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夫人并不姓岁,她原姓祝,叫祝幸芳。岁这个姓,是后来改的。
如今的梁京,几乎已经找不到祝氏一族的脉系了,但在本朝伊始,祝家作为开国功臣之一,也曾是京中有名的望族。
大族也好,平民百姓家也罢,家族的兴旺传承,离不开有为子弟的维系和奋发。可天胡开局的祝家,偏就找不出几个材优干济的后生,在传过三代之后,就开始后继无力了。
到了先帝这一代,祝家头顶的望族名衔差不多摇摇欲坠了。
岁夫人祝幸芳就出生在这样的祝家里,给祝家带来了最后的昙花一现的辉煌。
祝幸芳是祝家的长房幺女,生得粉妆玉琢,在幼年时期就展现出了出色的容貌。
祝家透过这个女孩儿,隐约看见了未来可以谋求的富贵,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倾注了半族之力培养出了一位华灿动人的明珠。
明珠出尘绝世,胸罗锦绣,不负所望在京中大放光辉,引得众多儿郎争相竞逐。
卫智春便是其中之一。
老国公子嗣不丰,卫智春是卫家嫡系的独子,老国公去得早,作为老太爷膝下唯一的儿子,卫智春理所当然的承继了国公之位。
他当时也不过才二十岁。
那是个多事之秋,宫里的几位大爷为皇位打得正火热,他的发妻周夫人卧病在床,奄奄一息,随时都将撒手西去。
初见祝幸芳,也是在那一年。
祝家为将精心打造的女郎推向台前,以为祝老太爷祝寿为由,大宴宾客,一片喜闹喧热、脂香酒气里走出来的女郎,明光玉色,泠泠淡和,如神女降世,压得周遭所有的色彩都暗然无光。
在祝家老太爷隐晦的得意里,原本推杯换盏、欢笑闲语的宴席在一息之间变得鸦雀无声,寂若无人。
连弹琴吹笙的伶人都失礼的停下了动作。
卫智春痴痴地摔了手中的酒杯,直到离开祝家都没能回过神。
接下来的日子里,祝家开始让祝幸芳频频外出交际,美色之下的性情才气尽显无余,越让他神魂颠倒。
他像个偷窥狂一样,躲在暗处,无时无刻不想把明珠据为己有。
二十岁的国公,无论放在哪一朝,都是很有资本排得上号的。但再声名显赫,也是臣子,越不过皇室的皇子皇孙去。
宫里的大乱斗临近尾期,大皇子等人不是残就是废,六皇子一枝独秀。
但先帝却对这个手段过分狠厉的儿子心生出不满,直接下旨赐婚,给六皇子指了没落士族的祝幸芳为继室,反而把大有权柄的殷家的女儿殷若华,反手指给了当时不显山不显水还是十一皇子的庆明帝。
祝家欢天喜地的送女出阁,深觉从前的投资得到了大回报,那可是最有望即祚的六皇子啊!
有人欢喜自然有人愁。
明珠有主,想望成空的卫智春和庆明帝走到了一起,两个怀揣着同样遐思绮愿的男人,因有一个共同的爱慕对象,和一个共同的嫉妒对象——六皇子,而成为了“好兄弟”。
卫智春也顺理成章地成了十一皇子的党羽。
这对“好兄弟”联手,又有先帝和殷家的大力扶持,风头之上的六皇子急转直下,顺风变逆风,一败如水。
庆明帝轰轰烈烈地登上皇位,第一道旨意就是将六皇子一府圈禁至死。
然而就在他忙着处理登位初期的各项事宜时,他的塑料兄弟卫智春偷摸摸地瞒过宫中耳目,设计了一出假死,将他魂牵梦萦的六皇子妃接了出来,安上岁家女儿的身份,把人强娶入了府中。
彼时卫老夫人正带着两个孙儿在青州祖地,唯一可管束他的人不在,他趁此将国公府曾见过六皇子妃相貌的老人换了个遍,其余留下来的,谁也不知道这位新入府的夫人从前的身份。
至此,世上再没有了六皇子妃,只余下安国公府的岁夫人。
终于将心中的神女据为己有,卫智春用尽了讨好的手段,华服珠宝柔情蜜意,但岁夫人从始至终都不假辞色,她永远只是坐在窗边的小榻上,漠然地看着手中的书,或是看着院子外枝头上笔直地向着天空绽放的紫玉兰,任他来去。六皇子府也好,安国公也罢,不过是换一个牢笼罢了。
卫智春并不气馁,岁夫人不只是单单对他这样,她本就是一位性子偏向清冷的美人。
他们都已经是夫妻了,以后总有能把白雪清冰化作温乡柔水的一天。
卫智春计划做得很好,但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的。
庆明帝登基开恩科,卫智春被任命为会试主考官,因而陷入了一场牵连甚广的科考舞弊案。
新皇登基的首届科考,就出了这等大事,庆明帝大怒,命三司严查,即使涉及到“好兄弟”卫智春也不留半分颜面。
这是泼天大祸,卫智春焦头烂额,为求自保,他痛下狠心,主动将藏在府内的岁夫人,献给了帝王。
庆明帝这才知晓白月光尚在人世,卫智春竟背着他将人独占,将他耍得团团转!
皇帝含着杀意的视线下,卫智春软了骨头,扬声便告:“陛下误会微臣了,六皇子妃是高华明月,臣区区凡夫,怎敢占有,也只有陛下旭日当空,堪可一配。”
“只是六皇子妃本是陛下的皇嫂,宗族礼法在前,世态人情在后,如今还有其他皇子余党虎视眈眈以及皇后娘娘……陛下虽有心,却万不能主动将六皇子妃从皇子府中接出,臣深知陛下情深,是以特为陛下分忧,六皇子妃便是微臣为陛下万寿准备的献礼啊。”
年轻时候的卫智春噗通一声跪在庆明帝脚边,言辞恳切,一副为君上肝脑涂地的大义凛然。
“六皇子妃住在微臣府上,陛下尽可往来,有臣在此掩人耳目,谁人都发现不了这内中乾坤。既可全了陛下英明,也能全了陛下对六皇子妃的一片真心。”
庆明帝被卫智春说动了,怒火渐渐散去,亲自扶了他起身,叹道:“是我误会了物生你忠君为主的赤忱。”
两个男人自说自话,谁也没有考虑过他们口中的“六皇子妃”这个人。
卫智春就这么将他的第二任妻子献给了皇帝。
辛辛苦苦,好不容易将人弄到手,却转头就得恭恭敬敬地送到别人手中。半途被人摘桃子,他怎么可能没有怨愤?
尤其是在每次皇帝走后,看着岁夫人那张依旧水波不兴的脸庞,他不敢对庆明帝发泄的满腔嫉妒和气恨,却对岁夫人化作了最尖恶又没有道理的指责:“只要是个男人你都能接受,你就如此的人尽可夫,没有半点的羞耻之心吗?!”
面对脸红筋暴,忿然作色的卫智春。
岁夫人讶异的同时,头一次对着他笑了。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不是你把我送给他的吗,这是我能选择的吗,还是说你希望我以死明志,以护坚贞?”
她声音冷漠:“贞洁?你有吗?你都没有,又凭什么来指责我。”
“你们男人|妻妾成群,怎么配谈这两个字。而我也不会为了这种可笑的东西,自怨自艾,甚至结束自己宝贵的生命。”即便她像一只鸟雀一样,被关在笼子里供人赏玩,她的性命于她而言,仍然珍贵。
岁夫人的话让卫智春感到不可思议,他当然不会觉得自己有错。我把你送给别人是一回事,但你如此轻而易举的就接受了又是另一回事!
他气急败坏又无理取闹,还能反咬一口,顺便开脱自己:“说来说去,你其实早就想和他在一起了吧,倒是我碍了你们的好事了!如今好了,成全了你们!”
卫智春和岁夫人之间的夫妻关系,自此名存实亡。
而庆明帝往国公府去得过于密切,引起了宫中为六皇子妃操办完丧仪的殷皇后的注意。
直觉告诉她这里头不对。
殷皇后使人查探,得知真相后大为惊怒,她借故出宫,直奔安国公府,一脚踹开阻拦的卫智春,抱着好友惊悲痛哭。
她们自闺中相识,亲如姐妹,哪怕因为各嫁的丈夫为了那个位置争锋相对,不死不休,她们不得已暂断了表面上的往来,但从前交连的情谊却是从没有变过的。
“幸芳,幸芳!我要早一步就好了,我要早一步把你接出来就好了。怪我……这都怪我!”
她派去的人只比卫智春晚了两个时辰,就是这短短的两个时辰,却叫她的明月沦尘,受人欺辱。
轻拍着泣不成声的好友,岁夫人是从没有过的温柔:“若华,不要自责,这与你没有相干。”
殷皇后亲自将卫智春揍了一顿,又急冲冲的回宫。宫外的卫智春并不知道宫内发生了什么,只听闻帝后大吵了一架,闹得六宫震动,最后还是太后出面才平息了事端。
殷皇后并没能阻止得了庆明帝,若非还有殷太后压着,庆明帝甚至还想干脆把人接到宫里去。
后来两岁的二皇子因钦天监的父子相克之言,被秘密地送到安国公府,以卫邵的名,成了国公府的三公子。
岁夫人待如亲子,是卫智春从未见过的周全温柔的做派。
她、庆明帝、卫邵恍若才是真正的一家三口。这样的情形让卫智春恨红了眼。
卫智春对庆明帝充满了不可言说的,属于男人之间的嫉恨,这些恨意被尽数投注在了离他最近的卫邵身上。
他当然知道庆明帝不太喜欢这个流有殷氏一族血脉的儿子,他更知道岁幸芳对卫邵的呵护疼爱,有一大半都是看在他母亲殷皇后的份儿上,但那又怎么样,改变不了卫邵是庆明帝儿子的事实。
是,幸芳是他亲手送出去的。
但他到底是她名正言顺的丈夫啊!
他不但要眼睁睁看着她和庆明帝往来,为他们遮掩,还要看着自己妻子当作宝贝一样的照顾庆明帝的儿子,他连恨都不能恨了吗?
当然他也并不敢明目张胆地做什么,最多也就在卫邵毒发生不如死的时候,痛快地喝两口酒。毕竟卫邵那里有宫里头看,有卫老夫人守着。
不止不能对卫邵做什么,他还要装作对岁夫人和卫邵毫不在意,以免引起庆明帝的怀疑。
他表面云淡风轻,实则内里早就发烂生蛆。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岁夫人去世。
岁夫人是突然病故的,在殷皇后的坚持下,死后行的是火葬,尸骨无存,不入卫家祖坟。
这更让卫智春大受打击,越沉迷于酒色之中。
直到多年之后,他遇到了重生归来的秦兰月。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