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头判官(二)
却说三年前的京城会试, 出了一场大案,一名叫季罗的儒生,枉法舞弊, 被监考的考官当场抓获。季罗出身贫寒, 妄图通过科举鲤鱼跃龙门,竟因此行差踏错,枉负了卿卿性命。
“这事儿我也听说过”,一名儒生站起身,给诸位听得入了神的听众们蓄水, “听说,季罗砍头之日,连一个亲属都没有来。”
“这是为何,因为考试舞弊, 所以他的家人都不肯认他了吗?”程彻奇道。
身后响起一声轻嗤, 程彻回头, 见是一名长相颇为清苦, 四肢细长伶仃的青年男子, 这位神情之中满是不屑挖苦的考生名叫文元朗, 据说与大书法家文徵明沾亲带故, 是以自觉鹤立鸡群, 很是清高。
可能是整日里紧皱眉头,板着臭脸的缘故, 文元朗年纪轻轻,眉间的褶皱却是极重,稍微一做表情, 脸上就呈现出一个大大的“川”字,看上去颇有些滑稽。
“难道出了这般不孝子孙, 亲属们还要敲锣打鼓来迎吗?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这般仁义礼智信样样不沾之人,也不知有何颜面登堂入室。”文元朗说着,悠悠叹了口气:“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欸!你这人……”文元朗这话算是把堂中所有人都绕了进去,说别人也就罢了,他无忧兄弟可是堂堂解元,程彻当下就一挺胸脯想要反驳,柳七轻咳了一声,程彻只得缩了回去,嘟嘟囔囔地闭上了嘴。
沈忘也不说话,只是轻摇着折扇,眉头轻轻蹙着,似是沉浸于那陈年往事之中。那名主动给所有人蓄水的儒生名叫霍子谦,凉州人士,性格谦和有礼,见众人面上都有些难堪,连忙补充道:“倒也并不是如元朗兄所说,这季罗的亲属乃是心有余而力不逮,据说他家中很是贫苦,资助他上京的盘缠已是捉襟见肘,更遑论在进京领受他的尸身了。”
掌柜轻叹一口气,道:“可怜那季罗,鱼跃龙门不成,倒是连杯送行酒都没有喝上。无头的尸身被草席卷了卷,就扔到乱葬场中。据打更的老汉说,当晚那尸身就被野狗开膛破肚,吃了个干净,实在是……惨啊……”
掌柜的拉长了腔调,除了文元朗,众人也都面露不忍之色,霍子谦更是皱眉道:“哪怕同年的儒生帮着收敛一下也好啊……”
“可不是所有人都跟霍兄这般菩萨心肠”,接话的是一直缩在角落里的一位儒生,名叫蔡年时,他面有菜色,消瘦肌黄,显然家中也不富裕,他声音柔柔弱弱,比柳七更像一名女子:“考场中出了这等事,同年考生避之唯恐不及,生怕将自己也牵涉其中,哪还有心去为季罗收敛尸身呢……”
兔死狐悲,众人也跟着为之一叹。
“掌柜的,讲到现在,这捧头判官可是还没出场啊。”沈忘温声提醒道。
掌柜的一拍脑门,道:“嗨呀!可不是,这讲了半天,正主儿还没说到呢!那年季罗砍头的时候,我可是去了,京城的好些百姓也看了个真切,季罗被押赴刑场之时,嘴中高喊冤枉,其声不绝,很是哀切。然而,人赃俱获,岂是他喊几声就能翻案的呢?是以,喊到最后,喊冤变成了哀哭,哀哭又变成了痛骂,字字泣血。”
“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季罗当时说,鬼神掌生死,日月朝暮悬,清浊难分辨,季罗我实在冤……”
“掌柜的……这是……《窦娥冤》的唱词吧……”蔡年时实在忍不住,小声提醒道。
闻言,众考生都叽叽咯咯窃笑起来,文元朗哼了一声,竟是再也不肯听,拂袖离席。掌柜的闹了个大红脸,争辩道:“反正,就大约是那个意思!季罗就是说自己冤枉,等到了阎罗殿,要向阎罗王禀明冤情,再回人间复仇!”
“再回人间……”程彻喃喃着。
“既然季罗至死都坚称自己有冤屈,此案是否彻查?”柳七肃着脸问道。
“彻什么查啊……人都死了,还能怎么样啊!”一考生无奈叹息道,柳七回头看了他一眼,那考生瞪大眼睛噎了一下,侧过头去跟身旁的友人低声嘟囔:“今年这是选天子门生还是选公主驸马啊……怎么都长得……”
窃窃私语被淹没在逐渐高涨的讨论声中,唯有程彻呆坐着,不发一言,沈忘歪着头,用扇骨轻轻敲了敲程彻放在膝上的手:“清晏,你还好吧?”
程彻回过神,正欲回答,却听掌柜的继续高声道:“此案若有冤屈,来年科举之时,我必化身判官,为自己讨个公道!”
那掌柜的故意学着戏腔拔高了音调,眉眼也灵动地瞟来瞟去,哄笑声再起,唯有沈忘、柳七和霍子谦没有笑,他们的沉默在众人之中显得格格不入。突然,程彻腾地站起身,由于起来得太猛,方才端坐的长凳还兀自颤动个不停。
“来年科举……不就是今年?”程彻认真地问道。
“你瞧,他还当真了!”不知是谁蹦出来一句,众考生开始指着程彻放声大笑。
“可我真的看到他了!”程彻的嗓门本就比寻常人大不少,情急之下喊了出来更是压过满堂的哄笑,字字清晰可闻。
所有人瞬时安静了下来,程彻继续道:“我刚刚的确看到一个穿着补挂朝服,戴着朝珠,捧着自己脑袋的人,就在街上晃荡,我本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可……可现在听掌柜的一说,不就是那回来讨公道的捧头判官吗!”
众人鸦雀无声,都瞠目结舌地仰视着站在大堂正中央的程彻,他满脸诚挚,不似作伪,让刚刚调笑的人也起了动摇之心。
正在屋中掉针可闻之时,客栈的院门突然“砰砰砰”地敲响了!那声音如同炸雷一般,让每一个正专注于故事的考生们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战。
掌柜的也愣住了,这已然是宵禁时分,街上早已没有了行人,更遑论前来住店的考生了,那此时疯狂敲击的院门的,又是谁呢?
就在大家都面面相觑,不敢动作之时,程彻一拍桌子,怒道:“我倒是要看看,这捧头判官究竟是何方神圣!”
当下便踢开一个碍事的长凳,向院中走去。沈忘合拢折扇,紧跟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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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动冒失的好友身后,柳七也放心不下,站起身来。三人说话间就走到了院门处,门上已经加了门闩,此时正随着敲击声震颤个不停。
程彻深吸一口气,朝身旁的沈忘看了一眼,沈忘冲他点点头,程彻心下大定,抬手便抽出了门闩,院门轰然洞开!
门外之人显然是没有料到大门会开得如此之快,手臂还保持着敲门的姿势,这边厢却敲了个空,一个趔趄,撞到了程彻的身上。
程彻只感到一个软绵绵、热烘烘的东西扑面而来,下意识抬脚便踹,斜刺里一双手臂拦住了程彻飞起的一脚,却是柳七。
程彻一愣,这才定睛细看。面前这人身量娇小,着一身浅灰色直缀,头冠四方平定巾,显然是进京赶考的儒生装扮。此时,那人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正欲将别在腰际的软剑抽出,若不是柳七拦在中间,只怕刚刚的大战一触即发。
借着头顶清凌凌的月,程彻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只见这肤白如玉的儒生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从江水中救出来的易姑娘!
“易……易……”程彻登时结巴起来,面红耳赤地嗫嚅着。
易姑娘生怕他泄露了自己的女儿身,狠狠一脚跺在程彻的靴面上:“一什么一,我管你三七二十一,挡着门做什么!若不是仙……若不是这位俊美的小相公拦着,你还想动手吗!”
虽然易姑娘刻意粗了声线,但那音色依旧如出谷黄莺,将字字句句传至大堂,让因害怕而探头探脑的考生们听了个真切。
见敲门的竟然只是一个迟来的同年考生,身量还如此矮小,即便他真的是捧头判官,怕也形不成什么威胁。恐惧之情骤减,大堂里的考生们哄笑一片。
故事已然讲完,夜色亦深,许多考生见没有热闹可看,便结伴返回了房间。不多时,只剩下沈忘、程彻、柳七和姗姗来迟的易姑娘。
易姑娘上下打量着多日不见的三人,目光最终落在了柳七的脸上,一张冷冰冰的俏脸也终于有了笑意。
“仙女姐姐,好久不见。”她的声音又低又轻,生怕被别人听了去。
柳七也拱手还礼:“贤弟好久不见。”她不知该如何称呼易姑娘,只得用贤弟代称。
“易贤弟也是来进京赶考?”沈忘笑着问道。
刚刚还眉眼含笑的易姑娘面上一板,警惕地看着沈忘,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若是,那你我二人便为同年,同年之谊不可轻忽,我们自当为贤弟保守秘密;若不是,只怕贤弟所为非我等可知晓,那我们便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互不干扰。”
捧头判官(三)
见沈忘语气柔和, 摆明了并不会揭穿她女扮男装的身份,易姑娘也松了口气,道:“如此甚好。关于我欲行之事, 非是有意欺瞒, 而是……”
她长眉一挑,神秘地低声道:“为了你们自身的安全,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说完,她似乎对自己营造出的略带恐怖阴森的氛围很是自得,一扬手, 将银子举得高高,朗声道:“掌柜的!提前订好的一间上房!”
然而,易姑娘行将迈出的步子却被一个巨大的阴影挡住。
“你这大个子,怎么回事啊!怎么老挡我道!”易姑娘瞪着头顶面红耳赤呆站着的程彻, 气得跳脚。
“你……你叫什么……”程彻低垂着脑袋, 半晌才憋出了一句话。
那夜疏朗的月光之下, 他也曾这般问她。
易姑娘黑葡萄般的眼珠滴溜一转, 竟是咯咯笑了起来, 容颜在客栈的烛光下娇艳无匹:“你可以喊我阿姊啊!”
“阿……”程彻乖顺地喊出声, 才觉出不对, 那边易姑娘已经一溜烟跑回了客房。
柳七和沈忘见状也不由得莞尔, 这易姑娘古灵精怪,瞬息百变, 简直如同鲶鱼一般,滑不溜手,别说是程彻这样的痴莽汉, 就是沈忘对上她也得掂量掂量。
笑过之后,沈忘敛容问道:“清晏, 你刚才说的捧头判官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彻一拍脑袋,缓过神来,赶紧将路上见到的古怪人影讲与沈忘和柳七听。沈忘仔细听着,折扇收拢轻轻在膝盖上敲击,待程彻将故事颠来倒去地讲完,他与柳七对视一眼,缓缓道:“哪有什么捧头判官,只怕有人借此装神弄鬼,另有所图。”
柳七也蹙眉思忖着:“或许那季罗真有冤屈,有人借判官之口为他鸣不平?”
程彻也妄图跟两个人一起想,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那个脑子,当下一拍大腿,道:“管他什么判官司马,谁若敢挡了我无忧兄弟的仕途,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沈忘展颜而笑,拍了拍程彻绷得紧紧的肩膀,安慰道:“赶了一天,大家也累了,此间怪事并非一朝一夕可解,更何况会试在即,待明日得闲,我们再做计较。”
程彻点点头,哈欠便紧跟着生了出来,他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迈步向楼上走去。待得程彻转身,沈忘才小心地活动了一下疼得厉害的肩膀,这一幕全被柳七看在眼里。
“还疼吗?”
沈忘这才惊觉柳七还在身后,赶紧把耸到一半儿的肩膀落下,摇头笑道:“早就不疼了,只是……一路上揣着它,被硌得厉害。”
且说着,沈忘便变戏法般从怀中拿出一个手掌大的物件儿,竟是一只小小的木蛙。这是他在大明湖畔一个货郎手中买到的,一直想要送给柳七,只是始终没有合适的机会,今晚恰好柳七问起,便正好拿它搪塞,一举两得。
柳七看着沈忘手中小小的木蛙,以一种研究病理的整肃态度端详了半天,方才犹疑着问道:“这是……什么?”
沈忘笑着给她做着示范,这只木蛙制作的很是精巧,腹腔中空,敲击凌然有声,口中衔一短圆的木棍,后背上设计了锯齿状的突起,沈忘将木棍从木蛙口中取出,在它的背上轻轻刮奏。
呱……呱……呱……
格外逼真的蛙鸣声在春夜空阔的客栈中响起,仿佛将大明湖的荷香乘风奉上,柳七惊异不已,啊了一声,赶紧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沈忘眼睛盛着水波,笑盈盈地望着她,见柳七光傻看着,便直接将那木蛙放到柳七手中:“你瞧,这样我们就算将济南府的四季都看过了。”
夜风如书,一页页掀起潜藏在回忆中的丝缕怅惘,柳七枕在自己的胳膊上,脸冲着墙,眼睛却始终没有闭上。
那个木蛙,是她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拥有的玩具。
就这样直愣愣地盯着白墙半晌,柳七翻身坐起,走到窗边,蹲下身看着那迎着月光大张着嘴的木蛙。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木蛙背上的层峦叠嶂,好像那是什么一碰即碎的稀世珍宝一般。
呱……呱……呱……
小小的,倔强的蛙鸣从敞开的窗儿满溢而出,顺着漫天的银河,追逐着,跳跃着,寻找着,充盈了一个来自松江府的小女孩儿黑白色的梦。
第二日清晨,天色尚未大亮,掌柜的就敲响了三间上房的房门。
“沈公子,易公子,楼下有贵人寻你们呢!”
待沈忘、程彻和柳七下楼时,大堂里的争吵声已经逐渐大了起来。三人好奇地张望了一眼,发生争执的二人正是女扮男装的易姑娘和当日临清遇见的西城兵马司指挥使楚槐安。而大堂中端坐的第三个人,却让沈忘脸上的表情骤然冷了下来。
那正是沈忘许久未见的兄长,沈念沈无涯。
沈念见沈忘来了,当即站起身,迎了过来。两兄弟长得很像,皆是浊世翩翩佳公子,让人见之忘俗。只是沈忘更为落拓不羁,而沈念则更为楚楚谡谡,正如风中修竹和雪中白梅,很难评判孰高孰低。
沈忘拱手一礼,喊了声兄长,可眼睛却并不看向沈念,目光只在沈念面前的地上游离。沈念却丝毫不以为忤,先是一一同柳七和程彻见礼,后又以一种哄孩子般的语气对沈忘道:“无忧,哥哥今日里来,是想趁会试之前,带你和你的朋友去大慧寺一游,烧香礼佛,以祈中第,可好?”
沈忘还没来得及回答,那边厢程彻就开心地点头道:“还是哥哥想得周道,我早就听闻北京的大慧寺灵验,正想着带我无忧兄弟提前去拜拜。哪怕临时抱佛脚呢,多拜拜总没错!是吧,无忧!”
沈忘叹了口气,他并不怪程彻多嘴,他从未将自己兄弟间的龃龉告知给程彻,以他那凡事一根筋的头脑,又如何揣度得到。
谁料,这边程彻话音刚落,那边易姑娘就嚷了起来:“我随你们一起去!”
只见易姑娘风风火火地大踏步走了过来,身后则跟着无可奈何的指挥使楚槐安。他略有些尴尬地向诸位见了礼。
从之前的争吵声中,沈忘就隐约猜到,楚槐安此番前来,是要将妄图女扮男装混入考场的易姑娘“拘”回去,言谈中楚槐安多次以戚总兵官的名号对易姑娘相弹压,反而更激起了易姑娘的反逆之心,是以二人争吵不休。
“你不是不准我考试吗!我跟着他们还不行!?反正我不会随你回去!”易姑娘像只炸了毛的小猞猁般冲着指挥使楚槐安大吼大叫,全然忘了自己此时还正穿着男儿装扮。
楚槐安拿这个脾气忽冷忽热的大小姐毫无办法,既害怕她的身份被其余的考生知晓,又害怕上头怪罪下来自己吃不了兜着走,是以抓耳挠腮,为难得紧。
程彻对楚槐安投去同情的一瞥,临清一见,他便对这武艺精湛的豪爽武官极有好感,此番看见他被易姑娘欺负,也不免升起兔死狐悲之感。
一片焦灼之际,倒是沈念排众而出,轻声笑着道:“若是易姑娘乐意,倒也未尝不可。楚指挥使,你说呢?”
楚槐安看了沈念一眼,迅速地移开了视线,就仿佛被什么东西灼烫了一般:“既然沈大人同意,那便……”
见楚槐安总算点了头,易姑娘哼了一声,上前就挽起了柳七的胳膊,低声说:“仙女姐姐,我们走!”
客栈门口,两顶软轿已然等候多时了。程彻、柳七和易姑娘乘一顶,而沈忘只能和沈念乘坐另外一顶轿子。
在轿帘放下的最后一刻,从帘幕的缝隙间,沈忘看到了楚槐安警惕的目光,正冷冷地向自己与兄长乘坐的软轿中射来。那种眼神,如狼望虎,如蛇窥龙。
轿帘缓缓放下了,将刻骨的尴尬与沉寂囚于一室。沈忘将脊背紧贴着冰凉的轿壁,似乎这样就能离兄长更远一些,他脸上始终挂着的笑意敛去了,只余木然与疏离。
倒是沈念依旧眉眼弯弯地看着弟弟,仿佛他还是那个扯着自己的裤腿儿放声大哭的小男孩儿。
“无忧,你此番……”
“惠娘死了,你知道吗?”沈忘冷冷地打断了沈念即将成型的寒暄,用惠娘的死亡在兄弟二人之间划出一道深深的壕沟。
“我知道,爹爹信中知会了。”沈念的语气也悄然冷了下来。
“就这样?”
“那还能如何?”
沈忘的拳头紧紧攥了起来,用力地按在自己的膝头:“那可是惠娘,你自小看着长大的惠娘。”
“无忧,无论是谁,事情已然发生了,真凶也被你擒获,你还要我如何?”沈念抬起眼,目光冷静而沉默地逡巡在弟弟年轻愤怒的面容之上。曾几何时,他也曾拥有这样不顾一切的愤怒……
“沈无涯,我说的是你的态度。”笑容终于回到了沈忘的嘴角,只是这笑容冷得吓人:“待我身死之日,只盼你也如此冷静。”
沈念的眼皮跳了跳,他有些颓然地松懈了脊背,挺立如松的腰板弯曲下来,他叹息道:“无忧……”
后面的话他忍住了,他不想再引起兄弟之间新的一轮争执。
无忧……你何时才能长大?
捧头判官(四)
与沈忘所在的软轿一触即发的紧张氛围不同, 程彻、柳七与易姑娘的软轿中倒是一派和风沐雨。
易姑娘顺利摆脱了指挥使楚槐安,愉快地呼吸着属于自由的空气,面上的笑容大盛, 眉眼间皆是跳脱的晴朗。她微微侧着头, 看向身边肃容端坐的少女,柔声道:“《诗经》中云,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可我觉得,即便是古时候孟姜的风姿, 比姐姐也是差出去十万八千里。敢问仙女姐姐芳名?”
柳七微微睁大眼睛,她没想到这易姑娘绕来绕去,引经据典半天,就是为了问自己的名字, 当下拱手道:“松江府仵作柳七柳停云, 奉师命保沈解元上京赴试, 姑娘你呢?”
易姑娘大眼睛忽闪之间心思百转, 笑道:“原来是柳姐姐。我叫易微, 小字寒江, 柳姐姐愿意怎么喊我便怎么喊, 我都喜欢听。”她一边说, 一边亲昵地往柳七的身旁靠了靠:“姐姐字停云,我字寒江, 停云寒江,寒江停云,咱们的名字都成双成对呢!”
柳七自小身边便鲜少同龄同性的玩伴, 是以性格中冷硬多过柔软,孤直犹胜圆滑, 现在被这样娇娇弱弱,嘴甜如蜜的少女痴缠,她心中自是欢喜,面上却瞬间腾起两抹红霞,还是板板正正地喊着“易姑娘”,并未如易微所愿,改用更为亲近的称呼。
易微倒也不恼,脸上依旧挂着笑,却听见一旁传来不和谐的男性粗犷而低沉的声音。她蹙了眉毛,瞪着坐在对面的程彻,此时的程彻正低着头,专心致志地重复着易微的名姓和表字。
他生怕再把易姑娘的名字叫错记混,是以想多记诵几遍,嘟嘟囔囔个不停,谁料,过分专注之下,程彻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音已经打扰到了对面窃窃私语着的少女们。
车厢内顿时安静下来,程彻也觉察出不对,赶紧抬头,正撞上易微严厉刺过来的眼神,他心头一凛,下意识地就开始了自我介绍:“易姑娘,在下……在下程彻,程清……”
“在临清江上便听过你的大名了,程彻,程清晏,楚槐安可是对你赞不绝口呢!”易微本就恼他打扰了自己与柳七的闲谈,此时的语风中便带了冷嘲热讽之意。
程彻却丝毫没有听出来,还憨憨地挠了挠后脑勺,开心道:“我也觉得楚兄武艺高强,是个人才!”
“那你怎么不赶紧去找他,和我们一同乘车作甚?”
程彻终于反应过来,有些尴尬地闭上了嘴。
柳七与程彻感情甚笃,又是有着过命的交情,此时见程彻被易微欺负得毫无还手之力,诺诺不敢言,便赶紧解围道:“程兄,当时我听舟中的水匪称你为‘锁横江’,这是何故?”
易微闻言,也把脑袋转了过来,好奇地打量着程彻,那双漂亮的眸子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像是囚在雪洞里的琉璃,程彻觉得自己几乎能清晰地听到那眼珠儿“咕噜咕噜”转动的声音,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道:“是这样的阿姊,三年前我应友人之邀,去解锦衣大寨之围。当是时,盗匪舟船如蝗,把江面都挤得满满当当,锦衣寨易守难攻,但只要盗匪们困住山下的码头,让寨里的人无法出入,锦衣寨的兄弟们早晚是个死。”
“所以,我连夜赶到江上,和江上的盗匪们大战了一昼夜,解了寨子的围,自那以后,我便多了这么个诨号——锁横江。”
“这就完了?”易微正听得热闹,不满道。
“嗯……完了。”程彻老老实实点头。
“程兄,你一人一剑,斗败了整条江上的盗匪?”柳七往前探了探身子,震惊道。
“也不算是一人一剑,锦衣寨里的兄弟们也从山上往江中射箭,帮了我的忙。”
“那不还是一人一剑嘛!”易微一边说着,一边心中暗道,这三人组,一个是尚未会试就声名远扬的沈狐狸,一个是松江府的仙女仵作,一个又是有着这般惊人实力的傻大个,这三人与其说是进京赴试,还不说是进京探案,也不知这样三个人物是怎么聚到一起的……
易微抬起狭长的睫毛,不易察觉地扫了一眼正在给柳七解释细节的程彻,唇角勾起一丝浅浅的笑。倒是能为我所用,易微心中暗想。
一路这样聊着,大慧寺便在不知不觉中悄然眼前。
正德年间,司礼监太监张雄建寺于宛平县香山乡畏吾村,赐额大慧,并护敕于碑。嘉靖中期,太监麦某提督东厂,于其左增盖佑圣观,于是合寺观计之,殿宇凡一百八十三楹,拓地四百二十一亩,形成了佛道共生,庙观齐盛的奇景。
大慧寺重檐庑顶,上层单翘重昂七踩溜金斗栱,下层重昂五踩溜金斗栱,整个建筑端丽无匹,风姿卓绝。大悲宝殿正中立有一尊高达五丈有余的千手千眼观音菩萨铜造像,宝相庄严,工艺精湛,因此,大慧寺又被称为“大佛寺”。
软轿刚刚停稳,沈忘就当先下轿,待双脚踩到平实的地面方才长出了一口气。两胁之间的疼痛不知何时又起,他用手暗暗扶了扶,转头向柳七和程彻所在的轿子望了过去。
只见程彻掀帘而出,伸手去扶后面的人。易姑娘第二个钻了出来,看都不看程彻一眼,蹦蹦跳跳地自己下来,也跟着转身去扶身后的柳七。这一高一矮,都眼巴巴地等着柳七下轿,动作殷勤又恭敬,让心情沉郁的沈忘也不由得笑出声来。
柳七弯腰而出,见一左一右递过来的手臂,怔愣了片刻,谁也没扶,自行振衣走了出来。
五人在人头攒动的大慧寺门口集合,皆抬头远眺,香烟萦绕的寺中似乎正在举行一场盛会,引得四面八方的游人争相奔赴。
“这左不是初一,右不是十五,不年不节的,怎地这么多人?”程彻看着如织的行人,瞠目结舌道。
“你连这都不知道!”易微轻轻嗤了一声,道:“今天可是一年一度的辩法会,本就高僧云集,才子辈出。更何况这次的辩法会恰在会试之前,但凡京城中想出点儿风头的秀才举子都挤破头往这儿来呢!”
沈忘闻言,清冷冷的眼神向着沈念瞟了一眼。说什么烧香礼佛,以祈中第,却原来只是为了趁此良机让自己的弟弟在众人面前展耀一番,为接下来的官途铺平道路呢……
沈忘不屑地勾了勾唇角,心中暗道:兄长也是打错了算盘,我进京赴试可不是为了同他在官场中相互帮扶,倾轧同僚,只是为了承停云之诺。这京城之中蝇营狗苟,我绝不留恋,待得考取功名,自当远赴他乡,为当地百姓博一个朗朗天青。
心中有了计较,刚刚涌上来的抵触情绪便烟消云散,沈忘的脸上也有了淡淡的笑意。沈念不知自家弟弟早就运筹帷幄,做好了打算,还只当他想明白了,心中宽慰,格外卖力地引着众人往寺庙中去。
顺着人流行了不多久,沈忘便瞧见前方行着的几人有些眼熟,一个瘦高条儿,手脚伶仃,左摇右晃;一个走起路来小心翼翼,似乎每一次下脚都要反复忖度,生怕行差踏错;一个刚健稳重,不时侧过脸来与同行之人轻声说话,沈忘几乎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欸!这不是那个……那个谁……霍霍……霍……”程彻一边苦思冥想着对方的名字,一边摇摆着大手打起了招呼。
“霍兄,元朗兄,年时兄。”沈忘代替他一一喊出了三人的名字。
三人应声转头,霍子谦和蔡年时的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向沈忘一行人走了过来,文元朗则抱着胳膊远远地望着,面上神情倨傲,似乎并不想与沈忘等人为伍。
众人互相见过礼后,霍子谦热情地邀请道:“既然诸位兄台都是来此观摩辩法大会,不如一同观礼,也好有个照应。”
蔡年时也跟着应和道:“是啊是啊,人多点儿热闹,咱们也只是远远地看一眼,没个一官半职,是没有资格凑到近前的。”
沈念眉头一跳,他可不想自家的傻弟弟又同这帮没什么前途的举子们混迹到一起,正准备婉转拒绝,却听沈忘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应道:“如此甚好,我们人生地不熟,正愁没有人相引,既然霍兄与年时兄相邀,那我们恭敬不如从命。”
沈念叹了口气,只得跟在沈忘等人身后往寺庙的深处走去。和他同样不悦的是文元朗,他似乎极为讨厌沈忘身上难以掩藏的潇洒落拓,嬉笑怒骂的气场,是以离得远远的,好像沈忘周身浮动的空气中有什么可怕的瘟疫一般。
倒是一身文人风骨的沈念得了他的青睐,是以文元朗主动向沈念搭腔道:“昨夜未曾见过这位仁兄,你我二人既为同年,便是缘分,有句话在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沈念冲他微微一笑,示意他继续。
文元朗一梗脖子,姿态如同一只脖子长过了头的仙鹤:“我看仁兄同那登徒子一道前来,便务必要劝仁兄一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般纨绔子弟还是少接触为妙,免得污了仁兄这一身儒雅气派。”
沈念微微侧头,打量了一眼言之凿凿,满脸殷切的文元朗,一股略带讥讽的笑容浮上嘴角,竟是和沈忘有了七八分的神似:“恐怕是要弗了贤弟的好意。”
“这是为何?”文元朗急切道。
“因为那登徒子,正是舍弟。”
捧头判官(五)
文元朗被这么一噎, 登时觉得文质彬彬的沈念也变得面目可憎起来,鼻子里轻哼了一声,抛下沈念, 甩开臂膀向前走去。
沈念无奈地摇摇头, 心中暗叹,也不知道自己的傻弟弟还要和这帮人混到何时。
众人随着人流一路向西,直走到位于寺庙中心的大悲宝殿之前,大殿规模甚为宏巨,色彩繁复华丽, 仿佛萦绕在它周身的空气里都弥漫着洒金碎银的金红光环,殿前供着常行菩萨塔与双九龙璧,皆为汉白玉雕铸而成,晶莹绚烂, 内外通透。此时, 广场之上已搭起了辩法高台, 数名得道高僧端坐其上, 其中一人正站立在高台当中, 侃侃而谈。
沈忘等人选了一片面积能容纳数人的树荫, 遥望着辩经台上的情景。此时, 台上正在进行“佛与众生”之辩, 问者持佛非是众生之论,而答者持佛即众生之论, 这也是各宗派之间经久不衰的辩题之一。立于台上的男子应是藏传佛教的僧侣,只见他舞动着手中的念珠,高声诘问, 来回踱步,声势极盛。而与之相反的, 端坐于蒲团之上的大慧寺住持圆印大师却面容平和,低眉敛目,不卑不亢。
二人之间鲜明的对比,引得台下观者纷纷屏息凝目,唯恐错过上师高僧的妙纶天音。
藏传佛教的上师先是后退几步,紧接着右手念珠一甩,套到左臂之上,双手用力一拍,一个炸雷般的击掌声便响彻全场:“众生具有贪、嗔、疑、爱、喜、怒、哀、乐,八苦俱备,集无明烦恼于一身,佛陀却不为五蕴所束缚,可达无有障碍之佛境,你在此极言佛与众生皆平等,岂不是谤佛!”
圆印大师面色不改,沉声应道:“若能识得众生,便是佛性;若不识众生,哪怕历经千难万劫,也难觅佛宗。是以,凡夫即佛,烦恼即菩提。上师,你又可识得众生?”
很显然,上师与圆印主持因宗派之别,皆无法说服对方,辩论逐渐进入焦灼。上师的步伐越转越快,越走越疾,台下众人也看得眼花缭乱。
此时,圆印大师眸光微动,看向踮脚张望的场下众人,朗声道:“若能知法永不灭,则得辩才无障碍;若能辩才无障碍,则能开演无边法。上师,你我二人争辩无休,皆为法义彰显,为内心无诤。然在场诸人,皆为众生,我们不妨听一听众生之所见。”
闻言,气势汹汹的上师也暂且偃旗息鼓,望向台下众人,点头道:“也好,既是佛与众生之辩,当听众生一言。”
见主持上师将发言权交给了围观众人,诸位对佛理有所心得的学子不由得摩拳擦掌,想要一展身手,然而辩经可不仅仅是夸夸其谈,要言之有物,言之有理,还要言之有所出,所以即便有人想要借机出出风头,也要掂量掂量自己腹中墨水几斤几两。
一时间,全场一片安静,掉针可闻。大悲宝殿中那二十八尊彩绘泥塑诸天神像默默地注视着殿外众生,连撩人的春风也沉降下来,在佛香弥漫中呈现着某种平静的慈悲。在这几乎有形的空寂之中,一道清越之声陡然响起。
“佛陀三界纵横,任运无碍,可千变万化。虽形相之多,我凡夫难以计数,却没有一相是丑陋的,是贫贱的,与凡夫全然不同。更何况,佛具觉醒之智,众生却当局者迷,众生需得遵循佛道方可开悟,又怎敢言佛即众生呢?”
沈忘一怔,竟是身后的沈念排众而出,侃侃而谈。
顿时,众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沈念的身上,沈念本就生得风姿卓绝,容止端肃,如敷粉何郎,再加上他胸有丘壑,言语间自信昂扬,让观者皆是叹服不已。上师见沈念赞同自己的观点,不免面露微笑,频频点头。
沈念拱手道:“庶吉士沈念沈无涯略陈拙见,思虑不周,万望指教。”
“沈家哥哥真是了不得,有学问又通佛法,若是再会些拳脚功夫,那真是……”程彻小声对沈忘夸赞着。
“户部侍郎的乘龙快婿嘛,自然不是寻常人。”易微眯着眼睛打量着沈念,说不清是褒奖还是讽刺。
霍子谦和蔡年时也是一脸憧憬的望着沈念,倒是文元朗面露不屑,故意将头偏向一侧,仿佛对场中的论辩充耳不闻。
柳七抬头看向身边的沈忘,她知道沈忘与哥哥复杂而矛盾的关系,亦知道慧娘之死是他永远不可触及的隐痛,表面上辩论着佛与众生,其中却暗含着君民之争,这也是沈忘与沈念不可调和的根本。
“就像主持所说,辩才无碍,方能内心无诤。沈兄,我不通佛法,但是对是错,不妨拿出来说说,众生心中自有论断。”
沈忘一怔,回看向身旁的柳七,不知何时,他内心的隐疾竟然已经被她看得通透。
——你还要我如何?
——沈无涯,我说的是你的态度。
脑海中,二人在轿中的争论呼之欲出。
是啊,是抛却众生,“立地成佛”;还是“于众生之间寻觅佛子”,不妨拿出来说一说,为慧娘,也为自己。
“我不这样认为。”沈忘跨前一步,与沈念相对而立。“佛与众生本就行在同一条路,本着相同的本心,佛看众生皆是佛,凡夫看佛是众生,要觅佛,当向众生中觅。”
他看着沈念的眼睛,一字一顿道:“魔王曾与佛祖一战,大败。魔王便对佛祖言,待得天地将倾之时,要令诸恶魔化作佛陀信众,藏身僧侣之中,传播邪说,一雪今日之耻。佛祖双目垂泪,言,待得天地将倾,善恶不明之时,僧人将褪去袈裟,步入凡尘普度众生,佛不在寺庙,佛在众生。”
“你视众生如刍狗,我视众生皆佛陀!身如芥子,心藏须弥,佛与众生又有什么区别!”最后几句话,沈忘的声音已经有了颤抖,那月夜山路之上,抱着兄长的大腿放声痛哭的小男孩儿,此时已经在孤独与绝望中缓缓长成。
佛也好,众生也好,他们终究是无法再行于同一条山路上了……
“好一句身如芥子,心藏须弥!”辩法台上,圆印大师长身而立,向着沈忘露出慈祥的笑容:“这位施主颇有佛缘,还请殿内一叙!”
两胁之间隐隐的疼痛逐渐消散,沈忘呼出一口气,看向柳七,正撞进后者温和的笑意里。沈忘也笑了,经年活在兄长阴影下的他,终是寻到了自己坦荡无惧的太阳。
而此时在辩经台下为达官显贵预留之处,也有三名男子正遥遥地望着沈忘。
“这就是那大名鼎鼎的桐乡才子沈无忧?”其中一位中等身材,双耳垂肩的灰衣长者,带着审慎的表情打量着树荫下的沈忘。
“正是他,当真是辩才无碍,连无涯都被他压下一头。今年的会试,榜上应该有他的一席之地。”年纪最长的慈祥老者,捋着长髯,似乎对沈忘很是赞许。
“当真是个妙人!我倒是想私下结交一下,只是碍于这考官身份……”三人之中年纪最轻的俊秀男子思忖着道。
“砚之,你知道轻重就好。”老者语重心长地对名为施砚之的年轻男子道,“会试在即,正是众目睽睽之时,你可不要做什么失了身份的事。”
施砚之脸色一哂,大咧咧地摆了摆手:“夫子放心,我就是说说。”
这老中青三位男子皆是今年会试的考官,老者为当今翰林院教习兼右春坊大学士刘钦,也是年轻考官施砚之的夫子,二人有师生之谊,私下里便感情慎笃,而官居庶吉士的沈念正是刘钦最得意的门生。中年灰衣男子则是翰林学士吴舒,已经连任了三届的副考官。他们三人应圆印大师之邀前来观礼,也恰好见证了沈家两兄弟辩经的全过程。
施砚之虽是表面上满口答应,不会私下与沈忘见面,但大学士刘钦不知道的是,他的这位高徒平素里是个话本迷,极爱收集各种奇案悬案的话本,比起曾将《海公断案》翻烂的沈忘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忘连破两起大案的故事早已在京城中传遍了,什么妖龙作祟啊,什么尸魃降世啊,什么天降文曲星巧断案啊,口口相传之中更不免添油加醋,夸大事实。是以,此时此刻,在施砚之的心中,沈忘已经超越了当朝得海公,几乎能和古时的狄公比肩。偶像在前,岂有为着身份避险而不见之理?
辩法会之后,刚和刘钦、吴舒分别,施砚之便急匆匆地赶回家中,将提前准备好的书箱往背上一跨,就直奔登云客栈而去。
这边厢,沈忘也与众人返回了客栈,正在休整。这场辩经大会,沈念顺利让弟弟出了风头,沈忘则直抒胸臆,将内心郁郁之情倾泻而出,二人皆有所得,是以沈念与沈忘分别之时,脸上也有了一丝笑意。
命运如丝线,终究将分道扬镳的数人拉扯回了相同的道路之上。正所谓,有有无无且耐烦,劳劳碌碌几时完。人心曲曲弯弯水,世路重重叠叠山。
捧头判官(六)
借着沈忘的光, 众友人也得以在大慧寺的后殿用茶,圆印大师极是欣赏喜爱这几位青年才俊,拿出珍藏多年的梅花雪水烹茶, 众人言谈甚欢, 是以返回客栈之时已是暮色沉沉。若不是科举考试在即,只怕慈祥的圆印大师还要留几位小友在寺中住上几日,以尽地主之谊。
四人折腾了一整天,都是有些累了,连易微都不再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刚一上轿便靠在柳七肩头睡了过去。因为沈念独乘一轿先行返回,是以沈忘便和程彻、柳七、易微挤在一个轿子里。
有了沈忘在场,程彻也自在了许多,一边打着哈欠, 一边同沈忘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期待着即将到来的晚膳。
黄昏的风掀动着轿帘, 坐于窗边的程彻隐隐约约看到客栈门口立着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形, 他猛地睁大了眼睛。
“还敢来!”程彻嗷一嗓子, 把睡得正香的易微吓得一个哆嗦, 下一秒, 程彻便如离弦之箭飞射而出, 直奔客栈门口的人影!
“啊!”一声夹杂着慌乱,懵懂, 惊恐,讶异的惨叫响彻了整条街道。
沈忘、柳七和揉着眼睛的易微也急急忙忙从轿中下来,向着客栈门口跑去。
只见刚刚还横眉冷目的程彻, 此时却一脸歉意地蹲在地上,帮着一人捡拾散落一地的书卷, 口中一叠声地道歉着:“对不起啊……我没想到你是个人……不是,我没想到你不是鬼……也不是……总之,对不起啊……”
“哇,捧头判官没抓着,抓着了一个俏书生!”易微眉开眼笑,乐得直拍手,这下程彻更是头大如斗,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抓紧钻进去。
地上瘫坐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今年春闱的副考官施砚之,他适才急匆匆地从家中背着书箱赶到登云客栈,就是为了见一面心中偶像,却不料因为形迹可疑,探头探脑,倒是被程彻当成了那日的捧头判官。
程彻被捧头判官吓得一晚上没睡好,正愁无处撒火,此时还以为捧头判官竟敢寻上门来,新仇旧恨层层相加,下手却是重了些,若不是施砚之背着重重的书箱,本就有些腿软,一碰就倒,只怕会伤得不轻。
沈忘和柳七自然不能和易微一样看笑话,连忙走上前来,沈忘帮着程彻整理书籍,柳七则垂眸探查施砚之的伤情。
“你还好吗?能站起来吗?轻轻活动一下腿试试。”柳七道。
施砚之的眼睛却是腾地亮了。面前的这三个人,一个龙章凤姿,潇洒俊逸;一个眉目如画,霞映澄塘;一个高大威武,蜂腰猿臂,和话本子里形容得当真一模一样!
他指着三人,兴奋难抑,一个个叫出了他们的名字:“你是沈无忧!你是柳仵作!你是程大侠!天可怜见,我竟然!一次性见到了三个!”
三人登时愣住了,程彻哭丧着脸道:“坏了,我把俏书生的脑袋摔坏了!”
易微摇摇头,摸着下巴道:“我看不像,这人估计是有癔症吧?柳姐姐,你看呢?”
“先扶起来再说。”柳七皱眉道。
易微听话地伸出手,又倏地收了回来,警惕地看着地上开怀的施砚之:“癔症……不会咬人吧?”
沈忘无奈地笑着,探手去扶施砚之,没想到后者自己拍了拍屁股站了起来,连声道:“哪能让沈推官扶我!使不得使不得!”
待施砚之站好,重又把书箱仔仔细细背上肩,沈忘方才问道:“这位兄台,适才听你对我们三人甚为熟识,可否告知缘由?我们之前是有过一面之缘吗?”
“哪止一面!”施砚之闻言,连忙从书箱中抽出一本几乎翻烂的书卷,装帧粗糙,一看就是坊间流传的粗制滥造的手抄本,他小心地翻动着书页,指点着给沈忘看:“我对三位可是熟识得不能再熟识了!无论是之前的嘉兴龙见案,还是后来的靖江尸魃案,我可以说是倒背如流,烂熟于胸,不能与诸位一同查案,实乃我平生憾事!”
众人这才听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沈忘更是对书卷中记录的犯案手法起了兴趣,便将施砚之让进了客栈,边用膳边畅谈。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施砚之珍藏的话本子已经被众人瓜分了干净,各自翻看着自己感兴趣的内容。程彻沉浸在话本对他英雄盖世的夸张描写中,易微则随意翻看着施砚之誊录的案宗笔记。
话本中所呈现的两个案子,不能说和现实中真实发生的案件毫无关系吧,只能说毫不相干。是以,沈忘和柳七你一言我一语给施砚之将完整的案情拼凑完整。
“沈推官,柳仵作,你们所说的,比之话本中描摹的,还要精彩非常!”施砚之运笔如飞,恨不得将二人口述的内容一字不落地全部记下来。
施砚之的热情与旺盛的求知欲让二人颇有好感,再加上三人皆博学多识,心怀天下,是以越聊越投机。正可谓:难难难,道德玄,不对知音不可谈,对上知音谈几句,不对知音枉费舌尖。
聊到兴头上,施砚之更是拿出了自己撰写的探案话本呈于沈忘和柳七一观,文采风流,颇有匠心,沈忘与柳七灯下传阅,啧啧称奇。
“兄台,知音难遇,我们聊了这么久,还不知兄台名姓。”沈忘从书中的世界抽离而出,抬起头,笑着望向施砚之。
“我叫施……”施砚之及时阻住了脱口而出的名姓,科举考官私下与考生相交是为大忌,会试在即,施砚之也不敢触此霉头。“我的姓名,沈推官日后自当知晓,今日,我们不妨以笔名相称!”
沈忘一怔,继而朗笑道:“有趣有趣,兄台的笔名是?”
施砚之将自己撰写的话本翻到第一页,上面誊录着一首小诗:四方不见北西东,有木代替河水中。十分成色已去九,林夕上下睡朦胧。
“我的笔名,就在诗中!”施砚之兴致勃勃道。
沈忘正欲猜度,却听正倚窗读书的程彻发出一声大叫!众人慌忙向着程彻所在的地方望去,只见程彻正瞠目结舌地指着客栈院中的影壁墙。
“捧……捧……他娘的捧头判官!”
程彻所在的窗户正对着登云客栈的小院正门,正门内立着一堵为了迎接考生而粉刷一新的影壁墙,此时的影壁墙上映着一个清晰的人影。
捧头判官(七)
程彻所在的窗户正对着登云客栈的小院正门, 能将院中的情景看得一览无余,是登云客栈最好的观景之处。小院的正门内立着一堵为了迎接考生而粉刷一新的影壁墙,此时的影壁墙上映着一个清晰的人影。
那人影线条僵直冷硬, 如同将人体内最后一丝活气儿抽离风干, 动作缓慢而沉重。此时,投射在影壁墙上的是人的侧影,额头,鼻梁,嘴部与下颌的曲线清晰可见。而随着人影逐渐将正面转了过来, 人影头上所戴的如山高耸,长翅冷峭的判官帽便呈现在众人面前。
房间中的众人都不由得站起身来,瞠目结舌地看着影壁墙上投映的人影。突然,那人影轻微抖动了一下, 仿佛被风摇荡的竹叶, 带着某种不似人间的轻灵。也就是瞬息之间, 那戴着判官帽的头颅竟直直地掉落而下, 正好落在人影端在腹部的双手之上!
众人只觉心尖上被人狠狠揪了一把, 仿佛随着头颅的下落, 大家的肠胃也已经跃上了喉头。
“妈呀!”易微惊恐大叫, 紧紧捂住自己的眼睛。程彻也是面色铁青, 攥紧了拳头。施砚之也傻站着,已然看呆了。他万万没有料到, 今日一次与偶像的会面,竟然还能牵扯出这般世间罕有的奇景,当下撑住窗沿, 向外探头张望。
与易微和程彻的恐惧感不同,施砚之倒是被好奇和兴奋攫住了灵魂。然而, 只往外望了一眼,那几乎快要飞上九天的魂灵便重重落回到凡尘的体内。
当是时,院中已经聚集了不少考生,还有人顺着影壁墙上投影的方向朝楼上看去,施砚之头皮一跳,知道自己再也不可久呆,此时再不走只怕考官的身份就瞒不住了,当下抓紧了书箱,准备趁乱撤离。
众人慌乱间,倒是沈忘当先反应过来,抬头朝头顶天花板的看了一眼,道:“光影是从我们顶上的房间投下来的,那间房中住着何人!”
柳七和沈忘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的眼神中他们都看得出,无论那间房中住着何人,只怕现在都面临着巨大的危险。再无犹疑,柳七、沈忘、程彻推开门就冲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呆站在原地的易微,和背好了书箱的施砚之。
“易姑娘”,施砚之转头冲易微道,“今日之事,在下碍于身份所限,无法与沈推官诸人共同进退,待事情终了,恳请姑娘将事件始末详尽告知。在下不才,定为大家著书立说,以传后世!”
施砚之一边说着,人已经行到了门口,他深深地冲易微看了一眼,拱手道:“拜托了!”话音未落,人便已经融入到客栈慌乱逃窜的人群之中。
这边厢施砚之着急忙慌地冲出了客栈,那边厢的沈忘、柳七和程彻与一群跑上楼来的考生们汇合到一处。蔡年时和众考生皆是在院中看到了影壁墙上的奇景,是以皆上气不接下气地往光影投射处的房间奔跑,一边互相传递着信息。
“我没记错的话,那儿住的是霍子谦,对吧!”
“没错!霍菩萨就住那间!”
面白如纸的蔡年时懊恼地一拍大腿:“坏了,子谦今日从大慧寺返回途中扭伤了脚,此时正在房间里沐浴热敷,只……只怕现在正被那判官堵在屋里呢!”
“你怎么不早说!”
“我刚刚也是吓傻了,才想起来啊!”
此话一出,众人的面色更是差到极限,别说是腿上有伤,就是身强体健之人面对这般诡谲之影又能有几分胜算?
程彻眉峰一蹙,“仓啷”一声剑已出鞘,他一手持剑,双脚点地,几个纵跃就翻上一层,借着踏墙之力,大喊一声“得罪了”,斜飞入房间。房间门在他一击之下,如同纸糊的一般哗啦啦散了一地,众人也跟着程彻一股脑地涌入了霍子谦的房间。
程彻调整着呼吸,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房间中空无一人,唯有立在房间一角的屏风后发出窸窸窣窣之声。
“哪里逃!”一声怒喝,程彻手腕轻转,青锋剑剑身微颤,携着虎啸龙吟向着屏风后直刺过去。
沈忘刚冲进房间就已经发现了问题,眼见程彻已然如离弦之箭射了出去,连忙高喊:“清晏,不可!”
闻听沈忘断喝,飞在半空的程彻下意识地撤了几分力道,剑气骤然消敛。也正是沈忘这一声喊,阻止了即将要发生的悲剧。下一秒,屏风后便探出一个懵懂的脑袋,正是霍子谦,而程彻的剑尖也刚刚好在他的瞳仁前一寸偃旗息鼓。
众人都大气儿也不敢出,而被眼前的场景惊得目瞪口呆的霍子谦也忘记了害怕,半晌蹦出几个字:“你们……在干什么啊?”
“子谦!房中的鬼影呢!”蔡年时哆嗦着问道。
“什么……鬼影?”霍子谦看上去比蔡年时还要不知所措,他一边扯下屏风上搭着的衣服遮住自己光溜溜的身子,一边摇摇晃晃地探手去抓斜靠在浴盆旁的拐杖。
程彻这才缓过神,收剑回身,将拐杖递给霍子谦,霍子谦却是不敢接,脸上带着几分惊恐敬畏之色地看着程彻,两人大眼瞪小眼,石化了一般。
想来也是,人家这边儿正舒舒服服泡着澡,那边儿就破门而入一位凶神恶煞的武林高手,一剑差点儿要了自己的性命,这换成谁也难以接受。
好在,霍子谦本身性格平和宽忍,缓了片刻,便在蔡年时的搀扶下,接过了程彻的拐杖,晃晃悠悠地从浴盆中爬了出来。
被这么多人盯着青莲出水,饶是霍子谦也已经是面红耳赤。还好柳七是女扮男装,身为仵作又见惯了别人赤条条无牵挂,是以面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否则霍子谦怕是也没脸见人了。
沈忘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望向此刻已经空无一物的影壁墙,自己的身影便清晰地出现在影壁墙之上。
“那捧头判官,刚刚就是立于此处。”沈忘断言道,他看向霍子谦,尽量声音平和地问道:“霍兄,你刚才在房中,是否有听到什么怪异的声响?”
霍子谦此时已经从蔡年时结结巴巴的讲述中,了解了事情的大概经过,脸色青白一片:“我什么都没有听到啊……只听到一声得罪了,然后我的房门就被踹飞了……”
程彻脸上一红,下意识地往柳七的身后躲了躲。
沈忘点点头,绕到屏风之后,微微眯起眼睛:“也没看到什么?”
“没有,我当时正在梳洗,脚也抽痛得厉害,压根没有多加注意。”霍子谦垂头丧气道。
“那……气味呢?你是否闻到什么特殊的味道?”柳七问道。
霍子谦苦思冥想了片刻,摇头道:“也没有。”
就在问询的过程中,从睡梦中惊醒的掌柜的也急急忙忙赶上楼来,看着碎了一地的房门吓得话都说不出来。春闱之前,登云客栈中居住的除了客栈本身的工作人员外,几乎皆是参加春闱的考生,这一番惊天动地的闹腾,几乎把所有人都聚拢到了霍子谦的房门口。
沈忘环顾四周,看着众人或惊恐、或诧异、或庆幸、或不屑的神情,突然问到:“我们之中,似乎少了一个人。”
* * *
朗月当空,照亮了孤身行在长街上的人影。那人的身形极为瘦长,若是不注意看,倒像是一束被丢弃在黑暗中的幽影。
再回到客栈之时已是深夜,院门紧紧闭合,门栓已经合拢,再想从正门进入已然是奢望了。不过,他也并不想大摇大摆的走进客栈,是以,他摸索着院墙,向紧邻着客栈的一条偏僻的胡同走去。
他将自己的脚步放得很轻,春闱在即,他可不想招惹巡逻的更夫,因此他比预计得时间到的晚了些。在胡同的深处,在房檐阴影的遮蔽下,他蹲下身,沿着墙围寻找着,手指在湿滑冰凉的青苔上划过,在一个略有些干涩的缝隙处用力一推。一块砖石无声地被推了开去,露出一段狭小的空隙。
他熟门熟路地又依次搬走了数块松动的砖石,一个狗洞大小的区域被清理了出来。他深吸一口气,钻了进去。
缓步踏上客栈吱呀作响的楼梯,他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房间的门。房间里摆放着两张床榻,其中一张属于蔡年时,而另外一张,属于他。奇怪的是,这两张床榻之上竟然都躺着人,月影透过窗棱照射进来,冷涔涔地,将躺在他床上之人的面容照亮。
那人,的确有着令他嫉妒的好容颜,竟是说不清,究竟是月色更幽,还是他的容色更清。可是,那人为何会躺在他的床榻上?
“沈忘!?”他怔了一下,不由地小声叫了出来。
捧头判官(八)
随着他这一声惊呼, 房间中骤然灯火大亮,他就像一只被猛地丢到火中的青蛙,赶紧抬起胳膊, 遮住自己被晃得直花的双眼。
透过衣褶的缝隙, 他看到刚刚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的沈忘,施施然坐起身,冲他露出一个极为温和澄净的笑。
“元朗兄,多时不见啊!”
* * *
文元朗终于低下了他傲慢而清高的头颅,他被众人围在中间, 抵死不肯说一句话。无论别人问什么,他都是眼观鼻,鼻观心,除了面相愈发清苦之外, 很难明白他心里究竟盘算了些什么。
霍子谦见众人都对文元朗的沉默颇为不满, 又起了菩萨心肠, 不停地给文元朗打着圆场:“元朗兄, 我们大家都知道那捧头判官不是你, 可是为了避嫌, 大家都交代了当时的所在, 所以你能不能……”
文元朗一言不发, 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地面,脸上写着两个字:不能。
霍子谦叹了口气, 又转而面向众人:“虽然我也不知道元朗兄究竟去了哪儿,但是以我对他的了解,就凭元朗兄的人品, 他如此行事一定是有苦衷的。还希望大家给他一点时间……”
“那捧头判官可不一定给我们时间呢!”易微不阴不阳地嘟哝了一句,在考生们中间引起一片叽叽喳喳的应和声。
“是啊, 元朗兄,我们大家都说了,你说一下也没有什么吧?”
“哎呀,人家文家可是大族,能跟你们这样,人家问什么就答什么吗!那不得摆个谱,端个架吗!”
“可这事关我们所有人的安全啊!”
“就是啊!我管他什么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呢!”
时间已逼近凌晨,考生们白日里温书,到现在已然是强弩之末,打着哈欠强撑了。然而,这文元朗还是油盐不进,只字不语,八棍子打不出个屁来,考生们又气又急,却也拿他毫无办法。
“你回来的时候,已经早过了宵禁的时间,京畿重地,春闱将至,你趁夜而行,所图为何,确实很难解释。”一直腰板笔直,端坐在角落里的柳七突然发话了,她的面色极为严肃认真,毫无威胁恐吓之意,说出的话却字字扎中文元朗的肺管子:“如果我们将今夜之事,据实上报,只怕你就参加不了这次的会试了。”
沈忘眸光一亮,有些惊喜地向柳七看了一眼,行事古板的柳七何时也学会了这般恫疑虚喝之道,当真是近朱者赤,他便借着柳七的话头,又添了一把火:“文兄,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文家自古家风严谨,可不能因此而受到牵连啊!”
文元朗像被火撩了般猛地抬起头,看向沈忘的眼神中已经汪着水汽,他终于艰难地开口了:“让我说……也可以,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文兄,你讲!”霍子谦喜形于色,猛地站起身,却被脚上的疼痛一激,又咣当一声坐回到椅子上。
文元朗抬起一只手,颤抖着指向沈忘:“我只对他说。”
不消片刻,众人便都识趣地离开了房间,房间登时变得空旷起来,似乎说话都有了回音。
“元朗兄,你现在可以说了吧,何故锦衣夜行?”沈忘弯着眉眼,口气温和得如同哄劝叛逆的孩子。然而文元朗的回答却让他顿时瞪大了眼睛。
“因为……我去点花茶了……天香楼的合欢姑娘和我约好了……是以……是以……”
“你去干什么了!?”
“点……点花茶……”
“文兄,春闱在即,你……你……你去点花茶?”沈忘觉得每一个字从舌头上掠过,都能给他烫起一个火泡。饶是急智多变如他,也绝没有料想到,这样一个清高傲慢、自以为是的文家后人,竟然会钻狗洞出去寻青楼的姑娘。
“我知道啊,所以我白日里温书,夜里……夜里才偷偷出去……”
沈忘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那你为何要对我单独说……”
“我以为你能理解我!”
“文兄,你怕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我完全不理解!”
待到沈忘从房间里出来,他的脸色已是一片铅灰。门口尚余着几个熬得双眼通红的考生,探头探脑地向房间内观望。
沈忘叹了口气,强打起精神对那几位考生道:“诸位快些回房休息吧,我已然查问过,元朗兄确实是处理私事,与捧头判官并不相干。”
那些考生们这才放下心来,揉着眼睛返回了自己的房间。
“沈兄。”沈忘闻声抬头,这才发现,柳七还始终在走廊的拐角处,默默地等待着,“问出来了吗?究竟是何原因?”
沈忘苦笑,他深知,以柳七的性格势必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像他刚刚那般敷衍了事的回答,定然是不会让柳七满意的。是以,他也未做隐瞒,如实告知,将文元朗如何钻出院墙上的狗洞,如何躲避巡逻的值更人,如何跑到天香楼喝花酒,私会合欢姑娘的事情和盘托出。
柳七听得很仔细,时不时地轻点下颌,面上却没有露出沈忘预想的鄙夷之色。
“文兄竟然认为我可以理解他的行为”,沈忘自嘲地摇了摇头,“只怕我要辜负他的信任了。”
“我倒是可以理解他。”柳七一本正经道。
沈忘瞪大了眼睛,脸上难得露出一种混杂着迷惘与诧怪的神色,却听柳七道:“沈兄,之前为了尹焕臣和漪竹姑娘,你多方奔走,让漪竹姑娘最后能以自由之身,带着尹焕臣的尸首回到故乡。可怎么面对文元朗和合欢姑娘,你却差别对待呢?情与义,忠与节,皆是可以让人付诸生命也要追寻之道,就算爬了狗洞,也无坠其志。”
沈忘这才听懂,柳七是压根没有明白这两对人的差别所在。尹焕臣和漪竹姑娘,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而文元朗和合欢姑娘,那只能算得是喝花酒的露水情缘,根本无法相提并论。柳七却只当文元朗和尹焕臣一样,只是为了心上人行了惊世骇俗之举,本性纯然,情之所至罢了。
沈忘转头看着灯下的少女,她是自昆仑山巅开凿出的冰中璞玉,未曾被世间的俗烟垢雾沾染,是以始终存着那颗珍贵无匹的赤子之心。柳七的眸子亮亮的,格外的真挚清澈,让沈忘胸中一颤。
他所钟情的,不正是这不容于俗世的洁白吗?那他又何必,强迫她看清这雪下的污浊呢?
沈忘心中释然,眉眼里也融了笑意:“停云说的是,是我狭隘了。”
“沈兄,知错就改,善莫大焉。既然文元朗与捧头判官确无瓜葛,那我们也需得帮他保守秘密,莫要坏了别人的姻缘。”
柳七吩咐的,沈忘无不点头称是,可刚回到房间,他便让程彻连夜赶去了天香楼,找到合欢姑娘核对了文元朗的行程,确认无误后,方才放下心来。
可不知为何,沈忘却总是觉得惴惴不安,似乎在这看不清前路的暗夜之下,有什么血腥可怖之事,正在悄然上演。
第二日。
熟睡中的沈忘是被程彻的大嗓门给嚷起来的,由于昨晚审问文元朗一事,待沈忘进入梦乡之时,天边都已经有了鱼肚白。
沈忘昏昏沉沉地从床上坐起来,正对上程彻兴奋的脸:“无忧!有大官请你去呢!”
大官……
沈忘用力敲了敲自己混沌一片的脑袋,在程彻一叠声地催促下,走下了楼。只见楼下大堂中,柳七和易微早已经等在那儿了,柳七双目炯炯有神,似乎昨晚的熬夜对她没有任何影响。而易微则有些精神颓靡,可见那捧头判官的出现,也让她经历了一个难忘的不眠之夜。
易微和柳七的身旁立着指挥使楚槐安和两位衙役,见沈忘和程彻下得楼来,众人都起身迎了上去。
楚槐安面上带着苦笑,拱手道:“沈兄弟,程英雄,咱们又见面了。”
程彻朗笑着拍了拍楚槐安的肩膀:“楚兄弟昨日匆匆一见,没来得及与你喝酒畅谈,甚是可惜,择日不如撞日……”
楚槐安略带歉意的打断了程彻的盛情相邀,道:“只怕要让程英雄失望了,我此次前来,是奉顺天府尹姚大人之托,请诸位前去一叙。”
沈忘的睡意瞬间消散,那种看透一切的清明再一次回到了他的眸中:“昨夜可是出事了?”
楚槐安一怔,继而缓缓点头:“是,昨夜里……出大事了。”
捧头判官(九)
一路上, 大家的脸色都不太好看。虽然楚槐安没有言明到底发生了何事,但顺天府尹相请,西城兵马司指挥使来接, 还能有什么好事。
沈忘一言不发, 默默看向马车外阴恻恻的天空,心中暗道:只怕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
由于是私下相邀,沈忘诸人直接被请进了顺天府衙门的后院。府衙的后院并不尚奢华,树木葱郁,奇石高耸, 粉墙环护,绿柳周垂,一条清溪潺潺其间,剔透玲珑, 颇有南人的意趣风雅。
想来也是, 这顺天府尹为长兴画溪姚氏, 名为姚一元, 是嘉靖二十三年的进士, 今年刚由太仆寺卿转顺天府尹。这位姚一元也是名奇人, 在任山东道御史之时, 他顶着压力, 凭一人之力查出了大帅陈圭吃空额军饷之弊,一举成名。
而此时, 这位以两袖清风,不畏权贵闻名的顺天府尹姚大人正在院中的葡萄架下饮茶,身旁还有另一人相陪。那人身躯凛凛, 相貌堂堂,只是端坐在那儿, 便如摇地貔貅临座上,让人不敢逼视。当真是天上降魔主,人间太岁神。
见众人步入院中,葡萄架下的二人也放下茶盏,起身相迎,众人的目光瞬间便被那威风凛凛的中年男子吸引。却听行在队伍中间的易微轻声嘟囔了一句:“舅舅……”
此话一出,沈忘等人的脸上都流露出惊异之色,原来这中年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蓟州总兵官戚继光!
戚继光的威名这天底下孰人不知孰人不晓,南平倭寇,北抗蒙古,东征西战,几无败绩。明正德以降,名将辈出,可是若论带兵之严整,论练兵之实效,论冲锋之勇猛,论守御之坚固,论军威之雄壮,论声名之响亮,唯有戚继光一人而已。
这般人物,此时就活生生地立在眼前,谁又能不心潮澎湃呢?众人纷纷见礼,戚继光都微笑受之,尤其是在看到沈忘、程彻和柳七三人时,戚继光面上的激赏之色溢于言表,他身旁的姚一元姚大人也捋着长髯笑着颔首,一时间庭院中宾主尽欢,言笑晏晏。
唯有易微的表情有些尴尬,趁着众人不注意,她一步一挪地躲到了柳七的身后。
“寒江”,戚继光早就看见了自家外甥女鬼鬼祟祟的动作,无奈而宠溺地扬声道:“你还欲躲到哪儿去?你舅母问了我多次,你倒好,跟着沈公子和柳姑娘不肯回家。”
易微转头,恶狠狠地瞪了楚槐安一眼,把后者吓得差点儿把脑袋塞到地缝里。
在戚继光的要求下,他早就把易微多日来的行程如实相告,不论是趁着戚继光去山海关练兵之际,带着手下的人与临清水匪展开激战,差点儿死在江水里;还是女扮男装妄图混进考场,与天下学子一较高下;又或者是跟着沈忘、程彻、柳七前往大慧寺,把圆印大师存了五年的梅花雪水喝得一滴不剩,这桩桩件件,楚槐安都事无巨细地禀告给了戚继光。
戚继光叹了口气,他一直都拿这个古灵精怪,想一出是一出的外甥女毫无办法,除了安排自己信任的楚槐安贴身跟随之外,他也想不出更好的措施能让外甥女安分一些。
看着外甥女皱眉嘟嘴的委屈样儿,戚继光又有些心软,佯做威严之态道:“我看柳姑娘也是整肃守礼之人,你且跟着人家多学学,好好磨磨性子,只是有一点,可不准给人家添麻烦,行事之前务必要问问柳姑娘的意思,可记住了吗!”
言语之间,竟是默许了易微跟随沈忘和柳七的行为,易微不禁大喜,眉眼弯弯,声音甜甜道:“谢谢舅舅!寒江定多在舅母面前给舅舅美言几句!”
戚继光面色一哂,他畏妻之名满朝皆知,可被易微这样在众人面前点破,还是有些下不来台,当下赶紧清了清嗓子,道:“今日,邀各位前来,确有要事。”
众人刚刚放下的心,再一次提到了嗓子眼。
戚继光回首向姚一元府尹点了点头,道:“姚大人,我就不越俎代庖了,你来给大家讲一讲昨夜之事吧!”
姚一元叹了口气,向众人讲述了发生在昨夜的离奇凶案。
却说昨夜京城东隅的一处府邸之中发生了一起凶案,死者是朝廷命官,也是本次春闱的考官之一。昨夜,这位考官独自在书房中习文读书,一夜未出,第二日却被发妻发现死在书房之中,现场极是惨烈,血流成河,更为可怕的是,这位官员的头被砍了下来,端放与自己的臂弯之中。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程彻蹙眉思忖道:“无忧,你不觉得府尹大人说得有点儿像是……”
“像是捧头判官。”沈忘答道。
戚继光和姚一元对视了一眼,眼中皆有惊喜欣慰之色,戚继光道:“可见此次我们没有找错人,沈公子确实精通断案之道。你说得没错,当夜确实曾有数人看到过捧头判官,此事事关重大,更牵涉朝廷举试,绝不可随意声张。是以,我们才暗中将诸位请来,配合顺天府尽快查出真凶,以防更大的骚乱。”
沈忘拱手,沉声道:“无忧,责无旁贷!”
众人在楚槐安和衙役们的带领下,马不停蹄地赶往发生凶案的府邸。这位官员的宅院并不大,倒是有几分心远地自偏的朴拙之美。大门口,官员的发妻与上了年纪的老管家已经抹着泪迎候在外。
为了防止凶事外泄,宅院中并没有高挂丧幡,亦没有来得及披麻戴孝,只是将将在院中搭了一个简单的灵棚,灵棚之中却空无一人。
“楚指挥,我想先看看死者的尸体。我的药箱还在客栈之中,还请楚指挥派人帮我取来。”脚刚一踏进大门,柳七便瞬间进入了工作状态。
楚槐安点头道:“我这就差人去取。事发突然,姚大人不允许任何人触碰尸体,只等柳仵作前来验尸。”
果然,书房的大门前直挺挺地立着两位衙役,见楚槐安带人前来,方才将房门让开,允许众人进入。
柳七满意地点了点头,沈忘也钦佩道:“姚大人思虑周祥,是我等之……”
然而,未说完的话语却被堵在喉中。随着书房门的开启,一幅让人瞠目结舌的地狱图景呈现在众人面前。
书斋不大,却处处彰显着主人的文人雅趣,斋中置一长桌,桌上笔墨纸砚齐备,铜石镇纸下压着一张白竹纸,其上墨迹宛然,铁画银钩。长桌后面的书架上摆着满满的书籍画卷,几乎要淌下来。书斋的左边放着一张窄小的竹塌,以供主人随时歇息。
这样一座古意盎然的书斋,此时已经被淋漓的鲜血浸透,几无下脚之处。粘稠的血液宛如泼墨山水的画作,被肆意挥洒着,无论是洁白的窗纸,摆放整齐的书籍,堆在墙角的箱箧,还是古朴的竹塌,都溅上了血迹,目之所及,皆是触目惊心的红。
死者本人此时正颓然倚靠着竹塌,坐在被自己的鲜血模糊的地面上。脖颈的伤口十分整齐,显然是被极快的刀一斩即落,血液已经凝固,像是在创口上胡乱抹了一层厚重的红色的浆。死者的手交叠放在腹前,手掌上方托着自己被斩落的人头,人头双眼微睁,露出的眼白此时也是殷红一片,不甘的凝望着他最后看到的一方世界。
然而,哪怕是与生前气质迥异,爽朗清澈的笑容皆化作此刻死前的惊恐与怅惘,沈忘也几乎一眼便将此人认了出来。
“是他!”
“俏书生!”
沈忘和程彻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回答他们的是易微冲出门去剧烈的呕吐声。
没错,死者正是与众人有过一面之缘的施砚之。
——我的姓名,沈推官日后自当知晓!
耳畔,似乎还回响着青年男子温和的笑,沈忘缓缓握紧了双拳。
“楚兄,可否告知死者姓名。”沈忘的头低垂,眉眼都隐在阴影之中,看不清表情。
“死者名为施砚之,是本次春闱的副考官之一。”楚槐安答道。
沈忘振衣肃立,向着施砚之的尸体拱手而拜:“砚之兄,天理昭昭不可诬,无忧定当为你讨回公道!”
闻言,柳七、程彻,甚至是面色苍白的易微,也跟着敛容拱手,郑重下拜。此正是:今日重来访,不见知音人。但见一筼土,惨然伤我心,伯牙绝琴谢知音。
虽然是抱定了要找出真凶的决心,但易微还是难以忍受屋内淋漓的鲜血,与施砚之惨绝人寰的死法,是以坚持了没有几分钟就默默退出了房间,程彻见房间周围侍卫衙役众多,还有一个武艺高强的楚槐安震慑着,便安心离开陪伴易姑娘了。
房间中,只剩下柳七和沈忘二人。
即便是相熟之人,柳七勘验的指尖也没有丝毫的颤抖,她缓慢而仔细地检验着死者每一寸肌理,每一处伤创,仿佛她手中触碰的,非是冰冷的尸首,而是绝世的瓷器。每一次喝报,每一处填录,柳七都极尽斟酌细致,不敢有丝毫松懈。
沈忘没有打扰她,而是绕屋而行,寻找有可能被凶手忽视的线索。
施砚之的确是爱书之人,书斋目之所及几乎都被各种书卷塞满了,墙角堆着几个大大的箱箧,里面亦是满满当当的书,斯人已逝,可珍爱之物却永存,不能不让人感到唏嘘。
长桌上摆放着笔墨纸砚,笔海中插着的笔如枝杈一般根根竖立,一支沾满了墨的湖笔被搭在莲藕笔掭上,显然是被杀害之时,施砚之正在撰写着什么,刚刚搁笔便命丧黄泉。或者说,凶手是施砚之熟识之人,让他尚有余裕搁笔起身,而不是掷笔呼救。
沈忘将目光投向施砚之昨晚书写的内容,粗略地读了几行,一抹苦涩而怅然的笑便漫上嘴角,如同秋夜骤然袭来的暴雨,将沈忘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心凉。
“山中白玉有时得,身上黄金无处寻。我辈何人敢称会,安知世上无知音。”
这几句诗,摘自宋时绍雍的诗作《知音吟》,施砚之写的极是快意流畅,显然昨夜与沈忘等人的相聚,让他胸中激荡,难以入眠。沈忘只觉得胸口一堵,喘息声不由得艰难了起来。
柳七听见沈忘声音有异,便停下手中的动作望向他。只见沈忘只是直愣愣地盯着书桌上的一叠白竹纸,脸上泛着苦涩得让人心酸的笑容。
柳七心中暗叹,她自是见过他这般样子,在面对惠娘的尸身时,他也是这样沉默地与自身对峙,似乎不用哀痛将自己折磨得形销骨立,便对不起死者一般。古人所说,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怕就是沈忘这般人物吧……
“沈兄可知,我独自勘验的第一具尸身是谁吗?”这是第一次,他们二人之间的沉默,竟是由一向寡言的柳七打破。
被柳七这样一问,沈忘方才觉得自己又能呼吸了,便像溺水之人般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尽可能平静地回答道:“你倒是未曾对我提过此事,停云不妨说来听听。”
柳七点了点头,缓缓坐在尸体不远处,一块没有被血迹侵染的地面上,仰视着沈忘,道:“我第一次勘验的尸身,是我入仵作一行的师父,大家都喊他‘老周’,我也是在他身死之时方才知道他的全名是周春蛟。”
柳七拍了拍自己身畔的药箱,轻声道:“我这箱子里的银针和苏合香,都是他留给我的。我这一手勘验之法,也皆是师承于他。所以,能为他验尸,擒获真凶,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的,也是最好的报偿。”
“为生者权,为死者言,区区八字,重逾千斤。”柳七抬眸,声音缓慢而坚定。
捧头判官(十)
是啊, 这简简单单八个字,也就是他目前能为施砚之做的最好也是最后的事了。沈忘精神一振,感激地朝着柳七微微颔首, 摒弃心头杂念, 再次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案情之上。
当人不再被感情所左右,五感便愈发清明,沈忘突然发现了案桌之上他曾经忽略的一样东西。
那是一本他略有几分熟识的书卷——《沈郎探幽录》,那是由施砚之创作,以沈忘、柳七和程彻为原型的探案话本。昨晚, 他们四人都曾传阅此书,尤以程彻为最,几乎可以说是爱不释手。而此时,那本书正被胡乱地塞在几卷画轴之下, 书的皮面已经褶皱不堪。
沈忘还记得, 昨夜施砚之取出书卷之时, 珍而重之的动作与神态, 他绝不可能这般对待自己一笔一划写出来的作品。他将画轴下的《沈郎探幽录》取出, 缓缓翻开书卷的第一页……然而, 书卷的第一页只剩下残碎的纸片, 竟是被人野蛮地撕扯了下来, 几乎连带着拆坏了脆弱的书皮。
沈忘蹙起了眉,轻轻地将《沈郎探幽录》展平, 揣入怀中,心道:究竟是谁对施砚之有这般深仇大恨,杀了他尚不解气, 还要再这般折辱他的作品呢?
环顾四周,再无需要推敲的事物, 这边厢柳七也已经做完了对于施砚之尸身的初检。
“停云,你那边有什么发现?”
柳七手脚麻利地替施砚之整理好衣衫,双手合十,向着死者微微躬身,方才回道:“死者死于斩首,除脖颈处切割的创口之外,身上目前并无其他的伤痕。”
“一击毙命?凶手的手法会不会太利落了?从现场来看,凶手走入房间之时,砚之兄正在桌前挥毫泼墨,湖笔尚且搁在笔掭之上。凶手要想手持利刃,在砚之兄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靠近,在一刀割下他的头颅,这个难度……”
沈忘一边说,一边拉开椅子,缓缓坐在施砚之曾经坐过的位置,思忖着。突然,一双冰凉而苍白的手从背后探了过来,在沈忘的咽喉处极快极轻地一滑。
“割喉倒是可以。”身后,柳七严肃地毫无波动的嗓音幽幽传来。
沈忘正兀自想得认真,冷不防被柳七这样一“刀”割下,不由得全身一颤,柳七却浑然不觉,还自顾自地以手作刀在一旁比比划划。最初的白毛汗被凉风吹干之后,沈忘也缓了过来,加入了和柳七讨论的行列,却完全没有料到,他们两人在屋中的情景,被门缝中的两双眼睛看了个真切。
“你能不能别挤我啊!”易微一边透过门缝向内张望,一边恶狠狠地跺了身边人一脚。
程彻苦着脸,强忍疼痛,压低声音道:“不是啊,我这个位置看不清……”
两人争抢着高度合宜的空隙,叉腰屏息,恨不得把脑袋都从门缝中塞进去。
“易姑娘,要不咱们过会儿再进去?”程彻小心地征求着少女的意见,唯恐招惹了对方,再挨上实打实的一脚。
易微适才为施砚之哭了一场,这会儿眼睛尚且红着,心思却早已飞到屋中两人的身上,瓮声瓮气道:“废话!谁跟你似的,那么没有眼力见儿!”她声音里带着不耐烦的怒意,苍白的唇上却是浮起一丝孩子气的笑意。
这边厢,柳七和沈忘却是浑然不觉,还蹲踞在地上商讨着案情。
“割喉的确可行,但不符合血液喷射的方向。”沈忘指着四散迸溅的血点,对柳七道:“这段血迹,明显是由地面向上喷溅而成的,也就是说,砚之兄并不是无意间被人割喉,而是被制服或者死亡,不得不倒在地上之时才被割下的头颅。”
柳七用手捻着下巴,点头道:“的确如此。”
“停云,你是否能检验出砚之兄到底是因何倒地的呢?”
“可以。”柳七站起身,振衣道:“你随我去屋外。”说完,便拎起药箱和沈忘朝着屋门口走去。
推开门,刚刚还挤在门缝中偷瞧的两人早已站在了院中的银杏树下,装作百无聊赖地望着天空。沈忘有些疑惑地往二人脸上扫了一眼,看易微的眼睛红通通的,心下也颇为惨然,叹了口气,移回了目光。
他哪里知道,他刚转过头,那边厢易微和程彻就对视一眼,如蒙大赦地长出一口气。三人各怀心思之间,柳七就已经遣衙役将施砚之的尸体从屋中抬了出来。
见自家主人的尸身被搁置在太阳地上,仆从们都聚成一堆窃窃私语,本来被劝回到后院休息的施夫人,此时也闻讯而来,在几位女眷的搀扶下,不停地用帕子拭着泪。众人皆不知柳七要对尸身如何处置,只能大眼瞪小眼地看着鲜血淋漓的无头尸,大气儿也不敢出。
“楚指挥,还请为我取新鲜白梅肉一罐,烧刀子一壶,越精纯越烈越好。”柳七道。
“是。”楚槐安虽是心下诧怪,可府尹大人与戚总兵官吩咐在先,只要是沈忘和柳七有所需,皆要无条件满足。是以,楚槐安也不敢多问,吩咐手下的人速速寻来,按照柳七的要求摆在院中的空地上。
“嫂夫人,家中可有新扎的油纸伞?”柳七轻声向施夫人问道。
“有倒是有……姑娘,你……你要对我家老爷做什么啊……”施夫人哽咽着询问。
“我们要为砚之兄讨回公道,为求真相,还请嫂夫人理解。”回答她的是一直在为柳七打下手的沈忘。
“若是能抓住凶手,慰我家老爷在天之灵,小女子携全家人自当叩谢二位的大恩大德!”施夫人下意识地抓住了柳七的手腕,柳七将手缓缓附在施夫人颤抖的手背上,柔声道:“嫂夫人放心,有我们在,断不能让那凶手逍遥法外。”
施夫人面上一肃,郑重颔首。
在施夫人的帮助下,搭好的灵棚被暂且撤了去,不大的后院被整个清理出来,留待柳七使用。柳七用新鲜的白梅肉混在酒气浓郁的烧刀子中,浇敷于施砚之全身,放置于春日晴好的阳光之下。而她则紧盯着用以计时的铜壶滴漏,待得两水刻一到,便命人将敷遍尸体全身的白梅肉擦洗干净,取来新扎好的油纸伞,冲着阳光映射的方向,缓缓撑开。
柳七一手持伞,缓步而行,将尸身的每一寸肌肤都隔伞验看。白梅肉的酸性顺着酒力融入肌体,可使得皮下出血之状更为明显。而经过桐油浸泡的油纸伞,则可以映射出骨骼断裂的伤痕。
岌岌无名一生的周春蛟,其独门秘术终被柳七发扬光大,不得不说是上天的另一番眷顾。此正是:利名何必苦奔忙,迟早须臾在上苍。但学幡桃能结果,三千余岁未为长。
待看到血肉模糊的脖颈之处,柳七突然直起身子,紧蹙的眉头也悄然舒展,道:“沈兄,谜题解开了。”
捧头判官(十一)
闻言, 沈忘精神一振,疾步上前探查,只见施砚之脖颈上, 隐隐有着一寸宽的压痕。即使经过白梅肉的洇敷, 那痕迹依旧浅淡,若不是有意识地观瞧,旁人很难分辨得出。
“这是……勒痕!?”沈忘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怎么会有如此浅淡的勒痕,这种勒痕能让人失去行动能力吗?
“没错,这的确是勒痕, 用绸缎勒住受害人的脖颈,由于绸缎光滑宽整,哪怕用力勒压,痕迹也会十分浅淡。再加上凶手在勒毙受害人之后, 又迅速切割了他的头颅, 这道勒痕隐在血污之下, 就更加难以辨别了。”柳七猜到了沈忘心中疑惑, 仔细解释道:“若是不及时以白梅肉混合烧刀子浇敷其上, 只怕再过不多时, 这道本就不明显的痕迹也会悄然消散。那时, 便无人可知施兄死亡的真实原因了。”
沈忘和柳七对视了一眼, 在这一刻他们都知道,自己面对的已不仅仅嘉兴龙见案与靖江尸魃案中没有太多作案经验的凶手, 这个案子里,仅从作案工具的选择上就能看出凶手的细密心思与险恶用心,此人绝不是一个好对付的对手。
先用绸缎勒杀施砚之, 在仿照捧头判官之法,将尸体的头颅割下, 放于掌中,做捧头状。将人所犯之案,推在一个虚无缥缈的捧头判官身上,真是可恨可叹。
沈忘正自想着,却听身后的易微喃喃道:“奇怪……明明有人看到了捧头判官啊……”
沈忘一怔,回身问道:“易姑娘,你说这里也有人见到了捧头判官?”
易微点头道:“是啊,刚刚我在外面听施府的下人们议论,昨晚有人倾倒夜壶之时,在胡同口见到了捧头判官的鬼影,听描述,和咱们在登云客栈中见到的那个一模一样。”
程彻恍然,一拍大腿:“也就是说,那判官先跑到客栈中恐吓考生,又跑到施府杀死了俏书生,也就是今年春闱的考官,他是不是就想让今年的会试考不成啊!就像季罗死之前所说的那样?”
——待向阎罗王禀明冤情,我定再回人间复仇!
明明是春暖花开之时,程彻却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警惕地四下望了望,继而下意识地踏前一步,将易微和柳七都挡在他高壮的背影之后。
而沈忘却是另外一种思路,他思忖道:“如果真是这样,那确定时间就非常重要了。”
“这是为何?”易微好奇道。
“如果说,凶案的发生与捧头判官的出现是同一时刻,那恐怕我们面对的,就不仅仅是一名凶犯了。”
柳七深以为然,点头道:“的确,先在登云客栈出现,又一路赶到施府外的胡同口,再杀人割下头颅,这对一个人来说实在是有些分身乏术。”
程彻也顺着柳七的思路往下,大声总结道:“可不是怎地!这对一个人来说不可能,对一个鬼来说就绰绰有余了!”
话音刚落,他的脑后就挨了重重一巴掌,易微气冲冲道:“你是不是傻!柳姐姐都说了,俏书生是被勒死的,鬼杀人还用勒吗!你能不能动动脑子!”
程彻的脸上现出几分委屈之色,易微的确是冤枉他了,他不仅动了脑子,还抓心挠肝地拼凑线索、找寻证据,只不过他的方向从一开始就错了而已。
沈忘制止了二人的争吵,向易微询问道:“易姑娘,你还记得那看见捧头判官的下人长什么样子吗?我想听一听她的证言。”
易微的脸上现出苦思冥想之态,倒是和记不起别人名字时的程彻有几分神似:“唔……长相我记不太清了,因为当时他们侧身向着我,看不真切。不过,当时施府的老管家听见他们的讨论勃然大怒,把他们骂得狗血喷头,但是听他那意思,他应该也看到了捧头判官。”
“既然如此,那我们便找施府管家聊聊。”
施府的老管家已年过六旬,是施府的老人了,是以被赐了主家姓,也跟着家主姓施。
“施管家。”沈忘恭敬地一拱手,老管家赶忙往旁边一闪,躲开了沈忘的礼数,从动作的敏捷程度来看,算得上老当益壮。
“沈解元可折煞老朽了。”二人互相推让着,在无人的厅堂里坐了下来。
施府本就不是大富大贵之家,如今家主突遭横祸,就愈发显得人丁稀少,门庭冷落起来。施管家环顾了一圈空廖廖的厅堂,叹了一口气:“沈解元有什么要问的,便问吧……”
沈忘看了看老人头顶直刺出来的几根张牙舞爪的白发,温声问道:“老人家,我听说您昨日也见到了捧头判官,您还记得大约是什么时辰吗?”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亥时。”
沈忘眉头一跳,柳七通过尸僵与尸斑判断,施砚之也正是死于亥时。
“您能形容一下,当时看到的情景吗?”
老管家垂下头,手攥了攥衣服的下摆,似乎是想擦蹭掉手心上冒出的冷汗,可见昨夜与捧头判官的不期而会给他留下了巨大的压迫感。
“当时,是夫人院里的春杏去倒夜壶,门还没开呢,就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异响。就好像是什么东西撞在了门板上一样。她心里害怕,便唤着一名小厮与她同去,我给二人开的院门。刚打开院门,我们就看见胡同口的墙壁上映出了一个身形高大的人影。他先是侧对着大门,后来又缓缓转身,影子的正面就直冲着我们三人。”
老管家打了寒战,低声继续道:“他头上带着一个判官帽,帽翅长长的,就跟戏里演的一样,我们三个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就在这时,他的头就毫无预兆地掉下来了,掉在手里,就和……就和老爷死的时候一样。”
豆大的泪珠从老管家浑浊的眼睛中涌了出来,他就任凭那泪珠溅落在膝头,浑然不觉:“若是我长着前后眼,知道他是来害老爷的,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和他搏上一搏……”
压抑的哭声在厅堂中回荡,沈忘没有打扰悲恸不已的老人,默默等着他哭完,递上了一杯温热的茶水:“老人家,斯人已逝,节哀顺便,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揪出凶手,以慰施兄在天之灵。”
老管家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用袖子抹了抹长髯上的水渍,道:“我听夫人讲,解元您认定了此事是人为,非是鬼祸?”
“是,虽然具体原因我尚不能对您言明,但是我断定,此事绝非鬼神所为。季罗舞弊一案发生之时,施兄还不是会试考官,就算是鬼怪复仇也断断报应不到施兄身上。与其推在季罗冤魂的身上,老人家,你不如帮我想一想,施兄可有现世的仇人?”
施管家毫无犹疑,当下便摇头道:“没有,老爷性子好,别说是仇怨了,就是普通的口角都没有,又何来什么仇人?”
沈忘皱起了眉,不对,如果无仇无怨,为何要将施砚之最珍视的书卷撕毁呢?
“老人家,您仔细想想,会不会有什么你并不熟识的人呢?”
“不熟识的人……”老管家捋着胡子,几乎把脑海中能想到的人名都咂摸了个遍,“因为老爷是今年刚刚来京任职,所以老朽不熟识的怕是只有老爷朝廷中的同僚了……可是,官老爷之间何须打打杀杀呢?”
沈忘没有从老管家口中得到更多有用的信息,老管家的精神状态也不适宜更长时间的询问,沈忘对老人嘱咐了几句,便放他回去了。
经过一整日的忙碌与惊吓,沈忘一行人也踏上了返回登云客栈的归途。为了防止在考生中引起更大的骚动,在抓到真正的凶手之前,施砚之身死一事,四人皆要守口如瓶。对于柳七和沈忘来说,这倒没有什么困难,于是楚槐安就着重对易微和程彻叮咛了几遍。
临行之际,沈忘将楚槐安叫到一边。
“沈公子,还有何事吩咐?”楚槐安东奔西跑了一整日,面上却是没有丝毫的疲态,双目炯炯,似乎随时听候着召唤。
“楚指挥,虽然目前我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我始终觉得,施兄的死仅仅是个开始。”沈忘的面色不是很好,那熟悉的落拓的笑容已经从他的唇角消失了。
“沈公子当真!?”楚槐安惊道。
“此凶手借捧头判官之名,披鬼神之皮,行万恶之事,所图甚大,直指今年的春闱。如果我没有猜错,会试的另外两名考官也身处危险之中。”
楚槐安浓眉紧锁,道:“若真如沈公子所言,我现在立刻就去禀报戚总兵官,加强对二位考官的保护。”
“有劳了。”
返程的马车上,四人皆相顾无言,怅然若失。昨日还言笑晏晏之人,今日却阴阳两隔,如何不叫人心下惨然。正所谓: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弹!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
残阳如血,孤鸦眷家,马蹄踢踏,沈忘掀开窗帘,看向愈来愈近的登云客栈。昨夜,捧头判官惊现,施砚之殒命。此刻暮色已至,凛夜将近,这一晚又将发生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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