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头判官(十二)
还未及走进, 登云客栈门口的喧嚷声就遥遥传了过来,易微正闲得无聊,就挤到沈忘的车窗边向外观瞧。
只见登云客栈门口聚着五六个人, 最显眼的莫过于瘦得一摇三晃的蔡年时, 此时的他满脸通红,耳朵尖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只见他紧紧护着怀里的包裹,任由其余几名考生对他推搡不休。
而他的身旁,霍子谦正张开双臂, 一边劝说,一边分神护着蔡年时,若不是他承担了大部分的火力,只怕瘦弱的蔡年时早就被人推到地上了。
登云客栈的掌柜的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 拉拉这个, 拽拽那个, 但却始终无法平息那些考生的怒火。
这明显以多欺少的行为让车上的四人都皱起了眉头, 马车刚刚停稳, 四人便顺次下车, 来到了哄闹的人群之中。
“有话说话, 这是做甚!”程彻大踏步上前, 扶住摇摇欲坠的蔡年时,一把将他扯到身后。
局面随着程彻的加入瞬间形势逆转, 对面几个气势汹汹的考生们都气喘吁吁地停下了动作,瞪着蔡年时道:“你问他!”
“年时兄,到底发生了何事?”沈忘温声询问道。
蔡年时抱着包裹低着头, 一言不发,只是眼眶里吧嗒吧嗒地往外掉着泪珠儿。
一旁的霍子谦说话了:“沈兄, 程兄,你们可知道今年春闱推迟一事?”
沈忘一怔,和另外三人对望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惊讶之意。看来,一上午的忙碌让他们错过了很多事情。那边厢,霍子谦继续道:“今日上午,几名衙役就来张贴了告示,让我们静待朝廷的知会。一时间人心惶惶,大家各有猜测。春闱这一推迟,京畿周边县镇的考生倒还好说,像我们这种外地考生可就捉襟见肘了。你们也知道,年时兄家里不富裕,为了他进京的盘缠一家人就已经要节衣缩食了,更遑论支撑接下来的房费了。”
沈忘转头看向蔡年时,男子瘦削饥黄的面容此时血气上涌,倒比平时看着还健康红润了些。是啊,他出身商贾世家,自小就从未因钱的事情发过愁,可是这些他瞧不上的黄白之物在有些人眼中,可就是决定了一家人身家性命的东西。
“所以,我就陪着年时兄和掌柜的商量,能否拖欠一些房费,待会试结束一并奉还。掌柜的心善,并没有为难年时兄,也同意了拖欠房费一事。可他们偏生不答应!”霍子谦指向对面冷笑着的几名考生,气愤道。
“房费是免了,可谁知道春闱要推迟到几时!这期间的生活支出怎么办,你来养着他吗!”一名考生反唇相讥道。
“可不是,大家玩笑叫你声霍菩萨,你还真当自己是菩萨了!?我们今日就丢了银钱,不是这穷光蛋偷得还能是谁!”
“就是,若不是他偷的,他怎么不敢让我们检查!”另外两名考生也跟着叫嚣。
“你们忌惮得当真是年时兄偷了你们的银钱吗?”沈忘唇角勾起,浮出一丝了然的讥诮,“你们忌惮的,怕不是年时兄文采斐然,才高八斗,会将你们从皇榜上挤下来,名落孙山吧?所以,才趁此春闱推迟之际,想让年时兄憾然离场,给你们让出位置吧!”
“沈忘!你血口喷人!你有证据吗你!”
“那你说年时兄偷银钱的证据呢,拿出来!”沈忘寸步不让,朗声断喝。
“你!”对面的考生恼羞成怒,刚想故技重施,推搡沈忘,两个人影就已经挡在了面前。柳七和程彻一人上前一步,把沈忘结结实实挤在了身后。
“肆口谩骂,逞凶斗狠,你的圣贤书都读到哪里去了!”柳七冷冷地盯着对面几位考生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程彻看了看柳七,也想学着自己阿姊的样子,说些听上去就极有魄力的狠话,脑子转了几圈也没搜刮出多少成语,只得沉声附和:“就是,都读到哪里去了!”
值此焦灼之际,缩在人群最后面的蔡年时却是再也忍受不了这般羞辱,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猛地冲到对峙的双方中间,滋啦一声,本就脆弱不堪的包裹皮被他狠狠撕开,包裹中的东西一股脑的掉在了地上。
他带着哭腔嚷道:“你们不是要看吗!看吧!只是一双鞋,一双我阿娘新纳的布鞋!我一直踹在包里舍不得穿,就想等着会试那日,穿上阿娘缝的新鞋……我没有偷你们的银子,我就是饿死,也不会偷一分钱……这下你们满意了吗……”
压抑的哭声在长街上回荡,也颤动着每一个人的心,连一直抱着看热闹打算的易微也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对面的几位考生也觉得面上挂不住,嘟嘟囔囔地转身走了,其中一个还颇有恶意地回头向沈忘瞪了一眼,却被高举拳头恐吓的程彻吓得脚下一绊,差点儿摔倒。
很快,客栈门口只剩下了霍子谦、蔡年时和沈忘四人。
蔡年时还蹲在地上忘情地哭着,怀里紧紧抱着那双崭新的布鞋,似乎不断掉落的泪水能冲刷掉他所受的侮辱一般。
沈忘在他的身旁蹲下来,轻声道:“年时兄,你应该是广东人吧?我记得在你的家乡有这么一句话,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终须有日龙穿凤,唔信一世裤穿窿。他们愈是欺辱你,就说明他们愈是忌惮你,你可不能随了他们的意。这双布鞋,还得踏进金銮殿呢!”
“就是”,易微也蹲了下来,用胳膊肘撞了撞蔡年时,“不就是钱么,我有钱,别说春闱了,就是拖到冬闱,我也养得起!”
这一下,一向稳重的霍子谦也跟着抹了抹眼睛,似乎很是动情。程彻大喇喇地拍了拍霍子谦的肩膀,笑道:“霍兄,你就别跟着掉眼泪啦!那边儿还没哄好,你这边儿再哭起来,那咱们都蹲在地上哭好了,哭到会试开始,还省了房钱呢!”
霍子谦和蔡年时闻言,都破涕为笑,霍子谦不好意思道:“我……我只是感慨……若是……若是……哎……”
接下来的话他没有说出口,只是和众人一起,将蔡年时搀回了房间。
一夜无话,第二日,正午。
这是近几日难得的自然醒,程彻伸了个懒腰,翻了个身,看向自己对面的床铺。
一如既往的整洁,仿佛没有被人使用过一样。
程彻垂头看向房间中央摆放的圆桌,惊愕地发现沈忘和柳七正头顶着头研究着案情,浑然忘我。
程彻腾地坐起身,徒劳地揪着被子往身上拉了拉,埋怨道:“无忧,阿姊来了,你怎么不喊我!”
“喊了啊”,沈忘也不看他,笑着答道:“你让我滚一边儿去。”
柳七眉眼一弯,笑意从眼角眉梢满溢而出。
程彻脸上一哂,努力转移话题道:“那……那易姑娘呢?”
柳七答道:“跟你一样,所以我过来了。”
沈忘再也憋不住,哈哈笑了起来,白皙的下颌向后扬着,被秋日的阳光映照得几乎透明。柳七看向他,不知为何忆起了那和雨水一同到来的栀子花。
随着沈忘的笑声堪堪停止,柳七的目光也从他的下颌,滑过修长的脖颈,落在面前的纸堆上。
“那……那你们研究得怎么样啊?”程彻问道。
“我和停云分析了捧头判官出现的三个地点。第一次,也就是清晏你看到的,是在距离登云客栈不远的街道上;第二次,是在客栈内的影壁墙上;第三次,是在施兄家门口的胡同处。清晏,你有没有发现这三个地点有什么不同?”
程彻掰着下巴思考了半天,颓然摇了摇头。
沈忘微微一笑:“这三个地点中,除了在客栈影壁上的那次不期而遇,其余的两次都是在户外露天处。如果这捧头判官是与清晏你一般的绿林高手,翻墙跃脊如同探囊取物,他何须躲在室外装神弄鬼,直接入室杀人便是。”
“更可况第三次,老管家曾听到门口有异响,这才开门探查,而刚一开门,便看到了捧头判官,这又说明什么呢?”
程彻搜肠刮肚道:“说明……说明他进不去院门,只能躲在外面吸引大家的注意力,给真正动手杀人的那个放风?”
“极有可能。”沈忘不无赞赏地看着程彻,颔首道。
“那程兄可知道,为何只有在登云客栈,捧头判官是在院中出现呢?”柳七也学着沈忘的样子,对程彻提问道。
这次程彻回答得比之前一次要快速得多:“难道是因为,当时那捧头判官本来就在院中?”
当时登云客栈院门已锁,院中成为一处密闭空间。反倒是出门点花茶的文元朗,彻底摆脱了嫌疑。
“所以,我和停云都认为,凶手就在我们这些考生之间。我们一方面叮嘱楚指挥加强对剩余二位考官的保护,另一方面要继续在考生中进行讯问探查。”
程彻点头补充道:“而且,阿姊不是说了吗,这次的案子极有可能是两人合作犯案,所以每一个考生都有嫌疑。”
沈忘脸上露出几分惊喜之色,道:“清晏,你倒是和我们想到了一处。”
“嗐,这不近墨者黑嘛!天天跟你们呆在一处,就是猪都会……”
程彻话刚说到一半,敲门声陡然响起。门口响起客栈掌柜的小心翼翼地呼唤声:“沈公子,程公子,楼下有官爷找,看样子挺着急的!”
三人对望了一眼,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捧头判官(十三)
三人急匆匆地下楼, 易微早已经打着哈欠等着了,众人一瞧楚槐安的脸色,便知道大事不妙。只见一向稳重冷静的楚槐安, 此时面色苍白, 正不停地在堂中踱步。
“楚指挥,发生何事了?”沈忘走到楚槐安近旁,压低声音问道。
楚槐安扫了一眼堂中朝他们投来好奇目光的考生们,道:“此处不便详述,你们先随我上车。”
众人随楚槐安到了马车上, 屁股还没坐热,就听楚槐安沉痛言道:“另外一位副考官,今天早上也被发现死于家中。”
“什么!?”易微当先嚷了起来:“不是让你们加强守卫加强守卫吗?都加强到狗肚子里了!?”她夜里本就被捧头判官吓得噩梦连连,此时却是将起床气全撒到了楚槐安身上。
程彻本来还想插嘴, 此时见易微张牙舞爪的样子, 便老老实实地闭了嘴。
“楚指挥, 你先别急, 且把事情的经过细细讲与我听。”沈忘沉声道。
原来, 昨日下午沈忘的叮嘱, 楚槐安的确放在了心上。他调集了人手和顺天府的衙役们一道, 将剩下两位考官的宅邸团团围拢起来。别说是捧头判官, 哪怕是一只苍蝇飞进去都会被削掉半片翅膀。
昨夜一整晚,守卫的官兵都大气儿不敢出, 严阵以待,却无事发生,连城中的狗叫声都比之以往稀疏了很多。第二日一早, 熬红了眼的官兵们进行了一次换岗,待副考官翰林学士吴舒在房中用过早膳后, 还煞有介事地又将房间检查了一遍,才稍有放松。
为了防止任何可能的意外,吴舒考官连既定的翰林院讲学都推迟了,躲在家中闭门不出。期间,除了书房里伺候的小童外,再也没有人进过吴舒的房间。然而,吴舒还是死了,就死在侍立的小童面前。
“当着那小童的面被人砍了头!?”易微的困意已然彻底消散,瞠目结舌道。
楚槐安摇了摇头,道:“吴翰林倒是没有施考官死得那般惨烈,听小童说,他正看着书,却突然狂喷鲜血,向前扑倒,转瞬之间便没了呼吸。”
柳七闻言,和沈忘对视了一眼:“楚指挥,听你的形容,应该是中毒无疑,但具体的情况,还要验尸之后方能知晓。”
“那小童呢?”沈忘问道。
“沈公子放心,那小童被关在柴房之中,绝不会让他跑了。”
马车一路疾驰,停靠在一栋富丽堂皇的宅院之前。这吴宅比之施宅要精致讲究许多,正门两侧悬着八盏极具匠心的嫩竹皮灯笼,在鼓荡的春风中招摇摆动,数名管事迎候在门口,面上皆有凄楚之色。
一行人走入院中,只见宏峻堂宇,重轩复道,四面抄手游廊,皆是外涂金彩,再覆以丹垩雕刻,绮丽非常。院中各色名花草木,相间盛放,庭院一角,一块巨大的太湖石玲珑而立,沈忘只看了一眼,便知是北宋花石纲遗物,是少有的仙品。
一路走来,众人皆目不暇接,饶是易微也不由得盛赞吴府建筑结构之精妙,不输将军府。待行到书房门前,众人的额上已是微微见汗,沈忘和柳七当先走入发生了凶杀案的书房之中。
易微这次学乖了,只在门口向内探了探头,就叹了口气,佯装镇定道:“断案之事,我并不擅长,我这就在宅子里转转,给柳姐姐搜集一些人证。大个子,你来不来?”
程彻本来也苦于对断案一窍不通,见易微相邀,忙不迭地点头。二人一前一后,消失在吴府偌大的宅院里。
由于楚槐安提前做了布署,是以沈忘和柳七是发生案情发生之后,第一个走入房间的人,书房中还残留着案件发生之时惊惧可怖的气息。
只见吴舒面朝下趴在案桌上,十指狰狞呈鸡爪状,显然在死亡的瞬息承受了极大的痛苦。案桌对面的白墙上,有飞溅的血点,应该是死者口中喷吐的鲜血。而吴舒在趴伏的案几上,已经凝成了黏稠的血泊,可见出血量之巨。
固定了尸体的四至后,沈忘和柳七搬动尸体,将其平放于地面之上。吴舒的肢体已然僵硬,根本无法展平安放,他弓着腰,手脚徒劳地向前够着,仿佛想要从阎王手中抢夺所剩无几的生命一般。
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可怖,甚至有那么一瞬,沈忘觉得哪怕是施砚之的无头尸体也比吴舒要安详一些。吴舒的肤色呈现一种难以名状的青紫色,青筋爆起,潜伏在诡异的皮肤之下,好像是无数蛆虫即将破体而出。而他的眼角和唇边都溢着血水,随着沈忘和柳七的搬动,沥沥拉拉地向下淌着,让他的表情愈发愤怒不甘。
沈忘不由得下意识移开了视线,柳七倒是毫无所觉,将一丸苏合香放入口中,便开始对尸体进行勘验。经过多次的合作,沈忘也已经熟稔尸检的全过程,是以一直在旁忙前忙后,为柳七打着下手。
柳七用力掰开吴舒紧咬的牙关,向口腔的深处看去,一板一眼道:“尸身痉挛,口鼻渗血,指爪僵直,肤色呈青紫状,的确是中毒而亡。可是这毒,却不一般。”
“怎么讲?”沈忘问道。
“肤色青紫,肤质干燥如纸,此为□□中毒之征兆;而口鼻有鲜血流出,全身皆有出血现象,此为鼠莽草中毒之征兆。”柳七将吴舒的裤子褪下,露出男人遍布血点的大腿,“这种密密麻麻的血点则是毒鹅膏中毒的征象,也就是说,这位吴舒吴大人起码身中三种剧毒。”
“三种!?”沈忘瞪大了眼睛,如此急功近利地要致人于死地,应该和仇杀脱不了干系。
“这样说不够精准”,柳七缓缓摇头:“是至少三种。有些毒物的表征并不明显,也有可能被其余毒物的表征所掩盖,所以目前能看出的中毒迹象是三种,待尸体停放一夜,体内的毒素会持续挥发,到时也许能看出更多。”
沈忘将目光投向桌上倾倒的茶杯,柳七会意,将银针探入残余的茶水之中,果不其然,银针骤然变黑。
沈忘思忖片刻,将案几上的紫砂壶递给柳七:“试试这里面的茶水。”
柳七换了一根银针,探入壶中,半晌,银针毫无变化。
沈忘眉头一跳,道:“壶中无毒,杯中倒是有毒,其中蹊跷,确有必要问问那个侍候的小童了。”
二人将尸体整饬好,阖上吴大人充血圆睁的双目,又嘱咐门口的衙役,将酒糟和醋烧热,以便一会儿施行洗罨之法。所为洗罨,乃是仵作之中流传的让痉挛僵直的尸体软化的方法,并不常见。实在是因为吴大人的尸体太过可怖,才不得不使用此法,以换取家人心安。
柴房离吴大人的书房并不远,沈忘和柳七穿过一道爬满紫藤花的游廊,便见得柴房门口围了一堆人,凄厉的哭声与撕打声隐约传来。
想到此案唯一的人证正关于柴房之中,沈忘心下焦急,疾步向柴房门口赶去。
捧头判官(十四)
刚赶到柴房门口, 沈忘便顿时觉得头大如斗。
只见数名裁红点翠,环肥燕瘦的姬妾正围着一个瘦小的清秀少年厮打不休,哭声震天。一干皆是女眷, 早已赶到的楚槐安拦也不是, 阻也不是,也被围在中间撕扯,看情形倒是不比那奉茶的小童好到哪里去。
沈忘万般后悔没有在惊蛰之日,跟程彻一起祭祀白虎【1】,若是当时自己能遵循好友“多拜拜总是没错”的准则, 也许近日便会少许多口舌之争吧。
这些姬妾恨不得将小童嗜血吃肉,怕是料定杀害吴大人的就是他身边侍奉茶水的小童。可又有哪一个凶手会傻到将自己置于此等境地呢?
沈忘深吸一口气,摆出一个最为无害而恳切的笑容,柔声道:“诸位姐姐, 可否……”
他话才说到一半, 身后便响起石破天惊地一声喊:“刑事重地, 大肆喧嚷, 成何体统!”柳七横眉肃立, 冷着一张脸怒斥道。
她这一喊, 倒是把哭天抢地的姬妾们给唬住了, 所有人怔在原地, 锣鼓喧天瞬间变为寂静无声。其中一位长相颇为妩媚艳丽的妾室,见柳七无非是个少年, 便又作势抽噎欲要再生事端,柳七目光如电,瞬间瞪了过来:“吴大人尸骨未寒, 凶手逍遥法外,作为苦主, 你们不洞察其奸,却反而倚势凌人,推波助澜,所图何为!”
“楚大人!”柳七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命令道,“速速将几位夫人请离,推官断案,不容有误!”
“是!”楚槐安赶紧就坡下驴,将几位哭花了脸的夫人姬妾向后院带去。
此时再看那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奉茶小童,已是满身伤痕,白净的脸上多了数道艳红的抓痕,他双手被反绑在背后,连拭泪都做不到,只能任由鼻涕眼泪混合在一处,在狼狈不堪的脸上汇成委屈的溪流。
沈忘心中不忍,将少年扶起,为他解开了绑缚双手的绳索。少年哆哆嗦嗦地在地上坐定,似乎是余惊未消,眼神中满是惶惑不安,低声重复着:“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
柳七蹲下身,直视着少年的眼睛,冷静道:“没有人笃定你杀人,你莫要听旁人叫嚣。黑就是黑,白就是白,若有人指皂为白,沈推官自会为你主持公道。”
少年怯生生地顺着柳七的目光望向沈忘,正撞上后者眉眼弯弯的笑容。沈忘动作夸张地笑着点头道:“你信柳仵作的,她说得算!”
少年鼻头一酸,哽咽道:“谢谢推官大人,谢谢仵作大人……”
“仵作不可称大人,仵作是贱籍,可称行人。”柳七一板一眼的解释道。
沈忘不由得叹了口气,柳七永远是这样,规矩笔直如竹,不偏亦不倚。他揽过话题,道:“这位小哥,你是吴大人府上的侍茶童子?”
少年恭敬道:“是的,小的名唤蓝英,是府上茶寮中的茶童,专主茶役一事。”
“蓝英,那你能跟我说说吴大人遇害的全过程吗?”沈忘和柳七也席地而坐,三个人挤在柴房的地面上,垫着因刚才的闹剧而洒了一地的麦秸秆。
蓝英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似乎强迫自己回忆着那恐怖的场景:“当时,我正在老爷的书房里侍茶,用的是今年新上的碧螺春。老爷一边看书,一边品茶,只用了一口老爷便把茶汤泼了,说让我再煮来。我心下有些慌,便又煮了水,刚要给老爷续上,老爷就……”
蓝英紧紧攥着自己衣摆的下角,抖动得更加厉害了:“老爷突然大叫了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我当时吓坏了,想让前扶他,可老爷的表情似乎异常痛苦,他猛地把我推开,面目狰狞,连脸色都变得青紫,仿佛……仿佛恶鬼缠身一般。”
“我还没来得及从地上爬起来,老爷他就砰地一声撞在案几上,就……就再也不动了。”
沈忘和柳七对视了一眼,思忖着问道:“你说吴大人把第一碗茶汤泼了?”
“是的大人,我家老爷用茶十分讲究,只要味道略有不适便不会再喝第二口。”
柳七点头道:“这凶手追锦江连载文,加企鹅君羊八六一齐齐三三零四用毒过犹不及,品类繁杂,毒理相互冲突之间,生出些许异味是难免的。”
沈忘心中暗道:之前在书房之中,停云曾用银针试验杯中残水,可见无论是第一杯茶还是第二杯茶,都被人下了毒。
“茶杯可有更换?”沈忘问道。
“换了,我生怕老爷发火,便连茶杯也一并换了。老爷这两日心情不虞,很容易发脾气,我便用了他最喜欢的那套白瓷盖碗。”
壶中的茶水无毒,茶杯进行了更替却依旧中毒,这是为何?
“这间书房除了你之外,还有人进来过吗?”沈忘换了一个方向,继续探求。
“没有,老爷用完早膳便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进书房之前,几位衙役大哥还入室探查过一番,确定没有什么问题才让老爷进来的。”
“无人进入,无法下毒,这倒是成了一桩密室凶案。怪不得那帮夫人要迁怒于你了,实在是除你之外,便无人有机会接触到吴大人。”柳七盘着腿,用下巴轻轻磕着自己的指骨,陷入沉思。
“可是……可是小的真的没有杀老爷,虽然老爷脾气大些,昨日才刚打了小的,可是小的实在没有缘由对老爷痛下杀手啊!”蓝英苦着脸,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沈忘眉头一跳,抓住了蓝英话中的细微之处:“蓝英,我记得你刚刚说,你家老爷最近心情特别不好,动不动就发脾气,你可知道他是为何事纠结?”
“具体什么原因小的也不清楚,但是小的昨日听老爷和三夫人聊起朝中有位大人惨死在家中一事,好像自那时开始,老爷的脾气就越发急躁了。”
沈忘眼睛一亮,疾口问道:“你可知吴大人做过几次会试的考官?”
蓝英掰着手思索道:“今年应该是第三届了。”
第三届!也就是说,和施砚之的无辜不同,吴舒才是真正经历过季罗舞弊案的考官!可是,毫无瓜葛的施砚之被捧头判官斩首,明明是亲历者的吴舒却是死于毒物,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施砚之的死亡,干净利落,凌厉非常;而吴舒的死亡,却彰显着凶手强烈的个人色彩,诡异,痛恶,决不妥协。
沈忘只觉,黑暗之中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正在翻搅着平静的水面,将潜藏在水下的血腥与丑恶,不断地呈现给众人观瞧。
沈忘思忖着问道:“蓝英,吴大人是否有固定的喝茶时间,或者是否有固定使用的茶具?”
蓝英摇了摇头:“没有,老爷从来都是想喝便喝,是以才让我全心料理茶役一事。”
茶杯和喝茶时间都无法固定,如果凶手想要提前下毒,那随机性便太强了,是几乎无法实现的。这样想来,情形似乎对蓝英愈发不利。
正自思忖着,却听柳七开口道:“蓝英,你再仔细想想,当真除了你和吴舒,就没有人走进过这间书房吗?”
“确实没有,因为这间书房并不常用,平时老爷更喜欢在茶寮中会友。前几日,高拱高大人送了匾额,老爷这才重新启用了书房,还把被白蚁蛀过的房梁换了楠木的,今日才上了漆……啊!确实有人进来过!”
突然,蓝英想起了什么,嚷了起来:“在老爷来书房之前,有位年轻的漆工进过书房!”
捧头判官(十五)
原来, 在吴舒离开书房用早膳之时,确有一位年轻的漆工进入书房给新安好的房梁上清漆,防止白蚁的再次破坏。据蓝英所言, 吴府确实曾预约漆工进行修葺, 是以众衙役对漆工的身份并未存疑,更何况,众目睽睽之下,一位漆工又能翻起什么风浪?
得到了这条线索之后,柳七和沈忘再次返回了那间血腥的书房。
沈忘抬头看向房屋正中崭新的楠木房梁, 当真是雕梁画
依譁
栋,绮丽非常,阳光透过窗棱投射进来,映亮了白墙上嫣红的血迹, 映亮了地上泼洒的茶水, 也映亮了被清漆维护后反光的房梁。
“停云, 我上去看看, 总感觉这个漆工出现的时间有些古怪。”沈忘道。
在几位衙役的帮助下, 二人架起长梯, 沈忘当先攀附其上, 一步一步靠近那巨大的泛着独特香气的房梁。
房梁经过精心的打磨, 连一个木刺都看不见,光洁非常。沈忘用手轻拭, 漆料的粘连稠腻之感便残留在指尖,久久难以去除。垂首向下看去,房梁正对着那被鲜血染红的案几, 让沈忘顿起眩晕之感,不由得在梯子上晃动了一下。
“沈兄, 不要向下看。”见沈忘已经起了畏高之状,柳七连忙出言提醒。
沈忘点点头,重新将目光投向高悬于头顶的房梁。顺着阳光映照的方向一寸寸看去,沈忘终于发现了某种不和谐之处。房梁下方隐约有一块没有涂抹均匀的部分,孩童拳头大小,若不是迎着光仔细寻找,几乎难以发现。房梁的另一侧则有半个浅淡的鞋印,似乎是漆工不小心擦蹭上去的。
这些看似不经意地巧合,又和案件之间有什么关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道谜题尚未堪破,却偏生又起新的疑惑。施砚之的砍头之难,吴舒的毒杀之祸,在沈忘脑海中交织在一处,是以当他从长梯上爬下来时,最后一级险些踩空,差点儿栽在地上。
一直注视着他的柳七眼疾手快,稳稳地扶住了沈忘在半空中有些张皇失措的胳膊,用肩膀顶住了他的后背,沈忘这才踉踉跄跄地踩到了坚实的地面。因此,当易微兴高采烈地冲进书房之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柳七和沈忘倚靠在一起的场景。
“我得到了一个大秘辛,我……哟!”易微雀跃的音色在空中甫一亮相,便迅速偃旗息鼓,化作唇边意味深长的促狭笑容:“大个子,咱俩来得不是时候啊!”
柳七脸色一肃,立刻松开了扶住沈忘的手,垂眸闪到了一边,沈忘的耳尖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粉红,声音却尚可自控:“清晏,易姑娘,你们查到了什么?”
易微瞟了他一眼,蹭到柳七身边,娇声道:“柳姐姐问我,我便说。”
柳七古井无波的面容之上,浮现起一抹无奈妥协的温和神态:“寒江,事关凶案,不可玩笑,若是确有证据,自当即刻禀报沈推官才是。”
易微眸中一亮,心中暗道:虽然我还是想戏弄一下那不安好心的大狐狸,可是柳姐姐喊我寒江诶!
当下见好就收,扬声道:“既然是柳姐姐吩咐,那我肯定知无不言。刚才我和大个子在院子里转了转,跟四个管事的分别搭了话,其中一个年纪最长的,告诉了我们一个消息。据他说,吴大人半月前收到了一封信,说是朝中一位大人的嫡子死了,死在去潮州上任的路上。”
“微儿姑娘,你讲重点啊!”程彻似乎有些着急,出声催促道。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程彻倒是连“易姑娘”也不叫了,而是改成了更为亲近的“微儿姑娘”。
易微斜了他一眼,不满地呵斥:“你把我讲故事的节奏都打乱了!”继而又转过脸去,盯着柳七神秘兮兮道:“柳姐姐,你猜怎么着,这位嫡子恰恰就是三年前科举的探花郎!他的死法也是颇为奇诡,说是这位嫡子沉迷戏法,想要学一招叫‘登云梯’的方术,登倒是登上去了,却从半空中掉下来摔死了,你说奇也不奇!”
“管事的说,吴大人自从收到这封信之后就郁郁寡欢,可见对这位学生很是怜惜。虽然我们不知道这件事和案情有什么关系,但还是觉得应该抓紧告诉你。”程彻补充道。
“诶诶,可不是‘我们’,是你不知道,我可是知道。”易微迅速和程彻撇开了关系。
沈忘饶有兴致地看着易微,道:“易姑娘,那你觉得这件事和案情有何关联?”
“这还用问!?一个探花郎,一个副考官,前后脚死了,说不定捧头判官的仇人就是他们啊!”
“那施兄之死又怎么说?他可和三年前的会试毫无关系啊?”
易微登时语塞,支吾道:“倒也是……俏书生是个好人……”
柳七却若有所思地向沈忘看去,虽然沈忘表面上未曾言明,但眼睛里却多了一丝了然的把握,藏在一团乱麻之下的利刃,被他找到了吗?
回程的马车上,沈忘突然向楚槐安提出了一个大家都所料未及的要求:“楚指挥,京城之中可有出名的肉铺?”
“肉铺?”楚槐安老实答道:“前门外有一处猪市口【1】,多家肉铺云集于此,沈公子是想买肉?”
沈忘点头道:“是,还请楚指挥替我多多购入猪蹄膀,我想在会试之前,请客栈中的学子们煮蹄为饷,以祈中第。”
相传,南都乡试前一日,曾有一位客栈店主煮了一大锅猪蹄犒劳下榻的科举考生,因“熟蹄”谐音“熟题”,“蹄膀”谐音“提榜”,此法口口相传,倒成了学子们考前必吃的吉祥菜。
楚槐安不疑有他,连连点头道:“甚好甚好,春闱推迟,学子们人心惶惶,沈公子此举恰能安抚人心,我这就去办。”
楚槐安千恩万谢地下得车去,易微却耷拉下脸来:“蹄膀有什么好吃,又油又腻,你怎么不请大家吃状元糕呢!”
沈忘笑着安慰道:“那我单独给易姑娘和停云买状元糕如何?”
易微促狭之心又起,学着沈忘的强调,夸张道:“给停云买状元糕就行啊,易姑娘吃不吃的呢!”说完,就把脑袋转向柳七,心满意足地沉醉在后者脸腾红霞的美色中。
沈忘哪是一天连吃两瘪的人,当下反击道:“那好,我给停云买,清晏给微儿姑娘买,可好?”
易微的脸倒是红得比柳七还要夸张,怒道:“沈无忧,你……你!”
换来的却是沈忘更加和煦堪比春风的笑容。
那边厢易微还兀自生着气,这边厢沈忘却已经开始了下一步的计划。
“清晏,你附耳过来,我有重要的任务要交予你。”
捧头判官(十六)
残霞明灭, 水面浮光,一股浓烈醇厚的肉香从登云客栈敞开的窗户中飘了出来,将院儿外的几棵垂柳都染上了沉甸甸的异香, 不得不低下了脑袋。数名穿着正式的儒生们正聚在厨房外探头探脑, 却始终无法入内,因为人高马大的程彻正牢牢把守在厨房门口,一个人都不准放进去。
“至于吗!进去看看都不行!?”之前跟蔡年时为难的小团体又当先冲了出来,向程彻发难。
“我无忧兄弟说了,不行就是不行。等到猪蹄炖好了, 才能一个个放你们进去。”程彻叉着腰,回答得中气十足。
“左一个无忧兄弟,右一个无忧兄弟,怎么着, 他说得就是圣旨么!”
程彻气得满脸通红, 虎目圆睁, 却愣是憋不出一句有效的反驳, 这时, 他的身后响起了易微不阴不阳的讥讽:“哟, 这试还没考, 就着急进宫了?那你跟我们着急没用, 你得去求求东厂的大监们。”
这倒是明着讽刺三位儒生是即将入宫的太监了。自古以来,但凡朝代更迭, 亡国遗祸,儒生们往往会把原因归咎于女人或者太监。不是妖妃祸国啦,就是宦官当道啦, 总之就是没他们这帮朝廷肱骨,江山脊梁什么事儿。所以, 对儒生而言,最难以忍受的讥讽就是被嗤为女子或者太监。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对面的三人便像炸了毛的狮子狗一样朝着易微冲了过来。易微一直女扮男装掩藏着自己的真实身份,再加上身材纤长合宜,容色白皙俏丽,旁人只道她是个浊世翩翩佳公子,哪知道她这般娇柔的外表之下,颇有一番比肩绿林的悍勇。
冲过来的三个人,其中两个被程彻像拎小鸡崽一般一手一个提了起来,另外一个直愣愣地挥舞着王八拳气势骇人,却被易微一拳头打在鼻梁骨上,哀嚎着向后倒去,鲜血长流。
“那天就想揍你们了,谁料你们脚下抹油跑得飞快,适才忍到今日。”易微轻轻揉了揉打红的拳头,对地上捂着鼻子怪叫的儒生翻了个白眼。那日,眼见着这几个考生仗势欺人,她虽未出手拦阻,但心中早已有了计较,想着日后有了机会定要让这几人知道厉害。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倒是把新仇旧恨一并报了。
程彻赞赏的低头看了看刚到他肩膀的少女,少女的眼睛亮亮的,圆滚滚的眸子镶嵌在同样圆乎乎的小脸儿上,带着决不妥协的锐气与勇往直前的侠义,与养在深闺的大小姐绝然不同,倒颇有江湖儿女的万般豪情。
正想着,少女突然抬起头,瞪了他一眼:“还看!那俩人都快让你勒死了!”
两人目光相接之际,程彻的脸刷地一下红了,手上也下意识松了劲儿,两个被揪着脖领子喘不过气来的儒生从半空中掉下来,摔在流鼻血的同伴身旁,排列得倒也紧凑。
后赶来的蔡年时和霍子谦就恰好看到了这一幕。霍子谦这边厢腿还没好利索,就忙不迭地上去搀扶,倒是不负“霍菩萨”之名,蔡年时没有上去帮忙,他垂头看着狼狈不堪的三人,又抬头看向守在厨房门口的程彻和易微,嘴唇微动,无声地说道:“谢谢。”
三人在霍子谦的搀扶下,互相倚靠着爬了起来,为首一人哭丧着脸嚎道:“君子动口不动手,有辱斯文,实在是有辱斯文!”
另外一人也跟着嚷道:“嗟来之食,不吃也罢!”
三人振衣挥袖,正准备离去,程彻却又倏地挡到了他们身前,长臂一挥,拦阻道:“不可,我无忧兄弟说了,今天这顿蹄膀,每个人都得吃。”
“只听说过强买强卖的,没听说过逼着别人吃猪蹄子的!”
易微被他们唠叨烦了,斥道:“让你吃你就吃,哪儿那么多废话!”
三人登时噤声,他们算是看明白了,这程大个子看着骇人,但毕竟有理可讲;可这易公子……可是实打实能张嘴咬人的主儿,得罪不得。
于是,在程彻和易微的监督之下,整个客栈的考生们都依次进入厨房之中,领取属于自己的那份猪蹄膀,迎接金榜题名的好兆头。除了挨打的三人,其余众人皆是喜气洋洋,这就更衬得三人灰头土脸,狼狈非常。
厨房之中,沈忘和柳七将已经装碗分好的猪蹄一一递给喜笑颜开的考生们,又在他们周身洒下细密的香灰。
“这是什么呀?”有好奇的考生询问道。
柳七有板有眼地解释道:“此乃文昌阁中供奉文昌帝君的座前香,乃是二月初三的头炷香,最是灵验,洒在身上,自能保佑你文星高照,一举得魁。”
柳七平素便寡言少语,最是古板,听她这么说,众考生无有不信,更有甚者不断哀求柳七,在自己身上多撒上些,柳七却照旧是肃着脸拒绝道:“一人一把,多占无意。”
而当那个被易微一拳打得鼻血长流的儒生,哭丧着脸走进厨房时,倒是把沈忘和柳七都逗乐了。他极不情愿地伸出手要接那碗热气腾腾的猪蹄,沈忘却故意动作慢了半拍,悠悠道:“看来杨兄是饿极了,为了碗猪蹄抢成这样,实在是有辱斯文。”
说完,他拿了两碗塞到那位杨姓儒生怀里,佯作安抚道:“这是我替蔡兄请你的。”
那儒生气得满脸通红,又慑于易微的淫威不敢不接,两只手各端着一碗猪蹄无法比划,他只得用一声轻哼表达自己内心的愤怒。孰料,这一声哼倒是随着一个红彤彤的鼻涕泡一同冲出了鼻腔,把沈忘笑得打跌,柳七也是忍俊不禁。
就这样,每个人都是单独走进厨房,又带着满身满脸的香灰,捧着一碗猪蹄,恭恭敬敬地孤身走出。就连一瘸一拐的霍子谦,也在程彻的要求下,松开了蔡年时相扶的手,拄着拐独自进入厨房。这样一场考前仪式,的确是如楚槐安所想,起到了安抚人心的作用,登云客栈的小院儿中再次响起了朗朗的读书声。
然而,考生们短暂的欢欣雀跃却并没有阻止那只黑暗中蛰伏的凶兽,在夜色渐浓之时,它还是睁开了那双猩红色的眼睛,注视着这凄清的人间。
是夜,刘府。
翰林院教习兼右春坊大学士刘钦正沉默地注视着面前的一局残棋。这是洪武年间成书的《梦入神机》 所收录的一局残局,据说棋艺独步天下的李开先也在推敲这局棋,若是谁能在李开先之前解开迷局,定能享誉棋坛。
然而,刘钦却并不在意是否能在棋上高人一筹,这几天来发生的事情,已经将他本来平静无波的人生搅成了一盘难解的棋局,而背后执子之人却隐晦不明。
先是与他感情甚笃的施砚之,后是三届考官吴舒吴大人,两位副考官接连殒命,那下一个人呢,是不是该轮到他了?
虽然他极不情愿为了这潜藏的凶手改变自己既定的翰林院讲学计划,可上到戚继光,下到顺天府尹姚大人,都苦口婆心地劝他呆在家中,接受衙役和官兵的层层保护。
在这如铁桶一般的人墙防护中,刘钦却只觉得愤怒。
他为官清廉,从未行差踏错,他的学生施砚之亦是笃学慎重,爱民如子之人,他不明白,那位所谓的“回到人间报冤仇”的捧头判官为何就黑白不明,好坏不辨,不管青红皂白就要了砚之的卿卿性命。
若说冤仇,他才觉得冤仇!为砚之当一哭,为自己当一哭!若是神鬼真有灵,不如让那捧头判官与他当面对峙,他倒是要问问,这判官所凭为何!
正自想着,书房的门却吱呀一声开了,携着一股阴惨惨的夜风,一个人影缓步走了进来。
捧头判官(十七)
刘钦抬起头, 冷冷地注视着步入房中蒙着面的男子,那人目光如炬,坦坦荡荡地直视着他, 眼神中掺杂着一丝复杂的怜悯。
“你是何人!深夜来访, 所图为何!”刘钦道。
来人微微一笑,道:“所图为何?刘大人心里自是清楚,我此番前来便是取你性命。”
生死一线之际,刘钦非但没有夺路而逃,面上的表情却愈发坦然沉静, 他上下打量着这位不期而至的来访者,似乎想要把他露出来的眼眸深深印刻进自己的脑海里:“先是我的学生施砚之,再是翰林院的吴大人,到现在你们终于寻到了我的头上, 究竟所凭为何?”
刘钦的淡然处之, 让那蒙面人也不由得起了几分敬意, 声音随之和缓下来:“刘大人, 你痴迷象棋数十载, 棋艺几可与国手李开先比肩, 竟还不知这天下如棋的道理吗?无非是狗苟蝇营, 血腥搏杀罢了。就如你面前的那一盘残棋, 兵卒将帅轮番登场,不斗到一方兵败如山又岂能罢休?”
“所以, 我和砚之,便是你前行路上的绊脚石对吗?”刘钦俯身注视着面前这一盘棋局,焦灼难分之际, 又有谁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呢?
“刘大人言重了, 我无非也只是背后之人的马前卒罢了。我敬大人之风骨,不忍动手,还望大人自戕,免我为难。”来人一边说,一边呈上一把锋锐的匕首。他似乎毫不在意刘钦会持匕首反抗,反而抱臂静观。
刘钦睨了一眼泛着寒光的匕首,不怒反笑,道:“天下如棋,对弈之人却始终隐藏于迷雾之中,既是死祸当头,可否一堵真容?”
那人眼神复杂,思忖片刻,竟真的在刘钦的注视下缓缓摘下了面巾,刘钦睹之,先是震惊,继而鄙夷道:“原来是你!你且告诉你背后之人,就算杀了我与砚之,我们未尽之事业,我们未成之意气,自是后继有人,往续不断!”
来人深深地看了刘钦一眼,叹了一口气道:“既然话说到这儿了,我便也替背后之人传一句话。”
那人缓步上前,在刘钦警惕的眼神中,俯下身在刘钦的耳畔轻声说了几句话。刘钦倏地睁大眼睛,继而眼神中负隅顽抗的执拗华彩骤然消散,一股悲戚之色漫涌而上,让这位以风骨自持的翰林院教习瞬间老了十岁一般。
他唇角抽动了一下,再次垂首看向面前的棋局,突然抓起一枚玉石棋子,狠狠掷在棋盘之上,棋盘应声崩碎,玉屑四溅,棋子也从当中断开,颓然滚落在地。
刘钦悲怆而笑,哀声震天:“我妄为人师!一败涂地啊!一败涂地!”
下一秒,刘钦再无犹疑,抓起匕首狠狠往颈部一抹,鲜血喷溅而出,将面前的一切都染的通红!来人轻轻抹去脸上的血点,轻叹道:“当真文人傲骨,满腔热忱,可惜……”
他俯身上前,掰开刘钦紧握的手,将匕首取了出来,动作利落地将他至死不肯阖目的头颅割下,放在刘钦自己的掌中。
寂寥无人的书房之中,“捧头判官”端坐堂前,怒目圆睁,似乎有无尽的怨仇与不甘,他的面前摆着一盘被鲜血祭祀的,被砸得四分五裂的残棋。这便是沈忘和柳七第二日一早所看到的场景。
易微往屋中小心地瞄了一眼,发出一声压抑的惨叫,下一秒便狠狠踹在楚槐安的小腿上,后者仅仅皱了一下眉,却是一声不吭:“楚槐安,这就是你看的人!?这下好了,三个考官全死了,春闱还怎么考!你让舅舅怎么跟皇上交待!”
楚槐安一言不发,脸上皆是隐忍,他知道自己深负戚继光的照拂,对于易微的拳打脚踢从不曾有任何的反抗。
程彻心中不忍,他和楚槐安一向交好,便赶紧挡到易微和楚槐安之间,柔声宽慰道:“微儿姑娘,这……这也不赖楚兄弟。”
“不赖他,赖谁,赖你吗!”易微眼刀一扫,这下连程彻也低下头,再也不敢说话了。
屋外三人各怀心事,屋内,柳七已经开始对尸体进行勘验,而沈忘则抓紧时间查看现场遗留的线索。
这刘钦刘大人明显是爱棋之人,家中收藏着堪称古谱之王的《梦入神机》,与今年刚刚刊印成书的《适情雅趣》,还另有棋谱若干,精美的棋盘数十副,说是棋痴亦不为过。
绕到案前,沈忘的脚尖踢到了什么东西,他蹲下身,缓缓捡起滚落在地的棋子。那是一枚断成两块的卒子,它的旁边还迸溅着数片象棋棋盘的残骸。
爱棋如命之人,又岂能毁弃棋子,砸碎棋盘呢?就好像爱书如命的施砚之,又岂会将自己亲手撰写的书卷弃若敝履呢?这个凶手,到底是出于何种怨仇,才会杀人割首之后,再将死者的心爱之物一一毁损呢?
沈忘蹲在地上,一边想,一边摩挲着棋子光滑的表面,突然,有一处粗粝的凹陷引起了他的注意。沈忘将棋子翻转过来,发现棋子的底部有一处碎裂开来的磕碰,这应该就是棋子断裂的原由了。
他站起身,将目光再次投向那被鲜血浸透的棋盘,这方玉石棋盘晶莹通透,薄如碎冰,净如初雪,是以略加用力,便可将其砸碎。然而,棋盘上的鲜血宛然,并无任何擦蹭痕迹,可见棋盘和棋子都是在刘钦割喉之前被毁坏。这个顺序和沈忘心中预想有所出入,是以沈忘看着手中的卒子陷入深思。
“沈兄!”突然,一道清亮沉静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沈忘暂时停下在脑海中重新建构的案情还原图,回过身来,只见柳七已经结束了初检,正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经过对尸身的初步勘验,我确定,刘钦大人乃自戕而亡。”
“你确定?”沈忘疾口问道。
“千真万确,通过刀口的力道与痕迹判断,刘钦大人先自戕身亡,其后才被割下了头颅。同时,我在刘钦大人的手部发现两处细长的伤口,伤口中皆有数粒玉石的残屑,倒是与那棋盘的玉料极为相似。”柳七严肃地补充道。
沈忘猛地转头,看着案几之上四分五裂的棋盘,却是怔住了。脑海中,似乎有一道莹亮的银线,随着那漫溯的鲜血一道,穿针引线般将无数碎片化的证据聚拢到一处,始终隐在迷雾中的真相,也即将呼之欲出。
“原来如此。”沈忘脸上的表情冷得欺霜胜雪,似乎下一秒就会凝成冰:“死者留给我们的迷局,就要解开了。”
捧头判官(十八)
“剖验!?”楚槐安瞪大了眼睛, 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柳七严肃点头道:“没错,此案有一关键疑点,必须剖验。”
少女背着一个巨大的箱箧, 看上去颇为笨重, 勒在肩膀上的背带将少女的后背向后拉扯着,让她本就笔直的腰板愈发挺立。就好像一株顶风冒雪的青松,不肯为任何一种呼啸低头。
“柳仵作,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 更遑论剖尸一说,这实在是太……太骇人听闻了。”楚槐安十分为难,连说话都有些结巴起来,“再说, 苦主也是不会同意的, 施砚之的尸体马上就要入土为安了, 他被人砍了头颅, 尸骨分离, 已经是怨气冲天, 现在若是再行剖验”, 他浓眉紧蹙, “只怕他的在天之灵难以安息。”
“楚兄,若是讳疾忌医, 束手束脚,导致凶手逍遥法外,那施兄才是不得安息。”柳七的唇抿得紧紧的, 锋利如刀,无可转圜。为求真相, 此时的沈忘和程彻已经前往顺天府尹姚一元处,而将剖验一事交托给她,两条线必须同向并行,互相倚仗,她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与退缩。
“柳姐姐说得对”,唯一站出来支持柳七的,竟然是易微,“人死都死了,还怕剖尸吗!舅舅不是说了,只要是沈忘和柳姐姐要求的,皆从谏如流,一律满足吗?沈忘现在不在,这话就不作数了吗!”
“大小姐啊……这可是剖尸啊,毕竟……”
“毕竟个狗屁!”易微哪有那个耐心听楚槐安絮絮叨叨,当机立断道:“柳姐姐,咱们兵分两路,你尽管先去剖验,我这就去找舅舅,让他给你做主,我看谁敢拦着!”
说完,易微转过身就往刘府外走去。楚槐安岂敢阻拦,只能望洋兴叹。
柳七看着易微毅然决然的背影,冷冰冰的唇角微微上扬,眸子里也多了几丝暖意,她一抱拳,恭敬道:“还请楚兄行个方便!”
楚槐安长叹一声,道:“柳仵作,你可想好了,剖尸一事伤天害理,骇人听闻,其后果可不是你我二人能承担得了的。”
柳七面无惧色,朗声道:“剖尸之罪,停云一力当之,绝不相累。”
楚槐安无奈点头:“也罢,我们这便前往施府,再行剖验。”
楚槐安所虑无错,剖尸一事受到了施府上下的一致抵抗,就连在一开始支持沈忘柳七查案的施夫人和老管家,此时也难以接受剖验的提议。然而,柳七想做的事情,还没有做不成的。她命令楚槐安将施府上下一干人等全部集中在西厢房中,由衙役监管;而她自己则独自前往停灵的房间,即刻剖尸。
“吱呀”一声,灵堂的大门被推开了,青纱白幔,香烟袅袅,一张尸床停放于堂中,被沐浴更衣,精心打理过的施砚之的尸身长眠于床榻之上。被糊着白纸桌群的案几上,一盏长明灯灼灼明亮,守灵的蒲团上,却是空无一人,当真是:白马素车愁人梦,青天碧海怅招魂。
柳七心中轻叹,卸下背上的箱箧,开始准备剖尸的工具。这时,她听见供桌之下,传来轻微的细细簌簌的声音。是老鼠吗?柳七心中诧怪,当下便掀开遮蔽着供桌下方的白色桌围,正对上一双圆溜溜,水灵灵的眼睛,竟是易微!
“易姑娘,你为何在此,你不是……”
柳七的话音未落,易微就连忙以指掩唇,“嘘”了一声道:“柳姐姐,你小点儿声,我是诳他们的!”
易微盘着腿,一手撑着腮,似乎颇为自得,只听她大剌剌地向柳七解释道:“柳姐姐你想想,我去找舅舅求援,无非就是两个结果。一个,舅舅同意剖尸,遣人回来下令,不准阻挠你剖尸查案;一个,舅舅不同意剖尸,咱们就只能僵在这儿,进退两难。可是,这尸非剖不可,施砚之也不得不挨这一刀子,那就不如……”
“不如?”柳七听得聚精会神,也跟着易微反问道。
易微呲牙一笑:“不如就生米煮成熟饭再说!我表面上去找舅舅,楚槐安自然就碍于舅舅的面子,不得不先同意剖尸,可舅舅其实也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等你剖尸结束,两边儿一对,就是发现了蹊跷,那又如何,我剖都剖了,还能打死我不成?这就叫‘欺上瞒下,马到成功’!”
少女明眸皓齿,这一笑更是俏丽非常,引得柳七也不自觉地跟着勾起了唇角。她抬起手,像抚摸猫儿狗儿一般,在易微的脑袋上轻轻揉了揉,道:“好个欺上瞒下,下次可不许了。”
易微小脸一红,撒娇道:“这不都是为了柳姐姐!以前,我可是从未撒谎骗人的!”
柳七自是不会相信她的赌咒发誓,只是笑着垂首继续整理工具,易微也好奇地探过头去观瞧,只见各种刀凿斧锯,针线锥锤一应俱全,看得易微白日里打了个寒战:“柳姐姐,你这是剖尸啊还是盖房子啊?怎么……怎么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工具啊?”
柳七停下手中的工作,认真地打量着易微,道:“你可是想学?易姑娘这般灵秀,确实是仵作行的好苗子。”
易微恨不得扇自己俩耳光,连忙赔着笑脸道:“柳姐姐说笑了,我就是好奇。那啥,我也不打扰你了,我去案桌地下睡会儿,这两日都没休息好。”
说完,她就忙不迭地重又钻回到案桌地下,不多时,便响起了几不可闻的鼾声。
这边厢,柳七结束了准备工作,冲着灵床上的施砚之双手合十,低声道:“施兄,得罪了。”
春日和暖的阳光透过灵堂一侧的天窗,柔柔地铺散下来,给施砚之的周身镀上了一层明亮的柔光。青年俊朗却苍白的面容,在光芒的映衬下,竟是有了一丝微妙的生机。如果忽略他脖颈处骇人的伤口,倒像是熟睡一般,宁静安详。
柳七缓缓拿起细窄如柳叶的刀,自施砚之颈下胸骨上方的凹陷处一刀切下,直至腹部,这一刀笔直如尺,不偏不斜。皮肉如花朵翻卷而绽,露出身体内排列均匀的五脏六腑,鲜红如新。柳七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便又将解剖刀切入施砚之的胃部,那里面,有着她和沈忘孜孜以求的真相。
灵堂之中,寂静一片,除了易微轻浅的鼾声之外,便是刀子切割皮肉发出的令人头皮微微发麻的刺啦声。突然,柳七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向门口看去,几乎在同一时间,本来还有一丝缝隙的房门被猛地关上,门外响起了锁钥相扣的声音。
不好,有人将她们关起来了!
捧头判官(十九)
对危险的自然感知让柳七几乎是在瞬间就做出了判断, 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向着房门撞去!
“砰”地一声,柳七只觉浑身巨震,从肩膀到胯部无不酸痛难忍, 饶是如此, 房门却是纹丝不动,可见房门并不仅仅是上了锁,只怕为了防止她们逃脱还采取了其他的措施。柳七捂住自己的胳膊,开始四下环顾寻找出路。
被柳七撞门发出的声响吵嚷,易微揉着眼睛从案桌下钻了出来, 迷迷糊糊道:“柳姐姐,打雷了吗?”
可在看到柳七苍白如纸的脸色和紧捂着胳膊的动作时,易微的睡意便彻底醒了,她一骨碌从案桌下滚了出来, 三步两步跑到柳七身边, 扶住了她:“柳姐姐, 你摔跤了?”
柳七站直了身子, 道:“寒江, 我们被人锁在屋里了。”她鼻翼轻轻翕动, 脸色愈发冷凝如冰, “只怕, 凶手想将我们烧死在此处。”
空气里不知何时弥漫起一股呛人的烟味,如同毒瘴般的浓烟从门缝和窗缝中钻了进来, 几乎在转瞬间就把房间挤满。易微心慌意乱之下,不免呼吸愈发急促,被呛得连连咳嗽。
柳七目光如电, 一眼便扫到了灵堂一侧的天窗,此时滚滚烟尘正从天窗中蜂拥而出, 预示着仅存的生的希望。那天窗并不大,但女子身量娇小,钻出去应该是没有太大难度。可是……柳七心中暗自测算着天窗的高度,只怕她们二人之中,只有一人能够逃脱了。
再无犹疑,她冲到天窗之下,双膝微屈,向易微道:“寒江,踩着我上去。”她的声音异常平静,连一丝波动也无。
易微此时已经被熏得眼睛通红,但还是当下摇头道:“不行,我上去了,你怎么办!”
柳七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再次命令道:“你先上去,我自有办法,你留在这儿反而掣肘。”
易微盯着柳七的脸,妄想从中寻到丁点儿抗旨不尊的依据,然而那张脸依旧是同往常一样,昆山片玉般的美貌之下,藏着令人心折的冷静与气韵,让人不自觉地追随她而行。
“柳姐姐,你不骗我!?”
“我又何曾骗过你?”
墙角已经漫进了卷曲的火舌,片刻都不容有误,易微助跑几步,飞身踏上柳七的肩膀。在易微的足尖踩在肩膀的瞬间,柳七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愣是没有发出一丝声音。那边肩膀在刚刚撞击房门时就已受伤,此时再被易微一踩,更是钻心地疼。
柳七拼尽全力,顺着易微一踏之力,向上顶去,易微身手矫健,瞬时便跃上了天窗。易微一手钩住窗框,一手伸向柳七,大喊道:“柳姐姐,抓住我的手!”
柳七抬头望着她,毫不犹豫地摇头道:“你先走,我马上就来。”
火势是从屋外漫进来的,用不了多时这唯一的逃生通路也将被烈火焚烧殆尽,易微还想反驳,却被身下的火舌一扑,呛得再也说不出话来,透过朦胧的泪眼,她只见柳七又冲入火场之中,被浓烟彻底掩藏了身形。
“柳姐姐!”易微惨叫一声,从天窗上向外翻倒过去。
意料之中的剧痛并没有出现,易微摔进了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之中。她使劲揉了一下被熏花的眼睛,抬头望去,竟是程彻焦急担忧的脸。
“微儿姑娘,你有没有受伤,阿姊呢!”程彻急得也顾不得男女大妨,抱着易微在地上站稳。
易微的眼泪无法抑制地向外淌着,她的小脸儿都被火舌熏黑了,此时被眼泪一冲,更是青一道白一道,狼狈得一塌糊涂:“柳姐姐骗人!她还在里面没出来!”
程彻虎目圆睁,还没来得及反应,他身后便有一道月白色的身影猛地冲了出去。
而在火舌肆虐的房间之中,柳七依然执拗地坚守着。在看到唯一的逃生通道就是一扇天窗之时,柳七就做好了无法逃脱的打算。然而,就算是死,她也要拼着最后一口气解开那道谜题。
她迅速地将挂在房间四角的白幔扯下,用供奉着白菊的瓷瓶中的水泼洒在幔帐之上,将自己和施砚之的尸身一股脑地罩住。扬汤止沸,能挨得一时便是一时吧!
房间里越来越热,木制结构的建筑在火焰的吞吐之下,发出令人胆寒的噼啪声,柳七感到裸露在外的皮肤灼烫难忍,眼睛也愈发看不真切了。
切割的刀具颤抖个不停,柳七终于从绛紫色的胃中取中了一样白色的物件。她眸光一现,一抹释然的笑意浮上嘴角:“他猜得没错……”
烟尘已经彻底将她吞没,她再也无力支撑,摔倒在地,可手中还紧紧攥着那白色的物件。她的脸贴着已经烧得发烫的地面,嘴一张一合,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调整着呼吸,像一只搁浅的鱼。
再支撑一刻,再多支撑一刻!
突然,房间的门被猛地撞开了,两个人影冲了进来。与他们一同涌入房间,是春日里追风逐浪的晚霞,那玫瑰色的晚霞幕天席地而来,浩浩汤汤,衬着那橙红色的火焰,美得惊心动魄。
是他……
沈忘一个箭步冲到匍匐在地的柳七身边,将她抱在怀里,向随他一同闯进火场的程彻喊道:“清晏,去救施兄!”
话音未落,程彻便如离弦之箭,隐入浓烟之中,不过几个喘息,他就背着施砚之的尸体呛咳着冲了出来。
沈忘见柳七尚有意识,便大声在她耳边道:“护住头脸,这房子快要塌了!”
柳七虚弱地点了点头,却是把双手紧紧护在胸前。沈忘还以为她已经熏迷糊了,不敢再有丝毫耽搁,用身体护着她,和程彻一起飞扑而出。
院内,早已是哭喊声震天,从另一个院中赶来的仆役与施夫人,还以为施砚之的尸身已化作一片焦黑,悲从中来,放声大哭。可此时看到被熏得满脸黢黑的程彻竟背着施砚之从火场中冲了出来,心中动容,哭声更是声震九霄。
这边厢程彻将施砚之的尸身还给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施家人,那边厢易微和沈忘则围着柳七,慌得手足无措,一叠声地喊着大夫。
柳七缓缓摇了摇头,用嘶哑地声音说:“无妨,我休息一会儿便好。”
沈忘哪里肯依,正欲起身去寻郎中,却被柳七一把攥住了衣角。沈忘垂首,却看见柳七一直紧紧护在胸前的手缓缓张开,手中竟是一个小小的白色纸团。
“证据……”她轻声道。
沈忘怔住了,似乎灵堂燃起的熊熊烈火,此时此刻便迎头盖脸烧在他的心上。她并不是虚弱到没有听清他的嘱咐,而是相对于她个人的安危而言,真相要远逾其上。等死,死国可乎?于她来说,从不是一句戏言。
沈忘只觉得唇角舌燥,紧握着双拳,半晌才蹦出一句:“柳停云,你……你当真是疯了!”明明是愤怒之言,在唇齿间兜兜转转,却带出了哭腔。从冲进火场,到救出柳七和施砚之,沈忘到此时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一种彻骨的惧意,随着暮风一吹,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他差一点,就要失去她了啊!
一滴不争气的眼泪,顺着眼角,蹦跳着滑过脸颊,钻入到脖颈的深处。
柳七本想反驳他一句,骑龙山的你也是不遑多让啊,可看着面前的沈忘委屈已极的样子,心中却是不忍,只得叹了口气,缓缓闭上眼睛,身体靠着背后的院石,呼吸着久违的新鲜空气。
这案子,该结了……
捧头判官(二十)
是夜, 登云客栈。
蔡年时已经在楼梯口徘徊了许久,却始终没有勇气再往前迈进一步。今天的柳公子是被搀扶回来的,沈解元和易公子的脸色都像挂着霜。他听到学子们私下谈论, 说是柳公子为了捧头判官一事差点儿送了性命, 若真是如此,那他岂不是……
因为家贫,他总是被排挤,被孤立,而文采风流不仅没有让这种境况有所缓解, 反而让他愈发成为一座孤岛,茕茕孑立。然而,在登云客栈,他却幸运如斯, 遇到了能倾心相付的知交好友。温柔宽仁的霍子谦, 仗义执言的沈解元, 武艺高强的程英雄, 医术过人的柳公子, 还有刀子嘴豆腐心的易公子, 他们都是好人, 可是……
——这是我替蔡兄请你的。
沈忘的嬉笑怒骂言犹在耳。
——不就是钱么, 我有钱,别说春闱了, 就是拖到冬闱,我也养得起!
易公子的一诺千金他也未敢忘怀。
蔡年时一咬牙,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冲上了楼顶, 连门也没敲便猛地推开了房门。
“沈公子!我……我有话要对你说!”蔡年时几乎是闭着眼喊出了口。
原本聊着天的众人停下了话头,房内一片寂静。蔡年时喘了几口粗气, 方才睁开了眼睛,这才发现房间内,沈忘、程彻和柳七都平静地望向他,脸上带着了然而温和的笑意,而平时一直不离三人左右的易公子,此时却不见了踪影。
“年时兄,我们等你许久了。”沈忘冲着目瞪口呆的蔡年时轻轻颔首。
* * *
每日的清晨都是登云客栈最为繁忙的时刻,备战春闱的学子们皆奉行“闻鸡起舞”之策,往往天还未亮便起床温书,虽说春闱推迟,尚不知开试之期,可愈是如此,学子们愈是争分夺秒,全力以赴,唯恐在最后的时刻被旁人超过。
可是起得早也有个不足,那便是饿得早,是以清晨的客栈大堂往往人满为患,平时甚少露面的学子,在此时也熬不过饥肠辘辘,只得暂时放下手中书本,紧赶慢赶吃几口早膳。而恰在此时,一个嘹亮的嗓音响彻了登云客栈门前的长街:“蓟州总兵官戚继光戚大人到!顺天府尹姚一元姚大人到!”
闻听这一声喊,满堂皆惊,众学子们赶紧振衣冠,敛肃容,纷纷聚到院中见礼。客栈掌柜的哪见过这般阵仗,更是惊惶无措,连滚带爬地跑到院外,一叠声地大人老爷的乱喊。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不断地从余光中窥探着这风云聚会的一刻,唯有沈忘、程彻和柳七面色从容,似乎心中早有计较。在客栈掌柜哆哆嗦嗦地拂席扫榻之下,戚继光和姚一元一文一武分列左右,楚槐安侍立一旁,当真是威武肃穆,束带矜庄,堂下众人皆噤若寒蝉,不知两位大员何以驾临此地。
易微也是随戚继光一同来到客栈的,此时便趁着众人都不敢抬头观望之际,悄悄地退回到柳七的身边。
堂上的姚一元环顾堂下诸人,继而转头看向戚继光,戚总兵官微微颔首,得到示意的姚一元便朗声道:“诸位莫要惊惶,本官与戚总兵官今日前来,恰是为春闱推迟一事。诸位举子寒窗苦读数十载,皆为国之栋梁,乃可造之材,圣上甚是珍惜。然群贤毕集偏有害群之马,高朋满座却生城狐社鼠,京畿重地,因捧头判官几日内连丧三位春闱考官,朝中重臣惶惶不安,人人自危,是以圣上遣本官与戚大人彻查此事,还三位考官一个公道。”
虽说捧头判官一事在戚继光的严令之下,不允知情之人窃窃私议,然而,这般凶戾之事又岂能瞒得住,所以堂下的学子们或多或少都听到了些许风声,更是早已将春闱推迟的缘由和捧头判官联系在了一起。
现在,姚一元的话再次证实了大家的心中猜想,所有人都不由得和身边人互相对了个眼色,等待着两位大人揪出幕后真凶,却听姚一元道:“其中缘由……沈忘,就由你来为大家讲一讲吧!”
堂下众人心头皆是一惊,他们万万没有料到,像顺天府尹和蓟州总兵官这样的官员竟然也知道那整日里游来荡去,从来不好好温书的沈无忧,脸上都露出了或艳羡,或嫉恨,或疑惑,或不屑的神情。
沈忘排众而出,楚楚谡谡,他向堂上二人一拱手,道:“戚大人,姚大人,诸位,在下不才,德薄能鲜,但在三位好友相助下,经过数日查证,却有所得。”
“此案事发于捧头判官,那我们便从捧头判官开始讲起。大家都知道,三年前的春闱出了一起大案,其中涉案的考生季罗被斩首示众,却在刑场之上冤呼不断,极言要化身判官,再回人间复仇。季罗家贫,是以斩首之时,并无亲人在场,但我和程彻前日去顺天府查证得知,季罗家中有一名幼弟,名唤季喆,在季罗死后不久便跟随戏彩班子离开了家乡,再难寻踪。”
“可怜那季罗,尸首分离,被草席一卷扔在乱葬岗之中,连个祭奠的人都没有。然而,今年的春闱,捧头判官竟真如季罗临死前所言,再临人世间。”
“诸位请看,这是何人?”
众人顺着沈忘所指的方向向着立在大堂一侧的屏风看去,只见屏风之上,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人影肩膀宽厚异于常人,头戴判官帽,此时正缓缓向众人所在之处转过身来,不是捧头判官又是何人!
众人惊骇异常,胆小的考生已经难以抑制冲出喉咙的惊呼,却见那人影全身一颤,脑袋竟是掉了下来,正好落在交叠在胸前的双手之上。只是这动作颇有些迟缓,显得不甚熟练……
“哎呀……”屏风之后发出一声粗声大气的懊丧叹息:“练了这么久还是不行……”话音刚落,程彻的身影就从屏风后踱了出来。
见大家都瞠目结舌地望着他,他倒不好意思起来,挠着头憨憨地笑了:“吓着各位了,得罪得罪。”
沈忘上前,帮着程彻将宽大的外袍褪下,露出里面撑在肩部的支架:“诸位且看,这便是捧头判官的机括,无非利用这个支架,在瞬间撑起肩部的外袍,利用障眼法制造头部掉落的假象罢了。再加上大家看到捧头判官皆是通过投影,并不是亲眼所见,是以就更加难以辨别。”
“原来,所谓捧头并非头部掉落,而是肩膀升起,着实有趣。”戚继光倒是毫无惧色,饶有兴致地点头道。
沈忘缓缓踱到霍子谦身旁,边行边道:“戚大人所言甚是,所谓‘捧头判官’无非就是江湖术法,我朝戏彩纷杂,博众所长,制造一个机关又有何难,你说是吗,季喆?”
除了沈忘和柳七外,所有人都被这个名字怔住了,呆呆地看着沈忘微笑而疏离的脸。霍子谦抬起头,镇定地回望着沈忘,如同进行一场没有硝烟的角力:“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沈公子。”
“若你真是霍子谦,你定然不会明白,可你若是霍子谦,那他又是谁呢?”沈忘手臂一展,打开一张画像,画像上的人眉眼纤细,脸型略长,和长相温厚的霍子谦截然不同。
“这张画像是我依据霍子谦的官府路引临拓下来的,和霍……哦不,季兄,不能说是一点儿也不像吧,只能说是毫无关联。”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众考生都瞠目结舌地看着画像,又不时转头看看长身而立的霍子谦,议论纷纷。
“季喆,你还有何话说!”姚一元朗声斥道。
季喆拱手而拜,神色再次回复了往日的沉静,就仿佛被风吹动的松柏,微微颤抖过后,依旧昂然挺立:“回姚大人,暂且不说此画像是否确有出入,就算我真是季喆,又凭什么说我和凶案有关?难道家兄有罪,我便难逃其咎吗?”
“季兄莫急,我自会为你缓缓道来。”沈忘接过话头,继续道:“那日,捧头判官的身影突然出现在院中影壁墙之上,诸位学子都亲眼所见,当时除了因私事外出的文元朗之外,所有考生都呆在客栈之中。众人依照影子所投射的方向,直奔霍子谦的房间,然而冲入房中之后,却只见季兄一人,赤身于浴盆之中,捧头判官却不知所踪。”
沈忘指着季喆撑在双腋之间的拐杖:“当时,季兄因脚部受伤,不得不支撑双拐行走,再加上他当时身上未着片缕,所以我们第一时间就将季兄的嫌疑排除了。”
“然而,这猫腻恰恰就出在这拐杖之上!”沈忘趁季喆不备,将拐杖从他腋下瞬时抽出。
季喆晃了晃,在一旁蔡年时的搀扶下方才站稳了身形。沈忘将程彻肩上的支架卸下,与季喆的拐杖并排放置,沉声道:“清晏经过数次练习,即可呈现捧头判官之态,若是长时间打磨动作,利用拐杖亦可成型,这对于季兄来说并非难事吧?”
季喆摇头苦笑,叹息道:“沈公子,我之为人,在座诸位皆可为证,别说是杀人了,就是与人发生口角我都笨嘴拙舌无法反驳,又岂能行此血腥暴虐之事呢?再说了,当时众目睽睽之下,我是赤身于木桶之中沐浴,哪有机会扮作捧头判官呢?”
沈忘微微一笑,道:“这便是季兄的第二个障眼法了。当是时,你确实未着片缕,身无一物,所以众人都躲避视线,唯恐尴尬,可谁又能想到,你恰恰是将那身判官服藏于木桶之中。待曲终人散,趁我盘问文元朗之际,你再将判官服取回,自然天衣无缝。”
“如果沈兄这般猜忌于我,自可遣人去我房中探查,寻那子虚乌有的判官服。”季喆的脸上还是交织着无奈与宽忍的喏喏之色,让众人都不由得对他产生了莫名的同情。
“你当然不怕我查,因为那身判官服你早就‘毁尸灭迹’,又何惧探查呢?”
季喆苦笑道:“沈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若是没有证据,我可绝不担这杀人诛心的恶名。还望你看在我们的同年之谊上,莫要将这无妄之灾推到我的身上。”
“是啊,沈无忧,若是没有证据,可不兴乱讲啊!”
“就是,就算他真是季喆,那……那也不能笃定他杀了人啊!”
人群中已然起了议论。
捧头判官(二十一)
沈忘定定地看着季喆, 后者的脸上平静无波,甚至还起了几丝悲悯之色。
沈忘叹道:“若是没有日后发生的命案,无论你是霍子谦也好, 季喆也好, 我都会比任何人都企盼你的清白。”
“在与捧头判官相关的第二起命案中,我与柳七、程彻、易微前往吴府探查。与其余两位死者不同,吴舒大人乃是身中数种剧毒而亡,可当时的房中只有侍茶小童一人,而那小童前一日才挨了吴大人的打, 是以阖府上下都认为是小童仇杀了吴大人。可在下与柳七却在书房的房梁上,发现了些许端倪。”
“据侍茶小童蓝英所言,当日吴府曾预请一位漆工粉刷新架设的房梁,这位漆工在众目睽睽之下登梯爬高, 为房梁上了一层清漆, 似乎看上去毫无可疑之处。然而, 在下却在房梁的下方发现了一处尚未涂抹均匀的部分, 孩童拳头大小, 若不是迎着光仔细寻找, 几乎难以发现。而房梁之下, 便摆放着吴大人饮茶使用的茶具。”
沈忘走到戚继光的面前, 长袖一摆,指向戚继光身侧案几上的茶杯:“当日的情形与戚大人眼前所见甚为相似, 还请掌柜的为两位大人上茶。”
登云客栈的掌柜连忙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水,上好的茶水早已备下,适才他本想为戚继光和姚一元倒茶, 却被程彻拦阻,说是一切皆要等沈解元的安排。
他这般升斗小民, 生怕伺候不到位,惹怒了两位大员,可又忌惮那声名在外的沈公子,是以心中挣扎非常。此时,听沈忘唤他上茶,如闻仙音,赶忙急急上前,一叠声地告罪着,将茶水奉上。
热气腾腾地茶水倒入杯中,蒸腾起一束悠悠袅袅的水蒸气。沈忘继续解释道:“经柳仵作勘验,杯中有毒,而茶壶中却无毒,甚为蹊跷。蓝英还言,当时吴大人曾尝出茶水中有异味,是以将杯中茶水泼于地面,让小童又续了一杯水,然而第二杯茶竟还是有毒。大人可知,凶手究竟是用了何种手段,才制造出这等诡谲陷阱呢?”
戚继光本就听得兴致勃勃,此时又被沈忘当众提问,浓眉一扬,很配合地分析道:“两杯茶里有毒,可壶里却清白,这就说明这毒茶并不是从壶中倒出来的,而是直接下于杯中的。然而吴大人已经喝了一杯茶,身重剧毒,毒发只是早晚瞬息之间,凶手却又画蛇添足地在第二杯茶中又下了毒,可见……他应是恨毒了吴大人。”
沈忘微微一笑,赞道:“大人条缕清晰,擘肌分理,颇得断案之道。”
戚继光轻捋长髯,显然对自己刚刚的一番言论也是颇为自得,正欲说话,却听沈忘道:“然而,大人只是说对了一半,大人请看。”
沈忘朝着茶杯的方向一指,不仅仅是戚继光和姚一元,连堂下的众人也屏息凝神地看向沈忘所指的方向,房中掉针可闻。只见袅袅蒸腾的水汽之间,一滴晶莹的水珠由上至下向茶杯中坠落而去,激起一片荡开来的涟漪。然而只是瞬息之间,茶杯的水面又恢复了平静,宛若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这……这!”戚继光倒还尚能保持镇定,一旁的姚一元却惊愕得站了起来,频频向着头顶上方观瞧,头顶上空无一物,只有一道古旧厚重的房梁!
堂下众人大哗,沈忘声音朗朗,压过了众人的窃窃私语:“这便是凶手,也就是季喆下毒的手法。假扮漆工的身份,大摇大摆地进入吴府,于房梁的下方涂抹致人于死地的毒液,再以蜡封缄。蜡壳轻薄反光,与清漆甚为相似,却极易融化,被杯中的茶水一熏,便会泄出暗藏的毒液滴入杯中,是以壶中茶水无毒,而茶杯中的水却杯杯含毒!”
沈忘目光如电,直射向季喆平静而温和的面容:“季喆,你可认罪!”
季喆和沈忘对视片刻,忽地笑了,他的五官并无出众之处,可组合在一起却生出令人如沐春风之感,再配上这温文尔雅的笑容,让他本来平平无奇的脸登时生动粲然起来:“沈兄,我何罪之有?你的推理的确出色,可于我又有什么干系?我听你说了这么多,却并未发现又任何一条证据指向我啊?”
沈忘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向立于堂下的柳七使了个眼色,柳七会意,将数张白竹纸呈上,戚继光和姚一元一边翻阅,一边疑惑道:“这是……鞋印?”
“好教两位大人知,在房梁之上,我与柳仵作不仅发现了凶手的作案手法,还发现了半个浅淡的鞋印。于是,我便假借分发科举吉祥菜之名,引客栈中的考生们一一进入厨房,在他们的身上挥洒香灰,借机拓下众人的鞋印。而经过鉴别,这鞋印指向了一个人。”
沈忘转头,看向紧紧瑟缩在季喆身边的青年男子:“那就是蔡年时,蔡兄。蔡兄常年务农,因此双脚比之日日读书不事劳作的我们要偏大一些,而那梁上君子的鞋印,和蔡兄鞋印的大小一般无二。”
蔡年时脸色灰白,一言不发,只是双目低垂紧盯着地面,嘴唇微微颤抖,倒是季喆难抑怒色,挡在蔡年时身前,对沈忘道:“沈兄,事已至此,你该去寻那犯下滔天大罪的漆工,而不是将罪名罗织在我或者蔡兄头上。一个鞋底印痕的大小又能说明什么,我本敬你为人傲骨,可你若如此行径,又和那冤杀季罗之人有何区别?”
“季兄说得好!”沈忘不怒反笑,击掌赞叹,“同样的话我亦要转送于你,大丈夫敢做敢为,否则又和那冤杀汝兄之人有何区别?”
季喆宽和温厚的面容终于有了一丝的动摇,他愣了半晌,似乎没有听清沈忘刚才所说的话语。突然,只听扑通一声,站在季喆身旁的蔡年时晃了晃,腿一软跪了下来,他双手抓住季喆的衣服下摆,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满是泪痕:“霍兄,我对不住你,我已经都对沈解元说了,你……你就招了吧!”
“昨日夜里,蔡兄找到我,说那日在我盘问文元朗之际,他因担心你的腿伤,曾去你房中寻过你,直等到半夜也没有见你回来。他还说,你借口双脚受伤肿胀,穿不进鞋子,便借蔡兄的鞋子一用。蔡兄心实,便将由自家老母亲手缝制的,自己都未穿过一次的鞋子借于你。昨夜,我将白竹纸上的图样一一让蔡兄比对过,那鞋底的花纹,他绝不会看错。”
沈忘看着季喆瞬息万变的脸色,叹了口气:“蔡兄珍藏了一路,要穿进金銮殿的鞋子,你却借来行为非作歹之事,将同年好友的一片真心踩于脚下,季喆,你于心何忍啊!”
季喆浑身一颤,那始终高昂着不肯屈服的头颅,缓缓垂下,看向伏地痛哭的蔡年时,他蹲下身,扶住蔡年时的双肩,声音极尽柔和:“蔡兄,你没有错,是我……欺骗了你。我只想着洗清自己的嫌疑,全万万没有想到你会将家中老母亲手缝制的鞋子借于我,是我……辜负了你的信任。”
沈忘移开了视线,知晓前因后果的他心中不忍,更伤感于与蔡年时季喆的同年之谊,是以不敢再看,却听季喆温声道:“不愧是名震京畿的沈解元,在见到你们之时,我便有种预感,也许最终会被你们所擒,不过也没有关系了,我欲行之事已了,我再无遗憾。”
季喆长身而立,向着戚继光和姚一元郑重叩首:“戚大人,姚大人,学生有冤,兄长有冤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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