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井烛影(十八)
待柳七回到房间之时, 天光已经大亮,易微、程彻和霍子谦早已经在房中候着了,每个人的脸上皆是一夜无眠的疲惫。
“沈兄状态如何?”柳七连箱箧都未来得及从背上卸下, 便对程彻问道。
程彻沉痛地摇了摇头, 眼眶红红的:“没有,他睡得很沉,连翻身都不曾有过,我怕他压麻了,就给他翻了几次身, 可是无忧一点反应都没有……”
见柳七和程彻的脸色皆是郁郁,易微接口道:“柳姐姐,汪师爷和鲁尽忠的验尸结果怎么样啊?”
柳七将凝滞的目光从沈忘的脸上移开,将自己在牢房中发生的事情对众人一一道来, 众人的反应同方长庚一样, 皆是瞠目结舌, 而霍子谦的面部表情则更为夸张, 直听得不断倒吸着凉气, 引得易微频频向他蹙眉。
“柳姑娘, 你的意思是, 这鲁尽忠是个替死鬼, 汪师爷和沈大人都是被别人所害?那……那就是说凶手还在逍遥法外?还说明他很有可能……现在就在咱们屋外游荡,等待着下一个时机!?”霍子谦被自己的猜想吓住了, 三步并作两步从房门边挪开,缩到了程彻身旁。
程彻宽厚地拍了拍霍子谦紧绷的背脊,温声道:“子谦, 你莫怕,有我在, 没人能伤你。”
易微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讽道:“也行啊,你们俩就躲在房里陪着大狐狸,我和柳姐姐出去查案,分工明确,倒是清净了。”
“微儿,我哪里是这个意思!”程彻急道。
身畔的几人压低声音吵吵闹闹,虽是聒噪,却也莫名温暖。柳七一整夜提着的心缓缓放了下来,重又落回到因紧张愤怒而灼热的胸腔里。她学着沈忘的样子,出声制止道:“好啦,寒江,说说你那边的情况。”
一听柳七喊了自己,易微赶紧清了清嗓子,认真道:“我和书呆子连夜将衙门里相关的人问了个遍,其中我觉得最为重要的是牢头儿和燕隋的证词。”
柳七颔首:“说说看。”
“先说那个牢头儿,他说子时刚过没多久,大狐狸就独自来到牢房门口,说是要夜审汪师爷和鲁尽忠,让牢头儿将二人提出来。牢头见是大狐狸命令的,不疑有他,就依言将鲁尽忠和汪师爷都提了出来,让大狐狸审问。大狐狸说,事涉案件机密,让牢头儿退避,牢头儿也没多想,就到隔壁的门子里候着。”
“那牢房里出了那么大的事端,牢头儿竟是没有听到?”柳七问道。
“这话我也问了,据那牢头儿所言,历城县衙的牢房是仿照锦衣卫诏狱所建,水火不入,声音不闻,哪怕在牢房中大刑伺候,受刑者哀叫连连,旁人也是断难知觉的,所以门子中根本听不到隔壁牢房内发生的事情。再加上大狐狸有令在先,让牢头儿回避,他便更是一推三六五,放心回门子里斗叶子了。我也据此求证了同他斗叶子的衙役,说得也都大差不差,应该不是诓骗之词。”
柳七点点头,思忖了片刻,方问道:“那燕捕头又是如何说的?”
闻言,程彻想起了什么,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恍悟道:“对了,无忧曾经跟我说过,汪师爷被抓之后,下一个就该轮到燕捕头了!所以,我一直让兄弟们盯着他呢,难道这件事是他做的?”
易微摇了摇头:“最奇怪的就是这点,我一开始也认为燕隋的嫌疑最大,可据牢头儿说,他是发现出了事后,才着急通知的燕隋,燕隋方从家中赶来的,而我们大家也是被燕隋手下的衙役通知才知道大狐狸出了事情。况且,如果燕隋有了异动,你的兄弟也早该知会你了,怎么可能让他轻易击杀两人,致伤一人呢?”
“说得也是。”程彻低声嘟囔道,接着仰头看着房梁继续冥思苦想,尽力完成着远超他头脑容量的难题。
“燕隋便是咬定了,此案就是鲁尽忠畏罪自戕,死前报复大狐狸和汪师爷,除此之外,他一概不知。而从其余衙役的证词中,也的确能够证实他有不在场证据,是根本没有办法犯案的。但是……我始终认为,应该就是他。”易微摸着自己的下巴,坚定道。
“霍兄,你认为呢?”柳七将目光转向缩在程彻身旁的霍子谦。
“我同意易姑娘的意见,那燕隋嫌疑最大。但在审问的过程中,燕隋有恃无恐,对自己的证词颇为自信,似乎是认定了我们手中没有能指认他的证据。”与其余众人的疲倦不同,霍子谦的脸上始终洋溢着兴奋与自豪之色,仿佛只要大家不喊停,他便能为了案子,如磨坊中头顶吊着吃食,眼上蒙着黑布的驴子般,永远勤勤恳恳地转下去。
“证据……”柳七轻声重复着,半晌方才道:“今夜大家都累了,推敲案情也不急于一时,这便散了,回房休息吧。”
案情卡在瓶颈,除了鲁尽忠头上的五个指印,众人的确也没有更多的证据能够推敲,易微和程彻一个接着一个打着哈欠离开了柳七的房间,霍子谦踌躇了片刻,见众人没有继续讨论案件的意思,也只得耸拉着脑袋走出房去。很快,房间中只剩下柳七和床榻上昏迷不醒的沈忘。
柳七强打精神将提前准备好的汤药熬煮停当,晾温了之后一勺一勺喂进沈忘的口中。
柳七一手托扶着沈忘的后背,另一只手微微用力,两指衔住沈忘的下巴向下一掰,昏迷中的沈忘便极其柔顺地张开了嘴。微热的暗褐色液体,顺着雪白的瓷勺一滴滴滑入口中,沈忘的喉结轻颤,汤药便尽数落入咽喉之中。
柳七松了口气,沈忘尚能吞咽,可见毒性极强的雷公藤尚未完全损坏他的神经百骸,给了柳七挽狂澜于既倒的机会,可称得上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柳七将一扇屏风立于床榻畔,自己则在房间一角的美人榻上和衣躺下。虽然沈忘此时昏迷不醒,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终究是让柳七有些不自在,立上一个屏风,宛若竖起一堵并不存在的墙,让这种不自在之感稍稍消减。
明明是喧嚣的白日,可历城县衙之中却呈现出一片静夜般的死寂,在这令人惶惑的安静之中,累到极致的柳七反而睡不着了,一股巨大的压力,顺着美人榻立在地面上的四脚,攀援向上,毫无怜惜地倾泻在她的身上,让她酸痛的四肢愈感麻木。
这就是他一直以来所承受的重压吧……
柳七侧转头,凝望着那扇横亘在她与沈忘之间的红木镶嵌贝壳花卉四条屏,想象着屏风后的那人绵长而深远的呼吸,想象着那人脸上始终挂着的温柔而惫懒的笑,陡然间觉得房间中的安静宛若一口无边无尽的钟瓮,扣得她透不过气来。
“沈兄,你也会有这样的时刻吗?长夜独行久,难觅归途。”无意识的,柳七冲着屏风那端的人自言自语道:“我自小便是如此,认准了自己所行的路断不会有他人相伴,因此,凄风苦雨,形影相吊,倒也自得其乐。”
“可如今……自己一人呆着倒是不习惯了。”柳七有些自嘲地笑了,清冷的眉目中有困惑,亦有不甘。她痛恨自己陡然而生的软弱,比痛恨那幕后的真凶更甚。
她静静地看着屏风之上夺目绽放的牡丹花,似乎在等待那声再熟悉不过的,带着颤音的轻笑,可是屏风之后,依旧是寂然无声。
突然,柳七眸子一亮,翻身坐了起来。
屏风!那日夜里,在沈忘的书房之中,她不也正是在一扇屏风之后,听到了沈忘与某人的对话吗?如果县衙之中没有证据,为什么不去县衙之外寻呢?既然证据可以向外出寻,那么人,也可以。
积压在头脑中的压力与郁结,宛若窗外的天光一般,彻底亮堂了起来。柳七的睡意全无,疲惫的眸中也现出光彩,她展纸磨墨,运笔如飞。心中的积郁既扫,头脑便格外清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一封余墨未干的信笺便已然写就。
很快,一只花色斑驳如墨迹的信鸽,在历城县衙的角楼上振翅而起,带着柳七的嘱托与期待,向着南方的天空飞去。
舜井烛影(十九)
数日后, 在外避祸的刘改之重又回到了济南府。刘改之是山匪出身,同一帮狐朋狗友在济南府周边的山地流窜作案,后被蒋大人擒获, 蒋大人见他出身草莽却极讲义气, 只夺钱财却从不滥杀无辜,便留了他一条性命,让他做些小生意养家糊口,并赐名“改之”,取“过而改之, 善莫大焉”之意。
刘改之做山匪讲义气,做生意也讲诚信,痛快豪爽,颇不拘小节。蒋大人也劝过他, 做生意和做山匪不一样, 不是一叩头一炉香的事儿, 刘改之也不恼, 只是照常开摊, 乐呵呵地入不敷出。说来也怪, 一年的时间不到, 刘改之的生意竟是越做越大, 最终成了济南府三家当铺的主人。
刘改之同蒋大人感情日笃,蒋大人甚至动了要将掌上明珠许配给刘改之的心思。可好景不长, 蒋大人突然失踪溺亡,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蒋小姐为父伸冤,却又在沈忘调任之前离奇消失。刘改之求告无门, 暗中调查多日后,决心去历城县衙碰碰运气, 而这诡谲离奇的案子,也正因刘改之一句“那疯女子不是真正的蒋小姐”而拉开序幕。
刘改之性格谨慎,虽是对沈忘据实相告,但却不敢对这位年轻的县令尽信,当夜便带着全家老小前往别地避祸,待留守在当铺中的掌柜们确认安全后,方才返回。而刘改之前脚刚踏进当铺的后堂,后脚便被柳七和易微堵在堂中。
刘改之有些疑惑地看着面前两位格外秀气端致的少年公子,余光瞄向一旁的二掌柜。
二掌柜会意,连忙解释:“老爷,这两位公子候了您数日了,每天一早便来,天黑才走,小的们也只能请进来。”
刘改之点点头,拱手道:“二位公子,可是有什么要事?”
“刘掌柜,前日里从您这儿进的红珊瑚树颜色有些污了,我此番前来,特为求教解救之法。”
刘改之眉头一跳,细细端详了一番面前的两人,一位白衣黑靴,头戴帽笠,眉眼极是俊秀,却暗含锋锐;一位碧色衫子,杏眼桃腮,双眸如沾了露水的黑葡萄,莹莹可爱。这哪是什么少年公子,明明是两位二八佳人。
他一扬手,低声道:“还请二位姑娘内堂一叙。”
柳七和易微对视一眼,跟在刘改之身后走入当铺的内堂之中。
这个房间与其说是内堂,不如说是一间数尺见方的密室,待三人步入房中,二掌柜在屋外关上了房门,听声音,这房门不止一道,锁钥之声响了数声方才止息。
“这位姑娘,明人不说暗话,你是如何知道我与沈大人之间的‘交易’的?”刘改之一边为柳七和易微斟茶,一边轻声道。
易微眯着眼睛,仔细观察着刘改之双手筋络的变化,她虽是功夫不如程彻,可毕竟在军营之中多年,对习武之人武艺的高低一看便知。刘改之表面上在垂首斟茶,实际上手腕、五指、胯部、双腿都蕴着暗劲,只待对方一句话有疑,便会悍然出手。
易微上前跨了一步,想要把柳七挡在自己身后,柳七却抬起手,拦住了她:“刘掌柜,那日在屏风之后的人,便是我。”
刘改之面上一松,叹了口气道:“原来如此。沈县令可是出了什么事?”
柳七点点头,道:“刘掌柜猜得没错,我想这也就是你扶老携幼去外地避祸的原因吧!”
易微柳眉一扬,气恼道:“你倒是跑外地去躲着了,大狐狸为了你的事儿被人下了毒,三魂没了七魄,现在还躺在榻上昏迷不醒,就靠柳姐姐那一碗汤药吊着命呢!”
“当真!”刘改之紫红的长脸膛上浮现出难掩的愧色,低声道:“我断然没有料到他们会这般快对沈县令出手,若早知如此,我……我岂能……哎!”到最后,刘改之喟然长叹,懊悔非常。
柳七深深地看了一眼刘改之,正色道:“刘改之,你怕了。如今看来,你倒的确是白费了沈县令一番苦心。即便知道会遭此一劫,他也断然不会弃蒋大人的案子于不顾。在我们所有人发现之前,沈县令便察觉到了身体的异状,但他还是强撑着不肯倒下,耗尽心力寻找被幕后黑手潜藏的真相。”
“他所求的,可不是你现在的悔不当初。”
易微不由哑然,她本以为自己刚才的一番话已经够指眉杵眼了,却不料平日里孤清寡言的柳七竟然能说出这样的凛冽之语。在她还发愣的当儿,柳七已然走到她的身边,一扯易微的袖子:“我们走罢,这案子我们自己也能查下去。”
易微被柳七拽着向房门口走,却听身后扑通一声,回头一看,刘掌柜已经是直挺挺的跪下了:“是小人存了私心,害了沈县令,小人……万死难辞啊!”
柳七脚步一滞,缓缓转过身,眸光欺霜胜雪,若一柄利刃在刘改之通红的面皮儿上刮了一遭,直剜得他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你手中还有没交出来的证据?”
刘改之不敢抬头,叩头如捣蒜道:“是!”
易微闻言,激动地抓住了柳七的手,却发觉少女的手冰寒得吓人,双拳紧握,指甲直扣进掌心细嫩的皮肉里。跪在地上的刘改之则竹筒倒豆子般,将自己心中的计较倾吐了个明白:“小人手中有一份账册,乃是蒋小姐交予我的,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好生保管。此账册乃是阴阳账册,阳册放在明面上,随时等待上级府衙核查;阴册私下使用,记录了历城县衙催粮放款、税收舞弊、公差浮派、讹诈勒索等一系列贪腐营私的款项。”
“因此账册牵连甚重,关系巨大,沈县令初来乍到,小人也只是听说他屡破奇案,声名远播,便想试上一试,但这本阴阳账册乃是小人最后的退路,不到万不得已,断然不敢轻易示人。蒋大人溺亡了,蒋小姐也是生死未卜,这可是蒋家人拿命换回来的证据,小人……小人这才存了私心啊!”
“那你此时为何肯将账册交出来?”柳七居高临下,冷冷地注视着趴伏在地的刘改之。
“沈县令为了此案都不惜身饲虎狼,我若再有踯躅,那还叫人吗!”
柳七无言良久,隐忍的怒意缓缓从眉眼间褪却,孤清凄寒的少女也逐渐有了属于人间的温度,她缓了语气,沉声道:“过而能改,如此甚好。”
一炷香的时间后,两位少年公子形色匆匆地走出当铺,直奔历城县衙而去。
很快,那份牵连了无数人命的阴阳账册便摆在了霍子谦的桌前。
“霍兄,此事就拜托你了。请你尽快将历城县衙催粮放款、税收舞弊、公差浮派、讹诈勒索等一系列贪腐营私的款项逐一核算,查实阴阳账册中隐藏的狗苟蝇营。在此期间,程兄负责保护你与沈兄的安全,而我和寒江,任你调遣,绝无二话。”
霍子谦激动地看着手里两本厚厚的账册,指尖颤抖个不停,竟是话都说不完整了:“我……我……我一定……”
“哎呀,书呆子你别废话了,你就说,几天能算出来!”易微一听霍子谦说话就急得脑门儿冒汗,催促道。
“六日!不……若是通宵达旦,不吃不喝,三日即可!”
“善,就许你六日。”柳七笃定道。
而此时,程彻守在柳七卧房的屋脊之上,谨慎而小心地观察着整个历城县衙的动向。自沈忘大病昏迷之后,整个历城县衙似乎回归了一种无法名状的凝滞状态。每个人都行在自己既定的轨道之上,燕隋大权独揽,维持着整个县衙的运转,仿佛即便没有沈忘诸人的存在,历城县衙也能运行得妥妥当当。
然而,酷烈的平静之下,却自有一股难掩的凛冽,酝酿着,积攒着,等待着爆发的一日。
与此同时,宽阔的漕河之上,一艘专向京城进贡各类鲜品的川上船正在顺风疾行。这种进鲜船为防止贡品腐坏,日夜不休,无需过闸盘检,顺风之时,一日能行出两百里,是为从南京北上最快的方式。川上船的船舷上,有一老一小正并肩而立,眺望着济南府的方向。
舜井烛影(二十)
自从刘改之手中取回阴阳账册之后, 已然过去了四日的时光。在这期间,霍子谦将自己关在沈忘的书房之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连每日的吃食也都是柳七亲自查验过后放送入房内, 可即便如此,霍子谦也是肉眼可见的消瘦了下去,可布满血丝的眸子却因为兴奋与热情熬得通亮。
柳七白日里照顾着沈忘和沉迷算账的霍子谦,几乎是一步都不离开县衙,闺房中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药香。
而负责五个人安全的程彻则更是不眠不休, 白日里见不着人,不是栖在房脊上猫着,就是立在角楼上查看,好好一个八尺汉子, 倒活成了一只随时准备出击的金雕;夜里他也是警醒非常, 稍有风吹草动, 便持剑而起, 双目炯炯地紧盯着夜色。
这样一来, 除了昏迷不醒的沈忘, 易微倒成了最清闲的人。每日里她除了逛悠到茶楼探听一下讯息, 帮柳七晾晒晾晒药材之外, 便无事可做。及至又和方长庚比试了两轮拳脚,发现自己绝不是对手之后, 更是兴致缺缺,连县衙之中都呆不住了。
这一日,正是月中十五, 易微早早起床准备去集上寻摸点儿柳七能用得上的物件儿,打着哈欠走出县衙大门。甫一出门, 一脚便踹到了某种软绵绵、热乎乎的东西。
“啊!”易微骇了一跳,嗷的一嗓子跳了开去,警惕地看着门口跟个巨大的破布包袱般的东西。
被她踹到的东西也动了动,从破衣烂衫之间露出一张皱纹横生,白发凌乱的老脸,竟是一位面生的长髯老者。那老人斜靠在县衙大门的檐下打盹儿,被睡眼惺忪的易微踹个正着。
“诶,你这小丫头,属螃蟹的吗,走路怎地横冲直撞啊!”老者白眼一翻,冲着易微怒道。
易微此时作男子装扮,竟一眼就被老者看了出来,心中一惊,又见那老人颇有些蛮不讲理、泼皮无赖的架势,心中更是气恼,恶声恶气道:“疯老头,你谁啊你!好好话不会好好说是吧!”
那疯疯癫癫的老者一扬眉,露出几许古怪的笑容。他的脖子上挂着一双崭新的草鞋,此时竟被他当成竹板一般,循着节奏敲敲打打道:“怪哉怪哉,哪里来的无知小儿,连老朽都不识得!?老朽不是不说,是怕说出来啊,吓死你!”
易微哪里被人这般抢白过,气得直瞪眼,圆溜溜的眼睛盯着老者拍来拍去的草鞋,怒道:“来来来,我还就真不信了,你说来听听,看看能不能吓死我!”
这一老一小吹胡子瞪眼,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相让,战局一触即发之际,却听街道另一头远远传来一位孩童的呼唤声:“师父!师父!”
易微气冲冲地抬眼一看,一位眉目清秀的小道士正捧着一个冒着热气的布袋向着衙门口飞奔,边跑边喊,神态焦急。
易微心头一跳,暗道:怎么还有同伙啊,这不会是仙人跳吧?
正想着,小道士已经跑到了身前,冲着易微深深一揖,拱手到地肃容道:“这位公子,我家师父人老力薄,头脑亦不甚清晰,定是失礼于公子,还请公子看在我们一老一小漂泊羁旅、无处安身的份儿上,饶了他这一回。”
小道士这边厢给易微作揖道歉,那边厢又转过头,板着脸低声训斥老者道:“师父,怎么我前脚儿买个包子的功夫,你又惹出了这般祸端!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低调行事,不给停云师姐添麻烦!”
“哎哟!你这孩子倒教训起为师来了!”老者一边气冲冲地抱怨,一边伸手向小道士的布袋中探去,捉出一个热气腾腾的白嫩嫩的包子,吹也不吹,一股脑塞进口中。
易微却是闻言一惊,瞠目道:“停云师姐!?你说的停云可是柳七柳停云?”
小道士也讶然道:“公子识得我师姐?”
易微上下打量着面前的一老一小,眉眼逐渐弯了起来。这疯疯癫癫的老乞丐加小道士的组合,不正是施砚之笔下《沈郎探幽录》中的李时珍和纪春山吗!她早就从沈忘、柳七和程彻的口中听过二人的事迹,这边厢见到了真人,倒是跟施砚之文中写道的一模一样。
她一拍大腿,开心道:“哪只是识得啊!你师姐世上最重要的人就是我!”
纪春山的目光却警惕起来,心中暗道:这哪里来的登徒子,停云师姐最重要的人应该是沈公子啊?就算不是沈公子,那也该是我与师父,跟这浪荡公子又有什么瓜葛?莫不是看我师姐才高貌美,跟沈公子抢人来的?
李时珍却是听出了话中之意,默契地一咧嘴,呲出一口白牙:“那我知道你是谁了!你定是我没见过面的弟媳妇儿!”
待柳七于沈忘的病榻前见到李时珍和纪春山之时,易微脸上的红晕尚未退却,只嘟着嘴不说话,默默看着三人一叙相思。而脸上绽放的春桃在程彻步入房中之后愈发娇艳,气得易微别过身去,兀自坐在一旁恨恨地啃着绿豆饼,心中自是将程彻骂了千遍万遍。
程彻却是不知道易微心中计较,一进门就跟李时珍“东璧老兄”“清晏老弟”的胡喊一通,恨不得抱头痛哭,纪春山也在旁边抹眼泪,看着沈忘昏迷不醒的样子心疼不已。
“师父,弟子学艺不精,始终没有办法克制神昏之症,这才将您请了来,却不知您竟这么快就赶到了济南府。”柳七肃容道,眸中尽是愧疚之色。
纪春山轻轻拉了一下柳七的袖子,笑道:“师姐,您不用觉得内疚,应天府巴不得让师父赶紧到别处去呢!楚王听说我们要来济南,特批了一艘进贡用的川上船,一路顺风顺水,这才来得这般快。”
见纪春山当着柳七驳自己的面子,李时珍气得狠狠拍了一把纪春山的后脑勺,怒道:“莫要瞎说八道!你师父到哪儿不是别人请着供着求着的主儿,为师只是在应天待得烦闷,正想来看看无忧小友,又听说无忧小友染了恶疾,这才马不停蹄赶了来,跟那应天府有屁关系!”
说完,他垂眸端详着沈忘苍白如纸的脸色,搭脉思忖片刻,面色数变,看得众人都屏息不语。过了一会儿,李时珍抬起手,叹了口气道:“这雷公藤当真凶戾,无忧小友本就肝失疏泄,积郁不发,日常好好养着倒也无妨,可遇上这雷公藤就火上浇油了,再加上此毒本可做药,极难发现察觉,这般长期过量服食,便引发了肝胆经络一系列的异变,这才导致最终的神昏不醒,可谓中毒已深啊!”
见众人面色骤变,尤其是程彻双目赤红,一副要冲出去与人搏命的架势,李时珍又赶紧补充道:“不过好在,老朽的徒儿在老朽的谆谆教导之下习得精妙手段,医治及时,这才将无忧小友体内的毒素排了个七七八八,此时已经没有性命之虞了,无需过分担忧。”
“既然毒素都排出体外了,那大狐狸怎地就是不醒呢?”易微也被李时珍的话吸引了注意力,忘了之前的口舌之争,急急问道。
李时珍慈祥地看了心中认准的弟媳妇儿——易微一眼,看得易微跟被针刺了一般,慌忙移开视线,李时珍这才继续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虽是毒素已除,可经脉却伤,短时间内浑噩不醒再正常不过了。要想让无忧小友尽早醒了,恐怕得请出老朽的不传秘方。”
“什么秘方!东璧老兄你尽管说,上刀山下火海,我要是敢多眨一下眼睛,就引那九天之雷轰了我!”程彻一听沈忘的病有得治,当即又犯了做绿林时口不择言的毛病,指天立誓只求李时珍快些为沈忘医治。
李时珍笑着拍了拍程彻的肩膀,温声道:“清晏老弟,莫急,这秘方听着神秘,其实所用的药引再简单不过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老朽要问你借一个人,你借还是不借?”
“这有啥不能借的,我锁横江麾下九堂十三寨,你要用哪个,直说便是!”
李时珍眸光一转,定定地看向易微,食指一点:“我用她。”
舜井烛影(二十一)
历山脚下的背阴处, 有一片宽阔的草场,齐腰深的高草碧野连天,一望无垠。草场之间点缀着数个连绵相接的湖泊, 日光投射在湖面之上, 莹然闪亮,波光粼粼。而湖泊的中间又连缀着数个小小的花甸,其上鲜花盛放,迎风摇曳,美不胜收。
明初之时, 诸王奉太//祖令牧羊世守,并建立了藩府护卫牧羊制度,成化二年,德王就藩济南府, 便将此处草场定为了牧羊之所。及至后来, 藩王护卫牧羊制度解体, 布政司所辖官羊多交由地方州县承担, 历城县衙便也拥有了自己所属的羊群。
此时此刻, 易微正看着面前零星点缀在草场上的羊群瞠目结舌。李时珍言之凿凿要借她一用, 为昏迷不醒的沈忘寻找秘方的药引, 可却带她来到了这么一片广袤无垠的草场前, 易微想破了头也想不出这和秘方之间有什么关联,难道, 这种药引是某种只有羊才会吃的药草?又或者这传说中的药引就是一锅羊肉?
易微正胡思乱想着,却听身后的李时珍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北方的气候就是干爽,羊也长得肥壮啊!”
易微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催促道:“咱们是来找药引的,又不是来游山玩水的, 抓紧吧?”
李时珍笑着瞟了易微一眼,啧啧道:“你这小丫头哪里都好,就是这个脾气太急,不过你既然这般担心我无忧小友的身体,老朽也不好阻拦。”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布袋,正是今晨纪春山买包子时所用的那个,此时布袋中还散发着丝丝缕缕残余的包子馅儿的香气。他把布袋往易微手上一推,“喏,去吧!”
易微气不打一处来,急道:“去啥去啊,你好歹告诉我干什么啊!”
“这还不明白吗,采羊粪啊!”
易微彻底傻了:“采啥?”
李时珍看着易微一脸“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的表情,抚掌大笑:“羊粪球儿啊!老朽说得还不够清楚吗?我记得你是戚继光的外甥女,军队卫所也有牧羊千户,小丫头,你难道连羊粪球儿都没见过?”
易微脸上一红,疾口反驳道:“我当然见过!可是……这羊粪和药引有什么关系?你该不会要把这个喂给大狐狸吧,把他恶心醒!?”
李时珍笑得更开怀了,连脸上层峦叠嶂的皱纹都抚平了:“小丫头,你问题怎么这么多啊,既然是秘方,那便是天机不可泄露,都告诉你了还叫什么秘方?”
易微鼻头一皱,轻嗤了一声:“切,谁稀罕,去就去!”说完,拎着布袋就向草场深处走去。纪春山见状,也要跟着一起去,却被李时珍的大手一把拽住:“你跟着去凑什么热闹!”
纪春山诧怪道:“师父,你让人家一个女孩子去捡羊粪,然后咱俩搁这儿坐着?”
“尊老爱幼嘛,我是老,你是幼,劳烦这小丫头一下,又有何妨?”
纪春山叹了口气,别别扭扭地坐了下来,突然想起来什么,又蹦了起来:“师父,你刚才给她的是哪个布袋子?”
“就是你早上买包子的那个啊。”
“你让她用装干粮的袋子装羊粪!”纪春山觉得自己的简直快要窒息了,和李时珍相处了这么久,他还是经常会被老人惊世骇俗的行为所震撼。
李时珍照准了纪春山的后脑勺拍了一把:“你这孽徒,羊粪也是药材,哪有什么脏净!为医者,岂能连这点儿小事都忍不了!”
“那你怎么不用你的布袋子!”
“孽徒,还跟师父分什么你的我的!”
这一老一少兀自吵得热闹,其中的只言片语如同振翅而飞的蝴蝶,时不时栖落在易微的肩头耳畔。易微一边热火朝天地捡拾着羊粪,一边自言自语道:“臭老头,疯老头,这东西要是对大狐狸没用,我就把它们都碾成粉,一股脑灌你嘴巴里……诶,这颗是不是小了点儿……”
忙活了好一阵子,空瘪瘪的布袋子变得鼓鼓囊囊起来,撑开袋子一看,已经是采拾了大半袋的羊粪球,易微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带着异味儿的自豪感。她直起身子,从丹田吐出一股浊气,兴高采烈地甩着布袋向李时珍和纪春山的方向走去。
“看!够不够!别说做药引了,做顿饭都够了!”易微得意地拍了拍布袋,砰砰作响。
李时珍盘腿儿坐在草地上,懒洋洋地睁开眼睛,只往布袋里瞄了一眼就挥手道:“不成不成!”
“怎地不成了!”见自己辛苦拾来的羊粪球被李时珍弃如敝履,易微差点儿急得蹦起来。
“太大了,你这是羊粪球儿吗,你这简直就是茅坑里的石头,重新捡来!”说完,李时珍也不理易微,继续盘腿儿坐着闭目养神。
易微气得嘴巴一张一合,半晌没说出话来,恨恨地瞪了李时珍一眼,转头向草场深处走去。这次的时间花得比第一次要长许多,易微跟在羊屁股后面挑挑拣拣,大半天才拾出来一小袋儿,大喘着粗气放到李时珍面前。
“这次总该行了吧!”易微湖蓝的衫子已经被汗水沁透,呈现出砚池湖水一般的浓重色彩。
李时珍探头看了一眼,啧啧有声:“哎呀,这次又小了,这一个个儿的芝麻绿豆大小,可做不了药引啊,重新捡来!”说完,双手在脑后一抱,彻底躺倒下来,似乎是做好了长期斗争的打算。
最初的怒气消散过后,易微也从李时珍悠然惫懒的神色中咂摸出了特殊的意味。她自小跟随戚继光在军中长大,对练兵一事颇有心得。戚继光曾创立一种名震天下,荡平倭寇的阵法,名为鸳鸯阵。鸳鸯阵以十一人为一队,最前为队长,其后二人一人执长牌,一人持藤牌以为掩护;后二人手执狼筅掩护盾牌手;再后是四名长枪手,护持盾牌手与狼筅手,最后两名则是手持“镗钯”的短兵手,用以警戒支援。
这套阵法不求个人武力值出众,每个人只需精熟自己操作的武器,令行禁止,相互配合,即可灵活变化,所向披靡。因此,戚继光在练兵之时,格外注重对士兵个人性格的打磨与重塑,力求每个人都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以一种酷烈的平静对抗战争的血腥。而这种训练方式也被称为“削刺儿头”“磨性子”。
易微隐约觉得,这位看上去疯疯癫癫的老头儿,行事之中自有一番深意。她深吸一口气,尽量以最平静的语气道:“行啊,我再去捡就是。”说完,掉头走了。
易微前脚刚走,被李时珍扯住袖子的纪春山就站起身来,气冲冲地说:“师父,你欺负人,这易姐姐人挺好的,不就是今天早上踢了你一脚吗,你若不服气,踢我一脚便是,何苦欺负她!”
李时珍翻了一个白眼儿,恨铁不成钢道:“孽徒,人家小丫头都觉出来了,你还跟着打抱不平呢?真是白跟了为师这么些日子,为师的聪明才智你是一丁点儿都没学着啊!”
纪春山赌气扭过头不理他,李时珍也不恼,悠悠道:“这小丫头机敏过人,手上功夫也漂亮,更难得的是有急变之智,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只是有一点,性格太过冒进贪功,若是能有意识地做出改变,以后可堪大用,不会比她舅舅差。”
他看着那掩映在高草间的一抹灵动的湖蓝色,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为师总觉得,她以后啊,能帮上无忧小友大忙。”
发完一通议论,却不见纪春山答话,李时珍面上仙风道骨的气度有了些许的动摇,用胳膊肘撞了撞身旁的小徒弟,道:“孽徒,刚才还跟为师吵得有来有往呢,现在怎么不说话啦!”
“说啥啊,理都让师父你说净了。”纪春山嘟嘟囔囔地小声反驳,后脑勺就挨了意料之中的一巴掌。
“朽木不可雕也!”李时珍气鼓鼓地斥道。
易微第三次返回的时候,白净的小脸儿已经被初秋的日头晒红了,衬着鼻尖儿上凝着的汗珠,显出了十二分的俏丽可爱。她轻轻地把布袋子往李时珍面前一放,袋子里羊粪球个个颗粒均匀,饶是李时珍都挑不出一点儿错处。
李时珍提起袋子晃了晃,细细查了半天,方才拍了拍屁股上的草根茎叶站起身,扬声道:“行咧,咱们回!”
见此情景,纪春山赶紧给易微递了一方雪白的帕子,当先把布袋子扛在肩上:“易姐姐,可累坏了吧!”
易微脸上露出明亮的笑意,摇头道:“这才哪儿到哪儿啊!”说完,摸了一把纪春山的毛茸茸的脑袋,也阔步向李时珍追去。三人背朝着夕阳,影子被缓缓拉长,勾勒出一派从未有过的和谐。
待三人回到历城县衙,县衙中的柳七和程彻已是翘首以盼多时了,而霍子谦还关在书房里算得昏天黑地,压根不知道李时珍和纪春山的到来。想来他的测算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连柳七放在门口的饭都一口没碰。柳七和程彻便也没敢打扰,只是守在沈忘的病榻前,等待着外出寻找药引的三人。
见三人有说有笑踏进门来,柳七和程彻赶紧迎了上去,程彻更是眼疾手快,从纪春山的肩上接过布袋,好奇地探头朝里看,差点儿被腥臊之气顶一个大跟头。
“这……这是什么啊!”
见程彻一脸“你疯了还是我疯了”的表情,易微和李时珍对视而笑,异口同声道:“羊粪球!”
舜井烛影(二十二)
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看着李时珍手上的动作, 那些草场上悠然自得的大肥羊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排泄物能得到人们这般的重视。易微更是大气儿都不敢出,生怕自己一粒粒捡拾的羊粪球出了差错, 撑在膝盖上的双手都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只见李时珍先是烧红一盆炭火, 又在炭火之上搁置了一张孔眼儿极细密的铁丝网,从布袋子中细细择出了十余粒圆润饱满的羊粪球,一颗一颗放置于铁丝网上。随着炭火的烘烤,羊粪球内里的水分很快就蒸干了,啵啵的脆响声从黑色的小球儿内部生发而出, 一股诡异的味道也随着热气蒸腾向上,争先恐后的涌入每个人的鼻腔。
所有人都大眼瞪小眼地互相对望着,全然不知李时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让开让开,都给我把道儿堵死了!”李时珍一边驱赶着围观的众人, 一边将炭火盘抬到了沈忘的床边。他伸手往腰上一摸, 变戏法儿般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紫金葫芦, 语带怜惜道:“为了治好无忧小友, 老朽这陈酿的女儿红也不算白瞎了!”
说完, 他拔开塞子, 猛灌了一口酒, 冲着烧红的羊粪球用力一喷, 刺啦一声,呛人的白烟瞬时暴起, 将沈忘和众人都埋在了浓稠的烟雾里。
李时珍一边咳嗽,一边抱怨:“糟了,喷得多了些……”
脑袋凑得稍微近些的易微和程彻更是呛咳不断, 连眼泪都流了出来。柳七离得稍微远些,又及时用袖子掩住了口鼻, 这才没有殃及池鱼。一片浓重的乳白色烟气中,柳七听到一阵熟悉的,轻微的咳嗽声。
此时,沈忘的眼前亦是大雾弥漫。
这条山路他已经行了许多遍了,此刻却不知为什么迷失了方向。他侧头看了看背上趴伏着的小女孩儿,露出了促狭的笑意:“慧娘,你最近可是又重啦,再这样下去,我可要背不动你了!”
背上的慧娘轻轻地哼了一声,反驳道:“那便让无涯哥哥背我,无涯哥哥可从来不会取笑我。”
“兄长才没时间陪你,春闱快到了,兄长在家中忙着温书呢!也只有我,还见天儿陪你出来玩,你若是还不识好人心,明日我就不陪你了!”
慧娘扑哧一声笑了,柔软的嗓音像是小猫的爪子,绵绵地抓挠在耳畔:“无忧哥哥,哪有人陪女孩子捉虫子的啊!你真是得了……得了便宜还卖乖!”
“这又是谁教你的混账话!”
“我听无涯哥哥就是这么教训你的!”
沈忘脚步一顿,作势要把女孩儿甩下去,引起了背上一阵叽叽咯咯小麻雀般欢悦的笑声,沈忘也跟着笑,笑声中却逐渐添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
冗长的山路上,背着慧娘的少年缓缓长高,曾经稚嫩的面容变得清隽而疏朗,曾经叛逆的气质变得惫懒而悠然,曾经无忧的笑容变得浅淡而怅惘,山路上的少年终于变成了同回忆中截然不同的模样。
“无忧哥哥,还回去做甚么,留在这儿不好吗?”慧娘的声音里也敛了笑意,听上去让人脊背发寒。
“人长大了,终有自己要走的路。这里是好,却总觉得少了些甚么。”
“这世间狗苟蝇营,污浊遍地,人心叵测,好事多磨,到头来无非是大梦一场,红颜成空,你还要回去?”慧娘的声音中有着金石之声,宛若敲击不断的木鱼,带着现实的残忍与酷烈。而随着她的一字一句,她的重量也成倍的增加着,直压得沈忘喘不过气来。
“我还要去。”沈忘回答。
“无畏无惧?”
“自是无畏无惧。”沈忘笑了,那笑容先是从眸子里泄出来,凝成星星点点的光,继而漫到眉梢和唇角,如同拍击着堤坝的清澈的浪。那笑容,倒是和小时候的沈忘一模一样。
“如此……甚好。”【1】
背上的重量骤然间消散,沈忘胸口一松,身体向后坠入到无尽的黑暗之中。仿佛过了一生,又仿佛只过了一瞬,沈忘感到自己的脖颈被一只微凉的手拖住了。他只觉整个人困乏倦怠异常,头脑中似乎探出一双手要将他再次拖回到那一片混沌之中,而脑后那五个柔软冰凉的触点却攫住了他的一丝清明,让他费力地撑开了沉重的眼皮。
面前呛人的雾气仿佛有形的实体浓烈得化不开,目之所及皆是苍茫的白雾,让沈忘辨不清方向。隐约地,雾气中现出一张恍然隔世的脸,如白夜里不坠的天光,如冰原上沁水的雪色,如江水中倒映的月亮,只一眼,沈忘便觉得自己焦灼的心安静了下来。
“停云。”他嘶哑着嗓子,喃喃出一个在心中兜兜转转无数遍的名字。他的眸子亦随着这声呢喃亮了起来,弯出好看的弧度。
雾气逐渐消散开去,柳七的面容愈发清晰了,而围拢在床边数张或惊喜、或瞠目、或微笑、或含泪的脸也随之出现在眼前。沈忘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易微、程彻、李时珍和纪春山挤挤挨挨地凑在自己的枕边,都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醒了醒了!”大家都兴奋地压低声音,交换着心中跳动的喜悦。
沈忘四下环顾,却觉得似乎少了一个人……
正在这时,房门被砰地一声撞开了,欣喜若狂的霍子谦抱着账本冲了进来,他眼中灼灼悦动的火舌竟是比那烧红的炭火还要滚烫,
忆樺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了沈忘的床边,带着哭腔道:“沈兄!你醒醒啊!我……我算出来了!我算出来了!”
得,人齐了。
霍子谦趴在沈忘床边呜呜咽咽哭了半天,直到沈忘拍着肩膀柔声劝慰才悚然惊觉沈忘已经醒了,进而才发现身旁还站着两位未曾谋面的陌生人。霍子谦面上一红,赶紧擦了擦满脸的眼泪鼻涕,将翻得卷边儿的账本抹平,小心翼翼地放到沈忘的床头。
沈忘似乎是被一个接着一个的事件撞晕了,他不知道霍子谦手中的账册是什么,也不知道霍子谦拼了老命算的是什么,更不知道远在应天的李时珍和纪春山是如何千里迢迢乘坐一条特批的川上船赶到他的身边,自然也无从想象,在他昏迷不醒的这段时间,大家是如何惶惑揪心,寝食难安。
他只是带着一种大梦初醒的懵懂,淡淡地微笑着,眉头轻轻蹙着,似乎是在努力理解周围发生的一切。
易微和程彻七嘴八舌地将这些天来他错过的内容粗略地讲述了一遍,又开始叽叽喳喳地询问沈忘当日遇袭之事。沈忘记得不甚真切,只能隐约回忆起是在牢中闻到了奇怪的味道,便彻底陷入了昏迷,倒是符合柳七对中毒一事的猜测,但究竟是不是燕隋下的毒手,以及他夜审汪师爷的来龙去脉,沈忘便是说不出了。
见刚刚清醒的沈忘能记得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霍子谦就急急接过话头,跟众人分享着自己的重大发现:“根据阴阳两本账册相互校对,我整理出了九万八千两白银的亏空,而这笔巨款以积粮的形式分成了二八两份,其中的‘二’被分批次高价售卖到江苏、河北等地,而剩下的‘八’……”
霍子谦大喘了一口粗气,压低声音道:“应该是被他们囤积起来,等待着囤货居奇的那一天。”
沈忘眉头一跳,问道:“子谦,你说的这‘八’究竟是多大的数量?”
霍子谦的眸中难掩兴奋与自得之色,神秘兮兮地说:“怕是历城县全县三年的税粮!”
闻听此天文数字,饶是见多识广如李时珍也不由得咂舌:“这么多粮食,别说是售卖了,就是储存都是一个大工程啊!这历城县衙若不是烂到根儿了,这么大的事情岂能无人知晓?”
“所以,见过这本账册的人,都死了。”沈忘悠悠道,吓得霍子谦直接咬到了自己的舌头,结巴道,“那……那我岂不是……”,说到一半,又自觉丢脸,双眉一拧,“死便死了,只是死前,在下对这本账册还有一事不明。”
众人都转头看向他,霍子谦手指翻动,指着账册其中一页左上角,如蝇腿儿般纤细的字迹道:“你们瞧,每隔几页都会标注这样一些奇怪的文字,第三页写着——寅春和,第五页写着——丑七浮桥,第十一页写着——丑六老庙,而第二十页又变成了——寅春和……我研究了许久,这三组文字出现的页码没有规律,如果忽略它们呢,对整个账册的完整性又没有丝毫的影响,所以我始终都忖度不透它们的含义。”
若不是霍子谦以手指点,在座众人几乎没有人发现那一行标注在边角的数字,可见霍子谦对这本账册有多么审慎细致。众人盯着数字沉默不语,就连纪春山也学着大家的样子,摩挲着自己无毛的下巴,冥思苦想着。
这本账册对历城县衙的重要程度不言自明,若说这么重要的账册中会出现几组毫无关联、毫无意义的文字,那简直是痴人说梦;可如果说这些文字含有独特的含义,那除了精通算学的霍子谦之外,又有谁能堪破其中迷局呢?
沈忘此时也强打精神盯着页脚上的文字,三组米粒大小的纤细字体在毫无规律可循的页码上往复出现,宛若一缕幽魂,循着自在的心意,悠然拨弄着书页。沈忘还待细思,却只觉一道灼热的白线以某种奇诡的速度在脑海中穿行而过,什么东西闪亮了一下,继而湮灭,巨大的痛楚在沈忘的头脑中叫嚣起来,让他整个人痛得咬紧了牙关。
舜井烛影(二十三)
“沈兄, 你怎么了?”眼瞧着面前的男子全身痉挛般紧缩了一下,面部肌肉也瞬时绷紧,柳七赶忙问道。
沈忘强颜欢笑道:“无妨。”
“无什么妨, 脸都疼变形了还装呢!”李时珍见自己好不容易救醒的沈忘强撑病体, 气不打一处来:“他还是个病人,天大的案子也得缓缓!这是人,不是物件儿,让他歇上半日,有什么计划晚上再说!”
“还有这个霍……霍……霍……霍什么的!”李时珍一指蹲在床头扒拉着账册的霍子谦, “也得缓缓!”
闻言,刚刚说得最起劲的易微和程彻对望了一眼,悄悄吐了吐舌头。柳七也同意李时珍的安排,嘱咐众人道:“这历城县衙之中, 耳目众多, 沈兄苏醒一事, 暂时不可外传, 以防生变。”
众人依言走出房去, 柳七看了一眼在沈忘床前恋恋不舍的李时珍和纪春山, 叹了口气, 柔声催促道:“师父, 师弟?”
李时珍闻言,赶紧装作整理装着羊粪球的布袋, 嘟囔道:“为师……为师得把药引子拿走啊,催什么催。”全然忘记了刚刚就是他自己催得最急。
纪春山倒是听话地红着眼眶跑了出来,礼数周全地跟柳七师姐行了礼后方才离开。
人头攒动的房间转瞬间就只剩下沈忘一人, 柳七看着清瘦的男子又钻回到被子里,弯腰时, 洁白的里衣透出的脊骨格外突兀。柳七如同被那尖锐刺了一下,双拳缓缓握紧了,她必要让那燕隋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见沈忘终于在床榻上安稳地躺好,柳七便准备合上门离去,却听见沈忘略有些嘶哑的呼唤声:“停云——”
柳七手上的动作一滞,透过即将合拢的门缝看向床上的男子。清朗的天光从缝隙间投射而入,在他的被褥上形成一道明亮的光斑,而他放在被褥上的指尖则被映得几乎透明。
沈忘没有探头来望她,只是用那再熟悉不过的,温和的清浅的嗓音,轻声道:“我说过,我们不会走散的,我不会再让你一人了。”
他的声音那么轻柔,如同烟霞一般,一阵风就能吹散,可听在柳七耳中,却无异于雷声隆隆。原来,那些她对着盛放着牡丹花的屏风所说的荒唐之言,昏迷之中的他竟是尽数听于耳中,柳七的脸登时烧了起来。
就算是不通世情,冰肌玉骨如柳七,又岂能不知沈忘的心意。可是他的心意,她如何回应,又怎敢回应?她是连自己真实的姓氏都无法承担之人,又遑论承担另一个人的人生呢?
柳七一言不发,轻轻阖上眼帘,将即将涌出喉咙的叹息压回到微微颤抖的身体里,慢慢关上了房门。
然而,沈忘的安眠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被隐约传来细细簌簌声惊醒了。他疲惫地抬起眼皮,向房间中看去。房间正中的圆桌旁,只见易微正以手掩口,叽叽喳喳地同柳七耳语着什么,面色凝重。而站在两位少女身旁的程彻也是一脸颓丧,俊朗的浓眉耷拉着,形成一个意味分明的“八”。房间一角的美人榻上,霍子谦鼾声震天,身上盖着程彻的旧衣,怀里抱着账册,睡得几乎昏死过去。
沈忘缓了缓神,双臂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小狐狸,怎么了?”
易微闻声转头,眉眼在触到沈忘的一刻垮了下来,像极了一个被抢走拨浪鼓的孩童:“你醒了大狐狸……适才,我和傻大个想提前找燕隋敲敲边鼓,看看能不能从他嘴里套出话儿来,这样你也就不用头疼了,可谁知道,那燕隋的宅子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竟是……竟是被他跑了!回来的时候,我们又特意询问了方长庚,他说……他说今日燕隋带着一家老小出城去了,说是老家有什么急事……城门才开便离开了。”
“跑了!”沈忘的困意彻底消散了。
“都是我的错,安排了那几个少喝一口酒就丧命的惫懒货,连人都没看住!”程彻气恼地狠拍了一下自己大腿,声音大得让霍子谦一翻身坐了起来,满脸迷茫地向窗外张望,口中喃喃着:“没打雷啊……”
柳七叹了口气:“县衙之中耳目众多,只怕我们从府库之中取出阳册账本与阴册相校对之时,就已经让他们起了疑心。今日我们每个人都焦头烂额,无暇他顾,这才给他钻了空子,不怪你们任何人。”
“要怪也是怪我”,倚靠在床头的沈忘声音里带着令人安心的笑意,“天底下的人,有一个算一个,又有几人能不行差踏错呢?摔倒了,爬起来便是;人跑了,抓回来便是,咱们手里不是还有那本账册吗?再者说,现在最重要的事情不是抓一个燕隋,而是找到那批贪墨的钱粮。”
“沈兄,你可是有办法了!?”霍子谦一骨碌从美人榻上滚下来,连鞋子都没有穿好,怀中紧紧抱着他的宝贝账册,圾拉着鞋子往沈忘的床边跑,头发凌乱的样子看得易微直皱眉。
易微用胳膊肘撞了程彻一下,低声道:“哎,你不觉得书呆子和李时珍越来越像吗?”
程彻挠了挠头,小声地回答道:“可能读书多的人都这样?”
“屁!”易微翻了个白眼,也跟着向沈忘的床边走去。
沈忘拿过厚厚的账册,翻开其中一页,指着页眉的小字道:“子谦,你之前提到过,寅春和、丑七浮桥、丑六老庙这三组文字,听上去十分古怪,但又和账册没有什么关联。我在看到这三组文字之时,就觉头痛欲裂,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只是碍于身体有恙,一时没有想起来。”
“可方才我睡了一觉,整理了一下思绪,反倒是把这三组文字的来历想明白了。寅春和、丑七浮桥、丑六老庙,连起来读可能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如果分开来看,即是寅——春和、丑七——浮桥、丑六——老庙。”沈忘耐心地一字一顿地读着。
程彻听得更迷糊了:“这不是……和刚才一样吗?”
沈忘微笑道:“自然不一样,寅、丑七和丑六,指的是寅时、丑时七刻、丑时六刻;而春和、浮桥和老庙,指的则是济南城中的三家脚行,春和脚行、浮桥脚行与老庙脚行。”
死去的汪师爷曾经力荐沈忘宴请宴请全县数得着的耆老乡绅豪富,以期日后互为照应,相得周转。沈忘最是厌烦这种官场钻营,心里老大不痛快,但碍于面子还是答应了,现在想来,那次宴请也非全然没有收获,甚至可以说对此案助益匪浅。其一,它促成了沈忘与刘改之的相识,为阴阳账册的出现埋下了伏笔;其二,它让过目不忘的沈县令记住了城中各大商行店铺的名字,其中就包括这三大脚行。
此正是,从来天道岂痴聋?好丑难逃久照中。说好劝人归善道,算来修德积阴功。
再说回那三家脚行,有一句俗语有言: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意思就是,车夫、船夫、店家、脚夫与牙人,从事这五种行当的人往往奸诈狡猾,见风使舵,甚至谋财害命,很难对付。
而其中的“脚”便是指的帮人搬运行李、货物的脚夫,而脚行则是由行头和诸多脚夫组成的机构,由行头承接工作并进行分派,并从中谋取利益。一个大的脚行,往往能影响一个码头的脚价,而济南府的脚夫生意,便是由春和、浮桥和老庙三家脚行包揽。
此言一出,霍子谦的眼睛登时亮了起来,他十指用力,激动地按住账册道:“也就是说,这三组文字,就是时间和地点!”
沈忘颔首道:“没错,你瞧,出现这三组文字的第三页、第五页、第十一页、第十二页……都是他们将贪墨的钱粮出货售卖的日子,出账进账罗列分明,发往售卖的地点也一一记录在案。而这么大批量的粮草,唯有拜托脚行的脚夫们方能顺利按时的出货,若是仅凭县衙的衙役,一是人手未必够,二是在码头人多口杂,极有风险,这样看来,我们对这组文字的推测应该是没有错的。”
“寅时、丑时七刻、丑时六刻……这三个时间,天还没亮呢,哪家脚行能开门啊?”易微用手捻着下巴,捋着不存在的胡须道。
“没错,脚行多在城中,济南府每日寅时五刻开城门,脚行也会随之开行,所以这三个时间点并不是到达的时间,而是……”
“出发的时间!要拉着这么多货物赶路,又不想被旁人看见,自然是选择天黑出发,于脚行开门之际准时到达。因为每个脚行在城中分布的位置不同,所以出发时间自然也会随之改变!”易微兴奋地接口道。
“所以,这三个时间应该是他们运送了无数次之后推算出来的最保险、最稳妥的出发时间。”柳七也恍然大悟。
“啊!”霍子谦突然发出一声大喊,按在账册的十指也激动地攥了起来,他紧紧抓住沈忘垂放在被褥外面的手,一叠声地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沈兄,我这次一定能帮你,一定能!”
众人皆面面相觑地看着霍子谦整个人如风中杨柳一般激动地扑簌簌哆嗦,沈忘先是一怔,继而微笑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道:“子谦,你已经帮了很大的忙了。”
“不,还不够,远远不够……这次更大!”
舜井烛影(二十四)
霍子谦一跃而起, 打开柳七的房门冲了出去,正好和送药进来的李时珍、纪春山撞在一处,一老一少让他撞了个趔趄, 药汤差点儿洒了。霍子谦嘴上告罪不叠, 脚下却没有停步,向着沈忘的书房奔去。
李时珍揉着自己被撞疼的胳膊,诧怪道:“这孩子咋了?睡毛了?”
话音才在地上甫一落脚,霍子谦又急吼吼地冲了回来,怀里抱着一卷卷轴。纪春山赶紧把还挡在门口的李时珍拉开, 给霍子谦让出通路。
霍子谦虽已瘦了下来,可身体还有些发虚,这才跑了没几步就直喘粗气,他将手中的卷轴一抖, 就地铺陈开来, 正是沈忘书房墙壁上挂着的《济南府堪舆图》。
《济南府堪舆图》乃画师效仿明成祖时期戴进的《大明一统堪舆全图》风格绘就的得意之作, 以明暗线区分东杳, 细节丰富, 格式严谨, 比例精准, 此图一展, 宛若登泰山之高俯瞰济南府之河流山川,纵横交错, 尽收眼底。
霍子谦拿起桌案上的一只湖笔,饱占笔墨,正欲往堪舆图上涂画, 却又蹙眉停驻,思忖片刻附上一层薄薄的宣纸, 通过宣纸隐隐透出的地形图案,一边画一边解说,他首先在宣纸上点了三个点,分别代表着春和、浮桥和老庙三家脚行的位置,又道:“沈兄方才说,寅时、丑时七刻、丑时六刻皆是对应的从仓库出发,到达春和、浮桥和老庙三家脚行的出发时间,而我们又已知脚行开门的时间为寅时五刻,由此可知到达三家脚行路途中所需的准确时间。一辆满载货物的马车,每半个时辰可行10到15里不等,那么我们就可以得出一个从仓库到脚行的大致路程。”
霍子谦讲至兴奋处,用力搓了搓手,道:“那么,重点来了,既然路程出来了,我们以脚行为圆心,路程为半径画圆,圆周所经之地便是仓库有可能出现的范围。而我们已知三家脚行,便是三个圆,三圆交汇之处便是……啊!”
此时,不仅是霍子谦,连最为稳重端方的柳七也不由得惊呼出声,只见堪舆图上,三圆交汇之处有一片形状独特的湖泊,正是砚池!
沈忘定定地看着宣纸上三圆交汇的末点,脑海中无数道莹亮的丝线凝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所有的已知的线索包裹其中,他怎么早没想到,合该是这里,定然是这里啊!随着疼痛逐渐清晰得是那些深埋在记忆中的话语——
“圣井龙泉通海渊……”
“舜大难不死,从另一相连的井洞中爬出,得以逃出生天……”
“若是有机会将浮漂投于东井之中,通过浮漂现于西井的时间,并辅以水的流速,加以测算,说不定能找到当年大舜逃亡的密道……”
“有一日大雨,我赶着牛回家,路上见到一个穿着蓑衣的人急匆匆往砚池这边赶……”
“砚池底部隐藏着一处水下矿脉,经过湖水的日夜侵蚀,矿脉被消解出了大大小小的洞穴,暗自相连……”
原来,答案早已昭然若揭。
沈忘扶住自己快要炸裂开的后脑,声音极轻地分析道:“也就是说,储藏贪墨粮饷的仓库正是那砚池底部的一处矿洞,济南府的地下水脉四通八达,相互串联,之前我们在迎祥宫里看到的舜井,也正是其中相连的一条水脉之一。我记得舜井旁供奉有木牌,上书‘圣井龙泉通海渊’,这所谓的‘海渊’并不是大海,指的正是这处深不见底的砚池!而蒋大人,一定也是发现了账册中暗藏的秘密,这才孤身前往砚池一探究竟,最终被歹人所害。”
他勾起唇角,脸上泛起一阵夹杂着痛苦与快慰的复杂笑意:“什么摄人黑蛟啊,放他的狗屁,明明是蛀虫硕鼠,蠹国害民!季喆死前曾托年时兄寄信于我,让我一定要做个为国为民的好官,我便是……我便是这般承应他的?”
沈忘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一丝血色也没有,而双眸却灼灼闪亮,透出令人心悸的光芒。“走,去砚池!”他颤身欲起,整个人如同一艘滔天巨浪下的小船,却不料被李时珍一把按住。
“你们就看着他发疯!?他这种状态,会……会死人的晓得吗!”李时珍抻长了脖子,像只大叫驴一般嗷嗷喊着,额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他可不会允许自己拼了老命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无忧小友,再被莫名其妙地送回去。
“徒儿,你管管!”李时珍转头看向柳七寻求支援,却见柳七面色肃然地看着沈忘,一副“提携玉龙为君死”的敬佩钦慕。
李时珍心中暗骂了一句,埋怨自己脑壳坏掉了竟然求助于柳七,愤而冲着程彻喊道:“清晏老弟,你该不会……”
话说到一半,却让程彻莹然有光的泪眼一扫,把剩下半句生生堵了回去,李时珍气得七窍冒烟,这帮孩子怕不是有什么大病,怎么一提到查案个个都跟疯了一样。
此时此刻,一个令李时珍意想不到的人站了出来:“不就是去寻那砚池下的粮仓吗?大狐狸不必去,我们几个就足够了。”
李时珍感激地看向易微,沈忘摇头道:“不可,我是县令,此乃我……”
“你是县令没错,可你也是个病秧子,去了添累赘吗?”易微牙尖嘴利,丝毫不在意沈忘瞬间黯淡的脸色,“大狐狸你稳坐中军帐,我们当好马前卒,各得其所,岂不痛快?若你这时候还棺材里头搁脂粉——死要面子,我可替柳姐姐瞧你不起。”
“再说了”,易微稍稍缓了语气,“衙门里不是还有个方长庚可用吗?大狐狸你若是担心,尽可以让他挑些信得过的跟着我们便是,你留在家里等着我们的好消息。”
柳七颔首道:“寒江说得也是,沈兄你目前的身体状态的确不宜长途跋涉。方捕头之前在尸身勘验之时助我良多,此事的确可以找他帮忙。”
程彻的一根筋此刻也方才转过弯来,拼命点头道:“是了是了,之前燕隋出城一事还是方捕头告知我们的。你昏迷的这段时间,方捕头可被燕隋欺负得不轻,把所有的脏活累活都分派到方捕头那儿,害得他整日在县城里马不停蹄地转悠,一天到晚不得闲。我想,那燕隋马失前蹄,方捕头应该也是高兴的!”
霍子谦也开口道:“沈兄,你放心,此行我也同去,有功名毕竟好办事。”霍子谦知道自己除了算学一无所长,唯有功名傍身能为大家提供些许倚仗。
沈忘见大家众口一词,只得缓缓将后背靠在床头上,叹了口气:“我亦觉得方长庚可信,可是……”
可是却总有一种难言的忐忑萦绕心头,就好像始终差一块的蝶几图,哪怕只是这一丁儿的空白,也始终让人惴惴不安。沈忘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些什么,可不断翻涌的痛楚却让他无法集中注意力深入思索。
见沈忘的眉头又蹙了起来,李时珍生怕他又改变注意,赶紧作势把众人往屋外赶:“赶早不赶晚,你们还不快去!”
在踏出房门的瞬息,柳七转头看向倚靠在床头的沈忘,他的脸上没有了她熟悉的笑意,取而代之的是满目愁容,柳七感到自己的心被人狠狠揪了一把,对不断推着她往外走的李时珍道:“师父,沈兄便交给您了,您……”
“你放心,我一根寒毛都不会少了他的。”李时珍一叠声地答应着,忙不迭地掩紧了房门。
回到房中,李时珍累得一脑门子汗,见纪春山还乖巧地给沈忘喂着药,心下方才定了些,靠在美人榻上歇息。虽是闭目养神,但他的耳朵却没有闲着,不断地捕捉着门外飘来的点滴声响。一连串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与马蹄声之后,整个府衙彻底安静了下来,想来信得过的有生力量已经都被众人带离了历城县衙,直奔砚池而去。躺在床上的沈忘也听得分明,他的眼睛直直盯着天花板,眉头始终没有松开。
“沈大哥,你可是头痛?”纪春山关切地问道。
沈忘垂眸看向守在自己床头的少年,终于挤出了一丝笑意,温柔地摸了摸少年毛茸茸的脑袋:“无妨,已经好多了。”
“沈大哥,你不用担心,师父说了,你现在头痛也是正常,因为你的脑中还有淤积的血块,血脉流通不畅,就好像一支军队,少了上传下达的传令兵,自然运转有碍,但这也只是暂时的,不会持续很久的。”纪春山学着李时珍的样子,颇有权威性的安慰道。
美人榻上的李时珍唇角上扬,无声地笑了。
沈忘闻言却怔住了,他感到那块遗失的蝶几图板块被他寻到了,一阵陡然袭来的寒意让他整个人随之一颤:“春山,你刚刚说什么?”
纪春山挠挠头,老实回道:“我说,这种疼痛只是暂时的,不会持续很久的。”
“不是这句,上一句!”
“军队少了传令兵,自然运转有碍?”
沈忘猛地撑起身子,面色苍白如纸:“我想起来了……”
舜井烛影(二十五)
冗长的山路之上, 一支队伍正在策马疾行。行在最前面的是程彻和方长庚,他们目光如电,不断梭巡着自身侧飞驰而过的树林。
“程英雄, 这砚池山可不小, 沈大人可知粮仓具体的方位?”方长庚微微侧过头,询问身旁的程彻。
程彻略一思忖,扬声道:“霍兄!霍兄!”
“来啦来啦!”从队伍的最末尾,遥遥传来霍子谦带着颤音的回答。他骑着伙房的小黑驴,本就脚程慢, 跟不上队伍前进的速度,再加上他骑术不佳,稍微快一点儿身子便摇来晃去,便只得在队伍的最后, 远远地跟着。这厢听程彻喊他, 心中焦急, 一路行得跌跌撞撞, 最后差点儿从驴背上滚下来, 还是程彻和方长庚左右用力一提, 方才帮助他稳住了身形。
待霍子谦喘匀了, 程彻开口问道:“霍兄, 你来给方捕头讲讲具体的方位。”说完便一勒缰绳,把马头向后一扯, 将排头位置让给了霍子谦的小黑驴。
霍子谦面皮儿一红,赶忙挺直了胸膛,从怀中取出一方小小的绢帕, 上面绘制着砚池山的雏形。这是他临走之前从《济南府堪舆图》上临摹下来的,有根据自己的测算圈出了一小块范围:“方捕头, 您看,据在下测算,应该是不超过这片区域。”
方长庚仔细端详了片刻,眸光亮了起来:“这是一片谷地……的确离砚池很近了……霍兄,这都是你亲手绘制的?”
“是!”霍子谦的脸更红了。
方长庚笑了,朗朗道:“沈县令手下真是能人辈出,我竟不知霍兄还有如此手段,失敬失敬。咱们走!”
方长庚马鞭一扬,众衙役齐声应和,声震四野。
行在队伍中间的易微赞叹得砸吧了下嘴道:“啧,这历城县衙之中,倒也就是这个方捕头是个人物了。”她一边说,一边转头看向柳七寻求赞同,却发现柳七正蹙着眉一言不发。
“柳姐姐,你想什么呢?还在担心大狐狸?”
柳七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道:“有师父在,我倒是不担心沈兄的安危,只是……寒江,你觉不觉得前排的那个衙役有些面熟?”
“哪个?”易微顺着柳七的目光看过去,端详了半响笑道:“咱们毕竟在这县衙之中呆了这么久了,我看哪个衙役都挺面熟的呀!”
柳七闻言,面部紧绷的肌肉也逐渐放松了下来,笑道:“也对,是我多虑了。”
在霍子谦绘制的地图指引下,队伍先是迤逦向上,继而又环绕向下,进入一处颇为隐秘的山谷地带。方长庚将手下的人分散出去,两人为一组展开搜寻,不到半个时辰,所谓粮仓的入口竟真的被众人寻到了。
几个衙役在一处洞穴门口探头探脑,始终不敢越雷池一步。霍子谦被程彻搀扶着从驴背上翻下来,走到洞穴入口,看着那条水色格外深重的,直流向洞穴深处的河流。
“就是这!”他郑重点头道。
这条河流在洞穴外的部分很浅,刚刚没过众人的脚踝,几名衙役在腰上拴上麻绳,下马步行,当先进去探路,不多时,绳索连续震颤了三次,程彻与方长庚对视了一眼,带领着剩下的众人进入洞中。
这座隐在山谷间的洞穴深邃而幽暗,洞口略显狭窄,可进入洞中却别有洞天,通道颇为宽敞,即使最为逼仄之处也有可通过一辆四驾马车的宽窄。洞壁之上凝着大小不一的凹洞,颜色斑斓,深褐浅灰、殷红赤黑,难以尽数。齐至脚腕处的暗河水,倒映着众人手中燃烧的火把,粼粼之光衬着洞壁上流动变换的色彩,将整个洞穴装点得宛若幻境。
众人看得惊叹不已,而人声在洞穴之中几经反射回荡,显得极为空灵悠然,仿若另一个世界的低语。
好在这洞穴之中只有一条道路宽阔可通行,虽分岔极多,却往往低矮逼仄如鼠道狗洞难以进入,是以众人无需分散,一个紧跟着一个趟水而行。随着洞穴的深入,原本只没过脚背的河流逐渐漫到了小腿,行走间的触感也逐渐变得滑腻古怪起来。
“噗叽”一声,易微感到自己的脚似乎陷入了软塌塌的烂泥之中,鞋底传来的黏拉感十分强烈,导致她整个人不自觉地晃悠了一下,身旁的柳七赶紧扶了她一把。
易微的脚用力一拔,带出一团腥臭的暗黄色液体,在墨色的河水中格外扎眼。
“这……这什么玩意儿啊,好恶心!”易微感到后背涌起一股莫名的寒意,让她全身的汗毛都根根直竖起来。
“好像是什么蘑菇吧?”霍子谦好奇地看着被易微踩烂的如同被泡发的硬面饼一般的东西。
“这种地方没有土壤亦没有腐物,水分过大,按理说不应该会长出蘑菇。”柳七心中也觉得诧怪,便将手中的火把放低了一些,想要看清易微的脚下到底是什么,却听见前方一阵骚乱,似乎是发现了一处更宽大的洞穴。
柳七和易微对视了一眼,疾步向前奔去。
“柳仵作,易姑娘,等等我啊!”霍子谦见二人跑得飞快,赶紧向前追去,一脚踩在了已经被压扁的“蘑菇”上。霍子谦不以为意,脚下滑了一下,急忙扶着石壁保持好平衡,向着柳七和易微跑去。
他并没有看到,那朵被他和易微连续踩踏的“蘑菇”溃烂爆裂开来,那如同婴儿张开的嘴一般的裂口处,正蠕动着密密麻麻、白花花的蛆虫。
此时,程彻正在队伍的最前方,指挥着众人搬动一块阻挡着前路的巨石,透过巨石的缝隙隐约流泄处的火光,可以猜度出巨石之后尚有一片完整而高阔的空间,只怕就是那粮仓的所在。
“方捕头,待会石头搬开了,我就先冲进去,你负责殿后,若是石室中有人,就由我负责对付,后面的几位女眷和子谦兄就交给你了。”程彻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巨石和石壁间逐渐扩大的区域,低声拜托道。
“我还是和你一同冲进去,也好有个照应,易姑娘身手也不错,应有自保之力,可石室之中晦暗不明,万一有什么伏兵……”
程彻宽厚地笑了,轻声道:“哪怕她武功盖世,我也希望留在她身边的人多一些,方捕头,你就听我这一次。”
正说着,易微、柳七和霍子谦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而至,程彻和方长庚对视了一眼,程彻无声地用口型向方长庚说了句“拜托了”,便一马当先钻入了巨石后方。
甫一进入石室,程彻便矮身躲入了靠近石壁摆放的一排架格的后面,饶是他见多识广,此刻也不由得咂舌。这可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县衙的粮仓,简直是就是一个小型的国家粮库!这个石室处在一个坡道的最上方,因此不会被水汽所侵蚀,架格上堆摞着难以计数的粮谷,皆用浸透了鱼胶的防水布储藏,防止受潮损毁。石室的地面上涂了数层由石灰与黄土混合的漆料,将空气中最后一丝潮湿吮吸干净。
矮身于架格后面的程彻只觉口干舌燥,愈发惊愕于燕隋与汪百仪贪墨粮饷之巨,储藏钱谷之精,也愈加确定,燕隋绝不会弃粮而逃,定然要返回攫取这巨额的资产。正自想着,一个黑影一闪而过,向着粮仓的西北角奔去,那身形与动作,让程彻一眼便确定了对方的身份。
“燕隋,哪里逃!”
程彻跃出架格,双脚蹬踏,步法如飞,直扑那黑影而去,几个瞬息就已逼到黑影的后背。程彻五指微张,猛地拎住了黑影的后脖领,接着冲势向后一摔,黑影如同被揪住了后颈皮的猫,毫无反抗之力,重重地撞在了一旁摞满粮食的架格上。
“轰隆隆”一声巨响,黑影几乎是直挺挺地拍在了架格上,间接撞翻了后排的一个货架,码好的粮谷倾泻而下,兜头罩脸地将黑影直埋到腰际。燕隋被程彻这一抓,浑身的骨骼如同散架般剧痛,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溅在金灿灿的粮谷之上,格外刺眼。
程彻心中本就存着对燕隋的恼恨,此番见他遭受巨创,心中畅快,指着粮堆中狼狈的燕隋笑道:“燕捕头,到这种境地了竟还不忘糟践粮食!”骂完之后还颇为自得,自觉得了无忧兄弟的真传,连喝骂都变得有文化起来。
孰料,粮堆中的燕隋却施施然抬起头,冲着程彻露出一个残忍的笑意。被鲜血侵染的嘴唇中间,白森森的牙齿汪着血丝,宛若垂死挣扎的蛇,程彻心下一惊,下意识地往身后看去,下一瞬,一种夹杂着冲天恶意的冰冷猛地捅进了他毫无防备的身体。
舜井烛影(二十六)
程彻反应极快, 就着刀刃的冲势向后一撤,化了部分力道,也借机转过了身, 看清了身后偷袭之人。
“方长庚!你这个叛徒!”火光映衬之下, 方长庚眉目端正的方脸膛第一次露出了令程彻感到陌生与寒意的扭曲表情。程彻感到身体内的兵刃有搅动之势,他深知若是肚腹肠子被搅断,即便华佗再世,李时珍在旁,他也断然活不了。凭借着多年刀光剑影中磨砺出来的肌肉记忆, 他不再闪避,直接探手去抓方长庚握着匕首的手腕,方长庚心下骇然,也不敢恋战, 松手向后跃去。
就在二人缠斗之际, 柳七、易微和霍子谦也已经冲进了粮仓之中, 几乎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 他们如何也没有料到, 一直以来旗帜鲜明站在沈忘一边的方长庚竟然临阵反戈, 悍然对程彻出了手。
霍子谦还正自发呆, 易微和柳七早已一左一右夹着他, 冲到了捂着伤口,用青峰剑竭力支撑着身体的程彻身旁。方长庚也不阻拦, 好整以暇地看着粮仓中间的四人,如一只看着掉入油桶的硕鼠的猫。
“方……方捕头,你疯了!?”霍子谦满头大汗, 几乎是半蹲在地上冲着方长庚嘶喊。柳七则以最快的速度扯破了衣服下摆,环绕着没入腹部的刀柄在程彻的身上紧紧缠了数道。从程彻伤口流出的鲜血判断, 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方长庚的脸上露出近乎同情的温和笑容,轻声道:“霍兄弟,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敬你和柳仵作是有能耐的人,若你们肯弃暗投明……”
“还有空跟他废话呢!扶好!”不等他说完,易微厉声断喝,唬得霍子谦连忙挺直了背,撑住程彻摇摇欲坠的身体。
此时,由方长庚和数名衙役组成的包围圈越缩越小,被埋在粮堆中的燕隋也正在几名衙役的帮助下竭力向外爬着。柳七,易微和程彻形成三足鼎立之势,将最羸弱的霍子谦护在中间。柳七眸光如电,一眼便看到围绕着粮仓的架格有一条排水渠,恰在倾倒的粮架下方,两个粮架互相挤挨着,形成一个较为稳固的三角形。那排水渠洞口不大,几乎被暗色的水流没过,难以看清,可从洞口的形状判断,哪怕是个头最大的程彻,稍微蜷曲一下身子应该也能够通过。
时间已经不容他们再做犹豫,唯有将包围圈突破,再钻入水渠方能得一线生机。柳七心思抖转,目光凝到半条腿刚踏出粮堆的燕隋身上,此时他身形不稳,周围的衙役也让他扯得东倒西歪,正是包围圈唯一的短板!
“寒江,清晏,遇水则生!”她也不管易微和程彻能不能听懂,合身向着燕隋扑去,出手如电,一根银针已经裹在拳缝之间。易微几乎是瞬间就调转了身形,同柳七一道冲向还没站稳的燕隋。
燕隋见两个女子不管不顾地向自己扑来,赶紧双手握拳做出应对的架势,可还未用力,便觉全身疼痛非常,劲儿已然泄了一半,再加上还有一条腿陷在粮堆之中,站都站不稳,身旁的衙役仓促之间连武器都没拔出来,就被柳七和易微一左一右冲散了阵型。
燕隋只觉膝盖剧痛,腿一软跪倒在粮堆之上,再一摸竟是一根细如头发丝的牛毛针狠狠地插在骨缝之中,燕隋恼怒非常,顺手抽出一把衙役腰间的铁尺,向着柳七的背影掷了出去。
半空之中,旋转的铁尺被疾飞而来的梅花镖一阻,擦着柳七的头发丝,“仓啷”一声插在石壁之上。程彻拎起霍子谦的衣服后领,轻轻往易微的方向一抛,大喊道:“跑!”接着便不管不顾地冲向了围上来的方长庚和衙役们。
程彻身受巨创,鲜血不断从腹部的创口中涌出,很快就将柳七紧急给他缠绕的布带沁透,他却浑然不觉,手中的青峰剑白虹翻飞,刀刀见血,面对着对方层出不穷的利器,程彻以刚克刚,以暴制暴,完全是搏命的打法,硬是没有一人能冲进他的保护圈。
而此时,柳七和易微正竭力将霍子谦塞进排水渠。霍子谦吓得面无人色,浑身抖如筛糠,他紧紧捏住自己的鼻子,听着柳七的嘱咐:“屏住气,别慌,不数到六十绝不可将肺中的气吐出去。”
霍子谦不敢说话,就是拼命地点头,下一秒,他便被二人一齐用力推入滚滚水流之中。
“寒江,该你了。”柳七伸出手,作势要拉易微。
孰料,易微后撤一步,坚定而缓慢地摇了摇头:“这一次,换我。”她的眼睛里盈着不容置喙的笑意,灼灼的目光不舍地在柳七的脸上黏着片刻,又投向粮仓中间以一敌十,不曾后撤半步的背影上。
那一瞬,柳七似乎在易微的身上看到了当日施府大火中自己的影子。当时的柳停云有必须遵守的诺言,这时的易寒江也有绝不放手的理由。柳七再无犹疑,点了点头,矮身钻入排水渠之中。
方长庚岂能看不见这边的情形,心中万分焦急,霍子谦已经不知随着水流冲到了哪里,这边厢柳七也已然探进了半个身子,方长庚怒吼一声,便想强攻。
眼见程彻正与衙役们缠斗,他借着刀影一矮身便向墙角冲去,却不料斜刺里探出一只沾满鲜血的手,直取他的眉心!时间似乎瞬间慢了下来,那双携着劲风的手如鬼魅般飘忽如电,凝在指尖的血珠随着动作直飞入方长庚的左眼,让他的世界登时血红一片。方长庚心头大骇,下意识地就往后缩了一下,失去了扑向柳七最好的机会,眼见着少女黑色的发髻消失在洞口深处。
然而,程彻也为刚才的攻势付出了血的代价,此时他的肩膀上又挨了一记,整个人直如浴血金刚般,俊朗的面容也因杀红了眼而变得扭曲起来,饶是心狠手辣如方长庚此时心中也不由得擂鼓。
他知道这“锁横江”很强,但却不知他真的悍不畏死!此时,粮仓之中只剩下还站在排水渠洞口的易微和背水一战的程彻,而他手中的衙役伤亡惨重,已经有数人彻底丧失了战斗能力,躺在地上出气儿多进气儿少了。
方长庚手中的铁尺舞得愈发稠密,几乎让人看不真切,而随着失血的加剧,他明显感觉到对面的程彻已经慢了下来,只消再坚持片刻,就算是个铁人,也该束手就擒了!程彻又岂能猜度不到方长庚心中所想,他已近力竭,全靠一口硬气撑着,余光中他瞟到易微还没有走,而是拼尽全力拉扯着架子上的一块防水布。
无论如何,要护得她周全!
“微儿,快走!”程彻大喊道。
“别让她跑了!”方长庚也紧随其后嘶吼着。
而在同一时刻,那巨大的防水布终于被易微从架子上扯了下来,易微借势将防水布在空中一旋,飞向程彻所在的方向,高声道:“鸳鸯阵!”
程彻瞬间便明白了易微的意思,之前在废弃的营寨之中,他曾与易微一道训练那帮从白莲教的地穴中解救出来的孩子,而易微着重教授的便是戚家军的“鸳鸯阵”,而此时这块防水布幕天席地飞来,形如盾牌,自然是让他学习“鸳鸯阵”中长牌手的架势,以布为盾,掩护撤退。
程彻双手一探,于空中截住防水布,左右手运倒如飞,塌软的布匹竟真的被他舞成了盾牌一般,替他挡住了绝大部分的利器攻击。程彻且战且退,很快就退到了易微的咫尺之间。只听身后的易微大喊了一声:“抛!”程彻想也没想,直接将防水布登头盖脸的向对面围上来的众人抛过去,与此同时,身后一道火光划着漂亮的弧线和防水布撞到一处。
这鱼胶防水却不防火,粮仓之中本就干燥,此时干柴烈火一相撞,防水布瞬间燃起大火,将冲上来的衙役们笼罩其中!趁此机会,程彻同易微一前一后,深吸一口气,钻入已溢满了水的排水渠之中。
眼前的火光瞬间被涌上来的水流吞没,耳畔最后听到的话语是方长庚疯狂地怒喝:“先救火!”
甫一进水,程彻就觉腹部传来一阵剧痛,几乎让他泄了憋在胸中的气。这水寒凉异常,那冰寒之气直往人骨头缝里钻,让本就身受重创的程彻愈发难以支撑。他强忍痛楚,急定心神,维持着头脑中最后一丝清明。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程彻几乎要力竭之际,耳畔咕咚咕咚的水声化作哗啦啦的激流,他身上先是一松,继而撞上了什么绵软的东西,速度瞬间降了下来。
“程兄!”
“傻大个!”
“呕!”
柳七和易微焦急的呼喊,夹杂着霍子谦惊天动地的呕吐声传入程彻的耳中。程彻强打精神睁开眼睛,却看到了此生难忘的场景,也瞬间理解了霍子谦呕吐的原因。他们所处的是另外一处石穴,石壁上并没有雕琢的痕迹,呈现着一种如同血水侵染过的锈红色,而在这片被血色包裹的方寸之地,竟堆叠着难以计数的森然白骨,而在白骨之上,盛开着一朵又一朵肥白滑腻的“蘑菇”。
那些仿佛自冥界长成,沁透了尸水与蛆肥的巨大“蘑菇”,外皮儿极薄,似乎只消轻轻一戳,便能流出腥臭的浓水。“蘑菇”上有几个对称却大小不一的孔洞,边缘溃烂腐败,最下面的一个孔洞藏着一排青黄色的肉芽……不对,那不是肉芽,那是牙齿,那是人的牙齿!那也不是什么大蘑菇,那是被泡烂了的人啊!
舜井烛影(二十七)
在联想到自己冲出水渠时撞到的绵软之物, 程彻也觉得胃里一股酸水涌了上来,可接下来,腹部传来的剧痛瞬间聚焦了他全部的神志, 哪怕是悍勇如他, 也情不自禁地低吟了一声。
柳七紧了紧程彻腹部被水流冲散的布带,语气极为严肃:“程兄撑不了多久了,我们必须马上找到出路,多留一刻,程兄就多危险一分。”
柳七从贴身的口袋中拿出几根银针, 照准程彻的穴位扎了下去,嘱咐道:“程兄,这几个穴位能暂时麻痹你的神经,让你痛楚稍减, 但在出去之前, 你绝不可再搏命厮杀,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果然, 几针扎下去, 程彻只觉下腹部麻酥酥地, 撕心裂肺的疼痛宛若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壳, 由尖锐转至沉闷, 程彻松了一口气,脸上也现出憨厚的笑意:“阿姊, 打也是死,不打也是死,我死你们活, 也是值了。”
“屁话!”易微猛地转过头,愤怒地瞪着他, 小脸因为怒火灼得通红:“再乱说话我就先打死你,不劳那方长庚动手!”
程彻也不恼,只是看着她笑,眸光里的柔和宁朗浓得化不开,半晌,宽大温煦的手掌覆上易微的头顶,极轻缓地揉了揉,易微嘴巴一瘪,紧绷的脸马上就要哭出来,挤在喉咙里呜咽被她强行咽了下去,因为她看到柳七迅速地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吐到一半的霍子谦也赶紧用衣服下摆擦了擦嘴,缩到一堆尸体后蹲好,只听洞外由远及近传来方长庚的声音:“他们应该被水流冲到这儿了,都给我好好搜,若是跑了一个,咱们全都活不了!”
柳七跟众人使了个眼色,指了指石室一角被侵蚀出的洞口,那洞口十分狭窄,只容一人侧身通过,易守难攻,洞口与外部的通道相连,只怕很快方长庚与衙役们就能找到他们躲藏的石室。
程彻会意,正准备上前,却被易微一个眼刀飞过来,唬得程彻脚步一滞,易微便趁此机会和柳七一人一边,把守住了唯一的出入口。
果然,过不多时,一阵细细簌簌的声音响起,正是布料与石壁摩擦的声音,易微缓缓抽出随身的佩剑,算准时机,向着黑暗的洞口狠狠一捅,一声惨叫响彻整间石室,吓得霍子谦恨不得钻到尸体堆里去。
洞外的方长庚缓缓地阖上眼帘,那个被他逼迫着头一个进去探查的衙役惨叫了数声方才止歇,让他心中的恼恨如滔天巨浪,几乎要撕破他伪装多年的面具,露出内里狰狞的面容。
在这一刻,他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却是自己第一次走进济南城门的那个瞬息。那时候的自己身无分文,空有一身武艺。而身边的汪百仪也不过是个屡试不中的穷秀才,凭着贿赂之功方才在历城县衙刑名师爷手下谋了个差事。
他们二人挤在一堆牵着骡子挑着扁担的行人之中,顺着人流走进济南府高大的内城城门,行到城门之下,二人皆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去。漆黑高耸的门洞之上,横着一块巨石制成的横梁,那是历山上新近开采的石料,耗尽了人力物力方才搬运至此,成为彰显着济南府威名高悬的横梁拱顶。
“老方,瞧见了吗?自要是站得够高,哪怕就是块顽石,你也得仰着头看它。”汪百仪的声音中透露着几许无奈与悲凉。
“那我们就爬上去”,方长庚低下头,声音闷闷地道,“爬到让所有人都不得不抬头看着我们为止。”
他们用了十年时间,运筹帷幄,拉拢人手,终于攒成了自己的一套班子。由汪百仪独掌“刑名”与“钱谷”,燕隋总揽三班衙役,而方长庚自己隐而不发,坐镇帐中,以一个外县捕头的身份作为伪装,兼之急公好义的声名,使得他成为三足鼎立的结构中最为隐秘的一环。十年之中,三位县令,没有一个能逃脱他们的魔掌,哪怕是那最棘手的蒋大人,也最终葬身砚池池底,化作了黑鱼的饵料。
他与汪百仪,早已不再是当年籍籍无名的小人物,而是成为了城门洞中那块上挡青天,下遮大地的漆黑顽石。十年清知府,三万雪花银,他们手中积攒的银两早已不可计数,本想做完最后一票便洗手不干,却偏偏来了个软硬不吃的沈无忧!
为了对付这个连破数起大案的沈青天,方长庚从外县返回了济南府,和汪百仪、燕隋联袂出演了这场跌宕起伏的大戏。然而,他们终究低估了沈忘诸人追寻真相的决心,竟一步步被逼至此等境地。
他陪这些公子哥和小小姐们耽误了太久的时间了,他不想再等了。
“诸位”,他向着那黑漆漆的洞口扬声道,依旧是那端方正派的音色,却偏偏合着阴恻恻的笑意,让人听着毛骨悚然,“看看你们所处的环境,你们已经没有退路了,程大英雄的血我估计此时也快要流光了吧?”
方长庚缓了口气,似乎是等待着石室中的回应,也似乎是整理着自己的思绪,声音愈发柔和起来:“我与诸位相处多日,感情甚笃,实在是不想把事情做绝,只要诸位束手就擒,不再反抗,我自然——会留诸位一个全尸。”
“可诸位若是还负隅顽抗,那也无妨,我只消将这间石室堵住,还省得给诸位收尸的功夫。你们说是也不是?”
随着他话音一同落下的,是洞穴中易微和程彻同时抛出的一句:“放你娘的狗臭屁!”
方长庚的眼角颤抖了一些,那一直以来严丝合缝的面具似乎有了一道难以忽视的裂隙:“封门。”他冷冷命令道。
此时,在密林交映的山道之上,纷繁杂乱的马蹄声飒踏而至,引得山谷都隐隐震颤。行在最前的男子长髯阔面,身披重甲,骁勇绝伦,而他身后跟随的骑兵亦是软甲着身,银盔覆面,声势震天。队伍之中,有三人格外引人瞩目,他们身着布衣,骑术拙劣,在一堆明盔银甲的士兵之中极不和谐,而其中一位男子面色苍白,眉目间隐隐有着病容,正是沈忘沈无忧。
“彭千户,大恩不言谢。”沈忘伏在马上,竭力控制住身形,对一马当先的济南卫千户彭敢道。
彭敢闻言,浓眉一挑,连忙道:“沈县令说得哪里话,济南府出了这般大事,济南卫责无旁贷,更何况德王亲自下令剿匪,我彭敢岂有二话!”
原来,柳七诸人随方长庚前脚离了历城县衙,沈忘混沌脑海中的一个细节却愈发清晰起来。汪师爷被抓捕归案的当日,因为被程彻一脚踢得晕死过去,只得先行下狱,再行审理。是夜,一名衙役却敲响了沈忘的房门,自称是汪师爷的亲信,汪师爷已经在狱中清醒,有要事要同沈忘私下相谈。
“此刻?”沈忘眉头轻蹙,略有踌躇。
“是,汪师爷让小的告诉大人,若是今夜见不到大人,只怕……只怕师爷也活不到明日了。”
闻听此言,沈忘难敢再做犹疑,当下吩咐这名衙役速速去传柳七和程彻等人,自己先行前往大牢。然而,也正是这一转念的疏忽,让沈忘身中剧毒,差点儿再也清醒不过来。现在再想来,那原本面目模糊的衙役逐渐清晰,与记忆中某人的面容重合相叠,竟是分毫不差。
沈忘用力夹紧马腹,强打精神,催马疾行,身后的李时珍出言劝阻道:“无忧小友,你尚在病中,若是这般不顾惜身体,只怕人还没救下,你自己便先交待在路上了!”
沈忘清隽的眉眼中滑过一抹凌厉之色:“若非我信错了人,又岂会害得大家身陷险境,拿命偿也不冤枉,驾!”
见此情景,李时珍哪还敢再劝,只得拼着老命紧跟在沈忘身后,心中暗自着恼:你拿命偿不冤枉,老朽这师父当得着实冤枉,赔了个好徒弟不说,还得赔着老脸替你去德王府求援。这下倒好,老朽替你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性命,你说不要就不要!豪气得很呐!再管你,老朽就不姓李!
心中这般想着,嘴里却还是不住地唤着前面青衣落拓的背影:“无忧小友,你好歹等等老夫啊!驾!”
舜井烛影(二十八)
就在沈忘、李时珍和纪春山, 在济南卫千户彭敢的带领下拼命向着隐在山谷中的粮仓疾驰时,被堵在石室中的柳七、程彻、易微和霍子谦却再陷入危机的泥淖之中。
“干脆,我直接杀出去!”程彻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 连嘴唇也已经呈现出危险的铅灰色。
柳七环顾四周, 缓缓摇了摇头,低声道:“程兄,这间石室易守难攻,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你若是出去,便是羊入虎口,不仅无法救我们脱离险境,反而会让我们丧失最有力的助益。再者说, 你看看身畔——”
柳七向逐渐上涨的水面指了指:“我们初进这间石室之时, 水面只及小腿处, 而现在已经逐渐漫到膝盖了, 若是这般涨下去, 只怕过不了多久便会漫到胸口了。而石室中的尸体, 应该也是随着水流的涨落被冲进来, 长年累月堆积而成。他们现在封住石室, 也许对我们有益而无害。”
霍子谦闻言,点头道:“柳姑娘, 按照你的意思,这里应该就是砚池的最深处了吧?”
“应该无错。”
易微看着程彻身侧环绕着的血水,皱了皱眉, 推着他上到尸堆的高处,方才问道:“柳姐姐, 我记得书中曾言,潮汐作涛,必符于月。可潮汐涨落是言之于海,砚池离海尚远,怎么会有潮汐呢?”
柳七沉吟片刻,道:“我听师父提到过,藏地有一片西海,传说是周穆王西征西王母的所在。所谓西海,其实就是一片巨大的湖泊,它便是随着月涨月落而潮涌潮退的。现在想来,并非是湖泊没有潮汐,而是因为湖泊相对于大海实在太小,我们自然无从感知。”
“是啊,你们还记得舜井上放置的那块木牌吗?圣井龙泉通海渊,这砚池之深,恐怕绝非我们可想象的了。”霍子谦也点头附和道。
“水涨上来是死,出不去也是死,血流尽了还是死,我们就没有办法了吗?”程彻狠狠锤了一下脚下的尸堆,急道:“你们能不能让我死前在试一次!至少让你们活着出去!”
“呸呸呸!”易微气得直跺脚,“你除了死啊死的不会说别的了是吧!”
“我们只有等”,柳七打断了易微和程彻兵戈又起的争吵,将目光看向漆黑的洞口,又似乎是看向更远的彼方,“他会来的。”
如同在回应柳七的期待一般,石室外突然响起一片骚乱,方长庚的声音夹杂在箭矢破风而过的呼啸中隐约可闻:“不要乱!结……”
他的声音如同振翅高飞的雕枭,在震天的喊杀声中拔地而起,又在空中陡然坠落,消失在无声的旷野之中。
众人惊喜地对视了一眼,易微一骨碌翻身而起,拔腿就往洞口冲去:“我先出去看看!”
“不”,柳七的声音中有了隐隐地颤抖,她拉住易微的袖口道:“再等等,不急于一时。”
恰在此时,那熟悉的声线自洞口遥遥传来,在石室的洞壁上回荡不断,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停云,清晏——子谦,小狐狸!”
紧接着是李时珍略显苍老的嘶哑嗓音:“好徒儿,莫怕,师父来了!”
紧捉住易微袖口的手猛地收紧,又软软地松开,柳七如同叹息一般缓缓长出一口气,站起身道:“走吧,我们出去。”
易微喜形于色,正准备上到尸堆上搀扶程彻,却见霍子谦早已先一步将程彻的胳膊搭在了自己的肩上,易微不满地砸吧了一下嘴,转身向洞口外走去。
柳七刚行了两步,又转过身,向着如同小山般的尸堆双手合十,郑重而拜。
柳七侧身挤出洞口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了倾着身子张望的沈忘。他的面色和程彻一样差得惊人,摇曳的火光映在他漆黑的眸子里格外澄亮。衙役们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而那个柳七看着十分面熟的衙役被一支利剑当头射中,贯在地上,早已没了声息。燕隋和几个伤痕累累的衙役被数名士兵缚住,跪在地上,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柳七再次将目光凝在沈忘苍白的脸上。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他们二人隔着鲜血、污浊、阴谋或是沉默遥遥相望;也数不清有多少次,他们二人跨过阴冷、迷惘、疯狂或是踯躅走向对方。那一瞬,柳七已然分不清是火把上的炙热,还是他眸中的笑意,将整个黑暗的洞穴照亮。她的嘴唇颤了颤,想要说些什么,却看见沈忘向着她的方向,缓缓抬起一只手。
柳七感到自己的指尖微微一烫,再无犹疑,抬步向沈忘走去。像是细线牵引的风筝一般,柳七的手也不自觉地抬了起来,向着沈忘张开的手掌探去。
而几乎就在瞬息之间,沈忘极尽温柔缱绻的脸骤然变色,伸向柳七的手也转了方向,向着空中猛地一抓!柳七连忙转身,正看见霍子谦奋力将程彻推向李时珍的方向,正如当时程彻将生路留给他一样。而霍子谦的身畔,一个从尸堆中拔地而起的血人出手如电,猛地箍住了霍子谦细弱白皙的脖颈,一枚箭簇正稳稳地对准他脖颈上凸出的青筋。
程彻早已是强弩之末,嘶声大喊着:“方长庚!”正准备合身扑过去,却被李时珍一把拦住,眼疾手快地现在他汩汩流血的腹部按上一大把白花花的药粉。
霍子谦被方长庚箍着脖子,因为喉管出传来的巨大压力,他的眼球在眼眶中挤胀得突突直跳,头晕眼花之间,他强自扯出一个笑容,安抚道:“我……我没事儿,程兄。”
话音未落,他便听见耳畔传来方长庚的大笑,那笑声中夹杂着呛咳的血沫,显得格外疯狂而狰狞:“现在说这话为时尚早,若我不能全身而退,霍兄弟,你也得为我陪葬!”
沈忘冷冷地看着方长庚,向前踏出一步,张开双臂,青色的直襟被灌入洞口的凉风吹起,让他像极了一只月下振翅的白鹤:“我来换他,放开他。”
“不可!”霍子谦感到自己的声音像是蚊虫的鸣唱一般,嘶哑弱小得可笑。他涨红了脸,奋力在方长庚紧锢着自己的五指之间,发出喑哑的呐喊,“我……死不足惜!”
济南卫千户彭敢也没有料到能有此变故,方脸膛上浓眉紧蹙,斥道:“大胆狗贼,到这步田地了还想狗急跳墙,快放了人质,我彭敢许你一个全尸!”
方长庚闻言放肆大笑:“全尸!?我隐忍十年,就为了一个全尸!?”他面色一寒,手上的力道陡然重了起来:“放我走!”
“方长庚!”见霍子谦被掐得出气儿多进气儿少,沈忘不管不顾地又向前踏了一步,几乎把自己的弱点全然亮在方长庚双手可及的咫尺之间。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易微厉声断喝道:“放开他!”
方长庚闻声微微侧头,只见少女单膝跪地,平端双臂,手中平举着一杆光净笔直如铁著般的物件,准星后的眸子坚定若寒星,竟是一杆鸟铳!
方长庚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易微一直用布包好,别在腰后的并不是刀剑,而是这一杆裹红若冷骨的鸟铳。
少女此时狼狈非常,湿漉漉的发紧贴着面颊,勾勒出她咬紧牙关的紧绷的侧脸。然而,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即使在石室黑暗的环境之下,即使相隔数步,方长庚依旧能被那凛冽的目光撼动。
方长庚愣了片刻,一阵狂笑从牙缝中挤了出来,此时的他双眼已经被鲜血侵染得一片赤红,黑洞洞的瞳仁在血红的眼眶里滴溜乱转,极是骇人:“哈哈哈哈哈!易姑娘,你是不是当我是个傻子?且不说你能否射中我,即便你能打中我,在你开枪之时,他怕也是死了百八十回了!”
鸟铳,乃是嘉靖年间自倭国传入的一种火器,又称为“火绳枪”,赵士桢所著《神器谱》有载:“后有照门,前有照星,机发弹出,两手不动,对准毫厘,命中方寸,兼之筒长气聚,更能致远摧坚。”然而,虽说鸟铳较之前代火器,有着可双手击发、易于瞄准的优势,但也始终没有脱离火绳枪传统的缺陷。
鸟铳若想发射一枚子弹,首先要将火药倒入药管之中,再从铳口倒入铳膛,用随枪的杖管将火药压实。其后,取出弹丸装入铳膛,将其压入火药之中;再于药室之中装入门药,使之与铳膛内的火药相连,再次将火绳装入扳机的龙头钳内,做好点火准备。即使提前将这一切准备都做好,要想射击,还需要打开火门盖,点燃火绳,待火绳引燃火药,方能扣动扳机发射。
这一番操作下来,霍子谦可不是就是要被方长庚掐死了百八十回吗?更何况,此时易微双手握持着枪把枪托,连个火源都没有。而离她最近的一支火把,远远地滚落在一旁,说话间就要熄灭了。此时的易微别说射击了,连点燃火绳都没有机会。
方长庚笑得脸都快僵了,虽然他惊讶于易微不知从何处得来这杆精光四射的鸟铳,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枪无火又有什么可怕?
“你错了”,准星后那双黑葡萄般的眸子微微弯了起来,溢出明亮的笑意,“换作别人也许不行,但是我却可以。”
方长庚的笑容收敛了些许,冷声问道:“为何?”
“因为我是——戚家军。”话音未落,易微出手如电,一手平端枪托,另一只手高高扬起,向着装满火药的药池稳准一击,随着一声金石叩击之声,耀目的火花四溅,巨大的枪击声回荡在石室之中!
霍子谦只觉脖颈处一松,转头看去,却见方长庚额头中枪,双目圆睁,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竟是死了!
拨雪(一)
历城县衙的后院儿里植着一株金桂, 据说有着百十年的树龄,时当金秋,积水尽消, 满树的辉煌灿烂衬着头顶宝蓝色的天空, 让人有着恍如隔世的惊艳。金桂树下,柳七坐在一个小小的木凳上,借着隆盛的日光推动着铜磙在碾槽里研磨,发出清脆爽利的摩擦声。秋风一起,将药碾子中草药褪去的外壳扬起, 化作光影之中翩翩舞动的透明翅膀,和着悠然飘落的金桂一起,铺成满地的金黄。
柳七抹去额上沁出的细汗,回头望了一眼金桂树下酣睡的人。男子枕着自己的一只胳臂, 歪躺在美人榻上, 脸上遮着一本翻开的《山家清供》, 挡住了树叶与花瓣的缝隙间散落的光斑, 胸腹处起伏和缓, 似是睡得正香。
自那次砚池遇险已经过去了半月有余, 沈忘已然透支的身体在李时珍与柳七的调理下, 逐渐有了好转。身受重伤的程彻在床上躺了没几日, 就生龙活虎地在院儿中练拳舞剑了,倒是比病恹恹的沈忘好得还要快。
砚池一役, 历城县衙的捕头衙役死得死,抓得抓,除了几个没有什么知情权的打杂常役外, 几乎算是全员大换血。方长庚死了,燕隋下了狱, 皂、壮、快三班头役全部空缺,沈忘却是不愁,直接将三班人手尽推给程彻管辖,这位名震绿林的“锁横江”,倒成了历程县衙的总捕头。
程彻这几日忙得脚打后脑勺,先是从刘改之那儿挑了几个合适的人选,又去央求济南卫千户彭敢牵线搭桥介绍人才,今日更是借了李时珍的光,从德王府要了几个武艺超群的护院填补衙役的空缺,三班衙役这才逐渐充盈起来。
易微也没闲着,戚继光随信附赠的鸟铳大显神威,在济南卫中引起了轰动。戚家军的鸟枪营本就天下闻名,而更为传奇的是他们独特的战术枪法。
作为火绳枪的鸟铳,始终没有解决点燃火绳才能击发子弹的缺陷,而这种缺陷在沿海作战的戚家军中就更为致命。一旦火绳受潮无法点燃,鸟枪营的存在便会从秘密武器变为累赘负担,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戚家军发明了一种全新的点火方式。
那就是利用打火石猛击火药池,不通过火绳,利用火花直接引燃火药,击发子弹。这也就是砚池一役,易微能先声夺人,一击毙命的根源所在。而这一绝妙的手段,不仅解决了方长庚这一心头大患,救了霍子谦的命,还直接让彭敢看傻了眼。
鸟铳瞄得准没什么了不起,而用打火石击打药池之后,在枪身震荡之下还能瞄得准,那便是万里挑一。为了这位“万里挑一”的易姑娘,彭敢几次上门求教,终于请动了大驾,让易微亲赴济南卫大营,为众官军们讲解枪法。是以,连柳七都好几日没有见到易微的面儿了。
再说回霍子谦,由于易微当机立断击毙了方长庚,所以霍子谦除了被吓得几欲昏厥之外,并没有受什么伤。因此,他在床上躺了半日便慌慌张张地跑出县衙,直忙到日落西山方才回家。就这样折腾了数日,那条传说中的大舜逃命的密道竟真的被他找到了。这条密道将两处舜井连接起来,汇入地下河道,横贯迎祥宫,向东直奔砚池地穴而去。
可惜,霍子谦没高兴几天,为了防止再有人借此生事,这条密道就在德王的建议下被彻底填埋,连同砚池池底的地穴一起,永远成为了阴阳账册中记载的秘密。
在地穴被掩埋之前,众人将地穴中堆叠的尸首清理了出来,让这些常年困囿于池底的灵魂能够入土为安。而在这些溃烂腐朽的尸首之中,众人还是寻到了某些熟悉的影子,其中就包括溺亡的蒋大人与失踪多时的蒋小姐。刘改之将二人的尸首接回家中安葬,此后只一心经营他的当铺生意,再也没有成亲。
程彻盯着一具女尸手上抓握的佛珠看了半晌,方才心酸地确定,这具女尸就是鲁尽忠的娘亲,从尸首腐败的程度判断,她应该是被方长庚送回家的当日便遭遇了不测。
“方长庚为什么连这个瞎老太太都不放过?”易微恨得咬牙切齿,巴不得用鸟铳再在方长庚的脑袋上开个洞。
程彻沉思许久,方才想起,在他与方长庚救下老人之时,这位老人曾对方长庚说过一句话。
“孩子,我听你的声音很耳熟。”
想来,也正是这句话决定了老人悲凉的终局,以方长庚的谨慎与歹毒,断不会容一个也许能够揣测出他身份的老人还活在这个世上。
柳七停下手中推动的铜磙,缓缓抬起头。从惠娘到尹焕臣,从漪竹姑娘到季喆两兄弟,再从蒋氏父女到鲁尽忠母子,这派昭朗天光之下,又有多少无尽的哀哭,不灭的贪妄,彻骨的寒凉?她求的那一场昭雪,她盼的那一片青天,究竟还要用多少人命,才换得到呢?
不知为何,柳七再次将目光投向那美人榻上安睡的人影。经过多日的调养,他终于比之那日丰盈了些,线条如刀的下颌此时也有了柔和的弧度。掩在书册下的呼吸依旧和缓,让人误以为他还在安睡,可搭在榻上的手却泄露了他真实的状态。此时,那只白皙消瘦的手,正缓缓探向一朵落在他衣摆上花形美好的金桂,看着沈忘鬼祟谨慎的动作,柳七不由得笑出声。
“既然醒了就不要装睡了,起来喝药了。”柳七的声音是冷冽的,却掺杂着柔软的颤音,让人听之心喜。
沈忘手上的动作一滞,接着便丝毫不觉尴尬的翻身坐起来,顺手将盖在脸上的《山家清供》阖上,轻笑道:“刚醒,还在回味梦中的蟹酿橙,就被你发现了。”
“蟹酿橙?”
“是啊”,沈忘将那朵觊觎已久的金桂夹在书页间,侃侃而谈道:“于金秋之时,选黄熟的大橙截顶去肉,仅留少许橙汁,将蟹肉放入橙中,再盖上顶盖。以酒醋隔水蒸熟,佐以盐醋调味,食之酒醇、菊香、橙甜、蟹肥,交相辉映,既香而鲜……想想都口舌生津啊!”
看着眼前的男子一脸怅惘之色,眼帘微闭,似乎还在咂摸梦中的美味,一抹浅淡的笑意浮上柳七的嘴角,可声音里却还是带着一如往常的严肃古板:“那你也吃不得,待沈兄你可以食荤腥了,只怕要到冬日了,到那时,既没有蟹子,也没有橙子。”
沈忘长叹一口气,端起柳七递过来的药碗一饮而尽,道:“只能喝口药汤,聊作慰藉了。”
见沈忘精神不错,眼神清亮,小院儿中亦无旁人,柳七斟酌片刻,问出了心中一直诧怪的问题:“沈兄,我有一事一直想不明白。”
沈忘连忙坐直了身子,敛了惫懒之色,如同等待夫子训话的学童般,半是警觉半是认真道:“停云你尽管问,我知无不言。”
柳七点了点头,道:“我想问的就是,那日,你是如何得知我们身陷险境,又是如何猜到方长庚就是隐藏多时的幕后黑手的呢?”
“呃……你问这个?”沈忘有些失望,但见柳七疑惑地望了过来,又赶紧正色道:“这还要多谢你的好师弟,春山。”
“那日你与清晏、子谦和小狐狸随方长庚前往砚池地穴,而我被困在县衙之中养病,却总觉得心中忐忑不安,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被我忽略了。春山见我神色郁郁,还当我是头痛难忍,便安慰我道,我现在脑中尚有血块淤积,血脉不畅,就如同一支军队,少了上传下达的传令兵,自然运转有碍。”
“就因为这一句话,我瞬间想明白了整件事情的蹊跷所在。我遇袭当日,有一位自称是汪师爷亲信的衙役前来见我,说汪师爷有机密之事要当面告知于我,我不疑有他,却在牢中遭了毒手。而那担任‘传令兵’的衙役,也正是在牢中偷袭我之人,你猜,他是谁?”
一张略有些熟悉的面孔浮现在柳七的脑海之中,与那日在砚池地穴见到的衙役的脸相互重叠,她猛然惊觉,瞠目道:“难道……难道是……”
“没错,就是那日在汇波楼下,从冒牌的蒋小姐手中抢夺包裹的褐衣男子!”
拨雪(二)
此刻回想起来, 在沈忘诸人踏进济南府的一瞬,就已然走入了方长庚提前布置好的陷阱。先让褐衣男子抢夺冒牌蒋小姐的包裹,众目睽睽之下, 让沈忘不得不以县令的身份沉浸其中。再由方长庚来一出天降神兵, 直接在众人心目中打下了“急公好义”的好底子。
可他前脚抓人,后脚放人,任谁也想不到,本该在大牢中的褐衣男子竟依旧逍遥法外,还承担了整个案子的重要一环。
其后, 再让汪师爷和燕隋扮演好反面角色,而他则绝无贰心的站在沈忘一侧,直到汪师爷暴露马脚,被沈忘等人盯上, 方长庚便壮士断腕, 同程彻一道将汪师爷当场擒获, 再命褐衣男子借汪师爷有要事相奏为由, 将沈忘引入大牢, 用大剂量的雷公藤毒液催动他体内积攒的毒素爆发, 一次性解决了证人鲁尽忠、帮凶汪百仪和县衙之主沈忘。
手段之狠辣、心思之细腻、布置之精巧, 简直令身为受害者的沈忘都不得不称叹非常。再到后来, 又利用燕隋引众人前往砚池池底,意图将所有人都坑杀于此。若不是柳七提前留了退路, 没有将沈忘清醒之事泄露,只怕方长庚的杀招真的会一击即中。
而若不是千钧一发之际,沈忘终于想起了褐衣男子的真实身份, 看透了他与方长庚之间隐藏的联系,方长庚依旧可以高枕无忧, 将程彻、柳七、霍子谦和易微一一解决之后,再返回头杀害沈忘、李时珍和纪春山。
方长庚始终置身事外,由褐衣男子、汪百仪、燕隋穿针引线,暗中埋伏。这其中计谋环环相扣,狡黠诡诈,只要踏错一步,便满盘皆输,现在回想,柳七亦觉得遍体生寒,起了后怕之意。
“这个方长庚,真不愧是我们遇到过的最棘手的对手。”柳七沉声道。
沈忘闻言,伸了个懒腰,幽幽道:“我们也是他遇到过的最棘手的对手,可这句话,他却没有机会说了。”那如骄阳般嚣狂落拓的少年意气,再次回到了他略显疲惫的眸子里,一如初见。无论遇到多么狡诈的对手,无论碰上多么诡异的谜题,无论是高朋满座还是孤身一人,他依旧是《沈郎探幽录》里从不认输,决不妥协的桐乡沈无忧。
柳七望了他一眼,轻轻地笑了。
“停云,我……也有话想问你。”沈忘的语气中有了罕见的迟疑。
“知无不言。”柳七一边应着,一边推动铜磙,继续研磨药碾中的草药,一丝极浅淡的红霞,却在不知不觉间漫了上来。
“我听小狐狸说,那日方长庚想要将你们困死在石室中,而我赶到的时候,也的确看到了通道中堆叠的石块。当时,清晏想要冲出去拼个你死我活,你拦住了他,说……说我会来的。”
沈忘用手指毫无章法地翻动着书页,眼睛却始终不曾往柳七那边望一眼:“可是如果我没去呢,如果我没想起来呢,如果我……我辜负了你的信任呢,你们不就真的死在那石室之中了?”
滚动的铜磙停了下来,少女垂下眼帘,狭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肌肤上投下一片鸽灰色的阴翳,寂静无声的庭院里响起了柳七轻而又轻的话语:“你答应过我,我们不会再走散了,所以,哪有那么多如果。”
沈忘抬起头,看向柳七的目光再也没有丝毫的闪躲:“不是不会再走散,而是此生都不会再走散。停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研磨之声再起,少女没有抬头,声音里却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是县令,我是仵作,只要你我一日还在其位,只要你我一日还在为天下百姓奔走呼告,你我便一日不会走散。”
沈忘心中暗叹:你明明知道我说得不是这个意思……正欲再言,却被一道清亮亮如谷涧鸟鸣的声音打断:“大狐狸,柳姐姐!我听傻大个说你们在这里!”
眼瞧着易微越走越近,沈忘也只得放弃了与柳七的对话,惫懒而无奈的笑容重又挂在了脸上:“哟,大忙人回来了?”
易微冲着沈忘翻了个白眼,砸吧着嘴道:“我百忙之中抽空赶回来可不是来跟你吵架的,我这儿有霍子谦的大秘密,你要听不要听?”
“子谦?”沈忘心中疑惑,要说易微手中有程彻的大秘密他还能信个一二,可是性格温厚的霍子谦能有什么把柄握在她手里呢?
“你到底要听不要听啊!你要是不听,我就跟柳姐姐一个人说!”易微作势要与柳七耳语,沈忘只得从美人榻上站起身,忙不迭道:“听听听!谁说不听了!”
易微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今天,我看见书呆子鬼鬼祟祟地拿着一封信,便抢了过来,他反应可大了,追在我后面又叫又嚷,让我把信给他,我能给吗?我当然是趁此机会抓紧看了看……”
听至此处,柳七和沈忘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叹了口气。易微性格刁蛮任性,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霍子谦又岂是她的对手。若是他大大方方地把信给她,按照易微行事做派,说不定看都不看,就又丢还给他。可霍子谦越是着急,易微就越是觉得有趣,信自然要不回来。
“你们知道信上写得什么吗?”易微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道:“信上催着书呆子回家呢!说是让他早日完婚,接着准备三年后的科举考试,唉……这样看来,书呆子和我们呆不久了。”
易微说完,泄了气般往树下的美人榻上一躺,哀叹道:“好不容易和他混熟了,还救了他的小命,这下可好,又要天各一方了。书呆子也要走,东璧先生和春山也要走,兜兜转了一圈,历城县衙又剩咱们几个了。”
易微一向喜聚不喜散,最是喜欢人多热闹,前两日刚听说李时珍要出发回应天的消息,今日又看到了霍子谦遣归的家书,心里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霍兄若是归家潜心读书,三年后榜上有名,定也是个为国为民的好官,实在是百姓的幸事。”有了易微插科打诨,柳七的状态也自在了许多。
“可是书呆子跟着咱们,不也是为国为民吗?大狐狸最近的声望可直逼海青天呢,连舅舅都同意我留在历城了。”
“说不定,子谦也并不想走呢?”沈忘接口道。
“那我就当面锣对面鼓地问问他!”易微闻言,一骨碌翻身而起,作势就要往院儿外跑。
“诶,不可。”沈忘拦阻道,“你这般直眉杵眼地问了,让子谦怎么答?他性格温和,是去还是留往往全凭别人的意思,并非出自本心,这一次,我想让子谦自己选。”
“自己选?那我估计他就得回家娶媳妇了。”易微不耐烦地嘟嘟囔囔道。
“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既然子谦的家人催着他回家,我们不妨顺水推舟,也跟着催他回去。”
易微还犹自疑惑,柳七倒是听明白了沈忘的话中之意,笑道:“你的意思是,要逼到最后关头,才能让霍兄看明白自己真正的心意?”
“便是此理。”沈忘胸有成竹地点头道。
易微刚踏出后院儿不久,便被满脸焦灼的霍子谦追了上来,易微赶紧忍住快要溢出嘴角的笑,正色道:“书呆子,信不都还你了,你还追着我作甚?”
霍子谦白净的面皮儿紧绷着,嘴唇也抿得发白:“易姑娘,你……你是不是把我信里的情形告诉沈兄了?”
易微夸张地瞪大了眼睛,大声道:“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易寒江是那种串人闲话的人吗!你放心,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你信里写的什么。”
霍子谦面上一松,轻声道:“那就好那就好,易姑娘,你小声点,我这……心里正愁着呢……”
“这有什么可愁的?你不想娶媳妇啊?”
“想是想……哎哟,也不是……怎么说呢,我还没做好打算。”霍子谦一脸愁容,清亮亮的眉眼里尽是踯躅。
“不过,我刚才去了趟后院儿,可是听到了一个消息。”易微向四周望了望,见四下无人,悄声向霍子谦透露道:“你知道过几天东璧先生和春山就要启程回应天的事儿吧?”
霍子谦实诚地点头道:“嗯,我听东璧先生说了,应天府缺了他都运转不了,这些日子传了数封书信,求他回去呢!东璧先生实在是当世奇人,不仅楚王离不开他,应天府亦缺不了他,不像我……”最后三个字霍子谦说得轻而又轻,易微并没有听见。
“大狐狸听说东璧先生要回去,便当即提了你。”
“提了我?”
“对呀,大狐狸说,正好子谦的身体也调养好了,也是时候让他回家了。东璧先生此行南下,倒是正好和子谦做个伴。”易微学着沈忘的样子,摇头晃脑道。
霍子谦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沈兄……沈兄是这么说的?他想让我回去?”
拨雪(三)
易微前倾着身子, 表情格外真诚:“可不光是大狐狸,我和柳姐姐都觉得你应该回去。你想想,跟着大狐狸多危险啊, 就像你当时说的一样, 永无宁日啊!你瞧瞧这一次,你差点儿把小命交待了,你若是再不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啧啧……”
霍子谦的头缓缓地垂了下去,一言不发。
“再说了, 你现在肥也减下来了,身体也养好了,完全可以荣归故里了呀!”易微佯装没有看到霍子谦面上复杂的表情,继续兴致勃勃道。
“可是……”
“你也别可是了, 这样, 我呢加入得也晚, 咱们这个队伍里柳姐姐说得算, 你不如问问她的意思?”易微的眼睛弯起来, 狡黠的笑意透过莹亮的瞳仁流淌出来, 竟是和沈忘一模一样。
霍子谦去后院儿寻柳七时, 之前躺在金桂树下懒洋洋的沈忘已经不在了, 据说是和刘改之、彭敢一同钓鱼去了,柳七正弯着腰在院儿中晾晒药材, 秋日午后的太阳将少女的脸颊映得通亮。
霍子谦老老实实地蹲在地上,将苇席上的药材均匀摊开,时不时用蒲扇驱赶落在药材上的蝇虫。他这边正在心里打着腹稿, 那边厢柳七却开口了:“霍兄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我想问问……东璧先生和春山何时出发去应天?”
柳七停下手中的工作,看向霍子谦, 笑道:“霍兄是想家了吧?正巧,师父和你同路,你们可以一道南下,互相也好有个照应。”
霍子谦一噎,赶忙解释道:“我不是,我没有,我只是问问……问问柳姑娘的意见。”
“我的意见?”柳七扬起眉毛,看向支支吾吾的霍子谦。
霍子谦艰难地点了点头,道:“你对我离开县衙一事,怎么看?”
“是好事啊!”柳七毫无犹疑地回应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霍兄你就是准备上京赶考的,结果被季喆盗走了路引,这才流落白莲教与我们相识。你这番归家,正好可以重整旗鼓,准备三年后的科举啊!”
“所以,你和易姑娘是一个意思?”霍子谦不敢抬头,用几乎呢喃的音量小声嘟囔。
柳七点了点头,温声道:“我们都觉得,这样对你更好。”
霍子谦眸色暗淡,心中喃喃:可是你们想没想过,我认为怎么样才更好?
然而,这样的反驳之词他是决计不敢对柳七说的,未尽之意在嘴里兜兜转转了一圈,还是被他强行咽下,他看了一眼金桂树下的美人榻,那是李时珍给沈忘准备的,要求他必须每日晒够两个时辰,而此时美人榻上铺了一层密密匝匝的桂花,香气扑鼻,金光璀璨。
他走到榻边,轻轻掸掉上面的桂花,端正地坐了下来。他动作很小心,连坐也只是坐了半个身位:“柳姑娘,我能在这儿等沈兄吗?”
柳七看了一眼明亮的天光,道:“沈兄与刘掌柜、彭千户到湖畔钓鱼了,估计要到日落时分才能回来,你要一直等吗?”
霍子谦倔强地点了点头:“嗯,我等他。”
“也好,我正好要去熬药,你帮我看着点儿晾晒的药草,若是天阴了,就快些去伙房喊我。”
“嗯,柳姑娘,你放心。”
柳七快步离开了,仿佛被什么催着赶着一般。霍子谦呆呆地看着铺了一地的药草,连眼睛都忘了眨,不知不觉间眼眶竟是红了。
在初遇之时,霍子谦的确是感到无所适从的。这些张扬嚣狂的伙伴,如同卷席着海浪的飓风,一遍又一遍拍打着堤岸,发出让他战栗的呐喊。出生于书院世家的霍子谦何曾见过这样的人,他自小就困囿于算学的天地,过着循规蹈矩的生活。直到被沈忘诸人从白莲教手中救出,他的人生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同危险作伴,与魑魅擦肩,每一天都如同在刀尖行走,稍有不慎,便会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可不知为何,与他们同行的日子,他却分外珍惜。甚至,他已经开始纠结到底要做些什么,才能配得起与这些伙伴并肩。
可现在,他们竟然想让他走……
天逐渐暗了下来,金桂树的阴影缓缓东移,将霍子谦的身影彻底笼罩其下,让他看上去又弱小又无助。当他第三十四次抬眸看向院门之时,那期待已久的修竹般高挑明亮的身影终于出现在眼前。
“沈兄!”霍子谦又惊又喜,脚步踉跄着向沈忘迎去。
“诶!子谦!你是来向我辞行的吗?”
霍子谦眸子里的光彩,瞬间消散了。
李时珍同小徒春山启程返回应天的那日,天色暗沉得吓人,预示着即将而来的风雨。霍子谦牵着小黑驴,不情不愿地走在最后面。
“子谦,待你成亲之时,我一定亲自上门送一份厚礼。”沈忘歪着头,亲昵地冲他耳语。
此时,霍子谦已经不在意自己家书的内容被多少人知晓了,一声不吭地点了点头。
“是啊,子谦,我到时候定带着一帮兄弟给你庆贺,绝对有面子!”程彻将胳膊大剌剌地搭在霍子谦的肩膀上,笑声朗朗。
难道难过的只有我一个人吗?霍子谦心中郁郁,不由得将目光投向昂首阔步行在前面的李时珍。
老人长髯飘飘,道袍随风鼓胀,腰上别着沈忘新为他购置的酒葫芦,背上背着满满当当的药箱,步步生风。纪春山则一脸严肃恭敬地聆听着师姐柳七临行前最后的嘱咐,无非是看好师父,少让他惹祸,每日敦促他少饮酒等老生常谈。
这时,行在前面的李时珍脚步缓了缓,转头冲着身后的易微招了招手:“丫头,你来。”
易微小跑着赶上来,笑靥如花:“东璧先生,何事?”
李时珍白了她一眼,讽道:“我看你啊是巴不得让我快些走,好独占我的清晏老弟。”
易微心中暗骂,就知道你这臭老头嘴里没好话,面上却笑容不减:“哪能啊,我们可不敢同楚王抢人才,我昨夜可哭了一晚上呢!”
李时珍眉毛一扬,从牙缝间嘁了一声:“同无忧小友一样,就知道拿小老儿我打趣!”他一边说,一边悄悄塞给易微一个小小的药瓶,易微会意,不声不响地接过,低声问:“东璧先生,这是什么呀?”
“好好收着,这可是关键时刻能救命的东西。我徒儿性子认真古板,不屑用此物,小老儿就把它交给你了。”
易微垂眸看向手里藏着的药瓶,只见瓶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小字:蒙汗药。眸中的惊异之色,逐渐化作春水般的笑意,易微与李时珍对望了一眼,爆发出一阵由衷而爽快的大笑。
听前面二人这一笑,霍子谦的脸色更苍白了,他不由得停下脚步,几乎是求救般看向沈忘。
沈忘也笑眯眯地看向他:“子谦,你是想要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吗?也好,我们便不送了。”沈忘站住脚,轻轻拍了霍子谦的肩膀,温声道:“子谦,日后你我相隔天涯,只盼你莫忘今日之情意,来年春暖花开之时,采撷一支杜鹃花随信附来,我与停云、清晏和小狐狸便知你思念之意了。”
霍子谦的脸色随着沈忘的每一字每一句愈加惨白,额头已然渗出冷汗来。他咬紧牙关,眼睛直愣愣地在众人身上扫过来又扫过去,似乎有千言万语无从言说。
“那我们便走咯?”易微既像询问,又似见告,同李时珍、纪春山匆匆挥了挥手,便欲拽着柳七转身离去。
“等一下!”霍子谦的声音破裂般地颤抖着:“你们就真的不需要我了吗?”
他站在大路当中,双拳紧握,全身如同落叶般簌簌哆嗦着:“我知道我不如沈兄聪敏,不如程兄武艺高强,也不像柳姑娘能勘验尸体,更不像易姑娘那般会使鸟铳,可是……可是我总也能干点儿什么的,你们就真的完全不需要我吗?”
“子谦,你需要我们吗?”沈忘的笑容格外温暖。
“我需要!”霍子谦颤声说着,猛地捂住自己的脸,几乎爆发般地大喊起来:“你们是我最好的朋友!最好的……”
程彻并不知道易微和沈忘商定的伎俩,使劲用胳膊蹭了一下眼睛,也跟着动情地大声回道:“子谦!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下意识地往沈忘的方向瞟了一眼,又赶紧认真地跟上两个字:“之一。”
沈忘并没有在意程彻的慌乱,走上前温和地看着情绪激动的霍子谦:“子谦,你若留下,便不能再参加三年后的科举了,也……也不能马上娶亲了,还要日日夜夜担惊受怕,如坠火狱……”
“我不在乎!我跟方长庚说过,只要你沈忘一日用得上霍某,霍某便一日效死身畔,你不信你可以问他,他能给我作证!”霍子谦说完才想起,能给他作证之人早已被易微一枪打死在砚池地穴之中,不由懊恼地锤了一下大腿。
“我也能。”柳七郑重道。
霍子谦感激地看向柳七,这才猛然发现,除了依旧懵懂的程彻外,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种了然而耀眼的笑意。
“你们……”心里有什么雀跃的东西砰然爆裂开来,宛若春日的青胡桃,带着对未来无尽的希冀。霍子谦将后面两个字咽了回去,没关系,即使是骗,也是他这辈子被骗得最开心的一次。
“霍氏子谦,你是否愿意做历城县令沈忘沈无忧的师爷,独掌“刑名”“钱谷”两门,同柳仵作,程捕头一起,辅佐身畔!”
“我……属下万死不辞!”
歧路冥婚(一)
若有神灵, 使吾睹见;若也无神,从此永别。——《搜神记》
* * *
似乎是为了褒奖霍子谦的感天动地的决心,自方长庚暗中操控的傀儡县衙被一网打尽之后, 沈忘等人难得的度过了一段太平日子。平日里吟诗作对, 赏花钓鱼,手中的案子至多也就是张三家的鸡被李四偷了,李四家的墙多占了王二家的院子,王二的媳妇挠花了孙八的脸,孙八的牛又踩烂了赵九的田,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霍子谦心中暗喜,沈忘也乐得清闲,若不是每日还要被柳七盯着喝几碗苦汤药, 实在算得上是神仙日子。
这一日, 天气晴好, 霍子谦将架阁库中沉年的黄册都翻了出来, 在院中晾晒, 巡逻回来的程彻正好也得空, 便跟着帮忙。两人在院儿中搬进搬出, 美人榻上晒太阳的沈忘自然也躺不住了, 便也起身跟着活动筋骨。
是以,当柳七和易微端着一盘点心来到后院时, 便看见了这样一幅热火朝天的场景,竟是连落脚的地儿都没了。
“啧——”易微不耐地道:“早不晒晚不晒,偏偏我同柳姐姐玩儿到一处了, 你们倒忙活开了。”易微抬头,看向前阵子新抹的铅灰色的院墙, 轻拽了一下柳七的袖子,道:“咱们去那儿。”
说完,也不待柳七回应,便如蜻蜓点水般跃上墙头,用绢帕掸了掸自己身旁的墙面,向柳七伸出手。
易微看过来的眸子晶亮亮的,像是汪在潭水里的两颗黑葡萄,饶是平日行止坐卧端方拘礼的柳七也不忍拒绝,只得脸色微红地由着她的性子,略有些拘谨地坐在易微的身旁。
从墙上向下看去,院外是人来人往的县西巷,挑担的推车的,卖货的牵马的,人声鼎沸好不热闹。好在易微与柳七所坐的墙头正有一株泡桐树的树冠,华盖花满,小孩儿拳头大的紫色花朵缀了一树,少女们躲在横斜有致的枝丫间,倒也并不引人注目。
见柳七动作僵硬,坐立不安,易微会意一笑,就势往柳七怀中一倒,惊得柳七赶忙坐直了身子,稳稳接住少女热乎乎软绵绵的身子。
“柳姐姐,你瞧,看不见咱们的!”易微一边说,一边揪下一朵开得正盛的泡桐花往路面上一掷,正好落在一匹枣红马的马蹄前,马蹄毫不停滞,稳稳地踏了上去。浅紫色的花朵黏着在马蹄上,随着清脆的踢踏声逐渐行远了。
“咱们这就叫拂石坐来衫袖冷,踏花归去马蹄香,风雅得紧呢!”少女腮中鼓鼓囊囊,绿豆饼的香气从唇齿间溢了出来,说话都带着咕哝声,让柳七不由得勾唇而笑。
墙头上的人儿欢声笑语,院中的沈忘和程彻却是看痴了。等霍子谦擦着汗垂着后背直起腰,便看到沈忘和程彻二人面色微红,目不转睛地看着泡桐花中相视而笑的两位少女,心中只觉暖意融融,也跟着不明就里地傻乐起来。
一时间,墙内墙外春光无限,墙头墙下盈波无声,好一派春意盎然。恰在此时,一阵嘹亮喧嚷的唢呐锣鼓声由远及近而来,正是迎亲的喜庆曲子,引得往来行人皆驻足观望。最好热闹的易微更是欢呼雀跃,若不是柳七按着,少女差点儿从墙头跃下去。
只见一顶朱金木雕花轿在八位轿夫的簇拥下,宛若碧空之上飘扬的朱雀炙羽,辉煌灿烂,精巧绝伦。队伍的最前面,一袭红袍的新郎官身骑白马,面容矜傲,足见身份之贵重。这般十里红妆,极尽铺陈,自然将街上众人的目光都引了去,就连沈忘、程彻和霍子谦也停下手中的活计,向院儿外望去。
易微眼神儿最灵,看得也最仔细,她盯着新郎官的脸看了半晌,不由得诧怪轻呼:“诶?这不是那个陈文景陈百户吗?我怎么记得……他有妻室啊?”
正待再看,不觉间天色却骤然暗了下来,如同一口厚重的铁盔倒扣在人们头顶的天空之上,平地里忽的起了一阵邪风,将那花轿上缀连成一串的精美宫灯吹得摇来晃去,随着摇摆的幅度越来越大,整个花轿也好似巨浪中的一弯柳叶,颠簸如斗。
倒也并非轿夫抬得不尽心,实在是因为这阵妖风来得邪乎,竟是由下而上旋转着直扑人脸,轿夫们被地上的扬尘迷了眼,擦不得揉不得,鼻涕眼泪齐齐流了下来。此时,在墙头看热闹的易微也被风头拍了个正着,若不是柳七眼疾手快用袖子帮她挡住了头脸,只怕她比之那些狼狈的轿夫们也好不到哪儿去。
轿夫们的阵脚一乱,花轿里的新娘可是遭了殃,只听一声压抑的惊呼,紧接着轿帘一掀,一个娇小的火红身影便从轿子中滚了出来,咕噜噜直冲到墙边,摔在泡桐树下。
这一摔可摔得不轻,就连墙头上的易微和柳七都听到闷闷的“咚”一声,新娘撞得七荤八素,盖头被扯下大半,露出半张月照花林般温柔明净的脸。新娘痛苦地紧皱着眉,竟是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下,墙头上的易微坐不住了,跟柳七急急地抛下一句:“柳姐姐,我去帮忙!”便跳将下来,向狼狈慌乱的新娘奔去。
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新郎官陈文景此时也发现了身后的骚乱,一勒缰绳,翻身下马,动作凌厉灵活,一气呵成,也想着泡桐树下的新娘跑来。
这一来一去的两个人影,陈文景仗着身高腿长,终究是比易微快了一步,抢先赶到了新娘身边。
“小柔,你没事吧!”他关切地向凤冠霞帔的女子伸出手,名唤小柔的新娘却面露惧意,身子往后一缩,如同受了惊的猫儿般瞪大了眼睛,警惕地盯着他空无一物的手掌。这一躲一让倒是令小柔正好退到了后赶来的易微身旁。
小柔惊惶抬头,正撞上易微友善而明亮的笑脸,同为女子,小柔先是一愣,继而紧绷地身体逐渐松弛下来。易微将她从地上扶起来,仔细盖好盖头,又贴心地替她拍打掉裙子上的浮尘。
“易姑娘!”陈文景此时也认出了上前帮忙的易微,茫然片刻,再看了眼自己所处的巷道,方才明白这位天降奇兵究竟从何而来。
“让易姑娘见笑了。”陈百户鼻子一皱,露出一脸讨好的怯笑。
自家的新媳妇摔成这个样子,你倒是还有空与我叙旧。易微不满地心道。
她虽是性格不拒成法,心直口快,却也知道大喜之日不宜与新郎官产生龃龉,便忍住心头的怒火,朝陈文景敷衍地点了点头,继而轻手轻脚地将名唤小柔的新娘扶进了喜轿。
经过这样一番折腾,轿夫们生怕主家责罚,抬得更卖力了,唢呐也吹得愈发嘹亮,喜气洋洋中掺杂着些许喧闹的荒唐,易微怔怔地看着队伍远去的背影,半晌说不出话来。
“小狐狸,想什么呢?”待易微回过神来,却发现柳七、沈忘、程彻和霍子谦都已经聚在了她的身后,同她看着同样的方向,那团飞扬的烟尘里,那片喜悦的红色中,藏着一个少女蹙眉不语的隐痛。
“我在想,那位名叫小柔的姑娘似乎并不喜欢陈文景,甚至还有些怕他。是我亲手把她送上喜轿的,我能感觉到她的不情愿,我是不是做错了……”易微轻声道。
“若是能够选择,又有几位婚嫁中的女子,是情愿的呢?”沈忘叹道:“你瞧瞧这日头,刚至正午了,这个时候接亲于理不合,可迎亲的队伍却偏偏挑在这个时候上路,甚是奇怪。再加上我看那姑娘看陈文景的眼神,不仅仅是惧怕,还有强烈的抗拒,只怕这场嫁娶……”沈忘摇了摇头,将剩下的话咽回到肚子里。
二人正惆怅间,却听程彻大喇喇地接口道:“微儿,你莫怕,你不会和这小柔姑娘一样,因为你的婚姻大事,都由你自己做主,我都听你的。”
这些话在他脑海里徘徊游荡了无数遍,也早已成为了他心中认定的道理,此时情急之下,竟是脱口而出。
易微闻言,瞬间脸红到耳朵尖,又羞又恼:“跟你有什么关系!”说完,狠狠跺了跺脚向院里跑去。
程彻还兀自诧怪,想不明白自己又怎么惹到了易大小姐,挠着头想了半天,才捋顺了思路,想清楚了自己的行为有多么的鲁莽,脸也跟着红了。
“无忧,怎么办,我又说错话了。”程彻求救般地看向沈忘,小声喃喃着。
沈忘哭笑不得地拍了拍程彻的肩膀,半是安慰半是调侃道:“无妨,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光我记得的就三次了。”霍子谦信誓旦旦地补充道。
嬉笑间,这一场擦肩而过的意外所带来的惆怅与郁郁,逐渐消散在沁着花香的暖风里。那道阻隔着县衙与巷道的灰色院墙,宛若明暗过渡间的分界,将某种阳光难以企及的恶意挡在院外,却也融在济南府更为深沉的肌理之中,无从分辨。
歧路冥婚(二)
俗话说得好, 谁家没有几门穷亲戚,王老七便是济南富户陈氏的那门穷亲戚。所以,当妻子喜气洋洋地将参加陈府喜宴的请帖递给他的时候, 他高兴得一晚上都没睡着觉。
王老七是陈氏出了五服的远亲, 再加上家道中落,王老七本人又手脚惫懒,儿子也不争气,一家人吃了上顿没下顿,借了东家借西家, 是以和大部分亲戚都断了联系。在这种情况下,家境殷实,世代从商的陈氏竟然还能记得他,邀请他在大喜之日登门, 他岂能不喜气盈天?
话说这济南陈家世代经商, 与王老七同辈的陈其光颇有头脑, 经过数年的苦心经营, 家业比其父之时又翻了一倍, 可算得上济南府数得着的富庶人家。可偏偏陈其光的独苗陈文哲身体不争气, 是个病秧子, 别说随陈其光从商了, 听族里老人说连出门都费劲,于是, 陈其光便过继了兄长的儿子——陈文景。
这陈文景自小便是个胆大有主意的,人生得也周正,近些年又刚刚升任了济南卫的百户, 正是年少有为,家中又有娇妻美妾, 可谓顺风顺水,与足不出户的陈文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这一次王老七要赴宴的,便是这病秧子陈文哲的婚礼。
第二日,王老七早早地便在陈府门口的大树下蹲着了,他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贺礼,不敢提前叨扰,便想趁着人多的时候混进去,恰巧,也有一人与他抱着同样的打算。
“您是?”王老七怯生生地问道。
“我是老陈的本家,陈大壮,大哥您呢?”树下面色黢黑,一笑起来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的中年男子,一看就是健谈之人,两人肩并着肩抽了两袋烟,便处得跟过命弟兄般,陈老弟王大哥的喊了起来。
二人抽着烟,天南地北地聊了一阵子,话题便转移到陈氏鲜为人知的八卦之上,陈大壮压低声音,颇为神秘地对王老七耳语道:“王大哥,你知道他们娶得是谁家的女子嘛?”
“哟,这我还真不知道,毕竟……毕竟出了五服嘛,不如你们消息灵通。”王老七面露羞赧之色,悄声道。
“嘿嘿,据说是个脚夫家的女娃,生得漂亮,可是这出身嘛就……”
“啊?”王老七登时义愤填膺起来,仿佛自家的地位也被辱没了一般:“这怎么行,那样出身的女娃子怎么能入陈家的门啊?”
“可不是这么个理儿嘛!门不当户不对,就是嫁进来了,也抬不起头来。不过,高门大户家的女娃谁愿意冲喜啊,讨个低贱女子也算合适。”陈大壮在地面上磕着烟斗,煞有介事地评论着。
“冲喜?这陈文哲身体这么不顶用嘛?”聊了一阵儿,王老七的胆子也大了,言语中的讥讽挖苦之意明显起来。
“连接亲都是陈文景去的,怕是连床都爬不起来了。”
王老七老脸一红,嘿嘿了两声,贼溜溜的眼睛向四下瞟了瞟,小声道:“床都爬不起来?那……那洞房呢?”
闻言,陈大壮爆发出一阵放肆的大笑,只笑得面红耳赤,呛咳连连。王老七赶紧拍着他的后背,给他顺着气儿,陈大壮睨了他一眼,边咳边嗤笑着:“王老兄,你这人看着老实,心思都往哪儿想呢,就是便宜了那陈文景,也便宜不到咱们啊!你说是不是?”
王老七的脸更红了,语气中羞恼又夹杂着一丝莫名的快意:“我这不就是问问,你瞧你把我抢白的。反正啊我算是看明白了,这高门大户也没什么了不起,腌臜事儿多着呢!”
陈大壮用力拍着王老七因见天儿好吃懒做而松垮耷拉的肩膀,乐道:“对咯,王老哥这句话可是说到点子上咯!这挣钱多的,能有几个是正经人?”
二人正聊着,一阵鼓乐齐鸣声由远及近而来,陈府中往来的人流此时也达到了最高峰。陈大壮和王老七相视而笑,眸子里都藏着某种了然的恶意。
“走啊,老哥,咱们凑热闹去!”
“走!今儿可得敞开了吃!”
兴致勃勃的王老七和陈大壮此时并不知道,这场他们期待已久的婚宴会让他们吃得如鲠在喉,永生难忘。
两位穷亲戚被安排在紧后排,正方便他们二人叽叽喳喳嚼老婆舌,而他们的议论,自看到面色苍白的陈文哲开始就没有停过。
穿着大红喜服的陈文哲的确是个俊俏后生,可那张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在喜服的映衬下颇有几分妖异之感。兴许是为了让面色红润些,他的嘴唇上似乎涂抹了些胭脂,以掩盖如同死人般灰白的唇色。好在他面上还挂着浅浅的笑,虽然整个人已经瘦削得不成样子,可毕竟是喜事临门,眉眼里的光彩还是掩不住的。他微微向前佝偻着身子,竭力忍耐住不断涌上喉头的咳嗽声,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喜轿前来的方向。
“哎,你说这陈老爷,看着身体也是矍铄,怎么儿子就……”王老七不由得叹息道。
“据说啊,是陈家夫人怀孕期间被狐狸魇着了,这才让文哲贤侄落下了病根儿。你看他摇摇欲坠的样子,幸亏还是陈文景替他去迎的亲,要不然可赶不上吉时了。”
“请新玉人登堂!”礼生嘹亮的嗓音压住了堂中各怀心思的悄声议论,鼓乐声中,一抹明艳而娇柔的红色在两位“顺流”太太的搀扶下缓缓步入堂中。看那曼妙柔顺的身姿,弱柳扶风般轻盈娇弱,王老七恨不得弯下腰看看红盖头下面是怎样倾城绝俗的一张脸,但他好歹也算活了大半辈子,自是知道不能干这等失礼的事,只得忍住心痒,将目光黏着在新娘喜服下,时隐时现的三寸金莲之上。
他喉头动了动,小声对身旁的陈大壮道:“这陈文哲好福气啊!”
等了半天却不见陈大壮答话,再转头一看,后者早已看痴了。王老七心中暗骂,没有见识的东西,自己的目光却也忍不住追随着那长裙下火红鸟喙般尖翘的绣鞋。
终于,袅袅婷婷的新娘走到了陈文哲的身畔,陈文哲灰败的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意。若不是被病磨得几无人形,这陈文哲也当得起一个浊世翩翩佳公子,和新娘自然是一对璧人。王老七看到陈文哲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是轻声唤着新娘的乳名,他心中颇不是滋味的叨念道:娶了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又有什么用,先看自己有没有服气享吧!
似乎是为了验证他恶毒的猜想,微笑着的陈文哲突然面上一滞,一抹诡异的红晕浮现在凸出的颧骨之上,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又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体内挣扎着向外喷涌,只见他全身抽搐般地一颤,下一秒一口暗红色的血猛喷而出,溅了新娘一身,而陈文哲也瞬间力竭般向后瘫软而去!
堂上登时一片大乱,尖叫声、奔跑声、议论声、哭声响成一片,正襟危坐的陈其光和陈夫人尽皆变了脸色。陈其光握紧双拳站了起来,强自让面上显出一派镇定从容,安抚着众人,可陈夫人却没有那么好的修为,她一声惊呼便扑到了儿子身上。骚乱中,王老七清清楚楚地听到红盖头下面响起一声惊恐的呼唤:“文哲哥哥!”那声音一出,王老七的腿先是软了三分,那娇柔美好的声线仿佛就响彻在耳边。
陈大壮显然也听到了,二人如同共同守护着一个秘密的孩童,在一片闹哄哄的人潮中,默契地对望了一眼,二人的脸上都明明白白地写着一句话:绝对是个美人!
堂上的礼生显然也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变故,眼瞧着陈文哲被冲上来的家丁七手八脚地往下抬,他急得一脑门子汗,紧张地向陈其光问道:“老爷,夫人,这……这只怕要误了吉时……”
陈其光浓眉一拧,吩咐道:“文景!你来替文哲拜堂,断不能误了时辰。”一喜化千灾,只要能顺利拜堂送入房中,那文哲的病定然能好一大半!心中这般想着,手上一用力,扯住几乎要晕厥过去的陈夫人,硬拉着她回到堂上坐好。
陈夫人可没有陈其光那么好的心态,泪水还没干透,眸光却泛出一股狠厉之色,直直地瞪着红盖头下的娇俏佳人,薄薄的两片唇紧紧的抿着,如刀锋利。
“继续。”陈夫人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句话,礼生得了令,赶紧强撑笑脸,高声道:“一拜天地!”
陈文景恭恭顺顺地拜了下去,一旁的新娘却意外地反抗起来。她不断地转头向着陈文哲被抬下去的方向张望,抓着喜扇的手因为用力透出青白之色。
“文哲哥哥!”盖头下的再次响起新娘的呼唤,这一次,堂中的所有人都听到了。
歧路冥婚(三)
新娘似乎并不想与陈文景拜堂, 甚至还想追随着陈文哲向后堂去。堂上本已是骚乱不断,若再来个新娘现场逃婚,岂不贻笑大方。陈夫人面色煞白, 咬碎银牙, 死死地瞪着这位她本就瞧不上的新娘,厉声道:“按住了她!拜!”
此言一出,堂上的两位“顺流”太太赶紧冲上来,一人捉住新娘的一边臂膀,用尽全力向下压去。那女子本就瘦弱娇柔, 哪禁得起两位珠圆玉润的“顺流”太太这般下死手,当下便整个人向下弯折过去,可红盖头下的脑袋却还倔强地撑着。
王老七和陈大壮看得牙酸,这是娶媳妇还是宰牛羊啊, 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可毕竟是爹生父母养的, 谁家的女儿经得起这番折腾啊!
新娘在两位“顺流”太太的押解下, 拜了天地高堂, 可到夫妻对拜之时, 竟是两位太太都摁不住她了。红盖头下的新娘呜呜咽咽地小声哭着, 不断地呼唤着陈文哲的名字。挣扎间, 喜服的袖子被扯了上去,露出半条雪白的胳臂。王老七和陈大壮都不约而同地移开了视线, 不忍再看。他们虽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思来的,可皆是为人父母,谁的心肠又不是肉长的呢?最开始的讥讽挖苦, 变成了现在的同情愤怒,二人对视一眼, 缓缓叹了口气。
见堂下众人皆面露不忍之色,陈夫人的怒火也已成燎原之势,她不再顾及丈夫的脸面,涂抹着蔻丹的葱段儿般的食指凌厉一指,向着一旁的家丁断喝道:“快来人!若是误了吉时,我拿你们试问!”
陈文景看着面前这一番鸡飞狗跳,眼观鼻,鼻观心,面上丝毫波澜也无,只是如同牵线木偶般默默动作着,而对面新娘痛苦抗拒地呻//吟,他也仿佛没有听到一般。
“送入洞房!”随着礼生沙哑的唱报,长长的尾音在空中炸开,徒留一地狼藉,这场荒唐的闹剧终于接近尾声。
陈文景直起身,平静地看着新娘被簇拥着向后堂走去,少女已是精疲力竭,脚步虚浮,若不是她的文哲哥哥还半死不活地躺在榻上等她,只怕这最后的几步路她也走不下去吧……
堂下,众人也长出一口气,这哪是什么婚礼啊,简直就是一场酷刑,无论是受刑之人还是观刑之人都痛苦异常,如坠火狱。而这种缄默无言,心有戚戚焉的氛围,和堂上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场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愈发显得荒唐诡谲。
接下来的喜宴王老七和陈大壮都有些坐立不安,嘴中吃着烧鸡,心里想的却是那堂上新娘承受着重压的身影,耳畔回荡的是女孩儿哀怨痛苦的哭泣,只觉得桌上的美食都难以下咽,吃在嘴里也味同嚼蜡,是以天刚擦黑,二人便起身离席。
“哎,本想打打牙祭,谁成想能碰见这档子事。”王老七垂头丧气地抱怨道。
“可不是,刚刚在陈府里吃不下东西,这且出门,反倒饿了起来,王老兄若是无事,不如和我吃碗馄饨,再祭祭五脏庙?”
“也好,那就让兄弟破费了。”
二人在路旁的摊位上坐
忆樺
下,一人捧着一碗馄饨呼噜噜地吃着,氤氲的白汽从热腾腾的骨汤里蒸腾而出,熨帖地温暖着二人因紧张而纠结的胃,一碗馄饨下肚,二人都心满意足地大出了一口气。
这个馄饨摊儿离陈府不远,坐在摊位上遥遥一望就能看见陈府高大的院墙,阴恻恻的天空下,高高矗立的院墙宛若漆黑的牢笼,迫得人喘不过气。而恰在此时,一声女子尖锐的惨叫划破夜色,如同夜枭鬼哭,听得人毛骨悚然!
手中的馄饨碗当啷一声倒扣在地上,还没喝完的骨汤洒了一地,王老七和陈大壮都不约而同地向着陈府的方向望去。
突然,王老七惊恐地“啊”了一声,继而拼命揉搓着自己的眼睛:“陈老弟,你……你看到了吗!”
陈大壮哆哆嗦嗦地点了点头,脸色惨白,如同白日见鬼:“狐狸……那院墙上站着一只狐狸!”
只见那高耸的墙头之上,一只火红的狐狸迎风而立,凝望着那户被院墙围拢住的人家。细长的眸子里闪动着绿莹莹的光,如同两簇在坟头跳动的磷火,摄人心魄。
第二日。
沈忘是被一阵急促的鼓声惊醒的,他茫然地坐起身,正自疑惑,程彻就一阵旋风般冲了进来,满脸兴奋地喊道:“无忧,快起!有人敲登闻鼓了!”
沈忘心中一跳,来历城县衙这么久,他还从来没有碰到过有百姓击鼓鸣冤的情况,他赶紧穿好霍子谦递过来的官服,整饬一番后,急急登堂理事。
沈忘端坐公案之后,霍子谦与程彻分立两旁,屏风一侧的小隔间里,易微和柳七也齐齐坐定,屏息倾听着堂上的声音。沈忘拿起惊堂木,往公案上一拍:“升堂!”
分列两班的衙役将上黑下红的水火棍杵得震天响,“威——武——”声若洪钟,绵延不绝,此起彼伏,极有声势。这些衙役皆是程彻精挑细选而来,既有程彻的绿林旧识,又有刘改之亲自训练的家丁,还有济南卫的好苗子,各个虎背熊腰,健壮魁梧。这一阵威武喊下来,在堂外好奇看着热闹的百姓们瞬间鸦雀无声,再也不敢悄声议论了。
“带原告!”随着沈忘的一声喝令,一对儿哀哭不绝的老夫妇被带上堂来,老妇素衣白发,年岁虽长,眉目却是柔婉,露出袖口的手腕极细,仿佛一用力就会弯折一般,整个人弱柳扶风,伶仃哀切,让人望之生怜。与老妇人相互搀扶着走上堂来的老丈却是精神矍铄,老当益壮,面如重枣,长髯飘飘,只是身上的衣服略显落魄,补丁摞着补丁,针脚却是细密整齐,显然是精心打理过的。
“堂下何人!缘何击鼓鸣冤?”
两位老人扑通一声跪下,扣头不绝:“回青天大老爷,草民裴从,贱内裴赵氏,济南邹平县人,今日斗胆击鼓,乃是……乃是为小女裴柔鸣冤呐!”
见两位老人言辞恳切,面容悲恸,沈忘也不由得缓了语气,道:“你的女儿裴柔有何冤屈,速速说来。”
裴从趴伏在地,身体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小女裴柔,昨日新婚嫁入陈府,为陈氏独子陈文哲冲喜。虽是冲喜,可两个孩子自小青梅竹马,感情很好,虽然我那亲家瞧不起小女的出身,屡屡出言羞辱,可我们老两口为了闺女,也是打断了牙齿往肚里咽,从来没有同亲家起过争执。可谁料,昨夜里我那苦命的闺女竟然命丧陈府,到现在我们老两口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是收到了陈府传出来的口信,说小女是殉情而亡!”
“大老爷,草民不信啊!这两个孩子刚刚成婚,怎么会一夜之间,先后殒命?更何况,我家闺女性格柔和,极为孝顺,绝不会轻易丢下我老两口不管,定是……定是那陈家害了我儿性命啊!”
“裴柔……”沈忘轻声喃喃,“从你家前往陈府,是否会经过县衙门口?”
“回大老爷,昨日的迎亲队伍的确是从县衙门口走的。”
原来是那位姑娘……沈忘的脑海中再次浮现了在从花轿中滚落的瘦弱身影,以及那张在红盖头遮盖下的,纯净温柔得如同一朵淋了雨的茉莉花般美好的面容。他的眉毛不忍地微微蹙了蹙,不由得担心起躲在隔间中听审的易微来。
“昨日,本官与裴姑娘却有过一面之缘,你说裴柔乃是为陈氏独子陈文哲冲喜,可本官昨日见那坐在高头大马上的新郎官可是陈文景,这陈文景是替陈文哲代为迎亲吗?”
裴从抹了一把满脸的泪水,强忍悲痛,扣头解释道:“回大老爷,小婿自幼便身体娇弱,近几年来愈发不顶事了,去年冬天还昏迷了很长时间,连棺椁都备下了。也就是因此,陈氏才允了小女的婚事。草民原先是不同意的,谁愿意让自己闺女嫁去守活寡啊,奈何小女一往情深,非文哲小婿不嫁,草民也是没有办法。”
“临到婚期,小婿的身体又不行了,连床都下不来,便只得央求陈文景代为迎亲。草民当时问那陈文景,代为迎亲倒也不算不合礼制,可代为拜堂则万万不可。陈文景信誓旦旦地答应草民,让草民放心,文哲贤婿只是不能长途跋涉前来,可拜堂还是足以的,草民这才将小女交给了他。可谁料,竟是草民亲手将自己的女儿送上了黄泉路啊!”
歧路冥婚(四)
沈忘耐心地等着裴从哭够了, 方才道:“也就是说,你的女儿裴柔被代为迎亲的陈文景接走后,去了陈府, 一夜之后, 却又为了陈文哲殉情而死?”
“是,陈府就是这么对我们老两口说的!”裴从捂着脸,从指缝中泄露出些许悲愤的抽噎。
“那这陈文哲又是怎么死的?”
这下裴从却是不说话了,通红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眼前的地面,连续大喘了两口气也没憋出一个字。身旁的老妇看了裴从一眼, 叹气道:“回大老爷,民妇的夫家为人宽厚,与女婿相处得也融洽,并不愿在堂上说女婿的不是。民妇却斗胆说一句, 其实当初民妇就看出文哲那孩子命不长远, 极力反对婚事来着。可自小娇养的女儿。民妇和相公竟是完全拗不过, 只得随了她的性子。”
“现在想来, 陈府原先自觉高门大户, 瞧我们不起, 却又突然变了主意, 同意婚事, 定然是因为陈文哲命不久矣,想要诓骗我家闺女去配阴婚!”
此言一出, 在场众人不由得瞠目,裴从赶忙打断裴赵氏的话头道:“老婆子,大老爷面前可不兴瞎说。”
沈忘温和的一扬手, 没有在意堂下老夫妇的失礼之举,向裴赵氏柔声道:“裴赵氏, 我知你幼女新丧,心乱如麻,可是公堂之上,不讲人情,讲得是证据。你指控陈府诓骗裴柔去配阴婚,那便是预谋杀人,这可是泼天的罪名,你有证据吗?”
裴从赶紧叩头如捣蒜,告饶道:“大老爷,贱内这是撒了癔症,信口胡诌,大老爷可万万不要同她一般见识,降罪于她!”
“我怎么胡诌了!”裴赵氏柳眉倒竖,两道哀戚凌厉的目光直直射在裴从脸上,之前的弱柳扶风之态骤减,此刻的老妇倒像是失了幼崽的母狮,让人不敢近前:“大老爷,民妇今日击鼓鸣冤之前,就问了好几个昨日参加喜宴的人,他们都说,虽然陈文哲在婚礼上露了面,可与我家闺女拜天地的人却是陈文景!陈文哲一口鲜血,溅了我家女儿一身呐,连拜堂的力气都没有了……可恨那陈文景,明明答应了我们老两口,为什么临场变卦?可怜我那女儿,奋力反抗,却还是被强压着拜了堂,民妇虽未曾亲见,可一想到小女所受的冤屈就……”
裴赵氏说不下去了,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打湿了身前的地面。
沈忘缓缓点了点头:“本官知晓了,也就是说,你们二人认为陈府明明知道自己儿子命不久矣,可还是央告陈文景前去迎亲。可偏偏拜堂之时,陈文哲旧病复发,一命呜呼,原来的冲喜变成了配阴婚,是陈府害了裴柔的性命,是也不是?”
“是!”裴从与裴赵氏异口同声道。
“既是如此”,沈忘一拍惊堂木:“传陈氏夫妇上堂问话!”
不过半个时辰,陈其光与陈夫人便被带到堂上,二人皆全身缟素,满脸悲切,哀恸之色不输裴家二老。那陈其光身材高大,相貌堂堂,行止坐卧间颇有气度,虽是独子新丧,却不减威仪,跪在他哀痛欲绝的两位亲家旁边,愈发显出几分冷漠之色。
而陈夫人见了两位亲家却是如视寇仇,毫不掩饰满眼的鄙夷与愤恨,似乎是将家中惨祸的一腔怒火尽数倾吐在自己穷困的亲家身上,竟是连与他们同处一室都觉得羞恼。
沈忘冷眼旁观着四人各异的神色,心中暗暗喟叹,两家子女情深意重,无法割舍,两家父母却是恨不能食其骨,啖其肉,实在是既荒唐又可悲。
“陈其光。”
“草民在。”
“本官问你,昨日你是否命继子陈文景前往裴家接亲,又是否在陈文哲生死不知的情况下,强迫陈文景与裴柔拜堂?”
陈其光浓眉紧蹙,沉声解释道:“回沈大人,昨日本是草民独子陈文哲与裴柔的大婚之日,可小儿身子羸弱,难以承受长途跋涉之苦,是以草民便命继子陈文景前往接亲。婚礼之时,本是小儿与裴柔拜堂,奈何小儿疾病突发,难以为继,草民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大人,这场婚礼本就是冲喜,若是误了吉时,不仅是冲喜不成,反会招了灾祸。草民知道让陈文景代为拜堂于理不合,可事发突然,草民又只有陈文哲一个孩子承欢膝下,哪里去寻姊妹代为拜堂呢?”
“草民不知裴氏夫妇是如何对大人喊冤的,可谁家的孩子自己不心疼呢?既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商定了冲喜一事,那便绝不可误了吉时,伤了夫家的根基才是。”
陈其光字字句句斟酌有度,于情于理都找不出错处,再加上他面色悲切却不失从容,倒是显得先声夺人的裴氏夫妇有些失了礼数。
陈其光长叹一声,摇头道:“可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小儿陈文哲昨日便撒手人寰,裴柔亦追随而去,两个孩子尽皆离世,我们做父母却还要闹到堂上来,实在是不成体统。”
这句话直指裴氏夫妇击鼓鸣冤的行为不成体统,裴从恼怒道:“无奸不商,谁不知道你陈其光能把黑的说成白的,嘴上功夫厉害得很!我闺女全须全尾的嫁过去,你一句殉情就打发了我,你真当我裴从好欺负吗!”
“好个刁民!你怎么不跟沈大人说说,你是收了我陈家多少银子,才答应了这门亲事!我还没说你的好女儿裴柔自己掀了盖头,犯了大忌,这才害得我儿煞气侵体,撒手人寰,你还有脸胡乱攀咬!”陈夫人再也忍耐不住,尖声喝骂着与裴氏夫妇对峙。
沈忘没有制止陈夫人的咆哮公堂,相反他从陈夫人厉声指责的话语中听出了另一番意味,而这一番内容是裴氏夫妇绝不会主动交待的。
俗话有言,盖头一掀,祸端必生,意思就是新娘自盖上红盖头起,到新郎亲手掀开为止,期间绝不可中途掀开,否则必起灾祸。沈忘当然不会深信此道,可情愿选个不称心的儿媳妇冲喜的陈氏夫妇却是笃信无疑,将独子夭亡的过错推到裴柔身上,倒也并非不可能。而陈夫人所说的裴柔自己掀了盖头,想来应该就是裴柔滚落喜轿时,慌乱之中露出了盖头下的面容一事,沈忘也是亲眼所见,因此陈夫人所说的确属实。
而陈夫人口中的收银一事,则让沈忘对看上去凄惨无助的裴氏夫妇有了些许全新的认识。
就在沈忘暗自思忖之时,陈其光却主动站出来制止了妻子滔滔不绝的怒火:“夫人,不可。我们没有必要自降身价,与这裴氏呶呶不休。裴柔殉情一事,人证物证俱在,不是裴氏几句话就能狡辩的。”
“更何况”,陈其光拱手向沈忘一礼,恭敬道:“沈大人断案如神,声名远播,岂是裴氏夫妇几句话就能欺瞒得了的!”
沈忘心中暗道,这陈其光不愧是济南府数得着的富户乡绅,在一言一行极有章法,又懂得适时退让,给足对方台阶,确实比裴氏夫妇更懂得与官府打交道,只可惜,他这个马屁拍错了人。
沈忘微微一笑,道:“你也不用给本官戴高帽子,孰是孰非,本官自有判断。陈其光,你方才说裴柔殉情一事,有人证和物证?”
闻听此言,陈其光的喉头微动,沈忘几乎能清晰地听见他吞咽唾液的声音,男人面上的神情也变得复杂晦涩起来:“小儿文哲命薄,连天地都没来得及拜就口喷鲜血昏聩不醒,抬到房里不过三个时辰便去了……草民与夫人心痛如绞,自是没有时间去管那哭闹不休的裴柔。明明是冲喜而来,小儿却因她而死,夫人嫌她晦气,将她锁在偏房中,没有允她和文哲相见。文哲去时已是半夜,草民与夫人只得将他停于后堂,待明日天亮再遣人收敛,还安排了一名小厮守在外面。可谁料,夜里……”
陈其光与陈夫人对视了一眼,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夜里发生了什么?”沈忘向前倾着身子,视线越过公案在陈氏夫妇的脸上梭巡。陈其光的眼角有些细微的抽搐,陈夫人的面色更白了,染着蔻丹的长指甲此时斑驳一片,而她还在不自觉地用手指抠动着。他们的脸上都清晰地写着两个字:恐惧。
“夜里……府上闹了狐狸。夫人极怕狐狸,当下便乱了方寸,几乎晕死过去,府上一时大乱,草民也忙得焦头烂额,待将那狐狸赶出府门,更是累得支持不住,便同夫人歇了个把时辰。”
“待我们醒来,才想起家里还有新娶进来的裴柔,她毕竟也是八抬大轿抬进来的新妇,总那么关着也不是个事,便遣下人去开偏房的门。可去了才发现,偏房的锁不知何时早已被打开了,而房中空无一人。”
“那裴柔去了哪里?”
“你把我女儿藏到哪里了!”裴从几乎是和沈忘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
陈其光擦了一把额上的冷汗,缓缓道:“我们将府上寻了个遍,最终在提前预备下的新房里找到的她。当时的新房房门是从屋内反锁的,裴柔躺在床榻之上,胸口插着一把剪刀,已是死去多时了。门是被撞开的,府上的下人们都看着,房中也无旁人,裴柔定是殉情自戕无疑。”
“房中只有裴柔一人?那你是否检查了窗户四角,或者衣柜壁橱箱箧这些能藏人的地方?”
一滴冷汗顺着额角流淌下来,陈其光颤抖着吐出一口气,道:“不敢欺瞒老爷,但草民当时真的顾不上检查这些,因为房间地上还躺着……躺着小儿陈文哲。”
歧路冥婚(五)
此言一出, 侍立在沈忘左侧的霍子谦全身猛地哆嗦了一下,沈忘转头,安抚地看了一眼自己吓得面色煞白的刑名师爷, 霍子谦报之以自责而无奈的苦笑, 沈忘继而问道:“本官方才听你说,陈文哲的尸体是被停放于后堂,现在怎么又在新房的地上了?再者说,新房不是从内反锁的吗?”
陈其光汗如雨下,叩首道:“草民同大人一样, 对此间蹊跷一无所知。昨晚草民可是同夫人一起,为小儿换好了寿衣寿鞋,收拾停当之后才离开的,谁知道怎么一大早起来, 小儿的尸体又到了新房之中呢?”
“草民哪还敢细细察看, 只得慌忙退出新房, 掩好了门。可是, 就算再害怕, 草民也不能将小儿与裴柔的尸身就那般放着, 便只得遣人去城中又替裴柔买了棺椁和寿衣, 为防两个孩子地下不得安宁, 还去大明寺求了高僧前来度化,草民正为两个孩子的事情奔走, 可转头就被亲家公亲家母告上了堂,真是……有苦说不出啊!”
难道是裴柔将陈文哲从后堂拖拽到新房中的?可那裴柔身量娇小,又岂能凭借一人之力搬动尸身呢?就算是陈文哲常年卧病在床, 瘦弱迥然常人,那也绝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裴柔能拖动的。难道……是有人帮她?
沈忘正自思忖, 却见陈其光身侧的陈夫人双眼呆滞,直愣愣地开着眼前的地面,似乎正神游天外。
“陈夫人”,沈忘扬声道,陈夫人被他这么突如其来的一唤,惊得猛然回神,那双原本秀丽上扬的丹凤眼里,此时溢满了近乎疯狂的惶惑之色,“你对此事作何感想?”
“一定是狐狸……一定是……”陈夫人低垂着头,发出梦呓般的喃喃:“因为裴柔中途掀了盖头,被狐狸看到了,它瞧上了她,所以我儿才会死于非命……那狐狸深夜闯入民妇家中,也是为了上我儿的身,同……同那裴柔成亲!一切都是裴柔的错,都是你们的错!”
说着说着,颤抖的低语变成了愤怒的指责,而这番言语也换来了更为激烈的对抗。
“就因为你自己撞了狐狸的邪,你便想把所有的事都推到狐狸身上?就算是狐狸做的,那也是你行止不端着了狐狸的道,和我女儿有什么关系!”裴赵氏语气尖锐地回击着,毫不相让。
“裴赵氏!你的话语未免太恶毒了!”陈其光急了,扶住摇摇欲坠的陈夫人。
“我恶毒!?你家夫人怀孕期间被狐狸上了身的事儿,济南府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也是瞎了眼,才会选了狐狸做亲家!”
“你这娼……”陈夫人的声调陡然拔高,在极高处又如折翼的夜枭猛地向下坠去,陈其光慌乱地摇晃着气得晕厥过去的陈夫人,连连哀告。
不待沈忘下令,隔间中一直倾听着堂上进展的柳七便快步走出来,她蹲在地上,取出一个食指长短的白瓷瓶,将其中混合着细辛与皂角的药粉往陈夫人鼻孔中轻轻一吹,下一秒,陈夫人便打着喷嚏,呛咳着清醒过来。
人虽然醒了,可表情却还是浑噩,沈忘知道再问下去应该也问不出什么,便将原告裴氏夫妇遣回家,让身体抱恙的陈夫人归返,独留陈其光在牢中收押,择日再审。
堂外围观的百姓逐渐散去,今夜饭桌上的谈资已然备足,只怕狐狸娶亲之说将在济南府家家户户的饭桌上转悠个遍。堂上的案审暂时告一段落,可后堂的“四方会审”却是刚刚开始。
“堂上的案子大家也都听了,说说自己的看法吧!”沈忘轻轻吹走浮在茶碗上方的茶叶,喝了一口白毫银针,润了润干渴的喉舌。相比较于自己一人长篇大论,他倒是更愿意倾听身边几位好友的建议,并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寻找破案的灵感。
“那我先说说”,见周围几人尚在思忖,程彻自告奋勇道:“一开始呢,我挺可怜那对裴氏夫妇,觉得他们死了女儿,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定是那富户欺压穷苦人,害了人家闺女。可后来陈夫人却说,裴氏夫妇收了他们一大笔钱,我心里就有了些动摇。”
“若那裴氏夫妇真如他们自己所说,全是为了女儿的幸福着想,那为何收了一大笔钱之后,就同意把女儿嫁过去了呢?可是,如果说他们不为女儿着想,他们今日的惶急焦躁,又不似作伪。总之,我觉得他们的证词不能尽信。”
沈忘赞许地点点头,示意霍子谦也说说自己的看法。霍子谦面色犹疑,半晌才道:“首先我认为,这个狐狸娶亲之说,定是无稽之谈。”
沈忘和柳七对视了一眼,差点儿笑了出来。霍子谦是众人中胆气最小的一个,刚才在堂上他就被陈文哲尸体转移一事吓得当场失态,此刻却把“狐狸娶亲”之说当着众人的面提出来,很难说是为了分析案情,还是为了给自己打气。
但沈忘没有打断霍子谦,易微也难得没有出言抢白,众人皆静静等着霍子谦接下来的分析:“但是,那陈夫人却认定了是狐狸作祟,应该是和过去曾被狐狸上身一事有关,我觉得这件事我们可以暗中打听,也许会对破案有些帮助。其次,裴柔之前是被关在偏房之中的,如何又死在新房之内呢,若说是狐狸给她开得门,我是断然不信的,这个证据也亟待查证。最后,这陈文哲又是如何从后堂到新房之中的,我思来想去都分析不出结果。沈兄,我能想到的就是这些了。”
沈忘颔首,又将目光投向柳七:“停云,你呢?”
柳七柳眉微蹙,肃声道:“身为仵作,在没有勘验尸体之前,我无法轻易作出任何论断。所以,我认为当务之急,是尽快勘验尸体,防止证据流失。”
沈忘心中一叹,柳七倒是又和自己想到了一处。沈忘成为历城县衙的县令之后,虽是有了一身官衣作为倚仗,可以更轻易地调动一县的人力物力帮助查案,可在有些时候却也失了先机。就比如今日之案,裴氏夫妇击鼓鸣冤之后,此案方才东窗事发,而两人的尸首只怕也被搬动迁移过,许多细节再难寻觅,只怕查案之时会难上加难。
“既然停云都发话了,那我们就各自准备,尽快出发前往陈府。”众人皆点头应是,沈忘却突然扬声道:“小狐狸,你留一下。”
桌对面的少女面色郁郁,眸子里多了些许与她的气质并不相符的复杂与沉静,往常洋溢着笑容的小脸儿此时严肃地紧绷着,双唇也奋力下压,像极了一张倒置的拉开的弓。
沈忘一手托腮,微笑着望向她:“小狐狸,方才的案情讨论你一言不发,只是低头沉思,这可不像你的风格。”
易微烦躁地翻了个白眼,也不知是在和谁赌气,愤愤道:“我没有想讨论的,便不说咯,这有什么的……”
沈忘也不恼,敛了温文的笑,声音却更柔和了几分:“小狐狸,我也曾遇到过一个案子,当时的我也同你一样,谁也不想说,谁也不想理,只是一厢情愿地跟自己生着闷气。只觉得整个天地都对我不起,而我,对她不起。”
易微搁在膝上紧攥的双拳微微松开了,她抬起头,探寻地看着对面俊朗温和的男子,他与自己有着相似的促狭笑容,有着相近的落拓神情,若身为独女的自己真的有一位兄长,怕就是他这般模样。
“小狐狸,那我问你,真的是我对不起惠娘吗?”
易微心中一酸,赶紧接口道:“当然不是。”
她早就从柳七口中听说过惠娘的故事,又在施砚之的《沈郎探幽录》中细细看过多遍,前因后果早已熟稔非常。
“那我再问你,真的是你对不起裴柔吗?”
“当然……”出于惯性,易微再次回应,可话说到一半,方才惊觉,郁郁地住了口。可她未说口的话却被沈忘接了过来:“当然不是。”
“对不起裴柔的人有很多,有她见钱眼开的父母,有她自视甚高的公婆,有那代为拜堂的陈文景,有那眼睁睁看着她一腔孤勇,冲入虎穴的陈文哲,可这些人中,独独不该有你。”沈忘的声音那样柔软,像是一条被秋日的阳光晒得温热的河流,细细抚平河床之上的褶皱,缓缓藏起水波之下的沙砾。
“你只是扶起了她,你只是她短暂的一生之中遇到的,最后一丝诚挚的善意。小狐狸,你何错之有?”
像是回应一般,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少女微微翘起的鼻尖,“啪”地一声溅落在梨花木的桌面之上,氤氲成一滩小小的浅浅的水洼。
“小狐狸,我们一起,替裴柔把那些坏人都抓起来,好吗?”一双雪白的绢帕递了过来,正放在易微的鼻尖之下。
“嗯!”少女接过绢帕,狠狠地擤了擤鼻涕。
歧路冥婚(六)
闻听县令大人要屈驾亲临, 陈府门口已经候满了人,沿着门口笔直铺设的青石路,遥遥地行来一架双辕马车。驾车的男子眉深目重, 鼻梁高挺, 腰别铁尺,肩背一柄青锋剑,如虎如龙,极是威风。
车后随行着两匹神骏,左侧的宝驹浑身雪白, 没有一丝杂色,马背上的女子亦是一身白衣,帷帽遮面,超然如仙。右侧的马匹相貌颇为古怪, 黑嘴黄毛, 通体毛发蜷曲, 排列紧凑, 身量比一旁的白马大出一圈, 悍勇非常。骑马的女子一身鹅黄衫子, 杏眼桃腮, 秀丽可爱, 只是眼眶微红,似是刚刚哭过。
马车在陈府门口停下, 众人赶紧让开一条道路,探头探脑地张望着。门帘一掀,车上下来两名男子, 一名身穿宽大的纻丝道袍,头戴直檐大帽, 帽檐下的面容倒是比女子还要精致三分,只可惜眉眼之间隐隐有着病容,肤色也少了常人健康的红润。另一名男子着一身深色直缀,文质彬彬,脸上始终挂着怯生生的笑意。
这几人甫一露面,围观的百姓和陈府的小人们便议论开了。
“哟,看来是大案子了,沈大人和柳仵作可都来了。”
“看你少见多怪那样儿,没听说吗,咱们小沈青天连妖龙和尸魃都治得住,还怕一只狐狸?”
“诶,你说,小沈青天这道法是跟谁学的,李时珍吗?”
“李时珍不是柳仵作的师父吗?”
“那就一定是戚总兵官了!”
“你们说话能不能有点儿谱啊!?”
围观者嘈嘈切切的议论声随着春日的暖风悠悠荡荡地飘到了沈忘的耳中,沈忘停下脚步,拱手向大家行礼致意。人群的议论声瞬间停了,也都慌忙回礼,推搡之间,沈忘已经带着柳七、易微、程彻和霍子谦步入陈府之中,府门关阖,徒留一众咂摸回味,恋恋不舍的人群。
历城陈府不愧是济南府数得着的乡绅富户,宏峻堂宇,重轩复道,奇花异草掩映其间,比之朴素简单的历城县衙后院实在是高妙了不少。众人在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分工,由沈忘和柳七勘验尸身,查看现场;由程彻、易微和霍子谦根据提前备下的问题,对陈府中诸人进行有针对性的查问。是以,在前院之中众人便极有默契地分散开来,直奔自己的目的地。
沈忘和柳七在管家的带领下,当先选择了案发现场——新房。一路行来,沈忘和柳七都觉出些许荒诞不经之感,因为事出突然,一家之主陈其光又因被告的身份被羁押在县衙大牢,整个陈府乱成一片,虽经管事的极力弹压,已然能看出下人们脸上掩藏不住的惶惑浮躁之色。许多廊柱门窗上的喜字和红绸尚未来得及摘下,新房门柱上却又挂上了雪白得刺眼的挽幛,高扬丧幡,红白相对,悲喜相加,让人心中郁郁,感情复杂。
“多谢吴管事,您不必候着了,本官可以自行查验。”沈忘温声道。
吴管事面上一松,似是早就等着沈忘撵人了,忙不迭地恕罪着跑远了,仿佛这新房中潜藏着妖魔,只待门开之时便后暴起扑人。
沈忘和柳七对视了一眼,幽幽道:“看来这狐狸附身之说,笃信之人不在少数。”
柳七颔首,严肃道:“愈是将凶案归罪于鬼神之说,这凶手便愈是心虚,只怕这案情比表面上呈现得还要复杂。”
二人边说,边推开房门,缓步走了进去。房间中央的圆桌被搬到了房间的一角,取而代之地是两张并排的灵床,两具年轻的尸体仰面朝上躺着,身上已经换好了寿衣和寿鞋。柳七卸下背上的药箱,从中取出提前调配好的熏香,正欲点燃,却被沈忘拦住了。
“停云,你闻到了吗,这股房间有一股淡淡的香味。”
柳七凝神细嗅片刻,点头道:“应是檀香,可这房间之中并未燃香,这香味是哪儿来的呢?”
沈忘缓步走到灵床边,垂眸凝视并排安眠的两人。陈文哲清瘦异常,年轻的面容之上暗含苦涩,仿佛心中藏着无限的凄凉与哀怨,即使死亡的羽翼也无法掩盖这种戚惶。而裴柔的表情就安详许多,面容秀美的少女与那日初见时一般鲜活,甚至映衬着口唇和颧骨上色泽娇艳的胭脂,愈发显得如花初绽,毫无死气。
沈忘微微弯下腰,思忖片刻道:“香味是陈文哲尸体所携,裴柔的尸身上也沾染了些许,这才使得满屋馨香。想来,应该是陈文哲的尸身安放在后堂时,堂中燃放了檀香的缘故。也不知这凶手费尽力气,将陈文哲的尸身从后堂搬到新房来,所图为何。”
“沈兄,你认为这是凶手干的?”
“目前证据不足,还不能下定论,但我认为有很大的可能是凶手为了掩藏什么,才将陈文哲的尸身从后堂搬到新房里来。”
柳七点点头,道:“那既是如此,我便先查验这位男死者吧。”
这张灵床,倒是帮柳七省了不少力气,她只需同沈忘搬开放置裴柔的灵床,给查验留出空隙,便可直接在灵床之上开始勘验。柳七双手合十,对闭目无声的陈文哲轻道一声恕罪,便十分熟稔地将陈文哲身上的寿衣尽数褪去,露出男子骨瘦如柴的身体。
柳七叹了一口气,伸出两指轻轻触压陈文哲的胸腹,从她多年的经验判断,即便是没有遭此横祸,这陈文哲只怕也活不过今年的冬天了,他的身体早已病入膏肓,每一日都是强撑罢了。柳七依旧是选择从头部开始进行细致地检查,在检验到五官之时,她有些疑惑地停留了片刻,方才继续勘验。沈忘也不询问,只是安静地替柳七记录着尸格,自己也不时停笔思索。不过一个时辰,对陈文哲尸身的初检便已完成了。
柳七用白布将尸体细细掩好,方才沉声道:“陈文哲的确是病死的,和什么狐妖附身无关。他的身体本已濒临崩溃,哪怕是情绪上的风吹草动都有可能要了他的性命,更遑论与相爱之人喜结连理,这般巨大的情绪波动,定然引发他急血攻心。若是正常人,身体强健的无非是面红耳赤,身体羸弱些的便会鼻血长流,可这对于陈文哲来说,就成了夺命符,可他的父母却还信誓旦旦地认为冲喜能救他的命,实在是可悲可叹。”
“虽说死因确凿无疑,可我还是在陈文哲的尸体上发现了一点奇怪之处。”
不待柳七指引,沈忘便默契地指向了陈文哲的口唇:“是不是这里?”
柳七面露惊喜之色:“沈兄,你对勘验之术也有研究了?”
沈忘苦笑摇头:“有你这样的仵作,我又何必关公面前舞大刀呢?我只是看到你在他口唇之处观察良久,眉头微蹙,用牙齿轻轻咬着下唇。你只有在疑惑不解时才会有这种表情,所以我猜测,陈文哲的口唇处一定有些问题。”
柳七脸色一哂,用细小的镊子指点道:“确实如此,沈兄你瞧,陈文哲的口唇有一层细密的白色疱状物,若不仔细看的确难以发现,而且如果我猜测没错的话,这层疱状物应该是他死前不久才浮起来的。”
“这是什么病症吗?”
“目前还不好说,还需再行检测,可我推测,恐怕这并不是什么病症的外征,而是中毒之象。”柳七沉声道。
“中毒?”沈忘赶紧又靠近了些,细细观瞧着陈文哲口唇上密密麻麻的小疱疹。
“虽然中毒并不是他至死的原因,但也不能代表他没有中过毒。他中毒不深,在正常人的身上可能并不会有什么反应,但陈文哲常年卧病在床,身体极差,有微小的毒性就会呈现在体表,所以我猜测,这种疱疹就是食用了毒物,所产生的状态。”
沈忘的食指轻轻在灵床上有节奏地敲击着,边思索边道:“因病而死,死前却又服用了毒量轻微的毒物……若是在裴柔的尸体上还查不出什么蹊跷,那便只能剖验。”
“不可。”柳七几乎是想也没想便拒绝了:“陈其光和陈夫人的态度,沈兄你也看到了,她们是绝不会同意剖验的。你现在可不是当年的沈解元,没有姚大人和戚总兵官为你作保。一县之长,若是轻易剖验尸体,一旦闹将起来,只怕……”
“凶手定然也是做此想,若我们拘泥于成法,只怕难有所得。剖便剖了,要杀要剐,也得待我捉住真凶再说。”
柳七的脸上露出浅淡的笑意,经历了这么多波折跌宕,生死别离,那骑龙山的沈无忧竟然依旧不曾向世情后退半步,自己当真没有看错人,她声音柔和,却又带着难掩的傲气:“沈兄怕是小瞧了仵作一职,剖有剖的办法,不剖也有不剖的手段,只要我在一日,又岂能让你因剖不剖尸体而为难?”
柳七缓步走到另一张灵床旁,垂首看向安静的裴柔:“待勘验完裴柔的尸身,我自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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