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昔媗对顾鸿渊说道:“其实若是想稳妥地医治好皇帝,还是需要一位真正的医者。”
顾鸿渊问:“媗儿是想,求助药王谷的侠士们?”
她摇了摇头:“我还没有……决定好。”
顾鸿渊看破自家大女儿的心思:“媗儿心里明白,找药王谷的侠士前来是一定能替陛下解毒的。可媗儿也在犹豫,是不是应该用朝堂之事去麻烦他们江湖之人,对不对?”
被说中心思,顾昔媗抿唇不语。
顾鸿渊笑了笑,说道:“此事不是这么算的。”
顾昔媗抬头,用疑惑的眼神看向自己的父亲。
“江湖,也是大昭的江湖。江湖人,也是大昭的子民。而今大昭的皇帝命陷衰微,身为大昭百姓施以援手是分内之事。倘或将来某一日陛下当真驾崩,以如今形势,大昭必定陷入无可转圜的乱局,届时江湖人如何能够置身事外、逍遥度日呢?”顾鸿渊以道理说与顾昔媗。
顾昔媗神色微动,心中骤然明朗许多。是啊,早前她一直不想以自己的事情去麻烦引衣师姐和唐赋师兄,但实际上,只因她是局内人,此事才与她有关。可若是跳出局外来看,此事并非关系她一人的私事,而是关乎大昭的天下大事。
“父亲说得对,是我狭隘了。”顾昔媗说道。
“既如此,我明日便修书一封送去药王谷,请一位侠士来应梁相助。”顾鸿渊又说道。
但顾昔媗摇头否定了他:“不,父亲。这封信不能由信国公府送出。”
“不错,不错……”顾鸿渊喃喃,“是我太心急了……若是由我送出,必定会被藏于暗处的人拦截,届时他们的目光将再度聚集在偃戈殿。”
顾昔媗沉吟:“书信如何发,昔媗暂时还未有想法,我且再想想,若有好法子届时随机应变吧。”
“那此事,又要辛苦媗儿操劳了。”顾鸿渊歉意道。
不过——
有件事顾昔媗倒是好奇了很久。
自己的父亲如此支持燕放,当真只是因为德宗托孤,为了一个“信”字吗?
思及此,顾昔媗启唇问顾鸿渊:“父亲,皇帝他……是个怎样的人?”
顾鸿渊笑了笑,“媗儿果然问出了这个问题。”
顾昔媗怔愣:“父亲?”
顾鸿渊起身向正殿走去,顾昔媗跟在身后。
父女俩穿过层层帷幔,最终站到龙榻前。
顾鸿渊神色惋惜地看着床榻上的燕放,温声与顾昔媗说道:“想必回到应梁之后,媗儿听了许多关于陛下是个‘暴君’的传言吧。”
“……是。”
“爹爹文人出身,这一点媗儿是知晓的。陛下十岁初登大宝,太后摄政,我因实绩不足难得重用,便被太后派来教授陛下文治韬略。故而陛下与我虽无师生之名,却有师生之实。”顾鸿渊娓娓道来。
顾昔媗怔愣:“什么……?”
这是她从未知晓的事情。十一年时光到底令人与人之间变得生疏,她所知晓的父亲只是浮于表面的消息,如这般关系,便非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她能够掌握的。更何况前世后来她再去了解时,当事人双方皆已身死,她也无从得知了。
顾鸿渊笑道:“正因如此,我或可厚着面皮说一句是这朝堂中最了解陛下的人。媗儿让我来评价陛下,倒也能得个还算公允的答案。”
顾鸿渊负手,转头看向顾昔媗,问她:“媗儿知晓景王吗?”
她点点头:“景王其人,是先帝德宗最小的弟弟。德宗登基之时,景王年方五岁却展现出超乎常人的聪慧多智。彼时德宗从政作风,多以守成稳健行之,这令诸多投机之辈心思百转,散播谣言云:景王比之德宗更有治世之能。至景王十岁那年,着素衣负荆,入宫跪见德宗,祈之封号‘景’,无求封地,永居应梁。”
——这是前世,先生手下暗探获得的关于景王之情报。
“景王殿下的确早慧多智,早年间我也曾见识过一二。不过若以陛下之才智相比,景王甚至未及陛下五成。”顾鸿渊缓缓道。
“可是……为什么?”顾昔媗问道。
为什么有才智的燕放,却得了个“暴君”之名?
“多智多谋者,亦多自负。陛下他……太着急了。”顾鸿渊叹了口气,继续说下去:“早在陛下十六岁时,便已然可以亲政。奈何太后贪恋权柄不愿罢手,以陛下年幼为由,生生拖到陛下加冠之后才肯放权。陛下心中积埋了太多怨怼与不甘,迫切想要在治国治民上一展所长。”
“可惜,陛下终究少年心性。纸上捭阖用于实途总归会有所差异,然陛下自负而不愿去思索自己或有失败的可能,以至诸多政策落实地方时,因各地域风化风物之不同,而导向最终无所效用。”
“父亲,不曾劝过吗?”顾昔媗问道。
顾鸿渊摇头,“劝过,不止我劝过,御史台那些言官上的文书日日勤过一日,却是劝不回陛下了。况或有些政策之颁发恰如覆水难收,即使朝令夕改也是无用,只能将错就错。最终的结果便是,陛下虽有心成为一代明君,反而成了被百姓怨声载道的‘暴君’。”
顾鸿渊在评价燕放时,到底是顾及君臣之谊、师生之情,言语上多有惋惜、恨铁不成钢之意。而前世先生评价燕放时,则是站在朝廷的对立面言之,言语更犀利、毫不留情。
但是两相印证之下,其实所描述的确实是同一人。
听了顾鸿渊的话,顾昔媗便明白了他为何如此坚定地推崇皇帝。因为于情于理、于忠于义,他都必须这么做。
顾昔媗说道:“我明白了,多谢父亲解惑。”
“那么媗儿的想法是什么呢?”顾鸿渊却如此问道。
“……我吗?”顾昔媗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
“不错,”顾鸿渊点点头,“听过百姓们的谈论,也听过爹爹的评价,媗儿衡量之下,还愿意与爹爹一起救陛下吗?”
顾昔媗莞尔:“昔媗的想法没有动摇过。相比于一国之君驾崩大昭必定陷入乱局,不如赌一把,兴许皇帝经过这一遭中毒劫难,能够意识到自己的不足,当真成了明君呢,对吗父亲?”
——毕竟顾昔媗有着前世的记忆,经历过没有真正掌权人统治下的大昭是一片怎样的乱象。她知晓,若是燕放当真身死,幕后之人便真的肆无忌惮了。
顾鸿渊哈哈一笑:“然也,然也!爹爹的媗儿也是个大胆之人。”
所以接下来,他们要做的,便是放任幕后之人行动,让所有人都觉得皇帝已经救不回来了,让他们陷入抉择哪一方宗室子为新储的权力旋涡中。当所有人都忽略了偃戈殿时,才是顾昔媗暗度陈仓给皇帝解毒的最佳时机。
父女二人聊完了当下局势,又转身回到偏殿。
顾鸿渊经过顾昔媗的矮榻时,目光落在旁边桌案上摆放的一本《三略》。他奇而拿于手中观之:“咦?媗儿也读《三略》。”
“只是闲来随便读读。”顾昔媗说道。
“爹爹可以翻阅内中看看吗?”顾鸿渊询问。
“自然可以。”顾昔媗回答。
顾鸿渊翻开书页,看着顾昔媗在旁所写之心得笔记,不时点头:“媗儿有些解读倒是很别出心裁,不错不错!若是之后读书方面有什么不理解的地方,大可找爹爹问问。爹爹别的本事没有,读书还是比较在行的。”
顾昔媗莞尔:“昔媗记下了。”
“哎——”顾鸿渊叹惋,“许是今日想了太多关于陛下的往事,又看到这本《三略》,倒是让爹爹想起了陛下少年时读《三略》时的情形。那时候陛下的年纪与媗儿如今差不多,也是十五六岁的模样,一转眼的功夫,却成了如今这个局面……”
顾昔媗安慰道:“困局终究只是一时,父亲切莫太过伤怀。”
“诶,媗儿说得对。到底是我人老多情咯!”顾鸿渊笑道:“好了好了,今日拉着媗儿说了太多的话,爹爹也该回去了。”
“昔媗恭送父亲。”顾昔媗起身。
“不用,媗儿好好休息。”顾鸿渊摆摆手,然后把自己来时带的另一个食盒推向顾昔媗,“这是爹爹跟你娘还有你妹妹做的月饼,到底是中秋佳节,你不能与我们团聚,我们便用这点月饼聊作思念吧。”
顾昔媗说道:“多谢父亲,也请父亲代我谢过母亲和妹妹。”
“爹爹晓得。”
顾鸿渊站在顾昔媗面前,沉默许久,最终叹了口气,说道:“光阴造成的隔阂终究要用光阴去抹平。爹爹与你娘亲以及你妹妹,有些地方确实不妥,让媗儿伤心了。但我们都是爱你的。媗儿一个人也要好好照顾自己,我们都在家里,等你回来。”
顾鸿渊轻轻拍了拍顾昔媗的脑袋,带着笑意转身离开了偃戈殿。
唯留顾昔媗有些愣愣的,站在原地。好一会儿她才哑然而笑,眼眸中闪过泪花。
原来她也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满不在乎。
原来只要一句“我们在家里等你回来”,便可令她忍不住泪意。
她想,她或许可以给自己一个机会去原谅他们。给他们一个重新爱自己的可能。
——也给自己一个爱他们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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