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头判官(二十二)
隆庆元年, 是季罗一家的命运彻底改变的一年。新皇登基,新政初行,国家一片欣欣向荣, 每一位赴京科举的学子都得到了当地官府的鼎力支持, 是以,就算是穷困潦倒如季家,也能够在官府的扶持下,凑够了季罗进京的盘缠。
季喆到现在都记得兄长离家时回眸的那一瞬,当真是少年意气, 一日看尽长安花。可是那样的兄长,季喆此后都再也没有见到了。
数月之后,京城便传来了消息,说是季罗科举舞弊, 为警效尤, 要斩首示众。庄户人家出身的父母吓坏了, 敲遍了亲朋好友的宅门, 膝行而前, 作揖叩头, 直哭得母亲双目流血, 也没有凑齐上京的路费。
但是对于不肯伸出援手的亲朋, 季喆不恨亦不怨。兄长犯下了如此滔天大罪,别人躲避唯恐不及, 又怎会倾囊相助呢?季喆咬紧了牙关,连夜出发,他便是一路行乞也要走到京城, 见兄长最后一面。
然而,当他历尽千辛万苦总算到了那四九城中, 兄长早已问斩,连尸骨都找不见了。偏生季喆心性坚忍,他混迹于乞丐之中,四处打探,竟真让他拼凑出了事情的全貌。原来,会试中确实有人徇私舞弊,但却不是兄长,而是朝廷高官的独子,官员买通当时负责封卷的副考官吴舒,将自己独子的试卷与季罗的试卷对调,让季罗做了替罪羊。
季罗人在家中坐,滔天大祸直降而下,蒙在鼓中的季罗不知内情,只能哀哀喊冤,可这样一个无根水一般,无亲无故的穷人家孩子,又怎能掀起什么风浪。就这样,季罗满腹冤屈,死在刑场之上,死前喊出惊天之语,要成为判官再回人间复仇。
季喆大哭一场,敛了季罗的衣冠,离开了京城这片伤心地。他尚有父母要侍候,不敢耽搁太久。然而,待他千里迢迢赶回家乡,却发现父母尽皆亡故,季家一户,家破人亡,只剩他茕茕一人而已。
自那一刻起,季喆再无牵挂,决定用自己的余生为兄长与父母复仇。他追随一过路的戏彩班子行走江湖,凭借自身的坚忍与刻苦,学了一身本领,长了一身见识,倒成了班子里的台柱子。
然而,他志不在此,在得知当年与季罗试卷对调得中探花的高官独子赴潮州赴任之后,季喆便叩别了戏彩班主,孤身前去复仇。他特意在‘探花郎’的必经之路上当街表演,一手登云梯人人叫绝,人头攒动之中,季喆看到了探花郎好奇而痴迷的眼睛。
他连夜寻到了探花郎,直言探花郎乃文曲星降世,他要将一身本事倾囊相授。探花郎本就沉迷此道,岂有不从之理。是以,季喆与探花郎白日里学习戏法,夜里伴烛畅谈,深得探花郎的信任。
数日后,探花郎自以为学成了登云梯秘术,将暗藏机关的绳梯往半空中一抛,绳梯便如竹竿般直挺挺地立住,探花郎大喜过望,卷裤腿挽袖子就往绳子上爬,谁料爬到绳梯顶端,还不待他欢呼雀跃,那绳梯便如活过来的蛇一般痿然坠地,探花郎大头朝下,摔得脑浆迸裂,当场交代了卿卿性命。
杀了探花郎,季喆便将目光投向了另一名罪魁祸首——吴舒。恰逢又一届春闱将至,季喆便想以考生的身份再回京城。然而,季喆因兄长的罪衍波及,无法再走科举赴试的路,他思来想去,巧设妙计,偷走了一名进京赶考的考生的路引,此人就是霍子谦。倒霉的霍子谦丧失了春闱的资格,反倒成全了季喆。
季喆赶到京城,住进了登云客栈,为了给兄长复仇造势,他利用戏彩班子中学会的技艺,伪装成捧头判官,借神鬼之名杀人,也顺带洗清自己的嫌疑。孰料,也许是命运的作弄,他第一次扮作捧头判官之时,就被夜里风驰电掣赶路的程彻撞见了,这才将捧头判官一案拉开序幕。
待捧头判官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季喆便巧扮漆工,潜入吴府,将自己多方寻来的数种毒药混在一起,涂在房梁之上,以蜡封缄。待吴舒用茶之时,蜡壳融化,蜡中的毒液滴入杯中,吴舒不疑有他,一饮而尽,不多时便毒发身亡。
探花郎与吴舒双双身死,季罗与父母的在天之灵也终于得到了安息。
堂上跪着的季喆讲得动情,堂下的诸人也听得惊心,这帮日日以读书为己任的学子们又怎能料到,这朝夕相伴的“霍子谦”竟是杀人不眨眼的捧头判官呢?然而,季喆所言,在情在理,再加上他平日里温文尔雅,宽厚忍让,深得诸位学子的喜爱,是以堂下的学子之中不少为他鞠了一捧辛酸泪。
戚继光和姚一元也是听得叹息连连,他们在朝为官多年,又岂能不知这官场之中狗苟蝇营,人命如草芥的道理。季喆的行为骇人听闻,亦不过“布衣之怒,流血五步”罢了。
“可是,此事又与施砚之、刘钦有何干系?你何苦伤及无辜?”顺天府尹姚一元姚大人捋着长髯,低声问道。
季喆缓缓抬头,不卑不亢道:“学生并未伤及无辜,施大人与刘大人的死与学生并无关系。”
戚继光一惊,转头看向沈忘:“沈解元,这是何故?难道凶手还另有其人?”
“回戚大人,姚大人,季喆的确未曾伤害二位大人的性命,而潜藏的另外一位凶手就在堂下众人之中!”
满堂哗然,众人皆是互相对望,生起忌惮猜疑之心。沈忘踱到堂中,目光如刀,一一剐过堂中人苍白的面皮:“这位凶手行事狠辣果决,心机颇深。他先是利用捧头判官甚嚣尘上的传言,先后杀死施砚之与刘钦刘大人,割掉他们的头颅,放于尸体的手掌之上,伪造成捧头判官之态,妄图混肴视听。”
“后又将剖验尸体的柳仵作与易姑娘锁在屋中,纵火焚烧,妄想杀人灭口。其行骇人,其心可诛!”
沈忘声色俱厉,显然那日的熊熊燃烧的烈火,至今还灼痛着他的心。沈忘的脸色苍白得吓人,让他本就漂亮的眉眼如同冰雪雕琢般寒意彻骨,堂下的众人被他的目光一扫,登时敛容息声,叽叽喳喳的悄声议论也偃旗息鼓,堂上堂下皆是一片安静。
“然而,凶手百密一疏,他没有想到身死之人,也能开口作言,指认真凶。”
捧头判官(二十三)
“在施兄身死之前, 我们在登云客栈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当时我们并不知道施兄乃是本届春闱的副考官,只觉得他亦庄亦谐,隽言妙语, 与他相谈甚欢。当时, 施兄曾给我们看过一卷由他创作的话本《沈郎探幽录》。”
“《沈郎探幽录》?”姚一元有些好奇地跟着重复了一遍,接过由柳七递过来的话本,动作轻柔地翻看起来。一旁的戚继光也斜靠过来半个身子,与姚一元共读。二人看了一会儿,皆露出了恍然的笑意, 但很快,这抹默契的笑就被痛失英才的遗憾所替代,引得二人不由长叹。
姚一元抬头问道:“沈解元,这本《沈郎探幽录》上并没有作者的名姓, 如何证明此乃施大人所书呢?”
“大人请翻开第一页, 这一页已经被人粗暴地撕扯掉了, 还余着些许碎纸残片。那晚, 施兄告诉我们, 他创作话本使用了化名, 而这个化名被他以谜题的形式记录下来, 写在书本的第一页, 也正是被撕掉的那一张。”
“原来如此。”戚继光点头道。
“这本《沈郎探幽录》是我在案发现场找到的,当时的场景鲜血淋漓, 极是骇人,触目惊心,而这本书卷被胡乱地塞在几卷画轴之下, 书的皮面已经褶皱不堪。施兄是爱书之人,对自己亲手创作的作品更是珍惜, 绝对做不出这般损毁心爱之物的行为。是以,当时我猜想,这是凶手恨极了施兄,这才在杀人斩首之后,还要折辱其作品,甚至撕掉了创作者的姓名。”
沈忘一边说,一边在堂中踱步,速度越来越快,似乎心中也在进行着激烈的交锋一般:“而同样的情况,在刘钦刘大人的死亡现场也出现了。刘大人乃当世出名的爱棋之人,虽然我与大人未曾谋面,但也知晓大人棋艺超绝,与国手李开先亦伯仲难分。然而,刘大人的尸身前却摆放着一副崩碎的白玉棋盘,棋盘之上尚有一局残棋,地上则滚落着一枚从中间断裂的卒子。”
“爱书之人毁其文,爱棋之人毁其局,当真恶毒。”姚一元姚大人闻言怒斥道。
沈忘却缓缓摇头道:“然而,柳仵作的尸检却让我彻底推翻了原先的论断。柳仵作,请你来为大人详细讲解尸检的结果。”
柳七排众而出,拱手道:“秉二位大人,经过勘验,刘大人脖颈处的伤痕方向、轻重皆不统一,血荫有异,可知刘大人是自戕而亡,后又被人割下头颅。”
“自戕!”戚继光和姚一元皆异口同声地惊异道。
“没错,确是自戕无疑。同时,卑职还在刘大人手部的创口处分离出数片细小的玉石碎屑。”柳七一边说,一边将包裹在手帕中的证物呈上。
戚继光接过,瞪大眼睛看着手帕上几乎一口气儿就能吹飞的玉石碎屑,大气不敢出地小声道:“那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我从一开始就猜错了。”沈忘毫不避讳自己的错误,朗声道:“刘大人手上的伤口,正是击碎玉石棋盘所造成的,而创口中混杂的玉石碎屑也说明了这一点。也就是说,并不是凶手在杀人斩首之后,再损毁死者的心爱之物,反倒是死者自己,在死前就作出了这样的行为。”
“可这又是为何?”
“这是因为,死者有话想要告诉后来人。”
在沈忘的示意下,柳七又呈上了一份物证,那正是她冒着生命危险,从火海中抢救出来的决定性证据。戚继光和姚一元看着那一团辨不分明的白色物件,互相对望了一眼,皆不知所云。
沈忘走上前,用镊子轻轻将白色的物件展平,那竟然,是一张被腐蚀了一半的白竹纸。
“二位大人且看,这张纸便是从施兄胃中发现的。也就是说,施兄在临死前,将这张纸吞入了腹中。”
众皆哗然,更有人忍无可忍,当即喝骂道:“沈忘!你……你竟然损毁死者尸身!你大逆不道!有违天伦!”
沈忘冷笑,回身嗤道:“凶手逍遥法外你不痛心疾首,我探案查证你倒蹦出来说有违天伦?当真是读了圣贤书,明白大道理啊!若有一日,你被凶手砍了首级,曝尸荒野,还望你谨记今日所言,宁可让凶手逃之夭夭,也绝不动你尸身分毫!”
若只是说他自己也便罢了,这儒生却是弯弯绕绕把剖验的柳七也带了进去,一并骂了,沈忘又岂能容忍?柳七为了这个物证,差点儿与那灵堂一起化作一抔焦土,他还管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管什么圣人规矩几纲几常!?就算是头上一道天雷劈将下来,这规矩,他沈忘今天也要给破了!
戚继光的眸光一亮,脸上倒是起了一抹惜才之色,这般铁骨铮铮不弯折的好儿郎,不在他的军中倒是可惜了。他想也没想便替沈忘打起了圆场:“若是能揪出真凶,相信二位大人的在天之灵也不会责怪沈解元的。沈解元,你继续说,这张纸到底是什么重要之物,要让施砚之在临死之际,还要吞入腹中?”
沈忘这才将目光从堂下窃窃私语的众人面上移开,重又道:“回大人,这张纸便是那被撕掉的话本第一页,因为被吞入了腹中,所以纸上的字迹已然看不真切,但若是仔细辨认,还是能看清‘西’‘水’‘九’等字。”
闻言,堂下的程彻一怔,一首谜题几乎同时脱口而出:“四方不见北西东,有木代替河水中。十分成色已去九,林夕上下睡朦胧。”
他虽是经常记不得别人的名字,可因为那晚他对记载了自己英姿的《沈郎探幽录》爱不释手,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是以印象极为深刻。此时,沈忘一提那首小诗,他便当即记诵起来。
沈忘听见平日里大喇喇的程彻竟能一字不差地将谜题背诵出来,也是惊喜,点头道:“正是此诗。”
“南柯一梦?这便是施大人的笔名?”姚一元已经很快猜出了谜题,疑惑道。
“没错,南柯一梦便是施大人的笔名,也是施大人想要留给我的最后的证据。”堂上的两位大人都露出了不解之色,沈忘也并不解释,继续道:“同样,我和柳仵作也将刘大人砸碎的棋盘重新拼凑完整,发现棋盘碎裂之处正指向一个字!施大人与刘大人用心良苦,他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早已将凶手的姓名昭然若揭。”
“我想,这也就是凶手一定要杀死柳仵作的目的。在场的这位仁兄,我沈无忧,此时与死去的施砚之大人,刘钦大人共同指认你,你还不现身!”
姚一元当先醒悟过来,不可置信地看向场中一人,瞠目道:“难道……是你?”
捧头判官(二十四)
所有人都顺着姚一元惊愕的目光看了过去, 脸上也都跟着浮现出近乎迷惘的表情,也许,除了沈忘和柳七, 没有人对他产生过一丝一毫的怀疑。受害人的保护者竟然就是凶手本人, 这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原本在楚槐安身边挤挤挨挨的人群,此刻迅速散了开去,一脸警惕地看着面前这个高大俊朗的男子。沈忘却是不闪不避,向他一步一步走过去,每走一步, 反倒是极具威胁性的楚槐安下意识地向后退却着。
“唐代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有言,东平人淳于棼在古槐树下醉倒,梦见自己变成槐安国的驸马,任南柯太守二十年, 与金枝公主生了五男二女, 荣耀一时。因此南柯一梦, 亦可写作:一枕槐安!”
“而象棋棋盘上的分界线便是楚河汉界, 其中的“楚”字, 恰恰是卒子猛烈击打之处。有施砚之吞书为证, 有刘钦破局为佐, 楚槐安, 你还有何话说!”
众人面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惊愕,逐渐转化为顿悟的恍然。如果凶手不是楚槐安, 何以事事料“敌”先机,无论如何防范都能杀人于无形?如果凶手不是楚槐安,怎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锁门纵火, 差点儿让柳七身死当场?这事事件件看上去并无关联,可细想起来却愈发的蹊跷, 唯有凶手是楚槐安这一点,方能解惑。
沈忘直视着楚槐安已经开始闪躲的双眼,冷笑道:“当然,就如刘钦刘大人所暗示的那样,你也不过是一小卒而已,刘大人与施大人师徒相承,同气连枝,正欲在朝中一展拳脚,大有作为。而本届春闱,亦正是选拔人才之机,你偏偏选在此时将二位大人斩首,只怕另有图谋。我倒要看看,你背后所藏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然而,还不及楚槐安回答,程彻就急急忙忙地挡在了沈忘身前:“无忧……无忧你先等一下!你说这一切都是楚兄干的,可是当日大火四起,你我能及时赶赴现场,还是楚兄遣人通秉的啊!而且,而且楚兄当时也在奋力扑救,不似作伪啊!”
沈忘的动作微微滞了一下,眸中浮现出悲悯之色。他怎会不知程彻与楚槐安的投缘,他们皆是习武之人,又性格相近,他对施砚之的死有多痛彻心扉,此刻程彻对楚槐安的罪证就有多难以置信。
他怎么忍心告诉程彻,楚槐安的所作所为,只是因为他惊觉火场之中有易微的存在,戚继光对他有知遇之恩,他绝不敢为了一己私利枉送了恩人外甥女的性命。而愈是如此对比,他心中对于楚槐安的愤怒便愈发强烈,易微的命是命,那柳七的命便不是了吗!
他再无犹疑,直视着程彻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清晏,信我。”
程彻眸中巨震,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让了开去,如果说心是一杆秤,无论秤杆的另一端是谁,秤砣永远都是他的无忧兄弟,他无法做出任何违背他意志的选择。
然而,也就是这瞬息之间,楚槐安的手就已经摸到了腰间,仓啷啷利剑出鞘,直指向前:“沈解元,你很聪明,但我也不会闭目待死,你莫要逼我!”
程彻面色大恸,也毫不犹豫地剑指对面,和楚槐安对峙道:“你敢!”
千钧一发之际,楚槐安身后响起一声怒喝,那声音雷霆万钧,气势磅礴,直震得场中二人剑尖微颤:“槐安!”
楚槐安不需回头,便已知道断喝之人正是戚继光,于他有知遇之感,提携之恩的戚继光。他依旧保持着对立的姿势,可所有人都看出了他面上的动摇之色。
此刻他身后全无防备,只要戚继光出手,楚槐安几乎是避无可避,然而戚继光却绝不可能做出背后出手的行为,他仍然想要拉追锦江连载文,加企鹅君羊八六一齐齐三三零四这个下属一把,痛惜道:“槐安,你若是有苦衷,不妨对我和姚大人直言,我们定能为你做主!虽然你犯下滔天大罪,但至少能不罪衍家人!你到底受了何人指使,你快些道来!”
家人……
楚槐安的目光从闪着寒芒的剑尖逐渐向上,望向天窗外面那一片湛蓝的天空。他做的这一切,何尝不是为了家人……
他还记得那个冷得呵气成冰的冬夜,他踩着吱嘎作响的积雪行在京城的大街上,身上虽冷,心里却是热乎乎的。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一个正六品的小小西城兵马司指挥,竟然能得到朝廷大员的召见。
他在这个官位已经徘徊了多年,虽有戚大人的青睐,可却鲜有向上攀升的机会。此时,若能得到这个大官的提拔,说不定自己就可以如愿升迁,将跟着他从未享福的妻子孩子接到京城里来。
他就这样心中窃喜着,祈望着,一路来到了约定的地点,然而接待他的,却是一名连品级都没有的庶吉士,楚槐安心中难免有些失望,可庶吉士毕竟是天子进臣,前途非他这等低级武官可比,楚槐安便也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恭敬以对。
“高大人本不想用你,是我觉得你是个可造之材,让高大人尽可放胆一试,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楚指挥。”堂上坐着的年轻男子隐在一片黑暗之中,声音却是清冷异常,高不可攀,只这一句话,就已经让楚槐安心里打起了鼓,赶紧俯身拜倒。
“谢大人栽培提携之恩,若日后……”
“日后的事情我不管,我只言现在。楚指挥,我且问你,高大人赏你的‘公事’,你敢不敢做?”
这声线的威压感让楚槐安几乎抬不起头来,他喏喏道:“敢问大人是何事?”
“我只问你敢不敢?”年轻男子直接打断了楚槐安的问话,近乎威胁的补充道:“若此事你干好了,日后平步青云,封妻荫子,我都能替高大人许了你。”
“敢。”楚槐安想也不想,拼了命也要抓住这难能可贵的登云梯。
“敢?杀人,你也敢吗?”那声音里带着笑,就像从雪山之巅流淌下来的溪水,清澈见底,却又寒意彻骨,让楚槐安情不自禁打了个冷战。
见楚槐安有了一丝的犹豫,原本倾着身子与趴伏在地的楚槐安说话的男子立刻直起了身,振衣欲走:“既是惧怕,那楚指挥便回去好好想想吧,想清楚再来,只是不知高大人是否愿意等……”
“我敢!杀人,我也敢!”下一秒,楚槐安猛地抓住了男子衣服的下摆,抬起了头。清凌凌的月光从窗外倾泻而入,终于照亮了年轻男子隐在黑暗中的面容。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白皙冰冷得如同霜塑冰雕一般,宛若雪中白梅,凌寒盛放。
他看见那精致的薄唇张合翕动,吐出最后一句话:“若有一日,东窗事发,我希望凶手只有你一个。”
过往的回忆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却,徒留现实的一地狼藉,楚槐安泛起一抹苦笑,原本指向沈忘的利剑转而向内,他仰天长啸,字字千钧:“凶手只我一人,与旁人无关!”说罢,利刃一挥,脖颈处脆弱的皮肉如花绽放,喷涌的鲜血溅了与他相对而站的程彻满头满脸,身材高大的楚槐安晃了晃,轰然倒地!
“槐安!”眼见楚槐安自戕,戚继光一个箭步冲了上来,稳稳地扶住了楚槐安如同一片飘零枯叶般坠落的身躯。
“槐安!是何人逼迫于你,你对我说啊!何苦如此,何苦啊!”戚继光痛心疾首,眼里已然有了泪光。
楚槐安张了张嘴,粘腻的血泡从口中争先恐后的涌出来,只能听见他发出含混的咕噜声,却不知他究竟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戚继光却是懂了:“卿卿,你想说卿卿是吗!”
楚槐安几乎涣散的眼神骤然亮了亮,宛若爆开的灯花,霎然而隐。
戚继光长叹道:“你放心,你的妻女我不会薄待,你放心……”
楚槐安拼尽全力点了点头,却是笑了。他的目光从戚继光悲怆的面容向上移,似乎在漫无目的地寻找着什么……
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他找到了。
他的卿卿此刻正带着一双儿女走在从老家赶往京城的路上。他们已经一年未见了,卿卿长及脚踝的黑发挽成一个漂亮的髻,和她年少时的样子,一般美丽。他在京城为她们买了一栋小小的宅院,局促了些,但一家人住着刚刚好……一家人……
呵……终究是南柯一梦啊!
楚槐安的眼睛缓缓闭上了。
云聚(一)
隆庆四年, 春。闹得京畿重地人心惶惶的捧头判官一案,在沈忘等人的合力探查之下,终于以西城兵马司指挥楚槐安的死, 落下了血腥的帷幕, 化身霍子谦的季喆也被关入了府衙大牢,等待着秋后宣判。朝廷再次遴选出三位考官,主持推迟多日的春闱。一场科举下来,曾经的沈解元成了沈探花,而贫苦人家出身的蔡年时竟然高居榜首, 成了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状元郎。还真应了沈忘当初的那句话: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终须有日龙穿凤,唔信一世裤穿窿。
殿试结束以后,沈忘信步走出殿外候旨, 正看见朱红的柱子旁, 新科状元蔡年时正扶着栏杆, 哆哆嗦嗦地敲打自己的小腿。
“年时兄。”沈忘温声唤他。
蔡年时一个机灵, 抬头看向沈忘, 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沈兄, 我……我实在是胆子小得紧, 适才得见天颜, 吓得腿肚子都转筋了,让沈兄见笑了。”
沈忘微微一笑, 抚慰道:“我倒是丝毫没有看出年时兄有紧张之感,年时兄在殿中洋洋洒洒数千字,一气呵成, 当真是文采风流,技惊四座。圣上惜才, 此番将年时兄留用翰林院之中,日后定然大有作为。”
蔡年时被沈忘夸得面红耳赤,慌忙摆手:“沈兄可别再羞臊我了,我和沈兄,犹如燕雀比之鸿鹄,哪当得起沈兄这般夸赞。再说,若不是沈兄和易公子慷慨解囊,我哪有机会参加本次的春闱啊!”
说着,蔡年时便拱手向沈忘行起了大礼,沈忘只得笑着拦阻,却听蔡年时又道:“我本以为,以沈兄之才,留在京中当是易如反掌,我也能和沈兄互相之间有个照应。可我没想到,沈兄竟然主动请缨,请赴济南府,这……这是为何呢?”
“京畿重地,不适合我这种悠哉闲人,恰好济南府有所空缺,这便毛遂自荐了。”沈忘眉眼弯弯,眸子莹莹有光,仿佛回忆起了某段温柔而明妍的时光。
“可是,我却听闻那济南府的历城县衙已经接连死了三任县令了,据说是不祥之地,沈兄你这番前去,我怕……我怕……”
“果真?那我倒愈发等不及前去赴任了。”
蔡年时看着面前意气风发的青年男子,脸上的忧虑也逐渐化作释怀的笑意:“说得也是,沈兄连捧头判官都不怕,又怕什么……”
说到一半,蔡年时便止住了口,垂头看向自己脚上的布鞋,喉头像被什么堵住了一般,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二人皆是心中怅然,半晌无言。
“沈兄,我今日想去探望霍兄,你……你与我同去吗?”蔡年时试探着问道。
沈忘一怔,缓缓摇了摇头:“我便不去了,想必霍兄也并不愿意见到我。”
蔡年时低声道:“既是如此,那我便不强求了。”
沈忘微笑着拍了拍蔡年时的肩膀,动作亲昵而自然,就仿佛他们二人依旧是登云客栈之中备考的举子,命运的长河尚未来得及翻涌起滔天的洪波。
见沈忘转身欲走,蔡年时鼻子一酸,也忘了此时正处深宫之中,冲着沈忘的背影大声道:“无忧兄弟,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你……你可要保重啊!”
“年时兄,山水有相逢!”春日的微风里回荡着少年的朗朗清音,愿你我二人再见之时,且共从容,把酒东风。
作别了蔡年时,沈忘又成了孤身一人。今日的殿试之中,只有他一人毛遂自荐补了济南府的缺儿,而其余人等都留京待职,运气好的就会利用这段时间和京中的高门贵女定下姻亲,而这场新科进士们与豪门世家的相互筛选,几乎也可以算作是决定命运的第二场“科举”了。
沈忘倒不作此想,他心中早已有了嘱意之人,现在只是一门心思思忖着,怎么将柳七从松江府要过来,想得入神,脚下却是踢到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
沈忘只听地上传来一声如同受伤小狗一般的哀嚎,赶忙垂首看去,只见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儿正捂着屁股,气冲冲地怒视着他。
那小公子穿着讲究,唇红齿白,粉嘟嘟的小脸儿上挤出了两道浅浅的肉褶儿,可见身份非富即贵。沈忘自知理亏,赶紧柔声劝慰道:“对不住了,小公子,可有受伤?”
小男孩儿坐在地上,下巴一扬,命令道:“扶我起来。”
沈忘心中好笑,这小公子年纪尚轻,倒是颇有一股少年老成的气度,搭配上那圆滚滚的脸蛋儿,让人不禁莞尔。沈忘憋着笑,让小公子搭在自己的胳膊上,手一用力,将他拉了起来。小公子刚一站定,就开始仔仔细细地整理衣衫,直到将衣襟上最后一道褶皱抹平,方才沉声道:“你是何人?”
“在下姓沈,单名一个忘字,殿试已毕,正要前往礼部领取官印与文授,心中焦急,这才冲撞了小公子,还望小公子海涵。”沈忘并没有因为对方是个孩子而稍加敷衍,态度始终有礼端方,小男孩儿皱着的眉头也随之逐渐舒缓起来。
“先生说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你新任为官,心中自是忐忑,想来也是无心之过,我原谅你了。”
“那小公子又在此处做什么呢?”沈忘看着小男孩儿手中紧紧攥着的树枝,好奇问道。
“我?”小男孩儿见沈忘盯着他的手,连忙将那树枝撇到一旁,脸上竟起了几分腆然之色:“先生说我字写得差,我不服气,便跑了出来。可适才,我自己在沙地上练字,竟是愈写愈觉得糟心,到现在我自己也闹不明白,我是写得好还是写得差了……”
沈忘略一偏头,就看见不远处的沙地上确有几行工工整整的大字,笔态尚幼,却煞有介事,极有规矩。小男孩儿顺着沈忘的目光看去,知道他发现了自己的习字,心中羞恼,几步冲过去用脚把沙地上的字踢散,边跺脚边气急败坏地嚷道:“不给你看!”
这小男孩儿喜怒无常,倒和那被宠坏的易微姑娘有几分相似,沈忘笑着拉住他,温声道:“跟字发什么脾气,字是好字,只是……”他故意拉长了尾音,引得小男孩儿疾口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太过规矩了些。”沈忘捡起地上的树枝,蹲下身来,信手写就,边写边道:“日中则昃,月盈则食,横平竖直是没错,可若是太过拘泥于此,倒是失了几分飘逸自在。随心而动,随意而行,万法皆如,字亦然。”
小男孩儿目瞪口呆地看着沙地上笔走龙蛇,铁画银钩,抚掌叹道:“当真是自在潇洒!写得真好啊!沈……沈忘是吧,你能不能别走,做我先生吧!”
沈忘被小男孩儿的天真之语逗乐了,忍不住摸了摸男孩儿圆鼓鼓的脑袋瓜儿,笑道:“好学生是自己悟出来的,差学生才是先生教出来的,沈先生该教的都教给你了,剩下的,靠你自己啦!”
沈忘看了看天色,知道自己不能再陪这小男孩儿习字了,便将树枝递给他,温声道:“好好练字,等你长大了,再来济南府找先生玩儿。”说罢,便大踏步地向宫门的方向行去。
小男孩儿呆呆地拎着树枝,转身看向沙地上的两行字,轻声读道:“霭霭停云,濛濛时雨……”正呆愣着,忽的平地起了一阵疾风,将沙地上的字吹散了。
云聚(二)
“太子殿下!”沈忘的身影刚刚消失在宫墙深处, 小男孩儿便被一声沉稳厚重的呼唤吓得立时站直了身子。
“张……张先生!”小男孩儿抬起头,恭敬而瑟缩地看着逐渐朝自己走近的中年男子,男子颀面秀眉, 须长至腹, 一举一动都极为庄重端肃,此人正是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加少保兼太子太保,张居正。而这位被张居正称为太子的小男孩儿,便是当今天子的第三子, 未来的万历皇帝朱翊钧。
“夫子跟我说,殿下课上到一半儿便跑了出来,是为何故?”虽然是君臣有别,然而张居正的语气却十分严厉, 与其说他面对的是国家未来的储君, 倒不如说他真正把朱翊钧当成了亟需教导的学子顽童。
朱翊钧被问得哆嗦了一下, 向侧方让开了一步, 露出沙地上自己刚刚写就的大字, 那笔迹有着明显的雕琢模仿的痕迹, 可见沈忘所说的字句都被住朱翊钧记在了心里:“张先生, 我……我刚才在练字。适才夫子说我大字工整, 却无神韵,我思忖了许久, 确如一位……”
“殿下”,朱翊钧的话才说了一半,便被张居正打断了, 他的面容和缓了些,但音色却依旧听不出半分的柔和, “帝王当以德治天下,至于书法这等微末小技,帝王无需深究。”
朱翊钧见张居正并没有苛责他从课堂上逃走一事,便大着胆子反驳道:“可是先生,本王极爱书法,也想要练出一笔铁画银钩的好字。”
张居正长眉一扬,语重心长道:“殿下可是忘了,史书上记载的汉成帝、粱元帝、陈后主、隋炀帝、宋徽宗、宋宁宗,哪个不是当世大家,可他们沉湎萤火之光,不修朝政,终是成了昏庸之主。”张居正身子缓缓前倾,凝视着朱翊钧黑亮的眼睛:“殿下可不要步他们的后尘啊!这书法课,以后便停了罢。”
也许,年长之人都想要用自己的好恶来规劝初入俗世的年轻人,张居正如此,沈念亦是如此。他看着刚从礼部领了官印出来的沈忘,唇边泛起苦涩而无奈的笑意。
他这个顽劣又聪慧的幼弟,从来不肯按照自己潜心铺就的道路行走,他不是故意拐进某个阴冷的胡同,就是摇摇晃晃走上高耸的悬崖,而作为兄长的自己,除了跟着担惊受怕之外,就别无他法。
“无忧。”沈念开口叫住了沈忘。
沈忘回转过头,在看到兄长的一瞬间,脸上露出了混杂着冷漠、不解、疏离与沉痛的神色,那表情如此深挚,不加任何掩饰,让沈念不由得愣怔了一下。
“无忧,我听礼部说,你自请补了济南府的缺儿?为何一定要去济南?”沈念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地试探。
“因为喜欢。”沈忘垂着头,五官都隐在房檐投射下的暗影里。
“无忧,选官一事可不能任性,京畿之内的发展升迁可不是外省所能想象的。哥哥已经安排好了,由高大人出面,给你在翰林院谋一个位置。但你既然选择了去济南历城县,那也无妨,年内我就烦请高大人将你调回京中,咱们兄弟二人再聚首……”
沈念絮絮地说着,清冷的面容之上也泛起了喜悦的潮红,在他的规划里,沈忘的每一步都将在他羽翼的庇护之下,绝难行差踏错,只要沈忘肯听他的逆耳忠言,那他的人生,他们沈家的未来,都将直挂云帆,固若金汤。
“听说,兄长此番要高升了。”沈忘微微抬眼,看着兄长出尘俊逸的脸。
沈念话音一滞,微笑点头道:“虽是尚未公示,但是为期不远矣。”
“人命与高位,孰轻孰重,兄长心中可有计较?”沈忘幽幽道。
沈念脸上的笑意褪却了,那眸子里莹然闪亮的祈盼与希冀也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重又混沌成一片无光的黑。对面的幼弟依旧带着小时候的倔强与叛逆,那颗小小的种子枝蔓丛生,将内核紧紧包裹,终究是长成了他无法掌控,亦无法理解的样子。
“无忧,莫要妄言。”
“妄言?兄长的意思就是,施砚之的死,刘钦的死,甚至楚槐安的死,和你毫不相干?”沈忘双目灼灼,一瞬不瞬地看向沈念,在阴影之中亮得惊人。
“自然是毫不相干。”沈念将目光移开,看向沈忘背后一株攀援在回廊转角处的藤萝花。那花朵开得极盛,简直如瀑布一般,倾盖而下,将墙壁上的龟裂与霉渍遮挡个干净。
沈忘唇角微微扯动,露出一个悲凉已极的笑容,点头道:“是啊,对于弈棋之人而言,几枚棋子的沦陷本就无伤大局。而那几枚棋子背后的梦想、追求、家庭、至亲又算得了什么呢?今日你为刀俎,他为鱼肉,可终有一日,兄长也将成为别人随手可弃的棋子!什么高大人矮大人,方大人圆大人,到那时,谁又保得了你?”
沈念缓缓吐出一口气,尽力维持着面上的冷静:“兄长的事,不需你来操心,你只需……”
“我不需,我亦不屑,我是人,不是你的棋子。”沈忘倏地抬起头,直视着沈念的双眸,声音中隐含颤抖,那一瞬,沈念仿佛又听见了那个月夜下少年的哭喊,带着他早已失却的孤注一掷的勇气。
“无忧,你这是什么意思……”沈念紧抿着嘴唇,唇峰锋利如刀。
“我的意思就是”,沈念从阴影中大踏步走出,整个人浸在暮春时分暖融融的夕阳里,“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沈忘最后深深地看了兄长一眼,拱手而拜。沈念还不及上前搀扶,就见沈忘再无犹疑地振衣转身,大步流星地向着直刺来的大道走去。
此时,正是赤霞万里,满地金黄,人间飒沓,熠熠生光,少年负手而行,不回望亦不张皇,似乎他的人生正如书卷铺展,连接着大地与苍穹,只待他描摹铺陈,写就锦绣文章。街道的尽头,程彻、柳七、易微向着沈忘遥遥挥手,沈忘脚下的步子更快了,几乎是一路跑着和其余三人汇聚一处,结伴而行。
沈念怔怔地看着,夕阳耀眼,让他也不由得晃神。他下意识地向前踏出一步,似乎想要追随那片夕阳的余光,然而只是一瞬,那迈出去的脚步便骤然收回,再次隐没在逐渐漫上来的阴影之中。
云聚(三)
同样屈居于暗影之下的季喆抬起头, 看向从牢房窗格的缝隙中,堪堪挤进来的暮光。季喆伸出手,苍白的指尖在光束中轻轻滑动, 仿佛在虚空中触摸着某些早已消散的身影。
此时, 尚是烟柳画桥,春和景明,待到秋风萧瑟,北雁南飞之日,也便是他孤身赴死之时了。季家的两个儿子, 都为这场全国动员的考试枉送了卿卿性命,当真讽刺。季喆的唇角勾了勾,露出一个怅惘的笑容。
他并不觉得后悔,自踏出家门, 加入戏彩班子的那一刻起, 这一切便是注定的命运, 所有被牵扯其中的人, 都没有资格逃离。然而, 不知为何, 他心底却始终翻涌着一种淡淡的遗憾, 恰如林花谢了春红, 太匆匆……
突然,阴翳的走廊中响起了脚步声, 似乎是官差带人来了,季喆将后背缓缓靠在冰凉的墙壁上,蜷缩着双腿, 将自己的周身都置于残存的些许天光里。
出乎意料的,官差将那人径直带到了季喆的牢房门前, 季喆不由得诧怪,像他这样的孤家寡人,还有谁会来探望呢?
“霍兄……”季喆闻声抬起头,正撞进蔡年时复杂的眼神里。
“年时?”季喆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位曾经的同年好友,怔怔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跟你……跟你唠唠家常……”蔡年时蹲下身,双手抓着牢房门上锈迹斑斑的铁栅,似乎是想离季喆更近一些。
季喆宽和地笑了,却没有主动靠近,依旧缩在墙角,语气淡淡道:“年时兄说笑了,我一个将死之人,又有什么好看的,更何况,我差点儿害了你,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你不该来的。”
蔡年时慌忙摇头:“我知道你的苦衷,我不怪你,没有人怪你!其实,其实沈兄也想来看你的,但是他……他怕你不愿见他。”
季喆苦涩地叹了口气:“我又有什么资格埋怨沈兄……”
气氛郁郁,二人皆半晌无言,最后倒是季喆打破了沉默:“年时,今日是殿试吧?”
蔡年时抬起头,眸光晃了晃,脸上露出羞赧而恍惚的笑:“是啊,霍兄。”
“你们……考得如何?”
“沈兄中了探花,我,我……”说到后面,蔡年时的声音越来越低,似乎怕惊吓着季喆一般,“我中了状元。”
季喆瞪大了眼睛,在脑海中来回咂摸了几遍这句话的意思,突然起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墙角扑将过来,抓住了蔡年时扶着铁栅的手,兴奋道:“太好了,太好了,中了,可算是中了,年时啊,我没看错,我知道你能行!哈哈哈哈哈哈!”
他仰着头大笑,笑到最后竟有两行泪顺着眼角滚落下来:“我真为你高兴,真心为你高兴!”
他笑得那般畅快,就好像经年积累的委屈与仇怨,在此时此刻得以平反昭雪一般。蔡年时被他笑得心酸不已,也怔怔地兀自落着泪。这二人一哭一笑,一喜一悲,相映成趣,令人感叹。正所谓,谁言今古事难穷?大抵荣枯总是空。算得生前随分过,争如云外指滨鸿。暗添雪色眉根白,旋落花光脸上红。惆怅凄凉两回首,暮林萧索起悲风。
待得季喆笑累了,蔡年时也哭乏了,二人再次相视,皆是一叹。蔡年时将脚上的鞋子褪下,隔着铁栅递了过去,轻声道:“霍兄,阿娘的鞋子我给你带来了,你不要嫌弃。我穿着它入了金銮殿,接了龙凤印,它定能保佑你来生……来生托个富贵人家,享一世清福。”
季喆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他深深地看了蔡年时一眼,问道:“你还肯给我?”
“如何不肯,无论你做了什么,你始终是我的霍兄,这一点是不会变的。”
季喆郑重地接过布鞋,垂首半晌,月光透过窗棱,照着他光洁开阔的额头,洒下一片洁白:“若是……若是早些遇着你们……”
剩下的话被他强自咽了回去,他用地上的稻草在脚底上细细擦蹭,把脚都擦红了,方才珍而重之地套上了那双布鞋,用几乎耳语的声音,低低地呢喃着:“年时啊,你和沈兄,一定得做个好官啊……一定啊……”
据说啊,那个春夜的月光格外的亮,将整个人间都浸润得通透异常。新科状元光着脚走在街上,从月色苍茫,走到天光大亮。捧头判官一案,也在这场漫长而凄迷的跋涉里,终究作结。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沈忘一行人此时却是另一番景象。
在李时珍的大力推动下,沈忘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柳七从松江府调到了济南的历城县衙。然而,在李时珍的来信里,沈忘倒是读出了另一重意思,松江府的官员们从上至下,都巴不得将这位古板较真的女仵作转送别家,颇有些长出一口气的意味。沈忘乐得如此,他将李时珍随信寄来的一本《本草纲目初编》转交给了柳七,开始动笔给李时珍和纪春山回信。
自捧头判官一案作结,沈忘、柳七、程彻和易微便马不停蹄地踏上了前往济南府的行程。柳七自不必说,程彻虽然早已完成了保沈忘进京的承诺,可这位江湖潇洒客却是习惯了和沈忘出生入死,肝胆相照的岁月,便默契地追随沈忘前往历城县衙。
大小姐易微的加入更是让三人喜忧参半,喜的是好友相伴,策马扬鞭,岂不快哉;忧的是他们前脚刚从京城离开,戚继光的书信便后脚追了过来,又气又急地责问易微为何不与舅舅舅母商量便擅作主张,恳请柳七一定要看好这位大小姐,莫要让她挨饿受气。
四人同乘一辆马车,由程彻驾车,一路从京城沿陆路直奔济南,这可苦了沈忘的小青驴,它跟在马车后面,不得不奋起直追,不过七日便瘦了一圈,让沈忘好一阵心疼。
却说这日,四人一车一驴南下来到了山东德平。沈忘离开济南府之时,尚是一名普通的举子,可再入济南府却有了官身,照理说,这一路驿站都应扫榻相迎,大开方便之门。可沈忘此人,最不喜官场逢迎之道,宁可风餐露宿,自在逍遥,也不愿推杯换盏,狗苟蝇营,是以,四人放弃了官道沿途的驿站,反而选择了一间隐没于半山腰的小庙。
从沿途的百姓口中,他们得知这间绝不起眼的庙宇,竟然有个大名鼎鼎的名号:活佛庙。
“老丈,为何称其为活佛庙呢?”远离了黑云压城的京畿,一路行来的沈忘心情甚是畅快,闻听此名便好奇问道。
“年轻人,一看啊你们就是外乡来的,这活佛庙愣有名气呢,这周边县镇十里八村,哪个不知哪个不晓,正好,小老儿我今日也空闲,这就给你们细讲讲活佛庙的故事。”
白莲弥勒(一)
北禅寺僧为坛九重, 置活佛于颠,肥白瑰异,号于众曰:“活佛升天。”——《新世说》
* * *
“你们瞧”, 那位老丈向着东北方遥遥一指, 众人随之望去,只见一条仓黄色的河流若一条巨蟒盘绕于平原之上,沿河村庄星罗棋布,炊烟袅袅,人口众多, “这条河名叫马颊河,据说是旧唐的女皇帝下旨开挖的,也算是养活了周边的一方百姓。可这条河性子暴虐,一到雨季就跟发了疯的长虫似的, 横冲直撞, 不把沿途的村庄搅个天翻地覆便不会消停, 我们德平县的百姓也深为所苦。”
“约莫是三年前, 山东境内一整个春天一滴雨没下, 刚过立夏, 又暴雨不断, 不光是马颊河, 周围的几条河道都决了堤,那年景啊, 当真是惨……”老丈干瘪的嘴砸吧了两下,表情也肃穆起来,似乎还沉浸在当年惨绝人寰的天灾之中。
“暴雨下得最盛的时候, 从临县来了几个和尚,占了半山腰的一个荒了多年的庙。当时啊, 我们也是被这雨下得没招儿了,死马权当活马医,既然来了和尚,就拜呗!说来也怪,自他们来了之后,这大雨也是渐渐小了下来。后来,其中一位活佛升了天,欸!你说奇不奇,活佛升天的当日,这下了一个月的雨便停了!”
沈忘和三人对望了一眼,笑道:“还有此等奇事?”
老丈粗声大气道:“我小老儿不打诳语,只一个时辰,暴雨倾盆就成了天光大亮,那日头新鲜得跟刚生出来似的。当时啊,围观的百姓们都跪下磕头,感恩活佛救苦救难啊!”老丈一边说着,一边双手合十,念了几声佛号。
“老爷子,这庙在哪儿啊?我们想去瞧瞧!”易微让那老丈说得心里直痒,禁不住问道。
“是啊,无忧,既然这么灵,那我也想去拜拜。”这倒是随了程彻遇塔就扫,见佛便拜的心性,他听得满脸虔诚,跟着直点头。
见这一大一小两个幼稚鬼,皆是兴致盎然,沈忘不由莞尔,他转头看了一眼柳七,见对方也没有反对的意思,便道:“也好,正好今夜我们尚没有落脚之处,那便劳烦庙中僧众吧!”
在老丈的指引下,沈忘一行沿着一条山间的小路迤逦向上,来到了传说中的活佛庙的庙门前。老丈口中三年前的废庙,此时已经彻底改头换面,变了模样。只见山风浩荡,松柏婆娑,参差重叠的庙宇禅房掩映其中,杏黄色的院墙,青灰色的殿脊,犬牙交错,香火繁盛不绝,钟磬声缭绕不断,当真是云中天宫现人间。
沈忘四下环顾,也不由得心中暗赞,当先一步敲响了庙门。片刻过后,一名身量瘦小的小沙弥探出头来:“阿弥陀佛,施主何事叩门?”
沈忘一礼道:“叨扰小师父,我与友人途经此地,想借宿一晚,还请小师傅行个方便。”
那小沙弥上下打量了一下四人,眼睛在易微的腰间停驻了片刻,道:“施主稍待,容我回庙中通秉一声。”说完,小沙弥光秃秃的脑袋就又缩回了庙中,庙门被砰地一声关上了。
沈忘眉头一簇,转头看向易微,易微被沈忘看得发毛,连忙低头在自己身上梭巡:“看我干嘛?我刚才喝的茶汤撒身上了吗?”
程彻连忙应道:“没有呀,干净着呢!”
柳七会意,轻轻携起易微挂在腰间的玉佩道:“他看得恐怕是这个。”
“明明是出家人,对这金银俗物倒是颇为看重”,沈忘唇角一勾,笑道:“看来,我们今夜有落脚的地方了。”
不出所料,半炷香的功夫不到,庙门便再次开起,刚刚的那个小沙弥跟着一位大和尚走了出来。那大和尚长眉细眼,一笑起来颧骨上的两坨肉堆叠而上,把眼睛都挤得看不见了。笑容和蔼敦厚,看上去颇有佛缘:“让几位施主久等了,快快有请!”
众人在大和尚的带领下走入庙中,沈忘一边走,一边四下观瞧,这活佛庙外表看上去的确富丽堂皇,可庙内的陈设风姿却是略逊一筹。数堆枯叶未及清扫,这一重那一叠得散落在青砖路的两旁,院中的松柏枝桠伸展,几乎要戳到宝殿的牌匾,显然是多年没有修剪。一路行来,除了那开门的小沙弥和领路的大和尚,竟是再也未见其他的僧众了。
“敢问这位大师,寺中其他僧侣去了哪里?”程彻对神鬼之事一向极为看重,此时也好奇地发问道。
大和尚未语先笑,双手捧着腹部,眉开眼笑的样子倒真有几分像那笑弥勒:“回这位施主,本寺的僧众白日里都下山化缘,要到黄昏时分才能回返,所以现在寺中只有我师徒二人,让施主见笑了。”
“是啊,我们庙里可不养闲人。”身后的小沙弥也跟着接口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倒是把准备借住于此的沈忘等人置于了相当尴尬的境地。沈忘垂眸看了那小沙弥一眼,从怀中取出几两碎银,放在小沙弥手中,笑道:“是我们唐突了。今晚还要麻烦小师父准备些素斋,剩余的就当我给庙里奉的香火钱了。”
小沙弥登时咧嘴欲笑,却被大和尚一巴掌拍在秃脑瓜上,斥道:“怎么还红口白牙问施主们要钱,你是和尚还是乞丐!”
那大和尚的巴掌又厚又大,如同蒲扇一般,拍在小沙弥光秃秃的后脑壳上,啪啪作响,显然下手不轻,小沙弥被这一拍,五个红红的指印便印在了脑袋上,他嘴一瘪,呜咽声还未出口就被硬生生地咽了回去,眼眶里含着泪,双手合十冲着沈忘等人一拜,便噔噔地跑远了。
柳七蹙着眉,望着小沙弥远去地背影若有所思。这边厢,大和尚转过脸来,那笑弥勒的和蔼神情又呈现在脸上:“阿弥陀佛,贫僧示下不严,让施主们见笑了。”
沈忘表情淡然,似乎全然没有将刚才的插曲放在心上:“大师言重了,本就是我们叨扰在先。”
在厢房门口,众人与大和尚作别,此时天色尚早,众人便都聚在沈忘的厢房里,暂作歇息。
“你们不觉得,这个庙有点儿怪吗?”易微小口咂摸着茶水,在喝了一口茶叶沫子后,便嫌弃地放下了茶杯。
“是有些怪。”程彻附和着,一边把杯中的茶水泼了,一边重新滤了一杯新茶摆在易微的面前。杯中的清茶轻摇摆荡,倒是一根多余的茶根,一片碍事的茶叶都没有。
“我刚才细细观察了一下,这活佛庙庙宇辉煌,院中却是腌臜,落叶都未及清扫;那大和尚说庙中只有他师徒二人,可我却始终有一种被人紧盯着后背的感觉;明明是出家人,徒弟伸手要钱,师父出手便打,一个市侩,一个猖狂,确实少了几分出家人的样子。”沈忘轻声道。
柳七用手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点头道:“那小沙弥刚刚跑步的姿态也有几分怪异,又掀袍子,又提裤脚,着实有些粗野。”
“阿姊说得没错,我也见了,倒是有些江湖人的匪气。”
最开始提出问题的易微,此时大咧咧地打了个哈哈道:“也有可能是我们天天让那些神神鬼鬼的案子闹得,看谁都存着疑虑。想想也是,这活佛庙虽然声名远播,但毕竟不是大相国寺、大悲院那般名迹古刹,和尚沙弥粗野些,倒也说得过去。”
“微儿姑娘说的是,我也这般想。”
易微瞪了程彻一眼:“你真是好有主见哦,程清晏!”
程彻闹了个大红脸,柳七和沈忘不由得莞尔,沈忘一边笑着,一边将目光投向窗外萧索的院落,不知为何,他心中隐约腾起了一丝警醒,在那平静无波的水面之下,某些沉寂的巨大暗影正在缓缓靠近。
白莲弥勒(二)
就像那位大和尚所说, 随着暮色四合,最后一抹山岚沉降于远峰之下,天空呈现出鸽灰色的阴翳, 活佛庙中的人气倒是渐渐旺了起来, 行色匆匆的僧众踏过山门走入庙中,一个个看上去皆是饥肠辘辘,背上的包裹和褡裢倒是满满当当。
易微和程彻闲得无聊,并排坐在石阶上,点着手指数着来往的僧人。
“一个, 两个,三个……人倒是不少。”易微撑着下巴,数到最后已经掩不住困意,若不是腹中饥饿, 她早就回房补觉了。
程彻直愣愣地盯着山门看, 半晌也没有回应, 易微觉得奇怪, 歪着头看向身旁高出一个头的男子。程彻的睫毛卷翘颀长, 排列整齐地簇拥着深邃的眼眸, 鼻梁高耸笔直, 让他身上携带的胡人血统展露无遗。和平时天朗气清, 豪爽无惧的形象不同,此时的程彻倒显出几分孤寂郁郁之态。
“哎, 你想什么呢?”易微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他一下。
程彻一滞,继而有些自嘲地笑道:“我在想,会不会哪一日, 微儿姑娘踏出了这山门,便再也不回来了。”
戚继光的鸿雁传书已经来了好几封了, 易微每次也都毫不藏私地给众人传看。在最近的一封信中,戚继光隐晦地提及了易微的婚事,大意就是劝诫这位玩性大,心性野的外甥女,她已经到了最佳的婚配之期,该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易微倒是没有当回事儿,嘻嘻哈哈地嚷给大家听,程彻却是记在了心里,自那以后,心口的大石便再也没有落下过。
是啊,她终究是高门贵女,舅舅又是戚总兵官这样响当当的大人物,这样醉酒当歌,红尘作伴的日子,又能再过几时呢?如果有一日,易微不得不转还京城,而他的无忧兄弟还在济南历城当官,那他该如何自处?把自己一劈两半,一半追随好兄弟,另一半追随心上人吗?可那时的他,还有资格跟在她的身后吗?
正兀自想着,程彻的脑门上挨了狠狠一记爆栗:“这才走了几里路啊,你就敢撵我!?”
“我没有……我不是……”程彻吃痛捂着头,一边解释着,嘴角却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女孩儿洁白的贝齿在暮色中愈发莹亮,仿佛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猞猁,捍卫着自己的领地。
“什么出山门进山门,我的腿长在自己身上,天高海阔,我想去哪儿便能做主去哪儿,你的心放肚子里。”易微竹筒倒豆子一般,语速极快,说完了也不忘紧跟着埋怨一句,“皇帝不急太监急,你比舅舅还烦!”
不知为何,易微只觉自己双颊有些燥,就这样几句话,额头上竟也是急得沁出汗来。
想来是这院外的栀子花香气太浓,肆意得痛快,好不恼人,她气冲冲地站起身,道:“我都让你气饿了!我催催饭去!”
见易微逃也似地往后厨一顿冲,程彻也赶忙站起身,追在少女的身后。穿过院中的抄手游廊,绕过一个味道有些重的小池塘,后厨便近在眼前,扑鼻的香气也一股脑地钻进了二人的鼻腔。
这时,那被大和尚狠狠打了一巴掌的小沙弥从后厨钻了出来,手中端着餐盘,他一眼就看到了院内张望的易微和程彻,有些别扭地把餐盘往二人怀中一推:“既然你们都来了,我也就不送过去了,我还有好多活计要做呢!”
程彻和易微倒是不以为忤,因为就算是天色渐晚,小沙弥后脑上的指印依旧鲜红夺目,让人挪不开视线。想来这小沙弥还记着今日下午的仇,给四人送饭也是不情不愿。
“个子不大,脾气倒是挺冲。”易微小声嘟囔,也不知是说自己呢,还是那又钻进后厨的小沙弥。
“可不是,不过这素斋闻起来真的很香啊!”程彻凑近餐盘闻了闻,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
易微的五脏庙也早就揭竿而起,躁动不已了,她和程彻端着餐盘一路小跑,直奔沈忘的房间而去。
此时,沈忘和柳七正在桌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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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校那本李时珍刚寄来的《本草纲目》初编,柳七看得犹为仔细,杯中的茶水放凉了都没有来得及喝一口。见易微和程彻门都不敲,就端着大盘小碟冲了进来,柳七第一个反应就是将那份手稿护在怀里,生怕溅上油腥。
见柳七不急着吃饭,还在一旁收拾书稿,易微一筷子打掉程彻刚夹起的菜,唤道:“柳姐姐,先来吃饭吧,再不吃可就让某些人吃光了!”
程彻一脸委屈,他一口没吃,就先挨了一筷子,当下只得老老实实地将筷子放下,手放在膝盖上,再也不敢乱动。
沈忘却是没有催促,他帮着程彻和易微摆好桌子,又重新净了手,方才帮着柳七整理书稿。二人将《本草纲目》初编细细包好,放在斗柜里,这才坐在桌边准备用膳。
程彻见柳七坐下了,便偷眼向易微瞧去,见易微没有阻止的意思,他才大着胆子又携起了筷子,他早就看好了盘中的一叶绿莹莹的菜芯儿,观之剔透可爱,正适合放在易微的碟子里。孰料,他的筷子刚刚碰到菜芯儿边儿上汪得一圈油,却又被另一双手拦住了。
“等一下!”这次拦阻他的,竟是柳七。柳七将一整盘菜都拉到自己眼前,细细翻查,将几块菌子挑了出来。
“停云,可是有什么不对?”沈忘问道。
“这菜中混了天仙子。”柳七眉头紧紧蹙着,手下却是不停,继续翻找着。
沈忘面色一肃,他已经和柳七一起整理了多日的书稿,在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初编中也提到过这种药草。天仙子,名曰莨菪,是一种花型独特的植物。而柳七刚刚挑出来的也并非是山野间的菌子,而是莨菪块状的根茎,若是不仔细分辨,确实和可食用的菌子无异。
据《本草纲目》初编中记载:莨菪、云实、防葵、赤商陆皆能令人狂感见鬼,昔人未有发其义者,盖此类皆有毒,能使痰迷心窍,蔽其神明,以乱其视听故耳。
也就是说,莨菪本身就是一种能够致人迷幻的草药,其功效和江湖中流传已久的蒙汗药极为相似。
“刚刚若是不注意,一口吃下,轻者昏睡不醒,重者癫狂大作,只怕要到明日,药性才会消散。”
“那我们得赶紧跟后厨知会一声,要不然那帮大和尚岂不是都得中招了?”程彻闻言连忙站起身,作势推门。
“可是,这也太巧了吧,怎么就偏偏在我们借宿之时,就出了这档子事?”易微一拍桌子,怒火上涌:“我找他去!”
柳七欲拦,却见沈忘冲她缓缓摇了摇头。柳七立时会意,让易微和程彻这样一闹,借此看看那些大和尚的反应,说不定就能知道其中的缘故。于是,二人紧跟在一马当先的易微身后,向着后厨走去。
易微本就肚子饿得厉害,饭在眼前却不能吃,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步子迈得又大又急,把其余三人远远甩在了后面。她一头扎进后厨,引得几个正在做饭的僧人停下了动作,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易微和柳七为了一路方便行事,一直都是女扮男装,然而她们二人的容貌过分精致秀丽,换了男装倒愈发显得身如玉树,肤沁白霜,让人挪不开视线。此时甫一冲撞进来,倒让没有心理准备的僧人们,连眼睛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
易微把手中的餐盘往灶台上重重一拍,强压火气,问道:“敢问这是哪位大师父做的菜?”
后厨里热得头上冒汗的僧众们呼啦啦让开去,上午接待他们的那位大和尚觉玄排众而出:“阿弥陀佛,施主找贫僧何事?”
白莲弥勒(三)
“觉玄大师, 您不觉得这菜品有异吗?”易微指着挑出来的莨菪块茎,直盯着大和尚的眼睛。
“是做咸了吗?”觉玄大和尚抹了一把秃头上滚滚而下的汗水,把筷子在胳膊上蹭了两下, 眼睛在易微脸上探究地瞄了一眼, 动作略一迟滞,就准备夹起块茎放入口中。
这行为倒把易微吓了一跳,她本就对这活佛庙中的僧人们并无恶意,见大和尚毫无防备,心中倒是起了一丝内疚之意:“诶诶!大师, 这个不能吃!”
易微慌忙拦阻,在大和尚将菜塞入口中之前,堪堪挡了下来。而经过这一番推拒,沈忘、柳七和程彻也已经赶到了门前。
觉玄有些愣怔, 看看夹在筷子上的莨菪, 又看看表情严肃的易微, 莫名其妙道:“这菌子挺新鲜的, 今日刚遣小徒上山采摘, 特意为施主们做的, 有什么不妥吗?”
“大师, 这可不是菌子, 这是有毒的天仙子。虽然毒性并不致死,却有强烈的致幻作用。若是吃了, 只怕大师要缺席今日的晚课了。”柳七有板有眼地解释道。
觉玄手上夸张地一哆嗦,筷子上夹着的莨菪块茎便掉落在地上,沾染了污泥, 他怒目圆睁,大喝道:“戒嗔!来看看你做的好事!”
过不多时, 小沙弥便被几名僧人像拎小鸡崽一般揪了过来,重重地掷在地上。
小沙弥戒嗔踢蹬着双腿,奋力哭嚎:“不是我,我没有!”
“岂容你狡辩,还不拖到柴房里去!”觉玄斥道,狠狠瞪了左右两边的僧人一眼。僧人们会意,连拉带拽地将小沙弥拖出了后厨,那小沙弥到最后也在拼命挣扎,僧人们绕过后院,隐没在夜色中,小沙弥的哭声也随之骤然消散。
“阿弥陀佛,是小徒的不是,让施主们受惊了。”大和尚觉玄眉眼低垂,那熟悉的和蔼可亲的笑容又回到了他形如满月的脸庞上。
“我看,小师父也不是故意的,只怕是看走了眼,大师也不要过分责罚于他。”沈忘双手合十,回礼道。
“是啊,我们也并没有什么损失,我看那小师父哭得挺惨的,想来也是无心之举。”易微的火气也冷静下来,愧疚之情又占据了上峰。
“施主们无需挂怀,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小徒性子顽劣,是该教育教育才是。”温和的笑容依然挂在脸上,可任谁都能看出其中暗藏的疏离之意。
“既是如此,那我们便不打搅了。”沈忘暗暗用手拽了拽易微的衣裳,易微只得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憋了回去,垂头丧气地缩到沈忘的背后。来时气势汹汹,回时臊眉耷眼,这短短两柱香的时间,也只有五月天孩儿面的易微,才能有这般剧烈的感情变化了。
“啊,对了!”突然,觉玄想起了什么猛地拍了一下自己光秃秃的脑袋,他上前一步,凑到沈忘身前,还不忘双手合十念一声佛号:“差点儿忘了提醒施主,小庙地处荒僻,蛇虫鼠蚁横行,一到夜里,更是闹将得厉害。还请各位施主关好房门,切莫随意外出,以防伤及自身。”
斜刺里一股夜风袭来,平添几许萧瑟荒芜之意,沈忘微笑点头:“多谢大师提醒。”言毕,便和柳七等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后厨。
众人回到厢房,掩好了门扉,易微已经饿得头晕眼花,有气无力地把脑袋靠在椅背上。柳七从褡裢中取出前日里买的硬面馍递给众人,易微这才有了点儿精神,双手捧着硬面馍,吧唧吧唧啃了起来。
沈忘却是不饿,凝望着窗外的月色,似乎在思忖着什么,半晌才道:“停云,你和易姑娘夜里警醒着些,毕竟寄人篱下,互相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柳七会意,点了点头:“沈兄自是放心,我会保护好寒江。”
这边厢易微闻言,激动得把硬面馍也扔了,直往柳七怀里钻;那边厢沈忘却是心中暗叹,这停云哪里都好,就是偏生听不懂别人的话中之意。
他只得再次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若是有任何需要,你只管大声唤我……我们即可。”
柳七再次点头应道:“我今夜会点校师父的手稿,你与程兄只管好好休息,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沈忘无奈一笑,压在胸口的那声叹息终是没有忍住,从唇齿间悠悠地溢了出来。
是夜,夜半三更,月上中天。
沈忘头枕在竹枕上,睁着眼睛默默地凝视着屋顶的房梁。柳七所在的厢房依然亮着,幽幽的烛光将柳七伏在桌畔的身影照亮,影影绰绰宛若月中仙子。而自己对面床上的程彻,此刻已是鼾声四起,如雷贯耳。
沈忘翻了个身,强迫自己面对墙壁,缓缓闭上眼睛。他其实很想和柳七一起点校那本《本草纲目》初编,哪怕彻夜不眠,也自是心甘情愿,总比现在这样辗转难眠要好。沈忘越想越清醒,干脆坐了起来,望向将至中天的月轮。
这种莫名的慌乱与不安,究竟起自何处呢?
正想着,寂静的院落里竟然响起了小心翼翼地叩门声。
“施主,您歇下了吗?”
“还没”,对面厢房中柳七轻声答复道,“有什么事吗?”
“哦,没有没有”,那僧人连忙道:“住持只是遣我来问问,施主还有什么需要吗?”
“没有了,多谢住持挂怀。”
随着柳七声音的落下,一阵轻手轻脚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向着沈忘和程彻所在的厢房走了过来。月光透窗而入,也照亮了那向门扉贴近的黢黑的人影。那人的侧影有些怪异,沿着额头顺滑的曲线在鼻梁处呈现出一个僵硬的褶皱,那应该是鼻骨骨折的陈旧伤痕。
先是妄图用天仙子迷晕众人,此时三更半夜又寻上门来,探问情况,这帮和尚定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沈忘心中有了计较,当下便收敛声息,扮作熟睡之态。
“施主,施主,您睡了吗?”
房中静默无声,唯有程彻的鼾声做出了回应。
“施主?”那僧人似乎还是不死心,又轻轻唤了一声。
沈忘盯着那门框上映出的剪影,仍旧一声不吭。
见屋中的两人迟迟没有应答,那僧人也放下心来,直起身子,向着后院的方向行远了。待那僧人的脚步声再也听不见了,沈忘一骨碌从床上翻了起来,套上靴子,踮着脚尖跑到程彻的床边,用力摇晃睡得正香的好兄弟。
“清晏,清晏!”
程彻鼾声如雷,恍若未闻。
“清晏,起火了!”见怎么也叫不醒程彻,沈忘也只得出此下策。自从柳七和易微在施砚之府上遇险,这“火”字就成了程彻和沈忘的禁忌,好几次程彻从噩梦中惊醒,都是汗流浃背大喊着救火。此时,若是想喊醒他,也唯有这一招才管用。
果不其然,睡梦之中的程彻打了个冷战,猛地翻身坐起,等在一旁的沈忘赶紧捂住了他的嘴,将那句“微儿姑娘,起火了”生生堵在了程彻的嘴里。
沈忘轻声道:“清晏,这活佛庙不对劲,你随我去看看。”
程彻甩了甩脑袋,把残余的瞌睡虫赶出脑海,集中注意力看着沈忘嘴唇的一张一合。
“你带我上去”,沈忘用食指指了指屋顶,“别让人发现。”
白莲弥勒(四)
程彻轻轻推开后窗, 当先钻了出去,他们所借宿的西厢后面是一道水渠,因天气干燥, 水渠中的水几近干涸, 形成了软烂的泥沼。以程彻的身手自然毫无妨碍,可沈忘爬出来的时候,就一脚踏进了泥浆子里,若不是程彻及时拉了他一把,只怕沈探花这番就要摔进泥坑里。
还好, 沈忘心性沉着冷静,并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音。等他站直了身子,就着墙角蹭干净了鞋底的脏污,程彻早已经翻上了屋檐, 向他伸出手来。沈忘刚一抓住程彻的手, 整个人便被程彻单臂拎了起来, 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登上了房顶。
就这样, 沈忘和程彻俯下身子, 紧贴着长满瓦松, 爬满青苔的屋顶瓦片, 悄无声息地观察着整个院落。他们四人借宿在活佛庙的偏院里, 在偏院和主殿之间有一道月亮门相隔。此时,月亮门旁多了两个高大的身影, 却是两个极为面生的僧人。
沈忘指着那两个僧人,对程彻耳语道:“你瞧,这是防着咱们呢。”
“为啥啊?我看那后厨也没什么可吃的啊!”程彻怔愣了一阵儿, 反问道。
沈忘叹了口气,放弃了同好兄弟程清晏的鸡同鸭讲, 看向主殿的方向:“我们去那儿看看。”
二人轻手轻脚地在屋脊上疾行,清冷的月色将他们的剪影薄薄地投在矮墙上,他们只得将身子再矮些,防止被来回巡视的僧人发觉。在跃上主殿的屋顶之前,沈忘借着月影,粗粗打量了一下那两个高大的僧人。一个歪鼻梁,一个疤瘌眼,气势汹汹地往那儿一站,不像是僧人,反倒像是守着阎罗门的修罗恶鬼。
沈忘悄声腹诽:“阿弥陀佛,我佛当真慈悲。”随后,便紧跟着程彻,踏上了活佛庙主殿的屋顶。
活佛庙的主殿可谓气势恢宏,殿前立一尊青石雕佛像,身穿通肩袈裟,方面大耳高髻,赤足立于莲花座之上,莲花座正面刻有力士、博山炉和金翅鸟,造型极尽优美隽雅之能势,是典型的东魏风格。
佛像的背后,主殿的殿门紧紧闭合,佛前的长明灯将整个大殿映得通亮。只往那殿中望了一眼,程彻就差点儿惊呼出声:“活……活佛,好大的活佛啊!”
只见在光影的映照之下,一尊巨大的佛影投射在门窗之上,那如山的身形昂然矗立,以一种山呼海啸般的威势俯瞰人间。虽然只是一段剪影,可那盘膝而坐,双手合十,挺着大肚腩,袒胸露腹的姿态,定是弥勒无疑了。他的身畔,有数十名僧众环绕而坐,念诵经文。然而,这样的场景,不仅没有给人以佛法浩荡,佛光普照之感,反而处处透着阴冷诡异。
不知何处的夜枭惊鸣而起,振翅高飞,宛若那黑暗中硕大的弥勒发出喆喆怪笑,让程彻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而一旁的沈忘细细分辨着经文的内容,眉毛却是逐渐紧蹙。
沈忘虽不能说是通晓佛理,但寻常经书也是通读过的,再加上时常陪着母亲进佛寺上香,僧人们念诵的经文他早已烂熟于心。可今夜大殿之中飘来的诵经声,却与沈忘平日里所接触的内容全然不同。
“怜彼世人,如在火狱……大劫在遇,天地皆暗,日月无光……”沈忘重复着大殿中僧众们的诵偈声,面色愈来愈冷。
程彻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是看着沈忘的表情不对劲,便压低声音问道:“这些大和尚围着那活佛念什么呢?怎么感觉和我平时拜的那些个神像不大一样呢?”
沈忘点头,冷笑道:“清晏,你感觉的没错,这帮僧人信的压根就不是什么真佛。”
程彻一怔:“那……那还能信啥?”
“要想知道他们的真实目的,恐怕我们要在此多留几日了。”
第二日,清晨。
“也就是说,你们俩晚上去凑了这么大的热闹,却不带我!?”易微听着沈忘讲述昨夜的奇遇,气得差点儿被嗓子眼儿里的白面馍噎死。
“热什么闹啊!微儿姑娘,你不知道,那大佛瘆人的紧,还是不看为好。”程彻现在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他压低声音,好意劝慰道。
易微的火气倒是更大了:“我当然不知道!你们不带我,我从哪儿知道去!平日里称兄道弟,这临到事儿来,倒是你的我的分得比谁都清!”这位大小姐越说越气,若不是知道这庙中古怪,强压着声音,只怕这嗓门一嚷起来,山下二里地都能听个真切。
“寒江”,柳七轻轻拍了拍易微的后背,少女背上的绉丝直缀已经是微微见汗,可见确实动了肝火:“我见你黄浮庭阙,赤现蕃蔽,是肝失疏泄之状,我近几日照着师父的法子给沈兄配了几副调理的药,你要不要也试试?”
易微转头看着柳七平静的面容,就如同当头浇了一盆沁凉的泉水,火气瞬间消了一半,她也不管沈忘还在一旁偷笑,柔声对柳七撒娇道:“柳姐姐,他们不带咱们,你就不气?”
柳七细细地将白面馍掰成小块,推到易微眼前,声音里一丝波澜也无:“这有何气?就像沈兄说得,那班僧众将我们看得这般紧要,定是有事情想要隐瞒。若是在这种情况下,还要通知我们一起行动,方才是下下策。不如兵分两路,让那些僧人摸不着分寸。”
“正是如停云所言”,沈忘脸上满是激赏赞许之色:“易姑娘你这般聪敏灵秀,怎地连这点儿弯弯绕都想不明白呢?再说了,谁说我们不带易姑娘行事了,我这儿正好有个重要任务,非易姑娘不行呢!”
话听到一半,易微的脸上已经绽开了笑容:“当真!”
“这还有假!”
易微收敛起笑意,双臂在胸前一抱,语气倨傲道:“那你说来听听,可莫要诳我!”
“你瞧,经昨日一事,我相信大家应该都不敢再用这庙中的素斋了,可在咱们查清楚这庙中真相之前,也不能一直饿着肚子啊!所以,现在最紧要的事,就是下山采买食材,最好是那种不需烹饪就可食用的,你性子机敏,停云细致,担当此等重任最最合适不过。”
易微正准备反驳,却听沈忘接着道:“再者说了,你们正好还能借着下山之机,跟周边的百姓探听一下这活佛庙的虚实,我们兵分两路,里应外合,岂不妙哉!”
易微性格最是古灵精怪,若是将她留在寺中,便宜行事,只怕会惹出祸端。还不如让柳七看住了她,带她离开这漩涡中心,既能分散和尚们的注意力,又能保证柳七和易微的安全,实在是两全其美之策。
易微黑葡萄般的眼珠滴溜溜地转了转,似乎是没有找到这段话的疏漏,方才点头应道:“说得也是,此等重任也只有我和柳姐姐能办得了。既然你们都这般恳求于我,那我便应了吧!”
沈忘努力憋住涌上嘴角的笑意,一本正经道:“那就多谢易姑娘慷慨相助了!”
就在众人为揭开活佛庙的疑团排兵布阵的同时,觉玄大师的房中也正进行着类似的对话。
觉玄大师如满月一般肥腻白滑的脸上,已经彻底没有了和善亲切的笑意:“你是说,昨晚的仪式被他们看到了?”
“回老掌柜,今早上属下在西厢房后发现了一个泥脚印,应该就是这帮人翻窗出去踩出来的。月亮门处的守卫没有发现他们的踪迹,今早他们也还安安稳稳呆在房里,怕是已经对咱们起了警觉。”
觉玄不由冷笑:“本来以为能给教中积累些金银,却不料引进了祸患,他们今日还不走吗?”
“不仅不走,还说要多住两日,这不,银子倒是给得大方。”
觉玄的眼角抽动了两下,眸中寒芒尽显:“也好,我倒也想瞧瞧,这帮刚断奶的娃娃究竟能惹出什么风浪。”
白莲弥勒(五)
如此这般商议妥定, 沈忘和程彻负责在活佛庙中寻找证据,而易微和柳七则下山采买物资,从周边百姓的口中探听情报。
眼见易微的双脚迈出山门, 程彻方才长出一口气:“无忧, 多亏了你。”
程彻擦了一把额头上沁出的汗珠,懊恼道:“我本来就嘴笨,微儿姑娘一跟我抬杠,我就不自觉地慌乱,忙中出错, 连话都说不出来。”
沈忘唇角一勾,差点儿笑出声来,他以一种过来人的姿态,拍了拍程彻绷得紧紧的肩膀:“清晏, 你不是嘴笨, 你只是害怕。”
“是了是了!”程彻恍然大悟道:“的确是害怕, 可是你说刀光剑影、尸山血海我没怕过, 怎么微儿姑娘这么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孩子, 我反倒怕了呢?”
柔柔弱弱?你怕不是对这个词有什么误解吧?沈忘暗自腹诽。
“最喜欢什么, 就最害怕什么。”沈忘轻飘飘丢下的一句话, 如一记重锤猛地敲在程彻的心上。他瞠目结舌半晌, 这才发现罪魁祸首早已飘然而去,混入了前来主殿参拜的善男信女之中。
程彻表情复杂地紧抿着下唇, 脸上也腾地红了。他用力搓了搓自己滚烫的脸颊,向着沈忘走远的方向追去。
按照沈忘的计划,既然那帮僧人在夜里严加看管, 不允许他们踏入主殿半步,那就不妨在白日里, 跟随香客们大摇大摆走进去。他就不相信,那大佛的憧憧怪影,能不留下丁点儿蛛丝马迹。
大雄宝殿门前,迎头便是一道四丈宽窄青石路,以青灰条石铺就,乳白色的鹅卵石夹在期间,甚是宽敞气派。沿着青石路向前,便直通那尊青石雕丈八大佛莲花座下。与昨夜趴伏在屋顶上所见到的不同,此时的丈八大佛愈显庄严恢弘,拈花一笑间,宏愿无限,佛光冲天。
沈忘绕着那丈八大佛转了一圈,方才跟随人流如织的香客们步入大雄宝殿之中。殿宇前低后高,金碧辉煌,雕梁画栋,极为壮观。殿中的金身释迦牟尼佛像结跏趺坐,大殿两侧十八罗汉分列其间,在释迦牟尼佛像的背后是坐南朝北的三大士像,殿中陈设与寻常寺庙无异,只是更为精美绝伦。
程彻昨晚被那巨大的诡谲佛影吓得不轻,所以并没有像往常那般,不管不顾地当头便拜,反而双臂抱胸,颇有些警惕地环顾着大殿四周。沈忘倒是一撩衣裳下摆,姿态优雅从容地跪了下来。
程彻骇了一跳,连忙也装模做样地跪在沈忘旁边的蒲团上,压低声音问道:“无忧,你不是……不信这个吗?”
沈忘双手合十,一脸虔诚地望着俯视众生的释迦牟尼佛像,嘴唇翕动,神色却不改:“自是不信,心诚拜佛像,心杂拜泥头,就算是金装加身,也不过是泥塑的神佛,拜一拜又有什么打紧。”
“阿弥陀佛!”沈忘中气十足地念了一声佛号,拜了下去。
程彻也跟着有样学样:“阿弥陀佛!”
谁料,沈忘这一拜下去,半天也不直起身子,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蒲团前的地面。程彻也只得跟着趴伏在地上,一股奇怪的味道涌入了鼻腔。
“你瞧”,身侧传来沈忘若有所思的声音,“这刚拜了一拜,菩萨就把证据送到眼前了。”
程彻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怎么就这么拜了拜,证据就唾手可得了。他也学着沈忘的样子,直愣愣地看向蒲团前的地面,看了半晌也没看出门道,他只得贴得更近了些,狭长的睫毛几乎碰到地上的尘土。
“诶?”程彻发出了一声轻微地疑惑,他虽是没有看明白地面上的“证据”,却无意间发现了供桌下方的古怪。
那佛像前的供桌盖着厚重的桌围,和地面之间只留有一指宽的缝隙,若不是程彻几乎把脸贴到了地上,是无法看到供桌下方的情形的。只见那供桌下方,竟还摆放着一个小小的神坛,神坛上供奉的是一个做工有些粗糙的木雕小人。
程彻努力地眨巴了下眼睛,只能隐约分辨出那小人是一名女性,其余的便再也看不真切了。程彻还欲再看,却听身后响起了女子的轻咳声。
程彻吓得猛地直起身,看向身后,只见一位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妇人有些不耐地盯着他,想来是埋怨他拜得太久,占用了本就不多的蒲团。
“让姊姊久等了。我这位兄弟心里遇着难事儿了,便拜得久了些,正和菩萨诉苦呢!”沈忘眼明手快,将程彻从蒲团上扯了起来,长袖一挥:“姊姊,您请。”
这一叠声的“姊姊”极具迷惑性,再加上沈忘本就长得清俊温柔,嗓音和缓,那妇人登时便一扫怒容,爽朗笑道:“无妨无妨,若是早知道如此,我便不催他了。”
妇人侧头看向程彻,语重心长道:“小兄弟,谁家不碰上点儿难事儿啊,若是过不去,就多来庙里拜拜,这里的活佛可灵哩!”
“还不谢谢姊姊?”沈忘轻声提醒道。
程彻连忙道:“谢……谢谢。”那声“姊姊”他可叫不出来,他心中的阿姊只有柳七一人,可不是什么人都当得起他“锁横江”的阿姊。
沈忘和程彻在主殿叩拜完,又跟着一群善男信女们装模作样地在庙里转悠了起来。借着熙熙攘攘的人流,程彻凑到沈忘身边,小声道:“无忧,你看到了吗,供桌下面那个木雕?”
“嗯。”沈忘应道。
“还有,地面上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我也说不清是什么味儿,你闻到了吗?”
“嗯。”沈忘再次轻声回应。
见沈忘只是浅浅应着,却不做分析,程彻便也随着沈忘的目光四下打量起来:“无忧,你在找什么呢?”
沈忘将头向程彻微微偏了偏,耳语道:“清晏,你发现了吗,这庙里没有柴房。那小沙弥又被关到哪儿去了呢?”
程彻面色一滞,继而眼睛倏地睁大。是啊,那个名叫戒嗔的小沙弥,他们竟是再也没有见到!
“你刚才看到的那个女子木雕,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无生老母。这帮和尚挂着羊头卖狗肉,明面里将释迦牟尼佛像摆在堂前,案桌下却供奉着无生老母承其香火。在我的认知里,却有一个宗教,信奉着‘真空家乡,无生老母’的八字真言,在他们的经典中,无生老母是上天无生无灭的古佛,她先后派燃灯佛、释迎牟尼佛、弥勒佛下凡统治人间。”
程彻频频点头,再联想到昨夜那巨大的弥勒佛影,笃定道:“这帮和尚既信仰无生老母,有笃信活佛弥勒降世,那定是你所说的那个教派无疑了。这是什么教啊?”
沈忘唇角勾起,露出一个轻蔑的笑意。这个大名鼎鼎的教派是唐、宋以来流传民间的一种秘密宗教结社,渊源于佛教的净土宗。早期的教派崇奉佛法,提倡念佛持戒,规定信徒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号召信徒敬奉祖先,是一种半僧半俗的秘密团体。然而,随着教派的逐渐扩大,信徒的不断增多,这个教派便不再仅仅满足于传扬佛法,反倒成了某些人愚昧百姓,敛财夺权的工具。
只怕这供桌下暗藏的无生老母,也只是冰山一角,那金光璀璨的桌围下遮挡的,还不知有多少污垢泥泞、狗苟蝇营。
他倒是要看看,这小小的德平县,这繁盛于马颊河畔的淳朴城郭,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沈忘的脸上还挂着笑,声音却是骤然冷了下来,在香客们嘈杂鼎沸的人声掩盖下,他对程彻吐出了让王朝的统治者们都心惊胆战的三个字:“白莲教。”
白莲弥勒(六)
就在沈忘和程彻深入虎穴, 一探白莲秘辛之时,柳七和易微正骑着沈忘的小青驴向山下走去。易微平素骑惯了高头大马,此时骑着小青驴倒也是别有一番滋味。她悠哉游哉地晃荡着双腿, 信马由缰, 任那头小青驴时不时停下来,啃两口路边的蒿草。
柳七则背着药箱,一路步行,采摘着有用的药草。
“柳姐姐,你歇会儿嘛, 天这么热,我怕你过了暑气。”易微俯下身子,有些倦怠地抱着小青驴的脖子。她昨夜睡得很不安稳,凌晨就被饿得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 是以清凌凌的眼睛下方多了两道浅浅的阴翳。
柳七擦了一把额上的汗, 摇头道:“没关系, 我习惯了。刚刚一路行来, 确实看到了不少长在路边的莨菪, 都是多年生的根茎, 粗壮肥大。这活佛庙已经翻新重修了三年之久, 僧侣们日日行在山路上, 怎么可能将菌子和莨菪混淆呢?可见那觉玄和尚所言不实。”
“还说什么出家人不打诳语,当真是白米吃饭, 白口扯淡!”易微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嗤,愤愤不平地骂道。
柳七不由莞尔,这易微口不择言的样子倒是和沈忘颇为神似, 再加上她身骑青驴,一脸懒散, 就越发显得如出一辙了。柳七直起身子,用手遮住直刺到面皮儿上的毒辣日头,展颜道:“怪不得当初程兄会将你二人认错了,当真是像。”
“和谁,和那大狐狸?”易微惊道。
“是啊,就是你说的那大……大狐狸。”说到最后,柳七也被这不伦不类的称呼逗乐了,一向不苟言笑的脸上露出了冰面乍破,春水陡涌的明亮笑意。
易微却被这一笑怔住了,她自小跟随戚继光,见多了王公贵族,娘娘公主,却没有一位女子的笑容能与面前的柳七作比。易微目不转睛地盯着柳七微微扬起的嘴角,以及那柔软的红唇之间露出的洁白贝齿,痴痴道:“柳姐姐,你以后应该多笑笑。”
半晌,又恍然明白那笑容并不是属于自己的,而是属于那只精明得吓人的大狐狸,不由得心中泛起丝丝醋意,赶紧补充道:“多跟我笑笑。”
二人正自谈天说地,却听前方的山路上锣声清脆,歌声悠扬,正是一名货郎正沿路叫卖,看他行的方向,也正是易微和柳七的目的地——山下的村镇。易微乌溜溜的眼睛狡黠地一亮,立刻拍着小青驴的屁股向前追赶,把那货郎拦了下来。
只见那位年轻的货郎腰里插着一把串鼓儿,挑一条高肩杂货担子,一手打板,正高声唱着货郎调。货郎担上斜插着两根交叉的竹枝,每根竹枝上各吊着几个造型精巧,形状各异的小灯笼,货郎担两端的筐子里摆放着五花八门的小物件儿,垒摞得像小山一样,各色的瓷瓶、瓷罐、葫芦、木偶、风筝、小弓箭零七八碎满满当当,各种货品互相碰撞发出脆响,更胜锣声。
那货郎包着一菱形格纹的头巾,头巾上也插满了各式女子爱用的头饰银钗,什么腊梅花儿啊、雉鸡羽毛啊,玉柳枝儿啊应有尽有。
远远看过去,这货郎倒像是个移动的小市场,让人目不暇接。再加上那货郎长得面皮儿白净,细眉细眼,很是招人喜爱,想来这一趟赶集能挣个盆满钵满。
“这位公子,想买点儿啥?用不用小的给您介绍介绍?”小货郎眉开眼笑,凑上前来。
“不用,我比你熟!你把担子放下,我好好挑挑!”
“好咧!”货郎只当易微是个买小玩意儿哄女孩儿的登徒子,赶紧把担子放下,任她挑选。柳七此时也走上前来,饶有兴致地看着货郎筐中的货品。
“诶,柳……柳公子,这不就是你宝贝得紧的木□□?”易微从筐中拿出一个巴掌大的木疙瘩,献宝似的递到柳七面前。
货郎赶紧宣传道:“公子好眼力,这可是小的从济南府淘换来的,这十里八村儿,就我这儿有卖!”
柳七细细打量了一下那个明显雕琢得更为精巧的木□□,摇了摇头:“不如我那个好。”
易微扬了扬眉,偷眼观瞧,只见柳七白净的脸上浮起一丝浅淡的红晕,她心下了然,立刻岔开了话题:“那我们再挑挑别的!”
这七挑八挑一番,倒是把不少货筐中的物品转移到了易微的怀里。易微大小姐玩心颇重,此时又恰巧截住了要下山去的货郎,更是毫无顾及的大买特买,只引得货郎也出声劝阻:“公子,这……这也就差不多了,您再买下去,小的也不用去集上了,可以直接调头回家了。”
易微意犹未尽的看着手中的各色小玩意儿,又在柳七的劝阻下依依不舍地放回去好几样,才道:“正好,我们也要往山下去,便一路同行吧!”
易微冲柳七挤眉弄眼了一番,柳七会意,知道她准备借此机会询问活佛庙的事情,便牵着小青驴与二人结伴而行。
“二位公子从何处来啊?”货郎当先打破了沉默。
易微摆弄着一个羊皮小鼓,一边向山上指了指。
“天……天上!?怪不得二位风采斐然,原来是……”
柳七和易微都乐了:“什么天上,还地府呢!我们从那山上的活佛庙中来,这不正想下山去集上买点儿吃食,便碰上你了。”
“活佛庙?”小货郎眉眼一跳,赶忙敛了眸中惊愕的神色,佯装平静道:“那……那倒是个好地方。”
见那货郎欲言又止,柳七问道:“那庙中可是有什么问题?”
“那倒没有……只是……”
“只是什么?”易微从腰间拿出两块碎银子,在货郎眼前一晃,小货郎登时眉开眼笑,急忙道:“好叫公子知,这活佛庙啊,庙如其名,确实出了几个活佛。”
“几个!?”柳七和易微异口同声道。
“是啊,满打满算有三个了。每次活佛升天,阵仗都可大了,热闹得跟赶大集似的。前两年不凑巧,我每次来的时候都正赶上活佛升天,大家都一窝蜂去看那盛事,却没有几个来买我的小玩意儿了。”小货郎絮絮叨叨,却是将自己对活佛庙的不满一股脑倾诉了出来。
“这十里八村的百姓都说,但凡活佛升天必有吉兆,争相给活佛庙捐香火钱,可我怎么记得,只有那第一位活佛镇住了马颊河的洪水,第二位第三位倒是没什么动静啊……”小货郎自言自语着,却又连忙止住口,双手合十喃喃道:“阿弥陀佛,活佛恕罪,恕罪。”
* * *
兵分两路的四人在暮色四合之时方才碰头,紧紧掩闭了房门和窗户,互相交换着信息。
“白莲教!?”正在吃着糖墩儿的易微差点儿咬到自己的舌头,嫉恶如仇地皱起了鼻子,像一只随时准备冲出去撕咬恶人的小猞猁。
沈忘点了点头,轻声道:“八九不离十,这个活佛庙估计就是他们的大本营,白日里伪装僧侣四处招徕教众,聚拢资金,夜里便秘密传教,大行祭祀朝拜。”沈忘摸着自己光洁的下巴,思忖道:“目前尚有三个疑点无法解开。一个,那大殿地面上的油腥味儿从何而来,作何而用;第二,那憧憧佛影究竟是什么;第三,那小沙弥被藏到了哪里。”
“那咱们今晚再去搜搜?”程彻用力嚼着年糕,两排牙齿被黏得发紧,是以声音听上去也闷闷的。
“是啊是啊,我和你们一起!”易微吃完了糖墩儿,又把手伸向一盒绿豆糕。
“我倒是认为,今晚不宜行动。”柳七想了片刻,缓缓摇了摇头。
白莲弥勒(七)
“柳姐姐, 这是为何?”
“今日,我和寒江一路下山,沿途见到了数株莨菪花, 可知这种植株在山中极为常见。我记得, 昨夜那觉玄大师作势要吃下莨菪的根茎,现在想来皆是佯装作态,及至后来,他遣人将戒嗔小和尚拖走,不允他辩解, 只怕也是权宜之计,对我们早已生了疑心。”
“停云所言甚是”,沈忘连连点头,眸中满是赞许之色:“所以, 我们今夜就好好休息, 让他们放心大胆地祭祀。待到他们彻底松懈下来, 我们再来个回马枪, 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程彻也若有所悟:“这就跟战场之上攻城拔寨是一个道理, 白日里不打, 刚入夜也不打, 偏要等到后半夜所有人睡熟了再白刃冲锋, 原来这探案和杀敌殊途同归啊!”
易微看着众人都默契地亮起了休战的白旗,也只得将心中的兴奋与期待全数压了下去。她使劲咀嚼着将两颊塞得鼓鼓囊囊的绿豆糕, 暗自叹了口气。
“易姑娘”,沈忘看出了易微脸上的纠结,轻声劝慰道:“若是夜里的确有不得不出去的事情发生, 便喊着停云陪你一起。”
他知道易微是受不得强压之人,便小心地给她开了个口子。他们两个大男人总不能时时刻刻盯着人家小姑娘有没有好好睡觉, 相反,柳七倒是能做到这点。就算易微有什么古灵精怪之举,相信以柳七老成持重的性格,也定能管治得了。
然而,沈忘万万没有料到,夜里还是出了事端。
凌晨时分,易微被腹中的一阵焦灼扰醒,烦闷地睁开了眼睛。因为白日里去了集市,是以她一路走一路吃,肚子里塞满了各色小吃糕点,连晚上饭也没有吃。然而这些小点心并不垫饥,再加上易微多动易饿,所以子时刚过,便饿得再也睡不着了。
易微的性格从不藏私,是以好东西也都是大家分享,她把自己那一份零嘴儿吃了个精光,剩下的都给了程彻和沈忘。此刻夜深人静,她总不能偷偷跑到别人房里,把好吃的再摸回来吧?她垂死挣扎了片刻,决定喊着柳七去后厨寻些吃食。
然而,刚蹑手蹑脚走到柳七床边,她便又改变了主意。这几日,柳七花了大量的时间,点校李时珍寄来的《本草纲目》初编,几可算得上是废寝忘食。此时,她满心满眼都是草药学集注的柳姐姐,正以一种非常规矩的睡姿侧躺在床榻之上。轻柔的月光收敛光华四射的翅膀,栖在她狭长的睫毛间,让她的面容呈现出一种苍白而破碎的憔悴。
易微给柳七轻轻掖了掖被角,心中暗叹:只是去后厨拿个馍,那大狐狸脑袋后面又没长眼睛,应该不会发现我。再说了,柳姐姐睡得真么香,我若此时把她叫醒,只怕她一晚上都不得安寝了。
心下有了计较,易微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从门缝间向外张望。说来也奇怪,昨夜大张旗鼓将后院儿堵了个严实的僧人不见了,月亮门处来回巡守的僧人也消失了身影,寺庙里空空荡荡,似乎醒着的,只有易微一人。
易微心下暗喜,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房门,一矮身钻了出去。今夜的月色格外通亮,圆月四周环绕着七彩的晕影,将四下里潜藏的污浊与晦暗,尽数展露于天光之下。
易微刚开始还抱着十二万分的谨慎,可从厢房到后厨的路上竟是一个人影都没有见到,连大雄宝殿都空无一人,只余一盏长明灯影影绰绰。是以,眼瞧着后厨越来越近,易微几乎是躲也不躲,大摇大摆地快步走了起来。
突然,寂静无人的院落中响起了一丝不合时宜的哀哭之声,就仿佛绷得极紧的弦骤然断裂,那尖锐却微弱的声音宛转哀切,断断续续,时有时无,让易微倏地收住脚,额头瞬时冒出了一片细密的冷汗。
易微只觉得喉咙有些紧,她强自咽了一口唾沫,湿润了一下干燥的喉咙,缓缓转头,寻找那幽怨之音发出的地方。那声音虽是飘渺几不可闻,但却始终不曾止息,可朗月普照,整个院落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又哪里有人深夜哀哭呢?
易微向着声音飘来的方向挪动了两步,可又觉得不对,只得再退回原地。这哭声仿佛游荡的幽魂,时远时近,难以琢磨,易微原地转悠了两圈,方才确定了那哭声大致的方位。此时的她,早已忘记了腹中的饥饿,心中暗道:“难不成是那个失踪多时的小沙弥?听声音倒是有几分相似。若是能将这小沙弥找到,从他口中问出点儿什么,柳姐姐还能不夸我?”
想到白日里柳七欺霜胜雪的明媚笑意,易微心下笃定,向着后院垒放的几块山石走去。
第二日。
柳七自醒来便没有看到易微,最开始柳七还以为易微在房里闷得耐不住,跑到沈忘处玩儿了。可当她发现沈忘的房门也紧紧闭合,明显尚未起身,心中便隐隐起了不详的预感。
易微的靴子被穿走了,数件新添置的换洗衣衫却是一件都没有带走,可见是临时起意,离开了厢房。柳七又里里外外找了一圈,连后厨都跑了一趟,却始终没有发现易微的踪迹,便直接把尚在睡梦中的沈忘和程彻喊了起来,商量对策。
刚开始程彻还打着哈欠,一脸疲惫,可听到易大小姐不见了,整个人都惊得哆嗦了一下,困意也一扫而空。
“阿姊,你……你都找过了吗?”程彻一紧张就容易结巴,此时更是话都说得颠三倒四了。
“我里里外外都找遍了。也是怪我,晚上睡得太沉,根本没有发现寒江是什么时候离开房间的。”柳七面色沉郁,显然极为自责。
“停云,你刚才说你去了后厨?”沈忘尚能保持冷静,认真分析道:“那些僧侣有什么反应吗?还是说仿若无事发生,各做各的事?”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那几个正在备斋饭的僧侣只是停下来看了我一眼,倒是没有主动搭话,感觉他们好像根本不知道寒江失踪一事。”
“那……那是不是说明,微儿姑娘并没有走远,只是随便溜达一会儿,过不多时便能回来了?”程彻强自镇定下来,学着沈忘的样子分析道。
“寒江的性格虽是跳脱,可毕竟知道轻重缓急,不会连招呼都不打,就离开这么久。”想到平日里形影不离的易微此时下落不明,柳七的眉头便皱得更紧了。
沈忘思忖着,指节不自觉地在桌上敲击,半晌方道:“我们这就去找那觉玄大师探探口风,只记住一点,全程由我来负责问话,无论那觉玄答什么,你们都要保持镇定,莫要出言反驳。”沈忘转头看向脸色发白的程彻,安抚道:“清晏,要不然你就留在房中,等我和停云问出个所以然,便立刻回来告知于你。”
“不行!”程彻几乎是想也没想就抓住了沈忘衣服的下摆,用一种近乎恳求的诚挚缓缓道:“我现在在屋里坐不住,无忧。我保证不添乱,你带我去吧!”
沈忘点点头,和柳七、程彻推门而出。
白莲弥勒(八)
三人刚行到月亮门处, 却见觉玄大师率领一众僧侣正于前院候着了。觉玄肥白滑腻的面庞上洋溢着和蔼可亲的笑容,似乎早已料到会和沈忘一行狭路相逢。
“阿弥陀佛!三位施主,昨夜睡得可安好?”觉玄大师动作夸张地念了一句佛号, 双手合十, 勾起的嘴角几乎扯到了耳朵根,让本就焦躁的众人看得甚是堵心。
“承蒙大师挂怀,我们几人自日落之后便关门闭窗,卧榻安歇,实在是因为前日夜里诵经声不断, 佛号震天,着实令人辗转反侧。”沈忘脸上带着笑,眸光却是冰寒,冷冷地注视着觉玄表情的细微变化。
果不其然, 在说到众人被前夜的诵经声吵得睡不着觉的时候, 觉玄的脸上笑容一滞, 但也只是转瞬之间, 便被更造作的笑脸所取代:“哦?前日里上过晚课, 贫僧与众弟子便睡下了, 实在不知施主所言诵经声从何而来。”
“只怕是佛光普照之下, 施主梦中偶得吧!善哉善哉!”觉玄身后的一名僧侣接过了话茬, 自圆其说道。
沈忘唇齿间发出一声轻嗤:“梦中偶得?倒是有趣。既是如此,那在下还有一事相询。”
“施主请讲。”觉玄一脸诚恳, 声音亦格外慈祥宽柔。
“我们一行四人借宿贵宝地,如今却少了一人,大师可知是何缘故?”
“哦?”觉玄眯缝着狭长的眼睛, 在三人身上来回梭巡,良久方才恍然道:“的确是少了一位年轻公子。可惜啊, 贫僧确实未曾得见,想来,这位施主可能在山上呆得久了,觉得无趣便自行下山了吧!”
他每句话都说得轻飘飘的,尾音微微上扬,带着某种难言的得色。柳七倒还尚能自持,程彻却是憋得满脸通红,若不是沈忘提前警醒过他,只怕下一秒砂锅大的拳头就要擂到觉玄本就扁平如满月的脸上。
“也就是说,觉玄大师您根本没有看到过那位公子,对吧?”沈忘沉着问道。
“出家人不打诳语,贫僧与众弟子的确不知道那位公子的下落。”觉玄和身旁的诸位僧侣对望了一眼,露出些许讳莫如深的笑意。“贫僧这厢还有一事,想要和施主商量。”
“大师请讲。”
“施主在庙中住了几日,应该也有所觉,本寺即将迎来佛家盛事,实在是顾头不顾……咳,实在是分身乏术,虽然贫僧很欢迎施主这样的青年才俊,一心向佛,借宿于此,可如今也不得不恳请施主,尽快搬离本寺,另寻别处。”觉玄大喘了一口气,仿佛将腹中的积郁尽数吐出:“当然,如果施主暂时无处可去,那贫僧也可亲自作保,山下的农家贫僧也自是说得上话的。”
“人就是在你庙中没的,现在你撵我们走!这是什么道理!”沈忘的身后响起了炸雷般的怒吼,他想也没想,侧跨一步,堪堪挡住像只愤怒的豹子一般冲上来的程彻。
“清晏!莫要无礼!”沈忘疾声喝止,又凑近程彻的耳畔低声道:“小不忍则乱大谋!”
程彻登时便像一只被踩了的气□□,只呼哧呼哧从鼻孔里往外出气,大睁着眼睛,却愣是忍住了一句话也不再说。
沈忘冲着觉玄一拱手,道:“既是如此,那我们就不再叨扰了。还请大师帮忙,若是再见到我们的友人,请一定要告诉她,我们在山下等她,她不来我们便不会走。”
“施主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觉玄对之前程彻的行为丝毫不以为忤,依旧是满面的笑容,只是这笑容之中,藏着某种难以名状的阴毒,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程彻几乎是一路被柳七和沈忘拉扯着,才惶惶惑惑地回到了厢房之中,那面上的凄惶之色,宛若一只被暴雨浇湿的大狗,俊朗的眉眼耸拉下来,透出一种说不尽的委屈。
沈忘拖了一个条凳坐在程彻对面,柔声劝道:“清晏,虽然我尚没有切实的证据,但是看那觉玄志得意满的表情,便能猜到此时易姑娘就在他们的手中。我们只能以退为进,先行离开,防止他们狗急跳墙伤害易姑娘,待到夜深人静之时,再作计较。”
柳七也正色道:“程兄,你放心,一日不找到寒江,我绝不善罢甘休。”
听见柳七的声音,程彻如同一个在激流之中,抓住了救命稻草的人,他猛地抬起头,急迫地向柳七询问道:“阿姊,微儿吃饱饭了吗?”
柳七被问得一愣,皱着眉仔细思索当时的情形,可程彻却仿佛不期待她的答案,只是自言自语道:“她最怕饿了,这都已经过去多少个时辰了,要是昨天我不拦着她吃最后那个糖墩儿,若是……”
沈忘眼睛一亮,打断了程彻的自怨自艾:“清晏,你说什么?”
“我说……我说我不该拦着她吃糖墩儿了……我怕她牙疼。”程彻苦着脸,重复道。
“不是这句,上一句!”
“她最怕饿?”
沈忘用力点了点头,分析道:“你们想想看,房间里毫无打斗痕迹,停云也没有听到任何声响,再加上易姑娘本身有着拳脚功夫,在这种情况下,可以直接排除那帮僧人将她从房间中强行绑走的可能。那究竟是什么事情能让易姑娘绕过停云,走出房间呢?”
“因为寒江饿了。”“因为微儿饿了。”柳七和程彻异口同声道。
“没错,因为易姑娘饿了,她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所以不忍心将停云从睡梦中喊醒,便独自一人离开了房间,一路向后厨去了!”
程彻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眸子里的神采重又复现:“也就是说,微儿是在去后厨的路上被人绑了去,我们现在就去看看,我不相信能一点儿线索都留不下!”
沈忘用手轻轻向下按了按,温声道:“清晏,稍安勿躁。还是那句话,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们既是说了要离庙下山,就要做足了功夫,断不能让他们看出蹊跷。咱们将包裹盘缠都收敛好,从厢房到前院的山门正好会路过后厨,我们就沿路暗自查探,定能有所获!”
* * *
易微是被一阵刺鼻的腥臊味道熏醒的,那气味掺杂在泥土腐败的潮气之中,无孔不入,直钻入易微的鼻腔。易微只觉得浑身酸痛异常,尤其是后脑,更是传来尖锐的刺痛,她轻轻地□□了一声,缓缓睁开眼睛。
随着易微痛苦的喘息声,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惊醒过来。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重黑色,像一个巨大的钟磬当头罩下,让人闷得透不过气来。然而,在那可怖的夜色之中,竟有数点忽明忽暗的光点,向着易微不断靠近。
虽然身体还是僵硬异常,难以动作,但易微的头脑此时已然清醒,她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晃悠悠飘来的光点,又惊又怕,愤而高呼:“你是人是鬼!给……给我退下!”
白莲弥勒(九)
“姐姐, 你……你莫怕,我们不是坏人……”黑暗中,一道娇娇弱弱的声线响起, 宛如一双细白柔软的手, 抚平了易微乍起的惶恐。
眼神聚焦,易微方才看清那憧憧光影竟然是数位孩童的眼睛。适应了无边的黑暗之后,易微细细地打量在她的身边聚了一堆儿的孩童。他们高矮不一,年岁不等,有男有女, 但皆是面黄肌瘦,皮包骨头,巴掌大的小脸儿凹陷下去,衬得眼睛分外的大。
而刚刚安抚她的小女孩儿则是众人之中最为瘦小的一个, 她干枯毛躁的长发被胡乱地绑在一起, 绑发辫的发带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 只要稍一用力便会断裂开来。女孩儿长得极是清秀, 漂亮的眉眼掩在乱蓬蓬的发里, 依旧盈盈有光。然而, 她的腿却畸形地向内弯着, 明显比正常的孩子短了一截, 是以她只能通过胳膊撑地,缓缓向前挪动。
“你们是谁?这是在哪里?”不知为何, 这个女孩儿让易微产生了莫名的信任感,她轻声向这个女孩儿询问道。
“姐姐,我们和你一样, 都是被那帮大和尚抓进来的。这里,应该是寺庙下面的地牢, 我们已经困在这里好久了,你却是昨夜刚刚被丢下来的。你昏迷了好久,脑袋后面也一直在流血,我们把虎子哥的衣服撕了才给你止住的血。”
小女孩儿回身,指向一名胸口的衣衫破了一个大洞的少年,少年有些羞赧地用双手遮挡胸口裸露的肌肤,衣服下面的身体瘦得惊人,骨骼突兀地撑起憔悴的皮肤,仿佛一阵风就能把那少年吹跑一般。
易微下意识地向脑后摸去,一阵针扎般地剧痛让她倒吸一口冷气,触手粘腻湿滑,可见鲜血已经把布料浸透了。她的头发披散下来,虽然身上还穿着男装,但已经一眼就可看出她真实的身份。易微不由苦笑,竭力回想,卡顿的回忆线在脑海中重新连接。
易微还记得,当晚她肚子饿得受不住,又不忍叫醒刚睡熟的柳七,便独自一人往后厨去。走到半路,却听到隐隐约约的哭声,易微便临时改道,向后院垒放的几块山石走去。愈到山石附近,那嘤嘤切切的哭声便愈发清晰,待到易微蹲下身,准备贴近山石之时,后脑却挨了重重一击,剩下的事情她便再也记不得了。
“这帮贼王八!竟然下黑手!”想明白了前因后果,易微禁不住大声怒骂,声音在空阔的地牢中回荡,吓得那小女孩儿身子一缩。
见此情景,易微强忍疼痛,柔声道:“多亏了你们,若不是你们仗义出手,只怕我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小丫头,你叫什么?”
“姐姐,我叫婉儿。”
“婉儿,你们在这里关了多久了?”
婉儿歪着头想了想,掰着手指头数道:“具体的日子我记不得了,但是少说也得有一个月了。”
“一个月!”易微震惊地张大了嘴。
“嗯,我还算少的呢,虎子哥呆得时间长,可能有将近半年的时日了。”
易微转头看向坐在阴影里名叫虎子的少年,虎子点了点头,又向前挪动了半步,但始终距离易微有两步的距离。
“那帮贼王八为什么要关着你们?”
这个问题婉儿似乎也难以回答,便也转头看向了虎子。虎子垂下眼帘,声音沙哑地开口了:“他们关着我们,是想把我们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姐姐,你听说过白莲教吗?”
易微冷嗤一声,点头道:“白莲教的大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在我被抓进来之前,已经将他们的身份识破,只可惜……”
只可惜我肚子不争气啊……
这句话易微没有对小虎子讲明,只听小虎子接过话茬继续说:“我们这些人都是被伪装成僧侣的白莲教中人,或拐或骗或掳到此地的,这帮人表面上是僧侣,暗地里却从事着劫匪的勾当。他们将我们囚禁在这个地牢之中,每天只给一碗稀粥,一个混了沙砾的棒子面饽饽,让我们不至于送命,勉强苟活。”
一聊到吃,易微瞬间感同身受,大骂道:“这帮贼秃!这点儿东西怎么可能吃得饱!”
此话一出,一石激起千层浪,方才还怯生生围观的孩童也争着抢着倾吐着自己的委屈。
“没错!根本吃不饱!”有高举双手声援的。
“这帮贼……贼秃!”有学着易微的样子骂人的。
“就是!我们要回家!”有哭着大声发泄的。
小虎子攥紧双拳,咬紧牙关,愤怒道:“为了让我们屈服,为了让我们断了回家的念头,他们就这样日日夜夜折磨我们,责骂我们,殴打我们。只要有孩子受不住,松了口,愿意加入他们的白莲教,便能从这地牢之中出去。而那些出去的人,便会成为这帮教众的帮凶,继续手持鞭子打骂我们!”
“姐姐你瞧!”小虎子伸出伤痕累累的手臂,婉儿也跟着凑了过来,伸出自己的胳膊,无数双手伸了出来,在黑暗逼仄的地牢之中,宛若一杆杆愤怒不屈的旗。
“就算是这样,你们也不曾屈服吗?”易微的声音被这帮少年的倔强意志所激荡,微微颤抖着。
“不曾!”小虎子大声回应着,眼睛里的光芒灼灼闪亮,如同一把风雨中燃烧的火炬,把整个地牢照亮。
“姐姐,这个人屈服了!”突然,一个男孩儿想起了什么,转身指向阴影里趴伏着的身影。那身影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地隐在石壁的下方,是以易微一开始根本没有发现此人。
小虎子恨恨地转身,瞪视那地上一动不动的身影:“没错,他屈服了,加入了白莲教,离开了地牢,但那又怎么样,还不是被那些贼秃一脚踹了回来,落得和我们一样的下场。”
一道灼热的白线突然在脑海中一闪,伴随着强烈的刺痛,易微陡然明白了些什么,她在小虎子和几名孩童的搀扶下站起身,缓缓向那颤抖的身影走去:“你是那名小沙弥,戒嗔!”
黑暗中,那身影随着易微的指认抽搐了一下,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易微熟悉的,涕泗横流的脸,果然就是那小沙弥戒嗔!
头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逐渐成型,被拖走的小沙弥,骤然消散的尖叫声,阴暗的地牢,后院若隐若现的哀切哭泣……这一切一切形成一张稠密的网,让易微顿感头痛欲裂。
她捂住自己的后脑,晃了晃,无力地蹲了下来。孩子们将她围了起来,七嘴八舌地询问着她的情况。一片嘈杂声中,易微强自镇定,心道:“不要慌,不要乱,一步一步来。像大狐狸一样把所有的线索串起来,我一定可以做到,我一定可以。”
她吐出腹中的一口浊气,用尽量平缓的声音问道:“戒嗔,昨夜你是否在地牢中哭泣。”
小沙弥抽噎了两下,把身子蜷缩得更紧了。
见戒嗔不肯答话,小虎子解释道:“没错,我们都厌恶他认贼作父、狐假虎威,所以联合起来揍了他一顿,打得狠了些,他哭了许久。”
易微点点头,又道:“我在活佛庙中借宿了数日,都不曾听见过地牢中传出的声音。而这庙中来来回回这么多香客,亦没有任何一个人发现过地牢的存在,这地牢之中可是有什么机关,让声音难以传出吗?”
这一问,虎子倒是支吾了起来:“姐姐,我没有出去过,整日里就和大家关在这阴冷地牢之中,确实不知道这地牢有什么蹊跷。”
婉儿也跟着摇摇头,表示自己亦是一无所知。
易微叹了口气,道:“戒嗔,你知道吗?”
白莲弥勒(十)
那小沙弥沉寂半晌, 终于发出了一阵沙哑的似哭似笑的声音:“知道了能如何,不知道又能如何,只要关进这个地牢中, 除了加入白莲教, 就没有别的能出去的办法了,你们莫要妄想了,还整日里想着回家,哼,可笑!”
小虎子听戒嗔出言讥讽, 气愤地攥紧双拳,怒骂道:“可见昨天还是揍得轻,兄弟们,看咱们堵不堵得住他这张臭嘴!”
戒嗔闻言, 不怕反笑, 他仰着头, 一脸闭目待死的泼皮样, 更是把一众少年人气得鼻孔冒烟。
见少年们又摩拳擦掌想要围攻小沙弥, 易微强忍眩晕和疼痛, 缓缓摇了摇头:“他也和你们一样, 都是受害者, 打他又能起得了什么作用。”
易微转头,看向倔强地咬紧下唇的戒嗔, 促狭地笑了笑:“你是唯一一个从地牢去而复返的人,我倒想听听你的高见,凭什么说我们就出不去呢?”
戒嗔抬头看着易微, 少女的脸庞苍白得吓人,似乎最后一滴鲜血都顺着后脑的伤口流淌了出去, 可她脸上的笑容依然如初见一样,娇蛮自信,就好像无论前方有怎样的崎岖险阻,她都能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靠着吉人天相,走得顺顺当当。
从小吃尽了人间疾苦的戒嗔,最讨厌这种人。
“凭什么?哼,你们自己看看这些石壁,这种石料在我们老家叫做豆渣石,最是坚硬粗糙,想要破坏它难如登天。这个地牢是天然形成的地洞,连一丝裂隙都没有,地牢的上方被那些白莲教人装了厚厚的石笼和石门,你们在牢里喊破了嗓子,外面也是听不见的。那石门重逾千斤,除非外面的人打开锁闸,否则任凭你有登天之能,也是出不去的。”
小沙弥缓了口气,继续有板有眼地分析道:“再说了,就算你跑出去了,可然后呢,这些白莲教人有金刚不坏,刀枪不入之身,个顶个的悍勇,人数又有数十之众,你打得过一个,打得过两个,能打得过数十个吗?到时候,你再怎么跑,哼,插翅难飞罢了!”
果不其然,随着小沙弥阴阳怪气地解释,易微的眉头蹙了起来。戒嗔还以为自己戳中了这位大小姐的痛处,面上露出些许得色,却听易微道:“不对,按你这么说,这地牢中的声音应该是绝难传出的,可为什么昨夜里,我听到你隐约的哭声呢?”
没有人能给易微令人信服的解释,众人皆是面面相觑,倒是戒嗔又冷笑着开口道:“怕不是你睡毛了发噩梦吧?若是连哭声都传得出去,这里岂不早就让人发现了?”
他本想看易微的笑话,下一秒脸上的笑容却僵住了,戒嗔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想要拦阻面前女子疯狂的动作:“你……你做什么!”
只见易微一拧眉,猛地扯下包裹着头部的布条,狠狠向自己的创口上抹了一把,满手的淋漓鲜血即便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之中依旧触目惊心。
易微将掌心向外,屏息凝神,感受着空气细微的流动。这是她在军中学到的诀窍,当人被困在无法辨识方向的山洞之中时,触觉是比官能更值得信任的知觉,而湿润的皮肤往往更能感知风的位置,有风吹来的彼方,便是暗藏生机的出口!
果然,透过粘腻的血液,指尖传来微微的凉意,易微循着风的来向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
婉儿见状,惊讶地“啊”了一声,就想爬过去拦阻。易微走向的正是他们平日里便溺之地,腥臊味儿重得惊人。昨夜为了让去而复返的小沙弥涨涨教训,众孩童也是将他按在那里痛打一番。此时,见易微也要向那腌臜处行去,婉儿伸着小手不停地摆着:“姐姐,那里脏!”
易微却恍若未闻,甚至开始奋力搬动地上巨大的石块。易微身上本就有伤,此时一用力,更是疼得龇牙咧嘴,可她从小身上便自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儿,疼得额上爆出了青筋,仍是不管不顾地和巨石较劲。
这时,一双瘦弱得骨节突出的手也放到了巨石之上。
“姐姐,我帮你。”小虎子朝易微坚定地点了点头。虽然他尚不理解易微突如其来的动作,但不知为何,这个姐姐往那儿一站,就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要遵从。
“我们也来!”越来越多的小手伸了出来,推向那块看上去几乎不可撼动的巨石!
最后,连婉儿也奋力挪了过来,不顾身上沾满污秽,也将小小的身子靠在巨石上,学着众人的样子喊着号子,加入了蚍蜉撼树的大军。
突然,随着一声刺耳的摩擦声,那巨石竟然动了!
戒嗔用胳膊撑着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群异想天开、自以为是的少年人做着自己想做,又绝不敢做的事情,眼眶竟然微微发热。
随着巨石的滚动,一个石制的通风口出现在了众人眼前。那通风口虽是因为日积月累尿渍的腐蚀浸润而长满了苔藓,可依旧能感受到外面新鲜的空气正在汩汩向内涌动。
“姐姐,你是怎么发现的!我们在这里关了这么久,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这里还藏了这么一处通风口。”小虎子满眼敬佩之情地问道。
易微是个吃捧的性格,这边被孩子一夸,脸上立刻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容,可惜,这笑容转瞬即逝,勾起的嘴角扯动了创口,疼得她又耷拉着脸哀哀叫了起来,小虎子连忙把破烂不堪的上衣脱下,在易微的脑袋上缠了好几圈,易微顿感头重脚轻,一手撑着自己的大脑袋,一边给好奇的孩童们解释着自己的分析。
“你们想,这地牢这么大,又关了这么多孩子,如果没有个通风口,岂不是把所有人都憋死了?而戒嗔又说,这地牢隔音效果很好,洞内的声音是断无可能传出去的,而我又是真真切切听到了他的哭声,那就唯有一个可能,他哭的时候恰巧靠近那处风口,因此才将声音传了出去。那些贼王八也不傻,为了防止你们发现这处通风口,就用一块巨石做掩护,若是没有十足的把握,就凭一群孩子,怎么可能吃力不讨好地推这么大的石头呢?”
“可他们没想到,姐姐聪明得紧,一眼就看出了问题!”婉儿声音甜甜地补充道。
易微疼惜地在婉儿脸上捏了一把,笑道:“咱们都聪明得紧!”
一大一小两个姑娘,互相看着对方狼狈不堪的样子,开心地笑了起来。这笑声仿佛会传染,周围的孩子也跟着眉开眼笑,他们总觉得,自从这大姐姐掉到洞里之后,反倒是把他们回家的希望彻底勾了起来,是以,除了戒嗔,每个人都笑得合不拢嘴。
戒嗔虽然心中也暗暗高兴,可嘴上还是不饶人,嘟囔道:“就是发现了通风口又怎么样,还不是出不去……”
易微敛了笑,认真道:“既然发现了通风口,那就是找到了同外界联通的钥匙,我无故失踪,和我一同前来的友人定是着急万分,想尽办法寻我,我们每个人都轮番在这个通风口值守,只要听到我友人的呼唤便大声应答,里应外合,还有什么出不去的呢?”
戒嗔的表情也认真起来,仔细分析道:“其一,你怎么能保证你的友人甘冒危险找寻你呢?这些白莲教众出手狠辣,不择手段,你那些友人,一个看上去就是花花公子,一个草莽汉,一个文文弱弱,哪像能对付得了白莲教的人?其二,就算他们没有放弃寻找你,在白莲教的严密监视之下,你们之间又能通过什么联络呢?其三,就算你们联络上了,他们知道了你被关押的地牢,他们又怎么在没有钥匙的情况下打开石门,救出你呢?”
听到戒嗔这番言论,笑容从孩子们的脸上悄然隐去,愁绪再次攀上了眉眼。易微心头一跳,这小沙弥戒嗔心思缜密,若不是误入歧途,以后定然大有一番作为,她双腿盘起,用一种与成年人交流的方式,同戒嗔推心置腹道:“你说得都没错,这三点的任何一点,都足以让我们无法逃出生天。我也不同你反驳,我只给你讲一个故事。”
“在浙江有这样一名参将,刚刚调任,便要面对海防松懈,倭寇横行,十里八村商人不敢开户贸易,农民不敢下地种田,妇人不敢出门行走的不堪景象。他手中的卫所兵人数少不说,还个个胆小如鼠,不肯奋勇杀敌,一触即溃。而另一边,倭寇则气焰嚣张,愈战愈勇,屡次大举入侵。这件事,若是换做二一个人,早就撂挑子不干了,可他偏偏不信这个邪。”
“他从浙江义乌募集矿工和农民,这帮人别说上阵杀敌了,就是连刀剑都没有摸过。朝中之人皆嗤笑于他,等着看他的笑话,可他愣是凭着一腔热血,将这不过千数的乌合之众,百炼成钢。台州花街之战,这支队伍斩首308颗倭首,己方损失不超十人;牛田之战,这支队伍击溃上万敌军,救出被俘虏的百姓900余人;蔡陂岭之战,这支队伍斩杀倭寇一千余人,己方只损失了31人……这每一场硬仗,哪一次不是刀口舔血,哪一次不是九死一生?可这名参将却从未后退半步,带着那一帮‘乌合之众’,愣是打出了威名,打出了士气,打出了海晏河清,你可知此人是谁?”
白莲弥勒(十一)
这一番话, 说得在座的少年人们热血沸腾,还不待戒嗔答话,就已经有好几个年龄大些的孩子大声回应道:“我知道!我知道!姐姐说的是戚继光戚总兵官!”
“没错!”易微脸上露出了欣慰而自豪的复杂神情, 她自小跟随戚继光南征北讨, 从未想过在这样的一个暗无天日的地牢之中,竟然也能感受到那独属于戚家军的磅礴军魂。“戚总兵官曾言,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堂堂全浙,岂无材勇!今日我也要发此一问, 就算我们人小力微,就算我们孤掌难鸣,有没有人愿意随我一道,同这白莲教搏上一搏!”
“我愿意!”小虎子当先站了出来, 用力把头高高扬起, 像是风中不落的旗。
“我也愿意!”又一只小手举了起来, 那是匍匐在地的婉儿。
“我们大家一起, 和那帮臭和尚拼了!”
“姐姐, 你尽管吩咐, 我们都听你的!”
“好!”易微顿感胸中豪情万丈, 正要作振臂高呼之态, 可胳膊举到一半儿,却又不得不疼得放了下去, 倒抽了一口冷气,她缓了缓方才道:“这通风口的确能将地牢的声音传出去,但这本身就是一个双刃剑。如果我们在地牢中的呼救被那些贼王八听到, 那我们唯一的倚仗就会被他们知晓。因此,不到万分确认, 绝对不能向外界呼救。既然大家都愿意帮忙,那从现在开始,每半个时辰轮一班,大家依次在通风口处探听,无论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都要立刻报备,由我来分辨是否能与外界取得联系。”
“那我先来!”小虎子自觉接了第一班岗,只见他毫不在意地上的污秽,赤膊就往地上躺,将耳朵紧紧贴在通风口上,双目炯炯,显然极为专注。
后面的孩子也自然而然地排好了顺序,除了体弱多病的婉儿被大家排除在外之外,几乎所有人都争着抢着加入到监听的队列之中。暂时没有轮到的孩子也都屏息凝神,深怕自己的呼吸声混淆了视听,错失与外界联系的大好时机。
就在所有人都满心热忱地期待着通风口可能传来的好消息时,易微倒是把目光投向了表情郁郁的小沙弥戒嗔。
“戒嗔,你不加入吗?”易微晃悠着比西瓜还要大出两圈的脑袋,扯动嘴角挤出一个平易近人的笑容。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后脑的伤口不仅没有减缓,反而愈发疼痛起来。跟随戚继光多年行军作战的经验让她明白,相较于其他饥饿的孩子,时间于她而言更为重要。可她不想将这种焦虑带给本就岌岌可危的孩子们,只能强打精神,摆出一副天朗气清的笑来。
“你还信我?你就不怕我故意漏听了什么重要的信息,将大家困死在牢里?”戒嗔虽然依旧嘴硬,可语气倒是缓和了不少。
易微几乎是脱口而出:“怕死不是戚家军。”
戒嗔眼睛倏地睁大,他刚刚还诧怪,这个看上去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子怎地满口戚家军的故事,他只当她是受过戚家军恩义的百姓,是以总是将戚总兵官挂在嘴边。可如今看来,她恐怕不仅仅是什么受过恩义的百姓,反倒是戚家军本身。
“难道你是……”
易微将食指竖在唇边,轻声道:“嘘,所以呢,你要加入吗?”
戒嗔毕竟是少年心性,此时更是彻底被“戚家军”的金字招牌冲昏了头脑,他只觉喉头被什么东西紧紧堵住,酸涩呛人,除了拼命点头便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就这样,孩子们一个排着一个,多的时候甚至两个小脑袋都挤在小小的通风口之上,细细聆听。孩子们从日正当空,听到了暮景残光,除了熙熙攘攘的人声,低沉厚重的钟声,嘈嘈切切的木鱼声之外,便再也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声响了。
易微头痛欲裂,在婉儿的强烈要求下,不得不平躺在地上,稍作休息,不多时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易微被一双柔软的小手摇醒了。
“姐姐,姐姐,你醒醒!”
易微竭力睁开眼睛,正对上婉儿担忧的小脸儿。易微笑了笑,拍了拍婉儿瘦削的面颊:“我没事,怎么了?”
“戒嗔说,他听到了古怪的声音,想让你去分辨一下。”闻言,易微强撑着坐起身,在几个孩童的搀扶下向着通风口走去。
通风口的大石旁,戒嗔和小虎子似乎又发生了龃龉,他们压低声音,几乎是通过嘴型在激烈争吵着什么。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姐姐本来就受了伤,这才刚刚睡下,你觉得因为这点儿事儿把她吵起来有必要吗!”小虎子蹙着眉,脸上已然急出了汗。
“我认为有,你能不能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活佛庙的布局,那池塘离此地甚远,断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这种声音才是!”戒嗔也寸步不让地疾口反驳。
“我可不像你,我没当过叛徒,自是没有机会出地牢去看那什么劳什子布局!”小虎子恨恨地瞪了回去,似乎对戒嗔背叛友人一事依旧耿耿于怀。
“姐姐信你,我可不信!一次不忠,百次不用,谁知道你还揣着什么坏心眼儿。”
戒嗔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面红耳赤地垂下头,双拳紧紧攥着,却是不再反驳。
两人吵得激烈,全然没有意识到易微已经蹲到了他们身边。易微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个少年人光张嘴不发声,吵得有来有回,不由得笑出声来:“这有啥好吵的,我听听不就是了。”
小虎子拉住了正准备俯下身的易微,气愤道:“姐姐,你让他自己说说,听见了什么声音就这般咋咋呼呼的!”
戒嗔嗫嚅了片刻,从嘴里又轻又缓的吐出了两个字,易微的眼睛倏地睁大,不顾伤口的疼痛,紧紧将耳朵贴到了通风口之上。
那声音如此遥远,又如此明亮,携着满湖藕荷的清香,隽着济南府轻柔的月光,带着她念念不忘的笑意,从那细小的孔洞之中铺天盖地而来,让易微昏沉的头脑陡然清明。
那是……蛙鸣!
顺着那蛙声传来的方向垂直向上,越过那用以伪装的太湖石,直刺向阴影中蹲踞着的三人,正是寻人心切的柳七、程彻和沈忘。
“停云,你确信易姑娘能分辨得出来吗?”沈忘压低声音问道。
此时,柳七正在用一根短圆的木棒,轻轻刮奏木□□背上嶙峋的凸起,发出格外逼真的蛙鸣。
“我确信。”柳七用力点了点头。
寒江知道,这是我最紧要的东西。
剩下的半句话,柳七并没有说出口,程彻就急急火火的偏过头来问道:“那怎么这许久还没有动静啊!无忧,会不会不是这附近啊?”
沈忘摇头,笃定道:“不会,你瞧这几块太湖石,摆放堆叠得毫无章法,明显就是障眼之术,所以关押易姑娘的地方,一定就在这附近。”
“可万一他们就是没品位呢?”
柳七和沈忘都没有回应程彻的疑问,因为他们听到了更为重要的声音。从那太湖石环绕之处,在那地底幽暗之所,竟真的有呼喊声幽幽袅袅而来!
“我们在这里——在这里——”
沈忘感到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又猛地被另一双苍白冰凉的手握紧,就仿佛春日里骤然绽放的雪绒花,在沈忘的心上狠狠撞了一下。
“是寒江!”柳七转过头望着他,眼中盈盈有光,沈忘的手哆嗦了一下,反手将柳七的手护在掌心。
四人之间联系的桥梁终于搭建完成,可更为严峻的问题再次摆在了面前,而这次拦在四人中间是一道厚重的石门。
沈忘面色严峻,蹲下身轻轻叩击,摇头道:“这石门重逾千斤,哪怕是清晏你,也断无破坏它的功力。”
“无忧,让我试一试!”程彻急得满脸是汗,死死盯着地面上乌龟壳般的石门。
“不行,若是发出了巨响,咱们此前的谋划就全白费了。”沈忘再次阻止了程彻冒进的行为。
“那就杀出重围,来一个我打一个,来两个我打一双,你们放心,我就是豁出命去,也定然保你们无虞!这帮贼秃的老巢,老子今天就给他们屠了!”程彻的牙关紧咬,眼中已是一片赤红。此刻若不是有他最为信服的沈忘坐镇,只怕是天王老子也拦不住他大开杀戒。
“你能护得了我们,护得了易姑娘,那地牢里的孩子们呢?你都护得了吗!”沈忘言辞凿凿,绝不松口。从刚刚地牢中传出来的呼喊声分辨,这地牢之中除了易微,怕是还有十数人之众。而喊声稚嫩娇弱,明显是孩童的声线,这让沈忘三人对白莲教更加深恶痛绝。此时,他们的任务已经不仅仅是解救易微,更包括这些被荼毒的孩童。
听他的语气严厉,程彻也知道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和好兄弟争执,为了找易微,他急得生了满口的燎泡,刚刚一着急碰破了一个,瞬时苦涩酸咸的浓水就充溢了满口,他无处倾吐,更是心焦难耐,万般纠结之下,程彻的眼圈倒是红了:“那怎么办,她都一整天没吃饭了……”
没有让易微吃顿饱饭就被抓走,是程彻永远绕不开的心结。沈忘转头,看着程彻被狭长的睫毛簇拥的,像白兔儿一样通红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只有一个办法,置之死地而后生。”
白莲弥勒(十二)
此时, 易微、戒嗔、小虎子几乎是头顶着头挤在那个小小的通风口上,易微的大脑袋占据了绝大部分的位置,戒嗔和小虎子都小心翼翼地防止碰痛了她, 三人屏住呼吸, 眼睛都不眨地凝神细听着通风口传来的声音。
在他们高声呼救过后,那有节奏的蛙鸣声似乎停止了,易微也随即让孩子们停止呼喊,等待沈忘等人进一步的联络。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就在大家等得心焦之时, 蛙鸣声再次响起,只不过比之前一次,愈发短促急切,犹如出征壮行的战鼓。易微呼吸一滞, 她知道这突然变换的蛙鸣声一定是沈忘和柳七想要传达些什么, 但他们究竟想要对她说什么呢?
心思抖转, 易微突然意识到什么, 大声喝令道:“堵住通风口, 就地趴下!”
小虎子几乎是瞬间就作势要脱衣服, 结果却尴尬地发现他的上半身早已是“赤条条无牵挂”, 唯一一件破烂上衣此时还包在易微的大脑袋上呢!倒是戒嗔眼明手快, 将自己还算完好的衣服紧紧堵在石质通风口的缝隙间。
就在一水刻之间,肉眼可见的呛人烟尘就从通风口的缝隙奋力地向地牢中涌了进来。
“不够!再来一件!”戒嗔一边用手按住通风口, 一边大声对一旁的众人喊道。很快,有一件衣服被扯烂递了过来。此时,地牢之中除了易微、戒嗔和小虎子还在守着那似乎越来越烫的通风口外, 所有人都按照易微的指示紧紧贴在冰凉的地面上,尽可能远离四周的石壁。
“姐姐, 你的朋友在干嘛?”小虎子捂住口鼻,声音闷闷地问道。
易微的眼睛在黑暗中莹然闪光,如同猫眼石一般,狡黠中流露出些许兴奋之意。火焰的味道她并不陌生,除了和柳七被困灵堂那次让她狼狈不堪之外,这与战场的硝烟极为近似的灼烫反而激起了她血脉中潜藏的勇气。
她明白了大狐狸的计划,她冲着满脸焦急慌乱的小虎子粲然一笑:“他们在火烧连营!”
“没错,火烧连营。”沈忘压低身形,用一种近乎耳语的音量和程彻悄声道:“清晏,你不要担心,这里关了这么多人质孩童,白莲教人定然不会放着他们不管,只要他们来救火,咱们就算成功了一半。”
“救火然后呢?就算他们为了救火,也不可能把微儿从地牢里放出来吧?”程彻的眼睛死盯着烧得通红的地面,嘴里还在不住地问着沈忘的计划。
柳七也注视着那绚烂燃烧的火焰,缓缓开口道:“我想,我明白沈兄的意思了。我之前看过一本古籍,其中一篇叫做《贾汉复修栈道歌》,文中曾言‘积薪一炬石为坼,锤加如腐削’,意思就是为了开凿山间栈道,人们会用火烧水激之法,造成岩石的开裂,然后再用锤击、钎撬,栈道乃成。”
沈忘转头看了一眼被火光映得微微泛红的少女的面容,嘴角也情不自禁地向上扬了起来:“停云说得没错,正是这火烧水激之法。这地牢应该是个天然形成的地底洞穴,狭长幽深,即使这火烧上一时片刻,也不会对洞中的人有太大的影响。可对这些白莲教的人却是极大的威慑,你瞧,这不就赶来了!”
果不其然,随着沈忘话音刚落,远处便传来了咣咣的锣声,声嘶力竭的呼喊声,以及无数人纷至沓来的脚步声。沈忘将手掌往下压了压,程彻和柳七都极有默契地将身子彻底趴伏在屋脊上,屏住了声息。
冲在最前面的竟然是平日里笑弥勒一般的觉玄大师,此时那温和宽忍的笑容早已从面上敛去,脸上的赘肉都随着焦急的奔跑耸动起来,像是一波又一波油腻的海浪。紧跟在身后的,则是那个鼻梁塌陷断裂的僧人,两人身上皆是煞气四溢,凶相毕露。
墙角的屋檐下立着一个防止走水的水缸,下雨时通过水溜,承接檐头水,汇于缸内。缸里原本就储着半缸水,程彻生怕僧人救火不及时,早已提前将缸中加满了水。那觉玄不疑有他,疾步上前,一脚踹在水缸的缸肚上,力道极大,就是程彻看了都不禁咋舌。
新打上的清凌凌的井水倾泻满地,瞬间就将石门漫了过去。觉玄看着火势稍减,又大声怒骂道:“一堆人挤在这儿发什么呆!还不赶快去别的院子里救火!要是坏了教中大事,我叫你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沈忘和程彻无声地对望了一眼,脸上皆露出妙计乃成的自得之色,因为在觉玄呼啸谩骂的同时,他脚下石门细碎的崩裂声也传进了二人的耳中。虽然那声音轻微,又淹没在喝骂声之下,但二人毕竟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石门之上,是以听了个真切。
沈忘猜得没错,觉玄的确对地牢中关的孩子颇为挂心。虽是将此处的明火扑灭了,但他犹是不放心,又捧着大腹便便转悠了半天方才作罢。
见喧嚣逐渐远去,沈忘在柳七和程彻的搀扶下,缓缓从屋顶上滑了下来。沈忘还没在地上站稳,程彻便松了手,扑到石门旁,细细查看着石门上如同蛛网一般蔓延开来的裂缝。
“别弄出太大动静,尽量……”沈忘的话才说到一半,程彻已经是一拳下去,将石门轰了个粉碎。沈忘有些尴尬地张了张嘴,继而无奈地闭上了。
“无妨,从锣声听来,他们已经走远了,那边也有余火,够他们忙活一阵儿的。”柳七道。
沈忘点了点头,笃定道:“既是如此,救人!”
受伤的易微被当先拉了上来,她昏头胀脑地躺在柳七的怀里接受检查,嘴里还不忘自吹自擂:“柳姐姐,我厉害不?”
“厉害。”
“我和大狐狸谁厉害?”
“你。”
易微扯动嘴角,露出一个疲惫已极的笑容,嘴角扬到一半儿,在看到程彻的瞬间,便凝滞住了。两个人看着对方的眼神都有些怔愣,就仿佛多年未见一般。
“你是不是怕死了?”半晌,那促狭灵动的笑又回到了易微的脸上,“我答应过你,我不会走,我要让你赔我的糖墩儿。”
程彻的脸一阵儿红一阵儿白,满肚子贴心话到如今竟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他大睁着眼睛,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继而猛地转过头,帮着沈忘拉拽顺着绳索攀上来的孩子。可沈忘却清晰地看到,他憨直的好兄弟在转身的瞬间,发狠般地用胳膊蹭了一下眼睛。
孩子们被一个个救了上来,留在最后的是以大哥哥自居的小虎子,和曾经的叛徒小沙弥戒嗔。
小虎子忙前忙后,以最快的速度组织孩子们撤离,等到他走的时候,已经累得近乎虚脱。他抓住绳索,在腰间缠了数圈,只待洞口的人将自己拉上去。此时,他看到了倚靠在石壁旁的戒嗔。
“戒嗔,一起。”小虎子犹豫了片刻,坦然向戒嗔伸出了手。
戒嗔被剃得光光的脑袋哆嗦了一下,缓缓抬起头:“你不是恨我吗?”他昨夜被孩子们打得伤痕累累,今日又经历这般动荡,此时已是精疲力竭,可嘴上依旧不饶人。
小虎子早就预料到他这副德行,宽厚地笑了笑:“姐姐说了,你也是受害者,走吧!”
两个孩子瘦弱的手,终于尽弃前嫌,握到了一起。
在即将被拉出洞口的最后一刻,戒嗔微微闭起了眼睛,如水的月光倾泻而下,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银白色的光晕里。
“我不叫戒嗔,我叫许报国。”他轻声说。
* * *
“许报国!”
“有!”
“向虎!”
“有!”
随着易微的号令,曾经的小沙弥戒嗔和孩子王小虎子排众而出。二人一人持刀,一人持盾,摆出了对抗的架势。
“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守而必固者,守其所不攻也。御敌之策,惟战守两端。把你们从程教头那里学的本事都使出来,看看究竟是攻者锐,还是守者固!”
易微的声音豪迈清亮,一扫那日在地牢中的颓势,显然后脑的创口已然大好。此地是半山腰一处荒废多时的营寨,是程彻绿林中的好友给众人提供的线索,让这一大帮大人孩子有了暂时的栖息之地。
易微将自己在军中零散学到的知识尽皆运用到孩子们身上,不出几日,便将孩子们训练得有模有样。照理说,好不容易逃出生天,这些孩童应该作鸟兽散,寻各自的家人才是。可是,在听闻了沈忘的计划后,所有的孩子都自愿留下来,成为计划的一部分。
程彻和易微忙着训练童子兵,柳七则给生病受伤的孩子熬煮汤药,换洗纱布,沈忘倒成了最清闲的人。无事可做的他只得帮着柳七打下手,整日里围着药碾子转,将易微调配好的草药,通过推动铜磙在铜碾子槽中来回压碾研磨,使药草分解、脱壳。几个时辰下来,拿惯了笔的手指上起了水泡,他也不喊疼,还是笑得天朗气清地同柳七聊着天。
“停云,你不觉得经此一事,那小狐狸长大了许多吗?”
“寒江本就心地纯善,此番历练,颇有担当,实在是家国之幸事。”柳七严肃地点点头,那火光之中如蔷薇般盛开的少女的面容,再次被古板的学究气所覆盖。
“是啊,这些苦难困厄非得她亲身经历,有些事情方能想通,有些事情也方能想不通。”
听着沈忘绕口令般的话语,柳七停下了手中涮洗纱布的动作,问道:“这又是何意?”
“有些事情唯有想不通,才会发自内心地替别人问上一句:凭什么?”
白莲弥勒(十三)
觉玄大师已经连续五日没有睡一个好觉了, 曾经白净红润的面皮儿也因着心焦而布上了一层油腻的阴霾。脸上肥嘟嘟的赘肉此刻下垂得愈发厉害,远远看去,倒像是一只斗败的恶犬。
“大……大掌柜……”前来通秉的僧侣先是探进一个光秃秃的脑袋, 在触到觉玄大师恶狠狠的眼神之后不由得一个哆嗦, 双手双脚绷得笔直,像个鸬鹚似的站着。
“有话说,有屁放!”
“大掌柜,就是那个……那帮臭小子,我们还没有找到……”
桌上的茶壶被猛地掷在僧侣的脚边, 那僧侣没有做好准备,本就紧张已极,又被突如其来的一吓,当下尖叫出声。跟公鸡打鸣般的尖叫刚冲出喉咙, 他便后悔了, 强行闭嘴, 让这直愣愣的叫声带上了挑衅似的上扬的弯儿。
“我就是养一群猪, 头拱地也该把那帮孩子拱出来了!”觉玄把桌子拍得砰砰响, 颇有惊天撼地之威。
那僧侣扑通一声跪下了, 一边叩头一边哀声道:“大掌柜息怒, 大掌柜息怒!我们真的是把周边的山头儿都翻遍了, 除了崔老二的寨子,那泼皮咱们着实惹不起啊!”
觉玄的嘴角向下抽动了两下, 冷冷道:“崔老二?不搜也罢,那帮人是京城里来的浪荡公子,能和地头蛇有什么交情。你们把那家伙安抚好了, 莫要让他坏了教中大事。”
“是是,大掌柜说的是。”僧侣一叠声的应着。
觉玄见那僧侣只是喏喏称是, 刚压下去的邪火不由得又涌了上来:“还不快滚!再给我细细搜过!若真是找不到人还则罢了,若是找到了,直接动手,不必上报。”
“是!”
觉玄气得火冒三丈,他嘴里那帮需要“直接动手”解决的人,却是难得过了几日悠闲日子。六月初五,活佛升天之日,这柄悬在觉玄头顶的利剑,亦是沈忘等人报仇雪恨的枪戟,两股互不相容的势力,即将在六月初五一决胜负。
隆庆四年的六月初五,是为节气大暑的前一日,当真天地一大窑,阳炭烹六月,街上的行人皆如热锅上的蚂蚁,不断寻觅着罕有的阴凉。马颊河上蒸腾起一片袅袅的白雾,让酷热中夹杂着憋闷潮卤的水汽,让人透不过气来。
然而,即便天气难耐至此,马颊河畔的大集上依旧行人如织,摩肩接踵,而那集市人流最稠密之处,赫然矗立着一栋由树干,枝桠,木料,石块垒砌的九层佛台,佛台之上端坐着一白滑肥腻之人,身形较之寻常人胖出数圈,颜色艳丽的百衲衣之下,肚腩、大腿、胳臂处的肥肉一圈圈一叠叠地挤在一起,宛若地衣上次第绽放的肉灵芝。
那人面如满月,胖得几乎连眼睛都眯成了一道缝,五官就如同散落在猪油块上的芝麻粒儿,让人看不真切。
围观的百姓皆瞠目结舌的仰头看向高台之上的男子,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诸位施主,请到此一观!”觉玄大师的声音盖过了百姓的议论声,朗朗而起。此时的他又变回了往日观之可亲的敦厚形象,厚厚的嘴唇向上扬起,笑得宽和无比:“贫僧与众弟子皆是山上活佛庙中的僧人,而这座高台上端坐的便是我寺奉养的活佛!”
此言一出,围观的群众便跟沸水里扔进去鲫鱼般欢腾雀跃起来,活佛庙的美名十里八乡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几年来已经出了三位真佛,而今日集市之上,众人竟然也能一饱眼福,谁能不由衷欢喜呢?
见百姓的回应格外热烈,觉玄大师也笑得甚是欣慰,他用眼神示意数名弟子僧众分散到围观的人群之中,手持钵盂面向众人。
“值此活佛升天的盛事,还请诸位施主广散香火钱,为自身和家人祈福!”
这场大集是每月初五才会开市的集会,十里八村的百姓都会趁此机会,采买换物,是以人人身上都多多少少带着些散碎银两,众目睽睽之下,又有活佛坐于高台之上,便是再局促之人也不得不布施些许。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众僧侣已经是盆满钵满。有好几个手脚麻利的,已经将满满当当的钵盂清空,开始收受第二轮香火钱了。
见所获银钱颇丰,觉玄的脸上洋溢起如春风般的笑意:“诸位施主的诚心苍天可鉴,日月可表,活佛也将带着诸位施主的诚意直达天庭,来年定当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觉玄朗声道,一边高举双手向苍天叩拜道:“恭送活佛升天!”
“恭送活佛升天!”众弟子也跟着齐声大喊。
一名僧侣高举火把,递给趴伏在地的觉玄,觉玄起身接过,向着高台走去。眼见着觉玄大师越走越近,高台上的活佛竟扑簌簌地落下泪来!
一滴泪珠顺着圆润的下巴滴落,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活佛流泪了!”围观的人群中有眼尖的高喊道。
“活佛流泪了!”更多人跟着齐声高喊。
觉玄不慌不忙,朗声大喊道:“怜彼世人,如在火狱!化我残躯,登婆娑途!”
觉玄嗓音洪亮,音色如暮钟沉和,寻常经文经他的口一念诵,颇有纶音梵唱之势。众弟子和僧侣跟着他一唱一和,互为应对,引得诸多不明所以的百姓也跟着吟诵起来。台上的活佛见此情景,泪如雨下,面色苍白,连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缓缓闭上了眼睛。
觉玄大师志得意满,扬起手来,将那熊熊燃烧的炬火向着高台投了过去!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一道寒芒从阴影中直刺而来,击中了那炬火,强行令它改变了方向,掉落在几个装模作样念诵经文的僧侣身上。那些白莲教众伪装的僧侣登时呜嗷喊叫起来,再也没了刚刚眼观鼻,鼻观心的端严法相,皆是疯狂扑打自己身上的火焰,有一个僧侣连袈裟也顾不得了,一把扯下,赤膊在地上打起滚来。
这一番变故,让觉玄和围观的人群都愣住了,大家都瞠目结舌地看着那几个与火共舞的僧侣,全然没有发现有几个身影混入到了人群之中。
一声嗤笑响起,宛若振翅高飞的白鸟,扑棱着翅膀跃上人群头顶的天空:“好一句化我残躯,登婆娑途!既然苍天许了你机会,又何须灭火,追随活佛一道升天便是!”只见一名青衣公子排众而出,脸上挂着促狭的笑,眉目之间的灼灼之光却令人不敢逼视,此人不是沈忘又是何人!
“是啊!烧一个活佛有什么意思,烧一堆才是大公德呢!”人群的另一边,又一名摇着羽扇的翩翩少年踱了出来,和沈忘遥遥相应,正是女扮男装的易微。
“来……来人啊!”觉玄在看到沈忘的瞬间已经慌了神,也不学着高僧的模样咬文嚼字了,扯着嗓子嚷道:“把这两个叛逆拿下!万万不能让他们坏了我教……我佛盛事!”
他一边嚷,一边飞也似的从另一名吓呆了的信众手中夺过火把,劈头盖脸地向着高台扔去。在火把接触到高台的一瞬,啸叫的火舌猛然喷吐,直冲苍穹,燎得半面天空都现出夺目得橙红色。那高台本就是干柴堆搭而成,又值此天气炎热之际,可谓见火就着。然而,定睛细看,那高台之上又哪有活佛的影子!
“天天这慈悲那慈悲,杀起人来倒是比我都狠辣。”闻声望去,活佛竟已经被程彻背在背上,安然立于人群之中。原来,刚刚的易微和沈忘只是为了转移众人的注意力,让程彻能够在白莲教众的眼皮子底下救出被困在高台上的活佛。
程彻将活佛缓缓放下,放在地面上,活佛面上泪痕俨然,呼吸微弱,竟是连动都不能动。程彻指着活佛,向着围观的百姓大声道:“各位父老乡亲,可莫要被这些贼王八骗了!这哪是什么活佛,活佛的背上能被扎成刺猬吗!”
此言一出,立时有好事者绕到活佛的背后,惊叫道:“哎呀!这活佛身上到处都扎着银针呢!”
“对活人用此歹毒之法,你们当受剥皮之刑!”背着药箱的柳七蹲下身,只粗粗看了一眼,脸色便陡然冷厉起来。她从活佛身上取下数根银针,那活佛便如泄了气的皮球般瘫软了下来,虚弱地歪倒在地。
“你们……你们竟敢!用你们的脏手污了活佛金身!还愣着干什么!给我上!”觉玄大师目眦均裂,血口大张,嗷嗷欲扑人。
程彻不怒反笑,剑眉一扬,长剑出鞘:“想死的就来啊!我正愁没机会舒展一下筋骨呢!”当真豪气万丈,绿林之气尽显。
那些僧众只觉一股股声浪直冲五脏六腑,那种铺天盖地的威压感让他们的膝盖都情不自禁地软了软,还未出手便径自怯了。
觉玄筹谋多时,只差今日这一哆嗦,那肯罢休,继续呶呶不休地嚷道:“叛逆!叛逆啊!这几人就是天降煞星,特意来破坏我佛盛事的!父老乡亲们,我活佛庙在此地多年,岂是这几个叛逆随口乱咬便能污蔑得了的!他们抢了活佛,毁了法事,还诋毁我等,大家可不能轻信于此啊!”
沈忘冷眼看着,脸上的笑容愈来愈浓:“觉玄,你该不会以为,我们连点儿证据都没有就敢赤手空拳和白莲教作对吧?”
提到白莲教,觉玄面上一竦,想也没想就欲厉声反驳。若是坐实了所谓的活佛庙就是白莲教的传教之所,那不用沈忘等人动手,官府也会对他们斩草除根。然而,还不待觉玄开口,就听见四面八方皆响起喊杀之声!
白莲弥勒(十四)
只见数十名手持五花八门各式武器的孩童从四方围拢过来, 将高台下被突如其来的状况惊得一动不敢动的人群堵得水泄不通。他们显然经过严格的训练和周密的安排,以三人为一组把守住集市往来的道路和分岔口,不允许任何一人随意离开。而这些孩童三人一组所使用的阵型, 竟然是戚家军独有的鸳鸯阵!
“诸位父老乡亲!这些孩童, 便是证据!他们都是被白莲教或拐或骗或强行捉到活佛庙的地牢里,一日里只给一碗清得能映出人影的稀粥,一个硬得跟石头一般的窝头,这些孩童,哪个不是爹生父母养的, 却要受此非人虐待,只为让他们放弃回家的念想,加入白莲教,于这个贼秃同流合污!”
沈忘的声音清越高亢, 极具煽动性:“而这个所谓的活佛, 也是白莲教众日日用油脂油膏圈养, 以银针封穴, 让他口不能言, 身不能动, 成为祭天敛财的工具!他们明里打着活佛升天的旗号骗走乡亲们手里不多的钱财, 暗里坑蒙拐骗偷走十里八村的适龄儿童, 当真是坏事做尽,天良皆丧!”
就在沈忘侃侃而谈, 揭露白莲教罪行之时,几个白莲教众心知不妙,想趁乱溜走。可惜, 他们刚刚挤出人群,就被守在外围的孩子们一叉惯在地上, 呶呶怪叫着,把其余妄想逃跑的念头掐灭在萌芽里。
作为大掌柜的觉玄可不愿闭目待死,他瞪大眼睛,汗如浆涌:“你……你这泼皮无赖,从哪儿弄来一帮小乞丐就聚众闹事!你……你当乡亲们的眼睛是瞎的吗!”
觉玄话音刚落,就听人群中响起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儿啊!我的儿啊!”
只见一名微胖的中年妇人满脸泪水,连滚带爬地冲出人群,踉踉跄跄地扑到在小虎子脚边的地面上。这一变故,沈忘和柳七等人也是没有料到,所有人都转头向小虎子和妇人所在的方向望去。而负责把守的孩童,却皆是面容严肃,甚至连余光都没有向那边瞟一眼,可见训练之严整。
小虎子看着妇人缓缓抬起的,被泪水冲刷得几乎分辨不清的面容,那张脸上纵横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沟壑,鬓边也已满是白霜,唯有那一双慈母的眸子依然闪着温润而熟悉的光。小虎子浑身一颤,握着枪杆的手用力得泛起了青白色,下一秒,他便扑通一声跪下了,被妇人紧紧搂在怀里。
小虎子的头抵着妇人柔软温暖的胸怀,他怔愣片刻,眼泪只是扑簌簌地掉,把妇人胸前地衣襟浸湿了一大片。就如同日光照耀下的冰川,先是化冰为水,后才能坍塌陷落,果不其然,就这样无声地哭泣了片刻,一声饱含着愤懑、委屈、怆然的哀哭猛然间直冲天际,那是来自一位少年的指天喝问,那是一句和易微异口同声喊出的“凭什么”。
然而,即使痛苦至此,小虎子手中的枪却始终紧紧握着,不曾放开。他依旧像在地牢之中一般倔强,从不曾因为个人的好恶和感情而放弃责任。好在这一次,南飞的倦鸟终究找到了自己的故乡。
西北方把守的许报国,遥遥听着小虎子那边传来的声响,不曾转头看一眼的他,却被通红的鼻头儿出卖了内心的情感。他吸了一下鼻子,强迫自己更加目如寒刃地瞪视着慌乱的白莲教众,今日,他定要亲手将这个害他沦为叛徒的组织就地正法!
小虎子亲娘的这一出“当众认子”,彻底捅破了白莲教岌岌可危的最后一层窗户纸,此时,就算是曾经再笃信无疑的愚昧百姓,也不得不承认这哪里是什么活佛升天,不过是白莲教众为了敛财而演的一出大戏罢了。
看清了白莲教的真面目之后,再想想自己被搜刮一空的钱财,再看看这母子相认的动人场景,沉默的人群化作了铺天盖地的浪潮,向着那群伪装的僧众扑了过去。那白莲教人本是利用僧侣的身份作伪,此时这光闪闪的秃头却成了送命的招幡,让他们躲无可躲,避无可避。
觉玄当先被人一扁担拍倒在地,肥如满月的白净面皮儿上被周围人争相踏上了几只脚,痛得他尖声哭嚎。而其余的教众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不是被一叉子箍到地上动弹不得,就是挨了几记老拳成了乌眼青,那些刚刚捧着钵盂收受香火钱的僧众最是凄惨,挨得拳头也最多,只剩下躺在地上呻//吟的力气了。
在这愤怒的潮涌中,只有一位僧侣奋力挣扎了片刻,正是那鼻梁骨断裂的天煞人。在看到觉玄还来不及反抗就被拍倒在地后,他猛地推开面前的一名男子,向着直冲而来的两人放声怒吼!他本就长得凶神恶煞,此时犹做困兽之斗,自然是使足了十成十的凶悍。
而这一声咆哮的确喝退了数人,颇有燕人张翼德的风范。眼瞧着那僧侣血口大张,白森森的牙齿上粘连着莹亮细长的唾沫丝,众人都不由得后退。然而,这僧侣的威风刚刚彰显,下一秒便有凌空一脚狠狠揣在他的脸上。
这一脚着实气势骇人,那僧人飞在半空之时便有数颗血淋淋的牙齿崩了出来,溅落在地。这下倒好,鼻梁又断了不说,半口牙也没了,饶是张翼德在世,只怕也是火烧纸马店,迟早要归天了。
“找死。”程彻稳稳落地,潇洒地一甩衣裳下摆,猎猎生风。这一脚下去,程彻只觉神清气爽,正欲再找一僧侣出气,却被柳七和沈忘一左一右拉住。
“程兄,这毕竟是朝廷要犯,衙门还没审,点到为止吧!”柳七发了话,程彻也只得喏喏称是,收起了大杀四方的心思,扶着沈忘踏上一辆不知被何人丢在路中间的板车。
只听沈忘站在板车上,大声疾呼道:“诸位!且听我一言!在下乃济南府历城县衙新上任之主官,沈忘沈无忧,此番前往济南赴任途经贵地,见白莲教借活佛升天一事,滥杀无辜,诓骗百姓,囚虐孩童,便与友人一道揭发此事。此番大功告成,还望诸位父老乡亲手下容情,让这群妖僧能留条命上衙门受审,定能牵扯出更多秘辛,一举拔了这毒瘤,除恶务本!”
沈忘本就生得君子端方,眉目清朗,此番作为又是深得民心,再加上他朝廷命官的身份,自是无人生出异议,皆哄然应诺。更有许多百姓自发将那些烂泥一般摊在地上的僧侣绑缚起来,一个个拖到沈忘等人面前。
这好好一场月初五的大集会,倒成了拔疮挖毒的济世堂,沈忘诸人功不可没。正所谓,毁誉从来不可听,是非终究自分明。一时轻信人言语,自有明人话不平!轰轰烈烈的白莲弥勒一案,至此才算画上了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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