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散(一)
是夜, 人去楼空的活佛庙竟依稀亮起了灯光,收拾干净的厢房外,沈忘、程彻和易微正探头探脑地向门缝里张望着。
“还不会说话?”易微压低声音问道。
“灌了几副药汤了, 就只是流眼泪, 一个字儿都没说过。”程彻砸吧着嘴,小声解释道。
易微心思斗转,冲着沈忘龇牙一笑:“大狐狸,要不你进去问问柳姐姐,这活佛到底是什么情况”, 末了还不忘补充一句,“毕竟,你和柳姐姐关系最好嘛!”
沈忘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岂能上她的当, 也学着易微眯起眼睛, 勾着嘴角的样子回敬道:“这高帽我可不戴, 你当我不知道你才被停云赶出来吗?”
见计策不成, 易微气得一跺脚:“就知道跟你们俩这般婆婆妈妈的人商量不出个一二三, 这都大半天了, 那活佛就是哭啊哭的, 也不知被那些贼王八折腾得还能不能活, 我这不是着急吗!”
沈忘姿态闲雅地摆动着羽扇,幽幽的晚风顺着洁白羽毛的间隙掀动着易微被汗水濡湿的发丝:“人既是喘着气儿回来的, 在停云的手底下,好起来无非是一时还是二刻的区别了。当日你后脑受的伤,可比这位活佛重多了, 现在不也猴儿似的活蹦乱跳了?”
“那能一样吗!我身体底子多好啊,那活佛虚肿乱……”易微初时还没咂摸出味儿来, 下意识地自吹自擂了半晌,方才意识到:“沈无忧!你才是猴子!”
沈忘早已一个跨步挪到了程彻身后,羽扇摇得悠然,颇有些挑衅的意思。二人隔着程彻互相攻讦,两不相让,程彻拦拦这个,挡挡那个,急出了一脑门子汗。
“无忧,你……你就让着点儿她……哎哎!微儿,这个不能扔,砸中了要出人命的!”
正在战局一片焦灼之时,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柳七肃着一张脸走了出来,正撞见三人追打不休,攻防征伐的盛况。柳七性子冷硬,一向是喜静不喜动,喜散不喜聚,可不知为何,看着月色下三人年轻而明亮的面孔,她的心中却泛起了融融的暖意。她叹了口气,轻咳了一声。
听到柳七的声音,三人的动作骤然一滞,继而皆面带愧色与尴尬的看了过来,沈忘的扇子也不扇了,老老实实地垂在腿边。柳七心中不由得好笑,面上却正色道:“病人醒了,请大家进房一叙。”
易微听说活佛能言语了,一蹦三尺高,当先冲进了房间,沈忘和程彻也赶紧跟着柳七走了进去。哪怕是见了数次,活佛肥白异常的身形还是让众人移不开视线,此时他正面色恹恹地斜靠在床榻上,身上雪白的里衣衬得他愈发苍白肿胀,仿佛下一秒就爆裂开来化作一地的浓水
他圆润的面庞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此时见众人步入房中,他下意识地用胳臂支撑着身体想要坐起来迎接,可下一秒,因长时间不曾运动的手臂便晃了晃,整个人向着床下歪去。沈忘此时正跟在易微的身后,眼疾手快地飞身上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活佛。
活佛凄凄切切地抬起头,脖子和头脸的边界根本分不清,此时倒像个刚从地里长出来的大白蘑菇,让人同情之余,又不免好笑,只听他嘴唇翕动,口中吐出了几个意味不明的音节,沈忘皱着眉头听了半天,只得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柳七。
柳七示意众人围坐在床边,在活佛背后垫了一个不知从哪儿寻来的蒲团,让他能坐的舒服稳妥些,方才道:“他说,仁兄,我命苦啊!”
易微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赶忙以手掩口强作掩饰。她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不该笑,心中也颇与活佛有几分共情,可活佛的话让柳七一转述,却平添几许荒唐与悲凉。
柳七解释道:“他长时间被白莲教人以银针封穴,口不能言,手脚被缚,因此无论是口舌还是四肢都有了不同程度的萎缩,需要精心调养方能恢复。刚刚你们进来之前,我与他交谈了一番,多少能分辨其话中之意。”
柳七冲着活佛安抚地点点头:“你尽管说,我自会为你转述。”
活佛慌忙点头,扑簌簌的眼泪随着头部的动作连成了串,在苍白的脸上汇成了两道小溪。他絮絮地讲着沈忘等人听不明白的话语,从柳七的转述中,众人也逐渐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这故事太过曲折离奇,若非当事人亲口讲述,实难令人轻信,正所谓:剑气分还合,荷珠碎复圆。万般皆是命,半点尽由天。
却原来,活佛出身江西吉安的书院世家,自小便颇通算学,八股文的水平就稍微差一些,本想混个举子,做个低阶小官也就罢了,却耐不住家中父母兄长一再规劝,只得进京赴试,一路行至山东境内,借宿于一家客栈之中。
一日,活佛正在房中温书,却听见客栈大堂之中哀嚎声起,似乎有竹板拍击的脆响不绝于耳,活佛也是个好凑热闹的主儿,便将手中的书卷一扔,奔下楼去。只见客栈的账房先生正在大庭广众之下责打一小童,询问原由方知,小童是账房的学徒,平日里跟着账房先生核对账目,记录收支。这小童细致灵秀,很得先生喜爱,近日里更是将主账交予小童核算,颇有栽培传承之意,可这问题恰恰就出在这主账上。
今日,是一年度账目核销的日子,账房先生亲自过目后却发现,主账中有一笔数额颇大的银两有进无出,不翼而飞,便料定是这小童监守自盗,私吞了这笔钱粮,是以当着众人的面,将小童狠狠责打,逐出客栈,永不录用。
活佛一听,登时技痒,提议以自己官身作保,重新核算账目,以防错枉好人。账房先生本不情愿外人插手,无奈活佛有功名在身,不敢违抗,便以三日为期,要求活佛给出最终结果。看着小童被抽打得红肿的面颊,活佛拍了胸脯,立了“军令状”,只要求账房师父允他再添一人,帮助校对。
话音刚落,借宿客栈的另一名举子便毛遂自荐,愿意帮助活佛救小童于危难。二人一拍即合,相处甚欢,三日里衣不解带,目不交睫,不眠不休的运算整理,还真让他们算出了个“所以然”。
原来,监守自盗的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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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小童,而是负责采买食材的后厨小厮。这小厮为还赌债,私自挪用了银钱,又恰与账房先生沾亲带故,二人一合计,决定将这口黑锅推到自小便是孤儿的小童身上。
凭借精道的算术技艺,活佛不仅救下了被冤枉的小童,更是抓住了隐在幕后的罪魁祸首,心下不由得大喜过望。他设宴款待与自己披肝沥胆劳苦三日的另一名举子,二人推杯换盏,言谈尽欢。
然而,当宿醉的活佛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的盘缠少了一多半,更要命的是,证实自己身份的路引也不翼而飞,这可把活佛惊得三魂没了七魄。等到活佛衣衫不整,连滚带爬地回到客栈,竟发现那一同核算账目的举子不见了踪影。他捧着所剩不多的盘缠哀哀哭了一日,倒是把自己哭明白了。
既然老天都不让自己进京赴试,那又何必强求呢?不若转头回家,来日再做计较。活佛计算了一下自己回程应需的钱粮,竟是堪堪足够,可见偷钱之人给他留了退路。第二日,活佛便踏上了归途。
走了几日,活佛来到了乐平境内,在山路上耽误了时辰,日落之前难以赶到最近的客栈了。活佛思来想去,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是费些钱粮,借宿半山腰的农家之中;要么是寻一处废弃屋所,凑合一宿。就这样想着,精于计算的老毛病便又犯了,为了省钱,他在山上绕了一大圈,倒真让他寻着一处无人的破败屋舍,活佛也没多想,当夜便住了下来。
孰料,夜里屋舍外聚起了一帮山匪样的人物,人数众多,队伍还夹带着几个不知从哪个村落拐骗来的孩童。活佛吓得躲到了床榻下,生怕被山匪发现了自己的踪迹。他一边缩在床下屏息凝神,一边偷眼向外观瞧,这一看不要紧,只见这些山匪各个顶着秃头,捧着钵盂,竟是一帮假和尚!
一惊之下,活佛倒吸了一口凉气,其中一鼻梁断裂的假和尚耳聪目明,直接把他从床下揪了出来,活佛这下可真是天堂有路偏不走,地狱无门自闯来,上了贼船,便断无脱逃的道理了。
这帮假和尚倒是没有杀他,只是日日用银针封穴,又用不知名的汤药灌服,让他口不能言,身不能动,昏昏沉沉,除了吃就是睡。每到夜里,这些假和尚更是将他围在大殿中大肆祈祭,将油脂油膏强行喂进他的嘴里,让他一日胖过一日。就这样“豢养”了数月,活佛胖得几乎失了人形,皮肤都被脂肪撑胀得几乎透明。此时,即便是亲生父母前来,也难以辨认他的身份了。
今日,若不是沈忘等人慨然相救,只怕他早已化作高台上一堆飞灰,成了那帮白莲教人敛财的牺牲品。
活佛讲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讲到最后更是泣不成声,自怨自艾地呜咽了半晌,哭到情深之时,他活动着自己如同雪白莲藕一样肥胖的胳膊,拱手道:“霍氏子谦多谢诸位仁兄再造之恩,来世定当结草衔环报答诸位的大恩大德!”
此时,易微正被活佛哭得心烦意乱,喝着茶水压一压暑气,闻听此言,刚含到口里的茶水惊得尽数喷出,一滴不剩地招呼在活佛白腻腻,肥滑滑的脸上。活佛费力地抹了一把脸上的茶水,这才发现不仅仅是易微,另外几人也都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就仿佛他刚才说的都是天方奇谭,断不可信一般。
活佛被看得心里发毛,喉咙一哽,强行压下哭腔,怯怯问道:“诸位仁兄,可是有什么不对?”
雾散(二)
易微咽了口唾沫, 只觉刚刚喝的茶水尽皆蒸发了个干净,嘴巴干燥得厉害,她跟沈忘互相交换了一个不可思议地眼神, 轻声道:“不至于这么巧吧?”
程彻表情复杂, 疑惑地打量着活佛,又不敢置信地摇了摇头:“要不……无忧,你问问他?”
沈忘也难得露出了为难的神情,对柳七道:“停云,还是你问吧, 尽量委婉一点,不要吓着他。”
柳七点了点头,开口道:“你刚才说你叫霍子谦,也是参加今年春闱的考生?”
活佛愣怔地眨巴着眼睛, 颔首道:“是啊!”
“那除了被盗走的路引, 你还有什么可证明身份的东西吗?”
“在下的随身物品皆被那帮妖僧搜刮一空, 现在身无长物, 实在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
沈忘摸着自己光洁的下巴, 思忖道:“在京城之时, 我曾经临拓过一幅官府的路引, 虽然霍兄的眉眼我还历历在目, 可仁兄你的面容……”沈忘仔细打量着活佛早已胖得难辨五官的脸,“实在与路引中的人相差巨大, 我难以评断。”
“沈兄,人的长相或许会因各种缘由发生改变,可身体内的骨骼却是始终如一的。你不如循着记忆将那路引画出来, 我以摸骨之法进行对照,或可一辩真伪。”柳七道。
眼见几位救命恩人面色数变, 活佛心中诧怪万分,于是,易微便趁着沈忘作画的当儿,将捧头判官一案的来龙去脉如实相告,听得活佛瞠目结舌,连嘴角流下涎水都未曾发觉:“也就是说,我杀人了?不仅杀人了,还被砍了头?”
大惊之下,倒是舌头也利索了,说出来得话也比之刚刚清晰易懂了不少。柳七严肃地更正道:“仁兄此言差矣,并不是你杀了人,你被砍了头,而是盗用你身份之人杀了人,被砍了头。再说,世上名姓相同之人如过江之鲫,在与画像进行比对之前,也不能确定此霍子谦就是彼霍子谦。”
程彻也安慰道:“是啊,说不定今年进京赶考的就是俩叫霍子谦的人,倒霉的是另一个呢?”
“再说了,就算你真的倒霉透顶,恰恰就是凶手盗用身份的那个霍子谦,凶手已经就地正法,案件也已经水落石出,不会对你产生什么影响的,再过三年,你还可以用霍子谦这个名字进京赶考啊!顶多被好事的人戳戳脊梁骨,倒也没有……哎呀,你踩我做什么!”
易微冲着程彻怒目而视,可她脱口而出的话语还是成功戳中了活佛霍子谦的痛点,刚刚止住的泪,又一次哗啦啦地淌了一脸。
这边厢,活佛正无助流泪,那边厢,沈忘已经凭记忆画好了画像,递到了柳七的手里。活佛抻长了脖子,只看了画像一眼便痛哭失声道:“不用摸了,这正是在下!我命苦啊!”
沈忘叹了口气,正欲劝慰,却被柳七拦住了:“沈兄,你不觉得这位霍兄大哭过后,膨胀之感稍减,连眉眼也清晰了不少吗?”
沈忘看了一眼,也是暗自称奇:“是啊,现在就算不摸骨,也能依稀看出三分的相似了。”
柳七压低声音,道:“想来,那些白莲教人给他灌服的汤药之中含有损伤肾气的药草,使他体内的水分难以循环畅通,淤塞于五脏之中,使得身形愈发臃肿肥胖。此番情绪波动,若能促使他排泄出身体多余的水分,倒也是良法。”
这一夜,霍子谦哭一阵儿歇一阵儿;众友人劝一阵儿叹一阵儿,倒颇生出几许相见恨晚之意。
这世情往往就是如此,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季罗无辜受难,季喆冒名复仇,真活佛庙中蒙冤,假和尚做局骗钱,兜兜转转行一圈,最终还是由沈探花作结。此正是:塞翁得马非为吉,宋子双盲岂是凶。祸福前程如漆暗,但平方寸答天公。
因沈忘赴任期限在即,众人在活佛庙休息了两日便准备再次启程,可临走的时候却犯了难。霍子谦的身体尚需调养,可乐平境内断难寻到比柳七更好的郎中,众人亦不忍将他独自留在庙里,便与霍子谦商量,是否愿意跟随众人一同前往济南府,待身体养好了再自行返回家乡吉安。
霍子谦见众人关切于他,自是感动非常,满口答应。他本就苦恼,自己这般肥头胀脑,又莫名惹上了官司,若是贸然归家,自是会闹得满城风雨,还不如暂且追随在沈忘身边,待这一身油脂油膏褪净了再做打算。于是,原本的四人队伍变成了五人,一行好友沿大运河顺流而下,向着济南府的方向行去。
这一日,一叶小舟悠悠荡荡于小清河上,宛若柔缎之上飘落的一片青竹叶。小清河以濑河为源,环济南城而东,合诸泉之水,经章丘、邹平、新城诸县入海,河水清甜明亮,河道绵长悠远,沿河藕花连天,稻田千亩,荷叶万顷,端的是水光潋滟,风姿绝秀。而那一叶扁舟顺流直下,黑色的船顶好似在河中穿梭的鱼背,滑不溜手,快如闪电。
“柳姐姐,听我的没错吧,若是随着你们的性子,急匆匆到衙门口报道,哪还有这闲情逸致欣赏这般美景呢!”易微将半个身子都靠在柳七怀里,手腕一抖,朝天上扔出一个嫩莲子,张嘴接住,满足地砸吧着嘴。她的对面,程彻正满头大汗地将莲子中间的莲子芯挑出来,剥好剃净的嫩莲子堆成了一座小山,摆在易微随手就能够到的地方。
柳七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叹气道:“七月初七,最是适宜修方配药,柏叶、桃枝我都已经准备好,寒江,只要你日暮前放我回去,就应当来得及。”
“不行!”易微腾地坐直了身子,瞪大了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柳七:“柳姐姐,你也知道今日是七夕乞巧,是女孩子的节日,今日你哪里也不许去,只准待在我方圆……方圆……”她环顾了一下四周,信誓旦旦道:“方圆半米的范围内。”
沈忘趴在船边,手指放在清凌凌的河水里,随着水波一晃一晃,他回头望着柳七,笑道:“停云,既是过节,那便歇上一日吧,我便不信七月初八配出的药就不顶用了吗?偷得浮生半日闲,比吃得老君凌妙丹还包治百病呢!”
“就是就是,歇歇吧阿姊,你这都忙活了多少日了。”程彻头也不抬地剥着莲子,随声附和着。
“程兄,你也该歇歇了,这都217颗了,要不换我来帮你剥?”一直靠着窗边坐着的霍子谦说话了,此时他羽扇摇晃得飞快,头上的汗珠也不比程彻的少。此时的霍子谦已经比初见时清瘦了不少,五官和脸型的轮廓也愈发明晰了,可肚子上的肥肉却依然厚实。这般苦夏,即使江风浩荡,他的身形也着实难熬。
程彻抬起头抹了一把汗,豪爽笑道:“才217颗吗?还早着呢,我不累!”说完,他将擦了汗的手在河水中仔细搓洗了一下,继续低头剥莲子。
霍子谦转头又对柳七道:“柳姑娘若是放心,我也可以在前面的码头下船,快马赶回客栈,照着姑娘的方子配置药材,三个时辰应该足够。再饶出我动作生疏的功夫,至多再有半个时辰也能完成。”
霍子谦苍白圆润的脸上满是赤忱,这些日子里,柳七对他可谓照拂有加,他甚是感激。此时见柳七还挂心着客栈里晾晒的药材,便毛遂自荐为柳七一解烦忧。
“诶——”沈忘拉长了音,眯着眼睛冲霍子谦笑,像极了一只太阳地里打瞌睡的懒洋洋的猫:“今日过节,我说了算,谁都不许走,今夜里还要放河灯呢!”
“就是就是!”易微拍着巴掌大声附和:“事急从权!今天谁官大便听谁的!”这一干人等,除了霍子谦有个功名挂身外,不是贱籍就是绿林,易微也没有官身,自然只能听沈忘的。易微和沈忘遥遥挤眉弄眼一番,算是把今日的行程彻底定了下来。
《诗经》有云:跤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服章;睨彼牵牛,不认服箱。每年的农历七月初七又称乞巧节,相传为牵牛与织女相会的日子,济南府的百姓们会在这一日燃放河灯,以期圆满美好之意。
从来都水火不相容的沈忘和易微在这一事上难得达成了共识,从冤家兄妹变成了内应同谋,其实皆为了一个人。
乞巧节又可作女儿节,闺阁女子往往相约对月拜织女,易微自认为是柳七最为要好的闺中密友,二人又有过命的交情,因此这种重要的节日,她说什么也不愿和柳七分开。
而对沈忘来说,原因就更为简单和直接了。他倾慕柳七许久,倾其风骨浩然,慕其孤勇卓绝,他自认这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一名女子,能如柳七这般,别有根芽,傲雪凌霜。可惜,柳七偏偏是个冷心冷情,喜怒不形于色之人,任沈忘再是柔肠百转,这边厢柳七依旧肃正端方。
二人虽是日日相伴,可身边还有古灵精贵的易微,憨直不通风情的程彻,此时又加了一个病恹恹的霍子谦,实在是难有互诉衷肠的机会,沈忘便想趁此七夕佳节,寻个与柳七谈心的机会,哪怕是不说话,单独和柳七呆一会儿也是好的啊!
各怀心思的沈忘和易微,殊途同归,终是促成了这月下放河灯的美好契机。
雾散(三)
暮色将河边的暑气轻柔抹去, 汇集了万千泉流的小清河水波清亮,如珠如玉,蹦跳欢悦着将四面八方的行人聚拢起来, 河里游鱼, 岸上行人,遥遥相望,共赴同一场期待已久的朗月清辉。沈忘等人也难得换了寻常服饰,并肩信步走在岸堤上。
易微和柳七今日皆褪去了男装,薄妆桃脸, 杏眼粉腮,引得来往众人纷纷偷眼观瞧。易微上身穿一件鹅黄衫子,下着浅色月华裙,行走之间如水纹流动, 步态从容宛若湘江水涌, 与这小清河的波光粼粼相互映衬, 更显得少女精灵可爱, 剔透如玉雕的小人儿。
柳七则是一身简单素净的烟绿色衣裙, 脑后松松挽了个髻, 一缕发丝从额前垂挂下来, 随着夜风悠然飘荡, 在少女的眉间勾勒出娇俏的弧度,让平日里严肃古板的柳七平添几分轻灵柔软。发丝间一支白栀子银簪悄然绽放, 璀璨生辉。
沈忘摇着羽扇,装作不经意地加大了步幅,赶到了离两位少女三步远的位置, 从这个角度微微侧头,便能将那一弯玉柳丝绦般的少女尽收眼底。那抹温润的绿色漫上他的眼角眉梢, 让他的笑意几乎是不自觉地倾泻而出。
薄薄的唇勾起好看的弧度,沈忘正兀自浅笑,突然,胳膊被轻轻撞了一下,程彻壮实高大的身影进入眼帘,将柳七挡了个严实:“无忧,你在笑什么啊?”
沈忘心中默默翻了个白眼,抬头望着眦着一口白牙,笑得甚是豪爽的程彻:“你还说我,你瞧瞧你自己,嘴都快咧到耳朵根了。”
程彻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道:“哎呀,这不是过节嘛,我心里开心,不行啊!”
沈忘乐了,学着程彻的语气道:“我也心里开心。”
霍子谦身形肥胖,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已经是满头大汗。沈忘见此,便将扇子递给他,霍子谦着急忙慌地拼命扇了扇,喘着粗气向路边一指:“诸位,我们去买个河灯吧!”
果然,路边的摊位上星火璀璨,如同天上的银河倾泻人间,制作精美的花朵形状的河灯次第绽放,花蕊处插着一根小小的蜡烛。
“哇!好多啊!老板,有没有栀子花的河灯啊?”易微的眼睛亮晶晶的,一眨不眨地在各处摊位上梭巡。
“不好意思啊,姑娘,咱们济南府盛产荷花,所以这河灯啊都是荷花灯。”
易微有些遗憾地向柳七望了一眼:“可是柳姐姐最喜欢栀子花啊,正好和今日的银簪相……”
“不必。”柳七的语速难得急迫了些,还没等易微说完就连忙追上了一句:“别的花……也很好。”
沈忘侧头瞧她,少女的脸颊被莹亮的烛光照得微微泛红,眼睫低垂,看不清表情。
“那我们就一个颜色挑一个,老板,来五个河灯。”沈忘道。
“好咧!”
程彻拿着河灯,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无忧,我能不放吗?这都是女孩子家家的玩意儿,我……”
话还没说完,易微的眼刀就飞了过来:“你不放就让给我,放一个河灯能许一个愿望,我一个还嫌不够呢!”
程彻一听,登时乐了,他转身把沈忘的河灯抢了过来,作势还想抢霍子谦的,可一想到这“活佛”旧疾未愈,有家未归,着实可怜,定是需要许愿翻身才是,便又把手缩了回来:“微儿,这样你就可以许三个愿望了!”他把手里的河灯一股脑推给易微,笑得满足。
沈忘叹了口气,又从老板的摊位上买了一个碧色的河灯,和众人一道走到河堤边。此时的河岸边人头攒动,人流如织,五人才走了几步便被人群冲散了。易微和程彻步子大,早不知道钻到哪儿去放灯了,霍子谦走得慢,被落在最后,只能看见人流中高擎着河灯的肥白的手。
柳七走在沈忘前面,她在人群之中有些烦乱,便想快些穿过汹涌的人潮,到河堤边的僻静处,可手腕却突然被人捉住,柳七的脚步不由得一滞。
那双手在这般暑气蒸郁的天气里依旧泛着丝丝的凉意,那温度,指尖的颤抖,甚至那因为使用药碾而留下的薄薄的茧,她都如此熟悉。那是在冲天的火光中紧紧护住她的手,那是沈忘的手。柳七停下脚步,转头看去。
沈忘在人群中站得笔直,萧萧谡谡,脸上依旧洋溢着那疏懒的落拓的笑:“停云,我们可不能走散了。”
见柳七依言和他并肩而行,沈忘便轻轻地松开了自己手,他感受到少女那一瞬间的不自然,便也不忍心让她尴尬。二人在人群中穿行,时不时被擦肩而过的路人碰撞推挤,两人之间的距离时而拉长,时而缩短,沈忘则很小心地保持着二人微妙的平衡。
不知行了多久,他们总算来到了河堤旁,柳七不由得长出一口气。少女吐气的瞬间,额前的碎发也被吹得扬了起来,像一朵在风中悠然绽放的瓜叶菊。沈忘不禁莞尔,轻声道:“趁着人潮还没有把我们挤下河,先许个愿吧!”
柳七闻言,点了点头,将已经点燃的河灯放入了河水之中,沈忘也随即松了手,两盏河灯挤挤挨挨,顺水而行,肩并肩漂出去很远。沈忘一直含笑望着,只等得光点几乎看不见了,才想起还没来得及许愿。
落在远处的目光被及时拉了回来,堪堪凝驻在身旁双手合十,虔诚许愿的少女身上。波光粼粼的河面将漫天的星子藏在她下垂的眼睫里,很难讲此刻的她究竟是凡间的女子还是不容于尘世的精灵。
柳七的睫毛轻颤,缓缓张开了眼睛。
“停云,你许的是什么愿望?”沈忘还是没有忍住,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他怀揣着某种隐隐的期待,渴盼从少女的口中听到自己祈望的答案。
柳七注视着被河灯映照得明晃晃的河水,眼神异常坚定:“我的愿望自小时就没有变过”,她抬起头,目光没有任何的闪躲与羞赧,坦荡如明月照大江,“而此时,你正在与我一起实现它。”
沈忘心里一颤,他岂能不知柳七心中所求,也许这种家国天下的执着梦想被一个女子,在七夕佳节倔强的托付在悠然漂远的河灯上,就许多人而言,是一件相当煞风景的事情。但沈忘却不这么认为,他倾慕的不正是这般“煞风景”“不解风情”的柳七吗?
沈忘嘴唇翕动,心中潜藏多时的情感即将脱口而出,而恰恰就在此时,他看到近在咫尺的柳七眼睛亮了亮,猛地站起身像河岸边走去。
沈忘差点儿咬到自己舌头,无奈也只得跟着柳七不知所谓地往河岸走。只见柳七从河岸边生长得极为茂盛的灌木上揪了两把,将满满一手的红果儿捧给沈忘看:“沈兄,你瞧,覆盆子。”
沈忘心中暗道:我沈无忧此生都绝不再吃覆盆子。可面上却依旧挂着温和的笑,等待柳七的解释,可柳七接下来的解释,让沈忘彻彻底底咬痛了自己的舌尖。
“覆盆子补肾益气、养肝明目,于霍兄而言实乃是食补的佳品,这河边既是有,咱们便采上几捧带回去,沈兄你说如何?”
沈忘暗自苦笑,我又能说什么呢?
然而,老天似乎偏生要把玩笑跟沈探花开到底,就在这个当口,被人流冲散的霍子谦倒是“老马识途”,找到了二人。
“沈兄,柳姑娘!你们可是把我好找!”霍子谦笑着打量二人,发现二人的河灯已经不见了,便道:“既是放了河灯,怎地还在这河堤边站着啊,这里人多,若是一不小心被挤下去,可就……”
不知为何,一向温和的沈忘只觉胸中涌起一股无名的火气,他打断了霍子谦的絮絮叨叨,道:“柳姑娘正在为你采覆盆子,说是食疗佳品呢!”
霍子谦却是没听出沈忘言语中的酸味儿,反而惊喜地向柳七手中看去,感激道:“柳姑娘,这些日子来你为我的病殚精竭虑,夜不能寐,值此佳节,你还要为我的病情挂心,我真是……真是无以为报!”
且说着,沈忘已经看见豆大的泪珠在霍子谦的细长的眼睛里滚动了,心里的那青胡桃般的酸涩便被这真挚的泪水洗刷了个干净,劝慰道:“哀哭伤身,你有这力气,便帮着柳……我们一起采点儿覆盆子吧。”
饶是深知霍子谦心思纯良,沈忘也不愿将自己好不容易换来的与柳七独处的时间拱手让人,心里虽是有些别扭,看那红艳艳的覆盆子也甚是扎眼,沈忘还是陪着柳七和霍子谦采了满满一兜的覆盆子。
采到最后,沈忘也释怀了,他倾慕的本就是柳七这种奇女子,又怎能奢求情路一帆风顺呢?无非就是几颗覆盆子罢了,将来时日还长着呢!心里这般想着,沈忘学着易微的样子,将覆盆子高高抛起,张口接住。霍子谦在一旁拍着巴掌喝彩,也径自丢出一颗,有样学样的张嘴去接,覆盆子却好巧不巧地掉在喉咙眼儿里,呛得霍子谦终究是把含在眼睛里的泪水淌了个干净。
然而,沈忘不知道的是,就在刚刚,柳七借覆盆子之故起身离去之时,少女苍白的面颊浮起两抹红霞,漂亮的眉毛蹙了起来,神色复杂的长叹一口气。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千古明月照亮的又岂止是这几对互相猜度试探的有情人,更有那阴暗处的污秽,龌龊处的血腥。
舜井烛影(一)
城南对山, 山上有舜祠,山下有大穴,谓之舜井。——《水经注》
有明以来, 济南府独领风骚, 贵为山东六府之首,治历城,领四州,辖二十六县,更掌管山东盐务, 税收颇丰。而诸县城又以历城县为繁华秀丽之最,其县府衙云集,更有德王府坐镇,南傍历山(一说为今千佛山), 北靠大明湖, 西临大明寺, 文人墨客汇集于此, 商行店铺鳞次栉比。因此, 这历城县衙曾经也是不少新任低阶官员争相奔赴之所, 直到……
忙活了一整个白日, 暮色四合之时沈忘方才得闲, 喘了口气。这一整天,各个府衙转悠了一圈, 各级官吏见了个遍,登得是腰酸背痛,口干舌燥, 再加上自家县衙的皂、壮、快三班人手,这一天下来见过的人不说上千也是过百, 饶是过目不忘的沈无忧此时也是叫苦不迭,恨不得找个杳无人烟之处躲上个把时辰。
可惜,他前脚刚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后脚又被兴致盎然的易微拉着扯着登汇波楼。累得精疲力竭的沈忘本想推辞,但见柳七也在队伍之列,便强打精神陪着众人登楼而上。沈忘此时有了官身,出行早已不复往日的便利,虽然沈忘极言要低调出行,但汪师爷也只肯免了府衙跟随的常役,自己说什么也要随从侍奉。
这汪师爷全名叫汪百仪,乃是服侍过三任县令的幕友,更是将本该两位师爷均分的“刑名”“钱谷”两项一肩担当,可见在历城县衙中举足轻重的地位。汪百仪是绍兴人,削肩细腰,双足短而双臂长,脖颈颀长,细皮嫩肉,尤其是那一双拨弄算盘的手,骨节修长,白腻温润,比之女子的柔荑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样县衙中的老人,初来乍到的沈忘自是不好意思弗了他的面子,便允了他随行。汪师爷喜不自胜,摇晃着自己几乎垂到双膝的胳臂,大摇大摆地跟在沈忘身后走出了县衙,倒把易微、柳七、程彻和霍子谦四人挤到了后面,引得后面的易微和程彻腹诽不断,汪师爷背上也兀自挨了不少眼刀。
汇波楼,乃是济南府北城墙上的观景高楼,众人立于汇报楼的楼顶,举目四望,大明湖的景致尽收眼底。此时正是夕阳西下,水波隽着橘红色的西沉,光影交错,如裂金碎银一般,乃是济南盛景之一:汇波晚照。
观此美景,众人皆心旷神怡,沈忘更是觉得一日疲乏尽消,若不是有位不太熟悉的汪师爷在侧,应该会更自在些。
“无忧,明日咱们再去看看那五方龙王庙吧!上次来的时候咱们……”程彻兴致勃勃地提议道,可还不待他说完,汪师爷便轻咳了一声,打断道:“程公子,咱家老爷毕竟也是有官衣的人,这表字可就不好直呼了,您应喊老爷为:沈县令。当然,喊一声县令大人也是无妨的。”
程彻从鼻子里面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再搭理那汪师爷,他本就出身绿林,和沈忘相交纯粹是脾气相投,有过命的交情,此时让平日里兄弟相称的二人喊什么“大人”“小人”,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不过跟了沈忘这么久,程彻的性子也比之最初收敛了许多,他知道这汪师爷是县衙里的老人,盘踞这么多年自然也是人精,是以他虽是生气,却也没有出言反驳。可易微却没有这般好脾气,张口就道:“哎哟,还真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县衙不大,规矩可是不小呢!大狐狸,你倒是说说,你手里这盘棋,是你下呢,还是别人替你下呢?”
沈忘笑着接住易微递过来的眼神,转而柔声对汪师爷道:“汪师爷,您说呢?”
汪师爷心头猛地一跳,鲁地女子多柔孝恭顺,操持家务一把好手的她们在言语上往往寡淡谦和,他活了这般年纪,何曾遇到过易微这等大胆包天,一脚能把天踢个窟窿的刺儿头,再加上身为衣食父母的沈忘言辞间也对她颇为维护,他浸淫衙门口多年,最是能察言观色,赶紧收了势,连声道:“大人可是折煞小人了,这历城县自然是老爷说得算。”
柳七最是看不惯这种官场阿谀逢迎,她本离着汪师爷不过半臂的距离,这番见师爷点头哈腰的丑态当下便跨开一步,远远躲了开去,只是这一步迈得有些大,倒是一下子撞到了沈忘身上。
沈忘脸上的笑骤然僵了一下,白净如玉的面庞瞬间浮上两团红霞。这汇波楼的顶楼虽有栏杆围绕,可栏杆并不高,堪堪到达寻常成年人的腰际,柳七这一撞过来,沈忘几乎是想也没想就抬手去拦挡,生怕柳七一不小心摔下楼去,可就这一拦一挡,倒是把柳七彻底揽到了自己的怀里。
少女发丝轻柔,散发着濯洗干净的皂角的清香,更有几缕淘气地顺着沈忘的脖颈向下滑去,沈忘又慌又痒,扶着柳七的胳膊僵硬得跟石头一样。柳七也是怔住了,耳尖已是绯红得快要烧灼起来。
就在这万分尴尬之际,倒是易微最先反应了过来,上前一步一把将柳七扯了过来,瞪了沈忘一眼:“臭狐狸,柳姐姐还我!”
在柳七被拉走的那一刻,沈忘感觉自己又活动如常了,可是心中却隐隐有一种无法对旁人言明的遗憾之感。而这柳仵作和自家老爷的一拉一扯也让汪百仪看在了眼里,心里对这位初来乍到的青瓜蛋子更为轻蔑。心里只道这所谓的探花郎,怕只是当今皇上爱惜好容貌,随心赏的,定是个没什么本事的酒囊饭袋。这衙门口的椅子还没坐热就开始儿女情长,能有什么好前程?
汇波楼上的众人各怀心思,楼下的一个小小的身影却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只见一体型娇小的年轻女子着一身白衣,正直愣愣地仰头看着汇波楼,而她目光聚焦之处正是沈忘等人所站的位置。
此时暮色苍茫,女子的面容已经看不真切,可她眸光中的两团火却再是清晰不过,隐藏其中的愤怒与焦灼,几乎让众人都被烫到一般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这位是……”沈忘转头向汪师爷询问,汇波楼下却变故陡生。一名褐衣男子猛地向楼下的女子冲撞而去,其力道之大几乎让女子横着飞了出去,男子则趁着余势猛地从女子怀中抢了些什么,夺路而逃!
“大胆!”易微和程彻异口同声地大怒出声。程彻仗着身手了得,顺着汇波楼的栏杆几个纵跃,如猿猴般向着楼下飞扑而去。易微也想一纵身往下跳,可好歹还有些理智,知道自己的身手远不及程彻,这样跳将下去别说抓住那贼子了,自己的小命恐怕得先拱手送出。于是,她调转头准备顺着楼梯跑下去,柳七却一把拉住她,向着楼下一指。
那边厢已经响起了霍子谦兴奋地喊声:“快看快看,官差来捉人了!”
只见一身形如豹似虎的捕役带着一众小吏向着那窜逃的男子围拢上来,那捕役冲在最前面,一身皂色盘领衫,头戴四方平定巾,腰别一把锃亮的铁尺,方脸豹眼,端的是气势十足。他应该是那一班捕役的头儿,只见他仅凭手势指挥,便如臂使指般让众捕役呈包抄之态,将那褐衣男子堵在中间,包围圈越缩越小,恰如瓮中捉鳖。
程彻见那褐衣男子断无逃脱之能,便当先将摔在地上的白衣女子扶了起来,女子很谨慎地盯着他看,半晌才用手向褐衣男子的方向一指。程彻明白,她是想要回褐衣男子夺走的物件,便也转身看向包围圈中的贼子。
只见那身形高大的捕快主动杀入包围圈,一脚蹬在男子锁骨之上,这一记“锁龙关”又准又狠,动作迅捷,毫不拖泥带水,让程彻也不由得喝了一声采。只一脚,褐衣男子便再也没有了反抗的能力,躺在地上哀嚎不断,抢夺来的包裹也滚落在地。
此时,汇波楼下尚有许多晚归的百姓,这一场争端被大家尽皆看在眼中,见贼子被擒,看热闹的众人也跟着喊起好来。
“方捕头打得好!”
“不愧是急公好义方长庚!有方捕头,是咱们历城县的大幸啊!”
在一众百姓的啧啧称叹中,方长庚将褐衣男子像拎一只小鸡崽般揪了起来,丢给跟在后面的捕快们,自己则拱手向赶来的程彻一礼:“多谢义士出手相助!”
程彻本就对这位方捕头的功夫颇为赞叹,此时又见他谦和有礼,心中更是升起亲近之意:“方捕头过谦了,我根本没出手呢,你就把这家伙解决了。”程彻挠了挠后脑勺,提出了一个不情之请:“我看方捕头功夫了得,若是得了闲,能不能和我切磋切磋。”
方长庚先是一愣,继而豪爽大笑:“刚才我见义士从汇波楼顶疾步而下的身姿,正自喟叹,巴望着有机会能同义士过上几招,万没想到,义士竟也有此意!我见义士并非济南府本地人士,敢问义士借宿何处,旅居几日?”
程彻见方长庚满口答应,心里欢喜,大声道:“我叫程彻,表字清晏,方捕头喊我清晏即可。我就住在历城县衙,住多久要看我无忧兄弟当多久的官了。”
二人正说着,沈忘等人也匆匆赶到。方长庚只一眼便看到了行在队伍最后,一步三喘的汪师爷,在看向队首的沈忘之时已是一脸肃容,拜道:“历城县衙快班司捕头方长庚拜见县令大人!”
舜井烛影(二)
方长庚此言一出, 围观的百姓们也纷纷拜倒,胆大之人便抓紧机会偷眼观瞧这传说中策无遗算的探花郎,看看他是不是真的三头六臂, 铜皮铁骨, 只一眼便能将捧头判官的魂魄拘回阴司受审。可凑近了看,这沈探花也不过是个嘴上无毛,面皮儿白净,长得格外好看些的书生罢了,和说书先生口中异化的形象相去甚远, 男人们便无趣地垂下了眼帘,而女子们的眸中却含了几丝笑意,新来的县太爷可当真是个美人儿啊!
沈忘却是不知道众人的心思,赶紧免了礼, 笑着对方长庚道:“刚来历城县衙, 在下……本官便耳闻了方捕头的大名, 可谓是口碑载道, 众皆称善, 今日一见, 果然不负盛名。”
方长庚面上一红, 告罪道:“属下知道县令大人今日到任, 本该谨首拜望,实在是身负巡逻之职, 这才失了礼数,还请县令大人责罚。”
“谨守本职,何罪之有?方捕头过虑了。”沈忘面上的表情愈发柔和, 令人如沐春风。他安抚地拍了拍方长庚紧绷的胳臂,转而去看那白衣女子。白衣女子头发散乱, 只能隐约窥见发丝间泄露出的苍白肌肤,唯有那一双眼睛,灼灼闪亮,透出几分难言的诡异。此时那白衣女子正歪靠在柳七的怀里,对柳七絮絮不止地说些什么。
沈忘走上前,蹲下身,白衣女子见有生人近前,警惕地将包裹抱得更紧了,手指的关节因为过分用力泛出骇人的青色。柳七轻轻拍了拍女子的后背,温声道:“姑娘,你有什么冤屈,尽可对县太爷直言。”
白衣女子猛地转过头,一瞬不瞬地瞪视着沈忘,一字一顿道:“你就是新来的县太爷?”
“正是本官。”
白衣女子的眼神颤了颤,犹如风中飘摇的炬火,她动作僵硬地将包裹推给沈忘,嘴唇翕动,白森森的牙齿在干裂的嘴唇间时隐时现:“屠蛟龙,报父仇。”
一股难以名状的刺骨寒意顺着地面攀上了沈忘的脊背,又沿着脊骨蔓延进四肢百骸,沈忘几乎是不自知地重复着女子的话语:“屠蛟龙……报父仇……”
还不待他深究,由远而近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响起,一位正值壮年的高大男子带领着一班差役大踏步而来。男子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右眼处一道凛冽的疤痕纵贯面颊而下,直至胡髭浓密的下颌处方才停止,若是那锐器再深几分,几可以将他的头脸一劈两半。此人沈忘晌午时便见过,是独领历城县衙皂、壮、快三班的总头役,平素颇有威势,连汪师爷都敬他三分,而快班司捕头方长庚也属于他的管辖范围。
“燕隋见过县令大人,下官闻县令大人汇波楼遇险,特来相护!”燕隋声若洪钟,直震得沈忘耳膜臌胀。本是一趟低调出行的观景之旅,却几乎将半个县衙的人都招惹了来,沈忘心中也暗自叫苦。他虽是觉得此事蹊跷,但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公开盘问,这燕隋来的倒也正是时候:“无妨,既然燕捕头到了,那我们便带上这位姑娘,回县衙再行审问。”
“遵命!”燕隋大声应道,冲后面的差役们使了个眼色,便冲出来四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要上前搀扶。
柳七在白衣女子面前一挡,肃着脸道:“不需你们,女子身子羸弱,我与易姑娘护送即可。”
别看柳七个头娇小,眸中的锋芒却是锐利如刀,让几个汉子登时止住了脚步,向燕隋和沈忘看去。燕隋在县衙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时吃过瘪,正欲发作,却听沈忘语中带笑,极尽柔和:“便听柳仵作的。”那声调,哪像是说一不二的县太爷,倒像是戏文里唱的深陷情网的小郎君。
见沈忘毫不掩饰对柳七的偏袒,燕隋也只得强压怒火,转而对侍立一旁的方长庚怒声道:“方捕头,今日的巡逻尚未到时辰吧,还不速速带着弟兄们离去!”
方长庚浓眉一蹙,向着沈忘等人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 * *
所谓升堂问案,县官必须穿戴朝服,六房三班吏役都要齐集排衙,此之谓“升大堂”,往往只有审大案、冤案才会如此兴师动众,而白衣女子一事只是寻常问话,便只升了“二堂”。汪师爷和燕隋侍立在侧,值堂书吏于旁誊录,堂下唯有白衣女子与柳七二人。
这惊堂木还没拍,沈忘倒是先遣人给堂下的两名女眷搬了两把椅子,汪师爷瞧着直翻白眼,和燕隋对望苦笑,心中皆暗讽沈探花□□熏心,堂下之人跪都不用跪,这今后还成何体统。可老爷发了话,他们也不便言语,只得在柳七身上狠狠剜了一眼,权且解恨。
若是他们此时能往后堂瞧上一瞧,只怕更会惊得背过气儿去。此时易微正将脑袋紧贴在屏风隔断之上,仔细倾听着二堂的情形,面前的小几上,堆着小山似的嫩莲子,易微一边听一边吃,倒是比看大戏还要闲适。
“堂下何人喊冤?”沈忘依照程序,温声问道。
白衣女子放在膝头的双拳紧握,惶惶惑惑地抬起头,如在梦中:“小女……小女是前任县令蒋渊之女蒋梓云,今日……今日得知新县令上任,特来为父伸冤。”
早在京城之时,沈忘便听说过济南府历城县衙连殁三位县令的传闻,而这也是朝廷火急火燎催他赴任的原因。与他同年高中的进士们还在京城候旨,他便踏上了前往历城县赴任的旅程。而此时,听说白衣女子竟是前任县令的孤女,当下坐直了身子,问道:“乃父有何冤屈,又是因何而死?”
“父亲……父亲是被蛟龙害死的,小女此番便是请县令大人派下天兵天将,屠龙报仇!”
沈忘感觉自己的耳朵应该是被之前燕隋那一嗓子喊得有些聋,听不真切,这什么蛟龙啊,天兵天将的,这是在唱戏吗?他有些困惑地问道:“蒋梓云,你说你的父亲蒋渊是被蛟龙所害?这蛟龙是什么人的名号吗?”
蒋梓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沈忘,突然起身猛地扑在堂前,连柳七都没有来得及阻拦,她张大嘴巴,似乎胸中有无限恨意亟待喷薄而出:“不是什么人的名号,就是那困在舜井之下的蛟龙!它忌惮家父铁面无私,有斩妖除魔之能,便害死了家父,让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青天大老爷,你可要为小女做主啊!”
蒋梓云的音调尖锐得惊人,口中喷出的唾液几乎溅到了沈忘的脸上,沈忘第一次感到一种无助之感,他看了看同样震惊的柳七,知道对方也跟自已一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转移了话题,问道:“蒋梓云,本官见你十分宝贝那包裹,那包裹之中可是有什么东西?”
之前在汇波楼下,蒋梓云曾硬生生地将包裹推到沈忘怀里,沈忘只觉包裹中的物什触之坚硬无匹,冰寒刺骨,便猜度许是某种凶器,此番提出来,也是想把这几乎直奔传奇志怪小说而去的案情强拉回来。
可当沈忘打开呈上来的包裹时,脸色却更难看了。那包裹中存放的,竟然是一截成年人手腕粗细的锁链!
“这便是家父用来擒龙的锁链,乃冰寒之铁炼化七七四十九日方成。孰料那妖龙修为了得,挣脱了锁链,将家父溺死在砚池之中,至今未见尸骨!这蛟龙此时依旧盘踞于舜井之下,意欲翻天,青天大老爷,你断不能视而不见,任它作恶啊!”
沈忘看着面前手舞足蹈、极力诉说的女子,心中不忍地叹了口气,轻声道:“本官知道了,你身体羸弱,此番先回去修养,待本官探查明白,自当给你一个交待。”此时,他已经有六成的把握确认这名可怜的女子已近癫狂,而那汇波楼下如火的眸光,也应该是理智脱离了自我把控而产生的疯魔之态。
见柳七搀扶着女子走出门去,沈忘身上一松,下意识就想往椅子上靠,却突然惊觉身旁尚有汪师爷和燕隋随侍,只得强打精神,问道:“这蒋梓云可是犯了癔症?”
汪师爷叹了口气,絮絮道:“自前任县太爷于砚池中溺亡之后,便成了这副模样。属下们瞧着她可怜,便替这蒋姑娘顾了老妈子看护,安置在外宅,可近些日子,她的疯病愈来愈重,认定了蒋大人是为妖龙所害,偏要杀了那妖龙报仇。属下们也是毫无办法,只能任由她疯去,谁知道她今天竟然跑到汇波楼下惊扰了大人,实在是属下们的失职。”
“无妨”,沈忘摇了摇头,道:“本官既是来了,早晚要与苦主见上一遭。那这前任蒋县令究竟是因何而死?为何她一口咬定是蛟龙所害呢?”
这边厢,燕隋插话了:“大人有所不知,刚刚那疯女子所说的舜井和砚池都却有此地。这舜井,就是一口深井,这砚池嘛,就是一方深潭。那砚池之水奇寒无比,深不见底,每年溺死其中的人数不胜数,蒋县令只是其中之一。可这疯女子不知听了哪些泼皮汉的鬼怪流言,把传说当了真,还真以为舜井下藏着蛟龙,便硬生生地把不知所谓的蛟龙和前县令蒋大人的死联系了起来。”
“是啊!”汪师爷也苦笑道:“大人您竟然还答应她要探查此事,这下可好了,她不得三天两头来衙门闹吗?不过是疯女子的疯话,她说她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便是了。若这样的疯话都得探查,怕是再多两个衙门也不够呢!”
“既是答应了,那自然是要说到做到。”沈忘的脸上却是郑重,丝毫没有玩笑之意:“汪师爷,你且将已故蒋大人的案宗呈来,本官今夜要仔细看看。明日,本官会亲赴舜井和砚池探查。”
汪师爷和燕隋皆是目瞪口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位沈探花不光□□熏心,还荒唐至极,连一个疯子的疯话都要掰开了揉碎了搜罗一番。这怕不是给自己带着女眷游山玩水找借口吧?
“那……那不得遣差役随行……”
“不必。”“可别!”屏风内外,沈忘和易微异口同声道。
舜井烛影(三)
沈忘在一片浓郁的药香中猛然惊醒, 昨夜他在书房中翻阅前任县令蒋大人的卷宗,困极了便直接趴在案几上和衣而眠,竟是一觉就睡到了大天亮。甫一睁眼, 沈忘便看到程彻动作夸张地将一碗浓黑色的汤药轻手轻脚地放在桌角。程彻竭力想保持安静, 不吵醒熟睡的沈忘,可他人高马大,愈是小心谨慎,却愈是前脚碰翻了砚台,后脚撞落了湖笔, 惹得沈忘不由莞尔。
沈忘伸了个懒腰,在程彻歉疚的目光中皱了皱鼻子:“清晏,这什么怪味儿啊?”
程彻指了指陶碗,道:“这是阿姊一大早爬起来熬的, 说是你最近气血两亏, 脸色不太好, 得补补呢!诶诶……烫!”
他话方说到一半, 就见沈忘一捏鼻子, 脖颈一扬, 咕咚咕咚将汤药灌了个滴水不剩, 兀自烫得哈气。
也不知是药到病除还是心理作用, 沈忘一碗药下肚,只觉神清气爽, 浑身多了使不完的劲儿,他拿着药碗,抬步就向院儿里走:“清晏, 叫上小狐狸和子谦,咱们出门一趟。”
一听不用窝在县衙这块巴掌大的地界, 程彻也顿时来了精神,问道:“那阿姊呢,阿姊不去吗?”
沈忘得意地晃了晃手中的药碗,冲程彻笑道:“自然是我去请。”
此时,沈忘意欲相请同行之人,正在将后院最后一小块空地上,铺满急需晾晒的药材。济南府这个地界夏季潮闷,往往东边日出西边雨,多大的云彩也罩不过整个济南府,因此药材极易发霉变质。今日遇着难得的晴好日头,柳七便不辞辛劳地将各色药材通通搬出来放在院中晾晒,去去潮气。
沈忘刚走到院门口,就看见一袭短衫长裤的柳七忙碌不休,她又换成了平日里的男装打扮,头顶一尘不染的四方平定巾,配上薄底皂靴,脸上不施脂粉,哪里还像七夕那日风姿绰约的出尘仙子,摇身一变成了眉清目秀的小药童。
沈忘也不多言,挽起袖子,先将用过的陶碗在池子里清洗过,又熟门熟路地帮着柳七清点药材,两人配合默契,不过两盏茶的时间便将药材分门别类摆好,罩上了纱网。
沈忘抹了一把额上沁出的汗,与柳七相视而笑,道:“停云,今日天气大好,拘在此地实在可惜,咱们出门一趟,散散心。”
柳七刚刚还舒展的眉眼,微微蹙了起来:“又出门?昨日里不是才去了汇波楼?”
沈忘冲柳七使了个眼色,故意扬声道:“是啊!我又寻到两处清妙之所,踏踏青,钓钓鱼,岂不快哉!”继而又压低声音道:“同骑龙山那次一样,磨刀不误砍柴工。”
柳七心下一片清明,发生在骑龙山的嘉兴龙见一案,沈忘也曾借钓鱼之机搜罗证据,他将今日出行与骑龙山做比,应是怕自己再起误会,离心背德。这次沈忘想查的定然是前任县令蒋大人离奇溺亡一案,初来乍到的县令偏要查自己前任官员的案件,这本身就极触霉头,也会引得县衙众人不满,倒不如戴稳了游山玩水,不务正业的帽子,反倒能给查案争取一些便利。
柳七明白了沈忘的良苦用心,浅淡的笑容便又浮上了唇角:“如此甚好。”
待到二人并肩走出县衙,霍子谦、易微和程彻早已恭候多时了。霍子谦不擅骑马,便借了后厨拉磨的驴子,和沈忘的小青驴正凑成一对儿。前面三人高头大马走在前,沈忘和霍子谦悠悠哉哉行在后,一行人踏上了寻舜井,访砚池的旅程。
舜井,又名舜泉,其井口有两处,分为东西舜井,两井由地下泉水相贯通,唐人文曰:一边井中投一瓶,两井相摇响泙濞。济南的百姓称此二井为:源源泉。
“好甜啊!”易微一口气喝光了水碗中的水,又忙不迭地从水桶中又舀了一碗,递给程彻道:“你尝尝!”
程彻脸上一红,接过水碗英勇就义般咕咚咚喝了个精光,也跟着赞叹道:“好甜啊!”
与二人不务正业相比,沈忘、柳七和霍子谦则要正经得多。沈忘仔细阅读着水井旁供奉的木牌,“圣井龙泉通海渊之神……”继而起身向一旁的老道询问道:“敢问仙长,这舜井下果真有蛟龙吗?”
舜井其后有舜祠,院落宽宏,殿宇巍峨,满院松柏苍翠,有着“松韵南熏”的美誉,至元时,全真派掌教丘处机赐名“迎祥宫”,有石碑可考。而这名老道只是迎祥宫中无名无分的火工道人,这边厢被沈忘仙长仙长喊得飘飘然,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一看几位小友就不是本地人士,这舜井的传说啊,在咱们济南府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相传,大舜曾被其父瞽叟和其弟象掩埋于井中,舜大难不死,从另一相连的井洞中爬出,得以逃出生天。而这两口相连的井,就是这处源源泉了。”
正在井口东摸摸细看看的易微闻听此言,眼睛一亮:“大舜爬过的?那我得多喝两口。”说完,又抻着胳膊,挽着袖子从水桶中舀水喝起来。
老道被打断也不着恼,继续摇头晃脑地讲道:“而后,舜将帝位禅让给了禹,那时济南府的百姓们正为洪水所困,水中有一黑蛟兴风作浪,大禹是何等英雄人物,赤手空拳制伏了黑蛟,将其锁于舜井之下,永世不得翻身。”
霍子谦摸了摸自己胖嘟嘟的下巴,小声道:“这世上哪有什么黑蛟,即便真是有,又岂是人力能制伏的呢?”
老道瞪大了眼睛,嘘了一声:“小友可放轻声,你们读书人自是不信,可咱们迎祥宫的香火还得指望着这黑蛟呢!最近也不知怎地,这井口处的铁链竟被人所盗,你说你不信便不信罢,何苦盗这铁链呢,真是人心不古啊!”
沈忘眸光一亮,问道:“仙长,你所说的铁链可是人手腕粗细,触之寒意逼人,颇为笨重?”
“正是正是!小友可曾见过?”
“我们不仅见过,还可想办法完璧归赵,只要仙长能如实回答下面的问题,我定说到做到。”
老道只是身份最为卑下的火工道人,若是他能将铁链寻回,在迎祥宫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便忙不迭地点头道:“只要小友能将铁链交于我,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那敢问仙长,前任县令蒋大人可曾来过迎祥宫?”
老道一怔,似是没有料到沈忘会问这个问题,他思忖片刻,脸上浮起淡淡的悲戚之色,叹声道:“蒋大人……倒是个清官,他对佛道之事都不甚上心,祭祀之事也往往是走个过场,平素里也不曾来过迎祥宫,很多事项都是交由汪师爷代为办理。小友,为何会问及蒋大人?”
“蒋大人乃是家父的故交,今日来此,念及蒋大人音容笑貌,颇为感慨,是以有此一问。”沈忘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胡诌乱扯一番,引得老道连连叹息。
见老道口中也问不出什么更有价值的信息,众人起身告辞,顺着山路前往城外的砚池。一路上众人也没有闲着,沈忘将自己对案情的分析和盘托出。
“我昨夜细细研究了蒋大人溺亡的卷宗,人证物证一应俱全,确实如汪师爷和燕捕头所言,乃是失足落水而亡。蒋梓云自父亲死后,便时不时跑去县衙要人,更跑到府衙击鼓鸣冤,州府官员念其新丧之痛,没有惩处于她,可她依旧不肯罢休,为父亡之事奔走呼告,直至疯癫。”
柳七叹了口气,正色道:“这样说来,这位蒋姑娘的确是个可怜人。昨日我送她归家,为她配了几副静心安神的药,嘱咐照顾她的下人按时灌服,相信会对她的病情略有裨益。”
“那就是说,蒋大人落水一事,的确是一场意外,无关旁人咯?”易微思忖道。
“蒋姑娘的确可怜,可看她的样子也的确疯得厉害,连道士骗人的话都当了真,非说什么黑蛟害人……昨日又被那贼子盯上,哎,祸不单行啊……”程彻对蒋梓云一家的遭遇颇为同情,叹息道。
倒是一直骑驴行在最后的霍子谦没有说话,一直在冥思苦想着什么,沈忘的小青驴也走得不快,正好同霍子谦并肩而行,便拍了拍想得入神的霍子谦,问道:“子谦,说说你的想法。”
霍子谦被这冷不防地一拍吓了一跳,在驴背上哆嗦了一下,方才缓缓道:“我适才一直在想,那位道长说的大舜通过相连的井口逃出生天一事,我测算了两井之间的距离,若是有机会将浮漂投于东井之中,通过浮漂现于西井的时间,在辅以水的流速,加以测算,说不定能找到当年大舜逃亡的密道,然后……”
霍子谦自说自话了半晌,抬起头才恍然惊觉除了沈忘还在礼貌地侧身听他讲话,易微和程彻早已跑远了,而柳七的马停在前方不远处,柳七则就地采摘着药草,补充已然见底的药箱。
霍子谦知道自己沉溺算学的老毛病又犯了,不好意思地冲沈忘笑了笑,憨厚肥白的胖脸上洋溢着单纯而温和的笑容,让人不忍心苛怪。
“无妨,算学博大精深,说不定哪一日能对我们查案派上大用场。”沈忘温声抚慰道。
“当真!?”霍子谦心中一喜,正欲再趁热打铁给沈忘普及一些算学知识,却听行在最前面的易微的喊声遥遥传来:“砚池到啦!”
舜井烛影(四)
砚池又名砚泉, 位于济南府东侧的燕翅山下,因湖泊状如砚台,湖水终年墨绿, 得名砚池。此时虽近立秋, 可暑气蒸盛不让苦夏,偏偏砚池周围极是凉爽,微风轻拂,与众人身上的汗水相激,引得大家寒颤连连。
“这砚池怎么跟地窖似的, 冷风直往人脖子里面钻啊!”易微哆嗦了一下,皱着眉紧贴着柳七站着。
程彻倒是觉得极为惬意,蹲下身轻探潭水,赞叹道:“这池水颜色可真漂亮, 望不见底呢!”
易微在程彻背后作势抬了抬腿, 张牙舞爪地威胁道:“我这便把你踹下去, 看看这池水到底有多深。”
程彻闻言笑得宽厚, 倒是把霍子谦吓了一跳, 连忙拦阻道:“易姑娘, 不可, 俗话说这水清则浅、水绿则深、水黑则渊、水蓝则广、水黄则急, 这砚池的池水呈墨绿色,可见其渊深, 开不得玩笑啊!是不是,沈兄?”
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唤沈忘帮自己声援, 却见沈忘只是浅笑不语,似是早已习惯了二人之间的打打闹闹, 心下不禁黯然:别人的玩笑之语,我却也当了真,与大家相处了这么久,连这点默契都没有,实在是不该。
霍子谦对这帮救命恩人极是看重,平日里想方设法融入,此时深感自己说错了话,便立时闭了嘴,又偷眼观瞧易微和程彻的表情。见此二人言笑如常,方才松了口气,放下心来。
众人正绕着砚池好奇地探查,程彻和柳七却同时回头,警觉道:“是谁!”
只见葱绿的树丛间探出一对儿牛角,紧接着一头皮毛油光锃亮的黄牛从林中踱了出来,背上还驮着一个年仅七八岁的牧童。
那牧童长得虎头虎脑,表情却是严肃异常,见众人发现了他,他便大大方方地骑牛而出,丝毫不显慌乱:“我不是有意偷看你们的,我是怕你们下湖。别看它表面上一点儿水波也没有,这湖里可淹死过人呢!”
闻言,沈忘笑意盈盈地迎了上来,问道:“哥儿对此地可是熟识?”
“熟识?当然!我每日里搁这儿放牛,湖里有几条大黑鱼我都数得过来。”牧童胸脯一挺,显得煞有介事。
“那这湖里何时淹死过人啊?”沈忘凑近了些,不知从哪儿摸了块绿豆糕,一边问一边顺手递给了牧童。
牧童登时眉开眼笑,也不推就,坦荡地接过便大口咬了上去,自己吃了半块,又将剩下地半块递给了驮赴着他的黄牛,他拍了拍手上的残渣,神秘兮兮道:“我跟你说的,你可不要跟别人说哦!”
围拢过来的众人都用力地点了点头。
“有一日下大雨,我赶着牛回家,路上见到一个穿着蓑衣的人急匆匆地往砚池这边赶,雨这般大,砚池正涨水,我怕出危险,就喊了他一声,他就跟聋了一般,理都不理我,一头就扎进林子里。那时的雨大得都看不清路了,我心里也害怕,就没再寻他。”
小童费力地咽了口唾沫,似乎是记起了什么恐怖的回忆,声音也低沉了下来:“后来,我听人家说,砚池淹死了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府衙在湖上寻了好几日,也没找到尸体。砚池这边水深,淹死人的事以前也发生过,也同样是尸骨难寻,可从没像这一次这么闹闹哄哄。后来我才知道,死的那个人,是当时的县令,蒋大人。”
众人闻言皆是悚然一惊,却听小童继续道:“这样想来,也许,我就是最后见到蒋大人的那个人。”他喃喃说着,又突然警觉,瞪着沈忘道:“你可不准诓我,这事儿我可没敢对别人说。”
沈忘迅速在自己的嘴上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郑重承诺道:“哥儿放心,在下没有什么优点,唯一的长处就是嘴严。”
“那他们呢?”牧童瞟了一眼围拢在身边听得聚精会神地众人。
“我作保,他们一个字都不敢往外泄露。”沈忘再一次表情真挚地保证道。
身后的易微憋笑憋得脸都僵了,牧童却是心实,闻言点了点头,又道:“既然你们这般守诺,我也不是小气的人,就再告诉你们一个天大的秘密!”
随着牧童刻意上挑的眉毛,众人不由得又凑近了几分,只听那牧童用阴森的气声道:“你们瞧着那砚池中的大黑鱼了吗?”
众人随之望去,只见池中确有巨大的黑影,其形硕大无匹,粗略观之,最长的一条几可达九尺,淡水湖中竟有此大鱼,简直骇人听闻。见众人面露震惊之色,牧童很是满意,继续道:“这些还是小的,水底下的巨鱼只怕是你们这辈子都未曾见过呢!自蒋大人死后,这水里的巨鱼啊,便多出一条。”
此时,日头缓缓移到了砚池的正上方,湖面宛若冰雪中沁着的翡翠,光滑如镜,水波不兴。而周围的山峦则投下浓重的暗影,将湖面一分为二,一半明亮耀眼,一半墨色氤氲,而恰在这明暗过渡的交界,一片锦缎般的背鳍正穿水而行。
沈忘定定地看着那条悠然自得的黑鱼,他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黑鱼,如同潜底蛟龙一般的黑鱼。然而只是一瞬,那黑鱼便悄然离去,就仿佛刚才的场景只是日光构成的幻象,不足为信。
沈忘站起身,只觉头晕目眩,腿也有些酸麻,许是蹲久了乏力。他只得赶紧扶住身旁的树干,唯恐柳七看出端倪,再一转头,那小牧童已经骑着黄牛走远了,不时还回身冲他们用力挥手。
沈忘缓了口气,只觉眩晕感如潮水般退却,方才站直了身子。他走到砚池岸边,极目四望,湖中却哪还有刚刚那条大鱼的影子,他叹了一口气,思忖道:“若牧童所见身披蓑衣之人的确是蒋大人,那更是从侧面证实了案宗所录的准确性。可是,这样一片湖泊,年年死人,却总也找不到尸骨,究竟是为何……”
他想得入神,脑海中的话语竟自言自语地说了出来,程彻闻言,二话不说就开始脱靴子。这可把霍子谦吓了一跳,拦阻道:“程兄你这是做什么?你没听刚刚那位牧童所言吗,这湖里危险,可不能儿戏!”
易微却笑嘻嘻地盯着程彻看,她性格古灵精怪,大大咧咧,只把牧童刚刚的话语当志怪小说听,并不觉得这一面波平如镜的湖泊能有多危险,若不是知道自己水性太差,也想和程彻一起下湖一探。
柳七和沈忘也觉得不妥,二人对望了一眼,由程彻最为信服的柳七当先开了口:“程兄,我知道你水性好,可这深潭能容如此多的巨大黑鱼,可见湖底落差极大,且水深如墨,难以视物,实在是危险。”
沈忘附和道:“是啊清晏,这水下情况不明,寻尸骨之事我们再行计较,万不可以身涉险。”
程彻一向视柳七和沈忘为圭臬,见二者都反对自己下湖,手上拿着的靴子便不知是该套上还是丢下,正自犹豫着,易微却笑讽了一句:“是啊,阿姊都发话了,你还不回来?”
闻言,程彻面上一红,再无犹疑,扑通一声一个猛子扎进了湖里。
这一跳可把众人都吓坏了,易微也自觉懊悔,她哪里知道自己一句轻飘飘的玩笑话就激得程彻这般八尺汉子跳了湖,当下脸色也有些难看,心中惴惴地问道:“他不是天天自称锁横江吗?这点儿湖水应该难不住他吧?”
沈忘和霍子谦都面色冷峻的没有说话,蹲在岸边向湖中看去。柳七也看着易微,无奈地叹了口气。众人只见湖中滚出几个小小的气泡,哪里还有程彻的影子?易微见大家不答话,也气冲冲地跑到岸边往下望,只见那潭水果真深得惊人,除了延伸至湖心的嶙峋怪石外,湖底的情况哪怕瞪圆了眼睛也无从知晓。看久了,更是从心中陡然涌起一股寒意,就仿佛那湖底极深极暗之处,也正有一双巨眼目不转睛地向上观瞧,那种即将把人吸入其中的拉扯之感让人遍体生凉。
众人就这样齐刷刷地盯着湖面的动静,等了半天,程彻还没从水中上来。这下不仅是沈忘、柳七和霍子谦心焦不已,连最为乐观的易微也害怕起来。她在岸边兜兜转转,一会儿蹲下,一会儿又站起,满脑子都是程清晏将糖墩儿递给她时,憨厚爽朗的笑脸。
那种心情,就跟当时柳七被困火场之时一般无二,甚至还更为惶惑。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个带着胡人血统的俊朗男子,早已攫住了她的喜怒哀乐,别人都看得明白真切,反倒是她自己不肯承认。可如今,竟是自己一句戏言将这他诓进了深浅不知的砚池湖底,若他真是一去不返,那自己又当如何自处?
易微越想越懊恼,越想越焦急,发狠地冲地上跺了一脚,眼圈儿也跟着红了。
“清晏!”沈忘已经等不及,放声呼喊起来。
“程兄!”霍子谦和柳七也跟着喊道。
易微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堵得慌,竟是一个字都喊不出来。她心中暗下决心,若是程彻还不上来,自己便跳下去,把他揪出来!
正在这时,一个硕大的气泡从湖底的深处涌了上来,急速向上,在泡壁和湖面接触的一瞬间,莹亮的气泡“砰”地炸了开来,那声音不大,却着实清脆,引得众人都将目光投向了气泡破裂之处。
舜井烛影(五)
紧接着, 一个矫捷的黑影极速向前,分水而行,在岸边猛地冲出水面, 易微只顾着寻人躲闪不及, 被溅了满头满脸。一阵水花过后,程彻爽朗的笑脸露了出来,正欲向岸上的众人汇报他的重大发现,却被众人脸上复杂的表情吓了一跳。
尤其是易微,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眸光古怪的瞪着程彻,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诉说,亦像有满腔愤懑要抒发,程彻还以为是自己动作大了些, 用水溅湿了大小姐的衣服, 便忙不迭地道歉:“微儿, 对不住, 我……我不是有意的。”
易微看着面前男子扑闪着狭长的睫毛, 一滴晶莹的水珠顺着下睫毛滑过眼睑, 悠悠然然地停在颧骨的高处, 滞留片刻, 又顺势而下凝在形状优美端正的下颌。“啪嗒”,随着水珠一同落下的是易微汹涌的泪水。
“你烦死了!”少女像只受伤的小兽般咆哮了一声, 缩到柳七怀里呜咽起来。
程彻被吼得直缩脖子,一边用脚踩着水,一边有些委屈地看向沈忘:“我又咋了?”
沈忘又好气又好笑, 冲着程彻伸出手道:“先上来再说。”
一阵闹哄哄的骚乱之后,这边厢沈忘陪着程彻烘烤衣服, 那边厢霍子谦和柳七则好言安慰着易微,两拨人分工明确,泾渭分明,程彻时不时地探头去看易微那边的情形,可少女始终缩在灌木丛笼罩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沈忘轻轻拍了拍程彻的胳膊,劝慰道:“小狐狸冲你发火倒是件好事。”
程彻的浓眉虬结成一团,显然极是苦恼:“这有什么好的,她都不理我了。”沈忘看着眼前八尺长的汉子抱腿蜷着,用树枝一下一下拨弄着火舌,轮廓浓重的眉眼里皆是不解与忧心,心中暗笑:若是那帮水匪见到曾经的天煞神成了这副模样,恐怕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小狐狸不是不理你,她是害怕了。”
“害怕?”
“害怕你因为她一句激将之言,一去不返;害怕再也见不了你的面。”
程彻闻言,面上表情一松,大剌剌的笑容又浮上面颊:“嗐!这有什么可怕的,我可是锁横江,还能在这小水沟里翻了船吗?我去跟微儿解释解释!”
说罢就欲起身,却被沈忘一把拉住:“不可,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最喜欢什么就最害怕什么,这个时候,你得让小狐狸静一静,自个儿想想明白。”
程彻倒抽一口冷气,太阳穴突突直跳,脸瞬时红了个透,舌头也僵直得结巴起来:“当……当真?”
沈忘面露得色,全然忘了自己在柳七面前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你无忧兄弟你还信不得!只是现在小狐狸刚刚意识到这点,你得给她些时间。”
“一年两年我等得,十年八年我等得,哪怕一辈子,我也等得。”程彻说得一字一顿,字字千钧。
沈忘笑着睨了他一眼,道:“你就且把心放肚子里,这番话自己留着对小狐狸说。”温和的笑意逐渐被眸光中的墨色所取代,沈忘凝望着砚池平静的湖面,表情严肃起来:“清晏,对我说说湖底的情况吧,你可曾发现蒋大人的尸骨?”
程彻一拍后脑,懊恼道:“差点儿把正事儿忘了!方才我潜下去极深,这潭水阴寒刺骨,黑气森森,饶是我在水中也辨不清方向。我在水底摸索了半天,不仅没发现蒋大人的尸骨,相反,这潭底干净得出奇,连淤泥都很少,更遑论朽木落叶了。”
“后来,我在这水下发现了一个洞穴,这洞穴穴壁上的石质甚是奇怪,有许多密密麻麻的小气孔遍布其上。我觉得你可能也想看看,便敲下来一块。谁知正敲着,那洞中鼓出一个巨大的气泡,忽忽悠悠地直往水面而去。更奇的是,这气泡涌出的瞬间,带出一股旋流,将洞穴周围的沙砾石子吞进去好大一片!”
沈忘接过程彻递过来的一小块碎石片,细细打量了一番,脸色有些发白,郑重对程彻道:“清晏,你往后可绝不能再往这个湖里去,此番顺利回还实乃侥幸,若是下一次可不一定有这么好的运气。”
眼见着沈忘表情严肃,程彻也收敛了笑意,问道:“这石穴究竟是什么啊?”
“你刚才带上来的石块是铁石,如果所料无错,砚池底部隐藏着一处水下矿脉,经过湖水的日夜侵蚀,矿脉被消解出了大大小小的洞穴,暗自连接,互通有无,矿脉中还有气体,会时不时通过洞穴向外翻涌,也就是你刚刚看到的那个巨大的气泡。”
“气泡涌出之时会产生巨大的吞吐力,将周围的事物吸向洞穴的深处,而这也是砚池中年年淹死人,却总也找不到尸骨的原因。”
“他们都被那石穴吃进去了!?”程彻瞠目结舌道。
“也可以这么说,蒋大人的尸骨应该也是这般被拖入了洞穴的底部。如果刚刚气泡涌出之时,你被那旋流攫住,只怕你有通天之能,也难以抗衡。到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可真就是火烧纸马店,迟早要归天了!”
程彻沉默半晌,方才开口道:“那……我们这算是给蒋梓云一个交代了吗?”
沈忘叹了口气,顺着程彻的目光望向墨绿色的湖面,巨大的黑鱼依然在湖中悠闲自在的游曳,世俗凡尘的情仇爱恨似乎永远无法动摇它们内心的平静,它们只是沉默的梭巡,沉默的吃食,沉默的繁衍,最终化作湖底同样沉默的铁矿石。
那么蒋大人呢?沉尸洞底的他也得到了最终的宁静了吗?
* * *
济南府的历城县虽只是一座小小的县城,然其中刑名、狱事、人口、税收、钱谷诸项事物纷繁复杂,千头万绪,若想管理得当,让百姓不至流离失所,各耕其田,各安其政,作为一县之长必得殚精竭虑,绝不能有片刻松懈,沈忘也自是不能免俗。
若说之前无官一身轻,他还能将大把的时间和精力放在查案之上,而现在贵为历城县的父母官,他就不得不将更多的时间投入到一县的政事之上。是以,自砚池回来之后,哪怕是跳脱自在如沈忘,也不得不囿于每日繁重冗杂的衙门事物,难有片刻清闲。
“老爷,县里耆老乡绅们的拜帖属下收了不少,名门望族、鼎食之家尽皆翘首以盼,想同老爷一道为县里出力呢!”
汪百仪的声音似乎是从雾气中传来,听得不甚真切,沈忘揉了揉太阳穴,强自打起精神,道:“嗯,这是好事。”
汪师爷侧头看着沈忘,这位年轻的县太爷近些日子似乎异常疲惫,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浅淡,连一丝血色都找不见了。沈忘见汪百仪正眼巴巴地望着他,似乎在等待进一步的指示,便疑惑道:“汪师爷可还有事?”
“老爷,您新任为官可能有所不知,但凡新官上任,定然是要宴请全县数得着的耆老乡绅,以期日后互为照应,相得周转。所以,属下今日来,就是请老爷定个好日子,和众人聚上一聚。”见沈忘兴致缺缺,汪师爷继续催促道,“老爷,这事儿可马虎不得,不知老爷嘱意哪天呢?”
也无怪汪师爷这般心焦,实在是有明以来,官俸微薄,禄厚者月给米不过三石,禄薄者不过一石两石而已。洪武年间还可全支,后来便用了折色之法,以俸米折抄,又用布匹折俸米,这一番盘剥折算下来,能够到手的现银屈指可数。若不是沈忘家底颇丰,不吝钱财,只怕县衙难以周转。
一心报恩的霍子谦不信邪,曾一力揽下了衙门账目上的活计,没日没夜地算了好几天,算到最后霍子谦也只得长叹一声:“若是不贪墨,就只能入不敷出。”
看着汪师爷日益萎靡不振的脸,沈忘只得苦笑着点头:“择日不如撞日,就定在今晚吧!”
汪师爷登时满面春色,喜不自胜:“是,老爷!”
是夜,历城县衙的会客厅内,士人群集,济济一堂,觥筹交错,热闹非凡。新官上任的县太爷望着满座宾朋,温和的笑意中浮现出丝丝疲态。沈忘本就不胜酒力,刚饮了几杯便晕眩感顿起,无奈,他只得以手称腮,微眯着眼睛看着诸位历城县叫得出名字的乡绅豪富你来我往,长袖善舞。
“咱们历城县也算是好事多磨,这县衙的父母官啊你方唱罢我登场,倒跟走马灯似的换个不停。不过好在沈老爷来了,小人们的心啊也就定了!”做丝帛生意起家的申员外捧着自己鼓鼓囊囊的肚子笑着说。
“是啊!沈老爷一看就是青年才俊,淑人君子,定能带领吾等堆金积玉,财运亨通啊!”有人附和道。
桌上登时响起了一片“和气生财”的赞同声。
“听诸位的意思,前任县令大人,似乎在生财之道上……颇有些不通情理?”此言一出,桌上刚刚还雀跃的气氛冷了几分,诸位耆老乡绅齐齐看向发出疑问的沈忘,面上露出几分尴尬之色。
刚刚嚷得声音最大的申员外小心地解读着沈忘面上的表情,只见这位不胜酒力的年轻官员笑容和缓,若春风拂面,丝毫没有不悦之意,便大着胆子道:“蒋大人……怎么说呢,为人处世有些死板,小人们曾多次向他建言献策,都被他驳了回来,真是……呵呵……一点儿情面也没给小的们留啊!”
申员外搓着手,像极了一只站在饕餮佳肴前不知所措的肥胖苍蝇。
舜井烛影(六)
“哦?”沈忘刻意拉长着尾音, 本就漂亮的眉眼笑得愈发舒展,让人看着赏心悦目:“这样看来,我断不可跟蒋大人一样, 而应该给在座诸位行些方便?”
见沈忘的脸上始终挂着笑, 刚刚还在观望的乡绅豪富们胆子逐渐大了起来。
“咱们和沈大人本就是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沈大人若是能为我等行些方便,那小人们自然是惟沈大人马首是瞻!”其中一人附和道。
“没错!小人们与沈大人休戚与共, 惟沈大人马首是瞻!”众人皆闹闹哄哄地表达着自己“得遇明主”的欣喜,面上的得意之色被酒气一激,化作耀目的酡红在颧骨上绽放开来。众人之中,唯有一名长髯垂胸, 布衣皂靴的男子始终低头吃酒, 没有参与这场宴会上的狂欢。
沈忘环顾四周, 只觉夜色沉沉之间, 群狼环伺, 恶臭盈野, 他孤身一人, 手持炬火, 四面皆风。朝堂如此,江湖如此, 尘世如此,孤直如蒋大人,即便化作潭底沉默的铁石, 又如何安宁?
“呵——”一声嗤笑,从沈忘的唇齿间挤将出来, 最终化作磅礴落拓的笑意,回荡在酒桌之上:“休戚与共?在诸君心中,率绅富安坐而吸百姓之髓,操奇计盘剥而拥愚民之利,使富愈富,贫愈贫,这便是好县令。再进一步来说,好佞而恶直,好小人而疑君子,善私而不善公,善结党而不善自立,善逢迎而不善执守便是好县令。好不容易出了个爱民如子的蒋大人,诸君却共诧之如怪物,有趣有趣,当真有趣!”
沈忘大笑着看着众人,双目灼灼,直盯得众人垂下头去,莫敢与之逼视,方才倏然起身,微笑道:“这种好县令只怕本官也做不来,让诸位失望了。本官不胜酒力,就不陪诸位了,告退。”
言罢,酒杯往桌上一搁,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沈忘离席倒也并非全然出于义愤,他酒量本就极差,此时酒酣耳热,脚步虚浮,头脑中的眩晕感更甚,若不是旁边赶来一人扶住他,只怕刚刚还慷慨陈词的沈县令下一秒就会摔个狗啃泥。
“汪师爷,本官弗了你的好意,你可莫要见怪。”沈忘轻轻拍了拍身边人的胳臂,聊表歉意。他岂能不知汪师爷张罗这一场宴会的用意,无非是想卖县里耆老乡绅个面子,为日后升官发财,铺路架桥。而他偏偏看不惯这其中蝇营狗苟,层层盘剥,自是无法同流合污。
“汪师爷正忙着赔不是,没时间来扶你。”身旁之人声音清冷低沉,带着隐约的笑意。
沈忘惊得酒都醒了,赶忙敛了面上的嚣狂之色,扶着墙站直了身子:“停云!你怎么来了,我能站稳,你快退开些,酒气熏人。”
沈忘知道柳七性格古板,最是看不惯男子浪荡不羁之态,心中正暗自懊悔,却发觉柳七并没有退走,支撑着他的胳膊沉稳有力,声音中的笑意更清晰了:“我听了你刚才那番话,痛快!”
闻言,沈忘简直如登云端,脚下愈发轻飘,强自克制的笑又浮上唇角:“当真?”
“当真。”
沈忘只顾开心,却并未察觉,这是柳七第一次没有唤他:沈兄。
* * *
在柳七的搀扶下,沈忘终于摇摇晃晃回到了书房,甫一坐下,就被柳七灌了满满一大碗醒酒汤。沈忘倒是听话,任由柳七摆弄,一仰头喝得一滴不剩。柳七很是满意,本来快要消散的笑意又如吹了春风的朝颜花,粲然而绽,看得沈忘恨不能再喝几碗。
正在此时,一阵敲门声扰了这一方夜的清净,沈忘只道又是汪师爷,唯恐他絮絮叨叨,连忙回道:“汪师爷,本官已经歇下了,有事明日再叙!”
门口的声音静默了一阵,继而一道陌生的沉郁声线响起:“沈县令,小人有要事相告。”
柳七闻言,和沈忘对视了一眼,默契地一矮身,躲到了书房一角的屏风后。待柳七藏好之后,沈忘站起身,打开了房门。
沈忘眸光极快地打量了一下来人,此人身材极是敦实,手脚短粗,颇有武人风姿,再加上那一捋及胸的长髯,沈忘瞬间便将来人和脑海中的形象对上了号。宴会之前,汪师爷曾兴致勃勃地将县里有名望的乡绅豪富一一介绍给沈忘,而此人正是济南府三家当铺的掌柜,刘改之。
沈忘对与会诸君都没有什么好感,相反,这位低调不言的刘改之倒是唯一看得过眼的。宴会期间,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身前三寸,只是默默夹菜,吃酒,无论席上讨论什么,他都是浅笑不语,比那些急功近利之徒顺眼许多。
“刘掌柜,您有何要事?”沈忘又变成了笑眯眯的模样,眉眼弯弯地望着刘改之。
孰料,刘改之步子往前一挺,一棵红艳艳,亮晶晶的珊瑚树就推到了沈忘的怀里,沈忘下意识地往回送,推搡之间刘改借机上前,用几乎听不真切地耳语道:“沈县令,隔墙有耳。”
沈忘眉眼一跳,思绪急转,下一秒便朗声笑道:“刘掌柜实在是太客气,来来来,内堂详谈。”他一边说,一边侧身将刘改之让进房中。
入得房内,刘改之十分警惕地环顾四周,最终将目光凝驻在立在房间一角的屏风上,轻声道:“沈县令,可否私下谈谈?”
沈忘脸上一红,赶忙保证道:“刘掌柜放心,屏风之后是本官性命相托之人,断不会泄露只言片语。”
刘改之闻言,微微点了点头,余光又在屏风周围梭巡片刻,方才开口道:“沈县令,今日我想与你密谈之事,本是想烂在自己肚子里,绝不对外人道也。只因此事牵涉小人身家性命,凶险万分,断断开不得玩笑。”
刘改之双拳紧握,面上的肌肉紧绷,似乎每吐出一个字就要用尽全力一般。
“那此番紧要之事,刘掌柜为何愿意告诉我呢?”见对方言辞切切,沈忘也收敛了笑意,肃容道。
“只因沈县令酒桌上的那一番话——率绅富安坐而吸百姓之髓,操奇计盘剥而拥愚民之利,字字句句,直切厉害,说得在座诸人莫不敢言。那时小人便决定,不若堵上身家性命,信沈县令一次。”
沈忘拱手一礼,正色道:“多谢刘掌柜信任,愿闻其详!”
“沈县令,我听闻前几日你在汇波楼偶遇了蒋大人的千金,可有此事?”
沈忘点头道:“确有此事。”
刘改之的脸上露出一丝难言的苦涩笑意:“蒋小姐是不是说,蒋大人是被蛟龙所害,沉尸砚池?”
“没错,后来本官据此事进行了查证,翻阅了卷宗,蛟龙之事虽是子虚乌有,可蒋大人确实失足落水,尸骨难寻,人证物证齐备,只是……”沈忘紧抿着唇,思忖道:“只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此事颇为微妙,给人以如坠云雾之感。”
闻言,刘改之始终紧盯着沈忘的眼睛亮了起来:“我果然没有看错人。沈大人所感无错,因为那疯女人压根就不是蒋小姐!”
舜井烛影(七)
此言一出, 不仅是沈忘目瞪口呆,连藏在屏风后的柳七都跟着心脏漏跳了半拍。这好端端一个大活人,还能做得了假?
“刘掌柜何出此言?”沈忘从来不是别人说什么便信什么的主儿, 自有心查探蒋大人溺死案之初, 他便有意识地询问了多名百姓,蒋梓云大闹历城县衙之事尽人皆知,而她前往府衙击鼓鸣冤的时候也被众人所见,人证颇多。在这种情形之下,何以能指鹿为马, 大变活人,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一个县衙就如同构造完整的人体,县令是为头脑,刑名、钱谷师爷为左膀右臂, 三班捕头为腿足, 各处衙役、小吏为肌理, 唯有各部分相互配合, 互为倚仗方能如臂使指, 运转自如。可如果一个县衙, 在众目睽睽之下都敢将案件苦主调了个包, 那只能说明一点, 本该承担头脑任务的县令,被架空了。
刘改之眼见沈忘面色数变, 知道沈忘心中已然对自己目前的处境有所了解,沉声解释道:“小人之所以能笃定蒋小姐身份有异,是因为真正的蒋小姐自蒋大人亡故之后, 曾借宿在小人的宅院之中。蒋大人溺亡一事,小姐早就觉得有蹊跷, 是以在大人失踪之后时常去县衙询问,甚至去府衙告状,然而,各方官员相互推诿,始终没有人愿意接手历城县衙这堆烂摊子。而在寻告的过程中,蒋小姐也察觉到了隐藏在幕后的危险,因此躲藏于小人的家中。”
“蒋大人于小人有知遇之恩,因此小人绝不会置身事外,极力隐藏小姐的行踪。然而数日之前,小姐却突然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而那恰恰是沈县令走马上任之日,也正是那疯女人鱼目混珠之时!”
“这几日,小人食不下咽,睡难安寝,几乎将整个历城县都翻遍了,却始终没有找到蒋小姐。小人知道,这定是有人只手遮天,颠倒黑白,凭小人之力无异于螳臂当车,自不量力,只能求助于沈大人,恳请沈大人无论如何,保下蒋大人最后一丝血脉啊!”
面前的刘改之言辞恳切,不似作伪,沈忘蹙眉深思,将自己从踏入历城县衙那一刻起的点点滴滴都回忆了一遍。从汇波楼下惊险的初遇,到县衙二堂的审问,再到卷宗的查阅,砚池下的梭巡,沈忘骤然惊觉了一个之前从未注意到的盲区。
汇波楼下,那名女子直言“屠蛟龙,报父仇”,让沈忘先入为主地默认了她的身份;在县衙二堂之内,在场的只有汪师爷、燕隋总捕头和值班书吏,那名女子言之凿凿自己就是蒋大人之女,却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后来,柳七送那名女子返回外宅,宅中只有一名负责照看的老妪,柳七也并无机会接触到旁人,自是无法对女子的身份产生怀疑;再到沈忘经手的卷宗,人证、物证,桩桩件件尽皆是县衙提供,切断了沈忘与外界交流的渠道……
细细思来,沈忘的拳头缓缓握紧,一股冰寒之气顺着脚下踩踏的地面攀援而上,沿着沈忘的脊骨迤逦蜿蜒,让他周身都如坠冰窟,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这帮人,竟是利用沈忘初来乍到,不熟稔当地事务之机,偷梁换柱,指鹿为马,将沈忘用一座玻璃制成的瓮倒扣其中,瓮中之人似乎对外界的一切了如指掌,实则困囿于巴掌大的空间,无异于坐井观天。
一丝冷笑从沈忘的唇齿之间溢出,这小小的历城县衙,藏污纳垢不输朝堂,可若想凭此伎俩便能让他沈无忧装聋作哑,实在是打错了算盘!
“刘掌柜,你可知幕后之人是谁?”
刘改之紧抿着唇,以指做笔,将食指在茶水中轻轻一点,就着酸梨木的桌面写了起来。随着他的一笔一划,沈忘面色愈发沉郁,他将目光投向屋外落寞的夜色,苦笑着叹了口气。
第二日。为防打草惊蛇,沈忘和柳七转天一早才借送药之机前往外宅,一路上,沈忘将自己所处腹背受敌的境遇和盘托出,他对自己的安全不甚焦心,倒是生怕再来一场施府大火,伤了柳七和易微分毫。
“我有自保之力,沈兄无需忧心。寒江亦有程兄相护,想来倒是沈兄你……”柳七柳眉微蹙,上下打量着沈忘,“手无缚鸡之力,最易被贼人钻了空子。”
沈忘被说得面上一红,反驳道:“在下……本官堂堂一县之父母官,怎能瞻前顾后,被几个贼子缚住了手脚,岂不贻笑大方。再者说,我倒不信这历城县衙上百号人手,就无一个可用之人?”
正说着,沈忘却感觉走在前面的柳七停住了脚步,他也抬起头向前方看去,只见不远处的宅院门口挤满了人,几名衙役正竭力维护着现场的秩序。
“无关人等一律退开!”宅院内响起了炸雷般的怒吼声。
沈忘心头一跳,一种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这座被探头探脑的百姓们团团围住的宅院正是历城县衙安置“蒋梓云”的外宅。他与柳七对望了一眼,都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还没进院门,就和迎头走出来的一人撞了个正着。
“沈大人?”来人正是历城县衙的三班头役燕总捕头,他似乎对沈忘的不请自来很是诧怪,有些警惕地打量着沈忘。他身形壮硕,人高马大,比沈忘还要高出一个头,此时宛若门神般往院门前一挡,居高临下的盯着沈忘,极有威势。
“沈大人何以至此?”
沈忘抬眸,目光凛冽,唇角的笑意褪了去,显得整个人冷峻非常:“本官自是来看望蒋小姐,倒是燕捕头你,一大清早在民宅中呼来喝去,所为何事?”
这永远笑眯眯的县太爷陡然一变脸让燕隋的心中不由一跳,方才记起历城县衙的主人正是面前这位弱不禁风的青年男子,语气不由得放缓拱手道:“禀大人,卑职巡逻至此,发现外宅院门大开,却无人声,呼喊数声亦无应答,心中诧怪,便与众兄弟进门探查,竟发现了蒋小姐的尸体。卑职已命手下维护好现场,正欲前去通秉大人,却不料大人已然到此。”
沈忘与柳七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压抑的怒色,他们前脚刚准备找“蒋梓云”问话,后脚“蒋梓云”便莫名其妙的死了,这实在是不能不让人生疑。
沈忘沉声问道:“女尸现在何处。”
燕隋大手一摆,道:“请大人进屋一观。”
房间的门虚掩着,清晨的阳光斜斜照入房中,映亮了那垂在梁上随风摆荡的身影。地面上翻倒着一把木椅,木椅的正上方悬着一双尖足凤头绣花鞋,而这双鞋的主人此时正背对着房门,随着轻软的微风,缓缓地向着沈忘站立的方向旋转着。
沈忘盯着那转动的女尸,极力克制住头脑中汹涌而至的眩晕感,下一秒,他便看清了女尸浸润在阳光中的脸。那张脸他是熟识的,正是冒充蒋梓云的疯女子;那张脸他又是陌生的,那探出唇齿的青紫色的长舌,宛若畸形的巨大蛞蝓正顺着苍白的脖颈挤进女子毫无生机的嘴里。而女子下身的长裙,已经被恶臭的污秽沾染,形成一片暗褐色的狼藉。
沈忘用力按压了一下自己的眉心,轻声道:“把她放下来吧,柳仵作,本官在此监看,可以开始验尸了。”
“是。”柳七应声上前,蹲踞于地,开始对“蒋梓云”的尸体进行验看,一名哆哆嗦嗦的小书吏随着柳七不断的喝报,誊录着尸格。
许是因为水土不服的原因,沈忘几日来都颇感不适,而房间中浓重的腥臊气又加重了这种不适感,让沈忘不得不坐在一边的长凳上缓了一会儿,方才起身环视整个房间。房间的陈设并无什么值得过分关注之处,纱幔下的架子床上还有使用过的痕迹,墙角置一杉木衣箱箱门半开,箱中的衣物一览无余。
这是再典型不过的女子闺房陈设,很难从中辨别“蒋梓云”身份的真伪。沈忘缓步而行,手指轻轻划过窗棱,却偶然触碰到了某种轻薄松脆的物件。沈忘双指一衔,竟是一枚已然风干的枯叶。
那叶片呈椭圆形,因为干瘪缺水,四角都向上翻卷着,稍稍用力一捻便化成无数碎屑萎落于地,这房间中并没有养植花草,这叶片又是从何而来呢?
沈忘一边四下寻找,一边轻推窗框,想要将窗户打开看看后院的情况,却发现窗户开到一半便再也推不动了,似乎窗后有什么东西阻止了窗户的开合。沈忘将手绕到窗后一探,指尖触到了坚硬细长的枝丫,那妨害窗户开合之物竟是一盆枯死的杜鹃花。
盆中的杜鹃花早已死去多时,根系都已然腐黑变色,可土壤却是湿润的,就仿佛杜鹃花的主人始终在坚持浇灌,祈盼着花朵再次盛放之日一般。沈忘用手指捏了一小撮土,放在鼻下一嗅,了然的神色便浮上眼角眉梢。
“停云”,沈忘向着尚在忙碌的柳七微微招了招手,“你来看看这个。”
柳七停下勘验,依言走到沈忘身边,低头一闻,眉毛立刻警觉地高扬起来:“这是……”
沈忘点头,竖起食指在唇前虚虚一比,制止了柳七接下来的话语,轻声道:“她的确不是蒋梓云。”
沈忘警惕地抬眸看了一眼还在哆哆嗦嗦抄录的小书吏,接着耳语道:“敌在暗,我在明,处处掣肘,县衙之中怕是已无可信之人。”
舜井烛影(八)
柳七心思斗转, 冷声道:“若果真如此,只怕那负责照看的老妪也是凶多吉少。”
“停云,这里耳目众多, 没有清晏把守断难安心。初检做完, 咱们还是回殓房再做查验,以防生变。”
柳七点头,从吓得面色发白的小书吏手中拿过尸格,又仔细校阅核对了一边,方道:“我这就先行返回, 准备好殓房,再喊程兄回来帮你。”
“不必”,沈忘将目光投向虚掩的门扉,透过那道狭长的缝隙, 能看到数名差役正站姿笔直地守在外面, 既像是护卫, 又像是困局, “我倒要看看他们还能做到什么地步。”
当燕隋拿着对周边四邻进行的初访笔录走入房间时, 柳七已经将箱箧收整好, 正在往女尸身上盖着白布, 那张白布平整熨帖, 显然被主人收拢得十分精心。
“这位仵作娘子倒是真真麻利,这便勘验完成了吗?”燕隋口中说着赞扬之语, 目光却沉沉地在柳七的身上梭巡,似乎是想找出这位县太爷钦点的女仵作究竟有何独特之处。
柳七略一拱手,眉头都不抬地回道:“初检已毕, 这便回衙门复核。”
“那我安排几位兄弟……”
“燕捕头客气,我独行惯了, 先行告退。”柳七向沈忘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背上药箱,急匆匆地离开了。
被身为贱籍的仵作断然拒绝好意,燕隋既尴尬又气恼,嘴巴不敢置信地张开,又强压怒火的合上,像一只齿缝间塞了碎肉,别扭却无处发泄的凶兽。一直沉默不语看着尸格的沈忘此时微微抬眼,开口道:“她性子就是这般,燕捕头无需介怀。”
燕隋从鼻孔里喷出一股热气,蒲扇大的巴掌一挥:“属下岂能跟一名女子一般见识。”
“如此甚好”,沈忘语气淡淡地,若无其事询问道:“这女子死状骇人,面目全非,我未敢细看,她果真就是蒋大人的千金蒋梓云吗?”
“自然是蒋小姐无疑啊!大人初来乍到和她不熟识,辨认不清也是自然。可属下与她打过多次交道,就算她化成灰属下也……”意识到自己出言不逊,燕隋不自然地轻咳了一声,继续道:“再说了,这宅院是县衙替蒋小姐安排的,那老妪也是县衙替蒋小姐寻的,死在这儿的不是蒋小姐,还能是谁呢?”
“既然这照顾蒋小姐的老妪是县衙寻来的,那此时她去了哪儿呢?”沈忘紧跟着问道。
“属下询问了就近的街坊,皆言昨日入夜之后,宅院中曾传出桌椅倾倒之声,想来是蒋小姐上吊之时踢翻木椅所致。而那名老妪自蒋小姐上吊之后便不知所踪,甚是可疑,只怕蒋小姐之死同她脱不了干系。”
沈忘感到自己几乎快要压制不住泛上唇角的冷笑了,这燕捕头别的一问三不知,甩锅的功夫倒是十足十的好。这还没问几句,便直接将畏罪潜逃的罪名安在了一位年过半百的老妪身上,怕是真把初来乍到的自己当成了不学无术的饭桶了。
“既是如此,那燕捕头可要快些寻到那名失踪的老妪,早些结案啊!”
“是!属下定当不辱使命!”燕隋一边大声应着,一边偷眼观瞧面前的县太爷,他的脸上始终挂着笑意,只是不知为何,那苍白的面容衬着那勾起的唇角,却让燕隋感到莫名的寒意。
“还有,燕捕头,把现场所有的物证通通带回衙门封存,此案一日未结,这些物证便一日不可损毁。”
燕捕头有些瞠目地看着沈忘划分为“物证”的物什,简直事无巨细,甚至还包括一盆枯萎的杜鹃花和上吊用的木椅:“大……大人,您是说所有这些?”
“当然,燕捕头以为呢?”沈忘笑眯眯地看着燕隋,一字一顿道:“有劳了。”
* * * * *
历城县衙,内宅书房。
围坐的五人除易微之外皆表情严肃,面沉如水,唯有易微撅着嘴,耷着眉,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上次不带我和柳姐姐,这次不带我和傻大个,反正就是里外里不带我玩儿呗!”易微小声嘟囔着,扯着自己衣服上的穗子。
“易姑娘,也没带我。”霍子谦温声提醒道。
易微瞟了一眼霍子谦,修长的眉毛耸拉下来,形成一个委屈的“八”字,叹了口气道:“是啊,现在我倒和你一般了。”
“寒江”,柳七轻轻拍了拍易微的柔荑安抚道:“这一次可不比往日,敌暗我明,又偏偏困于一隅,一旦行差踏错,只怕满盘皆输。”
“停云说的没错,蒋大人就是最好的例子。先是他莫名其妙的坠湖溺亡,后又是孤女离奇失踪,到现在连冒牌的蒋梓云都死于非命,可见幕后之人所图甚大。小狐狸,以后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可离开清晏身畔,更不能单独一人行动,听到了吗?”沈忘罕见地板着脸,语气严厉地对易微道。
易微何曾见过沈忘这般严肃的样子,但想到之前被困地牢,终究是自己理亏,只好脖子一缩,往柳七怀里一钻,气急败坏地敷衍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快说说案子吧,我等着听呢!”
易微嘴上虽是这般说着,心里却还兀自不服气地暗道:谁用你们保护了,这次我自有法宝。
沈忘知道易微性格叛逆跳脱,从不服管,和小时候的自己极为相似。说来也是荒唐,自己此刻竟也站到了沈念的角色之上,思及此处,沈忘不由苦笑。
“停云,你先来说说验尸的结果。”饶是心中存着隐隐的担忧,沈忘还是不得不把话题转回到案件本身。
柳七颔首,展开尸图,以手指点,沉声道:“经过勘验,女尸全身只有一处伤痕,即是脖颈处的勒痕。勒痕呈八字开口状,死者面目由于颈间的巨大下坠力呈现灰白色,因长时间吊挂,淤血下行,在小腿处呈现细小的出血点,这些特点皆与上吊致死的情状相符。”
“还有,因绳结压迫喉管,使得舌头外吐,直坠胸前,以及裙摆上沾染的污秽,也是人被缢死时的肢体失控,产生的排泄失禁现象。这些都说明,这名女子的确是上吊致死。”
程彻仔细听着,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沈忘看在眼中,温声道:“清晏,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程彻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道:“我说得不一定对,但既然无忧问了,我随口一说,你们就权当参考哈!从阿姊的验尸分析中来看,这名女子的的确确是上吊自杀,说不定她就是因为疯病发作,再加上父亲新丧,不想活了呢?那刘掌柜说她不是蒋小姐,她便不是了?咱们刚来这历城县衙,便把县衙里的人从头至尾怀疑了个遍,偏偏信那之前从未谋面的刘掌柜,是不是有点儿草木皆兵了?”
程彻说得犹犹豫豫,沈忘的脸上却浮起赞赏的笑意:“清晏,你的思虑很是周全。”
程彻面上一喜:“是吧!我也觉得近几日脑子愈发活络了!”
身旁的易微翻了个白眼轻嗤道:“说你胖你还喘上了,你是不是觉得这历城县衙从里到外都是大好人啊!你也不动脑子想想,那刘掌柜骗我们,有何好处?我们是能给他金银呢,还是能给他优待?商人无利不起早,这半点儿利益没有的事儿,他为何要做?可是另一拨人若是骗我们,好处可是实打实的。”
沈忘笑着点头道:“还是小狐狸棋高一着,我也是做此想。这前任官吏离奇失踪,我作为新官上任,自然会用心探查,那与其让我揪着过往的案子不放,不如将告状的蒋小姐掉包成发了癔症的蒋小姐,让我查无可查,问无可问,毕竟疯子嘴里的话本就不可信,那自然也可以将之前蒋小姐击鼓鸣冤的事情推到癔症发作上,一推三六五,岂不干净?”
“可偏偏我又从刘掌柜那里得知了鱼目混珠一事,对蒋小姐起了疑,疑心一起,便再难消泯,那掉包的蒋小姐就不能留了,只能让她上吊身亡。这样,与蒋大人案件相关之人便死的死,亡的亡,人死案清了。”
霍子谦倒抽了一口冷气,喃喃道:“这历城县衙比之白莲教,也不遑多让啊!咱们可真是刚出龙潭,又如虎穴,不得宁日。”
程彻见霍子谦面色苍白,笑着安慰道:“嗐!你这还是同我们呆得时日短,自我认识无忧兄弟之后,还真没有一日是‘宁日’呢!以后你习惯了就好了!”
被程彻的大巴掌拍着后背,霍子谦又是感动又是害怕,感动的是程彻将自己看成了队伍中的一员,认为自己以后也将一起同行;害怕的是万一程彻一语成谶,今后真的永无宁日,这可如何是好啊?
霍子谦正暗自纠结,一旁的柳七则借着沈忘的话头继续补充道:“再说回案子,今日我同沈兄前往案发现场,发现了一盆枯萎多时的杜鹃花,那泥土尚且湿润,显然前不久才灌溉过。而通过嗅闻土壤中残留的气味,我断定浇灌花朵的,正是我配给蒋小姐治疗癔症的药。可见,这所谓的蒋小姐,压根没有疯病。”
“你瞧!”易微见自己猜得没错,得意地一拍桌子:“样样都合得上!”
“那既然都猜出来了,那咱们还等什么,我这就杀它个七进七出,给这历城县衙换换血!”程彻闻言猛地站起身,作势向屋外冲去。
舜井烛影(九)
沈忘驾轻就熟地一把扯住程彻的衣裳下摆, 他实在是太了解自己这位一根筋的好兄弟,知道他有勇少谋,点火就着, 见风就涨, 所以不急反笑道:“清晏,事情尚未明朗,我们又没有切实的证据,你还是好好歇着,莫要学戏文里的赵子龙了, 还血洗历城县衙,你倒是说得出。”
沈忘的语气轻柔明快,饶是程彻也听出了话中善意的调侃,当下不好意思地脸色一哂:“那啥……你要不让我去, 我就不去嘛!”
易微也乐了, 悄悄跟一旁紧张得握紧双拳的霍子谦挤眉弄眼:“你看, 我说他是傻子吧, 你倒还当真了。”
程彻和易微这一番插科打诨, 倒是把原本紧张的气氛舒缓了不少, 沈忘不由得松了口气, 一直吊在心口的情绪松懈下来, 一股难以名状的晕眩感却直冲天灵盖,让他整个人顿觉天翻地覆, 陡然失却平衡感让沈忘沁出了一脑门子冷汗,眉头也不受控制地紧皱起来。
“你怎么了?”胳膊肘被轻轻地撞了一下,沈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转头看向身旁之人,露出勉强的笑容:“没事, 就是昨夜里没休息好。”
沈忘的脸色如同浸了霜雪一般惨白,柳七自是不信,便伸手去探沈忘的脉搏。沈忘知道自己身体有恙,生怕柳七担心,可此时他被柳七和程彻一左一右夹在中间,硬躲是躲不掉的,只得反手一抓,握住了柳七的手腕。
“我真的没事。”他微笑着重复道。
二人在圆桌下方的这一来一回,又怎么能逃过易微的眼睛,少女两眼一瞪,像极了两颗刚被露水打湿的葡萄,她跟护主的小犬一般猛地把柳七的柔荑从沈忘手里抢了过来,发出一声近乎吠叫的抗议:“又干嘛!”
沈忘拿易微彻底没有办法,只得好脾气地笑笑,双手一摊,以示清白。不过易微这一打岔,倒是让柳七不得不放弃了给沈忘号脉的举动,退而求其次道:“既然案情已经分析清楚了,那我们便各自散了吧!我看沈兄的面色不是很好,还是早些休息为妙。”
五人之中最有分量的柳七都发话了,大家也都轰然应着离开了房间,柳七故意留在最后一个,在掩门时对沈忘轻声道:“我去熬些汤药,你待我回来再歇下。”
沈忘心中一跳,一种醉酒般的飘飘然从胸膛涌出,激得他面上泛起两晕醉色,显得原本惨白的双颊多了几分健康的红润。他脚步虚浮地走到书房一角的美人榻上,用胳臂撑着头歪在上面,眼皮却不受控制地一下接着一下往下眼睑上坠。上一秒,心里还想着要等柳七来了,喝了药之后再睡;可下一秒,沈忘便彻底堕入无意识的虚空之中,手腕一松,整个人彻底瘫在了美人榻上。
再睁开眼时,沈忘发觉自己的手已经放在门扉之上,正在做出推门的动作。沈忘一怔,将手缩了回来,疑惑地看向身畔四周。
这里已经不是历城县衙的书房,而是一处似曾相识的院落,周围弥散着浓得化不开的雾气,仿佛有了实体一般。沈忘转过身,身后是大雾弥漫,形成了一道遮天蔽日的雾墙,只是看了一眼,沈忘便放弃了离开院落的打算,只得再次将目光聚焦在面前的木门之上。
他想起来了,这似曾相识的院落不是别处,正是那冒牌蒋梓云丧命当场的外宅。自己怎么会迷迷糊糊地来到了这儿?沈忘正自疑惑,却听见房门虚掩的房间中发出了“砰砰”地叩击之声。
那声音不大,却极有节奏,就仿佛屋内有人正轻柔地敲着门,也想要出来一般。沈忘一咬牙,推开了面前的房门。
浓雾之下的房间依旧如白日里所见的一般,与寻常女子的闺房并无殊异,而那悬梁上垂挂的人影也同之前见到的一样,正背对着沈忘,如风中残荷,随风摇荡。
砰,砰——
尖足并蒂莲绣花鞋微微翘起的鞋尖一下接着一下,撞击着人影正下方的木椅的椅背,如同清越的鼓点。
砰,砰——
随着鞋尖不断的撞击,那人影也悠悠荡荡旋转起来,带着一种宿命的萧索像沈忘的方向缓缓转过身来。
沈忘不受控制地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面前诡异的场景。根本无法移开视线。终于,人影彻底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和沈忘对上了眼神。
那是怎样一张脸啊!漂亮的杏仁眼仿佛被人用针撑开一般,以一种诡异的幅度大睁着,连眼角似乎都因为太过用力而泛起赤红的血丝,苍白的嘴唇张开,一条绛紫色的舌头荡了出来,像一条没来得及回巢的赤练蛇。浑浊的涎水顺着舌尖凝聚出浓稠的涎珠,摇摇欲坠,倒映出沈忘惨白如纸的面容。
就算已然这般狰狞得面目全非,沈忘还是一眼将人影认了出来。这不是别人,正是早已入土为安的惠娘啊!
怎么可能是惠娘,怎么可能是她!
沈忘只感觉胸中一股浊气直冲而上,让他整个人快要炸裂开来。他用力揉搓着双眼,不可思议地睁眼再看!
不是惠娘……而是……
人影的面容如溶了水的白竹纸化散开,重又凝聚成另一副模样。
那是如盛放的栀子花般端丽绝俗的容颜,那是如月下冰川般坚毅纯粹的精魂,她定定地望着他,唇角勾起一抹再熟悉不过的浅淡笑意。
“停云……”
沈忘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想要触碰那悬挂之人苍白冰凉的指尖,在将接未接之际,又倏地收回,面色剧变。
那怎么可能是她?她明明还活着,停云她还活着!
砰,砰,砰——
敲击声更急促了,似乎是在催促着他快些行动,莫在踯躅!
砰,砰,砰——
敲击声更剧烈了,似乎既是威胁,又是隐含关切的警告!
“无忧,你醒了吗?”听到那熟悉的呼唤声,沈忘猛地睁开了眼睛。哪里还有浓雾下院落的影子,他依旧还斜靠在美人榻上,榻边的小几上,放着一碗已经凉透的药汤。此时的沈忘汗出如浆,里衣已经被汗水湿透,苍白的额上也满是汗珠。他剧烈地喘着气,缓了好一会儿,才扶着案几站起身,给门口等得不耐烦的程彻打开了门。
看见沈忘如同淋了一场大雨般的狼狈模样,程彻也吓了一跳:“无忧,你这是咋了,掉……掉湖里了?”
沈忘哪还有力气跟这位脑子缺根筋的好兄弟闲扯淡,无力地摆了摆手,问道:“怎么了?”
“哦!差点儿忘了正事儿!”程彻狠狠一拍自己的脑袋道:“刚刚我在外堂见到了方捕头,他正着急寻你呢,说是那失踪的老妪找到了!”
沈忘眼睛一亮,刚才的颓丧之气一扫而光,大声道:“让方捕头等我片刻,我这就换上官服,带那老妪去二堂候着,千万看好了人!”
一盏茶的时间后,历城县衙二堂。
“堂下何人,速速报上名来。”沈忘目光如炬,上下打量着哆哆嗦嗦委顿在地的老妪。那老妪约莫六十岁上下,满头华发,面上的皱纹如斧劈刀砍般深刻,将消瘦的面孔分成不和谐的数部分。眼皮厚重,斜斜地坠向眼角的一侧,让本就不大的眼睛呈现出三角形状,倒是和柳七口中形容的样子并无出入。
沈忘的两侧分立着程彻和霍子谦,程彻双手叉腰,站得笔直,如门神一般傲然挺立,而霍子谦则承担了之前小书吏的工作,小心谨慎地在白竹纸上誊录着,那架势倒是比参加科举考试还要认真。
那老妪本就紧张,这边厢看到程彻如视寇仇般瞪着她,就更是吓得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支支吾吾半天,方才结巴道:“老身……老身邓方氏,是……是蒋家的奴婢。”
“你既是蒋家的奴婢,何以小姐身死,你却不见踪影?”沈忘问道。
“老身……老身怕啊,那日,那日小姐吩咐老身去集上切几斤肉,说是家中有客人要来,老身便去了。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老身隐隐约约看到一人从院中出来,那样子啊,鬼鬼祟祟的,不像是什么好人。老身一想,家中只有小姐一人,心中担忧,就抓紧回了家。可……可一进门就看见小姐……小姐已经……”那老妪面色惨白,说到最后已经难以成言,颠来倒去重复了好几遍。
沈忘让程彻给老妪递了一杯茶水,那老妪本就怕得要死,见这样门神般的人物递了水来,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吓得强自吞咽,反倒呛得双眼翻白,直咳了好一阵儿,方才缓过气儿来,带着哭腔号丧道:“大人,非是老身为非作歹,实在是小姐死状太过吓人,我这样一大字不识一筐的妇道人家,真的是吓得双腿发软,别说报官了,我连怎么走出门来的都忘了!”
“就算是蒋小姐死状骇人,你初时见到,乱了方寸,尚能理解,可这整整一天过去了,你还不报官,又是为何!”沈忘厉声喝问道。
“青天大老爷啊!老身……老身实在是为了这条老命啊!您想,我可是见到了凶犯的人,若是我报官,那凶犯也将我杀了,那……那老身的一家老小可找谁奉养啊!”沈忘声音大,那老妪的声音更大,到最后几乎是哭天抢地起来。
“若真如你所言,那此刻你又为什么会出现在县衙之中!”沈忘忍受着老妪嚎啕的声浪,蹙着眉问道。
舜井烛影(十)
“这个过程属下来替她说吧!”方长庚上前一步, 冲着沈忘拱手道:“禀大人,我是在距离县衙不远的剪子巷发现她的。当时,属下正带着一班弟兄进行日常巡逻, 只见沿街摆放的一堆倒扣的竹筐下有什么东西正在微微抖动, 因为剪子巷沿街商铺众多,属下唯恐是藏着歹人,便厉声喝问,这位老人家便从一摞竹筐下爬了出来。”
方长庚面露不忍之色,声音也缓了缓:“想来是她目睹主家被害, 惊惶万状,失了方寸,便隐藏于竹筐之下。属下发现她的时候,她浑身皆被露水沁透, 如同刚从水中捞出来一般, 可见是藏了一整晚。经过询问, 这位老人家将事情的经过如数告知, 属下便将她带来了县衙。”
沈忘轻轻按了按酸痛的眉间, 继续盘问道:“既然方捕头为你作保, 那本官就暂且信你。你说你慌不择路, 是因为看到了有人从院中出来, 认定是凶手,因此不敢报官对吗?”
老妪匍匐而前, 以头抢地:“是的老爷,老身知错了,老身不是有意放跑歹人, 实在是……实在是害怕啊老爷!”
“既然如此,现在你人在县衙, 我自能护你周全,你现在可以说出凶手到底是谁了吧?”沈忘向前倾着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老妪面上细微的表情。
只见老
忆樺
妪惶恐地向方长庚的方向看了一眼,方长庚温和地笑了笑,道:“老人家,莫怕,县令大人是位好人,断不会弃你于不顾,你知道什么就快些说出来,将功补过啊!”
老妪的身子颤了颤,又哆哆嗦嗦地看向沈忘,支吾道:“昨日天色晚了,我也不敢说自己看得格外分明,但是……但是从身形上看,倒是像篦子胡同的鲁尽忠。
“鲁尽忠是何人?”沈忘蹙眉向方长庚问道。
方长庚恭敬道:“回大人,这鲁尽忠乃是县里出了名的惫懒汉,一天到晚无所事事,倒是靠自己的老母养活,属下之前在周边县镇当差的时候,就听过他的名号,来了历城县以后,还曾抓到过他醉酒闹事,若不是他老子娘拼命求情,只怕一顿板子是免不了的。”
沈忘点了点头,道:“既然这名老妪说自己看到的人就是鲁尽忠,就劳烦方捕头将他提来问话。”
“是!”方长庚一拱手,转身便出了二堂。
这位有着“急公好义”之名的方捕头并没有让沈忘等多久,一名额角上贴着膏药的细条儿青年便被押上堂来。这青年长相秀气,面皮儿白净得紧,打眼一看竟像是十七八的大姑娘一般,但与他的长相极不相符的,是他周身上下一股混不吝的泼皮气质,再加上眉眼间掩不住的轻佻放浪,一看便是方长庚口中的靠老娘养活的惫懒汉。
“你就是鲁尽忠?”沈忘肃容道。
“拜见青天大老爷,小的鲁尽忠给您磕头了!”鲁尽忠动作夸张地伏地叩拜,脑袋咣咣地撞着地面,再抬起头,额头上蹭上了灰,配上那额角贴着的膏药,像极了戏台上的丑角。
“我问你,昨天日暮之后你可曾去过蒋宅?”
“蒋宅?”鲁尽忠眼皮儿一翻,苦思冥想了半天,哀哀道:“大老爷,小的昨日里饮多了酒,这究竟去了哪儿……小的实在是记不清了。”
“好好说话!”见沈忘面上浮出愠色,方长庚赶紧叱喝鲁尽忠道。
“哎呀!方捕头,您可吓死小人了!”鲁尽忠长吁短叹地抚着胸口,那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无赖劲儿,饶是以跳脱落拓著称的沈忘也极是反感。他狠狠一拍惊堂木,怒斥道:“鲁尽忠!问你什么便答什么!若是再顾左右而言他,便先拘上两日,待你想明白了,再来回话!”
鲁尽忠见沈忘当真动了怒,赶紧敛了嬉皮笑脸的神气,叩头不止。沈忘缓了口气,问道:“我问你,你当真不记得昨日去过蒋宅?”
“小人……”鲁尽忠眼神儿往一边飘去,在触到方长庚严厉的神色之后,又赶紧垂下了头。
“传邓方氏上堂,与鲁尽忠当面对峙。”沈忘再也没有耐心听鲁尽忠东拉西扯,当下将候在堂下的邓方氏传了上来。
邓方氏甫一上堂,就看见趴在地上的鲁尽忠的背影,登时吓得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坐在地上,双唇哆嗦着道:“就……就是他,昨日里见的就是他!”
她这样一指认,鲁尽忠也慌了,面上狰狞地厉声道:“你个死老太婆,可不要瞎说!”
“我没有瞎说!小姐……我家小姐要请的人就是你!”邓方氏向着沈忘叩头道:“大老爷,老身想起来了,小姐之前遣老身去集上割几斤肉,说是家里要请人吃酒,请的便是这个鲁尽忠!”
这下,堂上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鲁尽忠的脸上,沈忘斥道:“若只是去吃酒,哪怕是见到了尸身,按律报官即可,何必如此遮掩!你到底隐瞒了何事,还不从实招来!”
方长庚也痛心疾首道:“鲁尽忠,这次可是杀人偿命的大罪,你若再支支吾吾,不肯照实了说,你老子娘也救不了你!”
鲁尽忠眸中利芒一现,刹然即隐,以首抢地道:“沈大人,小人不敢欺瞒,昨日……昨日小人的确是去了蒋小姐家中。但是小人断然没有杀她之心,只是拌了几句嘴,蒋小姐想不开,小人前脚刚走,后脚她便……便上吊自杀了……”
“只是拌了几句嘴,蒋小姐便上吊自杀了?这话红口白牙说出来,你自己信吗?”沈忘冷笑道。
“大人,小人没有撒谎,其实……小人与蒋小姐早已私定终身,奈何蒋小姐日日纠缠,腻歪得紧,小人实在受不了,便生了与她一刀两断之心。大人你也看得出,就凭小人的皮相,比之大人也毫不逊色,所以啊,寻个下家绝不是难事。”
沈忘听到身后的屏风里传出唾啐之声,想来是躲在后面偷听的小狐狸忍无可忍,若不是尚有个屏风拦着,只怕当下便会冲将出来,指着鲁尽忠的鼻子骂个痛快。
“谁知道,那天蒋小姐非要请小人到家中一叙,小人也是好几日没见了‘荤腥’,心中着痒,既然有送上门来的,又为何不应呢?于是,小人便趁着夜色到了蒋宅,可还没说上几句,蒋小姐又与小人起了争执,玩起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小人是眼睁睁地看着她将绳索抛上房梁,系好了绳结,作势要把脑袋往里放。”
鲁尽忠始终没有抬头,几乎是一股脑地将事情的经过倒了出来:“小人没想那么多,还以为她又是同先前一样,无非以死要挟,就骂了一句,让她有本事就死,别天天雷声大雨点儿小。蒋小姐一听我这般说,便直接把脑袋套进了绳结里。我哪是让人随意就能拿住小辫子的人,便再也不理她摔门而去。但是小人哪里知道,她……她真的就寻了短见呢?”
沈忘从堂上缓缓踱了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鲁尽忠,他的阴影覆盖在鲁尽忠的头脸处,让后者下意识地抬起头,正好对上沈忘的目光:“你离开的时候,蒋小姐死了吗?”
“当然没有,小人就算再混账,也断不能看着人死在我眼前儿啊!”
“邓方氏,说说你进屋时看到的情况。”
“老身看见,小姐人挂在梁上,木椅翻倒,小姐的脸色白的吓人,一截长长的舌头垂下来,在风里荡啊荡的,我大着胆子上前一摸,人……人已经凉透了。”
沈忘点了点头,脸上浮起讥诮之色:“按邓方氏所说的女尸的情状,她看到的蒋小姐怕是已经死了半个时辰以上了;而你,却说自己走的时候蒋小姐还没上吊。说来也巧,你鬼鬼祟祟离开蒋宅的背影,还被邓方氏看个正着。这期间里外里半个时辰的出入,那你们二人,究竟是谁在说谎呢?”
鲁尽忠赶忙大声道:“自然是她!她若是没有问题,她跑什么跑!一定是我走之后,蒋小姐想不开上吊自尽,她不仅没有阻拦,反而眼睁睁地看着她送死,所以她才说瞎话冤枉我!”
鲁尽忠扭过头,咬牙切齿地对邓方氏低声道:“若再敢胡说八道,小心你的脑袋!”
邓方氏吓得直往方捕头身旁缩,圆滚滚的身子硬是拗成一团,眸色中满是惊恐。
沈忘笑了,一撩衣摆,就势蹲了下来,平视着鲁尽忠,近到能看到后者喉结轻微的颤动:“你也不用着急撇清自己,本官此番倒是有些推心置腹的话想要同你讲一讲。鲁尽忠,你可曾听过宋时苏东坡的一首词,里面讲到‘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你可知这几句词是什么意思吗?”
鲁尽忠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沈忘,浑身不由得一颤。那俊朗男子漆黑如墨的眸子里,似乎还嵌着另外一人的眼睛,而那人也正透过沈忘的瞳仁,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莫名的威压感袭上心头,鲁尽忠几乎是下意识地应道:“小人……不知道。”
沈忘勾唇而笑,声音朗朗:“这几句词描述了苏东坡夜梦亡妻,一人一鬼相对,无言落泪的场景。在今日之前,我也曾以为这不过是文人情深狷狂之语,不足为信,这世间哪有什么鬼神,又何来幽魂入梦一说呢?”
“可今日”,沈忘好整以暇地看着鲁尽忠越来越苍白的脸色,笑容愈发圆满了,“我不做此想了,因为我确实在梦中见到了蒋小姐的鬼魂。”
舜井烛影(十一)
“你想不想知道蒋小姐对我说的什么?”沈忘仔细观察着鲁尽忠面上的表情, 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轻轻道:“她说,是你杀了她。”
鲁尽忠的心突突直跳,从沈忘完美的笑容里他辨别不清这位年轻的县太爷是在诈他, 还是真有其事, 只能瞠目结舌地看着他,时不时艰难地吞咽一下口水。
见鲁尽忠神色数变,沈忘似乎是厌倦了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缓缓直起身,重又回到大堂之上, 朗声道:“那日本官与柳仵作前往蒋宅,将案件相关的物品尽数带回,不如此刻我们就在公堂之上,重现那日的案情, 看看是你的证词作伪, 还是入梦的幽魂诳人。”
在沈忘的指挥下, 数名衙役将封存的证物自县衙库房中搬出, 像蚂蚁搬家似的一点点构建出沈忘脑海中念念不忘的场景。翻倒的木椅, 枯萎的杜鹃花, 色彩鲜艳夺目的尖足绣花鞋, 打开的杉木衣箱, 被便溺之物沾染的襦裙,甚至还有结束蒋梓云性命的那一根麻绳, 都按照当日所见,一一复原。
正当一名衙役踩着几凳,准备将麻绳抛上高高的房梁之时, 沈忘却转头向奋笔疾书的霍子谦问道:“子谦,你可知此间大堂房梁的高度?”
这可算问到了霍子谦的痒处, 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回大人,大堂乃硬山顶,小式造,四梁八柱,房梁三曲一直,其中最高的一根房梁离地十尺。”
“好,本官测算过,蒋小姐上吊自尽的房梁离地九尺,二者相差一尺,方捕头,请将这根麻绳垂挂于大堂房梁下一尺处。”
方长庚应诺,取一横杆,细细丈量后放置于两座由方桌摞叠而成的高台上,其后又将打了死结的绳索悬挂其上。
沈忘则将翻倒在地的木椅扶起,端端正正地放在绳结的下方。鲁尽忠和邓方氏不知沈忘意欲何为,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怔愣地看着堂上忙碌的众人。
“去请柳仵作来。”只是忙活了半柱香的时间,沈忘已是额上见汗,脸色也愈发的苍白,他轻轻对霍子谦吩咐了一句,便抓紧时间用绢帕拭干额上的冷汗,防止柳七看出端倪。
待得柳七走入堂中,一切物证都已准备齐整,整个历城县衙的大堂凝固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是似曾相识的死亡现场;三尺公案的桌台之前,是尖锐对峙的静默较量。柳七凝神四顾,虽是心中诧怪,不知道沈忘为何要将蒋宅完整地搬到公堂上,但面上却是平静如水,丝毫不见慌乱。
“沈大人。”柳七端肃地拱手行礼。
沈忘微笑颔首,问道:“柳仵作,你身高几何?”
“卑职身长五尺五寸。”
“那蒋小姐呢?”
“女尸身长五尺二寸。”柳七认真地将沈忘口中的“蒋小姐”纠正为“女尸”。
闻言,方才还在奋笔疾书的霍子谦突然停下了手中的记录,眸光闪动,若有所悟,只见他突然激动地看向沈忘,想要证实心中所想,沈忘则回以会意的笑容。
只听沈忘正色道:“柳仵作,还请你站到麻绳下方的木椅上。”
柳七依言站上木椅,感到额上被什么粗粝之物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柳七微微抬眼,只见那麻绳的绳结正在自己眉心的位置微微晃动。随着那悠然的摆荡,柳七只觉一道莹亮的白线电光火石般在脑海中显现,将纷繁复杂的线索连成一串,真相,呼之欲出!
“柳仵作,你是否能将绳结套到脖颈之上?”沈忘问道。
柳七踮起脚尖,绳结堪堪垂落在下颌处:“很难,但如果双臂用力拉扯绳套,同时伴随双腿向上踢蹬,或可行。”
柳七的答案永远滴水不漏,让人无法找到攻讦的弱点。
闻言,沈忘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而对鲁尽忠道:“柳仵作比蒋小姐高出三寸,尚且难以将头套入绳索之中,你却言之凿凿说亲眼看见蒋小姐将绳索套在脖颈上威胁于你。那本官且问你,蒋小姐是怎么做到的呢?”
鲁尽忠像是被唾液呛到般噎了一下,眼珠在眼眶里提溜乱转,最终直直地锁定在柳七抓握着的绳结上。他面色数变,让那张秀气的脸孔莫名狰狞起来。
“她……她当时……情绪激动,蹦跳着冲我发脾气,好巧不巧地便把头套进去了。那女仵作不是也说了吗,用力蹬踹的话,也不一定就做不到啊!”鲁尽忠一边说,一边频频向柳七的方向看去,似乎是想从她那儿得到某种支持一般。柳七则蹙着眉,厌恶地将头瞥向一边。
“好!就算果真如你所说,蒋小姐天赋异禀,‘好巧不巧’将头套入了绳索,待你走后便上吊殉情。那本官再问你,她又是如何踢翻这木椅的呢?”
本就是蹦跳着才能将头套入绳索,又如何在失重垂挂的情况下,踢翻木椅呢?一心寻死的人,又怎么会选择这般可笑荒唐的举动,为自杀制造不必要的负担呢?无论如何狡黠,这只狡兔终究是被狐狸堵住了退路。
沈忘静静地看着鲁尽忠,用一种最为温和而舒缓的语调询问着,鲁尽忠无声地张了张嘴,在空中和沈忘的眼神交锋数回合之后,终于颓然地垂下头去。
“是我做的,我认。”鲁尽忠的声音闷闷地,似乎是从地底下传出来的一般,“是我捂住她的嘴,将她挂到绳索上,又踢翻了椅子,任她挣扎,绝望,也无动于衷。”他缓缓抬起头,脸上呈现着一种释怀与落寞交织的复杂笑意:“所有罪责小人愿一力承担,还望大人……”他深深地看了沈忘一眼,一字一顿道:“莫要衍罪家人。”
不知为何,那古怪的神色让沈忘如同被烈火灼烫到一般,心头一惊,他怔怔地看着被拖下堂去的鲁尽忠,仿佛被衙役如死狗般拖曳着的是自己。
“大人……大人?沈兄!”连续唤了三声,柳七才算让沈忘回过神来:“你还好吗?”
沈忘的面色极差,往日里莹莹带笑的眉眼此刻却仿佛浸透了露水一般,显得恍惚而朦胧。此时的大堂之上,只剩下沈忘、柳七和霍子谦三人,柳七和霍子谦看着沈忘如丧考妣的神色,面面相觑。
“沈兄,你……你还好吗?”霍子谦小心翼翼地问道。
“我感觉,我……我好像弄错了。”沈忘一边说,一边抬眼看向鲁尽忠被拖走的方向,目光中几乎没有焦点。
“没有啊,我算得清清楚楚,绝对不会出错的。”霍子谦轻声劝慰道。
“不对,一定是哪里错了……”沈忘梦呓般地喃喃道:“我明明看到,他在向我求救……”
突然,沈忘眸光一亮,看向柳七:“停云,我们这便去一趟篦子胡同。”
柳七想也没想就摇头道:“不行,你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我必须要找到病因。”
没想到沈忘的回答更为坚决:“这个答案比我的身体,要重要得多。”
舜井烛影(十二)
历城县的东北部有两处因小作坊而命名的街道, 一处是剪子巷,一处是篦子巷,又叫篦子胡同。这两处街道一处因巷中铁匠铺林立而得名, 一处则是有着济南府有名的篦子作坊, 二者皆是南北巷街道,东西相连,鸡犬相闻。
穿过横越小河的小板桥,柳七和沈忘便踏上了篦子巷的路面。一路上,柳七多次要求给沈忘把脉, 都被他横栏着竖挡着,说什么也不依,到最后竟是连“男女授受不亲”的训诫都搬了出来,让柳七又好气又好笑。
不过, 沈忘现在的身体已经是无须把脉也能明显看出的虚弱了, 一路上他几乎是走一阵便要歇一阵, 行在板桥上更是晃晃悠悠, 脚步虚浮, 柳七只能用力拽着他的袖子, 谨防他一不小心摔下河去。
终于在日落之前, 二人到达了篦子巷的最深处, 几乎是一眼便将鲁尽忠的宅院认了出来。它同自己的主人一样,歪斜着身子, 矗立在一众平整簇新的瓦房之间。细看它的墙面,竟不仅仅是砖石垒砌,还混杂着贝壳和碎石子。很难想象, 在这样商铺众多的城中心,还会有这样穷困潦倒的人家。
小瓦房的门是竹子编的, 辨不清年份,看竹子老化的程度几乎可算是前朝遗物,轻轻一扣便发出喑哑的呻//吟声。为了出行方便,沈忘和柳七都是男装打扮,沈忘更是戴上了大帽以掩藏面容。废旧的老宅前突然来了两位面容俊逸的少年郎,引得周边的邻里都探头探脑地向着这边张望。
“你们是要找谁啊?”一位正在自家门口晒太阳的花甲老人好奇地问道。
“老人家,我来寻一位年轻人,他叫鲁尽忠。”沈忘微笑着弯起眉眼,从容不迫地说着瞎话。
“小伙子,他是欠了你的钱吗?”一位河畔洗衣的妇人也插进了话头问道。
“真让您说准了大婶,在下和舍弟此番前来正是为讨要一笔陈年旧账,还请诸位帮忙引见。”沈忘就坡下驴,顺嘴胡诌道。
那妇人和老人无奈对忘了一眼,皆是摇了摇头,叹息道:“作孽啊,小伙子,你这笔钱,怕是要不回来了,趁着天色还早,快些回吧!”
“这是为何?鲁尽忠是搬家了吗?”
老人扬起手杖,指了指那几乎快要脱出门框的竹门:“鲁家人最近算是倒了大霉了,前些日子,这家老太太被一帮凶神恶煞的人请走了,幺儿……也就是鲁尽忠想拦,奈何对方人多势众,倒是讨了一顿好打。从那时起,鲁尽忠就没有再回来过,他欠的糊涂账可不算少数,这些日子里来讨债的人也有,但都是无功而返,所以啊,我劝你们俩娃娃也快些离去吧!”
“是啊”,洗衣的妇人一副深谙内情的模样神秘道,“我听说,那鲁家小子犯了事,被官府捉去了,也不知何时才能出来。鲁家老太太也是命苦,养了这般不成器的儿子,临到老了,还要经受这般磋磨哟!”
“哪像吴婶你,儿子争气,女儿高嫁,福气尚在后头呢!”老人捋着长髯夸赞道。
洗衣的妇人乐得合不拢嘴,正欲将话题引到自家孩子身上,却蓦然发现,刚刚还仔细聆听的两个年轻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河畔只剩下她与老者两人。
“现在的孩子啊,人家话还没说完,这便跑了……”妇人意犹未尽地埋怨道。
小板桥下的河水潺潺流淌,倒映着西天火红的夕阳,世事荏苒,白马逐光,没有人还在意那半掩的竹门后曾经上演着什么样的悲欢离合,鲁尽忠和他失踪的老娘,就如同桥下河流中两颗再普通平凡不过的水滴,被推挤着,簇拥着,涌向他们不可知的前方。
而那妄图以一己之力改变整条河流流向的人,此时正颓然坐在一株两人合抱粗的柳树下,用拳头重重地向地面上砸去。
“这帮混账!”
沈忘已经很久没有发这么大的火了,此时愤怒的烈焰正炙烤着他的心,让无时无刻不折磨着他的眩晕感都暂时消退了。
“我本以为,这帮人为了让我放弃追查蒋大人的案子,指鹿为马,掉包了蒋小姐,再反手来个杀人灭口,让案子查无可查,这便结了。谁想到他们还有后手,为了防止我通过冒牌蒋小姐的案子查到他们头上,便用鲁尽忠的娘亲作为威胁,让鲁尽忠替他们担下了罪过。”
沈忘的眸子亮得惊人,他死死盯着面前波光粼粼的河水,脸上浮起掺杂着懊悔与自嘲的笑意:“不仅如此,他们还巧妙拿捏了断案人的心思,故意让鲁尽忠将案情说得半真半假,还留下了上吊自尽这一突破口,让我误以为自己通过推理还原觅得真凶。这出戏,当真回环往复,一唱三叠,而我……偏偏信了……”
沈忘简直不敢想象,若不是最后鲁尽忠的状态让他生了疑,真的让冒牌蒋小姐一案就此结案,那潜藏于背后之人会不会就真的无罪脱逃,接着逍遥法外了呢?
柳七虽然也是惊愕于小小一座历城县衙竟然盘根错节,藏污纳垢至此,但她天性冷静非常,此刻又担心沈忘虚弱的身体承受不住,便刻意引开了话题:“沈兄,你记得吗,去蒋宅的那日我曾问过你,这历城县衙上百号人手,到底有没有可信之人,你现在有答案了吗?”
沈忘眉头微蹙,思忖道:“倒是有一人,我现在还难以定性。”
“此人是谁?”
沈忘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仔细分析道:“此案进展至此,在这浑水中趟了一这么一遭,我也算看得分明,只要是言之凿凿那冒牌的疯女子就是蒋小姐之人,便断然不可信。所以,将卷宗给我并介绍整个案情的汪师爷和巡逻发现尸体便一口咬定是蒋小姐的燕隋燕捕头,都是做局之人。”
柳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汪师爷独掌刑名与钱谷,燕捕头手握皂、壮、快三班,这几乎已然包揽了整个历城县衙的人员了。”
“但是还有一人,他全程并未参与案件,却在关键时刻给予了我们帮助。汇波楼下,是他救下了疯女子,却又被燕隋支走,没有机会随堂听审;邓方氏也是他无意间在剪子巷巡逻时发现的……而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曾经说过,他之前是在临近的县城当差,并不从属于历城县衙。”
“你的意思是,兴许方捕头可用?”柳七眼睛一亮,惊喜道。
沈忘叹了口气,缓缓摇了摇头:“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我也不敢确定了。停云,我曾颇为自负,自认能堪破迷雾,寻得真相。骑龙山一案,只有你我二人,尚能有一搏之力;其后尸魃奇案,我身边又有了清晏和东璧先生;捧头判官一案,小狐狸也掺和进来;再到白莲弥勒之时,又救下了子谦……可是为何,身边之人愈来愈多,这迷雾却愈来愈浓重,愈来愈黑暗呢?”
柳七仔细倾听着,笑意却从眼角眉梢溢了出来,沈忘永远都是这样,空有满腹经纶,惊天才智,却偏偏参不透自己内心孤独的隐忧:“所以你才需要我们啊……骑龙山之时,你要对付的无非是一个王猎户;尸魃之案,你对付的则是常友德师徒;到了捧头判官一案,你面对的是为了复仇蛰伏多年的季喆和手握兵权的楚槐安;而白莲弥勒一案,你要对付的又成了为祸一方的白莲教……”
“不是这迷雾深重,亦不是你能力所限,而是沈兄你逐渐步入了更为广阔莫测的黑暗之中,哪怕你倾尽全力燃烧,又如何能照亮整个黑夜呢?所以,我……我们才来到你的身边,灼然一切处,光明灿烂去,这世情污浊至此,可人,皆趋光啊!”
“所以,感到惶惑不安的不该是你,而恰恰该是那些潜藏在腐肉下的蛆虫,躲避在黑暗的鼠蚁,你只要向前走就好了,自会有无数人跟随于你。”
柳七的声音柔和而坚定,宛若一双温暖的手,抚平了所有经年累月积攒的褶皱。沈忘抬眸看向她,夕阳在她的黑发上镀上了一层莹亮的金边,好像下一秒她就将融化在这片炫目的灿烂里。
“走下去……那些蛆虫,那些鼠蚁,他们会怕吗?”
“他们怕死了!”柳七笑着,一字一顿道。
沈忘双眉一展,一抹释怀的微笑终于浮现在双颊之上。无论走多远,只要她还站在他的身边,他的心便是定的:“我有办法了。”
舜井烛影(十三)
霍子谦悄悄地在衣摆上蹭了一把手心上沁出的冷汗, 强自让面部抽搐的神经和缓下来。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参加四人组的秘密会议,但依旧紧张非常。
他出身书院世家,自小就跋涉于书山题海, 独坐小楼成一统, 同龄的朋友甚少。可自从认识了沈忘诸人,游山玩水暂且不论,光是涉足凶案现场,便是他此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更遑论还亲眼见到了吐着长舌吊死的女子了。
霍子谦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自我安慰道:甭管接下来沈兄弟要计划什么,至少不会死人了吧?只要不死人,我……我就没什么好害怕的。
许是因为日夜焦心,食难下咽, 睡难安寝, 霍子谦比之做活佛之时已经瘦了许多, 细细看来, 清晰的下颌线, 秀气挺直的鼻梁, 再加上狭长上扬的丹凤眼, 倒也是个俊朗飘逸如仙鹤般的少年郎。只可惜霍子谦面上永远挂着忧心忡忡的愁容, 眸子里藏着如履薄冰的谨慎与惶惑,连微笑里都夹杂着几许勉强, 让他减了几分人才。
霍子谦正自己做着心理建设,却听沈忘那边开口了:“此番行动,关系着鲁尽忠一家老小的性命, 绝不能掉以轻心。”
霍子谦简直就要哭出来了,怎么又是这种要出人命的大事啊!
与之相反的, 程彻和易微却是满脸的跃跃欲试,程彻拍着胸脯保证道:“无忧你只管放心,我今夜便飞鸽传书,联系山东地界儿的弟兄们,保管他们放个屁,咱们这儿都能听着音儿!”
易微也跟着应和道:“舅舅在山东也有许多旧部,我也能……”
“你不能。”柳七几乎想也没想就制止了易微的行为,板着脸道:“这件事情交给程兄,你只管跟着我,哪里都不许去。”
霍子谦也赶忙跟着劝道:“易姑娘,你就听柳姑娘的,这可是能出人命的大事,危险得紧!”
见自己彻底没有了机会,易微嘴巴一撅,缩到柳七旁边,嘟嘟囔囔道:“好好好,不去就是了!柳姐姐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长柳姐姐身上还不成嘛!”
程彻倒是没有在意这段小插曲,满脑子都是沈忘布置的新任务,只见他苦思冥想半天,问道:“无忧,如果真是按你说的,是汪师爷或者燕捕头将鲁尽忠的老娘捉了去,那我们就算盯紧了他们二人,他们不动手,我们不也没有证据吗?”
“他们可等不了那么久,很快他们就会对那老人下手了。”沈忘胸有成竹道。
“怎么说?”程彻好奇道。
“清晏你想,鲁尽忠已然被我们关入牢中,事涉人命,只要不翻案,他的余生便只能消磨在牢狱之中了。而那些幕后之人想要的,不就是这个结果吗?既然鱼都已经钓上来了,再放鱼饵岂不是多余,鲁尽忠的娘亲对他们而言已经不再是人质,而是累赘了。所以,他们一定会尽快处理这个累赘,防止我们顺藤摸瓜,再找到证据。”
程彻闻言,站起身道:“那我也别等今晚了,我这就去!”说完,便风风火火地冲出门去。
望着程彻的背影,霍子谦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口水,然而他已然紧张的口干舌燥,只觉喉咙处传来砂纸摩擦般的痛楚:“沈兄,那……那我们该干什么?”
沈忘拍了拍霍子谦紧绷的肩膀,微笑道:“等。”
* * *
就在大家都等待着对手下一步的动作时,沈忘倒是等来了一个未曾想过的人。
“沈大人。”方长庚姿态恭谨地向沈忘拱手而拜。
沈忘没有料到这位每日里沿街巡逻,忙得脚打后脑勺的快班头役会刻意侯在公堂之外等他,初始的惊讶过后,沈忘用手虚扶了一下方长庚,颔首道:“方捕头,你找我有事?”
方长庚保持着垂手肃立的状态,头也不敢抬:“沈大人,属下……有罪!”
沈忘眉毛一跳,沉声问道:“方捕头,你何罪之有?”
“属下有失察之罪,几陷大人于不义,此事牵连甚广,关涉甚重,请大人务必审慎处之啊!”
沈忘垂眸看着方长庚宽阔的额头下方紧蹙的浓眉,轻轻叹了一口气,略一振衣,就着石阶坐了下来。他拍了拍身旁的空地,道:“方捕头,坐下来说吧。”
方长庚有些犹豫,以自己的身份是断无可能与一县之主平起平坐的,然而沈忘舒缓谦和的态度又让他无法拒绝,踯躅片刻终是一咬牙坐下了。
“大人,属下曾跟您说过,之前是在临县当差,年初方才调到历城县衙任快班头役,大人还有印象吗?”
沈忘微微颔首。
“当属下调任到历城县衙之时,衙署内群龙无首,一直是汪师爷和燕捕头代为周转,所以,属下并没有见过前任蒋大人,更遑论蒋小姐了。所以,属下从未对蒋小姐的身份存疑,先入为主地认为蒋宅中上吊殉情的女子就是蒋小姐。”
“然而,属下今日例行巡逻路过一个茶水铺子,听到几位百姓正在讨论蒋小姐的案子,言语间竟是十分确定,汇波楼下的女子绝非当初去府衙击鼓鸣冤的蒋小姐。属下大惊,上前盘问,从百姓们口中得知,汇波楼下的女子无论从身形还是长相都与蒋小姐有所不同,蒋大人爱民如子,蒋小姐也常有善举,因此不少百姓见过她的真容。”
“所以呢,你便信了?”沈忘平静地打量着面前的男子,阅读着任何一处细微的表情。
“属下初时也不敢尽信,毕竟这个事情实在是骇人听闻。属下只能屏退众人,一路行,一路问,竟被属下找到了数十名愿意出面作证的百姓。”言及此,方长庚的眸子里也多了几分明亮的神采,“最初,大家也是讳莫如深,但见属下诚心求问,便也不忍对我扯谎了。他们说,若是方捕头要问,我们又有什么可隐瞒的呢?”
“方捕头得民心若此,是我历城县衙的大幸。”沈忘的脸上也逐渐有了浅淡的笑容。
方长庚抬起头,赧然而愧疚地沉声道:“我知道经此一事,沈大人已然对我历城县衙诸人失却了信任,对我也是将信将疑。我不怪大人,实在是这衙署之中藏污纳垢,让人难以苟同。”
“昭昭天日,朗朗乾坤,竟能指鹿为马,变黑为白,这样的地界儿,这样的烂摊子,大人还愿意接手,属下已然是感激不尽了。”
方长庚叹了口气,浓眉下的眼眸深邃,皆是赤诚:“但我今天斗胆前来,是想让大人看看这个!”
只见方长庚向怀中一探,一卷卷轴便呈于眼前,他双手一抖,卷轴借力而展,迎着正午的阳光,将卷轴之上的字迹映得通亮。沈忘的目光凝滞在那些姿态各异、或干瘪、或夸张、或肉眼难辨、或春蚓秋蛇的文字符号上,那是一个个再质朴简单不过的姓名:李十二,孙重八,钟小七,刘老二……
沈忘触碰卷轴的手指有了微微的颤抖,他岂能不知这卷轴的分量!
“以上,皆是愿意上堂作证的百姓的签字画押,还请沈大人为百姓,再信历城县一次!”
舜井烛影(十四)
汪百仪狠狠地按了一下自己跳个不停的眼皮, 心中烦乱不已。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最初几日, 他还是左眼跳得欢,汪百仪心中还暗自窃喜,只当是即将要有大笔钱财进账。可没过几日,这跳动不息的眼皮竟似转移了一般,从左眼变成了右眼, 而且跳得愈发频繁,直如催命符一般,甚至连晚上睡觉都不得安宁。
从那时起,汪百仪就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了, 多年刀口舔血的生涯, 让他对危险有着超乎常人的感知。虽然他无法准确的知晓危险究竟来源于何处, 但那被人暗中窥伺的感觉却是骗不了人的。
那瞎老太婆留不得了, 汪百仪心中暗道。
是夜, 月黑风高。
汪百仪推开面前吱呀作响的柴门, 院中正在斗叶子的几名衙役连忙站起身, 向着他拱手而拜。他无声地挥了挥手, 如同驱赶一只惹人心烦的苍蝇。手下的这帮人没有一个能立得住的,日日不是醉酒耍钱, 就是沉迷斗叶子,也难怪燕隋总是能踩在他头上屙屎了。
汪百仪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没好气地压低声音道:“那瞎子呢?”
“还在屋里念经, 给她的饭她也不吃,您再不来, 估计她就要饿死了。”
汪百仪恨恨地瞪了说话的人一眼,怒道:“一个瞎老婆儿你们都管不住,她不吃你不会给她灌进去吗!”说完了自己又觉得无趣,就算是把这老太婆养得白白胖胖,最后不还是一个死吗?饿死是死,活埋也是死,又有什么区别。
他叹了口气,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面空落落的,连张桌子也没有,只有西南角粗粗铺着一卷草席,那草席是以灯心草草茎编织的,地面潮气重,那草席吸了饱饱的水,轻轻一攥都能洇出水来,可想而知坐在上面该有多难受。然而,席上盘膝而坐的老人却是面容安详平静,与汪师爷的焦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老人几乎可算得上形销骨立,双颊深深凹陷着,可眉眼之间还是能看出年轻时的风姿。老妇人的眼睛与常人有异,一层浑浊惨白的阴翳附着其上,让她无法视物。只见她双目低垂,口中念念有词,不断地捏动着手中的佛珠,好像根本没有听到汪师爷的推门声。
“老人家,你儿子还钱了,我这便送你下山回家。”汪师爷看着老人平静的侧脸,一边说,一边从门口的衙役手中接过一碗菜粥。
见老人颔首欲起身,汪师爷连忙道:“不急走,先把饭吃了。”
汪师爷走到草席旁,先是嫌弃地撩起下裳方才蹲下身,将手中的温热的菜粥递给了老妇人。那老妇态度温驯,毫无反抗之意,接过菜粥便一勺一勺地喝了起来。汪师爷回身冲着正在门口探头探脑往屋里看的衙役瞪了一眼,心道:这不是很配合吗!
那衙役赶紧缩了回去,躲避着汪师爷的眼刀,暗骂道:死老太婆,我给你喝你不喝,他给你,你倒是老实听话了,噎不死你!
汪百仪看着姿态优雅闲适的老人,不知为何,心中却涌动起某种不该存在的怜悯:“老人家,您之前为何不肯吃饭?”
老人送粥的手顿了顿,竟是笑了:“宁做撑死汉,不做饿死鬼,这断头饭啊,是不能不吃的。”
汪百仪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反驳道:“老人家,莫要瞎说,这是要送你下山回家呢!”
老人笑而不语,默默地将菜粥吃得一滴不剩,方才直起身子,温声道:“饭吃完了,我们走吧!”
汪百仪心里不是滋味,不知为什么,透过老人浑浊无神的眼睛,他看到了蒋小姐的身影。她们都是一样的人,自己心中认准的事情,百死不惧,万死莫辞,执拗起来十头驴子都拉不回。也正是因为她们这种人,给他设置了无数的障碍,添了无尽的麻烦,所以,她们非死不可。
他眉眼一横,所有的踯躅与犹豫被强自压下,声音也冷漠了几分:“那便走吧。”
他向门口的衙役使了个眼色,便步出两人跟在他身后。他随手抽了一根立在墙头当烧火棍使的树枝,将一头递给老人:“老人家,你拽好这个,我引着你。”
“多谢。”老人微微颔首,声音轻柔。
连下了两夜雨,将下山的石子路冲刷得格外洁净,也格外湿滑,老人一手抓着树枝,另一只手在石壁上摸索,脚步不急不缓,竟是比旁人走得还要稳当。转过一个弯,众人的面前出现了两条岔路,左边一条直通山谷,而右边一条则是隐入了山峦的深处。
汪百仪回头看了老人一眼,只见她的脸上还洋溢着自己看不懂的笑容,兀自叹了口气,选择了右边的道路。
又走了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汪百仪停住了。他的面前有一个一人宽的土坑,土壤湿润,显然是刚挖不久。汪百仪对身后的老人道:“老人家,前面的路窄,你走前面吧!”
老人了然地笑了笑,松开了抓着树枝的手,温驯地向前走去,在与汪百仪身体交错的一瞬,老人轻声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若我儿真的欠了您的账,人死,账也该消了。”
老人的声音极低,也只有汪百仪听到了她赴死前最后的请求。汪百仪一怔,紧接着心中陡然而起一股怨气。像他这般无父无母的孤儿,从来没有机会体验爷娘疼爱的感觉,而那鲁尽忠,明明有这样无怨无悔供养他的母亲,却从来不知道珍惜,这下倒好,他犯了死罪,母亲也是活不成了。
这狗日的老天,忒地不公平!
他恨恨地向天空中看去,却看到一个蒲扇大的黑色阴影急速向他飞来,下一秒,他便被踹上了半空,在空中转了一个圈儿,重重地落在他为鲁尽忠的娘亲提前挖好的坑里,与此同时,耳边响起炸雷一般的怒喝声:“你他娘的还算个人!”
若不是方长庚拦着,只怕程彻能把汪百仪当场踢死。
“方捕头,你莫拦我,这汪师爷实在不是个东西!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家他都要杀!我实在看不过去,你让我再踹两脚!”
方长庚几乎是合身扑在汪百仪的身前,身后的汪百仪已经被踢得三魂没了七魄,连眼神都有些涣散了,他苦口婆心道:“程英雄,我不是为汪师爷说话,实在是沈大人吩咐了,要把汪师爷带回去受审,你若是将他踢死了,沈大人审谁去啊!”
程彻这才想起来沈忘还有这般嘱托,心头一跳,赶紧跑过去看汪师爷的情况,还好,还有气在,程彻这才长舒一口气。
方长庚俯身将瘫坐在地的老人扶了起来,将沾了泥土的佛珠在自己裤腿上仔细擦了擦,方才递给老人,柔声道:“老人家,您受苦了。”
老人混沌的眸子里有了一丝神采:“孩子,我听你的声音很耳熟。”
还在一边拉扯汪师爷的程彻闻言,赶紧接话道:“他就是急公好义方长庚啊!”
老人恍然,拍了拍方长庚的手,笑道:“原来是方捕头,老身先谢过了。方捕头,可知我那不成器的幺儿现在怎么样了?”
方长庚和程彻对望一眼,都拿不准是否要告诉这位老人真相。因为虽然抓住了汪百仪,但现在还没有证据能证明,冒牌的蒋小姐不是鲁尽忠所杀,一切还要等沈忘审理过后方有定论。见方长庚犹豫着不知道说什么好,程彻便大咧咧地接口道:“那臭小子挺好的,比您老胖乎呢!”
老人也被程彻逗乐了,连声道:“这便好,这便好。”
待二人星夜兼程赶回历城县衙时,沈忘、柳七、易微和霍子谦已经早早地候在衙署门口了,见二人满载而归、毫发无损,众人皆是长出了一口气。
“清晏,一路辛苦了。”沈忘拍了拍程彻坚实的胳膊,感激道。
“这有啥的,我能帮你的也就这点儿事了,我还怕出的力不够多呢!”程彻憨厚地笑了,俊朗的面容在衙署门口学而灯的映照下,洋溢着天真的喜悦。
“诶,你们动手了吗!”易微兴致勃勃地问道。
程彻脸一红,摇头道:“没怎么动手,就是踹了他两脚,给汪师爷踹晕了。”
易微一听,当即哭丧着脸跟柳七抱怨道:“柳姐姐,你瞧,根本没有你们说得那么危险!下次再有这种事,你若是不让我去,我就……我就……”她四下里瞧了瞧,终是没有寻到什么能够威胁柳七的策略,只得哀嚎不断,扯着柳七的胳膊晃来晃去。
“若是再闹腾不休,下次也不允你去。”柳七不为所动,板着脸道。
易微的哀嚎声就如同被一双手生生掐断一般,立时停了。
霍子谦小心翼翼地问方长庚道:“方捕头,这一趟……没出人命吧?”
方长庚一怔,被霍子谦问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思忖了一番方才道:“倒是没有,还救下了一条人命呢!”
倾着身子听得分外仔细的霍子谦如蒙大赦,抚掌道:“甚好甚好,又过了平安无事的一日!”
众人在门口热闹了一阵,方长庚自告奋勇先行送鲁尽忠的娘亲回家,行了礼后便告退了。柳七和易微则看着衙役们将失了魂的汪师爷押回狱中,待清醒后再行审问。沈忘则将还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程彻扯到一旁,低声道:“清晏,盯着燕隋的兄弟们有消息了吗?”
程彻赶紧小声回道:“那家伙还在自家的宅子里呆着,没什么动静。”
沈忘点头道:“盯紧了他,抓住了汪师爷,下一个就轮到他了。”
舜井烛影(十五)
虽说今夜打了个大胜仗, 汪师爷也被关押在牢狱之中,可柳七的心中却始终惴惴不安,她在床上辗转反侧良久, 最终还是坐起身, 将放在案几一角的木蛙拿起来,握在手中。
感受着木蛙背上如同小山峦一般连绵起伏的棱角,柳七缓缓吐出一口气。这只木蛙所用的木料是黄杨木,纹理通达,色彩细腻, 而木蛙经过长时间的把玩,更是透出一股玉石般的温润之感,在月光的照耀下,静若琉璃, 栩栩如生, 仿佛被赋予了全新的生命。
柳七看着掌心上的木蛙, 良久, 一抹浅淡的笑意从眼角眉梢溢了出来, 逐渐漫上了白皙的双颊, 让冰雕玉砌般的少女也增添了些许人间的温度。
正在这时, 一阵急促地敲门声响了起来, 在寂静的夜色下,显得分外让人揪心。
“柳仵作!您快来看看吧, 沈大人……沈大人出事了!”
柳七眸光一颤,手中的木蛙应声而落,顺着床沿滚到了瓷枕旁, 两物相击,放出清脆铿锵的鸣响。柳七披衣而起, 连鞋子都没有穿好,就急忙打开了房门,门口正站着一名燕隋手下略有些面生的衙役。这些衙役每天都跟在燕隋屁股后面狐假虎威,是以与柳七等人并不熟识。
只见那衙役满脸惶急之色,只看了柳七一眼便慌忙移开了视线。那平日里端方肃重的女仵作,此时竟是连衣衫都没有整饬好就冲将出来,在月光的照耀下,脖颈上大片雪白的肌肤刺得人眼睛生疼。
“快,前面带路!”
不待衙役有所反应,柳七就当先小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问道:“沈大人怎么了?”
“沈大人说是要夜审汪师爷,不知怎么的,就满脸是血躺在牢里了,燕捕头命我抓紧喊您去看看。”衙役紧跟在后,大声解释道。
闻言,柳七一个侧身,穿过奎光门直奔大牢而去。她的身后,数人的脚步声纷至沓来,步伐纷乱,显然心中急切非常。柳七不需回头,便已从脚步声中分辨出诸人的身份。有圾拉着靴子跑得跌跌撞撞的易微,有疾步如风几乎听不见脚步声的程彻,有脚步虚浮气喘如牛的霍子谦,众人在牢门口打了个照面,皆是面色惨白,发丝散乱,显然都是刚从睡梦中惊醒。
“大狐狸究竟怎么了!”易微急吼吼地嚷道,一边不断推着走在前面的霍子谦,埋怨他走得慢。
“小人们也不知道,只是看见大人……大人倒在牢里。”
“你说清楚!什么叫倒在牢里了!”程彻闻言须发皆竖,一探手就揪住了那名小吏的脖领,直接提了起来。
然而,已经不需要更进一步的回答了,浓重的血腥味和着刺鼻的潮气钻进了众人的鼻腔,月光从牢房墙壁上方的气窗中投射进来,将最深处一间牢房内的情形照得一览无余。
燕隋正蹲踞在地,束手无策地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身后站着抖如筛糠的牢头。牢房的地面上躺着三个人影,一个是之前被程彻踢晕过去的汪师爷,此时他的脸如同开了绛彩铺子,鲜红的血,白色的浆,脱出眼眶的暗棕色瞳仁混杂在一起,望之触目惊心,显然是死透了。
就在汪师爷的身畔,鲁尽忠仰面躺在地上,他的眼睛不甘地大睁着,原本浑圆白净的额头凹陷下去,看上去似乎是撞击牢房墙面所致,让他俊俏的面庞莫名诡异骇人。他的手中握着一块沾满血污的石块,显然就是杀害汪师爷的凶器。
而在二人的正下方,也就是牢门处的地面上,沈忘侧躺着,发髻散乱,浓黑的发丝扑散了一地,将将遮住他的侧脸。顺着他的发丝,莹亮的血珠凝聚而下,在他趴伏的地面上汇成一滩暗红色的血洼。
所有人都感到自己的心跳骤然止息,时间变得异常缓慢,慢到能听见自己浑身的血液流淌的声音。柳七扑了过去,轻轻拨开覆在沈忘脸上的长发,用颤抖的指尖试探他的鼻息。温热的气体缓缓包裹了柳七的指尖,让她心头一松,眼眶也跟着热了起来。她又慌忙去探沈忘的脉搏,脉象沉滑纤细,似乎稍不注意便会消散一般。
这是神昏之象,邪阻清窍,神明被蒙,只怕短时间内难以清醒。柳七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唇,然而既是如此,她的唇角还在不受控制地哆嗦着。
“阿姊……”程彻嘶哑的声音在柳七的身后响起,“无忧……无忧活着吗?”
柳七说不出话来,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她双手用力,从自己的衣摆上撕下一条雪白的布条,在沈忘的头上紧紧缠了几道。
牢房里顿时响起一阵大喘气的声音和易微吸鼻子的抽噎。正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至,原来是方长庚赶到了。
“沈大人!”方长庚前脚刚刚将鲁尽忠的娘亲送回,后脚便知晓了县衙中的噩耗,他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血腥的惨状,缓了半晌方才建议道:“柳仵作,我们是否可以先将沈大人搬回房中医治?此处实在是污秽,只怕对沈大人的病情没有好处。”
柳七站起身,垂头看着沈忘惨白如金纸的面庞,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涌上心头。
沈忘头上的伤口看着骇人,实则只是皮外伤,多出了些血,并不致命,也不会导致这般深度的昏迷。柳七想起之前,她早已察觉出沈忘身体有异,但在沈忘的推三阻四下始终没有办法查看他的病情。她与沈忘朝夕相处这么久,沈忘的身体虽不能说同程彻一般是铁打得肉钢锻得骨,也可以说是中规中矩,不该一日差过一日。更为巧合的是,沈忘昏迷之时,案子中至关重要的人证全死了,那就只能说明一点——这一切都是人为谋划所致。
沈忘绝不能再自己呆着了……
“把沈县令抬到我房中去。”柳七冷冷命令道,她扫视着被血迹浸透的牢房地面,对方长庚道:“方捕头,我乃沈县令亲点的仵作,在我确认沈县令病情的过程中,绝不可令任何一人踏入凶案现场,只有在经我验尸之后,方可将二者尸体抬入敛房。”
闻言,方长庚还没来得及说话,燕隋却怒声讽道:“这历城县衙何曾由一个贱籍仵作管制了?你那张漂亮脸蛋儿在沈大人那儿管用,在燕某人这儿不管用!”
“你有种再说一遍!”程彻和易微异口同声地吼道,二人皆气得涨红了脸,简直比骂在他们自己身上还要难受千倍万倍。
双方的冲突一触即发,一方是初来乍到,根基不稳的柳七等人,因着沈忘的突然昏迷,而群龙无首,方寸大乱;另一方则是以燕隋为首的历城县衙诸人,他们盘根错节,相互依仗,沈忘一病,更是肆无忌惮,无所顾虑。方长庚连忙挡到双方之间,面朝着燕隋,而后背却留给了柳七等人,显然是对柳七一方更为信任:“沈大人突然出事,我们更应该同气连枝,怎能自己先乱了阵脚!”
燕隋嗤笑道:“方长庚,你倒是会装好人,你一小小的快班头役,有什么资格管我如何行事!我看你是当哈巴狗儿当久了,连人话也不会说了!”
“《大明律——刑律》有言!”被众人挡在身后的柳七突然朗声开口,她排众而出,面无惧色地仰头看着人高马大的燕隋,双目灼灼有光:“凡狱卒以金刃、及他物可以自杀、及解脱枷锁之具而与囚者、杖一百。因而致囚在逃、及自伤、或伤人者,并杖六十,徒一年。若囚自杀者,杖八十,徒两年。致囚反狱及杀人者,绞!”
“我柳七是贱籍,没错;方捕头官衔低于你,也没错。那我就请问三班总头役燕隋燕捕头,鲁尽忠手中的石头是哪儿来的?他又是如何在层层管制之下,先取得凶器,再杀人,最后自戕,从容不迫,无一人察觉的呢!沈大人说要夜审,你们又是如何保护他的安全的呢!”
“身为仵作,验尸乃是天职。燕捕头你自己失职在先,现在又想不允我行天职之事,我倒想问问,你这般倒行逆施,《大明律》允不允!”
柳七字字千钧,铿锵有如金石之声,直说得燕隋瞠目结舌。
他本以为,这名叫柳七的仵作无非是那登徒子县令留在身边的花瓶,安了个仵作的名字,也不过是为了便宜行事。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冷冷冰冰,倒不像是个难对付的。可今日一见,这众人之中,竟是她成了主心骨。
方长庚亦是对柳七刮目相看,一名贱籍女子,无论是胆识还是魄力,都压了燕隋一头,倒是让这位在历城县衙横着走的总捕头吃了一回瘪。他正自赞叹,却听柳七命令道:“方捕头,我代沈大人命令你,在我回来之前,若有任何人胆敢触碰尸体,破坏现场,从重治罪!”
“是!”方长庚赶忙大声应道。
“霍子谦,你留在这儿,在我回来之前,一步都不准离开。”
霍子谦一怔,一股灼热的暖流从丹田上涌,直冲天灵盖,让他整个人激动得面皮儿发涨,用尽平生最大的气力喊道:“定不辱使命!”
易微瞬间便明白了柳七的意思,她冷冷地看着面色苍白的燕隋,唇角微扬,朗声讥讽道:“燕大捕头,你可要小心了,这位霍少侠可是有功名的人,不是贱籍,一根汗毛都伤不得!”
舜井烛影(十六)
霍子谦直感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他紧咬着下唇,拼命挺直了脊梁,像旗杆一般直挺挺地矗立在牢房的地面上。此时, 那刺鼻的血腥味儿, 令人汗毛倒竖的暴虐场景,都已经被他抛诸脑后。他的心神早已经被柳七和易微给予的信任溢满,再也容不下一丝一毫其他的事物。
此刻,别说是历城县衙诸人不敢伤他,就算是跟那帮恶贯满盈的白莲教众一般, 将他大卸八块,他也断不会挪动一步!
心中感情激荡,霍子谦还欲说些掷地有声的话语,却发觉身旁空落落的, 竟是只剩下一个方长庚, 易微、程彻和柳七早就护着沈忘向牢房外行去。他看着方长庚, 张了张嘴, 露出一个尴尬而羞赧的笑。
程彻将沈忘背在背上, 跟在柳七和易微身后走出了大牢。易微的眼泪已经憋回去了, 她知道现在柳七最需要的就是他们的支持与保护, 她没有时间黯然神伤。可身后, 程彻如大型犬一般的呜咽声涌入耳膜,扰得她心神俱乱。
易微生怕柳七听见, 不敢扬声骂人,只得放慢脚步,和程彻并肩而行, 低声斥道:“大狐狸还没死呢,你哭什么!”
程彻抬眸, 狭长如女孩儿的睫毛上汪着一簇簇的水珠,把易微看得呼吸一滞,她听见程彻痛苦的喃喃声:“无忧……怎么这么瘦了……”
易微一怔,也跟着向沈忘脸上望去。被血污覆盖的俊俏面容,的确是比之初见时消瘦了不少,两颊微微凹陷,入鬓的长眉紧蹙着,仿佛即使在昏迷中也难掩愁容。当日嬉笑怒骂的潇洒男子,何时变成了这般样子?
易微心中暗暗骂了一句,道:“干脆我去求舅舅,把大狐狸调回京城吧!这历城县衙的烂摊子,咱们不管了!”
行在前面的柳七停住了,在晦暗的夜色中,她的背影格外孤直萧索:“我们为什么要怕……”少女的声音里有着罕见的怒意,“该怕的是他们。无忧倒下了,就换我来,不战不止,不死不休。”
此言一出,易微和程彻对视了一眼,眸中皆是竦动敬畏,再多的言语亦是枉然,众人沉默着赶路,直奔柳七的厢房。
* * *
柳七动作轻柔地用纱布蘸着温水,细细地擦拭着沈忘脸上的血污,如同护理一件价值连城的瓷器。易微和程彻肩并肩站着,屏息凝神看着眼前的场景,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与他们二人相比,柳七并没有过多的情绪起伏,她只是按部就班地工作着,不多时,沈忘的半边脸就已经扎满了银针,让人看着陡然心惊。
眼见柳七直起身子,开始用手帕擦拭自己脸上的汗水,程彻方才轻声问道:“阿姊,无忧到底是怎么了?”
柳七转过身,目光犀利地向着门外一扫,易微会意,赶紧回身掩好了门。
“这是慢性中毒导致的神昏之兆。”
“中毒!”易微压低声音惊呼道:“大狐狸天天和我们在一起,为什么偏偏他会慢性中毒啊!”
“要给一个人下毒实在是再容易不过了,如果是多个人有意为之就更难防备。无论是入口之物还是熏香炉火,甚至是擦拭用的汗巾,贴身的衣物,床单布幔皆可下毒。日日累积,夜夜积攒,直至今日。千里之堤,蚁穴遍布,只待轻轻一推,便会轰然倒塌。”
易微敏锐地发现了柳七的言中之意:“柳姐姐,那大狐狸究竟中得是什么毒?还有,究竟是什么让他体内缓慢积攒的毒素爆发的呢?”
柳七垂眸看向沈忘,面上的肌肤因为用力而绷得紧紧的:“如果我没有猜错,沈兄所中之毒应该是由雷公藤萃取的毒液,这种毒液无色无味,如果是按照剂量服用并不会对人体产生伤害,但如果长期超量使用,毒素在身体内积郁,人就会有晕眩,恶心,乏力的情况出现。而若想让毒素瞬时爆发,只消短时间内大量摄入毒液,尤其是雷公藤皮上的毒液即可。”
“也就是说,柳姐姐你认为,大狐狸今天倒在地牢之中,和头上的创口无关,而是因为短时间内摄入了大量雷公藤的毒液?”
“没错。”柳七郑重点头道。
闻言,易微眸光一动,低头思忖起来。
程彻倒是不在意究竟是谁下的毒,疾口问道:“阿姊,那无忧什么时候能醒啊!”
“以我的能力,目前只能尽力将他体内的毒素排泄出去,但究竟何时能醒……”柳七的声音微微发颤,“要看沈兄自己的意志力。”
程彻无声地张了张嘴,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他早就把沈忘的性命至于自己的性命之前,此时他的异姓兄弟无声的躺在床榻上,出气儿多进气儿少,简直就如同一道天雷直劈下来,令他彻底慌了神。
此时,易微口中却喃喃道:“你们看是不是这样,大狐狸一定是想从汪师爷口中问出些什么,所以才没有通知任何人便决定夜审。而在夜审过程中,却摄入了大量雷公藤的毒液,导致他昏倒在牢中。而有人却借此机会,伪造了大狐狸头上的伤口,让我们误认为是手持石块的鲁尽忠攻击了汪师爷和大狐狸,再自戕而死。这样的话,大狐狸倒了,两个重要的人证死了,这个案子也就能不了了之了。”
“定是这样没错!”程彻恍然大悟,失口喊了出来。
“又或者,连夜审汪师爷都是一场骗局呢?”柳七思忖道。
易微一拍大腿道:“的确也有这个可能。”
程彻看看易微,又看看柳七,询问道:“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首先,我们应该用尽一切办法,让大狐狸赶紧醒过来。霍子谦的功名倚仗不了多久,毕竟历城县衙的主人是大狐狸,只有他醒了,我们才能名正言顺地拿人。其次,在等待大狐狸清醒的过程中,我们要尽可能搜集证据,找到这帮幕后之人真正想要隐藏的东西。先是蒋大人、蒋小姐,再是大狐狸、鲁尽忠、汪师爷,他们究竟在掩藏什么,不惜血染历城县衙?只有掌握了证据,才能做到一击即溃。”
柳七赞许地点了点头,不知何时起,那只古灵精怪的小狐狸已然成了能够独当一面的女推官,颇有沈忘之风。然而,心头涌起的浓重阴影将刚刚浮上唇边的笑意凝滞住,柳七沉声道:“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在这段时间内,我们绝不能掉以轻心,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保证自身的安全。这局棋,我们一个子都不能再少了。”
三人商议一番,决定分头行动,由程彻负责暂时看守昏迷不醒的沈忘,柳七负责前往大牢中勘验鲁尽忠与汪师爷的尸体,而身负功名的霍子谦则和易微一起,对县衙中相关的人员逐一盘问,做好笔录。
虽然程彻对自己只能困囿于房中十分遗憾,但是他也深知能彻底保证沈忘安全的人唯他而已,因此也只得同意了柳七与易微拟定的计划,目送着二人走出了房间。
待柳七重回凶案现场之时,霍子谦和方长庚正面对面站着,霍子谦的脊背已经没有初时那么挺直了,相反他微拗着身子十分别扭地贴墙站着,似乎是极是害怕被地面上的血迹沾染。而方长庚的表情就自然得多,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同霍子谦说着话,缓解这位书生的紧张感。
“我本以为今日能顺顺利利过去,孰料还是出了事情。”霍子谦颇有些自嘲地摇了摇头,视线躲避着地上的两具尸体。
“听霍贤弟的口音应该不是本地人吧?”
“在下是江西吉安人,机缘巧合才随沈县令一道来的济南府。”
“哦?”方长庚又是好奇又是感慨,“我听说沈大人是桐乡人,有缘千里来相会,这倒是一段缘分。”
霍子谦缓缓摇了摇头,苍白的面皮上现出罕见的肃重之色:“方捕头,沈县令于我,不仅仅是缘分,更是恩义。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但只要沈县令一日用得上霍某,霍某便一日效死身畔。”
“效死身畔……”方长庚颇为敬佩,不由喃喃重复着。
刚行至牢门口的柳七闻听此言,不由得止住脚步,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没有料到,平日里低调温和的霍子谦竟还有这番决心,她生怕自己无意中听到霍子谦的肺腑之言会令他尴尬,便刻意轻咳了两声,待二人止住谈话,方才现身。
“方捕头,霍兄。”柳七恭敬拱手。霍子谦面皮儿腾地红了,见柳七面色无异,方才掩饰道:“柳……柳姑娘,方才我和方捕头寸步未离,没有让任何人破坏现场。”
方长庚也微笑道:“霍贤弟极是认真负责,连眸子都不曾转一下,我留在这儿倒是多余了。”他叹了口气,又道:“若是历城县衙中人人都能跟霍贤弟这般,断不会出现今日的事端。”
“所幸有二位仁兄相帮,不致令幕后歹人得了势。我这便勘验尸身,看看能否找到新的证据。方捕头,律法有云,仵作勘验须有官吏在侧,事急从权,还请你随我一同验尸。”
方长庚闻言,点头道:“义不容辞。”
“霍兄,你身负功名,在沈兄昏迷期间,可随寒江一同代为盘问衙署众人,还原事情全貌。”
霍子谦一愣,有食指指着自己,瞠目道:“我可以和易姑娘一起,代行推官之职!?”
柳七和方长庚对望了一眼,皆默契地点了点头。
见二人没有异议,霍子谦几乎是扑出了牢房,直奔门外而去,带起的疾风差点儿把一边儿的牢头带倒:“定不辱使命!”霍子谦喊道。
舜井烛影(十七)
待霍子谦的脚步声行远了, 柳七方才开始勘验。一丸苏合香含入口中,辛辣的气息直冲颅顶,她冲着汪师爷惨不忍睹的尸身双手合十, 轻道一声:“得罪。”
方长庚浓眉一挑, 看向柳七的眼神中敬畏中多了一丝探寻。他从未接触过这般年轻的女仵作,之前在临县任职中,唯一的女性仵作年逾五十,是当地出名的稳婆,只有出现女性死者时才会喊她出手。然而, 像柳七这般,面对男性死者面不改色,指尖不颤的女仵作,便更是凤毛麟角。
汪师爷面部损毁得十分严重, 鼻梁塌陷, 门牙崩落, 左边的眼球脱出眼眶, 无力地垂挂在颧骨的下方, 只余数根神经线相连。柳七从汪师爷的头发根部开始细细查验, 直至整个身体躯干以及贴身衣物, 连鞋底内侧都没有放过。
最后, 柳七将汪师爷的眼球安回了眼眶,“扑哧”一声, 已然凝成血壳的创口遭受轻微的挤压,浓稠的血浆从血壳之下漫了出来,仿佛死透的汪师爷又活过来一般。
方长庚强自咽了口唾液, 压下返上喉咙口的胃酸。
“汪师爷乃是被石块重击面门数次而毙命,凶手的力气很大, 出手果断狠辣,汪师爷在挨了第一下重击之后就已然没有还手的力气,剩下的数次重击直如钝刀剁肉,致使汪师爷颅骨粉碎,脑浆迸裂。从创口来看,应该是击打了四次。除此之外,只有手掌处有一处抵抗伤,便再也没有其他创口了。”
柳七站起身,将尸格递给方长庚:“方捕头,汪百仪尸检已毕,请验尸格。”
方长庚接过尸格,只见其上皆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誊录甚祥,不由点头喟叹。而那边厢,柳七已经开始了对鲁尽忠的检验。
鲁尽忠的死状虽不如汪师爷的狼狈,但骇人的程度却有过之而无不及。在柳七的记忆中,鲁尽忠虽态度惫懒无赖,但究竟是个长相干净清秀的男子,而此时的鲁尽忠睚眦矩均裂,双目赤红,因为用力眼球明显地凸出着,与他塌瘪的额头形成一个与常人截然相反的弧度,那种病态的不和谐之感令人头皮发麻。
本该贴在额角的两贴膏药此时分散两处,一张飘落在牢房地面的血洼中,兀自颤颤悠悠如同一艘散发着奇怪味道的小船;另一张在黏在牢房的墙壁上,膏药上还残留着几根断裂的发丝,应是鲁尽忠撞击石墙时留下的。
顶着鲁尽忠充满死气的目光,柳七如法炮制地进行着尸检。微微掀起死者被血浆糊住的发丝,柳七用指尖轻缓地触摸着浓密的黑发下因为失血而苍白的头皮。这一项工作并不容易,虽然鲁尽忠和汪师爷,一个是自戕撞璧而死,一个是被重物击打而死,但他们的死因却殊途同归,皆是颅脑粉碎性骨折。因此二者的颅脑触感与常人有异,若想准确分辨其中可能残留的证据便更是难上加难。
好在,柳七从来不是“普通的”仵作。
她的指尖在鲁尽忠枕骨的上方停住了。见柳七突然止住了动作,方长庚好奇地望了过来,正触上柳七探询的目光。
“方捕头,我可以信你吗?”少女的眼神宛若一把刚从冰水中沁过的利刃,水波潋滟下隐藏着的是致命的锋芒。
方长庚一愣,面上友好的微笑消散去,变得肃重起来:“如果站在柳仵作的立场上,我认为不能。”
柳七没有想到他会这般回答,长眉不由地一挑,却听方长庚继续道:“因为柳仵作同沈大人皆是初来乍到,毫无根基,很难分辨历城县衙中究竟谁黑谁白,谁恶谁善,更何况沈大人目前受伤未醒,前路渺茫,最为妥帖的做法就是谁也不要信。”
方长庚双肩轻轻上耸,继而随着一声叹息垮塌下来,仿佛不堪重负许久:“可如果是站在我的立场上,我希望柳仵作能信我。因为我同你们一样,追寻着真相。”
“真相……”柳七细细咂摸着方长庚话中最后两个字的意味,陷入了沉思。她曾经问过沈忘,历城县衙之中究竟是否有可信之人,沈忘唯一犹豫不决之人便是方长庚。然而当她再进一步追问,希望得到确定的回答之时,沈忘却不敢断言了。此时的柳七,终于体会到了当时沈忘的踯躅。
信与不信,已经不仅仅是得出一个结论这般简单,它关系着他们五人的性命,关系着未曾发掘的真相。
“真相对你来说,如此重要吗?”柳七垂眸,声音波澜不惊。
“真相于我,重逾千斤。”方长庚目不斜视地看着柳七,郑重回道。
柳七再无言语,从箱箧中取出一把锋利的刮刀,一手轻抬鲁尽忠的头颅,另一只手十指翻飞,轻巧地将死者的三千烦恼丝一一褪下。方长庚看得目瞪口呆,不消一炷香的时间,鲁尽忠的发辫便尽数褪去,露出了光光的脑袋。
“柳仵作,这是为何?”方长庚奇道。
柳七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将鲁尽忠的尸身翻了过来,露出原本隐藏于发丝下方的后脑,方长庚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只见鲁尽忠的枕骨上方,五个触目惊心的指印赫然其上!
“这……这……”
“鲁尽忠不是自戕,而是被人抓握住后脑,以头触壁而死。而适才我检查了鲁尽忠手中的石块,也就是杀死汪师爷,击伤沈大人的凶器,那石块松松地平放在他的手里,而他的手上连一丝一毫的石屑甚至泥土都没有,明显是鲁尽忠死后,才被人放在手中的。也就是说,鲁尽忠是无辜的,他只是充当了替死鬼的角色,真凶另有其人。”
在柳七分析的过程中,方长庚的嘴巴始终没有合拢,他瞠目结舌地看着柳七条缕清晰地还原了一场他未曾料想地凶杀现场,触目惊心。
怔了半晌,方长庚才道:“那柳仵作需要我为你做些甚么?”
方长庚不会傻到误认为柳七会随意交托信任,她完全可以隐藏这一证据,待尸检结束之后,同易微、程彻等人私下商量。分享秘密,便是分享责任,柳七定然有用得上他的地方,这才将真相和盘托出。
柳七颔首道:“我需要方捕头将这两具勘验完成的尸体,以白布包裹,妥善保管,不要让任何人知道鲁尽忠的尸检过程。无论别人问起什么,都按照我尸格中所誊录的内容进行回答。”
方长庚低头查看柳七递过来的尸格,依旧是一丝不苟的蝇头小楷,却刻意忽略了鲁尽忠枕骨上方的指印,只说鲁尽忠乃是畏罪自戕而死。
柳七的谨慎与机敏让方长庚叹为观止,读完尸格,方长庚还待说些什么,却见柳七定定地直视着他的双眸,道:“尸检已毕,方捕头可以离开了,请务必按照我所说的行事。”
那一瞬,方长庚突然有些怀念那始终笑脸迎人的沈县令。
“是,柳仵作。”他苦笑着叹了口气,依照柳七的意思用白布将两具尸身包成了粽子,一一抬将出去。
此时,窗外的夜色已经逐渐散去,鱼肚白的微光从气窗的铁栏杆间投射进来,将柳七疲惫的面容照亮。
她静静地倚靠着牢房的内壁坐了一会儿,双眸一眨不眨地凝望着窗外巴掌大的天空。一缕细碎的发丝被汗水沁湿,在脸颊的凹陷处形成一个脆弱的弧度。柳七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将一夜的惊惧、劳累、愤怒与委屈,尽数剥离干净。从箱箧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布囊,将刮剃下来的长发一一收敛。很快,牢房便恢复了原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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