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魃之祸(十五)
细细看来, 这人比花娇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曾与尹焕臣在人群中相会的女扮男装的美人,此时的她早已洗净了脸上擦蹭的脏污, 褪去了男子的衣装, 摇身一变成了江南五府的花中状元——漪竹姑娘。
她无心驱赶落在发上的凤蝶,任由它栖着,眉眼低垂,面上皆是愁容。
孤注一掷的选择,破釜沉舟的勇气, 罔顾生死的偏执,为何就换不来命运一丝一毫的垂怜?
就这样寂寂无语坐了许久,一阵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将漪竹从回忆中拉扯回来。门口传来丫鬟芍药的轻唤:“姑娘,有公子求见。”
漪竹想也没想就驳了去:“不见。”
在这种复杂的情状下, 她哪有心情见客?哪怕这位公子富可敌国, 权大如山;哪怕鸨母苦苦相逼, 以死相挟, 她也绝不低头。
“姑娘, 那位公子说了, 他知道你不会见他, 但求姑娘看看他的留字, 再做决断。”
漪竹心中烦闷,只听见芍药正在往门缝里窸窸窣窣地塞纸条, 便无可奈何的站起身,从地上捡起纸条。只一眼,漪竹便面色苍白地打开了门。
“芍药……那位公子何在?”
纸条顺着漪竹颤抖的指尖悠然飘落, 那停在鬓发上的凤蝶受了惊吓,也振翅而飞, 最终停在那沾染了美人脂粉香的白竹纸上。纸上的字迹铁画银钩,秀美隽永:杨家红拂识英雄,着帽宵奔李卫公。莫道英雄今没有,谁人看在眼睛中。
这首诗出自当朝大才子唐伯虎的题画《红拂妓》,讲得是红拂女美人具眼识穷途,爱慕当时欲向杨素建奇策的布衣之士李靖,与其私相夜奔的故事。
聪慧如漪竹,又如何看不出此诗正是暗指自己与尹焕臣私奔逃亡一事。可是,此事涉从甚密,除了自己与尹焕臣,以及丫鬟芍药之外,绝无第四个人知晓。那这位公子,又是何人呢?
她生怕此事出了岔子,是以再也不敢闭门不出,让丫鬟将那位公子请上碎云轩来。
沈忘悠悠放下茶盏,向前来有请的丫鬟点了点头,柔声道:“有劳姑娘了。”
芍药面色一红,连忙垂下了头。这位谪仙般的公子说话温声细语,君子端方,和那些为求漪竹姑娘一见,赌咒发誓,一掷千金的狂蜂浪蝶极为不同。更何况,他对待身为奴婢的自己亦是彬彬有礼,绝不逾矩,不由得对沈忘升起了一丝好感。
沈忘的目光在芍药白如凝脂的柔荑上停留片刻,神情微动,却并未多言,而是跟在芍药身后上了楼。
二人逶迤而上,行至碎云轩中,芍药轻推门扇,紫檀幽香扑鼻而来,入目皆是纱幔轻扬,流苏翻飞,当真是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
沈忘冲着那隐在雕空玲珑的隔扇后的女子拱手行礼,其声清越:“在下沈无忧,见过漪竹姑娘。”
隔扇后半晌无语,过了一水刻,方才幽幽道:“芍药,看茶。”
沈忘转过身,冲准备出去掩门的芍药道:“芍药姑娘还请留步,待此间事了,再看茶也不迟。”
芍药一怔,有些怯怯地征求漪竹的同意:“姑娘……我……”
“既然公子让你留,那便留下吧。”
芍药依言侍立在一旁,漪竹透过隔扇的空隙看向始终柔和浅笑着的沈忘,道:“公子有何事,这便说吧。”
漪竹的声音里透着难掩的疲惫与哀婉,让人不忍卒听。
“在下此次前来,有一事相询。敢问漪竹姑娘,昨日命案发生之时,身在何处?”
“公子真是说笑了,命案发生之时,整个靖江县的百姓都看到小女子身在宝船之上,静待梳拢。”
“那命案发生之后呢?”
“发生了如此血腥可怖之事,小女子自是闭门不出,再不见人。”
沈忘轻声笑了,眉眼弯弯,说不出的自在风流:“若诚如姑娘所说,那又何必因在下的一行诗句屈尊相见呢?”
隔扇之后寂寂无声,漪竹放在膝上的素手紧紧绞着一方锦帕,胸中腾起滔天巨浪。
沈忘静待片刻,见漪竹不肯再言,语气愈发轻柔起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红拂夜奔本也是佳话一段,可若是此情脱胎于累累白骨,只怕姑娘也终身难得安寝。命案发生之时,姑娘极言自己身在宝船之上,可你我皆知,在宝船之上的另有其人。”
沈忘转头看向在一旁瑟瑟发抖的芍药,道:“你说是吗,芍药姑娘?”
“公子!此事事关重大,切不可妄言!”漪竹急道。
“妄言?漪竹姑娘,芍药姑娘与你身形甚为相似,又皆是雪肤花貌,朝夕相处之间,自能学得几分形神兼备。人在宝船之上,相隔十数步,又加之轻纱覆面,自是能将整个靖江县的百姓蒙骗过去。可唯有一点,芍药姑娘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沈忘抬手,虚空向着芍药的柔荑微微一点:“世人皆传,漪竹姑娘的一手好琵琶,天下无双。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只怕芍药姑娘的指甲可是弹不了。”
芍药闻言浑身一颤,攥起双拳,将为了做活剪短的指甲藏于手掌之内。而隔扇之后的漪竹,也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染红的蔻丹。
为了能养成一手弹琵琶的好指甲,她每天都将白芨与生姜加水熬制,细细涂抹于甲上。却不料,她精心养护的指甲,却成了泄露她隐秘之事的证据。
“所以,公子今日,究竟想要做什么……”
沈忘朝着隔扇后的女子再次拱手而拜:“漪竹姑娘,今日小生从旁人口中探知姑娘与尹焕臣旧日秘辛,深知二位身世凄婉,并非大奸大恶之人。还望姑娘莫要再险中求生,放下过往仇怨,早做决断。小生言尽于此,就此拜别。”
说完,也不待漪竹姑娘回话,转身离去。
待沈忘脚步声渐远,芍药连忙疾奔到隔扇之后,扶住摇摇欲坠,泪眼婆娑的漪竹。漪竹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她望向轩窗之外的万里晴空,轻声哽咽:“焕臣……我们究竟该如何……”
尸魃之祸(十六)
沈忘急匆匆下楼, 见程彻还老老实实在门口候着。他盘着二郎腿坐在墙角,半个身子都隐在阴影中,唯有脸被阳光照亮。他仰着头, 嘴里叼着一根草茎, 一会儿扬起,一会儿又落下,自得其乐。
沈忘的脚步声惊动了他,程彻一骨碌翻身而起,大喇喇地挤到沈忘身边, 问道:“怎么样!那状元认了吗?”
沈忘笑着摇了摇头:“她并没有亲口承认,但她和尹焕臣既没有不在场的证明,又有杀人的动机,应该和此案脱不开关系。可惜, 目前我们的证据链尚不充分, 我也不能确定究竟是不是他们。只能先敲打一下, 留好后手。”
程彻大失所望, 哀叹道:“查案真是比练武麻烦多了, 查来查去, 按下葫芦浮起瓢, 弯弯绕绕, 没完没了!”
沈忘拍了拍好友厚实的肩膀,安慰道:“查案就是如此, 不靠猜想,只讲证据。仅凭蛮力,是绕不出这五指山的。我们能做的, 就是拨开迷雾,寻找隐藏在其中的真相, 不被任何情感所左右,不被任何故事所干扰。”
程彻敏锐地感觉到沈忘语气中的转折,问道:“怎么,听你的意思,好像不太希望这俩人是凶手啊?”
“也许吧,他们二人是有情人,本不该是如今这种结局。”
沈忘抬起头,看向头顶那一望无际的浩渺苍穹,他的目光似乎落在无尽远的彼方。飞跃那绵延不断的茶山,掠过那川流不息的白荡,穿行至小桥流水的西塘,一路向着那心向往之的松江……那封信,此时她该收到了吧……
正想着,耳边传来程彻标志性的大嗓门:“无忧,到了!”
沈忘先是骇了一跳,待缓过神来又不由苦笑,他从未被尸体吓到过,可清晏这冷不丁的一声喊却是吓到他好几次了。
抬眼看去,他们已经行至长街最繁华之所在,大盛赌坊的门口人头攒动,坊内人声鼎沸,好不热闹。看来,连日的血腥屠杀并没有影响十里八乡纨绔子们一掷千金的好心情,相反,他们越发懂得了人生苦短,何妨散尽家财。是以,这大盛赌坊的生意倒是一日好过一日。
沈忘冲程彻点点头,道:“清晏,接下来就交给你了。我教你的话记住了吗?”
程彻把胸脯拍得震天响,朗朗道:“这还有什么记不住的,程氏父子,是吧,我本家嘛!”
“不是程氏,是常氏。也不是父子,是师徒……”
程彻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可我记得有对儿父子啊……”
“那是程……常新望的继子,阮庆。”沈忘现在只觉得,天底下最难的,既不是练武,也不是查案,而是让程清晏记住人名。
正待再嘱咐几句,就见程彻已经低声念叨着三个名字往赌坊内走了去,沈忘叹了口气,听天由命地坐到了街对面的茶水铺子里,要了一壶茶水,一边歇息一边时不时地向赌坊门口瞟一眼。
这时,沈忘在茶水铺中见到一位眼熟之人,那妇人身形略显丰满,此时正用帕子拭着汗,正是几日未见的阮庆娘。此时的她显然已经从主人惨死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或者说,主人的惨死也根本没有对这位坚强的妇女造成任何的困扰。她抬起头,冲着凉棚下坐着的沈忘微微点了点头。
沈忘跟茶水铺的小二多要了一碗茶,长袖一摆,礼貌地示意阮庆娘落座用茶。
阮庆娘满脸堆着受宠若惊的笑容,施施然坐了下来。
“大婶,又见面了,您今天是来……”
“今儿啊,就来买点儿豆干,这不小贩没来,扑了个空。”
沈忘微微一笑,他自是知道尹焕臣不来卖豆干的原因,他也不插话,只听着那阮庆娘继续絮絮叨叨着:“说来也奇怪,这豆干前一阵子贱卖,不知为啥便宜了好些,等我再从家里赶了来要买,就卖光了。后来价格涨上来,我不舍得买,今儿孩子想吃,小贩反而又不来,沈解元,您说我是不是和豆干犯克啊!”
“若我碰到那小贩,定让为您留一块,可好?”沈忘柔声说。
“好好好,那就多谢沈解元了!”阮庆娘笑得欢畅,把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连声道谢着走了。望着阮庆娘挎着篮子,一摇三晃的背影,沈忘陷入了沉思。
可他并未来得及思忖多久,就见程彻和一个赌坊的打手勾肩搭背地走了出来,看样子很是亲密。他们二人走到赌坊一侧的廊影下,低声交谈着什么。
二人在阴影下站定,程彻将胳膊从那赌坊打手的肩膀上拿了下来,顺势将一点散碎银子塞给那人,却被后者怒气冲冲地推了回来。
“大哥,您这不是扇我脸吗!您有什么事儿吩咐就行,小弟我万死不辞!”赌坊的打手急道。
程彻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想跟你打听一下,那程氏师徒最近是发财了吗?我怎么总见他们在赌坊里进进出出啊?”
“程氏师徒……”打手挠了挠后脑,思忖片刻恍然道:“哦!大哥您说的是那对儿姓常的师徒吧!师父叫常新望,徒弟叫常友德。”
“对对对!就是你说的那俩名儿!”
“说来也是奇怪,这俩惫懒货也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现在出手阔绰极了。那阮庆也是,跟着他那继爹也牛哄哄起来。据说是订出去好多草扎人,做到明年都做不完呢!不过,再有钱有什么用,在我们这儿,只要你手气差,别说他阮庆和常氏师徒,就是商会的大户也能给你输得连裤衩子都不剩!”打手嘿嘿笑了起来,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陈年旧事。
“对了,大哥,你瞧,这还是阮庆今天上午当在我这儿的,从我这儿要了银子,说是过一阵儿来赎呢!”赌坊打手从袖中拿出一枚玉佩,触之温润,成色极好,美中不足的是穗子被削掉了一半,许是时间匆忙,没来得及换上新打的穗子。
程彻看着玉佩,沉吟片刻,道:“这枚玉佩能先借我用用吗?”
那打手的脸立刻耷拉下来,怒道:“大哥,您今天这是要把小弟的脸都抽肿了啊!你我兄弟二人,何谈借啊!你就是要我的命,我要是敢打一个磕巴,我就不是个人!”
程彻笑了,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兄弟!”
那玉佩在程彻的大手里还没捂热,就老老实实地交给了等在茶水摊上的沈忘。
程彻口干舌燥,抓起茶碗,牛嚼牡丹般地咕嘟咕嘟灌了下去,方才道:“这是那姓阮的当在赌坊的,看上去还值几个钱,我觉得可能对你有用,就要过来了。”
他喝完茶,大喇喇地岔开腿坐在几凳上,看向桌对面的沈忘。只见沈忘正两指捻住玉佩的挂绳,轻轻将它提了起来,透过阳光,细细端详。
光蕴在玉中,在投射到沈忘的脸上,格外温润,将沈忘本就有些浅淡的瞳色,映出了琥珀般的光泽,突然,沈忘的瞳仁骤然一缩。
这玉佩的主人,他找到了。
待沈忘和程彻回到悦来客栈之时,已是日薄西山,张坦早早地迎了出来,只是此时他怀中抱着的不再是气味儿浓郁的便壶,而是一只雪白的信鸽。
“沈解元,信……信到了!”
沈忘接过竹筒,拔开木塞,抽出里面的一张白竹纸。他没有着急打开,而是将竹筒倒转过来,轻轻晃了晃,似乎生怕遗漏了什么。但竹筒中除了那一张简简单单的白竹纸之外,空无一物。
沈忘微微一怔,有些自嘲地勾起了唇角。他没有当着二人的面打开信纸,而是略施一礼,向自己的厢房走去。
张坦看着沈忘的背影,有些疑惑地问程彻道:“我怎么看,这沈解元有些失望啊?”
程彻挠了挠头,回道:“我这兄弟啊,哪儿都好,就是心思重了些。可能他们读书人都这样儿吧!掌柜的,吃饭喊我啊!”
程彻抛下这句话,双手往脑后一背,跟在沈忘身后回了房。
沈忘的面前整齐地排列着数张白竹纸,其上按照时间的顺序,将各种证据线索密密麻麻地罗列在一起,而他埋头其间,不断用毛笔勾画着,仿佛一只正在织网的蛛。而那细密的蛛网却似乎总是缺少最后一根收拢的蛛丝,难以完整地成形。
九十刹那为一念,一念中一刹那,经九百生灭。那十数人的生死轮回,在沈忘的脑海中不断往复重演。
十名正当壮年的男子,参与了商会的起梁一事,却一夕皆殒;春山师徒为图小利,却反被人利用,当了替死鬼;凶手利用何种手段,将十人尸体搬运之茶山之上;又利用何种方法,让尸体在众目睽睽之下顺流而下,成为白荡河上的浮漂;许齐二人诡异的伤口,白骨之上隐约可见的骨茬,昭示着真正的凶器;漪竹姑娘与尹焕臣的凄婉恋情,许老爷与尹焕臣的夺爱之恨;常氏师徒可疑的暴富,阮庆典当的玉佩;以及那时不时萦绕于鼻端的古怪味道……
这一切的一切,只差最后一个伏笔,便可昭然若揭!
“无忧!吃饭了!今晚吃肘子,老李饿得眼睛都发花了,大家都等你呢!无忧?”程彻一边喊着一边往房里走,在沈忘铺满了纸的桌案前停了下来。
他抻着头看了一眼,被那密密麻麻的文字灼得头昏脑胀,眨巴了两下眼睛,细细端瞧。
“欸?”程彻突然好奇地指着一张纸问道:“无忧,你怎地连这种江湖秘辛都知晓啊!”
江湖秘辛?沈忘将目光投向程彻手中的白竹纸,那纸上仔仔细细誊抄着李四宝列出来的草药单子。
蛛网上的最后一根丝线,从阴暗的角落中缓缓探出,如同匍匐爬行的藤蔓,小心翼翼地将那抹神秘的空白彻底填满。
*
两日后,清晨。
自那日的晚饭之后,张坦就再也没有见过程大侠,据沈解元说,程大侠手底下的堂口儿出了了不得的大事,他必须亲自回去解决问题,便连夜离开了靖江县。
晚上没听到那楼顶厢房传来的震耳欲聋的呼噜声,张坦心里倒还有点儿戚戚然,他捧着便壶,悠哉游哉地溜达到街上,却眼见城门口敲锣打鼓行来一顶轿子。
张坦现在是一看到轿子心里就直发怵,要不是怀里还抱着便壶,他都想掉头跑回客栈,等到日上三竿再出来。可那轿子实在是古怪得紧,就算是胆小如张坦,也不得不驻足观看。
那轿子形容华贵,富丽堂皇,篷顶嵌着一颗硕大的宝珠,迎着清晨的阳光闪闪发亮,灼人眼球。而抬轿的轿夫皆是八尺大汉,孔武有力,满脸的虬髯张牙舞爪,虎目圆睁,瞪大了眼睛扫过来,让张坦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更奇怪的是,这轿子明明不是花轿,却偏偏请了一堆乐师,吹拉弹唱个不休,音色粗糙刺耳,乐器也是五花八门,很难讲这曲子是壮行呢还是送行……
总之,这轿子甫一踏入靖江县的地界儿,就吸引了街上所有人的目光。张坦一开始也是抱着看热闹的打算,可眼见着这轿子越行越近,最后竟大剌剌地停到了悦来客栈门口,他也不由得心里暗暗叫苦。
他皮笑肉不笑地迎上去,想见识见识这是哪位毫无品味的阎王爷驾临,却让轿旁的大汉一瞪,骇得连忙倒退几步,陪着笑脸立在一旁。
“老爷!这穷乡僻壤的,就这一家客栈,您看……”一名轿夫粗声大气地冲轿里喊着。
“凑合住吧!”轿子里的老爷嗓门儿也是出奇得大。
“得令!”一干轿夫们齐齐应声,开始七手八脚地拆卸着行李包裹。其中两名轿夫,撑开两柄巨大的油纸伞,将围观的目光挡了个严严实实。轿子摇晃了一下,轿中之人便被两名大汉护在伞下,往客栈里走。
远来都是客,张坦也想表现一下靖江人的待客之道,便殷勤地想上前扶一把,可这手刚伸出来,其中一名大汉便暴雷般地大喝一声:“滚一边儿去!”
张坦吓得连连点头,躲到了案几后面,再也不敢自作主张了。
这时,伞下丢过来一物,正砸在案桌上,声音铿然,极有准头。张坦一怔,垂头看去,竟是一锭分量十足的银子。他激动地鼻子一酸,登时忘了刚刚被呼喝之事,跟在金主屁股后面千恩万谢,直到大汉出声驱赶,才美滋滋地抱着便壶和银子走了开去。
只一晌午,悦来客栈住进了大富户一事便在靖江县传开了,来来往往的好事者都趴着门边儿往院儿里望,只为了看一眼那据说是价值连城的软轿。而在无人注意的檐影之下,一只手将碎银几两塞到了店小二的手里。
“帮我打听打听,事成之后,好处少不了你的。”
是时秋高气爽,阳光透亮,将粉墙黛瓦映衬得如同画儿里勾勒出的一般。只是光芒越甚,黑暗也就越深邃,那自廊檐下延伸而出的暗影,带着无可比拟的恶意,如同潮水一般,缓缓地,无声地向小院的更深处漫溯。
店小二得了银子,心思倒也活络,他没有直眉杵眼地奔着正主儿去,反而侧面地从轿夫口中打听了情况。
“这位大哥”,店小二的脸笑成了一朵盛放的喇叭花,“您们这是从北边儿来?”
那大汉看上去一脸横肉,很是骇人,说起话却没什么架子,还带着几分江湖的痞气:“谁知道他南边儿来还是北边儿来的,我们几个就是帮他走个镖。”
“走镖?”店小二适时递上一碗上好的女儿红,“可我没见着车上有什么货品啊,就是些行李包裹。”
“嗐,那镖啊,就是他自己!”
“他自己?这可是个新鲜事儿,大哥您可得给我好好讲讲。”
看着店小二殷切的眼神,大汉挠了挠头,笑道:“这也没啥不能说的,你别看我们这主顾,人长得肥头大耳,可胆子啊却是针鼻儿大。他南下做生意,腰缠万贯,生怕自己被人劫了道,所以沿途请了好些镖师,保护他的安全。我们就得又当轿夫,又当镖师,要不是银钱给得足,这活儿谁接啊!”
店小二恍然大悟,吹捧道:“我说呢!这上午头一见你们诸位,那可真是龙骧虎步,威风凛凛,世之虎将,八面威风,有万夫不挡之勇啊!”
大汉听得先是一怔,继而仰天大笑,笑得小二额头直冒冷汗,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谁料,那大汉将将止住笑,便垂下头来,附在小二耳畔,低声说:“我实话跟你说了吧,啥镖师啊,我们就是几个种地的农户,无非生得精壮了些,也是看这人的钱好骗,这才一路陪着他南下,装装样子罢了!”
说完,他又吃吃笑着补充道:“若真遇上危险,我们跑得可比他快!”
尸魃之祸(十七)
是夜。
月色悄无声息地融在一片惨淡的阴云之后, 浮沉叹息,本就空无一人的街巷失却了白日的喧嚣,显得鬼气森森, 格外空廖。
万籁俱寂之中, 一阵门扉打开的吱呀声响起,悦来客栈的院儿门打开了,露出了张坦小心翼翼的脑袋。他面色苍白地看向那寂寂无人的长街,似乎生怕什么突然闯入视野一般,只看了一眼, 他就迅速缩了回去,低声对身后的大汉道:“大老爷一定要晚上走吗?这黑灯瞎火的赶路,不……不合适吧?”
“嗐!大老爷说什么是什么,他想什么时候儿走就什么时候儿走呗!”那大汉的破锣嗓子毫不掩饰地张扬着, 震得张坦的耳膜嗡嗡作响。
张坦有些惶急地拼命摆手:“英雄可小点儿声, 财不露白, 贵不独行, 这可不兴喊的啊!”
“怕什么!掌柜的是不是瞧不起则个?”
张坦正欲解释, 却听轿中人不耐烦地吼了一声:“还不走!”
大汉冲张坦眨了眨眼睛, 朗声道:“起轿!”
软轿缓缓抬起, 颤颤悠悠地飘出了院儿门, 来到了街上,隐没进无边无尽潜藏着恶意的黑暗里。
直到轿子和五大三粗的轿夫们再也看不到了, 张坦才余惊未消地关紧了院门,向着天空无比虔诚地拜了拜,低声喃喃着:“菩萨保佑, 可千万别出事儿啊,千万别出事儿……”
几乎是张坦这边话音刚落, 那边厢的软轿也停在了路中间。这个位置选择得相当之巧妙,沿街是直溜溜的院墙,无门无窗,距离最近的胡同尚有十数步的距离。再加上街道狭窄逼仄,轿身极难转圜,是以易进难出,只要行进了这条长街,再想出去,轿子只能倒退着走。
而此时,那曾经聚集了全县百姓歆羡目光的软轿,就这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停在长街正中,软轿前面立着一个阴寒而僵直的身影,正是暌违多日的董大!
他的面容愈发青黑溃烂,曾经壮硕的身形极速萎缩坍陷,宛若一道瘦长的鬼影。他平端着双臂,不闪不避地挡在软轿之前,苍白的瞳仁冷冷地注视着面前的轿帘。一种古怪的味道,掺杂着腐肉的恶臭弥散在空气中。
突遭此变,那几名轿夫却不慌不乱,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几乎是顺从而恭谨地缓缓放下软轿,步态从容地走出了董大的视野,就仿佛这顶软轿是他们进献给神灵的祭品。
夜风缓缓掀起轿帘的一角,轿中之人端坐如常,露出他的黑靴和一身合体的劲装。下一秒,轿帘被猛地向内拉扯,一道迅捷的黑影从轿中飞射而出,那是比尸魃更为诡谲的身手,只一瞬息的功夫,黑影就已然立在了董大的背后。
“抓到你了,程……常友德。”其声朗朗,直贯云霄。
而街道的另一头,喊杀声也骤然响起。手持长柄扫帚,锅铲,和烧火棍的沈忘、李四宝和纪春山冲将出来,将另一个黑影堵在了长街的尽头,正是手持利刃的常新望!
那几名消失不多时的轿夫也再次出现,并不上前帮忙,而是悠然自得地抱臂观瞧,似乎对这场战局极为自信。他们的身后,吓得哆哆嗦嗦的张坦拼命忍着一波接着一波的尿意,探头探脑地向长街上看着。
这场以多打少的伏击几乎毫无悬念,随着常新望手中的匕首当啷落地,一切便到达了尾声。这场牵动着靖江县万千百姓心的尸魃之祸,在深更半夜登堂开审。
“堂下何人,速速报上名来!”惊堂木拍,威武声起,除了身负功名的沈忘还站着外,堂下密密麻麻跪了一片。有当事苦主纪春山,有参与了全程的李四宝,有跟着凑热闹的张坦,有闭门不出多日的上官宝珠,有面容苍白依然美色不减的漪竹姑娘,有垂头不语的尹焕臣,当然,还有被五花大绑掷在地上的常氏师徒,和瑟瑟发抖口不能言的阮庆。
程彻和那几名轿夫却没有出现在堂上,但即便如此,堂下已经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看得县令和师爷都一个头两个大,不知该从何人问起。
“沈忘!”县令已经没了那日的好脾气,沈解元也不叫了,直呼其名道:“我问你,何故深夜击鼓鸣冤!”
沈忘拱手一礼:“回大人,沈无忧此是为纪春山师徒鸣冤,靖江县尸魃之祸另有隐情,还望大人明察!”
“沈忘,本官上次就已然对你言明,此案已了,真凶已死,你怎地还苦苦纠缠!本官念你一时技痒,又有功名在身,是以并未对你乱动尸身,惊扰死者一事再行惩处,你若再执迷不悟,莫怪本官大刑伺候,让你知道知道厉害!”
县令被人扰了春梦,本就气不打一处来,再见沈忘为了寒云道人的案子跟他没完没了,当下火气顿起,也不在乎沈忘还有在京城做官的兄长,只想疾言厉色地先把此事弹压下去,再行计较。
这一听大刑伺候,趴伏在地的春山先哆嗦了起来,师父当日惨死的面容浮现在眼前,他登时泪流满面地叩头道:“请青天大老爷息怒,莫要怪罪于沈大哥,一切事由皆由小的而起,不关沈大哥的事!”
“大人!”沈忘再次拱手而拜,其声清越,不卑不亢:“既有诽谤之木,便有敢谏之鼓。太祖年间,尚有龙阳县青文胜为百姓击鼓鸣冤,吊死于登闻鼓下,为民请命流传至今。而今圣上英明,民殷国富,正是尧舜之时,又岂能因噎废食,不闻急案冤屈?”
“若真是天日昭昭,判案公道,大人又何妨一听!”
那县令生得肥头大耳,这夜里突遭变故,脸上的油腻尚未洗净,此时被沈忘一激,登时急赤白脸,如同一只油光可鉴的肥蟹。他正欲开骂,却闻听身旁的师爷轻声咳嗽了一声,低声嘱咐道:“大人,这沈解元名声在外,据说京里贵人也对他青眼有加,还是听他说说,再行判断。”
县令只得将满腔的怒火咽了回去,闷闷道:“本官也不是独断专行之人,你既说有冤屈,那便细细说来。只是有一点,若你敢自负功名加身,信口开河,本官也自有办法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沈忘面无惧色,甚至还露出了隐约的笑意:“大人断案如神,待听完学生的分析,自有定断。”
他走到常氏师徒身边,长袖一摆:“学生所言真凶,便是跪于堂下的常氏师徒,常新望与常友德。”
一听提到自己的名字,二人蠕动着身躯开始嗷嗷不休,却原来他们嘴中被程彻塞了布团,有口难言,只能流着涎水呜呜乱叫。
县令面露厌恶之色,怒道:“休得喧嚷!待沈解元说完,你们再行申辩!”
沈忘垂头看着二人,眸中燃着隐约的怒火:“这还要从三年前的大疫讲起……”
嘉靖末年,大疫,郡属旱蝗,群鼠衔尾渡江而北,死亡枕藉,十室九空,甚至户丁尽绝,无人收殓者。而在这千人共哭,万户同悲的时日,一对儿来自湘西的师徒却决定北上,做点儿死人生意。
然而,一路行来,这对儿师徒花光了资财,却终无所得,不得不滞留在靖江县,做起了扎草人的买卖,挣点儿散碎银子糊口。
而同一时间,一位豆蔻少女也随着流民的队伍来到了靖江县,卖身于一位富户家中,成为了一名小小的婢女。
他们原本毫无瓜葛,然而命运的手笔如此刁钻,让他们以一种奇特的方式串联在一起。
“常新望,常友德,在得知了为商会起梁的十位青年人一夕暴毙之时,你们心中便已经有了计较。你们发现,祖传的手艺在这时竟有了用武之地,你们曾经最忌惮的身份,此时却成了你们最为得意的倚仗。”
“苍天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它自作主张将春山师徒送到了靖江,也送上了绝路。寒云道人不学无术,好贪小财,是以装模作样开坛做法,孰料,却正中了你们的下怀。你们趁夜,从义庄偷运走十具尸体,自己留下一具,再将剩下的九具放置在位于茶山之上的白荡河上游。”
“砍断沿河的树木,制作简易的堤坝,让尸体暂时滞留在河床上。同时,模仿道家阵法,在上游的石穴中故布迷阵,以将罪责推到寒云道人的头上。那日,正是缠绵欲雨之时,待得凌晨果降大雨,堤坝冲毁,九具尸体顺流而下,引得沿河众人惊慌万分,而你们也恰恰身在人群之中,为自己创造了绝妙的不在场之证。”
“大人且看”,沈忘从袖中掏出一物,呈与县令,县令两指轻捻,一会儿拿近,一会儿拿远,疑惑地看向沈忘。
“这是我在白荡河上游河床中的一段雷击木中寻得的,这个布团乃是各色麻线虬结而成,正是九具尸体所穿的麻布衣被雷击木上凸起的木茬所勾连,大人可命仵作将布团中的麻线,与九具尸体所穿的衣服一一对照,即可得证。”
县令一听,那布团乃是尸身所穿丧服所成,厌恶已极,远远丢在案桌上,急道:“何不早说!晦气!”
而这时,常新望已将口中乱塞一起的布团吐出,嘶声大喊道:“大人!休要听这沈忘胡言乱语,大人案子早有论断,这沈忘欺世盗名,妄想借此案立威,大人可千万不要被他骗了!”
尸魃之祸(十八)
闻听此言, 县令本就隐晦不明的面色,愈发难看起来。
他如何不知,沈忘在众目睽睽之下为春山师徒翻案, 无异于当众给了他一记脆亮的耳光, 而他碍于公理颜面,又只能坦然受之。堂堂县令,竟然要被一小小解元玩弄于股掌之中,岂不荒唐!
为今之计,他只有咬死所断之结果, 无论如何也不可向沈忘低头服软。这样一来,明明处于对立面的县令和常氏师徒,此时却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齐心合力地蹦跳着, 想要逃脱沈忘的围捕。
“沈忘, 区区一布团又能说明得了什么?这……这不是随处可得的东西吗!你难道就想凭此物翻案?”县令厉声喝问道。
沈忘抬眼看着他, 却是悠悠地笑了:“仅凭布团, 自是不可能翻案。因为活人尚可信口雌黄, 指鹿为马, 却欺死人有口不能言, 有冤无处诉。但是大人, 天日昭昭,法网恢恢, 即便是死人,也有辩白的可能。”
他拱手一礼:“还请大人命衙役仵作将此案相关尸身呈上,学生自会找出让凶手无可辩驳的证据。”
沈忘那略带轻蔑的凉涔涔的笑意激怒了县令, 但是沈忘的要求在情在理,他又无从辩驳, 只得不耐烦道:“既然沈解元都发话了,还不把尸首呈上来!”
很快,本就有些拥挤的堂上愈显逼仄,当是时,众人或跪或站,众尸身并排而躺,冲天的血腥与腐臭味儿顶得坐在堂上的大老爷都一个趔趄。可怜那漪竹姑娘,已是怕极了,也忘记隐藏自己与尹焕臣的恋情,拼命往尹焕臣身旁瑟缩,引得上官宝珠频频侧目。
别说是普通人,就连验尸无数的老仵作也是面色泛白,略显慌乱。唯有沈忘,容色不改,甚至愈发平静沉着。
他将盖着尸体的白布一一掀开,将那惨死的众生态呈现于诸人面前。他每掀起一块白布,众人便跟着惊呼一声,掀到最后,漪竹姑娘已然闭起眼睛,任由眼泪顺着苍白的脸颊流淌下来,让人见之生怜。
沈忘没有在意众人的反应,只是目光炯炯地盯着堂上的县令。靖江县令可不能像漪竹姑娘那样,眼不见为净,他强迫自己保持着尚算端正的仪态,强压下涌上喉头的酸水。
见县令尚能保持镇静,沈忘便蹲下身,指着许老爷深可见骨的伤口道:“大人请看,这处创口极深极重,正是造成许老爷死亡的致命伤。而此创口隐约可见的白骨之上,有一处被锐器磨损的骨茬。”
县令心中暗骂,他在堂上已经觉得难以呼吸了,这不开眼的沈解元竟然还要叫他下堂来细细辨认。当即挥了挥手,让仵作替他观瞧。那仵作蹲下身,在沈忘的指点下仔细端详,起身回禀道:“回大人,确实如沈解元所说。”
见仵作认可了自己的分析,沈忘冲着张坦点了点头,张坦会意,连忙从袖中抽出了一把匕首递给沈忘。沈忘将匕首呈上,道:“今夜,我设局伏击常氏师徒,徒弟常友德装神弄鬼,而师父常新望则躲在暗处,伺机杀人。这把匕首,正是常新望手中所拿,只要略加比对就可知,那创口处的骨茬正是此匕首所造成的。”
这次,还不待县令吩咐,那老仵作就主动接过匕首,蹲下身勘验,半晌抬起头,冲沈忘露出敬佩之色,喃喃道:“又被沈解元说准了。”
“那又如何!”常新望再次愤怒地喊了起来:“我……我只是碰巧经过,行夜路心里慌乱,是以才带了利器,你……你凭什么说我杀人!”
“是啊,沈解元,这……这确实也说明不了什么啊!”县令也急道。
此时,任谁也能看出,县令与常新望皆在胡搅蛮缠,抵死不认,老仵作的脸上也露出隐隐的鄙夷之色。铁证如山,他们竟然还妄图抵赖,真是丢了靖江县的大人。
沈忘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怒容,相反县令和常新望愈是丑态百出,他笑得愈天朗气清,声音也愈发清婉柔和。此正是,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
他缓缓踱到常新望身边,笑着往常新望怀中一探,常新望吓得声嘶力竭地喊道:“你做什么!县太爷在此,你这是想……”
他的声音凝滞在空气中,化作徒劳的喘息,沈忘已将一物托于掌中,展示给在场的众人。那竟是一具完整的犬类头骨!怪不得常新望身材矮小,四肢瘦弱,腹部却鼓鼓囊囊,便是因为这副头骨藏匿其中。
沈忘已经不想再向县令发问了,转过身和颜悦色地对老仵作道:“请问这位仵作,可识得这副头骨?”
经过沈忘的一番细致推理,老仵作早已对他起了敬佩之心,此时见沈忘温文有礼地向他询问,连忙躬身回道:“识得识得,这应是一副犬类的头骨,看犬牙的长短,这副头骨应该……”
突然,老仵作一怔,继而脸色大变,猛地扑下身,细细察看那数具尸身,瞠目结舌道:“老朽明白了,明白了!正是如此!合该如此!沈解元真是断案如神啊!”
而沈忘的身后,常新望已经面如死灰,豆大的汗珠顺着脖颈流向背脊,后背塌湿了一片。
“大人认为,此案是寒云道人操纵尸魃杀人,其中一点重要的证据,便是所有遇害的尸身之上都有诡异骇人的咬痕,如同尸魃啃食一般。然而,这所有的咬痕,都是利用这犬类头骨所伪作。是以,尸魃一说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沈忘!本官看你说的才是无稽之谈!这么多人都看到了尸魃,你如何说!”
“大人说得是董大吗?”沈忘手臂一摆,只想堂中躺着的一具尸体,正是失踪多日的董大。
白布一掀,董大残缺不全的尸体呈现在众人眼前,竟是只余头部和四肢,剩下的尸身已无处可寻。沈忘这举动来得突然,堂上堂下没有一个人有所准备,皆是突兀里被眼前血淋淋的惨状一炸,登时堂上堂下响起一片干呕之声,众人叫苦不迭。
沈忘的脸上却是没有丝毫的歉疚之情,依旧保持着那端正有礼的笑容,朗朗道:“今日学生与众人伏击常氏师徒之时,徒弟常友德正借董大的尸身装神弄鬼,被我们一举擒获,堂下诸位皆是人证,我料常友德抵赖不得。”
沈忘明言常友德抵赖,实则暗讽靖江县令指鹿为马,县令本就直反酸水,闻听此言更是勃然大怒,说话都结巴了起来:“沈忘!你……你……你莫要为了欺世盗名,便把所有罪责都推到这两师徒身上!他们……他们怎么可能,仅凭二人之力,便能连夜将十具尸身运上茶山?又能故布法阵,设计于那妖道?现在你又说常友德利用董大的尸体装神弄鬼?”
县令拍着桌子嚷道:“你是不是以为本官好糊弄!这师徒无非是两个混吃等死的惫懒汉,何来如此通天之能!”
“通天之能?”沈忘笑了,“学生看倒也未必。方才大人所说之事,若是普通人确实难以完成,可对于常氏师徒来说,却易如反掌。适才学生曾言,这对师徒趁着大疫,北上做死人生意,大人可知,这二人是做什么行当?”
“速速说来!”
“此师徒正是湘西赶尸人!”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目瞪口呆地看向跪在堂中的师徒二人。
沈忘继续道:“赶尸之术,需得师徒二人,二人先将尸体一次排好,用竹竿穿过尸体腋下,用草绳固定,师徒一前一后抬起竹竿,竹竿中间的尸体便如同自己在行走一般。而正因竹竿穿过腋下,尸体双手便呈现出端举之态。竹子本身极有韧性和弹性,尸身缚于其上随着行进过程上下晃动,不知情人观之,恰如蹦跳而行。”
“县令大人,有此本领,夜运十具尸身,是否易如反掌?”
“赶尸人本就熟知道法,学着道人的样子布下法阵更是信手拈来。春山曾告知学生,寒云道人斗大字不识一筐,根本不可能布下石穴中的复杂阵法。大人若还是不信,只要找到常氏师徒与外界的往来书信,略作比对即可。”
“再说回董大,为了能利用其尸体制造出尸魃的传言,掩盖自己谋财害命的真实目的。常氏师徒利用赶尸人处理尸体之法,仅留下董大的头颅和四肢,用竹竿固定,外套一件宽大的罩袍,徒弟常友德躲在其中,装神弄鬼;而师父常新望则见机行事,以锐器取人性命。”
县令已经听得怔住了,只是大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倒是侍立一旁的师爷,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沈解元,你说的情况的确有可能,但你凭什么认定这二人就是赶尸人呢?”
沈忘早就料定有此一问,朗朗而答:“学生的凭借总共有三点。其一,长相。赶尸一行起自湘西,师徒相承,绝不外传。为保守行当之密,走南闯北的赶尸人长相愈丑陋,愈不被人所喜,便也愈加安全。”
“其二,手艺。因为赶尸需长途跋涉,尸体极易腐烂,为了能顺利将尸身运回家乡,赶尸人往往只保留尸体的头部和四肢,而用稻草扎制其形体。既减轻了重量,又大大减缓了腐坏的危险。常氏师徒一手扎草人的好功夫靖江县人人皆知,正也是由此而来。”
“其三,味道。学生初入靖江县,便时不时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无论是这些尸身之上,还是常氏师徒制作的草扎人之上,甚至是常新望的妻子身上,皆有这种味道。学生便询问了堂下的李老丈,得到了一张草药的清单。”
沈忘将清单呈于堂上:“赶尸人为防止尸身腐坏,会利用多种草药熬制的汤水浸泡尸体,尸身由此不腐。而其中一味药,正是唯有湘西才有的高良姜。”
在沈忘条理清晰地分析中,县令终于缓了过来,他看向堂下垂头跪着的李四宝,不由得怒从心头起。这沈忘仗着有几分才气压他一头反倒罢了,这老头儿又是什么玩意儿,敢和他一争高下!当下便怒道:“这老乞丐又是从哪儿来的!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吗!”
李四宝抬起头,瞟了一眼县令,翻了个白眼,又把脑袋垂了下去。沈忘笑道:“李四宝说的县令大人不信,那李东璧说的,县令大人信吗?”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李四宝,不,现在应该叫他李时珍,也抬起了头,双目炯炯地看向沈忘。他没想到,自己隐藏多时的身份,终究被这多智近妖的沈解元看了个清明。
沈忘也回望着跪在地上的李时珍,整冠肃容,恭谨而拜:“学生拜见东璧先生,前日里多有得罪,还请先生海涵!”
李时珍也不再隐藏,振衣而立,长髯飘飞,端的是仙风道骨,他朗声大笑:“无忧小友,你是如何猜出来的?”
尸魃之祸(十九)
沈忘看着面前这位熟悉又陌生的老人, 眉眼弯弯。东璧先生的大名在这个时代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乃当世之奇人。
嘉靖三十年, 他因治好了富顺王朱厚焜世子的病而医名大显, 成为了楚王府的奉祠正,后又进京做了太医院的院判,风头一时无两。世人都以为李时珍好风凭借力,扶云九万里,结果他只做了一年的院判便辞官归隐, 还乡创立了东璧堂,广医天下人。
在初识李时珍之时,这位老人风风火火,不按常理出牌的做派就给沈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 他隐约察觉这位老人的身份绝非他自己说得那般简单。
有一日, 春山晚饭后腹痛如搅, 躺在床上疼得汗如雨下, 程彻急得要出门去寻郎中, 被李时珍一把拦住。他取出药匣中的数枚银针, 一扎一抖一提, 不消片刻,春山的腹痛便悄然而隐。其后, 李时珍又将数种药草捣烂,制成药贴,敷于春山的肚脐之上。没过多久, 春山便眉目舒展,呼呼大睡。
李时珍当时对奇经八脉的熟稔, 对药草药理的通晓,让沈忘从他落拓不羁的外表之下,看到了世所罕见的医者仁心。
而李时珍那独特的针灸手法,也让沈忘心下起疑,这哪是一方普通的游医能有的本事?
再后来,当李时珍仅凭一把稻草上残留的气味,就将完整的草药单子列据给他之时,沈忘就更是笃定了李时珍的身份。
初见时,李时珍曾在酒桌之上夸下海口,“古有神农尝百草,今有我李四宝书万方,今日二位小友相助之功,日后必当彪炳史册,百代流芳”。现在想来,非但不是狂妄之言,反倒有点自谦之嫌了。
但这些话,沈忘却并不想在公堂之上与众人分享,他只是笑道:“春时有疾,加清凉之药;夏时有疾,加大寒之药;秋时有疾,加温气之药;冬时有疾,加大热之药,是不绝生化之源也,此即为四时。药为珍宝,四时用药,又称四时珍宝。”
沈忘在虚空中轻点指尖,一字一顿道:“四时珍宝,李四宝,即为李时珍。”
李时珍的眼睛亮了,他颇为惊喜地上下打量着沈忘:“无忧小友,你还懂医理!”
沈忘摇了摇头,温柔的眼神里混杂着难言的怅惘与孤寂:“无忧有故,在勘验之术上天下无双,医理之学也颇有建树,这些都是她教与我的。”
李时珍抚掌大笑:“既是如此,以后有机会,老朽可要见识见识!”
见沈忘与李时珍言谈甚欢,被晾在一旁的靖江县令老大不痛快地咳嗽了一声:“你说他是东璧先生他便是了,我看他倒没有……”
话音未落,一方方正正的物件儿就拍在了县令的面门上,那准头之妙,不输程清晏。沈忘一转头,恰看到李时珍施施然收回手,昂然道:“你自己看!”
先是扔草鞋,后是扔路引,这李时珍的暴躁脾性倒是和医者仁心毫无相关。沈忘心中暗自腹诽。
待县令怒气冲冲地看过路引,确认了李时珍的身份,面上的怒容终于收敛消散,陪着笑脸拱手作揖道:“院判大人!”
“可别!”李时珍可不吃他这一套,大袖一摆:“老朽我无官一身轻,何来什么院判之名,还不如老乞丐听着舒坦。”
靖江县令心中叫苦不迭,这才迎来一个沈解元,又跟着一个李院判,这昭昭大明,怎么各路名人都往他这小地方挤啊!可他深知自己理上有亏,只得把肥嘟嘟的大嘴巴咧得更大了些,笑容可掬道:“李院判哪里的话,一日为院判,终身为院判,您就算是归隐田园,那也是我们头顶青天,马虎不得!”
李时珍掉转过头不搭理他,沈忘也露出几分讥讽之意。官大一级压死人,太医院院判为正五品,一县县令官阶分为三档,而靖江县县令为正七品。李时珍虽已辞官,但余威仍在,名满天下,可就不仅仅是官大一级这么简单了。
沈忘本对这种官场倾轧最为深恶痛绝,在此案之中却又不得不依凭于此,实在是可悲可叹。沈忘轻叹一声,道:“县令大人,此案你当如何?”
县令连忙起身道:“院判大人在此,何须问询下官的意见。院判大人说怎么判,就怎么判,这常氏师徒为财索命,实在该死,一切祸端皆出自此二人之手,来人啊!给本官……”
话音未落,沈忘突然扬声道:“可此案的凶手,并不仅仅是常氏师徒。”
此言一出,众人大哗,其中阮庆的反应最为激烈,当先喊了出来:“沈解元!冤枉!不是我啊!我只是……我只是……”
沈忘微微一笑,接口道:“你只是贪心不足蛇吞象,偷拿了齐老爷的玉佩,典当在赌坊之中,是也不是?”
阮庆全身一抖,苦着脸哀哭道:“是……小的……小的罪该万……不是,小的只是贪心,罪不至死吧……”
县令此时找到了自己可发挥的空间,当即一拍惊堂木,喝道:“还不从实招来!”
原来,阮庆才是发现齐老爷尸体的第一人。当时,他从赌坊输得精光出来,正一肚子邪火无处撒,却发现两个身影鬼鬼祟祟地消失在长街的尽头,心下起疑,便向长街当中走去,差点儿一脚踩进血泊里。他惊骇万状,几欲晕厥,慌乱之中脚底一滑,摔倒在地上,鼻尖正好对着齐老爷死不瞑目的脸。
这一摔,阮庆三魂丢了七魄,整个人都失了魂,若不是发现滑倒自己的是一枚晶莹闪亮的玉佩,只怕那丢掉的魂魄至今都找不回来。阮庆本想一把扯下玉佩揣怀里带走,可忙中出错,他扯又扯不下来,解又解不开结,只得着急忙慌地回家取了剪刀,将玉佩连接的挂绳剪断,只是由于过分慌乱,阮庆不仅剪断了挂绳,也剪断了玉佩下方的穗子。
无巧不成书,沈忘和程彻夜访义舍,为了躲避值更人的搜查,沈忘情急之下躲进了盖着齐老爷尸身的布单之中,布单扬起之时,一缕穗子悄然落下,被沈忘看了个正着。此正是,诸恶莫做,众善奉行。远报儿女,近在己身。苍天有眼,报应分明。
见阮庆伏法,县令陪着笑脸道:“沈解元,案子到此可算结了吧?”
结了吧,快结了吧!县令心中暗自呐喊,只要让他顺顺当当结了这案子,以后见着姓李的和姓沈的,他一定绕道儿走!
天不从人愿,沈忘却定定答道:“此案尚未了结,县令大人难道忘了,那参与商会起梁的十名壮汉之死尚未言明,怎可说是了结了呢?”
县令被堵得满脸通红,支吾道:“难道不是……不是这常氏恶徒所为吗?”
沈忘摇了摇头,道:“我虽厌恶此二人已极,但这十名壮汉的确非他们所害。他们只有搬运之能,却无一夕之内连杀十人的手段。”
“那这些人究竟是何人所害啊?”李时珍也按捺不住,问出口来。
“与其说是被人所害,不如说……”沈忘缓缓转身,用一种近乎悲悯的眼神望着跪在地上尹焕臣和漪竹姑娘。经过一个多时辰的跪伏,漪竹姑娘显然已经不堪其重,上半身半倚半靠在尹焕臣的肩上,而尹焕臣则用后背顶住这位柔弱的清倌人,让她能跪得舒服些。
这对曾经心心相印的璧人,因着人心的可鄙,命运的捉弄,不得不面对分离。而如今,昔日的恶人一一死去,他们却依旧无法相偎相依。
沈忘本以为尹焕臣和漪竹姑娘想要在逃跑之前杀死商会中的三名仇人,却不料他们仅仅做了逃跑的打算,并不想报复。因此,他们才在梳拢之日命芍药代替漪竹出现在宝船之上,为他们的逃亡争取时间。
可惜,因着许老爷的死,县令封闭城门,不许城中任何人出入,这才让他们无法逃出生天。
如果那天他们能成功出逃,该多好……
“尹焕臣”,沈忘问道:“商会起梁当日,你是否在商会门口的长街之上贩卖豆干?”
尹焕臣老老实实地应道:“回解元大人,小人当时的确是在商会门口卖豆干。”
“当时,你是否发现豆干的异样?”
“异样?”尹焕臣喃喃道:“大人如果说有异样,当时的确连日阴雨,豆干上长了霉,可我舍不得扔,洗干净了贱卖,一上午都没卖出去一张,直到那天下午,董大见我这豆干便宜,便全买走了,说是给卖力气的兄弟们解解馋……后来,他们干完了活儿,还曾对我说过,那豆干有些苦味儿……”
“哎呀!”李时珍突然猛地一拍大腿,急道:“尹焕臣,你怎地如此糊涂啊!”
尹焕臣吓了一跳,奇怪地看向李时珍,小心翼翼地问道:“院判大人,可是……可是有什么不妥?”
李时珍重重地叹了口气,道:“这豆干一旦发霉,是万万不可食用的,更何况都已然发苦,你怎地还敢拿出去卖呢?”
“我……我便宜卖的啊……”尹焕臣支支吾吾地解释着。
“那些壮汉死前是否腹痛如搅,呕血不止,下肢肿胀?”李时珍问道。
“院判大人真乃料事如神!那些死者确乎如此!”县令赶紧应着,恨不得把所有高帽都戴李时珍的头上。
李时珍看了一眼尹焕臣,摇头叹息:“那些人,便是死于你的豆干啊!冤孽啊!”
尹焕臣呆立在当场,眼光闪动,来回咂摸着李时珍话中的意味,半晌后泪流满面,叩头道:“小人确实不知会有这般后果,如果诸位乡亲确实因小人而死,小人甘愿偿命!”
他的身后,那本已力竭的漪竹姑娘,惊呼一声,彻底晕死过去。
雨落(一)
尸魃之祸的情由始终总算大白于天下。然而, 一案终了,沈忘非但没有觉得畅快释怀,反而胸中郁郁难言。谋财害命的常氏师徒得到了应有的报应, 贪图小利的阮庆也挨了板子, 因无心之失害了十条人命的尹焕臣也已关入大牢,等待最终的审判。
这一切算得上圆满,可又果真圆满吗?
如果没有李时珍官职相压,凭他一人之力,能破得了此案吗?
这朗朗青天之下, 又该有多少无望的呼告,深夜的哀哭,濒死的呐喊,不曾被人听到呢?他该怎么做, 该怎么救?他救得过来吗?又有人在乎吗?
正自想着, 沈忘的衣襟突然被人扯住, 他垂头看去, 正是泪眼朦胧的纪春山。小道士的额上有一块斑驳血污, 正是今日为沈忘叩头求情时撞击出来的创口。
沈忘心念一动, 缓缓抬起手, 极尽轻柔地抹去伤口上的污泥, 唯恐弄痛了他。
至少他听到了春山的哭声。
至少他救了春山。
至少……春山在乎。
他拉着春山的手走出县衙,正碰上候在门口的程彻。程彻许是等得急了, 不住地往门内探头探脑,脸上满是焦急。就好像这座门庭深深的靖江县衙会吃人,会把他的无忧兄弟吃干抹净不吐骨头一般。
沈忘不由微微勾了勾唇, 若不是这场惊天大案,他还不知程清晏在绿林之中一呼百应之威。那晚, 程彻从他奋笔疾书的字里行间看到了李时珍罗列的草药清单,一眼就认出这乃是赶尸人密不外传的浸尸之法。
蛛网上的最后一根丝线最终织就,为引出谋财害命的常氏师徒,沈忘与程彻定下一计。由程彻出面,联系绿林中人,乔装改扮为外地来此的富户,大张旗鼓,弱点尽显,以诱使常氏师徒再度出山。
程彻幸不辱命,单枪匹马而去,不过一日,便完成了沈忘的嘱托,摇身一变,成为了胆小如鼠,不肯示人的外地富商。
二人配合默契,行动迅速,是不依靠官府之力最终破获尸魃案的关键。
想及此,沈忘牵着青山迎上去,还未开口,程彻的大嗓门就急吼吼地炸开了:“无忧!可了不得!有位姑娘寻你呢!”
这一嗓子,清晰嘹亮,宛若传说中的三足金乌,在晨曦未明的长街之上唤来了冉冉而升的太阳。这一场塌天祸事带来的阴霾与晦暗,也终究随着那东升的日头,烟消云散。
经过一夜的沉降,青石板的路面上汪着一洼一洼的水汽,此时的水面迎着晨光,朝华灿然,洒金碎银一般。而那踏着波光昂首而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阔别多日的柳七柳仵作!
她风尘仆仆而至,面上的疲惫不减其丽质,反更增其傲然。她愈走愈近,脚步铿锵,沈忘的笑容也愈发温润明朗。
“停云!”沈忘几乎是下意识地松开了春山的手,大踏步向柳七迎去,如迎向长夜终明的昭昭天青。
两人相对而立,柳七当即肃容拱手,姿态端方:“沈兄。”
沈忘慌忙还礼,这边厢头还没抬起来,那边厢柳七便沉声问道:“案子可破了吗?”
那种熟悉的被紧盯被鞭策的感觉又回来了,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沈忘欣然接受。
“不负停云所托,破了。”尾音自豪地上扬,等待着意料之中的奖赏。
柳七的脸上这才有了莹亮的笑意:“如此甚好。”
程彻一直在树荫下不远不近地看着,直到见柳七面色缓和这才凑到了沈忘身旁。他看着面前两人奇怪地相处方式,不由挠了挠头,心道:我还当是千里追夫,现在看倒是不像。听这训诫的语气,怕不是无忧兄弟的阿姊吧?也不太对啊,这阿姊的年纪看着可比无忧兄弟还轻啊……
程彻正想着,沈忘已经主动介绍开了:“停云,这便是程彻程清晏,骑龙山上连发两枚梅花镖之人,便是他。”
程彻憨憨地笑了,张口就喊:“阿姊好。”
身高腿长的八尺汉子,恭恭敬敬地垂首喊一个娇小少女为阿姊,沈忘见状忍俊不禁,饶是肃着脸的柳七也被逗乐了,看大家都心情畅快,少年心性的春山也咯咯笑了起来,只有程彻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虽然也跟着傻乐,但犹是不知大家在笑什么。
“清晏,你喊她什么?”沈忘忍笑着问。
“阿……阿姊啊……听她跟你说话的语气,应该是你阿姊吧?”程彻怔怔地回。
此言一出,沈忘也闹了个大红脸,倒是柳七当先拱手道:“松江府仵作柳七,见过程兄!”
程彻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位便是沈忘提起过多次的柳仵作,骑龙山上遥遥见过一回,却不料是位飒爽女子。
命运兜兜转转,终是将这三位毫不相干的人聚在一起,此正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停云,你此次前来,所为何事?”三人叙了一会儿旧,沈忘这才问道。
“我此次奉命前来,寻我师父。”柳七道。
沈忘和程彻互相对望了一眼,疑惑道:“师父?”
愣了片刻,方才异口同声地喊道:“李时珍!”“老李头!”
“是谁在喊小老儿我啊?吵得紧!”正在这时,从县衙方向传来李时珍懒洋洋的答应声。为了破案,沈忘不得不将李时珍的真实身份公之于众,这可吓坏了靖江县衙的一干人等。
案子告破之后,靖江县令说什么也要请李时珍府中一叙,李时珍本不想去,可听那县令信誓旦旦地保证,府衙后院种着奇花异草,异彩纷呈,任他采撷,方才答应了下来。
这边厢耽搁了一会儿,把药匣装满,李时珍方心满意足地走出县衙。才出大门,就听见沈忘和程彻两位小友疾呼他的名讳,他还当又有什么要事相商,直到看清对面之人的面容,才登时吓了一哆嗦,掉头就往县衙里跑。
“师父!”身后,柳七的声音已经直刺里追了来。
“我说了,我不回去!你休想拘我回去!我的书稿尚未完成,此时回去,你我二人就是历史之罪人!日后要下阿鼻地狱的!”李时珍一边跑,一边抻长了脖子大叫大喊,脚下没留神,自己把自己绊了个大跟头,摔在地上。
柳七追到他身旁,肃着脸说:“莫要耍小孩子脾气。楚王允了你,只要把王妃的病治好,就许你再出来采药,不必在府中坐堂。”
李时珍这一下可摔得不轻,揉着膝盖,半信半疑道:“当真?”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这师徒俩一逃一追,倒像是颠倒了身份,着实有趣。沈忘,程彻,纪春山也赶了过来,程彻将李时珍从地上拉了起来,沈忘则看向柳七,询问情况。
李时珍一边拍打着自己膝盖上的浮土,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正与柳七说话的沈忘。相处多日,这位才高八斗,急智聪敏的小友极得李时珍的喜欢。而沈忘眉眼间始终不曾消泯的愁绪与郁色,李时珍自然也看在眼里。
可此时,那谪仙人般的小友,眉眼弯弯,笑容明亮,何曾还有一丝一毫的失落颓然之感?
李时珍心中有了计较,猛地一蹲,再次坐会到地面上,蹬直了两条腿,大剌剌道:“让我回去也行,我还有一个要求。”
柳七早就习惯了自家师父撒泼耍赖的脾性,叹了口气,道:“你说,如果我能办得了,自当答应你。”
李时珍一拍大腿:“还真就你能办得了!之前,我答应过无忧小友,保他平安进京,可现在你却要拘我回去,这可如何是好?我李东璧一个唾沫一个钉,可不能因此坏了规矩!”
“那你说该当如何?”
“师父去不得,徒弟还去不得吗!你就代替为师送无忧小友进京赶考啊!”
此言一出,沈忘、柳七和程彻都愣住了,倒是春山眉眼带笑,开心得不得了。
“东璧先生”,沈忘恭敬道:“停云毕竟还有要职在身,不可疏忽随意,还是……”
“还是什么还是!”李时珍恨铁不成钢地嚷道:“仵作在哪里不能做!这次她要是在,还用这么费劲吗!”
“可毕竟,无忧兄弟身边也没衙门口儿那么多案子,阿姊一身好本事,不都浪费了?”
“浪费什么浪费!你怎么知道他身边没案子!我看他以后案子多了去了!”李时珍胡搅蛮缠地无心之语,倒是一语成谶。日后沈忘每每想起,都只有摇头苦笑的份儿。
“好,我答应你。”柳七的面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算不得欢喜,但也绝非犹豫,她伸出手,递给李时珍:“现在可以起来了吧!”
李时珍知道柳七重然诺,一旦答应了就绝无转圜,当下站起身,冲沈忘一阵儿挤眉弄眼,后者则躲闪着他的目光,垂下头去,笑意却止不住从嘴角漫了出来。
此正是,不是姻缘莫强求,姻缘前定不须忧。任从波浪翻天起,自有中流稳渡舟。
雨落(二)
正午, 城外官道之上。
饯行宴后,才刚刚重聚的众人们又将各奔东西。李时珍要奉王命南下,星夜兼程, 返回楚王府为王妃看诊;而沈忘、程彻和柳七, 则要继续北上,赴京城参加明年的春闱。众人皆有所往,唯独小道士纪春山无亲无故,无牵无挂,成了孤家寡人一个, 倒是不知该往何处去了。
纪春山的眼泪自踏上官道起就没有断过,此刻眼见李时珍转身拍马,毫无留恋,更是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看着纪春山欲言又止的孤单背影, 沈忘心中一软。他其实早就为纪春山想好了出路, 如果春山还想学法修道, 他便在京中有名的道观里为春山寻一处安身立命之所;如果春山不想步寒云道人的后尘, 那自己也可将他带在身边读书识字, 以求练达。
他走上前, 正准备喊春山过来, 却听得已然行了几步远的李时珍扬声道:“怎地还不跟上?还要为师请你啊?”
春山和沈忘都愣住了, 马背上的李时珍见无人应他,便气冲冲地回过头, 冲春山嚷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怎么还黏着无忧小友不肯走?为师可是有要事在身,没工夫陪你们掉眼泪。”
春山瞪大了眼睛, 用食指指着自己红彤彤的鼻尖儿,哽咽道:“是……喊我吗?”
“不喊你还能喊谁?你可是喊过我师父的, 怎么,喊完了又不认账啦?”他的表情虽然满是不耐,可声音里流露出的慈祥温和之意,却是藏也藏不住。
春山再无犹疑,转过身,猛地跪倒在地,冲着沈忘和众人连叩三个头,爬起来就朝李时珍跑去。
“仔细了!再摔着!”李时珍见纪春山跑得踉踉跄跄,也担心地嘱咐道。
看那一老一小飘然远去,沈忘只觉得鼻子一酸,身后却应景地响起了巨大的吸鼻子的声音。沈忘一转身,见程彻正举起胳膊用力在脸上擦蹭着,柳七正默默地将一方雪白的手帕递给他,程彻一边摇头一边抽抽搭搭道:“不用,阿姊,再弄脏了……”
最后一缕离愁别绪也就此消散,沈忘走上前,拍了拍程彻厚实的肩膀:“走吧清晏,请你喝酒。”
就这样,天涯自兹去,萧萧班马鸣,五人风流云散,天各一方。
沈忘、程彻和柳七先是策马疾驰,抵达长江沿岸,又顺水路由长江转道京杭大运河,经扬州、高邮湖、洪泽湖、枣庄、济宁、聊城、德州、沧州、通州,直奔京师。由于时间充裕,盘缠足备,一路上三人赏名山,游乐水,享美食,饮名酒,好不快意。
在一开始,性格最为古板守成的柳七还担心沈忘耽于玩乐,误了学业,是以整日催着他温书,日日督促,时时抽检。到后来,柳七也不得不承认沈忘的确有过目不忘之能,出口成章之智,自己的忧虑颇有些多余,便也放松了对沈忘的管教。
秋隐冬至,冬去春来,三人从月落乌啼霜满天走到北风卷地白草折,从城里夕阳城外雪走到绝胜烟柳满皇都,一路行来,相偎相伴,无怨无尤,感情日笃。
却说这一日,三人行至临清县。
临清,为漕运必经之地,是以广聚四方货物,东南纨绮,西北裘褐,皆萃于此,堪称繁华压两京,富庶甲齐郡。自宣德年间,更设有临清钞关,与杭州、浒墅、扬州、淮安、河西务、崇文门并称运河八大钞关,而临清钞关赋税最巨,可见其地位之重。
然而,愈是利益汇聚之所,争食的鸦鹫便愈发难以驱散,这一次的热闹,偏巧又让沈忘三人给撞上了。
是夜,月色晦暗,春风如梦,空气里充盈着迎春花的香气,合着湿漉漉的水藻的潮味儿,混杂成一种让人昏昏欲睡的独特味道。沈忘饮了两杯酒,不胜酒力,已有微醺之感,此时正坐在船尾吹风。
柳七则借着摇晃的烛火,阅读着李时珍寄过来的书稿。船舱中,程彻平摊成一个大字形睡得正香,呼噜声打得震天响。
柳七将自己誊写整理完的笔记分类排好,正欲再行校对,突然,船身微晃,一滴烛泪悠然落下,正巧凝在纤尘不染的白竹纸上,红得触目惊心。柳七的眉头不由得蹙了起来,一种天然的对危险的嗅觉,让她猛然抬起头,望向舱外黑黢黢的江面。
与此同时,酣睡的程彻也一骨碌坐了起来,睁眼的一瞬就摸向放在枕边的青锋剑!
“沈兄,快回舱来!”他听到柳七不容置疑地命令声,和沈忘窸窸窣窣起身,脚步虚浮地踏在船板上的声音。
来不及了!
程彻心中烽火顿起,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出舱门,向沈忘迎去。当是时,沈忘已经摇摇晃晃地从船尾行至船中,虽是酒意上涌,但他从柳七的声音里也觉察出了问题,见程彻当先向他伸出手,便也抻直了胳膊去抓。
下一秒,利箭破空之声陡然而至,其疾如风,箭落如雨!数十支燃烧着的箭矢,宛若划破天际的流星,彻底撕裂了夜色的平静与晦暗,在空气中平添一丝甜腥的铁锈味儿。
程彻一抖剑身,砍落数支直射过来的羽箭,正待将沈忘一把拉过之时,却不料扑了空!沈忘的肩上绽出一朵血花,闷哼一声,那箭余势不减,竟直接带着沈忘钉入江水里!
“无忧!”
“沈兄!”从舱内赶出来的柳七,比程彻慢了一步,只来得及抓住沈忘的衣角,尖叫声,喊杀声,飞箭破空声,以及沈忘衣襟被扯破发出的裂帛声,响成了一片。柳七和程彻眼睁睁看着沈忘跌入江水,救护不得。
“阿姊你快藏好,我去救他!”程彻只来得及冲柳七喊了一句,便也跟着翻入水中。柳七又哪里是苟且偷生的性格,几乎是下一秒,扑通入水声就紧随其后响了起来。
春江水寒,周围又皆是伸手不见五指,程彻一个猛子扎下去,却发现水中漆黑一片,竟是什么都看不见。仅凭一腔悍勇,他借着箭矢流火的微光,奋力向江底游去,他隐约觉得不远处,有一个飘忽摇曳的身影,在呼唤着他,指引着他。程彻心中下了死誓,他对沈忘有诺在先,就是死也是他死在头里,今日沈忘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他定当屠了这帮鬼鬼祟祟惹是生非之人,无论他们是水匪,是倭寇,还是贼患,都别想逃脱他的剑下。
狠狠一咬牙,程彻纵身向更深处游去。
在这片同样阴冷刺骨的江水中,柳七也在奋力前行。她的水性远不如程彻,只是略懂得闭息之法,可她心中焦急,绝难在船上苟安其身,是以她几乎是和程彻同时跳下了水。她并不像程彻那样,闷头往下潜游,而是借着隐约的火光,找寻水中的血迹。
沈忘并不会水,又身受箭伤,定然一入水便下意识呼吸呼救,只怕此时已处于半晕厥状态。江水如此冰寒刺骨,饶是她都已经手脚僵硬,极难支撑,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沈忘只怕更是……
一想至此,柳七心头一乱,差点儿呛进水去,她赶紧屏息凝神,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那片氤氲绽放的血色之上。
找到了!在一片水藻之间,沈忘蜷着身子,身体前倾,双手徒劳地向前伸着,似乎还保持着落水时呼救的姿势。柳七拨开水藻,拼尽全力将沈忘向水面上拽去。
哗啦一声,船头船尾两处,程彻和柳七几乎是同时浮了出来,臂弯中各紧紧保护着一人。程彻先把怀中之人托举到船上,自己紧接着翻了上去,同时向柳七伸出手来:“阿姊!我把无忧找到了,你快来救他!”
柳七面色苍白,几乎力竭,晃动的江水里,她抓住了程彻伸过来的手,用最后的力气喊道:“沈忘在我这里,你先拉他!”
程彻救人哪还分个前后,一手一个,将柳七和她怀中之人拎上船来。
船家早已不知所踪,不知他是落水逃生去了,还是本身就是水匪,船上此时只余他们四人。柳七呛了水,一边咳得泪眼朦胧,一边探手去试沈忘的鼻息。还好,虽然气息略有些微弱,但并无大碍,倒是肩头的箭伤有些骇人,但这对柳七来说并非难事。
柳七面上一松,一直紧盯着她面色的程彻也随之跟着长出了一口气。只要他无忧兄弟能好好活着,他也并不想大开杀戒。他的目光微微上移,在看到沈忘触目惊心地伤口时,眉头再次紧紧蹙了起来。
沈忘伤得是右肩。
程澈心中暗骂一句,只道:那誓言恐怕得改一改。虽说目前无忧兄弟并没有三长两短,但若是这次箭伤让他耽误了会试,当不了大清官,那他也要屠了这帮水匪,以慰无忧兄弟名落孙山之痛。
突然,程彻想起了什么,猛地回转过身,直愣愣地看着躺在船板上的另一个身影:“坏了,那是无忧,那……那这是谁啊!”
雨落(三)
程彻问完了也自觉问得多余, 管他是谁呢,先救了便是,于是便也学着柳七的样子探手试着那人的鼻息。
那人的身形与沈忘却有几分相似, 又皆是一袭白衣, 鬓发黑如鸦羽,此时那人浑身湿透,长发散乱,遮挡着面容,只露出发丝缭乱间莹白如玉的肌肤。
程彻试了半晌, 愣是没有感受到温热的气体从鼻腔呼出来,赶紧一叠声地唤着柳七:“阿姊!阿姊!你快来看看!他是不是死了!”
闻言,柳七轻手轻脚地将沈忘从膝头放下,疾步跑到程彻身旁, 伸手摸向那人的脉搏。太弱了……柳七眉头一跳, 双手掰开那人紧咬的牙关, 迅速清理了一下口腔内的秽物, 就垂下头, 向那人的脸靠拢过去。
程彻吓得差点儿蹦起来, 瞬息间心思百转:无忧兄弟现在还昏迷着, 这事儿我到底管还是不管?我阿姊医者仁心, 救人是绝对没错的,可是……如果我不管, 任由阿姊这样救他,那无忧兄弟醒了会不会怪我?不会,我怎么能这样想他, 他定然是不会怪我的!可是……可是我心里难道不会怪自己吗!
想及此,他猛地拉住头低到一半儿的柳七, 豁出去一般大声嚷道:“不就是吹气吗!我来!”
柳七先是一怔,转瞬便明白了程彻的意思,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她用手拨开附在那人面上的长发,道:“此人是女子。”说罢也不再同他多言,继续救治那闭过气去的少女。
身后的程彻却呆住了,当柳七用手轻抚开浸透了水的黑发之时,少女澄净娇俏的容光陡然呈现,宛若乌云之后疏朗通明的月亮。如果说柳七是山巅之上无暇的雪,风姿卓然;那少女便是山谷之中不败的花,尽态极妍。程彻自小生长于绿林之中,见惯了刀光剑影,却独独没有见过这属于少女的柔婉动人。
他瞠目结舌地看着,直到身后的沈忘发出痛苦的呻/吟声,方才缓过神来,扑到沈忘跟前。
沈忘的脸色苍白如纸,箭头刚追锦江连载文,加企鹅君羊八六一齐齐三三零四刚已被柳七取了出来,药粉尚未干透,已然被鲜血氲湿,他见程彻正满脸关切地望着他,便竭力一字一顿道:“此地危险,先带停云走。”
在落下水的前一秒,沈忘已经看清了对峙三方的大致情形。一方是早有预谋的水匪,无论是燃烧的箭矢,还是制造混乱的火油,都是他们所为;一方是钞关的兵士,他们突遭偷袭,又正是夜深人静之时,难免措手不及,处境艰难;而还有一方,沈忘却是看不真切,他们穿着似乎是寻常的家丁,可身手极好,虽是人数上远远低于水匪,可却战意正酣,毫无退却之意。
并不宽阔的水路之上,三方势力混战一团,而他们三人势单力薄,一个不小心就会徒遭池鱼之祸。自己目前肩膀负伤,难以行动,还不如让程彻带着柳七先走,等到此间事了,再回来接自己,是为上策。
此话一出,程彻浓眉一扬,一股蛮横天纵的匪气让他漆黑的瞳仁在夜色中闪闪发亮:“走什么走!我无忧兄弟不走,这条河上便一个人也走不得!”
他松开沈忘紧抓着他的手,猛地站起身,正撞上船舱顶部对于他来说太过低矮的顶棚。“砰”地一声,清脆嘹亮,程彻闷哼了一声,也不转头,蹬蹬两步迈出船舱,仰天长啸,声震九霄:“程清晏在此,谁敢造次!”
整个江面为之一滞,喊杀声似乎也因此凌乱稀疏了起来。程彻脚下用力一蹬,踏着小船,直接跃上了对面一条客船的棚顶,疾奔数步,直向战事最稠密之处冲去。人还未至,剑已出鞘,青锋光寒,夺魂摄魄!
不出几个回合,一声撕裂的惨叫在夜空中炸响:“锁横江来了!”
这一喊宛若会传染的夺命符,在水匪之中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声浪,所到之处,望风披靡。那些水匪再也无心恋战,一声唿哨,四散而逃。
水匪早就在沿途布好了逃跑用的小舟,那种小舟形窄如柳叶,顺流而下,速度极快,就算是训练有素的官兵都难以拦截,更何况程彻一人。程彻狠狠一脚将对战之人踹入江中,数枚梅花镖已是顺势而出,向着小舟逃窜的方向追去!
不过瞬息,几声惨叫便从小舟中传出,听那喊叫之惨烈,中镖之人不死也是重伤。可即便程彻有通天的本事,也来不及拦阻这么多拼了命奔逃的柳叶舟,眼见着那窝水匪就要泥牛入海,再也难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江岸之上马蹄声纷至沓来,数名劲装骑士沿着小舟飞驰的方向策马狂奔,他们身手矫捷,出手果断,在马背的起伏间弯弓搭箭,几乎箭箭有所得。小舟上的水匪全军覆没,就算真有漏网之鱼,只怕也会丧命于冰冷混沌的江水之中。
程彻见众骑手驰骋如电,水匪尽喪,顿感豪气干云,大喝了一声:“好箭法!”
江岸上也传来朗朗回应之声:“阁下也是好身手!敢问英雄高姓大名!”
“在下程清晏,你呢!”
“在下西城兵马司指挥使楚槐安,敢问程英雄,可曾在船上见过一位年方十五的姑娘?”
正在程彻与西城兵马司指挥使楚槐安交涉之际,船上的那位姑娘也悠悠然醒了过来。
这位姑娘比沈忘落水的时间还要早上片刻,因此呛进肺里的水也更多,差点儿闭过气去。若不是柳七尽力施救,又用细辛吹在姑娘鼻腔周围,刺激得她一个喷嚏打了出来,只怕这楚槐安找到的,就是尸体一具了。
那姑娘醒过来之后,也不说话,只是怔怔地盯着柳七的脸看。柳七只当她是大难初醒,惊魂未定,便语气轻柔地问道:“姑娘,你觉得怎么样?”
那姑娘的眸子浑圆可爱,如同汪着露珠儿的两颗熟透的葡萄,她轻轻捉住柳七伸向她额头的手,怔怔地问道:“我这是死了吗?怎么……怎么还看见仙女儿了呢?”
雨落(四)
此话一出, 倒是把柳七问愣了,她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少女,不知该如何作答。此时, 身后却响起了沈忘忍俊不禁的嗤笑声。
沈忘既听得程彻与楚槐安的对话, 便知道危险已然过去,水匪既除,他心里的石头便落了地,又耳听得这小姑娘如同登徒子般招蜂引蝶之语,当下笑出声来。
那姑娘却面不红心不跳, 打量了沈忘一眼,抓着柳七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你又是何人?”
刚刚一笑,已然扯动了伤口,沈忘疼得脸色发白, 温和的笑容却始终不减:“我是和姑娘一起掉入水中的可怜人。来而不往非礼也, 姑娘又是何人?”
那姑娘瞪着沈忘, 眸子亮晶晶的, 声音里也透着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欢悦:“那我就是和你呆在同一条船上的倒霉人。”
“看来姑娘对自己的身份讳莫如深啊!”
“你也把自己的来历捂得很好呀!”
这两人唇枪舌剑, 有来有往, 互不相让, 看上去倒向一对儿自小便是冤家对头的兄妹, 而不像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柳七觉得有趣,撑着腮看着二人斗嘴, 直到注意到沈忘的肩头还在渗血,才动手给他又敷上一层厚厚的药粉。
那药粉有消炎止血之奇效,就是疼得钻心, 沈忘不由自主地“嘶”了一声,整个右臂也被肩膀上的伤痛带动, 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同样哆嗦了一下的还有柳七的手,沈忘的痛苦几乎感同身受地传导到了她的心口之上,让她整个人也愣怔了一下。
这是柳七活了十多年从未有过的感受。
从前的柳七是一棵树,她孤独地对抗着风雨雷电,将根系深深扎入土壤,感受着整个天地的悸动。她拼命伸展枝叶,妄图庇护自己树荫下的那一方小小的角落。
现在的柳七是一条河,她心无旁骛地向着海的方向追赶,却无意间发现了并肩而行的另外一条支流。他和她有着相同的目标,相同的执着,相同的节奏,甚至相同的疯狂,让她突然觉得,天地之大,人生这片旷野之上,终究有同路之人。
柳七心中所想,沈忘并不知道,而那位姑娘却看清了柳七指尖的微颤,当下便借此讥讽道:“我看你右肩伤得不轻,以后能不能写字可不好说哦!”
沈忘哪是能嘴上吃瘪的人,反唇相讥道:“姑娘还是考虑考虑自己吧,此间闯了这般大祸,戚总兵官那边怕是不好交代。”
此言一出,那姑娘惊得蹦了起来,把柳七放在地上的瓶瓶罐罐撞得叮当乱响,她定定地看着那坐在地上面色苍白,额上沁着汗珠儿的清俊男子,只觉得他是披着人皮欺骗漂亮仙女的白毛狐狸,怎么看怎么让人惊心:“你是如何知晓!”
沈忘了然一笑:“看来我猜得没错。”
仓啷一声,少女从腰际扯出一柄软剑,直指沈忘咽喉,说时迟那时快,柳七手中的银针也已经顶在了少女雪白的颈项上。
“他是病人,有话好好说。”柳七的声音冷得如同极北冰原上的雪。
沈忘用指尖轻轻拨开喉头的剑尖,强忍痛楚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眉眼温和地弯了起来:“我并没有恶意,姑娘无须忧心。在下桐乡沈无忧,此程是与友人一道赴京赶考,绝非歹人。适才我提及戚总兵官,事出有三。”
“哪三点?”
“其一,落水之时,我看到有数名家丁打扮的男子正在与水匪缠斗,虽貌不惊人,但各个武艺精湛,杀伐果断,一看便是行伍中人。他们面色焦急,显然是顾虑主人身处危难,而你恰恰在那时落水,是以我判断这些扮作家丁的人保护的就是你。那些家丁言语间有明显的江浙口音,而此地却是山东临清,行伍之人,又来自江浙,我便想到了谭总督招募的三千江浙乡勇,所以你极有可能和谭总督或者戚总兵官有旧。”
“其二,前来救援的楚槐安为西城兵马司指挥使,一名京城的指挥使怎地会带队远赴临清,又是寻一名姑娘,那定然是京城中的贵女出了事,他才一路追寻到临清,而此时,戚总兵官正镇守蓟州、永平、山海等地,是以又对上一条。”
“而真正让我确定你身份的,是你清醒后的反应。”
沈忘心细如发的推断让姑娘越听越惊心,此时她强压下心头的震撼,沉声问道:“我有何反应?”
“寻常女子,当此大难,往往会六神无主,不知所措。而你不仅没有慌乱,反而言笑晏晏,甚至与我唇枪舌剑,有来有往,可见你并非养在深闺的柔弱女子,定是自小见过风浪,才能如此安如泰山。”
听沈忘言辞间对自己多有激赏,姑娘面上的冷冽也松了松,笑容也逐渐浮上了嘴角,当真是五月天孩儿面,说变就变。
沈忘接着道:“再加上你的口音之中,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山东当地方言,而戚总兵官正是山东登州人,我便更加确定了你的身份。戚将军没有女儿,倒是有弟弟和妹妹,按照年龄来推算,你不是戚将军的侄女,便是戚将军的外甥女。姑娘,我可有猜错?”
那姑娘深吸一口气,正欲答话,却听船舱外传来楚槐安的声音:“西城兵马司指挥使楚槐安恳请易小姐出来一叙。”
“哦!”沈忘的笑容更明朗了,露出两排白皙光洁的贝齿:“易姑娘,那就是外甥女了。”
易姑娘被沈忘笑得面上一红,心里把楚槐安骂了百八十遍,气愤得一跺脚,震得船身也跟着晃了几晃:“沈无忧是吧,我记住你了!”
说完,她莹亮亮的目光一转,看向身旁的柳七,怜惜道:“仙女姐姐,你可得小心了。这种大狐狸,吃人都不吐渣子呢!”
说完,她再无犹疑,一掀门帘,弯腰走出了船舱。
舱外,乌云尽散,满船清梦压星河,月影落在如镜的江面之上,洒金碎银,光彩流溢。楚槐安与一干兵众正恭恭敬敬地候着,连头也不敢抬,倒是程彻并不知晓易姑娘的身份,目光坦荡,直愣愣地看着。
易姑娘扫了一眼众人,眼神在程彻极富胡人特色的俊朗面容上略作停滞,便看向了楚槐安,道:“此间事了,水匪已除,回京城。”
“是!”
家丁模样的男子牵来一匹体型硕大的马匹,那马相貌丑陋,黑嘴黄毛,毛发卷曲,却异常悍勇,程彻只一眼便赞道:“好一匹拳毛騧!”
易姑娘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看向他,神情娇俏中带着倨傲,宛若月夜下绽放的玉簪花:“倒是有个识货的。”
她勒马欲走,程彻却疾步上前,伸手去抓她的马缰。马下众家丁模样的护卫纷纷上前拦阻,程彻手法如电,竟是无视众人,毫无滞碍地一把抓住了缰绳。
“你叫什么?”程彻目不转睛地看着马上的易姑娘。
易姑娘一怔,刚欲开口,却突然想起了什么,面色骤冷,气急败坏道:“你去问那只大狐狸啊!他不是挺能猜的么!”
说完狠狠一扯缰绳,拍马便走。身后的大部队也跟着她疾驰而去,独留下程彻还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凝望着烟尘远去的方向。
踢踏如鼓点的马蹄声中,楚槐安的座驾与拳毛騧并肩而行,他抬头望向易姑娘的侧脸,那张年轻而俏丽的面容之上,有着与戚继光相似的狂傲与不羁。
“去查查那个沈无忧。”易姑娘命令道。
“是!听程英雄说,那人只是个进京赶考的举子,不过名字听着倒有几分耳熟……”
“他可不仅仅是个举子。”易姑娘声音冷然:“他太过聪明,聪明得让人害怕。”
“沈无忧……”楚槐安轻声重复着这个名字。
而此时,在遥远的京城,在那片雉尾金蝉、云凤锦绶环绕之所,在那龙气森然之地,也有一个人在轻轻念诵着沈忘的名字。
“沈忘,沈无忧?”那声音高傲,冷淡,不带丝毫感情。
“是的,大人,沈无忧正是舍弟。”跪伏在地的青年男子有着和沈忘极为相像的面容,却比之沈忘更加温润秀雅,如果说沈忘是河畔修竹,楚楚谡谡;那他便是雪中白梅,孤芳一世。让人只叹,这般俊逸儿郎,只该呈现于文字里,飞扬于画幅上,不应沾染这世间尘埃污浊。
“我听说,他倒有几分偏才,先后破了两起大案,京城里可是都传遍了。”
青年男子跪得更为端正了,声音也愈发恭顺:“舍弟自小便倾慕海大人,从外头寻来的《海公断案》都已经翻烂了,没想到这人长大了,心性却还是如同小孩子一般。”
提起弟弟,青年男子的面上浮起一丝浅淡而温和的笑意,眸子里也多了一丝温情。
“海笔架?哼,倒是可惜了这般才情。你可把他给我看好了,莫要坏了大事。”那于高位端坐之人,冷冷斥道。
“是,大人。下官谨记。”
捧头判官(一)
小门砉然顿开, 只见有补挂朝珠而无头者,就窗下坐,作玩月状。——《新齐谐》
隆庆四年, 京郊, 春。
风传花信,春雨初晴,这是京城最好的节气。此时,正是夕阳西下,树抄灵霞, 再过不久城门便将关闭,不能入城的商户行人就只能在城外寻落脚之处,因此城门处人头攒动,都想趁着最后的时分进得城中。
宽阔的官道上, 一辆马车正在疾奔而行, 驾车之人须发浓重, 眉目深刻, 颇有几分异域风情, 正是陪同沈忘进京赶考的程清晏。马车之中, 沈忘紧紧捂住自己的右肩, 随着每一次剧烈的颠簸, 面上就愈加苍白几分。
因着在山东临清遭遇水匪一事,沈忘的右肩受了重创, 幸而柳七随行,及时调理,让他不至于错过今年的春闱。然则伤筋动骨一百天, 就算是柳七妙手回春,这伤口的恢复也需要不少时日。因此, 三人不得不暂驻临清养伤,让本来绰绰有余的行程骤然缩短,三人也算是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在会试前三日才将将赶到京城。
眼瞧着城门将闭,程彻也顾不得沈忘右肩伤势未愈,急急策马扬鞭,想要在日落之前赶进城中。
车内,见沈忘咬着牙不吭声,柳七板起脸道:“若是不绕道去大明湖,定然还赶得及,也不用这般遭罪。”
沈忘弯起眉眼,极力忍住面颊不自觉地痉挛,声音柔软得化不开:“济南府冬日初雪,不去看看岂不可惜。我不疼,只是新皮肉发着有些痒,停云无须挂怀。”
柳七叹了口气,抽出三根银针,往沈忘肩上的穴位扎去,一边轻抖手腕扎针一边犹自絮絮叨叨:“古有韩愈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汉时董仲舒下帏讲诵,三年不窥园。大明湖的雪景何时看不得,会试在即,多温几遍书总是好的。”
这一针扎下去,沈忘半边身子就觉着麻酥酥,热乎乎,彻骨之痛顿减。他本想说,大明湖雪景常有,可赏雪之人不常有。可看着柳七认真劝诫的脸,话到了嘴边,又被沈忘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化作顺从而疏朗的笑。
大明湖的雪,他深知她也是喜欢的。柳七自小生活于南方,几乎未见过雪,即便是有,那也是撒盐于天的细小雪粒子,哪能比得上北方雪虐风饕,漫天鹅毛。唯有那盛妆素裹的天地,方能体味雪之精魄,冰之寒魂。
更遑论那揽尽天下秀色的大明湖,深冬的清晨,他与柳七、程彻踏上那冻得硬邦邦,晶璨璨的湖面,冰下湖水宛然,鱼儿悠游,冰面上几寸的位置浮着一层若有似无的薄雾,雾气的边缘被洁白无暇的积雪填满,头顶便是温柔的浅灰色苍穹。
天地仿佛都颠倒过来,难以分别,而他们三个则如同嵌在水晶世界中的懵懂小人儿,徜徉在一片清澈的混沌里。
那一刻,沈忘转头看向柳七,她的脸上,罕有地露出了孩童般惊喜欣悦的神情,那种被上天过早夺走的天真,让沈忘久久难以忘怀。
为了那样的笑,哪怕伤口再疼些,也是值得的。
这般想着,沈忘肩头的疼痛似乎更轻了。
三人终于在城门闭合之前,紧赶慢赶冲进了北京城,程彻发出了一声畅快的大笑,继而掀开门帘,探进头来关切地问道:“无忧,伤口疼了吗?”
沈忘一甩头,笑得潇洒:“不疼,再跑个十里也没事。”
柳七没有揭穿他,坐在一旁安静地整理着药匣。程彻做事一根筋,自然不会想到如果沈忘伤口无事,柳七为何要将银针拿出来,他只是一门心思地认为,沈忘说不疼,那定然是不会疼了,当下心情更为畅怀,哼着山间小调把脑袋缩了回去,继续赶路。
为了给得中进士的沈念庆贺,沈忘数年前曾和父亲一道来过京城。当时他们下榻的客栈号称是龙气翔集之所,历年的状元据说都曾借宿于此,鱼跃龙门,登堂入室,封侯拜相,因此每隔三年,举子们进京科考之时,这家客栈都人满为患,盘缠不余裕的,根本没机会踏进它的门槛。
不过,沈忘倒没有这种顾虑,他官居庶吉士的哥哥沈念,早早就给他在客栈中定下了两间上房,供他与同赴京城的朋友们随意使用。
想到兄长,沈忘的眉头跳了跳,掀开窗帘,将头微微探出,如溺水般用力地喘了几口气。他并不想与此时的兄长有过多的瓜葛,然而为了家中二老,他又不能过分疏离,只能郁郁受之,实在是别扭得紧。
春日的夜晚来得早,宵禁的时候快到了,家家户户点蜡张灯,整个京城氤氲在一片橙红色的华彩之中。
沈忘微微闭起眼睛,感受着眼皮上不断闪过的温热光点,突然,正在驾车的程彻大喝一声:“他娘的什么玩意儿!”
柳七还以为遇到了什么危险,掀开门帘之时,银针就已然藏于指尖,然而马车外空无一人,只有程彻瞠目结舌地望着道路尽头的阴暗处。
“程兄,怎么了?”柳七问道,此时沈忘也从车里钻了出来,顺着程彻的目光向外张望。
“阿……阿姊,你……你……你没看见吗?”
柳七被程彻问得一愣:“看见什么?”
“就……就看见一个奇怪的东西!”程彻手舞足蹈地解释着,不知道该如何将他刚刚看到的情景用正常的方式表述出来。
“无忧,你……你看见了吗?”
沈忘笑着安抚道:“除了你我谁也没看见啊。”
程彻不可置信地一一看过面前二人或疑惑或温和的面容,再次将自己的目光投向街巷的最深处。他确信自己刚刚看到的,并非幻觉。
他看到光影零落之所,在那黑暗弥漫的尽头,有一个人影背对着他在悠然徘徊。那身影颀长,比寻常人要高出不少,虽然光线晦暗,但程彻还是能看出那人身上穿着宽大的官服,具体的品级因为离得太远看不真切。他只觉得那官服极不合体,挂在身上晃晃悠悠,似乎下一秒就要带着人影飞向浩渺的苍穹。
那人高得怪异,程彻便多瞧了几眼,终是觉出不对劲的地方。那人的姿态,仿佛一株探身向悬崖伸展的迎客松,四肢和躯干僵硬而执拗地向着前方探出去,腹部却向内拗着,别扭至极。顺着那人弯折的脊背向上看去,脖颈往上并没有意料之中的弧线,反而是平平整整的,就宛如……宛如用刀砍过,用斧削过一般平整……那人影竟然没有头!
他的……头呢?
程彻的尖叫已然蕴在喉里,却见那人影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手脚像被打断了一般随意地摆动着,把正面朝向了他。补挂朝珠一应俱全,确实是名官员无疑,他右臂微弯,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定睛再看,程彻提起来的心缓缓放下了,他找到他的头了,不正在怀里抱着吗……
下一秒,程彻便嗷得一嗓子骂了出来!
恐惧到了极致,便不再是恐惧,而是愤怒。
然而,被吓得三魂没了七魄的程彻颓丧地发现,同车的三人中竟然是只有他看到了那奇诡的场景,这让他油然生出一种被孤立被背叛的落魄。他长长吁出一口气,调转马头向另一条街巷驶去。
“清晏,不走这里,沿着刚刚那条街,再走片刻便到了。”沈忘柔声提醒着。
“我知道,我就觉得这条道儿看着舒服……”程彻小声咕哝着,扯动着缰绳,带着沈忘和柳七在城中绕了一大圈,方才停在了客栈的门口。
程彻当先下车,四下张望了一番,确认那怪物没有跟着自己后,方才将沈忘和柳七扶下车。还是那句话,他虽然怕,但若是那怪物想伤害车中二人,只怕还得从他尸身上踏过去才行。
三人整饬好行装,迈进这家富丽堂皇的登云客栈,只见客栈的大厅中聚着满满的人。
进了客栈之后,程彻的表情明显自然了很多,面上也挂了几分笑意,他好奇地张望着大厅中围坐着的青衣儒生们,不由得感叹:“果然是京城,人真多啊!”
程彻是天生的大嗓门,他这一句话,声震四野,引得诸位儒生们都停下交谈,抬头看向他。沈忘、程彻和柳七拱手致意,发现儒生们中间正站着一位中年男子,长髯飘飘,面色红润,很是面善,大约就是登云客栈的掌柜的了。
果然,那男子微笑着迎了出来,道:“三位远道而来,一路上辛苦了!快,给三位客官看茶!”
几名儒生也顺势围拢了上来,将沈忘三人往人群之中的几个空位上引。虽然这些儒生之间并不熟识,但同年应试,便可引为同袍之交,若能高中,同年之间自然也会更为亲近些,是以这帮未来官场之中的新星,在应试之前就已然开始了互相笼络结纳,为日后的官途做着准备。
为了行止方便,柳七早早就换上了男装,此时看上去就同寻常举子们一般无二,只是格外清秀端丽罢了。沈忘三人,各个俊逸非常,让人观之心喜,推让之间竟被让到了大厅最中间的三张座位上。
三人也不好推辞,只得坐了下来。
见沈忘三人坐定,面前放好了瓜果点心,杯中也满上了清茶,掌柜的一扬袖子,朗声道:“那接下来,我们就接着讲那捧头判官的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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