈地笑,揉了揉妹妹发顶。
谢清荷走出皎梨院时,心情复杂,姐姐的信任让她陷入纠结,可最终她还是将信拆了开来。
长姐一贯谨慎,在信中措辞亦是委婉,只说:“幸得与将军萍水相逢,愿为知己,亦可为姐弟。”
而她在长姐拒绝的短短一句后,又添了一句,更愿与之相知相许。
她把信交由赵四郎,让他转交崔将军,并提醒崔将军,阅后即焚,以免落入外人之手有损女子名节。
并让赵四郎口头给崔将军捎话,约崔将军重阳后来赴谢府赏菊宴。
(七)
谢清芫随杨氏去了庄子里,重阳节前夕才归来,而杨氏因身子弱,尚未完全恢复,仍需留在庄子里静养。
赏菊宴当日,宾客众多。
太子和崔衡都来了,周亦安亦来了,之前他和谢清芫约好了和谢相坦白,今日来赴宴便是为了此事。
谢清芫正和公主在一僻静处闲谈,来此之前,她在院里饮过一杯果茶。
明明已至凉爽九月,谢清芫却感觉有些燥热,姬玉瑶见她双颊微红,额角亦渗出汗滴,问她可是不舒服。
谢清芫以为是自己昨夜贪凉未盖被子,导致受寒发热之故,想回院中休息,一面生侍婢过来,称有位郎君约她见面。
谢清芫问是哪位郎君。
姬玉瑶笑道:“还能有谁,不就是世子爷么,真是如胶似漆啊,且去吧。”
谢清芫去了假山石林,行至半道身上竟开始难受发热,看着眼前面生的侍婢,恍惚间似乎看到了崔衡。
身体里涌起一股奇怪的冲动,她很想见到他,抱一抱他。
或者像那个梦里一样,吻住他。
甚至对他做更过分的事。
想肆意欺负那位少年将军,让他幽邃的一双眼只看着她,想被他紧紧拥住。
甚至想起他纵马驰骋时蓬勃有力的臂膀和劲腰,无端想知道他在别的时候,是否也是如此贲发有力?
这念头越来越强烈,强烈到谢清芫一阵眩晕,朦朦胧胧的,神智像是被一层雾蒙住了,连思考的余力也无。
侍婢见她不舒服,急忙扶住她,但谢清芫回过头,看到的却是崔衡的脸,她以为自己病糊涂了,忙松开侍婢:“不碍事。”
来到假山石林,侍婢在外守着,谢清芫则往深处走,见到了她想见的人。
他似乎精心拾掇过,群青色锦袍利落干练,头戴玄冠,更显俊朗。
谢清芫心中微动,步子顿住了,脑中又一阵恍惚,艰难地想着——
她原本是打算来见谁的?
实在想不起来了,看到崔衡那刹,所有隐于水底的情潮涌出来,肆意拍击她。
石林附近树木林立,遮住了许多光,又近黄昏,比别处稍昏暗些。
崔衡看不清谢清芫神色,只觉得她身子摇摇欲坠的,似乎是病了。
他眉心一紧,快步上前,谢清芫却先行到了他跟前,不由分说抱住他,额头抵在他胸前,声音虚弱。
“崔衡,我好想你……”
崔衡身形凝滞,整个人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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