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冥婚(七)
对待死去的裴柔, 柳七的动作愈发轻柔,少女头上的珠翠钗环被一一摘下,乌黑的长发拆散开来, 映衬着那张温婉沉静的年轻面容, 当真发如流泉,人似蝴蝶,那种月坠花折的绝望之美,让见惯了尸体的柳七的指尖都微微颤抖。
然而,当她缓缓褪去少女的衣衫之时, 从旁协助的沈忘却不由吃了一惊。只见少女如脂玉般洁净无瑕的胴//体,柔软顺畅的腰部曲线却在腹部有着轻微的隆起,盯着那如山峦般起伏的肌肤,沈忘犹疑道:“难道她……”
柳七没有答话, 食指中指相并, 以指腹缓缓在少女隆起的腹部打着圈向下按压, 脸上的谨慎和顾虑瞬时消减, 轻声道:“这是气, 不是胎儿。”
沈忘也长出一口气, 问道:“这气是如何形成的呢?”
柳七以长柄木片轻撬裴柔的牙关, 向口腔的深处看去, 又观察了她闭合的双眼与鼻腔,分析道:“如果我猜想的没有错, 这腹中胀气应该也是毒物所致。虽然目前还不能完全确定,但有极大的可能性是河豚之毒。”
“河豚之毒在春夏之际毒性最强,因为春夏之际正是河豚繁衍生子的时段, 因此毒性最烈,只要服食的剂量足够, 常人会在一炷香的时间内死亡,最慢也不会超过两个时辰。看裴柔的面部表情,并没有强烈挣扎的状态,更说明这毒素的烈度之大,应该是初始摄入便引发了肢体的麻痹和昏厥,因此神态较为安详。再加上河豚毒有一最明显的表征,便是会引发腹胀,因此我推断,她极有可能是中了河豚毒。”
条理清晰,推断准确,这天底下的仵作只怕再难出其右。沈忘激赏地侧头看着少女坚定而明亮的眸子,点头道:“那河豚毒是否会引发陈文哲口唇上的白色疱疹呢?”
“极有可能。”
“那也就是说,陈文哲和裴柔都有可能是死于中毒……”沈忘低声喃喃着,将目光投向裴柔胸口剪刀造成的创口。创口处的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应是给裴柔更换寿衣的下人所为,若不仔细观瞧,只能看到一道浅浅的红色横痕,宛若簇新的雪地上掉落的一枝红梅。
沈忘的眼睛陡然一亮:“这个伤口有问题!陈府众人都众口一词的认定,裴柔是将自己反锁在屋中用剪刀自戕而死,可这个伤口却是竖向的,怎么会有人用这么别扭的方式自戕呢?”
柳七闻言,赶紧从自己的工具箱中取出一把剪刀试验起来,的确,如果要用剪刀自戕的话,最自然的方法应该是将剪刀的刀柄横置,用掌心握住,这样才会更容易用力,也更方便稳定地握持,那样的话,裴柔胸口的创口应该是横向的才对!
“停云,你再试试用剪刀刺向尸体,是不是竖握更合理!”
柳七依言尝试,果然,如果想要用剪刀攻击他人,最舒服的手法是竖握剪刀的刀柄,用大拇指抵住刀柄的底部,以此发力最为合理。
“也就是说,裴柔很有可能并不是自戕,而是……被人所杀?”柳七惊道。
“没错,如果说中毒还不能确定是自杀还是他杀,这个剪刀造成的伤口却可以直白的告诉我们此案却有真凶。但是目前的证据链并不清晰,如果能有更多的细节……”
“沈兄,你记得我曾对你提及的带我入仵作行的师父——周春蛟吗?”
“先师高姓,未敢忘怀。”沈忘肃然道。
“师父曾对我说过,尸体便是死者留给人间最后的剖白,直言不讳,绝无转圜。所以我相信,裴柔留给我的话,绝不仅于此,一定还有什么我没发现的东西。沈兄稍带,还有几处重要位置,容我再验。”
说完,也不待沈忘有所回应,便俯下身子更为仔细地检查起来。沈忘微微一笑,自是不会打扰她,便绕着新房开始寻找可能错失的线索。案件进展到现在,一直有一个谜团难以开解,那就是凶手是如何给二人分别下毒,又是如何在密室的环境中刺杀裴柔,搬运陈文哲的尸体,又悄然消失的。如果无法解开这一条案情主线,那便无法推理出正确的凶手。
沈忘目光如炬,缓步环视整个房间。新房宽敞明亮,并没有可以容人躲藏的角落,春日的阳光斜射进来,将整个环境映照得通亮,如果陈文哲与裴柔能躲过此劫,喜结连理,即便陈文哲真的熬不过今年的冬天,那他也将度过一段金风玉露一相逢,又岂在朝朝暮暮的美好时光吧……
房间迎向阳光的一角,置放着一座酸枝木的交椅式镜台,台面上干干净净,只有一方簇新的胭脂盒,也不知是不是裴柔随身携带的少得可怜的嫁妆之一。
沈忘正兀自思索着,突然,灵床之下有什么鲜红色的东西一闪,让沈忘骤然停住了脚步。他蹲下身来,探手去摸,在灵床的床腿之下摸到了一小片柔脆纤薄之物,定睛细看,竟是一张碎纸片。那纸片的大半被压在灵床床腿之下,极难发现,边缘并不平整,显然是经过外力撕扯而致。
纸片上隐约可见某个字的右边部分,无非一竖一捺一弯钩,可纸片的边缘却有着殷红的痕迹,竟是血迹!
沈忘眸光一亮,死者留给人间的剖白又岂止尸体本身,这些极易被忽略的蛛丝马迹不也是死者残留的遗言吗?他正欲将这一发现与柳七分享,却发现少女也直起身子,目光微讶,似乎也有所得。
“停云,怎么了?”沈忘出言唤道。
柳七回过神,悲悯而怜惜地轻轻抚过裴柔冰冷的指尖,那指尖上有一层薄薄的茧,显然是平日里操劳所致,这便是裴氏夫妇口中娇养的女儿吗?而裴柔这样一个裹着小脚的女子,又是如何承担起如此繁重的劳作的呢?柳七不敢细想,而另一个发现则更让她的内心升腾起一股难以遏制的愤怒。
“沈兄,经过勘验,裴柔已非完璧。”
沈忘猛地睁大了眼睛,似乎没有听清面前女子所说的话语。柳七却不管不顾地继续补充道:“而从创口的血迹判断,破瓜之日,正是成亲之时。”
沈忘瞠目转头,看向静静躺在一旁的陈文哲,不对,不可能是他,陈文哲在拜天地的时候就因急火攻心口吐鲜血,又岂能和裴柔有夫妻之实?那……还会是谁?是凶手!他不仅残忍地掠夺了裴柔的性命,更可耻地偷窃了裴柔的清白!
脑海中凶手的暗影同骑龙山上猥琐矮小的身形相重叠,让沈忘不由得攥紧了双拳。女子何辜,怀璧其罪!陈文哲,你又是否知晓,在你抛却凡尘种种,独往西天幻境之时,这位与你山盟海誓,绝不相负的女子,正在承担着这世间最深重的罪恶与污浊呢?
沈忘深吸了几口气,抚平内心翻涌不息的怒火,看着柳七用白布将裴柔洁净的身躯细细裹好,仿佛包裹着花蕊的玉兰花瓣,方才沉声道:“既然勘验已毕,我们去后堂看看吧,说不定能发现凶手搬运陈文哲的痕迹。”
柳七点了点头,收拢了工具正待出门,与沈忘擦肩之时,却听后者低低地叹了一句:“停云,你说得对,普天之下,像慧娘这般冤屈的,何止千万。天日昭昭,你我自该为她们讨个公道。”
柳七没有答话,只是默默颔首,她与沈忘并肩踏出那所被阳光与罪恶充溢的新房,向着后堂行去,脚步铿锵,如同迎向未知的万马千军。
沈忘的推断并没有错,后堂之中的确燃着熏郁的檀香,后堂正中有一处精致绝伦的金丝楠木神龛,龛中供奉之物引起了沈忘和柳七的关注。
柳七疑惑地端详着龛中振翅欲飞的漆金雀鸟,她见过神龛中的观音造像,也见过大肚弥勒,也见过真武大帝,可偏偏没有见过供奉雀鸟的。
沈忘看出了柳七的不解,柔声解释道:“这只雀鸟乃是金眼神莺,此莺关于红笼之中,二目如灯,爪似钢钩,是狐狸的克星。陈府的神龛中竟然祭祀着这种神鸟,可见这位陈夫人的确是畏狐狸如畏神魔了。”
“畏神魔却不畏因果,这陈府着实有趣。”柳七昂首,冷冷地看着神龛中灼灼其华的神鸟。这人间的虚与委蛇,又与狐狸有何干系?你那金碧辉煌的双翼背后,又在为你的信徒掩藏着怎样的罪恶?若你这金眼神莺真的在天有灵,又为何不惩奸除恶,庇佑良善呢?
既是如此,我又何必屈从自封神明的恶鬼,何须崇拜视万物为刍狗的神佛?
歧路冥婚(八)
在向那金眼神莺投去轻蔑的一瞥后, 沈忘和柳七便开始细致地检查起后堂来。昨日停放陈文哲尸身的案几还摆放在神龛之下,因为事发突然,又正值半夜, 只得以一张长案代替灵床, 案几上铺着厚重的桌围,尚未来得及撤换,桌围上有着明显的褶皱,显然是外力蹭拽所致。
沈忘端详了一阵,突然以手扶案, 翻身而上,头朝西,脚朝东的躺了下来。待柳七转完一圈回过头,就看见沈忘如一具尸体般直挺挺地躺在案桌上, 若不是柳七早就知道沈忘其人思维跳脱, 不拘成法, 恐怕也会被吓一大跳。
柳七也不打扰他, 只是看着沈忘缓缓睁开眼睛, 如懵懂孩童般起身, 四下张望, 双臂也沿着案桌的外沿摸索着, 突然,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什么, 发出清脆的“铛”一声鸣响,沈忘眸光一亮,垂首看去。
只见他无意中碰到的是一盏羽人博山炉, 炉盖雕镂着起伏的山峦,此时呈翻开状, 与炉身相连,露出炉内厚厚的香灰。
“这香灰……怎么是黑色的?”此时柳七也走了过来,探究地望着那被展翅的羽人托举着的炉座。
沈忘垂下头,细细闻了闻,解释道:“这博山炉中燃得是沉香,有些制香师会在香中加入炭,那样燃出来的余烬就会偏白偏灰,也会影响香本身的质量与香气。可陈府所用的沉香极为名贵,油脂丰厚,因此燃出来的香灰就会呈现墨色。诶……”
沈忘把脑袋垂得更低了,柳七几乎有些担心他会把头埋到香炉里。
“这是……指印!”
随着沈忘的引导,柳七也看到了那紧贴着炉壁的浅浅的指印。二人正欲就此商议,却听见一声惊天动地的干嚎,紧接着就是一阵稀里哗啦东西落地的声音。
沈忘心头一跳,赶紧从案几上翻身下来,同柳七一起向后堂大门处望去,只见一名小厮全身瘫软地坐在地上,扫帚簸箕等洒扫工具散乱地掉落在他身畔。
沈忘赶紧上前搀扶,问道:“这位小哥,你还好吧?”
小厮初见二人从后堂的阴影中走出来还双股战战,待看清沈忘和柳七的面容之后,更是吓得翻身爬起,伏在地上叩头不止:“冲撞了县太爷,小人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沈忘轻扶他的胳臂,柔声道:“无妨,倒是我的不是,可是吓着你了?”
那小厮战战兢兢地直起身子,飞快地瞄了一眼沈忘的表情,见面前神仙似的人物言笑温文,没有丝毫责怪之意,心下方才略定,哆嗦应道:“小人……小人是地里冒出来的虫儿,县太爷是九天上的雷鸣,小人这是被县太爷的神威震慑,这才失态冲撞了您,都是小人的错,哪有县太爷的不是?”
这小厮有一张圆圆的苹果脸,年岁比柳七还要小些,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戏词,便拿过来随便用,听起来倒颇有几分质朴的可爱。
闻言,柳七和沈忘对视一眼,都勾唇而笑,若春风拂面。小厮目瞪口呆地看着,半晌竟忘了移开视线。
沈忘止住笑,扶着小厮站起身,又帮他理好了洒扫工具,方才问道:“你刚才为什么怕成那样?”
小厮猛地打了个寒战,四下张望了一下,压低声音道:“我还以为……是文哲少爷……”
“你为何会认为是文哲少爷呢?他不是停在新房里吗?”
“文哲少爷他昨晚……他……他好像……哎呀,我也没看清,大老爷您别问小的了。”
“你看见他了?”沈忘脑中灵光一现,想到了那香炉壁上浅淡的指印,便立即学着小厮的情态,故意压低声音,颇为神秘地问道:“什么时候?在哪里?莫不是在后堂吗?那时的文哲少爷……不是已经死了吗?”
话还没说完,小厮就慌张地用食指挡在自己嘴边“嘘”个不停,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沁出来,咕噜噜向着太阳穴的凹陷处汇聚。
“我的青天大老爷啊,可不敢,可不敢!狐大仙会听见的!”
沈忘佯装无所顾忌,抬高声音道:“什么不敢?不敢什么?你若再遮遮掩掩,我可要喊咯!你难道见过……”
小厮吓得拽着沈忘的衣角,叩头不迭:“大老爷!大老爷,你可饶了小人吧!切莫声张啊!”
“那你告诉我吗?”沈忘的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柳七看在眼里,心中暗道:这狐大仙不就正在眼前吗?
“我说,我说……就是昨日,我看到……看到已经死去的文哲少爷被狐妖……不是,狐大仙附了身,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那脸色白得吓人,根本不是活人的面色儿,我当场就吓得尿了裤子。也许正是这一泡童子尿的功力,狐大仙没有看见我,我这才得活!”
“我的好大人啊,族里老人们都说,若是撞破了狐狸娶亲,那便要送了性命,去给狐狸们做童子童女去……小人,小人还没活够呢,您可切莫声张,若是被狐大仙听了去,我今夜必死无疑啊!”
小厮颠来倒去的哀告,在沈忘听来如闻仙乐耳暂明,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吓得面无人色的小厮,沉声追问道:“狐狸娶亲……你的意思是,他往新房去了?”
小厮不敢看他,只是一个劲儿的点头如捣蒜。
“你确定他是一个人?”
“小人确定。”
沈忘心中一喜,便欲站起身来,却发现小厮紧扯着他的衣角,死活不肯放开:“大老爷,您也别查了,万一……万一……”
沈忘只得再次蹲下身,轻轻拍着小厮紧绷的后背,柔声宽慰道:“你方才对我和柳仵作说的话,不要再告诉任何一个人,本官这就替你去捉那狐大仙去!”
小厮满眼热泪,痴痴地望着沈忘,后者成竹在胸道:“你放心,若是捉不住它,本官替你当童子童女去,绝不让它害了你的性命!”
滚滚热泪倾泻而下,在沈忘和柳七飘然远去的身影背后,那苹果脸的小厮久久没有从地上站起来。
沈忘和柳七脚步不停,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往新房赶。沈忘步子大些,他唯恐柳七焦急,刻意放慢了速度,却不妨被柳七甩在了后面。只听行在前面的少女,不冷不热地抛下了一句:“沈县令倒是连孩子也吓唬。”
沈忘笑着回道:“行大事者不拘小节嘛!”说完就觉得后悔不迭,直埋怨自己嘴快不过脑。听柳七方才的口气,定然是生气了,难不成是怨愤他满口胡话,张口扯谎,便误会了他?心中一阵焦灼,正欲解释,却听柳七叹了口气,悲悯道:“以后可不许了,那孩子着实可怜。”
沈忘顿觉哭笑不得,自己也是妄自揣测,傲骨卓然如柳七,又怎会有那般小儿女情态呢?二人各怀心思,说话间,就已经到了新房门口。
沈忘直奔向房门后,蹲踞在地细细检查起来。而柳七则重又返回两具尸体旁,就地进行复检。沈忘那边最快得到了回馈,而柳七这边不久也有所得。
二人的眸子里都闪动着激动的莹亮神采,柳七道:“沈兄,你先说吧,发现了什么?”
沈忘也不推辞,引着柳七走到门口,指着房门后雕花的小巧门闩道:“停云,你瞧,这扇房门乃是相思木制成,白质黑章,纹理行云浮动,如山酷水,因其颜色深邃,所以我一开始检查时并未发现。但刚刚,我用白竹纸轻轻擦拭门闩,却发现有油脂浮于其上。”
沈忘迎着阳光,展开那张白竹纸,果然,纸上有一小块莹亮透明的斑点!
柳七接口道:“这样的油脂,我在裴柔的脖颈处也有所发现,沈兄,你来看!”柳七轻轻将裴柔的头歪向一侧,露出苍白的脖颈,在脖颈与发线的交界处,柳七也学着沈忘的样子,附上了一张白竹纸,而白竹纸也很快吸入了油脂,而变得浅淡透明起来。
沈忘凝神看着那两张在阳光下的白竹纸,脑海中无所依凭的混沌黑暗中,次第亮起如萤火的光点。
“停云,你复查了陈文哲的尸体了吗?是否有同样的油脂?”沈忘问道。
柳七摇头:“没有,连指缝间都被清理得很干净。”
沈忘用手缓缓摩挲着自己光洁的下巴,思忖道:“停云,案情的大致框架,我已然搭建完成,骨虽有,肉还缺,不知小狐狸那边会不会有所得。”
柳七闻言,不由又惊又喜:“沈兄,你莫不是已经猜出了凶手是谁?”
沈忘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头,望向那春日阳光下,奇花争艳,异草纷呈的壮阔府邸。这座令王公贵胄都赞叹不已的豪轩美墅,宛若一张被精心装点的血盆大口,人人只看到它娇艳的红唇,却忽略了那隐在背后的尖锐獠牙,它究竟还要吞噬多少人呢?
歧路冥婚(九)
花开两朵, 各表一枝,易微、程彻和霍子谦组成的询问小组也颇有所得。易微俏皮可爱、贵贱逢之,上人见喜, 遇上什么人都能打开话匣子;程彻高大威武, 往易微背后一站,想要有所隐瞒之人面上便先怯了三分;霍子谦走笔如飞,记录细致准确,更不时将对话中的重要信息进行标注,整个询问过程一览无余。
三人配合默契, 互为倚仗,一上午的时间倒是问出了不少细枝末节的内容。
——“大婶,按您刚才的意思就是说,正是因为陈夫人受到了狐狸的惊吓, 才导致文哲少爷在娘胎里就落下了病根?”
“可不是咋地!我家夫人本就恨毒了狐狸, 日日烧香供奉着一只神鸟, 祈求它杀尽天下狐狸。可你说巧不巧, 偏偏文哲少爷大婚之日, 府上便闹了狐狸, 夫人看见狐狸简直吓丢了魂, 人都有些不太正常了, 一直絮絮叨叨着什么……杀了这狐狸精,杀了这狐狸精……狐狸精死没死咱们不知道, 可怜我家少爷和裴柔姑娘枉送了性命……哎,作孽啊!”
“原来如此!”
——“老伯,这文景少爷平时为人怎么样啊?”
“文景少爷对我们这帮下人挺好, 出手也大方,时不时赏我们点儿酒钱, 近来文景少爷不是才提的百户嘛,我们都拿了赏呢!”
“那他就没什么缺点?你也别多想,我就是随口问问,我这不也想为我舅舅寻摸点儿人才嘛,知根知底才好。”
“要非说文景少爷的缺点嘛……可能……可能就是他好喝个大酒,喝了酒之后,人就……哎,我也是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不该说人家的不是。”
“原来如此,没事没事儿!我懂我懂!”
——“漂亮姊姊啊,跟你打听点儿这裴柔姑娘家里面的事儿呗?听说,这裴家二老收的彩礼不少啊!”
“哎……这裴柔姑娘也是可怜,家里有个不成器的弟弟,见天儿吃喝嫖赌没个正形,我要是裴柔姑娘,我也拼了命想要离了那个家。就像你说的,彩礼确实不少,可估计一分也没落到老人手里,现在那些白花花的银子还不知在哪个赌桌上转悠呢!”
“原来如此!”
一番刨根问底下来,离开县衙之前众人总结出的诸多问题,尽皆有了解答。易微心结得到了沈忘的开解,探问起来也愈发卖力,一扫前日里惫懒的状态。她自觉任务完成的出色,程彻和霍子谦也是一叠声地鼓励夸奖,易微不由得飘飘然起来,高高昂着头,连脖子都显得拉长了几分。
就在三人准备去找沈忘和柳七会合时,一个扎着双鬟髻的小丫鬟从过道里急急走出来,怯生生地拽了一下易微的衣裳下摆,声音清亮婉转如出谷黄莺,却带着颤抖的哭音:“易姑娘,奴婢……奴婢有话对你说。”
易微身量不算很高,小丫鬟的个子却更矮些,易微弯下腰,露出格外和气的爽朗笑容:“小丫头,你找我什么事呀?”
小丫鬟面色一红,攥着衣角的手指微微收紧,眼睛谨慎地向四周观望,最后不信任地黏着在程彻和霍子谦身上。她不知道自己该更忌惮哪一个,是那个高大威猛的程捕头,还是那个文文弱弱的霍师爷,转而言之,三人之中她只信任比自己长不了几岁的易微。
易微哪还用这小丫头开口,冲着霍子谦和程彻使了个眼色,二人知趣地向远处走去。程彻还是不放心,频频回头瞧着,最终还是被霍子谦拉拽着走远了。
易微拍了拍小丫鬟瘦削的肩膀,学着柳七的端方架势,轻声道:“好啦,有什么话你可以说了。”
小丫鬟的手这才松开了易微的衣角,颤声道:“好叫易姑娘知,奴婢名叫雀儿,是少爷的贴身丫鬟,我想说的就是……就是……”
小丫鬟雀儿的声音越来越低,易微不得不倾着身子竭力靠近,方才能听到她近乎耳语的呢喃,就在易微几乎要听不见时,却见雀儿的小嘴一瘪,哭出声来:“奴婢有罪,是奴婢害死了裴柔姑娘,易姑娘你把奴婢抓起来砍头吧!”
易微吓了一跳,敛了笑意一脸严肃的端详着面前的少女,心中暗道:这案子就这么破了?凶手自己送上门了?可是怎么看,也不像啊……
“雀儿,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你仔细着说,你是怎么害死裴柔姑娘的?”
“昨日里,夫人把裴柔姑娘关在偏房里,裴柔姑娘一直在哭,哭得好可怜……奴婢自小就侍候少爷,知道他与裴柔姑娘打心眼儿里互相喜欢着,就算家里人不同意,他们还是日日通信,每次奴婢都会趁着替少爷配药的间隙,帮他给裴柔姑娘送信。奴婢知道裴柔姑娘是好人,不是……不是夫人说的狐狸精……”
易微也不催她,只是耐着性子听雀儿颠来倒去的说着,顺手将沈忘的手帕塞到少女不断擦蹭着眼泪的小手里。雀儿哭得更厉害了,哽咽着道:“当时少爷已经去了,只要是个明眼人都知道这并不是裴柔姑娘的错,他们感情那么好,如果裴柔姑娘连少爷最后一面都见不了,岂不是对她太残忍了?于是,奴婢就趁着府里闹了狐狸,正乱成一团的时候,偷偷把裴柔姑娘放出来了。奴婢当时怕极了,刚一打开门锁就转头跑了,连头都没敢回。可我哪里知道,裴柔姑娘竟然因此而死了呢?如果奴婢不放她,如果奴婢不自作主张开了门锁,裴柔姑娘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易微高高扬起的眉毛缓缓落了下来,弯成柔软而悲悯的形状,像极了夜空之上盈盈的月亮:“雀儿,你何错之有?”
雀儿仰起头,看着易微被正午的日光映亮的脸,她的眼睛里藏着某些她看不懂的东西。
“雀儿,你才是她短暂的一生之中遇到的,最后一丝诚挚的善意。”
* * *
待众人完成各自的任务一起回到县衙之时,已是暮色四合,西天的最后一抹晚霞被夜幕吞入腹中,化作繁星漫天。县衙西侧的角楼上,沈忘凭栏而立,衣袂飘飞,静静地凝望着济南府的万家灯火。
身后,响起轻缓的脚步声,沈忘没有回头,面上却逐渐浮起浅淡的笑意。
“师父曾劝你,太阳要多晒,月光却要避着些,沈兄,更深露重,该歇了。”柳七嘴上虽是这么说着,却也未做强求,反而与沈忘并肩立于角楼之上,看着天地间流溢的橙红与萤黄。
“停云,你说这命运多吝啬,万家灯火里却偏偏容不下属于陈文哲与裴柔姑娘的那一盏。”
柳七知道沈忘还耿耿于怀于今日的案子,他们翻遍了陈文哲的书房和新房,却没有找到一封这对儿苦命鸳鸯的往来书信。裴柔家里更是连原先属于她的房间都撤走,堆放上了沉年积累的杂物。好像双方父母都在刻意抹去二人曾存在过的痕迹,只有那个名为雀儿的小丫鬟,还念念不忘两人郎情妾意的甜蜜。
柳七叹了口气,刻意转移了话题:“沈兄,明日便要复审了,你想好要怎么查问了吗?”
沈忘摇了摇头,露出一丝苦笑:“今日寻到的证据,的确可以帮助我们还原整个案情,可惜,却没有一条能够直指凶手,让他无所遁形。停云,你也知道,我从不愿动用刑法,唯恐屈打成招,所以明天是场硬仗。”
“你担心他们不肯认?”
“只要没有一针见血的证据,他们必然不肯认,现场洒扫得那么干净,他们早就做足了准备。”
柳七微微挑眉,从脑海中翻找着可以想对照的回忆,鼓励道:“准备充足的凶犯我们也并非没有遇到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
“最可怕的并非准备充足的凶犯,而是急流勇退的苦主。”
柳七不由得一怔:“苦主?”
沈忘将整个身子都趴伏在栏杆上,看向脚下的土地,这是他不畏艰险选择的道路,亦是他与朋友们决意要捍卫的城府,而现在,他想要保护的,却即将成为他需要对抗的。
“今日在陈府,我们并没有见到陈夫人,府邸上乱成一团,喜帐挽幛交相辉映,在这种情状下,有什么事情会让当家主母离府呢?她又去做了什么呢?”沈忘无奈地笑了笑,格外疲惫:“这个答案,我们明日便会知晓了。”
歧路冥婚(十)
“你说什么, 息诉!?”蒙蒙的天色中,程彻和霍子谦面面相觑,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的老夫妇。
他们俩是被易微支使出来买草包包子的, 这一味济南府的名吃, 若是不提前排队是决计买不到的,是以天色才刚亮,程彻和霍子谦便着急忙慌的出门了。草包包子的东家木讷寡言,每日只知绕着灶台转悠,人送绰号“草包”, 可是经他手包出的包子,汤汁饱满,皮薄馅大,一口下去满嘴流油, 齿颊存香, 易微吃过一次就再难忘怀, 这几日天天都嚷着馋, 程彻自是没有二话, 每日来都是第一个到店的。
可是今日, 他与霍子谦刚一踏出县衙大门, 就看见雾色空蒙的天色里, 影影绰绰地蹲着两人,正是前几日击鼓鸣冤, 哭得昏天黑地的裴氏夫妇。老两口互相搀扶着蹲在县衙门口巨大的泡桐树下,看上去瘦影伶仃,让人见之生怜。
程彻还以为二人是来追问案情进展的, 刚准备说些安抚之语,却得到了裴氏夫妇想要息诉的消息, 当下如遭雷击,不可置信地看着二人。
“你们为什么要息诉啊?裴姑娘是怎么死的还没查明白呢,你们……你们便不告了?”程彻叉着腰,只觉心头无名火起,无处排解。
“程捕头,草民回家想了又想,还是不愿再给大老爷添麻烦了,毕竟小女是自戕,若还是死咬不放,小女的在天之灵也难安啊!”裴从紧张地搓着手,不断地垂首作揖,若是不明就里的围观者从旁看着,也许会认为是程彻以势压人也未可知。
“不是,这和添不添麻烦有什么关系!谁跟你说裴柔是自戕了,我们明明查到……”程彻气得口不择言,胳膊肘却不轻不重地被身旁的霍子谦撞了一下。
霍子谦温声道:“裴老丈,这衙门也有衙门的规矩,你既是击鼓鸣冤,沈大人也受理了,这诉便不是你说撤便能撤的,更何况现在案情正在查实中,你难道不想知道裴姑娘死亡的真相吗?就像你之前在堂上说的,全须全尾的一个大姑娘,怎么只一夜之间,便自戕了呢?”
“可是,草民向大状问过了,府县的老爷们也是乐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只要苦主不再吵闹,息诉也是所有人乐享其成的啊!毕竟,人死如灯灭,活着的人……还是要继续活着的。”裴从口齿不清地嘟囔着,但是态度却是格外坚定。
“别的老爷怎么样咱们管不着,但是咱家老爷不这样!案子是你们想查就查,想息就息的?这是谁家的规矩!”程彻双拳紧握,只觉憋在肺里的一口怒气要炸开了。
“程捕头若是气不过,草民便认下该挨的板子,草民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程捕头若是觉得这样解气……”
“这跟打不打板子有什么关系!我问的是这个理儿!”
“民妇愿意替自家老头子挨这顿板子!咱家已经家破人亡了,若是老头子也被打了板子,留下咱们孤儿寡母可怎么活啊!”一旁的裴赵氏扑通一声跪下了,嘤嘤怯怯地哭了起来,全身如打摆子般颤抖个不停,眼泪也恰到好处地啪嗒啪嗒掉下来。
“倒成了我欺负人了!?”程彻简直被气乐了。
“既然二位打定了主意要息诉,那便把息诉的状纸给我吧,由我代为转交沈大人。”霍子谦叹了口气,冷静道。
“子谦!”程彻还想反抗,却被双手接过状纸的霍子谦挡在了身后。
见霍子谦收下了状纸,裴氏夫妇长出一口气,互相对视了一眼,连连叩头作揖地离开了。
霍子谦将状纸叠了两叠拢入袖中,却听身后传来“砰”地一声闷响。他回头看去,只见程彻一拳打在门口的石狮子上,石狮子的脑壳竟被硬生生打碎了一块,程彻的拳头也见了血,正又气又疼地龇牙咧嘴。
霍子谦骇了一跳,赶紧上前劝慰:“程兄,可别伤了骨头!”
“伤了骨头死不了人,气倒是能把人气死!”程彻气得破口大骂,“这不就是俩老泼皮吗!若是在以前,我……我绝对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什么玩意儿!”
霍子谦又是心疼又是好笑,轻声分析道:“程兄还没看出来,这是背后有高人啊!两个赤脚百姓哪儿知道什么息诉什么状纸,这些信息又是谁透露给他们的?那个大状又是谁请的?就凭裴家的财力,能请得起大状吗?孔子曾言,听讼吾犹人也,比使无讼乎。自古以来,衙门追求的便是‘无诉’,而‘息诉’则是达成‘无诉’最简便的方法,所以这普天之下,除了沈兄这样的人中龙凤,哪个县令不对‘息诉’求之不得呢?他们也是看准了这点,知道就算闹到皇城根,苦主都息诉了,县令还抓着不放就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了,这才敢大摇大摆地来找咱们息诉。”
“那咱们就拿他们没办法了!?这裴姑娘就白死了?”程彻气得又要拿石狮子出气。
霍子谦连忙拽住他的袖子,温声道:“我拿他们没办法,不代表沈兄没办法。别忘了,咱们可是老百姓口中的‘昭雪衙门’,沈兄手底下还有断不了的案子吗?”
“倒也是。”听霍子谦这般夸奖他的好兄弟沈忘,程彻露出了与有荣焉的笑容。
“那咱们就抓紧回去把状纸给沈兄看看。”
“诶,那不买包子了?”
“还买什么包子啊,易姑娘不差这一日的包子。”说完,霍子谦不容分说便把程彻扯回了衙门。
* * *
从衙门口传来的消息,由于裴氏夫妇息诉,案件已了,陈其光马上就能结束羁押,返回陈府,陈府诸人死气惨惨的脸上连日来难得有了些笑意。虽然文哲少爷和少奶奶一夕之间尽皆亡故,但只要陈府大当家的陈其光不倒,陈府便不会乱,再者虽说文哲少爷去了,可他平日里因身体原因也并不理事,陈府不是还有个冉冉上升的文景少爷吗?
案件终了,被停放在衙门义舍的陈文哲和裴柔的尸身也将归还各家,虽说裴柔刚嫁进来便香消玉殒,但毕竟拜了天地便算得陈府的人,自然要与陈文哲合葬一处,了却这对苦命鸳鸯的心愿。裴家的老两口对这件事也没有异议,倒是常年东跑西窜躲债的裴家小子近日来回了家,难得消停了几日。
陈其光被羁押的日子中,陈府的一干事宜都落在了陈文景身上,虽是过足了当家做主的瘾,可这一脑门子官司也实在是让陈文景叫苦不迭,眼见多日来的迷雾终于要散尽,陈文景脚下的步子也轻快起来。
陈文景的顶头上司,济南卫千户彭敢是个厚道人,一听说陈文景家中遭此大祸,当下准了他半月的假,现在的陈文景倒是想迫不及待回军中复职了。
暮气沉沉的天色里,酒足饭饱的陈文景向自己的房中走去。这几日来,哪怕心中再烦闷,他也只敢饮至微醺,唯恐再惹出事端,雪上加霜。今日却是多饮了几杯,眼前的亭台楼阁都随着身体的摇晃而模糊起来。
在走到曾经被用作陈文哲和裴柔新房的正屋时,陈文景心有所感地停下了脚步。透过迷蒙的双眼,他静静凝望着漆黑一片的房间。
在陈文哲四五岁时,他的身体还没有那么不堪一击,陈文景便经常与他在这间大屋中嬉戏玩耍。二人年龄相当,家里的大人也十分亲近,因此两个孩子的感情也日渐浓厚。陈文哲自小性子柔和,逆来顺受,陈文景却颇有主见,是以身为兄长的陈文景始终处在发号施令的位置。
大屋的一角立着一座紫檀木的大衣柜,其上雕花精美,木质细腻,陈其光颇为爱惜,平日里从不许下人磕碰,可这价值连城的大衣柜却成了陈文哲和陈文景玩耍的好去处。一个蒸郁的夏日午后,陈文哲和陈文景玩起了捉迷藏,陈文景做鬼,陈文哲躲藏。身体惫懒,不喜暑气的陈文哲便选择藏身于紫檀木衣柜之中,等待兄长来寻他。
陈文景早就知道陈文哲的心思,待陈文哲藏好后,他便蹑手蹑脚地溜到大衣柜旁,在柜门外抵上了一把椅子,一屁股坐在上面,哈哈大笑道:“看本少爷瓮中捉鳖!”
陈文哲心知这是顽劣的陈文景又要戏耍于他,便赶紧告饶道:“文景哥哥,我认输还不行吗?”
“不行!我得关你一阵儿,看你下次还敢往这儿藏!”陈文景兴致上来,哪还听得见哀求不断的陈文哲,用脚板打着拍子哼起歌来。
这时,窗外的一阵喧哗引起了陈文景的注意,好奇的陈文景抻长脖子向外望去。只见一帮脚夫正在喊着号子搬运货物,骄阳如火,每个脚夫的脸上都凝着亮闪闪的汗珠,哪怕不近前,陈文景都能闻到那藏在破衣烂衫下的汗臭味儿。
陈文景撇了撇嘴,小声道:“哪儿来的叫花子,看着就堵心……”
话说到一半,他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被某种如初雪般莹亮反光的东西吸引了。阳光下,一个白净得如同玉雕般的小人儿正擎着一块手帕,细细地给其中一个脚夫擦拭脸上的汗珠。那小人儿的一颦一笑都像是年画中的娃娃,陈文景的心一颤,像是被一只小手轻轻柔柔地揪了一下。
他看得入了神,不由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想要看得更仔细些。柜门失了挡头,柜中的陈文哲一推便开了。他也追随着陈文景的目光,向窗外望去。
歧路冥婚(十一)
似乎是感受到陈文哲好奇的视线, 那日头下的女娃也转过头来,正和陈文哲的目光撞在一处。就在这一瞬,荷花池中的鹭鸟不知被什么所扰, 呼啦啦飞起一大片, 漫天雪白的羽翼几乎是擦着众人的头顶飞掠而去,那女娃也收回视线,向天上望去。
那日的天真蓝啊!蓝得沁人心脾。一片长长的翅羽顺着蓝天渐变浅淡的方向,悠然而落,正落在女娃高高仰起的额头上, 宛若轻轻一吻。女娃笑了,那软绵绵清凌凌的笑声,陈文景直到今日还记着。
而现在,那两个鲜活在他童年夏风中的人儿, 却是再也见不到了。
陈文景叹了一口气, 再次向新房中看去, 许是起了夜风, 他只觉背上起了一层白毛汗, 他打了一个寒战, 不由暗笑自己越活越倒退, 竟如继母一般, 笃信起鬼神之说来。他正欲转身,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一道瘦长的黑影自屋中一闪而过!
“文……”刚喊出一个字, 陈文景只觉后颈一麻,双腿一软,便彻底堕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陈文景再次睁开双眼是被那一阵接着一阵如海浪般的颠簸晃醒的, 只觉头痛欲裂,脑壳正在极有节奏地一下接着一下, 不受控制地撞击着某种坚硬的外壁。他想要抬手去扶,却发现自己的胳膊被反绑在背后,连两条腿都被绳索紧紧地束缚着,一步也动不了。更可怕的是,他的嘴也被人用什么东西塞住了,毛乎乎的一团,有一种奇怪的腥臊气。
耳畔传来熟悉的喜乐声,他代陈文哲迎娶裴柔之时,一路之上吹拉弹唱地便是这喜庆而聒噪的曲子,可今日听上去却多了几分诡异。那唢呐过分尖锐了些,恰如夜枭断气前不甘的嘶鸣,又仿佛脑中平白生出一双锋利的指爪,在天灵盖上狠狠抓挠一般。
陈文景强忍着疼痛,在黑暗中分辨着自己所处的环境。虽然夜色浓重,但陈文景还是看清了那铺天盖地,触目惊心的红。他仿佛一只被倒扣在用鲜血浸透的瓷碗中的蚂蚁,逃不出这片血红色的天地。再细细看来,他只觉自己的心脏都要从胸腔中跳出来了,这片红色的天地不是别处,而是娶亲的喜轿!
陈文景疯狂地扭动着身体,拼尽全力将脑袋靠近随着喜轿的晃动,而不断掀起又落下的轿帘,透过缝隙他能看到其中一名抬轿的轿夫。这轿夫的穿着同此刻的气氛一般诡谲莫名,他竟然着一身大红袍衫,袍衫之上缀着兜帽,将轿夫的身形遮得严严实实。而兜帽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高高耸立着,将兜帽戳出了尖尖的顶儿。
陈文景感觉腹中有一股热流,正在旋转推挤着寻找出口,他又惊又怕,“呜呜”地叫出声来。陈文景无法相信,自己竟然会发出这样野兽垂死时的哀嚎,而随着他的嘴巴费力地开合,唾液沁透了嘴中那团毛茸茸的东西,将那股腥臊味十倍百倍的在口腔中扩散开来。陈文景不禁痛苦地干呕起来。
就在这时,他看到脚步不停的轿夫缓缓扭过头来,看向他。那并不是人能够拥有的面容,或者说,那应该是一张面具。青铜的底色之上,赫然呈现着一双黑洞洞的眼眶,尖锐雪白的獠牙从方形阔口中呲了出来,露出一种僵硬而瘆人的笑容,比死亡还可怕的笑容。
与那无神的双眼对视的瞬间,陈文景明白了自己看到的究竟是什么,也明白了为何自己会身在喜轿之中。
这折磨了陈府几十年的妖物,终于再次展示了它不容置疑的法力。正如它于大婚之夜的不期而至一样,没有娶到它心爱的新娘,狐狸如何会善罢甘休?原来陈夫人说的,都是真的!腹中那股恼人的热流,此时也终于从双腿的缝隙间倾泻而出,沥沥拉拉地滴在喜轿行经的地面上。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陈文景腹中的第二股热流即将成型之时,喜轿停下来了。嘈杂喧闹的喜乐声也随之消泯了声息。轿帘忽地一声被掀开,那让陈文景如坠噩梦的傩面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陈文景通过那团已经被口水彻底沁透的东西,发出压抑而惊恐的尖叫。只可惜,因为嘴里被塞得严实,那声音是如此的渺小而荒唐,令人发笑。
那带着面具的轿夫向内一探身,陈文景就如同小鸡崽一般被他拎了出来。这位在济南卫中被上司青眼有加的百户,此时此刻却比大婚之夜的裴柔还要脆弱。那轿夫揪着他的衣领,将浑如一滩烂泥的陈文景揪出轿子,动作在半空中停滞片刻,似乎是探询地向他湿漉漉的□□看了一眼,继而面具背后响起粗重的嘟囔声。
然而此时的陈文景早已吓得失魂落魄,自是没有听见那面具背后的声音。
陈文景被重重地丢在一个土包前,而他的身旁,早已趴伏着一个瘦弱的身影。此时,那人正面朝下哆嗦成一团。
“娘?”不知何时,塞在口中的毛团被轿夫粗暴地扯了出来,丢在地上。陈文景发出了一声不可置信地轻呼。
趴在地上的人影哆嗦了一下,惶惑地抬起头。那的确是陈夫人,此时的她魂不附体,满脸都是纵横交错的泪痕。
“是狐狸……文景啊,是狐狸!”陈夫人像一只巨大的肉虫般在地上扭动着,奋力向着陈文景靠近。“文景,你看那儿,它就在那儿,它早就盯上我了,从十多年前就盯上我了!”
顺着陈夫人近乎癫狂的视线,陈文景的目光越过将他们团团围住的十数名轿夫,越过面前似乎是新近才隆起的坟包,看到了树林深处一个雪白的身影。那身影背对着它们,如同小马驹大小,毛色洁白闪亮,如同月光照耀下未曾被人踩踏过的雪原。
陈文景简直要被自己想象出的画面吓疯了,这般巨大的狐狸,只怕他与继母都不够塞它牙缝的!慌不择路之下,陈文景向着为首的一个轿夫叩头如捣蒜:“求求你,放了我们母子吧!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追着我们陈家不放呢?”
“陈文景,你为何不问问你的继母,她是如何对待我的子孙的!”林中的白色巨狐开口了,声音雌雄莫辨。
“娘,你……你做了什么?”陈文景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投向此时魂游天外的陈夫人。
“我只是……只是让你爹捕了些小狐崽罢了”,她抬起头,目光灼热滚烫,“你忘了它们是怎么害了你的弟弟的!?若不是这些狐狸作祟,文哲又怎么会自打娘胎里就带出了病气!为什么你能害我的孩子,我就不能杀你的子孙!”
“娘!你别说了!”陈文景生怕那巨狐一怒之下将他们二人一口吞了,赶紧出言劝阻。
“我害你孩子,你杀我子孙,恩怨既已扯平,那你为何又要残害我的新娘!”巨狐怒斥道。
这次陈文景不敢让陈夫人答话了,急忙接口道:“我们没有害她,小柔……小柔是自戕!再说……再说她既是死了,不正好做你的新娘吗?”
巨狐冷笑道:“那为何我的新娘并非处子之身?这也是她自己选择的吗!”
陈文景一哆嗦,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千年修为,不想因为滥杀无辜坏了道行。我知道你们二人之中只有一个人是真凶,我也只会向那一人复仇。所以,只要无辜之人能站出来指认真凶,我保你性命无虞。”巨狐的声音缓和了下来,带着莫名的蛊惑之力。
陈文景全身一震,缓缓抬起手,指向陈夫人:“是她,是她杀了小柔!”
“呵”,一声残忍的嗤笑从陈夫人的牙缝间挤了出来,她转过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陌生而又熟悉的继子,“那你敢不敢告诉那妖物,你是怎么对你弟媳的!”
“你是怎么趁文哲离世,府中大乱之际,强夺了她的清白,又是如何跑到我房中哭求哀告,说是她引诱你在先,才让你铸成大错!我早就知道她是个不要脸的狐狸精,但她引诱的是文哲,不是你——陈文景!可怜我儿文哲,尸骨未寒,新婚妻子的清白就被自己的兄长玷污了去!”
“那……那又怎么样!我本来就喜欢小柔,陈文哲又死了,她跟了我总比给一个死鬼守活寡强!再说了,你们陈家空有家业,到头来不还得指望我!要不然,你岂会帮我隐瞒!”陈文景声嘶力竭地辩驳道。
陈夫人又哭又笑,整张脸皱缩得如同一枚成熟的核桃,最后一丝清明的神志因为极度的惊恐终于离开了她的头脑,她陷入了某种难以控制的疯狂:“是啊,我能怎么办,我只能吃了这哑巴亏,我还得指望着你啊,还得指望着你啊……陈百户!可我又岂能让我儿文哲孤独地踏上黄泉路呢……所以,我只能杀了她,即便是冥婚,她也只能是我儿文哲的新娘,不是你陈文景的!”
她抬起头,双目灼灼地瞪视着那密林中洁白硕大的背影:“更不是你的!”
歧路冥婚(十二)
“呵, 好一番母慈子孝啊!”一声清冷的嗤笑自陈文景的身侧响起,陈文景恍惚抬头,透过朦胧的泪眼, 看见旁边的一名轿夫缓缓摘下了覆在脸上的傩面具, 露出一张清俊如狐的年轻面庞。其余众轿夫也随之摘下了面具,有他见过数面的柳仵作、程捕头、霍师爷和易姑娘,还有几个陌生的威武汉子。
“沈大人?”陈文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猛地转头向林中望去,那雪白的背影还安静地伫立在那里, 似乎并不惊诧于沈忘的出现。
陈文景慌了,难道……难道这沈大人也是狐狸?好像也不是没有可能,不是一直传这位沈大人多智近妖吗?刚来历城县就把县衙里的人翻天覆地换了个遍,还和济南卫牵扯上了关系, 听说和德王也关系匪浅, 年纪轻轻就这般八面玲珑, 不是狐狸又是什么?
想及此, 他猛地将脑袋向地上磕去, 叩头的声音砰砰作响:“狐仙大人饶命啊!狐仙大人饶命!”
他这一喊, 倒把沈忘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疑惑地看着陈文景, 似乎在猜度他目前的精神状态是否还正常。
“哼”,陈夫人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冷哼, “陈文景,枉我还对你寄予厚望,到现在你还看不明白?这是沈忘设的局!他是诈我们的!”满脸的泪痕此时将干未干, 如同沙地上纵横交错的河道,而那些凹陷干涸的河道之间, 露出一双疯狂而狠厉的眼睛。
“没错,是本官布的局。”沈忘平静地看着陈夫人,道:“你又何尝不是给裴柔布下了天罗地网?”
“你瞧不上裴姑娘,却又想利用她为陈文哲冲喜。于是你给了裴氏夫妇一大笔彩礼,买下了一个无辜女子的终生幸福。可谁料,拜堂成亲之时,陈文哲因为心绪波动,急火攻心,旧疾复发,你迁怒于裴柔,将她锁在厢房,不许她见自己的夫君最后一面。天可怜见,有一位好心的下人将裴柔偷偷放了出来,裴柔思君心切,直奔新房,却不料那时陈文哲已经被你与陈其光停灵在后堂,她没有见到自己的夫君,却遇到了本不该遇到的人。”
沈忘垂下头,看着瞠目结舌跪着的陈文景:“她遇到了你,你觊觎裴柔已久,此番便趁着府中闹狐大乱之时,对新房中的裴柔施暴,污了她的清白!而就像陈夫人所说的那样,你前脚伤害了裴柔,后脚便直奔陈夫人房中,将过错都推到了裴柔的头上,说她不守妇道,引诱你在先,竟是把自己给撇了个干净。”
“而你”,沈忘冷冷地看向陈夫人,“你明知裴柔是受害人,作为裴柔夫家的长辈,你不仅不为她出头,反而屈从于陈文景的淫威。更可怕的是,你唯恐独生子黄泉路上形影相吊,不惜残害裴柔的性命,而凶器正是裴柔胸口插的那把剪刀。将裴柔杀死之后,你慌慌张张地找陈文景商量,你们二人皆掌握了对方的把柄,不得已结成同盟,将案发现场彻底打扫干净,隐没了自己的行踪。”
“可陈夫人,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沈忘蹲下身,眸光如电,直视着被反绑着的妇人,“为何你用剪刀杀害裴柔之时,她静静地躺在床上,手中握着多年来她与陈文哲互诉衷肠的书信,却没有任何的反抗,就仿佛熟睡中一般?”
陈夫人咬牙切齿道:“这有什么可奇怪的!裴柔狐媚子心性,得了陈文景的温存,心中哪还有我儿文哲!这才卧床酣睡,被我一刀结果了性命。”
沈忘眼神复杂,半是厌恶半是悲悯:“你一生畏惧狐狸,厌恶兽类,而你的所作所为却是连禽兽都不如,所以你自然无法理解,那个女孩儿对爱情山一般的坦率与忠诚。你与陈文景在清理案发现场时,一定看到了那个放在镜台上的胭脂盒吧?”
“胭脂盒……”陈夫人双目迷茫地看向远处,似乎正在回忆中极力搜索着什么。
“那个胭脂盒是她为数不多的嫁妆之一,与贵府金玉其外的华贵不同,那个胭脂盒是如此的稀疏平常,自然也不会入得陈夫人和陈公子的眼。可是那胭脂盒中装着的,却是混合有河豚毒的胭脂,她自踏上喜轿的那一刻,便已经存了死志!她欲与自己的恋人同生共死,所以,那时的裴柔正是准备见完恋人最后一面,便涂上剧毒的胭脂,随他一起共赴黄泉。”
“因此,无论你捅不捅那一刀,涂了河豚毒胭脂的裴姑娘都已回天乏术了。”
“而你”,沈忘转头看向一旁的陈文景,一字一顿道:“无非也只是跳梁小丑,贪暮着那一片本不该属于你的月光,而她内心的洁白,也并不会因你的错误而有丝毫瑕疵。”
“呵,让沈大人这样一说,她倒是成了菩萨?”陈夫人柳眉一挑,毫无悔意地盯着沈忘,冷笑道:“笑话,沈大人无非又是一个被狐媚子欺骗的傻男人罢了!可怜我儿文哲,被她几封信就耍得团团转,我可没有那么傻,她是什么样的人,我看得清楚着呢!所以,我把那些信都撕了,一封都没有留!哈哈哈哈哈!”陈夫人疯魔一般,仰天长笑起来。
沈忘微微勾起唇,说出的话语却是冷若寒霜:“枉费我一番唇舌,我早该知道你病入膏肓,金石罔救。不过,有一个真相我还是想要告诉你……”
他靠近了些,近到能看清陈夫人精致的妆容下,暗藏的细小皱纹,低声道:“陈夫人,你知道吗,其实在后堂之时,陈文哲并没有死。那只是一种称为‘尸厥症’的急症,病患多是身体羸弱,一旦发病,呼吸脉搏尽失,瞳孔扩散,就像真的死了一般。可是,有些病患在经过一段时间的静养,还有复苏的可能,而陈文哲便是如此。”
“那晚,在你们哭天抢地给他穿好寿衣、寿鞋,将他停放在后堂的案几上之后,他竟真的清醒了过来。他摇摇晃晃地翻身坐起,手无意间碰到了案几旁的羽人博山炉,炉壁上留下了他浅淡的指痕,而他的指尖也沾染了黑色的沉香香灰。那时的陈文哲还不知道,他心爱的裴姑娘已经被他的母亲杀死在榻上。他一路跌跌撞撞回到了新房,顺手掩上了房门,房间的门锁上便也落下了黑色的香灰。”
“待他看到床上死于非命的裴柔时,他的心碎了,他扶住裴柔的脖颈,在她的唇上留下了浅浅的一吻,再也没有了力气,摔倒在地追随她而去,这也就是为什么,你们会在反锁的新房中发现陈文哲尸体的原因。”
沈忘轻轻垂下眼帘,柔声道:“是啊,如果不死,他又该如何自处呢?他的母亲,亲手将他推入深渊。”
陈夫人抖如筛糠,仿佛正在聆听着人世间最可怖的故事:“我不信!我不信……你在骗我,你在诓骗我!”
“裴柔脖颈上沉香燃尽的油脂,陈文哲嘴唇上被河豚毒所诱发的疱疹,都是他曾经苏醒的证据。陈夫人,你不是不信,你是不敢信,毕竟,虎毒还不食子呢……不像你。”
在陈夫人被衙役带走之时,整个树林都回荡着她崩溃的尖叫,这位曾经自视甚高的高门贵妇已然疯了,也许,死亡对于此时的她而言,反倒是一种解脱。陈文景则紧攥着沈忘的衣摆,哭喊着自己没有杀人,自己对裴柔是真心的,若不是易微气不过,狠狠在他眉心上踹了一脚,只怕再来几名衙役也拖不走这位力大如牛的陈百户。
待得尘埃落定,东方已经现出浅浅的鱼肚白,沈忘郑重其事地向几位虬髯大汉拱手行礼道:“感谢诸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沈无忧在此谢过。”
几名大汉慌忙躲避着沈忘的拜谢,一叠声地道:“哎呀妈,沈大人,可别!咱们都见过多少回了,就是不冲老大的面子,您沈大人一招呼,咱们也绝无二话!再说了,沈大人的威名在咱们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能帮您干点儿事是咱们的荣幸!”
程彻站在他们身旁挠着头傻笑,倒是一点儿也没有绿林总瓢把子的架子。
沈忘笑着拍了拍大汉肌肉虬结的胳膊,朗声道:“下次若再有机会,只怕还要麻烦诸位!”
大汉们也大笑着哄然应道:“只要酒肉管够,有事儿您自管开口!”
送走了诸位绿林好汉,沈忘敛了笑意,转首冲身旁的霍子谦道:“子谦,裴氏夫妇如何了?”
霍子谦道:“果如沈兄所料,正是陈夫人以重金邀买,裴氏夫妇才决定息诉的。荒唐的是,那白花花的银子还没在老两口手里捂热,便被那不成器的儿子抢了去,只怕现在分文不剩,还欠了一屁股赌债。”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没有了孝顺的裴柔,我看那俩泼皮无赖还怎么活!”闻言,易微咬牙切齿地拍着巴掌,她始终对裴柔之死耿耿于怀,这次能亲眼见证害死裴柔的人,疯的疯,惨的惨,心里总算是痛快了些。
沈忘环顾身边,问道:“停云呢?”
歧路冥婚(十三)
程彻闻言赶紧接话道:“阿姊说, 她要去看看你的小青驴,时辰到了,它也该醒了。”
沈忘点点头, 抬步向密林中走去。树丛的掩映之下, 那雪白的背影依旧一动不动地趴着,只是身边多了一名白衣女子,正是柳七。
“停云。”
听见沈忘的声音,柳七手中的动作一滞,微笑着抬起头:“别担心, 它已经醒了,再喝些水就能自己走回去了。”
顺着沈忘的目光望过去,那远远看去如同月光照耀下的雪地般白皙顺滑的毛皮,此刻看来却隐隐泛着黄气, 这地上趴伏着的如同小马驹般的动物, 哪是什么修炼千年的巨狐啊, 竟然是全身披着白色羊皮的小青驴!
此时的小青驴见到主人来了, 抬起迷蒙的双眼, 期期艾艾的嚎了一嗓子。
“我喂了它羊踯躅和曼陀罗花调配的药粉, 对身体没有什么伤害, 但是近几日得多吃些浆草, 待体内的余毒排空,就又能活蹦乱跳了。”
沈忘怜爱地拍了拍小青驴的头, 这只倔强而通人性的小家伙自小就跟随着他,从桐乡到京城,再从京城到济南府, 漫漫长路,始终相伴。
“多亏了你, 坏人都抓住了。”沈忘柔声道,如同哄劝一名孩童。小青驴用脑袋用力地顶着沈忘的手,发出委屈的哼哧声。
看着沈忘蹲在地上,十分耐心地同小青驴絮絮不止,柳七心中柔柔地撞了一下。
掠过密林的尽头,一轮红日正在蓬勃而生。在这个无常的世间,黑暗之中孕育着光明,灿烂之下也潜藏着污浊,而在黑暗与光明的交界线有一片灰色的区域,他们与黑暗作伴,也与光明并肩,他们以真相为准绳,让恶归深渊,让善入光明,是谓“昭雪”。
在历城县令沈忘的主持下,裴柔与陈文哲生未同寝,死则同穴,终于成全了他们的爱情。虽然无法确定,裴柔究竟是死于河豚之毒,还是死于胸口上的剪刀,但陈夫人的行为触犯了国法,引起了众怒,最终还是为裴柔偿了命。而依据《大明律·刑律》所载,陈文景也因奸污兄弟妻被判以极刑。济南卫千户彭敢因手下陈文景的龌龊事,数月没敢再见沈忘的面,自己在家痛定思痛,重整了济南卫的军纪,日日为裴柔的在天之灵烧香祈祷。陈其光先失独子,后丧爱妻,到最后连继子陈文景都弃他而去,茕茕孑立的陈其光再也无心生意,陈府自此败落。
而裴氏夫妇的下场也颇为凄惨。虽是从陈夫人手中获得了大笔银钱,但违令息诉一事东窗事发,裴氏夫妇不仅违法所得尽皆充公,还各挨了二十大板。若不是沈忘嘱咐衙役手下留情,只怕两位老人会被直接打死在堂上。而他们的幺儿,裴柔的弟弟则再也没有回过他破败的家,听说此人后来辗转各处,乞讨为生。
裴柔与陈文哲凄美的爱情被济南府的百姓广为传颂,二人的合葬墓上长出一株玉兰花树,每到阳春三月,花开洁白,如鸽羽翩飞,人称香冢。百姓皆言是裴柔与陈文哲在天有灵,情生花树,可沈忘却知道,这株玉兰花树其实是柳七和易微一同种下的。
那日,在迷蒙晦暗的天色中,往往睡到日上三竿的易微同柳七并肩走出了县衙大门。她们不知从哪儿寻了一株极周正的玉兰树苗,栽种在裴柔与陈文哲的合葬墓之上。两人都没有什么种树的经验,忙活了半晌,才将树苗扶正培好了土。二人这才长舒一口气,并肩在香冢旁的一块平坦的石头上坐了下来。
墓前不知哪位有心人采撷了一把新鲜的栀子,花朵上还带着清晨莹亮的露珠。
“柳姐姐,这些日子里我时常在想,为何偏偏裴柔的命运那么凄凉。她的父母待她不好,一心想把她‘卖’个高价,倒贴她那不成器的弟弟;她的公婆就更是酷烈,先是瞧她不起,后又算计了她的性命;还有那猪狗不如的陈文景,表面上一副端方君子的模样,实际上狗苟蝇营,干下了缺德龌龊事,还言之凿凿是爱她;那陈文哲又是真是爱她吗,我也说不准,毕竟若他真的爱她,又怎能忍心让她嫁进陈府呢?”
易微撑着腮,难得露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她就像一朵开得正好的花,这人揪一瓣,那人捏一片,每个人都端出冠冕堂皇的理由,就好像这朵花是从属于他们一般。最后这朵花败了散了,他们也只是叹了口气,仿佛这就是这朵花应有的命,而不是他们强加给她的苦难。柳姐姐,裴柔合该如此吗?天下女子合该如此吗?”
柳七微微侧头,少女的脸颊被暧昧的天光浸染,呈现出珍珠一般的色泽,而她的眸子里藏着的,却是某种她从未见过的怅惘。
柳七没有直接回答易微的问题,而是轻声反问道:“寒江,若你和裴柔异地而处,你会怎么做?”
易微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杀光他们。反正他们害我,恨我,不想让我好好活,那大家就一了百了,谁也别活。”
说完,她又自觉不妥。平日里柳七是最为古板严苛的,自己这番毁天灭地的狂妄之言只怕于她极是刺耳,便连忙改口道:“柳姐姐,你别介意,我是一时气愤,若异地而处,我一定也会选择更合规更合法的行为来处理这件事。”
柳七笑着轻轻撞了撞身边少女的肩膀:“无妨,总不能叫沈大人将你拘了去。”
“他敢!”易微也跟着叽叽咯咯的笑了。少女们的嬉笑声遮掩了某种小心翼翼的细簌声,在不远处的树林中,沈忘有些尴尬地停住了步子。沈忘本也不想偷听,可偏偏柳七提到了他的名字,他的双腿便如长了根一般稳稳地定在地面上,一步也迈不动了。
二人轻声笑了片刻,笑声逐渐低沉消散,最终化作一片清晨的寂静。
“柳姐姐,如果换做你呢,你会怎么做?”
柳七也学着易微的样子,以手托腮,望向地平线上那一缕橘红色的微光:“我会离开这片泥潭,去寻属于我自己的路。”
“柳姐姐,那你想走的路是什么呢?”
“我的路……”,少女垂下眼帘,狭长的睫毛柔柔地伏在眼睑之上,“我期望待我百年之后,人们可以忘却我的姓名,只记得曾有一个如宋提刑般断案如神的女仵作,为这个世间的冤屈与不甘奋战过,我便满足了。”
易微眼圈一热,她唯恐柳七发现她的异样,赶紧夸张地挥舞着手臂,打趣儿道:“柳姐姐,你发没发现,你未来的路上都没有大狐狸呀?”
柳七笑了,温声道:“他本就是我的同路人,我们自始至终都行在同样的路上,提或不提又有何妨?”
易微嘟起嘴,气鼓鼓地说:“哼,好嫉妒!”
“清晏不也是你的同路人吗?”看着易微如河豚般鼓起的腮帮,柳七也破天荒地打趣道。
“跟他有什么关系!我嫉妒的是大狐狸!”
少女们又发出了一阵柔软而莹亮的笑声,像是太阳投射在林间的光束,斑斑点点地缀满了沈忘的青衣。他面上的表情在阳光的渲染下,呈现出一种复杂神采。
她就像是一条义无反顾向着大海奔涌的河流,而他只是有幸途经她河道的溪流,她也许会为他放缓速度,但却绝对无法为他停留。而他能做的,便是追随她,托举她,注视她,成全她。终有一日,她会突破她贱籍的身份,超越她女人的枷锁,成为史书之上与宋慈比肩的人物。而他,只愿在墨色晕染的书页间与她遥遥相望,便心满意足了。
沈忘悄无声息离开了那片洒满阳光的树林,临行前,他再次转头,看向香冢所在的方向。刚才还言笑嫣然的少女们不知何时消失了踪影,徒留那一捧盛放的栀子花。
歧路冥婚(十四)
裴柔停下手中的活计, 直起腰杆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小青河畔,聚集着数名正在洗衣的妇女。她们的年岁都比裴柔长很多,脸上或多或少都呈现着被生活与命运磋磨的痕迹, 裴柔是整条河上唯一的亮色。
此时的她正踩在离河畔稍远的一块石头上, 努力搓洗着弟弟领口的一小块污渍。她裹着足,此时小小的绣鞋已经被河水打湿,脚面也几乎都泡在了水里,石块湿滑,让裴柔看上去摇摇欲坠, 每一次用力的搓洗都会让她的小脚不堪其重。
“小柔啊!到岸上来洗吧,陪婶子们聊聊天!”岸上的一位大婶热情地招呼着她。
裴柔俏脸儿一红,柔声解释道:“婶子,等我洗完这些, 就去帮你们的忙!”
见裴柔推辞, 岸上的大婶撞了撞身边另一位上了年纪女子的胳膊, 压低声音道:“这裴家弟弟不省心, 天天吃喝嫖赌不说, 还小姐身子丫鬟命, 嫌弃近岸的水洗出来的衣服不干净, 逼着小柔重新洗过呢!”
“那小柔就依他?”
大婶轻嗤一声, 摇头道:“这闺女性子柔顺,再加上爹妈也是偏心眼儿, 她能怎么办啊……啧啧,让人瞧着心疼啊!”
“诶诶,我怎么听说, 小柔可是快要嫁人了啊?据说是攀上高枝儿了,是陈府的小子呢!”一位女子插言道。
大婶叹了口气, 神秘地环顾了一圈众人,小声道:“可拉倒吧,我倒是知道点儿内情,你们可别串老婆舌告诉别人啊!”
众妇女忙点头应承,大婶这才施施然开口:“据说啊,陈家小子的确是看上了小柔,咱们小柔的长相那也是十里八村儿出了名的端正,谁看着不稀罕。可那陈家可是高门大户,家里有着金山银山,怎么可能瞧得上脚夫的闺女?照理说,这婚事成不了,可那陈家小子偏偏得了什么了不得的病,据说活不过三十岁,哪个好人家的闺女肯把孩子嫁过去守活寡啊?”
大婶把脑袋往众人之间垂得更低了,生怕河中洗衣的裴柔听见:“我听说啊,这裴家人有意把小柔嫁过去冲喜呢,陈家这边也松了口,两家正拉扯着呢……”
“这你情我愿的,还有啥好拉扯的?”
大婶差点儿把白眼翻到天上去:“你傻啊!这不得谈价钱吗!裴家那小子别看平时跟滩烂泥似的,到钱的事儿上可比谁都精明。他知道自家姐姐性子好,又与陈家少爷两情相悦,偏偏在中间横插一杠子,陈家不给到他要得那个数儿啊,他可不会让爹妈放人。”
“什么混账玩意儿,把自家姐姐当猪肉卖呢?”众人尽皆面露怒容,同情地看向河中的少女。
河边的议论声早已顺着三月的微风,隐隐约约飘到了裴柔的耳朵里,少女的脸更红了,像极了一朵开在雪地中的红梅。小清河的水凉涔涔的,将皂角的泡沫轻柔地托向河水的中心,极快地打了个旋儿,向着下游飘去。
岸上女子们讨论的内情,裴柔作为当事人自然是知道得一清二楚,不过,她并不在意。她满心中想的念的,只有那个常年卧病在床的文哲哥哥。那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珍她重她的人,也是她的命。
“小柔姐!”正在这时,岸上传来如林中雀鸟般清脆婉转的呼唤声,这明媚可爱的喊声被小清河的河水涤荡一番,带着潮湿的水汽涌入裴柔的耳膜。裴柔脸上骤然绽放出如花般娇怯的笑意,赶忙站起身,向着河岸边看去。
她蹲了许久,腿本就酥麻,这番又起得急了,头脑一阵接着一阵的晕眩,差点儿歪到河里。岸上的大娘婶子们看得焦急,雀儿更是心惊胆战,连忙紧跑了几步,到河岸边来拉她。
“小柔姐,你吓死我了!”扎着双鬟髻的小丫鬟雀儿叽叽喳喳道。
裴柔亲昵地揽过她的手,小声道:“我没事儿,文哲哥哥……他好吗?”
雀儿陪着裴柔将衣服收到木桶中,顺着河水的流向转过一道弯,那里有一株枝叶繁盛的玉兰花树,此时正值花期,满树的巨大花朵如同振翅欲飞的白鹤,让人移不开视线。两人在树下坐定,雀儿从怀中摸出一本书,递给裴柔。
“少爷挺好的,近些日子换了副药,感觉面色红润多了,少爷让你不要担心,若是弟弟欺负你了,也不要怕他,今后你就是陈家的少奶奶,他合该敬着你才是。少爷还说了,他寻了本有意思的书,他都读完了,里面你可能不认识的字、词他也标了出来,画了图,你平日里若是无趣了,就看看书,打发打发时间。”
雀儿学着陈文哲的样子,一板一眼的说着,脸上始终洋溢着开朗的笑容,可见陈文哲对这位自小一起长大的小丫鬟平日里很是迁就,丝毫没有少爷的架子。
裴柔痴痴地听着,眼睛一眨不眨地黏在雀儿的脸上,仿佛从她夸张而认真的表演中,能看到陈文哲的影子。看着看着,她的眼圈红了,她赶紧用手蹭了蹭,生怕泪水打湿了怀中的书。
“搜神记……”裴柔轻轻地读出了封面上的文字,随意翻开其中一页。这本薄薄的书中被陈文哲夹了好多纸页,上面仔仔细细地画着书中的各色人物,极是精细。裴柔识得字不多,和图画对照来看也能理解故事的大概,裴柔白皙的小脸儿泛起幸福的笑容。
她的文哲哥哥念着她呢……
雀儿指着翻开的纸页,问道:“小柔姐,这讲的是什么呀?”
裴柔凝神细看,对雀儿柔声道:“这个故事啊叫做《王道平妻》,讲的是有一个长得很美的女子与王道平相恋,王道平被派去打仗,女子的父母便强迫女子嫁给了另外一个人,没几年女子便郁郁而终了。后来,王道平回来了,在女子的坟前哭诉,恳求女子的魂灵与他相见。没想到,王道平的诚心感动了上苍,女子竟真的活了过来,同王道平结为夫妻,两人一道活了一百三十岁呢!”
“哇!”雀儿听得惊叹连连,长出一口气道:“天可怜见,还好这名女子最后活了过来,要不然王道平一个人,孤零零的,该多可怜啊!”
雀儿絮絮叨叨的感叹着,身旁的人却没有了声息,雀儿心中疑惑,转头看去,只见裴柔正痴痴地凝望着远方,眸子里涌动着她看不懂的神采。
“小柔姐?”雀儿轻轻地用肩膀撞了裴柔一下:“你想什么呢?”
“我在想,这世间又有几人能有王道平这般的幸运呢?”裴柔垂下眼帘,用手轻轻地摩挲着书页,书页上还附了一张陈文哲画的小画,画得正是王道平与墓中醒来的女子相拥的场景,那女子眉目柔婉,倒是有几分裴柔的样子。
见裴柔神色郁郁,雀儿便想辙逗她开心。她打心眼儿里同情这位未来的少奶奶,她与裴柔都是出身穷苦人家,裴柔的父亲是脚夫,而她的父亲也强不到哪儿去,所以她自小便被卖入陈府,成为了陈文哲的贴身婢女。万幸的是,陈文哲性格温和,温文有礼,对待下人也是柔声细语,从不呵斥打骂,是以雀儿自觉过得比这位少奶奶还要自在些。
只要少奶奶能嫁进来,就凭少爷的人品秉性,自然能让少奶奶过上好日子。雀儿心中暗道。
正在这时,一阵轻快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而至,引得雀儿和裴柔都抬头观瞧。只见有两位少女正拍马而过,她们都带着帏帽,帽纱下的面容令人见之忘俗。雀儿盯着她们的面容啧啧称奇,裴柔却是目光下移,看着两位少女踩在马蹬上的脚。二人皆是天足,穿着小靴子显得格外好看爽利。
“这两位姑娘是谁啊?”裴柔向身边的雀儿打听道。
“这两位姑娘可不是一般二般的人物,都是沈县令从京城带过来的,那位鹅黄衫子的姓易,那位一身白衣的姓柳。小柔姐,你知道沈县令吧,刚来济南府就办了大案子,老厉害了!据说,这两位姑娘也出了不少力气呢!啧啧,京城来的,就是不一样。”雀儿的话密,说起来就停不下了。
裴柔也不打断,只是微笑着听着,目光则追随着两位少女的渐行渐远的背影。
“若是能认识她们就好了……”
“小柔姐,等你嫁进了陈府,有的是机会呢!到时候咱们求求少爷,让他发个拜帖,请这柳姑娘和易姑娘上门,你就作为少奶奶,与她们一起喝喝茶,赏赏花,看看戏,我也能跟着沾光呢!”
裴柔扑哧一声笑了,亲昵地勾起食指,在雀儿毛茸茸的脑袋上弹了一下:“就你主意多!”
烂漫的天光之下,花树下的裴柔与雀儿,马背上的易微与柳七,被命运的河流串连而起,奔涌向她们不可知的远方。
这时的裴柔并不知道,这两位被她默默艳羡关注的少女,终究用她们的方式为她求得了自由与公道。而她们未曾相见却暗暗许下的友情,也因为这个案子而永远不会被遗忘。
寻春(一)
在大明湖的南岸, 有一小亭依水而建,与历下亭遥遥相望,檐飞入云, 形制精美, 与河岸由一条狭长曲折的人工步道相连,名曰:天心水面亭。天心水面亭始于元代,为大学士李泂所建,亭名化用宋朝诗人邵雍《清夜吟》一诗中的“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 与春日的大明湖相得益彰。
此时,亭中有五位青年男女正倚栏而坐,凝望着烟波浩渺的大明湖,正是沈忘、柳七、程彻、易微和霍子谦。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只要历城县衙完结一段公案, 众人便会到一风景秀丽之处浅酌小憩, 时间久了, 这样极具仪式感的小聚便成了众人心照不宣的默契。几日前, 轰动整个济南府的狐狸娶亲一案真相大白, 历城县衙又回归了往日的宁静, 见春色尚好, 易微便提议泛舟大明湖,一赏湖畔春景, 众人皆点头称是。
世人皆言济南府有八景,分别是:锦屏春晓、趵突腾空、佛山赏菊、鹊华烟雨、汇波晚照、明湖泛舟、白云雪霁、历下秋风。这一说法源自何处已久不可考,但这济南八景经过无数文人墨客、才子佳人的考验传颂至今, 可见其景色之美绝非浪得虚名,而其中这“明湖泛舟”就更是人间乐事。
五人于一晴好春日, 择一轻舟小舫,泛舟湖上。小船飘飘荡荡,也没有什么刻意的目标,只是顺水随风,自在来去。湖面水雾氤氲,满目清凉,头顶的日头也不灼人,晒在身上舒适熨帖,似乎把连日来的困乏与疲惫一扫而光。易微带了一口袋糕点,柳七携了数卷医书,霍子谦和程彻堆在船尾下棋,沈忘则独自一人坐在船头垂钓,小船之上欢声笑语,天南地北聊得格外尽兴。
沈忘的身边搁着一个竹编的鱼篓,里面已经游着两尾鲤鱼。鲤鱼秋日最肥,虽然现在时间尚早,可好在大明湖水草丰美,鲤鱼也长得壮实,比别处的个头儿都要大些,小小的鱼篓已经被这两尾鱼填了个大半。
“大狐狸,你能不能快点啊,肚子都要饿扁了!”易微的嘴里塞得鼓鼓囊囊,一叠声地催促着。
正在看书的柳七将书卷微微下压,透过书页的边沿看了一眼身边翘着二郎腿的少女,无奈地笑了笑又把目光投向书中的字里行间。沈忘则头也不回地抢白道:“好饭不怕晚,就你这小狐狸心急。”
程彻也赶忙替好兄弟说话道:“微儿,你那口袋里的糕点都吃光了?我这儿还有包果脯,你要不要先垫垫?”
“我就不,我就要吃鱼!”
程彻光想着易微的肚子,却忘了自己手底下的棋子,对面的霍子谦发出一声志得意满的欢呼:“哈!将军!”
大意失荆州的程彻赶紧用手护住棋盘,埋怨道:“诶,老霍你这人,不算不算,我走神儿了!”
霍子谦哪里肯依:“怎么不算,程兄弟你早就败局已定,前三步就走进死局了。”
“老霍你别诳我,有本事你让我三步,咱们再来过!”
就在二人推搡吵闹之际,一直老老实实坐在船头钓鱼的沈忘突然撑起身子,猛地向前扎去,一只手紧紧握住鱼竿,另一只手在空中挥舞着保持着岌岌可危的平衡,整个人如风中杨柳摆荡不断。霍子谦背对着沈忘,并不知道沈忘此时的窘迫,可程彻却是看了个满眼,吓得一个箭步冲到船头,捞住了沈忘的腰。
“无忧,你小心着!再掉下去!”
沈忘却无暇他顾,拼尽全力握紧鱼竿,大叫道:“鲤鱼!金尾鲤鱼!别管我,管鱼!”
这平日里谪仙人般的沈县令,在钓鱼一事上却有着孩童般的执拗,钓到了便击掌称快,没钓到便哀叹连连,倒是一点官架子也没有,而济南府几个有名的“烟波钓客”都是历城县衙的座上宾。这一次,也不怨得沈忘这般莽撞,这
殪崋
金尾鲤鱼的确是大明湖有名的珍馐,也是“锦鲤三吃”最好的原料。
沈忘这一喊,霍子谦和易微也坐不住了,都齐齐扑到船头帮忙,扯鱼线的扯鱼线,拿网兜的拿网兜,抓钓竿的抓钓竿,捧鱼篓的捧鱼篓,柳七眼见着四人登台唱戏般在船头忙活了一炷香的时间,这才把那罕见的金尾鲤鱼钓了上来。
程彻只觉抓条鱼比连打五套拳都累,坐在船舷上大喘着气,手中还不忘抓着沈忘的衣服下摆,生怕这不省心的无忧兄弟一个踉跄栽进湖里。易微和霍子谦则兴致勃勃地盯着鱼篓中的鲤鱼看,口中吸溜有声:“三条了三条了,可以开饭了吧?”
“对对,先把这金尾巴的吃了,剩下的可以再养养。”
沈忘志得意满地长出一口气,手臂一挥:“上岸,开饭!”
五人将小舟停靠在湖岸的码头边,早就有酒家的小二在岸边候着了,接过鱼篓便一溜小跑着往酒楼的后厨去了,众人则沿着人工的步道向天心湖面亭走去。
柳七陪众人行至亭中,并不坐下,而是拱手道:“诸位,我先失陪了,适才泛舟之时,我看见北岸有一城隍庙,我想先去上柱香。”
易微也是个坐不住的,听说柳七要去城隍庙,也一叠声地要跟着去。
“微儿,你不才说饿了吗?”程彻问道。
“啧,坐着等也是饿,陪柳姐姐上香也是饿,还不如陪柳姐姐呢!”易微翻了个白眼儿,跟在柳七的身后屁颠屁颠地跑远了。
霍子谦心中诧怪,问道:“我倒是没听说柳姑娘还拜城隍,这不年不节的,怎么还要去城隍庙上香呢?”
“是啊,阿姊平日里不是最不信这种神神鬼鬼的吗?”程彻也疑惑地挠了挠头,转头看向已经行到岸边的两位少女的背影。
亭中的风有些大,沈忘将两只手拢在袖中,任由湖风吹乱他黑如鸦羽的发,他的眸光静静地凝在湖中心的一点,又似乎望着某些遥远的不可知的彼方,缓缓开口道:“子谦是江西吉安人,自是不知这济南府城隍庙的来历……”
建文帝元年,燕王朱棣以清君侧为名,发兵南下。建文皇帝派大将李景隆征讨,李景隆兵败,河北、山东各地城镇摇摇欲坠,望风而逃。燕王朱棣一路凯歌,攻城掠地,却在济南府碰了个硬钉子,那便是时任山东参政的铁铉。铁铉名如其人,铁骨铮铮,忠心耿耿,坐镇济南府,亲自督战,矢志固守,将济南府守得如同铁桶一般,朱棣围堵了三个月,愣是没有将济南府攻下来。其后,铁铉又与盛庸一道北伐燕军,更是打得燕王朱棣丢盔弃甲,师老兵疲,差点儿全军覆没。
在一个铁铉身上吃了无数亏的朱棣,终于在建文三年率军绕过了山东南下,经灵壁、宿州,最后攻下了南京。而兵败被俘的铁铉被盛怒的朱棣割下了耳朵、鼻子,扔进了油锅,死前仍大骂不绝。
铁铉死了,可济南府的百姓们还活着,他们感激铁铉固守济南之恩、为民请命之仁、不事二主之义,为铁铉立了祠堂。然而,永乐皇帝可不会允许自己治下的臣民还心心念念着这位靖难忠臣,派人前来责问。济南府的老百姓们却异口同声地说,自己只是拜城隍,不是拜铁铉,责问之人无功而返。自此,铁铉的祠堂就真的成了一座城隍庙,老百姓们嘴上说着拜城隍,其实心中拜得却是那铁骨铮铮的“铁城隍”。
“所以,柳姑娘拜得是铁铉!”霍子谦面露崇敬之色,压低声音道。
沈忘没有回答,他轻轻抬起手,指向环湖而生的垂柳:“子谦,你知道这些柳树叫什么吗?”
霍子谦摇了摇头。
“它们叫铁公柳,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们依旧在替铁铉守着济南城。每年铁公忌辰,都会有济南府的百姓手持柳枝,种在湖畔,所以大明湖畔的柳树一年比一年只多不少。嘴可以被堵住,神像可以被砸烂,生命可以被掠夺,可公道却始终在人们心中。”
沈忘说完,长身而起,面上一扫惫懒之色,郑而重之地向着大明湖的北岸遥遥一拜。程彻和霍子谦也紧随其后地站起身,拱手而拜。
沈忘不知道为何柳七对这帮靖难忠臣永远耿耿于怀,无论是被诛十族的方孝孺,还是被油炸的铁铉,无论是在嘉兴画舫中,还是在济南府的城隍庙,柳七似乎总是隐隐地在祭奠着什么,怀念着什么,而她也从来没有向他直言相告。
聪慧如沈忘,若他真的想要知道这背后隐藏的答案,也许并非难事。但既然柳七不说,他便铁了心思不问,他笃信二人之间的默契与信任,当他能够知道的那日,柳七定然会告诉他。在那一刻到来之前,柳七说她拜城隍那便是拜城隍,柳七说她敬忠良那便是敬忠良。
浅淡的笑容浮上唇角,沈忘略一振衣,又在亭中坐了下来,以手撑腮,凝望着柳七和易微消失的方向。用不了两炷香的时间,她们便会回来了吧?
正这般想着,岸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沈忘和程彻、霍子谦三人回头去看,正是刚刚离开的小二,此时他手提一个精美的食盒,正快速地向亭中行来。
寻春(二)
霍子谦和程彻对视一眼, 满眼都是期待的笑意,二人站起身,急急忙忙向着小二迎去。霍子谦接过小二手中的酒壶, 程彻则捧过了食盒。小二早就从掌柜的那里知道, 今日伺候的客官正是历城的一县之长,哪敢劳烦程彻和霍子谦动手。可这二人冲得快,抢得急,尤其是人高马大的程彻,压迫感极强, 小二脑海中纠结了几转,也没有胆子反抗,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食盒被一把夺了过去,待反应过来, 另一只手上拎得酒壶也不见了。
小二紧张得心砰砰跳, 偷眼瞧向安静坐在一旁的沈忘, 只见那位年轻的县太爷只是面上带着笑意, 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这才暗暗舒了一口气, 帮着笨手笨脚的程彻打开那带着机扩的精致食盒。
小二一路行得仔细, 几分菜品色泽饱满, 油光锃亮,连点儿汤汁都没溅出来。而随着每一层的食盒揭开, 程彻和霍子谦都会极为捧场的大声赞叹,小二高高悬着的心也随着二人的欢呼雀跃逐渐落回到肚子里。
“哈!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说是不是柳姐姐?”未见其人, 先闻其声,易微爽朗清脆的笑声由远及近而来。
见柳七和易微回来了, 连沈忘也坐不住了,赶紧起身将两位少女让了进来。正在将菜品端上桌的小二心中诧怪,这两位姑娘是何人,还劳烦县太爷亲自迎接?心中这般想着,便趁着传菜之时偷偷瞄了一眼。
只看了一眼小二的耳朵尖便红了,赶紧垂下眼帘再不敢看,心中暗道:这般神仙人物,多看一眼都是亵渎,罪过罪过。
柳七也好奇地探过头,见端出来的菜品并不奢华,皆是用沈忘钓上来的鲤鱼做成,心中甚是满意,不由得微微颔首。
沈忘当然不会错过柳七这样细微的动作,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朗声道:“孔子曾言,岂其食鱼,必河之鲤。黄河流域的鲤鱼可谓天下珍馐,济南府的鲤鱼三吃就更是令人拍案叫绝。这所谓的‘鲤鱼三吃’,是指吃鲤鱼的鱼头、鱼腰和鱼尾,之前我钓上来的那条金尾鲤鱼便是做了这‘鲤鱼三吃’,剩下的两条鲤鱼,一条做了糖醋鲤鱼,另一条做了这碗鱼汤。”
随着沈忘的介绍,众人的目光也一道菜一道菜的看了过去,皆不由得食指大动。众人一一入席,沈忘则看向侍立在一旁的小二,温声道:“麻烦这位小哥了,你不用侍候了,待我们吃完,自会将食盒与餐具奉还。”
小二万没料到,达官显贵齐聚的佳宴还有不需下人伺候的道理,愣怔了半晌,待沈忘再次出言提醒,这才一叠声地应着,倒退着离开了天心水面亭。临走时还不住地回头张望,心中颇有些遗憾。
见小二走远了,众人更觉自在,觥筹交错,杯箸相杂,吃得极是尽兴。席间,沈忘、程彻、霍子谦都默契地没有向柳七询问城隍庙之行,易微自然也没有多想,还真当自己陪柳七去拜了城隍。
酒酣耳热之际,鬼点子最多的易微提议,让沈忘讲一个应景儿的小故事助兴,众人轰然叫好,沈忘也没有推辞,思忖片刻笑道:“既是如此,我便讲一个唐人写的小故事。”
他站起身,春日的微风鼓荡起他宽大的袍服,让他宛若翩然欲飞的玄鹤,他手中握着酒盏,一边讲,一边时不时地浅酌一口:“桂林有人名韩生,好酒,自言有道法,大家只是听他信誓旦旦地说过,却从未有人见他现过什么神通。有一日,韩生与两人借宿在桂林郊外的佛寺之中,那夜月色如水,韩生夜不肯寐,抱着一个竹篮,和一个瓠瓜做得勺出了门。与他同行的二人心中诧怪,便也跟在他的身后行到了院中。”
“只见韩生正手持瓜勺,一勺一勺的往竹篮里舀着什么东西。可定睛看去,无论是勺中还是篮里,皆是空空如也。同行的二人奇怪,便开口问道,韩生啊,你这是在做什么呢?你们猜他怎么说?”
沈忘环顾众人,除了柳七笑而不语外,其余众人皆是一脸疑惑地摇头,沈忘笑道:“韩生说,今晚的月色这般好,我可不能让它白白消失,我正在用勺子收集月光呢!众人都大笑,没有人将韩生的话放在心上。后来,韩生与朋友夜宿江亭,众人备好了酒菜,想要吃个痛快,不醉不归。可惜,天公不作美,酒菜刚上桌便起了大风,蜡烛尽皆熄灭,月亮也被乌云遮住,江上漆黑一片。”
“这时,朋友中的一人笑言道,韩生啊,你那日不是舀了一篮月光吗?此时不用更待何时?那人本只是玩笑之语,却见韩生一拍脑门,正色道,哎呀,你不说我差点儿把这事儿忘了!说完,便从随身携带的行李中取出了那夜的竹篮,逆风走到江边,随手就这么一抛!”
沈忘一边说,一边学着故事中韩生的样子,向着湖面抛洒:“众人只见无边的夜色中陡然出现了一抹明亮的白光,而随着韩生的动作,这白光越来越多,最后整条江上月色如水,光华璀璨,亮如白昼。众人大喜,把酒言欢,通宵达旦。”
“哇——”易微小声轻呼,似乎也如故事中的人物一样,看到了满江的月色。
故事讲完,沈忘轻轻地将手中的酒杯放回到桌上,环顾众人,声音也如月色一般,轻柔和缓:“诸位,我们自四海八方而来,相聚济南府,我沈忘又何德何能,能与诸位共赏这一江月光。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只愿此情此景,岁岁绵长;不弃不离,莫失莫忘。”说到最后,沈忘的目光黏着在柳七的脸上,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八个字的语气,格外地深挚坚定。
柳七也抬头看向他,面前的男子已经喝醉了,他本就不擅饮酒,却偏生贪杯。他的颧骨泛着桃花般的缱绻之色,往日清亮的眼眸里也染上了一层旖旎的雾气。柳七下意识地挪开了视线,片刻又强迫自己抬眸与沈忘对望。
他的心意坦荡,亦如明月照大江,而自己的心意,究竟何时才能不再逃避?
柳七的薄唇微微翕动,正欲说些什么,却听身畔传来程彻炸雷般地一声喊:“快看!城中走水了!”
这一喊宛如九天玄雷,把什么婉转情思,风流蕴藉劈得分毫不剩,众人皆站起身,顺着程彻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西城花店街方向浓烟滚滚,顺着风势直冲天际。城西胡同巷弄极多,花店街附近更是齐聚了柴家巷、冉家巷、郝家巷、魏家胡同等一系列人口稠密的街市。今年的春日本就少雨,若是火情大了,只怕周边的百姓都得遭殃。众人哪里还坐得住,也没空管桌上的杯盘狼藉了,纷纷朝南岸奔去。
众人的马车和坐骑走停靠在南岸的大柳树旁,并不难找,沈忘一边跑,一边对众人吩咐道:“清晏,速速回衙门带人去花店街汇合!”
“是!”
“小狐狸,你去找彭百户!”
“好!”
“子谦,你去寻刘掌柜,当铺离花店街最近,让店里的伙计都抓紧出来帮忙!”
“遵命!”
众人在升仙桥分道扬镳,沈忘和柳七则快马加鞭直奔花市街。
待二人到了花市街街口,灼热的火舌已是扑面而来。定睛看去,大火源于一处颇为富丽的民宅,三进的院落此刻已化作一片火海,周边的邻里手持锅碗瓢盆拼尽全力救火,只可惜杯水车薪,火借风势,大有向周围蔓延之能。在一片慌乱的人群中,有一名鬓发散乱的瘦弱身影被几人架着,无力地跪坐在地上,双手徒劳地向空中抓着。
“相公,相公!我相公还在里面!”她喊得声嘶力竭,若不是被身边的邻居拦挡着,满脸黑灰的女子还欲向火场中跑。
沈忘眉头一皱,抬头看向火场中摇摇欲坠的房屋,火光已经映红了半边的天空,这样剧烈的火势只怕难有人生还。此时,刘改之当铺的伙计们已经在霍子谦的带领下赶了过来,沈忘对在场众人扬声道:“诸位乡亲,本官乃历城县令沈忘,还请众乡亲听我号令,先将火场周围的易燃品清除,取沙土阻隔火势,防止祸及乡里!”
沈忘的声音洪亮清晰,瞬间让忙得一团乱的众人找到了方向,尽皆行动起来。很快,县衙的衙役和济南卫的兵众们也加入了救火的行列。民宅已经被烧成了危楼,摇摇欲坠,只怕是救不得了,众人只得把所有的力气放在围堵火势上,只要能将火场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待火场中的易燃物都焚烧殆尽了,火势自然也就小了。
此时的沈忘与众人哪还有什么官民之分,人人的脸上都蹭上了黑灰,人人的裤脚都泡进了污水,人人的衣衫都被火星燎出了破洞,一场大火下来,每个人都狼狈非常,成了一副叫花子模样。
待到日暮时分,火势才终于得到了控制,逐渐熄灭下来。为了防止死灰复燃,忙活了近两个时辰的众人又开始在一片废墟之中寻找可能的燃点,将余火一一扑灭。夕阳的流光远不如火焰明亮,废墟之中的众人本就灰头土脸,在黯淡的天光下更是难以分辨了,只能看见一个个黑黢黢的人影,在烧得发烫的地面上影影绰绰地行着。
晚风中,隐隐传来女子痛苦而压抑的哭泣,更显得整个场景昏聩郁郁,连吸入的气体也变得污浊起来。
霍子谦揉了揉被火光燎得生疼的眼睛,仔细分辨着脚下的地面,不时用脚踢开表面的浮灰,检查可能尚未熄灭的火焰。
多灾海魇(一)
凡有伊玛尼之人, 致负罪必罚,定不永住多灾海。——济宁东大寺《识认大略》碑文
这间民宅占地颇大,其中正堂烧得尤为酷烈, 只剩下几扇摇摇欲坠的门板。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转得晕头转向的霍子谦小心地避开那几扇即将倒塌的门板,绕到了正堂之中。此时,天色愈发晦暗,济南卫中有士兵燃起了火把,可火把甫一亮起, 就响起了彭敢炸雷般的声音:“还敢点火,找死吗!”
火把随即熄灭了,霍子谦再次陷入苍茫的夜色之中。也不知是不是眼睛看花了,他看到门板后有一团影影绰绰的黑色影子, 影子的上方突然亮起了一点橙红色的光, 极微弱, 如同萤火一般。
霍子谦赶紧走上前, 想要吹灭那一点火光。可每往前踏进一步, 他的心跳就愈发剧烈, 最终有如擂鼓, 一种莫名的忐忑似乎有了实体, 随着他的步伐而膨胀扩大,挤得他喘不过气来。
那火光又亮了一瞬, 将那团模糊不清的影子照得清晰起来。霍子谦终于看清了那团黑影究竟是什么,那竟是一个被烧至碳化的人!而那星点的火光来自那人的口腔,咆哮的火焰似乎要压榨尽他身体内最后一点油脂, 不焚烧殆尽不肯罢休!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霍子谦,让他瞠目结舌地瞪视着那具黑黢黢的尸体, 想要逃离,双脚却又似生了根一般,动弹不得。那火焰顺着喉咙蔓延而上,在尸体的口腔中跃动,如同翻飞的橙色蝴蝶,下一秒,尸体的嘴巴无助地晃动了一下,嘎巴一声脆响,随着下巴的落地,“蝴蝶”振翅高飞。
“妈呀!”霍子谦终于喊出了声,不管不顾地夺命而逃,他哪还记得什么“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撞翻了门板跑得飞快,直接扑进了遇到到第一个人的怀里。
“老霍,你咋啦啊!”程彻奋力阻止着霍子谦向上攀爬的动作,扶住他的肩膀,用力地晃了晃。
霍子谦上下牙齿不断撞击着,发出近乎呜咽的回答:“死人……死人动了……吐蝴蝶……”
程彻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跟什么啊,走,你带我去看看。”
他几乎是一手拎着瘫软在地上的霍子谦,就往废墟的深处走去。霍子谦两条腿离地,无助地踢蹬着,一边抗拒着,一边下意识地用手指出了尸体所在的方向。而因为霍子谦这一声喊,分散在火场各处的人们也都聚拢了过来。
沈忘从就近的民居中借了一盏防风灯笼,缓缓地靠近那具漆黑的尸体,众人也随之发出了压抑的惊呼。此时,尸体口中骇人的灼热已经焚烧殆尽,缺了下巴的脸直愣愣地朝前伸着,似乎在死亡的最后一刻还在寻找着生路。尸体的下半身跪坐蜷曲着,肢体极其扭曲奇诡,也难怪霍子谦会吓得大叫不止了。
当独自一人面对恐惧之时,人们往往会选择逃离躲避,而当一群人处在恐惧的中心,更多人的反应则是好奇。历城县衙的衙役们早已见过大风大浪,虽是心中惊骇却还能谨守本分。济南卫的兵众们被彭敢约束着,也只敢在人群的外围探头探脑。可周边的百姓们却没有那么好的自控能力,一名帮忙救火的半大小子就动了心思,想要凑近些看看。
见身边没人拦阻,他抬步就想往尸体边挪,身后却响起一声清冷断喝:“不可!”
柳七排众而出,一袭白衣在风中烈烈鼓动,宛若翩然洒落的月光,表情却是严肃冷硬:“无关人员不得近前,即刻离开火灾现场。”
历城县衙的柳仵作冷静刻板,绝不通融的做派早就声名远播,是比笑意盈盈的县令大人更不能得罪的角色。刚刚心中还痒痒的众人,此时呼啦啦地散了开去,将正堂的废墟彻底空了出来。
“掌灯。”柳七吩咐道,她抬头看了看暗沉的天空,眉头不由得皱了皱,低声对沈忘道:“沈兄,只怕快要起风了,这尸体见不得风,咱们得快些收敛。”
沈忘的眉头也蹙了起来,柳七说得没错,尸体碳化到这种程度,只怕一阵风就能将尸体挫骨扬灰。而搬动尸体也是个技术活儿,既要为死者保留最后一丝尊严,又要尽可能保证尸体的完整,而面前这具焦尸,只怕会难上加难。
正思忖着,却听见一旁的易微发出一声轻呼,沈忘转头看去,柳七已经扎稳马步,开始尝试搬动尸体了。
沈忘赶紧吩咐身旁的衙役取来挡风的隔板,按照柳七的划定的四至将尸体周边围拢起来。程彻和霍子谦则赶紧去请亲属认尸,易微则留下为柳七掌灯。
为了能尽可能保证尸体的完整性,柳七的每一次呼吸都似乎在进行着精密的测算。呼吸不能深,呼吸的频率也不能快,甚至呼吸的节奏都不能紊乱,就如同柳七与自身的较量。不多时柳七的额头上便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易微心中不忍,想要拿手帕为柳七拭汗,柳七却用眼神制止了易微的动作,吓得易微赶紧把手帕缩了回去。
终于,柳七讲焦尸平放在了地面上,小心地调整着尸体僵硬的动作,恰在这时,苦主赶到了。这是一名长相极为端丽的中年女子。女子的脸上隐隐有着泪痕,但表情却是肃穆而克制。女子的额头宽阔饱满,眉心正中有一颗红色的朱砂痣,将她的整张面容衬托得愈发庄重。
众人自发地为她让开一条路,女子的脚步缓慢而沉重,在看到尸体的瞬间,女子情难自禁地身体晃动了一下,一旁的霍子谦眼疾手快,扶住了女子。
在灯光的映照下,女子缓缓抬起头,随着她的动作,泪水也扑簌簌地落了下来,那样苍白而忧郁的面容,如同一朵沁了冷雨的孤荷,几乎把霍子谦看呆了。
“多谢霍师爷。”女子盈盈下拜,霍子谦只是呆楞着,忘记了躲闪这悲怆地一礼。
女子在柳七的指引下走向那难辨面容的尸体,颤抖着细细打量那可怖的缺少了下巴的面容,垂首道:“的确是民妇的相公。”
柳七点了点头,继续自己未完的工作,而沈忘则示意女子到一旁问话。在同救火的众人只言片语的交谈中,沈忘已经确定了尸体的身份,乃是济南府最赫赫有名的状师——殷择善,人称“算颠倒”的殷大状。
所谓“算颠倒”,顾名思义就是颠倒黑白,指鹿为马,而一名状师得到这样一个绰号,既能证明他讼状的水平之高,也能体现他揽财的能力之强。这也就不难理解,这位殷择善何以能拥有这般豪华不输达官显贵的宅邸了。
“殷夫人,节哀。”沈忘温声道,“本官有几句话不知……”
感受到沈忘探究的眼神,殷夫人稍敛悲色,道:“沈大人言重了,沈大人不顾自身安危,救民妇一家于水火,民妇感激不尽,又岂能因自己的一时悲痛误了大人的正事,大人有话便尽管问吧。”
沈忘点点头,道:“殷夫人可知这大火是如何烧起来的?”
“当时,民妇的相公在正堂吃饭饮酒,而民妇则是去后厨为相公添菜,可当民妇从后厨返回的时候,便见火光冲天,民妇也没有看清是这大火是从何而起。也许,是相公醉酒后碰倒了烛台也未可知。”
“家中可还有其他人?”
“宅中只有民妇、民妇的相公与公爹三人,并无其他人。”
“那老人家还好吗?”
“民妇刚服侍公爹歇下,公爹年纪大了,相公的事……民妇还没敢同他讲……”言及此,殷夫人的泪水又止不住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侍立在一旁的霍子谦见此情景,心中一颤,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话语便从口中飘了出来:“殷夫人辛苦了,这等事……对老人还是日后再慢慢讲吧!”
霍子谦平日里性格羞怯温吞,在众人之中是除柳七之外话最少的一个,现在竟然主动安慰起苦主来,引得沈忘不由得向他望了一眼。
只这一眼,沈忘心中便也明白了大概,只见霍子谦白净的面皮儿上盈着一抹浅淡的红晕,眸子也在夜色中闪闪发亮,那种表情,沈忘在程彻的脸上看到过,在自己的脸上也见到过。他心中微微一叹,道:“殷夫人,本官问完了。”
殷夫人微微一礼,轻声道:“敢问大人,民妇何时……何时能够安置相公的尸身?”
闻言,沈忘转头朝柳七的方向望过去,此时柳七正蹲在地上,借着易微打得灯笼,将尸体偏向一侧的头颅垫上草席。白色的麻布已经盖到一半,只要将尸体彻底盖住,便表明此间事了,衙门的人可以将这场白事交接给殷大状悲恸的家人了。
可恰在此时,柳七手中的动作却一滞,抬起头来,迎上沈忘的目光,正欲对沈忘说些什么,沈忘的身后却响起一声苍老嘶哑,若夜枭悲鸣般的哭嚎!
多灾海魇(二)
“择善吾儿!择善吾儿啊!”遥遥地, 一个巨大的黑影正缓缓朝着众人的方向移动,而黑影旁还跟着一个不断蹦跳拦阻的小人儿,一大一小两个组合格外引人注目。待得二人走近了, 众人方才看清来人是两位老者。一位衣着华贵, 臃肿异常,皮肤白皙得如同刚磨好的浆子,面如满月,肥肉把脸上的褶皱都撑开了,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紧致感, 再加上这位老人须发极少,只有那么可怜的几根戳在头皮和下巴上,整个人看上去倒像是一个穿了衣服的白煮蛋。这位老者的眼球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白翳,似乎已经完全掩盖住了他正常的视线, 老者只能依靠手中的拐杖不断地在地面上探问摸索着。
胖老者的身旁还跟着另外一名老人, 与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果说这位衣着华贵的老者像极了穿了衣服的白煮蛋, 那另外一名老人则像极了秋末冬初干瘪的蚱蜢, 细脚伶仃的蹦跳着, 妄图用自己瘦弱的身躯阻挡胖老者前行的方向, 下巴上枯黄的长髯如同一把散乱的玉米须子, 在风中无助地飘扬着。
见二人走进, 殷夫人赶紧迎了上去,扶住了胖老者的胳臂, 柔声唤道:“公爹,您怎么醒了?”
胖老者还没来得及回应,一旁瘦得嘬腮的老人却抢过了话头, 一叠声地道:“实在是对不住啊菀姑娘,你这老公爹实在是力气大得吓人, 我这横扒拉竖挡着也没拦住。”
闻言,沈忘不由得向那瘦老者看了一眼,他唤她菀姑娘,而非殷夫人……
殷夫人满脸歉意地颔首道,“麻烦了杨老丈”,接着又转过脸对还挣扎着向前的胖老者道:“公爹,咱们回去吧,您肚子饿了吧?”
那胖老者闻言,稀疏的眉毛凌然一抖,胳膊一用力,将殷夫人远远甩了开去:“滚开你这贱坯子!我儿子呢!我儿子在哪儿!”
殷夫人本就虚弱,被老人这样一甩连连倒退数步,后背狠狠地撞在一处残垣断壁上方才止住了势头,整个人疼得瑟缩了一下。这一变故把在场众人都看愣了,倒是瘦小的杨老丈反应过来,蹦跳着指着胖老者的鼻子大骂:“你这疯老头有没有良心啊!若不是你儿媳妇,你现在早就跟你儿子一起化作焦灰了,还有能耐搁这儿作妖!?”
杨老丈此言一出,沈忘和霍子谦皆心中一叹,知道殷大状死亡的真相已然瞒不住了,只怕这殷大状的瞎老父会闹将得更厉害。果不其然,胖老者像被火焰烫到了一般,臃肿的身子一哆嗦,大怒道:“放你娘的屁!择善!择善!爹在这儿呢!择善!”
胖老者奋力挥动着手中的拐杖,这探路的工具此刻倒变成了伤人的利器,被他舞得虎虎生风,将地上的焦土都扬了起来,在他的身周形成一圈呛人的烟尘。殷夫人还欲上前,霍子谦抢先一步,将女子拦在身后,低声嘱咐道:“殷夫人,现在太危险了,咱们得让你公爹冷静下来。”
殷夫人的面上浮起一抹苦笑,摇头道:“民妇的公爹人老体衰,神志已经不甚清楚,不闹够了他是不会停下的。”
这时,旁边一位看热闹的妇人也跟着搭腔道:“可不是,这疯老头每天都会闹上几回,可把菀姑娘折腾坏了。又疯又瞎,结果命还长,诶,你说倒霉不倒霉?”
“就你话多,回家做饭去!”旁边的男子狠狠瞪了妇人一眼,似乎都周边的衙役颇为忌惮,拉扯着妇人离开了人群。妇人虽是走了,可她说出的话语却像是投石入湖,激荡起一圈又一圈窃窃私语的涟漪。
“哎,菀姑娘命苦啊,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啊!”
“菀姑娘,你别管他了,让他疯球去!和他儿子一样,就知道欺负老实人!哎呀,罪过罪过……”
“罪过啥,他儿子做得恶事还少么!?”
“就是!前一阵子裴柔姑娘的事儿你忘啦?不就是这讼棍收的黑钱,昧着良心写得状纸吗!”
原来是他……沈忘这才明白,为什么他总觉得这殷大状的名字有些熟悉,原来他就是陈夫人请来的那个“高人”,而那张无理搅三分的息诉状纸也正是出自他的手笔。
沈忘向程彻使了个眼色,程彻会意,他本就看这疯老头有些不顺眼,此番得了令便一个箭步冲到那胖老者身边,出手如电紧紧按住那杨排风的烧火棍般凌厉的拐杖,怒声道:“县令大人在此,还敢放肆!”
“县令怎么了!就是皇帝老儿来了,亲爹找儿子也是在情在理!怎么着,你们还想杀我的头吗!”胖老者虽然拐杖被压住了,可气势却丝毫不减,瞪着那双不能视物的细长眼睛呶呶不休地叫喊着,将嘴中的唾液尽数向着程彻的脸上招呼。
程彻左躲右闪,却还是被喷得睁不开眼睛,易微气得直跺脚,奈何手中还擎着灯笼为柳七照着亮,只得高声叫道:“疯老头,有本事你去阎罗殿找你那死鬼儿子啊!跟这儿发什么疯!”
“我不信!你们这帮狐狸精的话我一句都不信!”
要不是柳七拦着,易微差点儿就把手里的灯笼冲着胖老者的脑袋丢了过去。这时,乱哄哄一片的废墟中央,沈忘沉静的声音响了起来:“殷老丈,本官乃历城县衙县令沈忘,你可信本官?”
胖老者呼呼喘着粗气,空洞的眼神寻找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沈忘……那个京城来的后生!?”
“正是在下。”
“我听说你抓了一只修行千年的狐狸,可有此事!”
沈忘脸不红气不喘,信誓旦旦地回道:“确有此事。”
胖老者紧绷的肩膀缓缓放了下来,音量也减弱了些:“那……我暂且信你,你把吾儿择善喊来,我有话对他说。”
沈忘的语速放得更加和缓,几乎带着哄劝孩童般地耐心道:“殷老丈,方才诸位没有骗您,您的儿子,殷择善殷大状的的确确葬身火场,本官也正是为此事而来,还请节哀。”
一种夹杂着迷惑、不解、愤怒、哀伤的复杂表情呈现在胖老者肥腻圆满的面容之上,衬着他覆盖着白翳的双眼,让他整个人都展露出一种诡异的不真实感。
他猛地伸出另一只没有被程彻制住的手,紧紧攥住了沈忘的衣摆:“不应该啊……不应该……我儿子他……啊!”
胖老者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突然,他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公爹!”殷夫人的喉咙中发出一声悲鸣,扑了上来,程彻和沈忘也一人拽住胖老者的一只胳膊,止住了他向后摔跌的势头。
“公爹,公爹,你醒醒啊!”殷夫人颤声唤着,苍白的指尖不断地抚顺着老人依旧起伏的胸口。
“他没事,只是急火攻心,晕过去了,歇上半日便能行动如常了。”见此变故,柳七也赶忙上前,检查着胖老者的状态。
殷夫人泪水涟涟,不多时就将胖老者胸前的衣襟打湿了一大片:“谢沈大人,谢柳仵作,民妇的夫君已死,若公爹再出了事,民妇真的是万死莫辞了……”
沈忘叹了口气,道:“殷夫人,你先去照顾殷老丈,至于殷大状的身后事……可先停于衙门的殓房,待殷老丈的身体平稳了,再将殷大状入土为安也不迟。”
“民妇拜谢沈大人。”
在一众邻里的帮助下,殷夫人柔弱却端庄的身影行远了,殷老丈被抬在一块烧得漆黑的门板上,大半拉身子还当啷在外面,随着队伍的移动晃悠个不停。那杨老丈虽然嘴上骂个不停,但此时却依旧尽心尽力地帮忙抬着门板,时不时将殷老丈垂向地面的胳膊向上拉一拉。
此时的火场废墟上,只剩下了沈忘、柳七、霍子谦、程彻、易微与衙门一众常役。沈忘垂首看了一眼被白布盖住的殷大状焦黑的尸体,转头向柳七问道:“停云,方才你想对我说什么?”
他始终记得柳七在整理尸身时突然的停滞与疑惑,此时见众人离去,方才将心中的疑问和盘托出。
“沈兄,我在死者的后脑发现了一处伤口,伤口经过火焰的烧灼,已经难以准确地辨别形成的时间,但那处创口应该是死者死前造成的无疑。”柳七审慎回道。
沈忘点点头,道:“我知你行事谨慎,体察入微,这也是我顺水推舟让殷夫人将殷大状的尸身暂时停在衙门殓房的原因,只怕这场火,并没有那么简单。”
多灾海魇(三)
济南府的夏日总是来得比别处要炽烈些, 春秋短促珍贵,愈发显得夏日绵长,一眼望不到头。随着日头的逐渐热络, 平日里惫懒的沈忘也不得不趁着清晨的阴凉早早起来用膳。一碗现磨的浆子, 两个热气腾腾的牛肉烧饼,最后再用两小块枣糕溜个缝,这样一顿下来,到下午都不觉得饿,正好让沈忘躲过让人汗流浃背的午膳。
待到日落西山, 空气里的热气沉降下去,沈忘才会和大家一起吃一顿丰盛的晚膳,经常导致夜里积食,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在院儿里一圈一圈地绕。这种不正常的用餐方式使得沈忘对早上这顿饭极为看重, 再加上昨晚扑救花市街的大火让他费了不少体力, 是以今日的早膳他吃得格外多。
可惜, 天不随人愿, 沈忘刚准备往嘴里塞第三个烧饼的时候, 便听见衙门口传来了闹哄哄的吵嚷声。
众人有些疑惑地对望了一眼, 程彻当先站起身, 走到院门口向着街上张望, 只看了一眼便急匆匆地回来了:“是昨晚那个瞎眼老丈,就是那个殷大状的爹!”
易微不耐烦地撇了撇嘴, 道:“他又闹什么啊?”
沈忘有些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手中的烧饼,略一净手便欲往门外去,柳七也跟着站起身, 低声道:“我随你同去,那老人身体过于肥胖, 体质又虚弱,气性偏极大,我跟着去也好有个照应。”
见柳七都起来了,易微和霍子谦也不肯吃了,一帮人呼啦啦地往门口行去。
殷老丈白发人送黑发人,此时着一身丧服,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独自一人对抗数名衙役,丝毫不落下风,甚至还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那几名衙役也不敢碰他,只是好声好气地将他围拢在中间,脸上露出无奈的神色。
“我要报官,把你们大人叫出来!就那个……京城里来的那个……叫什么来着?”殷老丈粗声大气地嚷着,引得来往行人纷纷侧目。
“我们大人正在用膳,你要报官我们正常受理便是,无须劳烦大人。”
“我不管,他答应我的,要把我儿择善从阎罗殿救回来!”殷老丈无神的眼睛像蒙着羽絮的玻璃珠,看上去让人心里发寒,众衙役都下意识地别开头,不想与他对视。
“你儿子死了便是死了,我们大人怎么可能答应你这么荒唐的要求!”为首的一名衙役不乐意了,他原先是济南卫千户彭敢手下的一名兵丁,名叫花添彩,父亲是秀才,因此识得不少字。去年从货郎手里讨了本几乎翻烂的《沈郎探幽录》,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对沈忘崇拜非常。今年听说沈忘手底下缺人,第一个便找彭敢报名要来县衙帮忙。
现在听这殷老丈胡搅蛮缠,衙役花添彩心中不忿,音调自然拔高了些,正好让赶来的沈忘听了个清楚。沈忘拍了拍衙役的肩膀,温声道:“添彩,我的确是答应了这位殷老丈,会把他的儿子殷大状从阎王爷手中要回来。”
花添彩差点儿被自己的唾沫呛死,怔愣地看着出现在身后的沈忘,却听沈忘信誓旦旦地胡诌道:“可阎王爷却对我说,无忧啊,这位殷择善乃是寿终正寝,昨夜的那场大火是他命中该有的定数,这一无冤屈,二无宿怨,凭什么把他换回去呢?”
殷老丈正倾着身子仔细聆听,闻听此言,摸索着抓住沈忘的手,用力地攥着,一叠声道:“谁说没有冤屈!大人,你就跟阎王爷说,吾儿择善是被那贱皮子的奸夫害死的!阎王爷要收人,就把那奸夫和贱皮子收了去,不要收我儿啊!”
浑浊的眼泪顺着眼角淌了下来,将胸前的衣襟浸湿了一大片,看上去可怜非常。可偏生他手劲极大,攥得沈忘龇牙咧嘴,暗暗用力往回抽着手。
“殷老丈,阎王爷那儿的规矩和咱们这儿一样,捉贼捉赃,捉奸成双,红口白牙的冤枉人可是不行。”在程彻的帮助下,沈忘终于把手抽了出来,轻轻揉搓着道。
“大人,我当然有证据!”殷老丈指着自己的耳朵,声泪俱下道:“别看我瞎了,可昨夜她是如何与奸夫谋划,害我儿性命,篡夺我家产的事情,我可是听得真真切切!”
此言一出,围观的衙役们尽皆哗然,沈忘与众人也是面面相觑。昨夜的花市街大火,大家都去出了一把子力气,自然也都见过那长得如女菩萨般端正高贵的殷夫人。殷老丈这番自曝家丑的发言,简直是将救公爹于水火的殷夫人钉到了耻辱柱上。
沈忘下意识地朝柳七看去,却见柳七也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二人皆想得是同一件事,那便是殷大状后脑上可疑的创口。后脑是一个极其复杂而危险的部位,也正是因此,后脑受伤可大可小。若是小,哪怕出了一滩子血也只能算作皮肉伤,没有大碍;可若是大,哪怕一点儿创口都看不出来,但是枕骨骨折、脑内出血都是足于要人命的伤势了,更遑论后脑水肿、神经受损等更难以察觉的病症了。
虽说这殷老丈头脑不甚清晰,可既然他言之凿凿昨夜的大火有蹊跷,那衙门便有了深入查证的义务。
“既是如此,开堂审案!”
衙役们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被告殷夫人。因为殷夫人早已就担心公爹的安危而一路寻了来,被衙役们顺势请到了堂上。她柔顺地端正跪下,从怀中摸出一张饼,垂首道:“沈大人,民妇的公爹尚未用早膳,老人体虚孱弱,可否让他吃点儿东西再行问话?”
沈忘点了点头,示意殷夫人将饼递给自己的公爹,殷夫人赶紧用手帕托着饼,恭恭敬敬地呈到殷老丈面前。这殷老丈目不视物,此刻却又长了眼睛般稳准狠地一巴掌打在殷夫人的手腕上,女子手腕一抖,好好一张大饼掉在地上。
“君子不食嗟来之食!谁知道你这贱皮子给没给我下毒!”殷老丈中气十足,倒是没有体虚孱弱的样子。
堂外围观听审的百姓们却是不依了,叽叽喳喳的议论怒骂声响成一片。沈忘却是没有拍惊堂木,只是微微抬眸,向堂外扫了一眼,吵嚷声瞬时就止住了,连院中的蝉鸣都安静了下来。
“堂下所跪何人!”
“草民——殷万福!为吾儿殷择善喊冤!”
“民妇——南菀,见过沈大人。”
南菀……怪不得邻居们都称呼她菀姑娘,沈忘心道。
沈忘仔细打量了一下堂下跪着的两人,先向殷老丈问道:“殷万福,你控告你的儿媳南菀与奸夫合谋杀害你的儿子殷择善,并觊觎你殷家家产,可有此事?”
“没错!我听得真真切切!”
“那你所言的奸夫,又是何人?”
殷万福愣了一下,浑浊的双眼向左上方费力地瞟了瞟,方道:“我只是听到过他的声音,并不知道那奸夫是谁……”
“嘿,有意思了,听着了就算啊,那我还听着你老婆子和隔壁老光棍调情呢!”
“是真能作妖啊,我还以为昨日里死了儿子发了癔症闹闹就算了,今天倒好,闹到沈大人这儿了!”
“可不是,就不该救他,跟他儿子一道烧死了倒还清净!”
堂下又小声议论了起来,也许是生怕沈忘再看过来,这次的议论声比之前克制了许多,连带着让沈忘也听清了身旁霍子谦的小声嘟囔声:“污浊之地,偏生青莲,可悲可叹。”
沈忘转头看向霍子谦,他手中的湖笔停了,一滴浓墨顺着笔尖滴了下来,晕染了成一片起伏的山水,而霍子谦的双眸则静静的凝望着堂下跪着的南菀,温柔而满溢着怜悯。
沈忘叹了口气,对殷万福道:“既然你认准了自己听到了南菀与奸夫合谋之事,便当堂说来。只是仔细一点,公堂之上并非法外之地,你若任意诽谤,本官也决不饶你。”
“草民知晓了,照实说就是,昨晚——”
昨晚的殷万福身子并不爽利,是以早早就在卧房中歇下了,此时的暑气尚未退却,殷万福又肥硕异于常人,就愈发觉得酷热难耐,翻来覆去始终不得安寝。殷万福六旬上下便眼睛起了白翳,五年左右就再也看不见了,前些年发妻亡故,本就不愿动弹的殷万福就更加孤僻乖戾起来。也不知是不是病痛的磋磨,近些日子连脑子也越发的不清楚了。
自己的独子殷择善娶得媳妇南菀,殷万福是不喜欢的。毕竟,货郎家的丫头,如何配得起他日进斗金的儿子呢?他没亲眼见过南菀的长相,听邻居们议论,倒是生得如庙会上的菩萨般端丽的女子,可是冲着钱财来的女子,长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呢?因此,殷万福便仗着自己的老公爹的身份,时时处处同南菀作对,她倒好,一声埋怨没有的硬生生受了,可殷万福还是觉得不痛快,就像他屁股上长得那个脓疮般不痛快。
多灾海魇(四)
昨晚, 家里似乎是来了客人。自从独子殷择善成了赫赫有名的殷大状之后,家里的客人就明显多了起来。殷择善寒窗苦读十余载,连个秀才都没考上, 殷万福还记得那几年家徒四壁的日子。当时, 自己的眼睛还没瞎,还能日日出门,沿街叫卖自己编得竹筐。就这样挣扎了数年,有一日,殷择善应朋友之邀写了一张诉状, 而就是这薄薄的一张状纸,彻底改变了殷家人的命运。
这张诉状条理清晰,论据详实,有礼有节, 颇得当时县太爷的欣赏, 朋友的案子也因此顺利完结。自此之后, 找殷择善写状纸的人多了起来, 逐渐地供不应求。更有甚者, 提议让殷择善站到堂前, 做一名真正的讼师。
曾经门可罗雀的殷家宅院, 现如今却人声鼎沸、摩肩接踵, 殷万福也沾了儿子的光,再也不用沿街叫卖了, 整日饮酒作乐,胡吃海塞,一日日地胖了起来, 可这一对儿招子却像跟他对着干一般,越来越不顶用了。而在殷万福彻底瞎了的一个月后, 那南菀便进了殷家的大门。
“人哪,都一样,过苦日子的时候别人多看你一眼都嫌污了眼球,这日子殷实了,人倒跟麻雀似的吱吱喳喳直往脸上扑,狗德行……”殷万福听着正堂隐约传来的交谈声,骂骂咧咧地翻了个身。
殷择善虽是财力鼎盛,可奈何没有个一官半职,也没有功名傍身,是以就算是实力雄厚,却也没有蓄养奴仆的资格,家中的大小事务皆要靠南菀一力操持。此时的殷择善翻身都有些费劲,再加上屁股上的浓疮鼓鼓作痛,让他忍不住想喊那贱皮子来伺候。可正堂正宴请着客人,南菀定然也是走不开,他又岂能失了儿子的体面。思来想去,殷万福也只能强忍烦躁,翻了个身,屁股朝天地趴着,这才自觉舒服了些。可这样一趴,胸口却又堵得难受,引得殷万福哀叹连连,越发难以入睡了。
而恰在这时,正堂之中似乎产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你是——为我殷择——冤大头啊!?——你以为凭你的——,在济南——地界儿——,能与我碰上一碰?”
那是儿子的声音,骄傲矜贵,像富家子弟一般洪亮的声音,殷万福不由得直起身子,抻长了脖子细细分辨那隐约飘来的吵嚷声。
来人回话了,可声音却支支吾吾不甚清晰,但瞎了多年的殷万福耳力极好,虽然听不清来人具体说了什么,但从音色和语态来辨别,来人是男性无疑,正在说着让他难以启齿之事,因此才吞吞吐吐,磕磕巴巴。
“南菀是我的人,我想——轮不着你来——!”
儿子的声音更加愤怒了,从话语中,殷万福准确地分辨出了“南菀”二字。殷万福早就忘了屁股上隐痛不止的浓疮,彻底坐直了身子。他早就知道那贱皮子会给殷家带来灾祸,他早就知道!
自那贱皮子来到殷家之后,殷家的天就变了。先是邻居们开始议论纷纷,什么殷大状挣得都是不义之财,整个殷家只有殷夫人是大善人之类的闲话不绝于耳。到后来,邻居们竟是连名字都不喊了,择善被他们叫成了“算颠倒”,而堂堂正正的“殷夫人”则变成了“菀姑娘”,就好像拼命要和殷家拉开关系一般。再后来,京城里来了新县令,找状师的人就突然间少了一大半。往常踏破门槛的苦主们,此时却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殷万福并不知道此间缘由,他只觉得这一切的改变都是由于南菀的到来造成的。而陈夫人一事,更加深了他与南菀之间的间隙。前些日子,陈其光的夫人曾登门拜访,请殷择善拟了一张息诉的状纸,润笔费多得惊人。
殷择善高兴得让南菀去市场上割了三斤的猪头肉,和殷万福痛痛快快喝了一顿。席间,南菀言语之间却与殷择善多有龃龉,似乎是很不满于殷择善所写的状纸。殷万福急了,儿子好不容易又开了张入了银子,哪轮得着这贱皮子指手画脚,便开口骂了南菀。
南菀没有回嘴,沉默了片刻,似乎是想与殷万福解释些什么,一旁的殷择善却冷笑一声,道:“怎么,我这小庙还容不下你这尊菩萨了!”
下一瞬,一声清脆的巴掌声便招呼在南菀的脸上,殷万福先是一怔,继而心中却升腾起一股难言的快意。贱皮子,该!
可那充盈着整个胸臆的热气消散之后,一阵寒意也随之袭上心头。为什么这南菀吃着殷家喝着殷家,夫君挣了钱,也不见笑意,反而起了嫌隙呢?她这般胳膊肘往外拐,又是为了什么呢?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这贱皮子有了外心。
自那时起,殷万福就时刻注意着南菀的动向,他要替儿子好好看住这只狐狸精!
正堂中的吵嚷声更大了,从殷择善愤怒的叫骂声中,殷万福已经无比确定,这登门闹事的男子就是那贱皮子的奸夫无疑!
“打便打了,你待怎地!你这般破落乞丐,又能把我怎样!”
“怎么,你还想带她走!”
桌椅倾倒声、碗盘碎裂声响成一片,殷择善一声愤怒的呐喊声之后,一切便静了下来,安静到殷万福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此时的他正奋力从床上磨蹭下来,因为着急,往常放在床下的布鞋不知被他慌乱间踢到了哪里,摸索了半天方才寻到。而这段时间,正堂始终安安静静的,连说话声也没有了。
而这时,一阵古怪的焦糊味儿却逐渐在鼻端弥散开来,而呛人的烟气也从虚掩的门缝间钻进房中,将他整个人团团包裹。殷万福彻底慌了,他连滚带爬地向房门处摸索,却听到长廊上传来奔跑的脚步声。
“公爹!”南菀沙哑着嗓子喊着他,猛地冲进了房中。
南菀身上有着浓重的烟火气,就好像一大团有形的烟雾扑到他身畔一样。他感觉自己的胳膊有了倚仗,被人用力搀扶着站了起来。
“择善呢!”一片慌乱之中,殷万福还是心心念念着他心爱的儿子。
“我先把您安置到杨老丈家,就马上返回寻夫君。”南菀把什么湿乎乎的东西蒙在殷万福的嘴上,让他费力的呼吸舒服了些许。
“我不去杨老头儿那!我要去找择善!”殷万福想到那老光棍的嘴脸就气不打一处来,极力反抗着。
“爹!人命关天,您不要闹了!”南菀的声音里有着罕见的惶急,这也是她第一次对身为公爹的殷万福疾言厉色。
你这贱皮子还敢吼我!?殷万福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在南菀的搀扶下向着院中走去。他一边走,一边转过头,用无法视物的眼睛望向宅邸的正堂。
他终究是没有见到殷择善最后一面,而那与儿子吵嚷不止的奸夫,也似乎随着这一场大火彻底消失了。劈啪作响的烧灼声中,他听到了一声鞭炮炸响般爆裂声,而他苍老的心也随着这声响散碎成满地的余烬。
堂上的殷万福抹了把满脸的泪水,期期艾艾地抬起头,无神的眼睛似乎也因着愤怒与悲怆而有了诡异的神采:“那贱皮子早就有了外心,想将我儿家产尽数卷走,给那破落奸夫!那奸夫,是个……是个乞丐!”
满堂哗然,这下连沈忘也镇不住堂外吵嚷不断的百姓了。沈忘和霍子谦对望了一眼,对方也是一脸愁容,蹙眉不语。从殷万福颠三倒四的讲述之中,沈忘大致建构了昨晚事件的轮廓:南菀与奸夫到殷府谈判,奸夫想要带南菀离开,殷择善不许,二人之间爆发了冲突。奸夫不知用什么方式杀死了殷择善,妄图毁尸灭迹,而南菀趁机带殷万福逃离。
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段讲述中的疑点实在是太多太明显了。首先,如果南菀真的有奸夫,那这位奸夫如何敢堂堂正正地踏进殷府的大门呢?这不是鸡给黄鼠狼拜年,自己送上门吗?其次,就算这奸夫真的进了殷府的门,他若真想带南菀走,夜里偷偷摸摸走便是,为何要直言不讳地对殷择善和盘托出呢?再次,如果奸夫杀了殷择善,南菀不是正好可以随奸夫离开吗?又为何掉转身来救那个本来就看她不顺眼的老公爹呢?
这怎么想也合不上啊?
可是,如果说殷万福完全是异想天开,那也未免偏颇。毕竟,这场大火是实实在在燃起来了,殷择善也的的确确命丧当场,更何况,殷择善后脑的创口也是不容忽视的疑点。所以,也许殷万福的话语中也能择取出能够采信的部分,而剩下的疑点,只怕要由这位南菀姑娘解开了。
想及此,沈忘转过头,也不评判殷万福所言的是非对错,只是温声对跪在地上的南菀道:“殷夫人,本官倒想听听你是如何讲述昨晚的大火的。”
多灾海魇(五)
南菀微微抬起头, 看着堂上那位年轻县令平静无波的双眸,不由得想起自己出嫁前日,凝望着家门前龙脊河的时光。龙脊河远没有小清河那么深邃宽阔, 它当真像一条长龙的脊背, 蜿蜒绵长,而那阳光洒下的光斑便是龙脊上的鳞片,随着河水的流动莹然有光。
南菀是货郎家的孩子,但她却从来没有因自己的出身而有过丝毫的怨怼,就像她从来没有因为自己出众的美貌而自傲过一样。在认识殷择善之前, 她活得像空中的鸟雀一般自在,安于贫困,乐得天然。
直到在街市上遥遥一瞥,殷择善被南菀石破天惊的美貌惊得呆若木鸡。那时的殷择善春风得意, 因一张状纸而被整个济南府所熟知, 曾经落魄的穷酸书生一跃而成冉冉升起的殷大状, 无人问津的宅邸也被媒婆踏破了门槛, 可却始终没有殷大状合眼的女子。
殷大状家中有个瞎眼的老父, 是以婚姻大事全凭殷大状自己拿主意, 可他这般挑来拣去, 殷万福也是心里着急, 每每借着吃饭的当口催促殷择善抓紧成婚,给他生个大胖小子, 这样他就是死也能阖上眼了。
“太漂亮的可不能要,好看的可不一定顶用。”殷万福苦口婆心地劝说着。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我寒窗苦读十几载,现如今黄金屋我有了, 我就要颜如玉。”殷择善毫不犹豫地反驳了自己的老父亲。
殷择善的确是说到做到,自街市上见过南菀一面后,他便马不停蹄地遣十里八村最贵的媒婆去提了亲,而南菀也顺理成章地嫁了进来。兄长之命,媒妁之言,南菀沉默而柔顺地接受了自己命运的改变,也接受了那个并不适合她的夫君。
在嫁进来之前,南菀就曾听说过殷择善的大名,可那时的她并不知道,声名在外也有两种形式,一种是善名彰显,一种是恶名远扬,很不幸,殷择善是后一种。从邻居杨老丈口中,新嫁娘南菀得知了自家夫君的斑斑劣迹。
“人家都说,这算颠倒生儿子没□□儿呢!哎呀,瞧我这嘴,对不住啊菀姑娘。”杨老丈啪啪地拍着自己没剩几颗牙的嘴巴,声音清脆而响亮,而每一声巴掌,似乎都拍在南菀的心上。
“那我能为大家做些什么?”这句话与其说是问杨老丈,不若说是问南菀自己。没有人知道南菀的答案,但是从那日起,殷府上下便始终弥漫着一股豆子的香气,那是南菀在煮豆粥。
她利用殷择善对她狂热而短暂的兴趣,求得了这一特权。每日,她都会提着新做好的豆粥,走街串巷,寻找那些因为殷择善的状纸而挣扎在生死边缘的人家,填饱他们饥肠辘辘的肚肠。别人骂她赶她,她也不恼,只是默默放下一碗豆粥,明日照旧。
就这样时间久了,济南府的百姓们都知道,殷大状是个活阎王,可他的妻子南菀却是真菩萨。
“菀姑娘,你这是在给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殷家人,积阴德呢!”人人都这样语重心长地对南菀讲,而这也引起了殷万福和殷择善强烈地不满。
最早开始与南菀对着干的,是瞎老父殷万福。他本就觉得南菀是冲着殷家的钱财嫁进来的,处处防着她。而从邻居的只言片语中,他知道了南菀正在坚持的行动,也就更坚定了南菀是个贱皮子扫把星的想法。
而父亲的沉郁,自然也影响了殷择善,于是便爆发了几日前的一场争执。
“我告诉你,不准再和那杨老头儿接触了,他嘴里没个实话!”殷择善把桌子拍得砰砰响,刚满好的酒杯随着他的动作一跳一跳的,酒花四溅。
“杨老丈骗我,李婆婆也骗我吗?还有对门的黄四娘,大家都这么说。夫君,这件事我们真的不占理,你能不能再考虑一下,我们不挣这种黑心钱不行吗?”南菀苦口婆心地劝着,下意识地抬手,想要安抚愤怒的殷择善。
殷万福接口道:“黑心钱!?你吃着我们殷家的,喝着我们殷家的,还装模做样地养着外面那一帮没脸的乞丐,现在你到觉得是黑心钱了?我看你就是想了歪的斜的,心思野了!”
听着自家公爹明里暗里的污蔑,南菀想要解释,最终也只是化作溢出唇齿的一声长长的叹息。而这一声不还口的悠长叹息,似乎是触怒了身旁的殷择善,他太阳穴上的青筋鼓了鼓,下一秒,一巴掌就扇在南菀的脸上。
“啪”的一声,最初的一瞬间愣怔后,南菀只觉得脑海中生出一只呶呶不休的螟虫蹦跳着叫嚣,耳畔回响着不断地嗡嗡声。南菀艰难地转过头,静静地看着身边的男人。那张脸并不凶恶,相反还带着些许文人气度。南菀站起身,默默地向房中走去。
背后传来殷万福的叫骂声:“不下蛋的母鸡,殷家也是给你脸了!”
那夜,南菀依旧是毫无怨言地给殷万福烧了洗脚水,伺候他上床睡觉,就仿佛桌上的龃龉不曾发生过一般。南菀不敢说自己心中不曾生出丝毫的怨怼,但至少这一切还在她能够容忍与接受的范围内。
火灾发生那日,殷择善回来得有些晚,身上有着浓烈的脂粉气。公爹殷万福因为身体不适,早早地上床休息了,只留下南菀一人守着一桌子菜,等待晚归的夫君。
殷择善步态虚浮地走进堂中,重重地坐在椅子上,南菀感觉到酸臭地酒气顺着殷择善的鼻腔直喷到她的脸上,那是一种危险而暴躁的味道。
“酒呢!”殷择善似乎很不耐烦,以至于用最简略的语句命令道。
“夫君,你喝多了,歇歇再饮吧?今日的菜都是你喜……”
“我问你酒呢!”殷择善的音调陡然拔高,看向南菀的眼神里也带着强大的压迫感。
南菀无奈,只能将温在碗中的酒取了来,递给殷择善。南菀纤长的手指甫一触到酒壶,眉毛就蹙了起来。因为长时间的等待,碗中的热水已经凉了,壶里的酒也带上了夜的寒意,而殷择善最反感的,便是温吞水般不咸不淡,不凉不热的酒。他现在脾气这般烦躁,只怕会借酒生事。
想及此,南菀拿着酒壶的手便往回撤了一下,还没等她说出口,殷择善便一把抢了去。
“拿来!”殷择善嘴中还骂骂咧咧了些什么,南菀并没有听清。
南菀的预料果然没错,殷择善咂摸了一下口中的酒,便尽数喷到了地面上,手一扬,来带着酒壶、酒杯、温酒的碗和一盘花生米都尽数扫落桌下。
“我天天养着你供着你,不是为了让你给我脸色看得!滚!都给我滚!”愤怒的咆哮排山倒海而来,压得南菀喘不过气来。面对盛怒之下的殷择善,她唯有柔顺地站起身,离开了压抑的房间。
南菀本想到厢房去躲一躲,但转念一想,殷择善性子酷烈,若是晚上就这般晾着他,没有遂了他的意,只怕接下来数日都会闹腾不休,南菀只得硬着头皮去了厨房,另取了一壶酒烫好。
酒壶被热水浸润,酒气也随之浮了出来,南菀用指尖小心地碰了碰,正是殷择善喜欢的温度。这时,一股焦糊味儿不偏不倚钻进了南菀的鼻腔,南菀心中疑惑,拿起酒壶转着圈打量,又掀开炉灶上坐着的锅,都没有找到气味的来源。而那股古怪的让人揪心的味道不仅没有减淡,反而愈发浓烈起来。
南菀慌忙推开厨房的门,只见正堂的方向火光骤起,直冲霄汉!南菀下意识地就像正堂跑去,可跑到一半,她却调转了方向,冲向殷万福所住的西厢房。殷择善毕竟是人在壮年,四肢健全,起了火自然知道闪避,可殷万福双目失明,腿脚又不甚便利,若是被困在火场之中,必是有死无生!
于是,南菀再无犹疑,一头冲进了西厢房。当时,殷万福正徒劳地在地上挣扎着,南菀拼尽全力才将这位过分肥胖的老人扶了起来,二人跌跌撞撞冲出了殷府大门。南菀将殷万福交托给揉着惺忪睡眼,走出房门查看情况的刘老丈,转身又跑进了烧得哔啵作响的宅子。
花市街的半片天空已经被熊熊燃烧的火焰灼红了,和漫天的暮色交相辉映。周边的邻里也察觉了异状,纷纷从家中奔了出来,和焦急的南菀撞到一处。
“菀姑娘!你这是做什么!火烧得这么大,你冲进去是送死啊!”黄四娘一把拉住南菀,紧紧地把她箍在自己身边,此时的南菀面色已经被大火熏黑,眸子却格外明亮。
“可是夫君还在府里啊!”南菀拼命挣扎,黄四娘几乎快要制不住他了。
“算颠倒那机灵劲儿,还能在火场里呆着吗?估计早就跑出来了!你当他跟你那么傻!”黄四娘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劝阻着南菀。
“对啊,菀姑娘,你也别急,殷大状一个大男人,腿脚肯定比你利索。”黄四娘的婆婆也跟着一叠声地安慰着。
“你们有人看到他出来了吗?他若是跑出来了,即便不找我,也该找公爹了啊!”南菀惶急地四下张望着,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而黄四娘的手依然紧紧地抓握着她的手臂,不肯放开。
“接下来的事情,沈大人便都知道了。”堂下的南菀微垂臻首,她依旧保持着那罕见的静谧与优雅,宛若佛前冉冉升起的一缕青烟。
“南菀,据你所言,殷万福口中的奸夫,并不存在?”沈忘向前倾着身子,越过案桌,平静地看着堂下的女子。
多灾海魇(六)
“回沈大人, 并不存在。”南菀的脸上无悲无喜,宛若月夜下悄然绽放的青莲,每一片花瓣都浸润着取自天光的佛性。
“贱皮子!你信口雌黄!再撒谎我拔了你的舌头!”殷万福朝着南菀所在的方向嘶声断喝。老人的粗鲁蛮横与南菀的沉静如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也引发了堂外百姓们新一轮的窃窃私语。
“南菀, 你说奸夫不存在,而殷万福却赌咒发誓确有此人,你们二人的口供差距如此之大,本官应该信谁呢?”沈忘的声音压过了堂外的纷乱,清晰地回荡在堂前。
“大人自有论断, 民妇不敢置喙。”
“沈大人,这贱皮子不说实话,你对她用刑便是!不信她不说!”殷万福再次抻长了脖子叫嚣道。
“啪”地一声脆响,惊堂木极快地击在案桌之上, 惊得所有人都一个激灵:“放肆, 本官行事还需听你调遣吗!殷万福, 本官念你晚年失独, 不与你计较, 你若再咆哮公堂, 本官绝不轻饶!”
堂下围观的众人都知道, 这位年轻的县太爷审案从不用刑, 据说衙门的夹棍都长了白毛。而“昭雪衙门”不见血光,却能平冤昭雪, 这本就是济南府的百姓们啧啧称奇之事,而这不开眼的殷万福,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要求从不用刑的县令大人对自家儿媳妇用刑, 实在是当众戳县令大人的眼珠子,也无怪县令大人勃然变色了。
沈忘这一发脾气, 殷万福倒是老实了,嘟嘟囔囔地不再言语。他本就肥胖,此时跪了半天腿脚受不住,只得将屁股挨着脚跟,半跪半坐着,整个人就像一个压得略扁的糯米团子。沈忘叹了口气,将目光移向了像铁塔般立在一旁的程彻,程彻会意,附耳过来,沈忘对他轻声交代了几句,程彻便得令离开了。
堂上的审问还在继续。
“传黄四娘、杨五六上堂!”
“威武!”
在上黑下红的水火棍声势震天的敲击声中,一名有些眼熟的妇人,和大火那日看护殷万福的伶仃老者走上堂来。
这位黄四娘,沈忘是有些印象的。当时在火场上,这位妇人曾讽刺殷万福又疯又瞎命还命长,而她的丈夫则不容分说将她拽走了,那时的场景,沈忘还历历在目。而另一位杨五六就更难忘了,他便是当时跟在殷万福身边的,如同干瘪的蚱蜢般的老人。如果说从殷万福和南菀口中问不出合理的解释,也许这两人的只言片语也能够提供破案的灵感。
“黄四娘,对于你的邻居南菀、殷择善和殷万福你是否熟识?”
“民妇那可是熟悉得不得了。”黄四娘显然已经做好了竹筒倒豆子大说一番的打算,三层厚重的眼皮下,争强好胜的圆眼睛闪着兴奋的光。
“那你知道殷万福口中所言的‘奸夫’是谁吗?或者说,大火那夜究竟有没有外人踏进殷府大门呢?”
“那民妇可得跟大人好好说道说道。南菀姑娘的人品,咱们花市街的街坊四邻们个顶个竖大拇指,若说南菀姑娘有奸夫,那是绝无可能!南菀姑娘每日里操持家务,接济穷人,忙着给那缺了大德的老殷家积阴德,以防那殷老头儿死了之后下拨舌地狱,哪有多余的空闲去找什么奸夫啊!”
此刻,黄四娘身边可没有时刻叮嘱她谨言慎行的夫君,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向着殷万福的方向努了努嘴,讥讽道:“有些人啊,乌鸦站在猪身上,愣是瞧不出自己个儿的脏啊!”
“你这恶婆娘,少在这儿指桑骂槐!”殷万福本就憋着气,当即反驳道。
“我是恶婆娘,你儿子就是烂叶菜!”
沈忘轻咳了一声,二人当即噤声,只是还气呼呼地瞪着对方,可见平日里便有不小的怨怼:“黄四娘,你家与殷家是对门,昨天傍晚,你可注意到什么异常?”
“昨天傍晚——”
昨天傍晚,黄四娘去院中取晾晒了一日的被子,刚刚因为忙着做饭烧水,黄四娘早就把晒了一天的被子忘在脑后,此时暮色四合,她才在婆婆的提醒下想起自己的失误,一拍大腿便急匆匆地往院儿里赶。
“这潮气都起来了,你这丫头大咧得紧呢,这一天不是白晾了!”
“知道了娘!”黄四娘一边一迭声地应着,一边踮着脚收竹竿上的被子。谁知道,越是忙乱这手臂越使不上力,没法子,黄四娘只得搬来墙边的矮凳踩在脚下,这才自觉方便了些。黄四娘家的围墙并不高,踩在矮凳之上就能看见对面殷府的状况。
只见路上正行来一人,步履匆匆,直往殷府大门而去。借着门口的灯光,黄四娘才看清,来人正是殷择善,面上还带着隐隐的怒容。面对着前来应门的南菀,他张口便责备道:“怎么这么久!”
南菀还没来得及解释,殷择善就像头莽熊般愣头愣脑地扎进门去,把南菀撞了个趔趄。从黄四娘的角度看不清南菀面上的表情,只见她稍稍顿了一阵儿,继而关上了大门,插上了门闩。
“抢着戴绿帽子呢!”黄四娘心中暗暗骂了一句。
因着天气爽利,黄四娘与夫君,婆母选择在院中用膳,相较于自家矮□□仄的房屋,敞亮的庭院的确是更让人身心通透。三人沉默地吃了一阵儿,黄四娘又想起刚刚殷择善的行径,心中不快,正准备和夫君婆母牢骚两句,可还没张嘴,便闻到了一股古怪的焦煳味儿。
“灶上还煮着东西吗?”只顾扒饭的夫君头也不抬地问道。
“没有啊……”黄四娘嘴上这么说着,却还是颇有些不自信地站起身,向着灶台的方向张望。
“坏了,是老殷家烧起来了!”裹着小脚的婆母看了一眼街对面灼热的天色,一溜小跑地打开了自家小院的院门。黄四娘也心惊肉跳地挤到门口,果然看到殷府院中火红一片,她与婆母对望了一眼,心中皆想着那位菩萨般的菀姑娘。
“菀姑娘!菀姑娘!快跑啊,起火了!”黄四娘冲过去拍打着殷府红殷殷的大门,一迭声地喊着。门已经微微发烫,可见府中火势不小。
“要不让幺儿翻墙进去瞅瞅?”婆母提议道,而就在这时,大门轰然洞开,南菀扶着殷万福冲了出来。
只见南菀长发散乱,白净的脸颊上蹭着黑灰,袖子上也被火星燎出了孔洞,形容狼狈。而她搀扶着的殷万福还在絮絮叨叨地重复着儿子的名字,频频回头,用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望着火光灿烂的方向。
“哎哟,丫头啊……”婆母心疼地扶住南菀,而这时,揉着惺忪睡眼的杨五六也走了过来。南菀一把将殷万福推给杨五六,急急说道:“请大家帮我照顾一下公爹,夫君还在火场中没出来,我得回去。”
“诶!这怎么行!”黄四娘想也没想就一把拉住了南菀,冲杨五六使了个眼色。杨五六会意,赶紧将殷万福往边上拉去,哄劝着他先去自家屋中歇息。黄四娘这才压低声音说“他一个大男人,还用你去救吗!”
“对啊,说不定早就自己跑出来了。”婆母跟着附和道。
“——所以说,那算颠倒烧死了可赖不得菀姑娘,就是要怪也是我和婆母多嘴。可是若我们不多那句嘴,烧死的可就不仅仅是那杀千刀的算颠倒,只怕菀姑娘的命也会搭在里面了!”堂上,结束回忆的黄四娘还有些心有余悸,似乎鼻腔中还能闻到昨夜大火的焦煳味儿。
殷万福在一旁听得老泪纵横,诺诺不止:“都是狐狸精,都是害我儿性命的狐狸精!”
黄四娘也不理他,脸上露出释怀的笑意,对沈忘叩头道:“沈大人,昨日里我家那口子死活拉我回去,不让我乱说话,那也是怕我一口气交代了,把祸事揽到自己头上。可民妇觉得自己没错儿,那算颠倒的命是命,菀姑娘的命便不是吗?”
“若因此大人要抓了我去问罪,我也认。”黄四娘红扑扑的方脸膛一扬,颇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气魄。
沈忘温和地勾了勾唇角,道:“黄四娘,只要你所言非虚,并未欺瞒于本官,本官也断不会因你拦阻南菀而治你的罪,你和你的夫君都大可放心。”
闻言,黄四娘转头冲着堂外道了句:“你瞧瞧咱沈大人,我说得没错吧!”
沈忘朝堂外瞟了一眼,隐在人群中瑟缩着脖子的男子,正是昨晚斥责黄四娘多嘴之人——黄四娘的夫君。
对于行事毫不拘礼的黄四娘,沈忘不以为忤,也并未作出任何评判,只是转而将目光投向了跪得有些腿麻,屁股挪个不停的杨五六:“杨五六,你昨日所见确如黄四娘所言吗?”
多灾海魇(七)
听堂上的县令大人喊自己的名字, 杨五六全身不自觉地颤了一下,赶紧忙不迭地点头应道:“回县令大人,黄四娘说的都是实话。”杨五六抬起半拉眼皮, 偷偷看向堂上年轻的男子。昨夜的月色中, 男子眉眼柔和,同邻家的少年郎一般平易近人。而今日他身着官袍,高坐大堂之上,倒的确有了几分人中龙凤的架势。
杨五六咽了口唾沫,暗暗懊恼自己昨日行为失当, 在县令大人面前张牙舞爪,对着殷万福骂骂咧咧,只希望县令大人不要责怪才好。他正纠结地想着,却听沈忘开口道:“杨五六, 昨夜里南菀将殷万福托付于你, 可见她对你之信任, 可殷万福却对你颇有微辞, 其间是何缘故?”
“那老匹夫……”刚说了开头, 杨五六赶紧改口道:“回县令大人, 那殷万福与草民, 是这么一回事——”
殷万福一家子是一路逃荒来到济南府的, 初来乍到的殷家人连条囫囵个儿的裤子都没有,殷择善到了上私塾的年纪, 还光着膀子在大街上乱窜,引得一堆大姑娘小媳妇左躲右闪,这种窘迫让心善的杨五六实在看不过眼去。
他帮殷万福张罗着, 寻了个打更的活计,给私塾老先生捎了一壶好酒, 硬是把殷择善塞了进去。而殷万福病弱的妻子,也在场五六的介绍下寻了个酱菜园子做短工。就这样,殷家人才算在历城县有了安身立命的资本。
杨五六是个鳏夫,身畔也没有一男半女,所以最开始他的的确确是将殷择善当自家小子疼的,可逐渐地,杨五六察觉地出了这对儿父子的异样,他们似乎永远无法控制住自己多疑的心魔。
两家人互帮互助的友好关系戛然而止于一个下雪的冬夜,只因为殷万福的妻子顺手帮杨五六捎了一小罐酱菜,便彻底打翻了殷万福的醋坛子,在铺着厚厚一层积雪的街道上,殷万福大声喝骂叫嚣,恨不得将曾经恩人的面子彻底踩到泥淖中。而当时十余岁的殷择善不仅不阻拦规劝,却是不问青红皂白将杨五六视若寇仇,任凭母亲在一旁哀哀哭泣也毫不动摇。
此事闹得尽人皆知,邻里们都相信杨五六的人品,倒是没有人私下说闲话,可殷万福的妻子却是个好脸面的人,因这一场无妄之灾生了大病,郁郁而终。这下可好,殷万福和殷择善便把这桩祸事彻底记到了杨五六的头上。
这场闹剧之后,杨五六彻底和殷家人断了联系。殷万福依旧做着他介绍的打更的活计,白日里上街卖自己编制的竹筐;而殷择善也依旧上着杨五六托关系的私塾,只是那家酱菜园子里,再也没有那瘦弱伶仃的身影。
及至后来,贫困的殷择善成为傲慢的殷大状,第一件着力经办的事便是利用一张房契将杨五六的老宅占去了一半,以报当年丧母之仇。身无倚仗的杨五六闹了几次,都是无疾而终,最后一次二人对簿公堂,以杨五六挨了十板子才算作结。
这十板子,让杨五六在榻上躺了一个月,若不是黄四娘时常伺候茶饭,只怕饿死了都没人收尸;这十板子,也彻底打醒了杨五六对殷家人无谓的幻想,自此之后,两家人愈发势如水火,连大街上迎面见了都要互啐一口唾沫。
而这一切,却随着南菀的到来悄然改变。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杨五六每日清晨都会在自家小院门口发现一碗热气腾腾的豆粥,用料很是舍得,一闻便是上好的小米与黄豆磨出的浆子。杨五□□处打听,这才知道是殷家的新嫁娘送来的,他当下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翻了豆粥。
这一脚踢得用力,瓷碗当即便碎了,碎瓷茬儿散了一地,杨五六也不收拾,满地狼藉似乎昭示着他错付的真心。当夜,杨五六出门放水,一眼就看见门口蹲着一个纤瘦的身影,一袭白衣把杨五六吓得魂飞魄散。
定睛看去,却是那殷家的新嫁娘。女子长得端丽,在夜色中缥缈如仙,似乎一阵风就能吹散了。她蹲在地上,借着并不明亮的月光,正仔仔细细捡拾着什么。她收敛得认真,根本没有注意到不远处观望的杨五六。
女子将细小的瓷茬一点点捻起来,收到随身带的口袋里,仿佛从恒河中收集着沙砾。微弱的月光下,她白净柔软的面庞,虔诚得带着佛性,像极了庙里的观音。杨五六感觉自己气鼓鼓的心被什么尖细的东西扎了一下,积郁的怒气顺着那小小的孔洞散了出去,只留下有些干瘪的怜惜。
真是个好孩子……杨五六心中默默地赞了一句。
他没有打扰南菀,憋着尿悄悄退回房里,第二天一早,杨五六将新送来的热腾腾的豆粥,一仰脖喝得干干净净。
就这样,南菀与杨五六之间的忘年交情,绕过了门庭森严冷硬的殷府宅院,躲开了殷氏父子固执偏颇的视线,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结起了细密而柔软的藤蔓,终究结出了香甜的果实。
“沈大人,菀姑娘的的确确是好女子。”杨五六以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作结道。
“她拿家中的粮食养肥了你这外人,你自然觉得她是好女子。”一旁的殷万福阴恻恻地嘟囔道。
杨五六恨恨地瞪了他一眼,也不反驳,只是对沈忘叩头道:“县令大人,那殷大状前世修来的福分,娶了菀姑娘这般大好人。可他自己呢,不知珍惜还变本加厉。前些日子,他收了黑心钱替那裴氏夫妇撤诉,最终却闹得人财两空,裴氏夫妇的惫懒儿子便和算颠倒闹将起来,听说打得头破血流。”
“昨日里我看到两个黑乎乎的人影冲出了火场,待走近了才看清是菀姑娘与这老匹夫。若不是菀姑娘有求于我,草民是绝对不会再掺和这家人的烂摊子的!”
他转过身,指着殷万福的鼻子怒骂道:“这老不死的,咒死了自己老婆不说,现在还想冤死自己的儿媳,简直……简直就是天煞星降世!县令大人万万不要听他妖言惑众,菀姑娘真的是无辜的啊!”
一束利芒从沈忘眼中一闪而过,屏风后也传出极轻的疑惑声:“诶?”可是很快,屏风后再次寂静无声,那道摄人的光点也从沈忘的眸子里悄然而隐。
“杨五六,你且放心,孰是孰非本官自有定断,绝不错枉好人。”沈忘的声音极是柔和,宛若穿过林间的月光,他就这样平静而温和地说着,忽而转头看向黄四娘:“对了,黄四娘,你方才说你看到殷择善撞开南菀进了殷府大门,对吗?”
黄四娘没想到沈忘会突然问到自己身上,先是一愣,继而大声答道:“没错县令大人。”
“那……再往前呢?你看到的什么?”
“我看到……看到了殷择善的脸?”黄四娘歪着头,仔细回想着。
“啊,对,那再之前呢?”
“嗯……我看到殷择善跌跌撞撞地往回走……”
沈忘笑着颔首:“这就对了,本官方才差点儿忘了。”说完,他自顾自地微微抻长了脖子,看向堂外街道的方向:“程捕头该回来了吧?”
就像是在回答沈忘的自言自语一般,街道上真的出现了程彻的身影,而他身后则跟着一位陌生的女子。那女子的眉眼生得颇为娇俏,一身浅绯色的衣裙更是将这种骨子里散发出的柔媚放大了数倍,衬得人面桃花,相映生辉。二人行来的方向正是历城县衙,围在堂外观审的百姓们又开始新一轮的小声议论。
“欸?这不是子衿姑娘吗?”
“你认识?”
“这……这谁不认识啊,就是咱们济南府的花中魁首啊,就是广寒楼的头……”
一声清脆地巴掌声响起,议论声骤停。被扇了一个耳光的男子垂头丧气,喏喏不敢言语,只是心中暗骂自家的母老虎不留情面,竟然当众让他下不来台。而他身旁向着他怒目而视的妇人则放下了扇红的手,往地上恨恨啐了一口,掉头便走。
那男子恋恋不舍地看了眼走上堂盈盈跪下的子衿姑娘,又无奈地看向自家媳妇儿远去的方向,纠结了片刻,还是急匆匆地向女子消失的街道追了去。走之前千叮万嘱一旁的邻居:“你看完了可告诉我结果啊!”
堂外这一场小小的闹剧,并没有影响堂上人平和审慎的心境。广寒楼坐落于估衣街口,是济南府最为有名的青楼,而这位子衿姑娘正是广寒楼艳名远播的头牌。
在南菀的讲述中,沈忘准确地捕捉到了“浓重的脂粉味”这一关键信息,而再联系上这位“有了黄金屋,只要颜如玉”的殷大状,不难猜测他可能会去的地方。于是,沈忘便遣程彻到济南府的几家花楼探问探问,果不其然,头一家广寒楼便寻到了他们需要的证人。
这时,屏风后传来低沉而阴冷的女声:“你下次再派他去这种地方,就试试看。”沈忘面色一白,仿佛感觉鸟铳黑洞洞的枪口直顶在背上一般,连忙轻声安抚道:“这次是我思虑不周,下次绝不再犯。”
那冰寒之气这才稍稍疏减,沈忘抹了把额上的冷汗,看向堂上跪着的子衿姑娘。
多灾海魇(八)
“子衿姑娘, 昨日你可曾见过殷择善?”
“自然见过,要不然民女又怎么会被沈大人请来呢?”子衿姑娘媚眼如丝,狭长的凤眼如同带着钩子, 隐在浓密的睫毛之下, 看得堂下的男人们心旌摇曳,都不由得抻长了脖子。
沈忘面色如常,似乎无论堂下跪的是貌美如花的子衿姑娘还是泼辣妇人黄四娘,对他而言都没有任何区别:“好,那你便说说昨日的情形吧!”
“昨日那殷大状——”
殷择善已经纠缠了子衿姑娘有一些时日了, 作为济南府花中魁首的子衿姑娘已经有了选择客人的权利,再加上殷择善只是财力雄厚,却无权势,并没有入得了子衿姑娘的眼。可殷择善白花花的银子却砸得广寒楼的老鸨晕头转向, 日日里为殷择善说着好话。
“我的肉儿哇, 你怎地就这般瞧不上这殷大状啊?他毕竟是济南府的名流红人儿啊, 咱们多少也得给他点儿面子不是?”老鸨肥厚的巴掌亲昵地揉捏着子衿姑娘的肩膀, 语重心长道。
“妈妈, 面子我可是给了, 那殷大状送来的东西, 我不是都照单全收了?”子衿姑娘玩弄着自己的青丝, 斜斜地倚靠在美人榻上,柔若无骨。
“可是咱们光收礼, 连面儿都不给人家见一下,是不是……”老鸨最是察言观色,她看到子衿的脸上流露出丝丝不耐之色, 便柔声问道:“肉儿哇,你是不是和这个殷大状有什么过节啊?”
“过节嘛倒是没有, 我只是替那南菀不值。神仙般的人物落到个癞头狗手里,这癞头狗还尚不知足,可叹啊……”子衿将目光投向窗外的层叠山峦,幽幽地叹了口气。
像她这样的青楼中人,寻常女子唯恐避之不及,更有甚者会掩鼻唾弃,就仿佛她身上沾染了什么臭不可闻之物一般。可那南菀却与众不同,第一次见时,南菀捡到了她遗落在水粉摊上的荷包,竟直接送到了广寒楼。
当她在楼下见到南菀时,晌午的阳光斜斜地照下来,在她身上镀了一层光华璀璨的金边。南菀的视线不闪不避,直直地望向她,随之露出诚挚而温柔的笑意:“那小贩说了,是广寒楼子衿姑娘的荷包,我正好顺路,便送过来了。”
平日里牙尖嘴利的子衿不知为何竟是语塞,她伸出手,从南菀的掌心中取走那湖蓝色的荷包,荷包上绣着两条肥嘟嘟的小金鱼,每一片鱼鳞都闪动着莹润的光。她的小指无意间擦蹭到南菀的皮肤,那是与男子截然不同的细腻与微凉,甚至能够感觉到女子绵延交错的掌纹的弧度。
南菀感到自己被烫了一下,而烫到自己的却不是灼热的温度,相反是妥帖到令人安心的暖意。自始至终,子衿姑娘一句话都没有说,仿佛涌到嘴边的话语都被拂面吹来的微风偷走了。也许是感觉到了子衿的紧张与窘迫,南菀再次恬静一笑道:“我叫南菀,家住花店街,子衿姑娘若是得闲了,不妨来家里坐坐。到了街上打听菀姑娘,自有好心人为姑娘指路。”
语罢,她柔柔转身,消失在一派如初雪般白亮的天光里。
子衿自然不会上赶着跑到花店街去良家妇女的家中作客,但南菀自然而然流露的善意,无处藏匿的仙人玉貌却终究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也正因此,她在知道殷择善是南菀的夫君之后,就决定远远躲开这不知好歹的癞头狗。
然而,这殷择善的热情却出乎意料地难以消磨,相反地,子衿姑娘的耐心却是一点一滴地消耗殆尽了。
大火那日的下午,殷择善又来了。这一次,子衿罕见地将他请进了内室,奉上了一杯清茶,殷择善喜不自胜,目光在子衿的脸上流连忘返,并双手奉上一件银镀金点翠发簪。
“还请子衿姑娘笑纳。”殷择善眉眼带笑,声音也低沉柔和得让人头皮发麻。
子衿的眸光在簪子上一扫,一抹轻飘飘的笑容浮上嘴角:“点翠……果然像是殷大状的风格。”
殷择善见子衿姑娘的反应,赶紧缀上一句:“我见姑娘多是红宝石红玛瑙的首饰,红色俗不可耐,可衬不起姑娘的玉质花容,唯有翠鸟之羽方能装点姑娘的云鬓。”
“拿鸟儿活生生的性命装点鬓发,妾身可配不上。妾身本就是圈在笼中不得自由的鸟,何苦再戕害同类呢?殷大状拿回去吧,这个妾身不收。”子衿懒洋洋地将那价值连城的发簪抛回到殷择善的怀里。
殷择善犹自不死心,讨好道:“子衿姑娘既是不喜欢,那我明日再给姑娘买别的首饰便是。那今日咱们……”
子衿姑娘以手掩口,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便从贝齿间倾泻而出,笑得殷择善目眩神迷,几乎站立不稳:“殷大状,妾身今日不方便。”
“那明日……不……后日……大后日呢?”
“若是与殷大状,那只怕是日日都不方便了,送客!”
雾气般的纱帘缓缓垂降下来,在殷择善与子衿姑娘之间形成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倚靠在美人榻上的子衿看着纱帘外殷择善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的脸色,心中暗暗好笑。她自小就厌恶那偷走了仙女羽衣牛郎,而这殷择善,只怕被那牛郎还要讨厌千倍万倍。
“狐狸精!把我儿给你的钱都给我吐出来!”殷万福的怒吼将子衿从回忆中扯了回来,她不以为意地瞟了殷万福一眼,笑道:“你还当你儿子的钱是好来的啊?白给我都嫌脏呢!不过我也算是帮你们老殷家积了些阴德,你儿子送我的首饰,我都在刘掌柜那儿当掉了,济南府的小乞儿们多少都受过我的恩惠,也算是弥补你儿子造下的冤孽了。”
此言一出,无论堂上还是堂外,都响起隐隐的叫好声。济南府的百姓们怕是今日才知晓,那花中魁首,却也是匣中名刃,自有虎啸龙吟之音。
南菀抬起头,静静地向子衿姑娘投去一瞥,双唇翕动,无声地说道:“谢谢。”
子衿姑娘一怔,继而一种绝不应该出现在阅人无数的花魁脸上的羞涩红霞浮上她的颧骨,紧接着又在眼角眉梢弥漫开来,子衿姑娘赶紧低下了头。
与案件相关联的证人一一留下了证词,然而沈忘却没有仅凭一场堂审敲定真凶,还需重返现场,细细查证。堂审的最后,沈忘只是意味深长地道了一句:“南菀姑娘暂且收监,择日再审。”围观的百姓们都各自散去,殷万福见南菀被收监,也自觉得到了公正的审判,拄着拐杖晃悠悠地离开了,可黄四娘还守在衙门口,任凭她的夫君如何求告拉拽也不肯走,颇有一副立地生根的架势。
沈忘远远瞧见了,便遣柳七去问个清楚。黄四娘也不藏着掖着,说得唾沫横飞,柳七也是频频点头,半晌,柳七方才对沈忘回复道:“黄四娘让我问问沈兄,自古以来,女子入囚便难得清白,往往生不如死。虽大明律严禁□□女囚,但说到底也只是一纸空文。今日南菀姑娘收监,沈兄可否保证南菀姑娘的清白之身,若是可保,她便调头离去,再无二话;若是不可保,她今日便是拼却身家性命,也绝不让南菀姑娘受辱。”
听着听着,沈忘的面色逐渐肃重起来,他向衙门口昂然而立的黄四娘敬佩地望了一眼,沉声对抗七道:“停云,你对黄四娘说,若南菀姑娘在我眼皮子底下受辱,我沈忘这父母官不当也罢。”
柳七得了令正欲传话,却又被沈忘拉住,道:“县衙内的官媒婆正紧俏,若那位黄大姐有心,不妨亲自来衙门看管接送,本官求之不得。”
柳七低声笑了,点头道:“不愧是沈县令,这时候还想着招徕人才。”
沈忘被她说得脸色一哂,再想解释,却见柳七早已快步向黄四娘走去。黄四娘个头颇高,见柳七近前,便微微弯下腰侧耳细听,脸上的神色也随之郑重。待柳七说完,她昂首看向不远处微笑等待的沈忘,双手抱拳,遥遥一拜。
堂上的会审结束了,可堂下的会审却刚刚开始。待柳七和沈忘返回后院,金桂树下的石桌旁已经是坐了一圈人,易微、程彻、霍子谦都如同嗷嗷待哺的小燕,抻长了脖子等待着二人。沈忘不由得苦笑:“你们就不能让我歇歇,我这早饭还没吃饱呢!”
“哎呀,少吃一顿饿不死,我可是听出了些门道,正想跟你讨论讨论。”易微赶紧道,引得程彻诧异地望向她,心中暗道:少吃一顿饿不死?我没听错吧?
霍子谦也面露焦急之色:“是啊沈兄,这南菀姑娘绝对不是凶手,咱们得尽快给她洗刷冤屈啊!”
闻言,程彻的脑袋随之转向了霍子谦,哪怕是粗豪如他,也多少看出了霍子谦对南菀姑娘异乎寻常地关心,只是他对这种事情颇不开窍,还自顾自地疑惑道:“南菀姑娘好像没给咱们衙门口送豆粥吧?”
见几位好友鸡同鸭讲,沈忘不禁好笑,他拂去石凳上的落叶,叹道:“既然大家都这般关心,那我们便借会审所得的证词,分析分析案情。”他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双肘搁在石桌上,上身微微前倾,声音中也带了一丝神秘:“诸位,你们发现证词中的矛盾了吗?”
多灾海魇(九)
“矛盾……自然有矛盾啊, 那殷老丈老而无德,硬是冤枉自家儿媳妇有奸夫,而通过邻居们的证词却能够证明, 这奸夫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情。殷老丈的证词与所有人相悖, 这不就是矛盾吗?”霍子谦分析道。
霍子谦对案件的推理并不擅长,是以他虽兼任着“刑名”与“钱谷”师爷的双重身份,实则只掌“钱谷”,而“刑名”师爷倒成了易微的差事。而这次沈忘出言询问,霍子谦却抢在易微前面答了话, 可见关心则乱。
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浮现在易微的唇角,她夸张地砸吧了一下嘴巴,似乎在回味什么无比美味的糕点一般:“老话怎么说来着,色字心头一把刀, 书呆子, 这把温柔刀可是把你捅得不轻啊!”
要说这阴阳怪气, 隆庆一朝易微认第二, 那便没人敢认第一, 霍子谦当即便羞臊得满脸通红, 诺诺道:“沈兄既是问了, 我便照实答了, 易姑娘你可别拿我开心了……”
“就是,微儿, 老霍跟我一样嘴笨,你别欺负他了。再说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老霍替那南菀姑娘说话, 咱们也能理解。”程彻也急忙为兄弟解释道。
霍子谦闻言,白净的面皮儿更红了, 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柳七解围道:“寒江,你可看出了端倪?”
易微方才正恶狠狠地瞪着程彻,如同一只炸了毛的小猞狸,这边厢听柳七问她话,凶狠的表情立刻柔和乖巧起来,看得程彻瞠目结舌:“柳姐姐,方才我在屏风后面倒是听出了些门道。但是,我又没有自信确定我的想法是对的……”
“哦?”沈忘眉毛一挑,感兴趣地问道:“小狐狸还有不自信的时候?”
“因为……不太合常理。”易微倒是难得没有和沈忘顶嘴,纤细的柳叶眉在眉心虬结成一团。
“说来听听。”
“你们还记得那个黄四娘说的她看见殷择善的场景吗?她当时说,她是借着门口的灯光才认出来人是殷择善,对吧?可是后来,那位杨老丈的证词却有些出入,那位杨老丈出现的时候,殷府的火已经烧起来了,而他说的却是,他看见两个黑乎乎的人影冲出了火场,待走近了才看出是殷万福和南菀姑娘,你们不觉得这两段证词很是奇怪吗?”易微道。
沈忘心中暗赞,不愧是小狐狸。可他的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等待着其他人的反应。柳七思索了片刻,恍然道:“你的意思是,黄四娘口中殷府大门口的灯光,在杨老丈的口供中却消失不见了?”
“没错,如果说黄四娘没有撒谎,殷府大门口有灯光的情况下,杨老丈怎么会看不清冲出来的殷万福和南菀呢?”易微点头应和着。
“那会不会是有人出来吹灭了灯笼呢?”程彻绞尽脑汁思考着。
“不会,我记得黄四娘说,南菀姑娘和殷择善进府后就没有再出来,府门也上了门闩。黄四娘一家三口就在院中吃饭,如果说中途有人出来,那就在殷宅对面的黄四娘一家一定能听到些动静才对。除非,黄四娘在撒谎,殷府门口本来就没有点灯。”
程彻猛拍了一下大腿,赞叹道:“我们微儿就是聪明啊!这都能发现!”
易微面上一红,得意之色从眉眼间一闪而过:“而且,我记得我们赶到的时候,殷府门口确实是没有灯笼的。总不能宅子里烧得乱七八糟,还有人特意出来吹蜡烛吧?所以我觉得黄四娘的证言,至少在这个问题上不可信。可是,我又推断不出她撒谎的动机。”
“是啊……黄四娘没有必要因为这个事情撒谎啊?”霍子谦也是大惑不解,求助地望向始终笑而不语的沈忘。
沈忘也不抻着,当即展颜道:“黄四娘究竟有没有撒谎,或者说黄四娘究竟为什么撒谎,咱们暂且搁置不谈,我再提出一个证词中矛盾,大家来听听看。南菀的证词中曾说到,殷择善那日回家的时间很晚,而且整个人醉醺醺的,脚步虚浮。而我们从子衿姑娘的证词可以推断出,殷择善极有可能是因为在子衿姑娘这儿吃了闭门羹,这才借酒浇愁。所以,南菀所说的殷择善大醉晚归是很合理的一段证词。”
他环顾众人,似乎在观察是不是每个人都消化了他刚刚的表述,继而温声道:“可是,你们还记得黄四娘的证词吗?她当时说的是……”
易家微倒抽一口冷气,接口道:“我想起来了,她当时说那个人影急匆匆地往殷府走去,借着门口的灯光,她看出那人是殷择善!一个人喝得醉三妈四怎么可能还脚步匆匆呢?这也是矛盾啊!”
“所以,这也是你让黄四娘重新复述一遍证言的原因?”柳七若有所思地看向沈忘。
沈忘颔首道:“不应该说是复述,而是倒叙。一个人如果打定了主意想要说谎,往往会自行架构一个完整的故事,在脑海中推演多次,所以这种情况下,并不容易从他的证言中分辨出真伪。可是,如果你让他把这个编纂的故事倒着说一遍,便极有可能出现破绽。所以,当我引导黄四娘倒着回忆事情的经过时,她故事中曾经‘急匆匆’行走的殷大状,就变成了‘跌跌撞撞’的样子了。”
“原来如此。”柳七用修长的手指捻着自己的下巴,频频点头。
“可是大狐狸,就算是如此吧,咱们也解释不出黄四娘撒谎的动机啊,再说,她这两处有矛盾的证词,在整个案子中似乎也无伤大雅吧?”易微提出了异议。
沈忘微微一笑,成竹在胸:“这个答案,只怕要在火灾现场才能寻得到。”
一个时辰后,一身褐色麻布衣的沈忘,和一身书生打扮的柳七出现在殷府的废墟之上。案件还在勘验中,而这南菀姑娘又极得人心,沈忘便决定低调行事,只是同柳七作寻常人打扮前往火灾现场。虽然“刑名师爷”易微满脸的愤愤不平,可程彻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她就转怒为喜,和程彻躲到一边叽叽喳喳说小话去了。
沈忘和柳七不知道的是,程彻那一句相当有威慑力的低语是:“人家天天和咱们混在一处,你总得让阿姊和无忧单独相处相处吧!”
沈忘和柳七小心地躲避着摇摇欲坠的墙壁与门板,仔细地在一片黑灰的地面上寻找着什么。虽然程彻只是一句戏言,可这又的确是沈忘与柳七罕有的单独相处的机会。然而,这两个人却毫无旖旎情丝,一个比一个眼睛瞪得大,蹲在被烈焰侵袭肆虐过的大地上,连对话都显得格外整肃。
“停云,你还记得殷择善后脑的那个伤口吗?”
“嗯,从今日堂上杨五六的证词来看,应该是那日殷择善与裴氏互殴造成的。事后我也就此事问过当时围观的百姓,确有此事,而当时也的确见了血。”
“可是如果,这也是谎言呢?”
柳七直起身,看向门板后半跪在地上的沈忘,正午的阳光直直地照了下来,将整个天地都笼罩在一片耀目的苍白之中,而那半扇烧得变形的门板却营造出一方安全的暗影,让柳七难以看清阴影之下沈忘的表情。
“谎言?你的意思是……殷择善脑后的伤口并非是旧伤?”
沈忘没有回答柳七的疑惑,相反他接着反问道:“停云,你是否知道某一种方法,能让火灾现场的血迹重现?”
柳七一怔,下意识地点头道:“以酽醋混合烧刀子,浇于地面,利用其挥发性或可使暗藏的血痕显现。”
“好!”沈忘轻声赞叹了一句,柳七永远是那柄锋芒毕露的宝剑,足以劈开任何掩藏着污浊与黑暗的迷雾,而沈忘则乐得臣服于这无可抵挡的锋锐,毕竟这天底下的仵作绑在一起,又有几人能出柳七其右呢?
“那这大火所遮掩的秘密,就要被我们揭开了。”
多灾海魇(十)
在沈忘所圈定的位置, 柳七将浓醋与烧刀子混合而成的,气味诡异的液体泼洒在黑黢黢的地面上,静待了一阵儿, 果不其然, 地表浮起了一滩浓黑色的血迹。
沈忘蹲下身,仔细地看着那片血迹的形状,以手指曰:“从血迹的形状来看,应该是殷择善被重物击打或者撞击,颓然倒地之后, 脑后的伤口流出的血水沁入地面,方能形成这么大面积的血泊。而这片血迹周围,还有滴溅的血点,说明殷择善被重击之后, 还尚能行动, 但这种行动也只局限在撑起身体或者爬行这种靠近地表的动作,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子谦会在门口发现他烧焦的尸体了。”
柳七若有所悟:“也就是说, 殷择善的伤口并非是与裴家人互殴造成的, 而是在大火的当日被重物击打撞击所致, 也正因为这个伤口使得殷择善没有办法逃出生天, 力竭不支被烧死在门边?”
沈忘微微一笑, 道:“也对,也不对。”他摊开手, 掌心朝上,只见那被阳光浸染得近乎透明的手掌中间,静静托着一粒浑圆的朱砂, 宛若空无一人的雪原上盛放的娇艳红梅。
“这是……”
“这就是谜题最后的答案。”
* * *
霍子谦紧紧攥着手中的线毯,有些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作为明面上的刑名师爷, 历城县衙的大牢他已经来过无数次了,但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般令人望而却步。
历城县衙的大牢并不像百姓们想象中的那样阴森恐怖,相反,在沈忘的整修之下,每一间牢房都显得干爽整洁,确保了囚犯们最基本的尊严。大牢中并没有羁押的囚犯,那批随方长庚叛乱的衙役早已正法,此后就难得再有囚犯光顾了,最近一批收押的囚犯还是涉及裴柔案的陈其光、陈夫人和陈文景,而更近一些的,便是此刻待在女牢中的南菀姑娘了。
霍子谦走得极轻极慢,但饶是如此,他依旧觉得自己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长廊中空洞得骇人。待到他终于走到南菀的牢房门前,贴身的里衣已经湿透了,在初秋的夜风中吹拂下,渗着丝缕的凉意。而这种悄然的不适感,在他看到牢房中的女子时,尽数散去。
此时的南菀正背对着牢门,牢房门上的铁栏杆在她单薄的衣衫上留下笔直而浓重的阴影。薄透的月光从气窗中倾泻而下,洒遍全身,让她如同置身在一个光亮而透明的茧壳之中,下一秒便会羽化成蝶。她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她的声音如此的低沉轻柔,让霍子谦感到连时间都因她的梦呓般的祈祷而缓慢下来。
霍子谦缓缓舒出一口气,他第一次感觉到,原来美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真的是蕴化于实体的,而他面前的南菀姑娘,正是美本身。
许是被霍子谦的叹息所惊扰,南菀停下默念,缓缓转过身来,冲着霍子谦露出一个极浅淡的微笑。
霍子谦咽了口唾沫,紧张地开口道:“南菀姑娘,你这是在……”
“为逝去的夫君祈福,愿他得脱火狱,轮回往生。”南菀微微垂下眼帘,眸子里的光芒明明灭灭。
“南菀姑娘,还请……还请节哀。”
“人终有一死,命中注定之事又岂是人力所能转圜,所以对于夫君的死,民妇虽是悲恸,但也知生死有命,不会执念于此。然而,夫君生前作恶颇多,罪孽深重,只怕死后也难得安眠。”南菀的面上露出一丝复杂而悲凉的笑意,让霍子谦看的心中一酸:“民妇本以为,通过自己的微薄之力,或许能扭转一二,可谁料……人算不如天算……”
“南菀姑娘,其实……其实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历城的百姓们都念着你的好,说你是活菩萨。我也认为……认为你很好。”
南菀抬起头,柔柔地在霍子谦的脸上扫了一眼,如同轻灵划过荷叶的露珠:“受之有愧。”
二人之间再次沉默下来,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半晌,南菀开口道:“霍师爷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霍子谦一拍脑门,懊恼道:“差点儿忘了,柳仵作说,牢中阴冷,怕南菀姑娘不习惯,让我送毯子来呢!”
他透过牢门的铁栏杆,将线毯递了进去,南菀伸手接过,捧在胸前,埋头细嗅,露出笑容道:“柳仵作有心了,刚晒的毯子,还带着日头的香气。”
“也谢谢你,霍师爷。”
霍子谦身子一颤,像被烫到一般站起身道:“南菀姑娘,夜已深了,你也早些安寝,明日……明日……”
南菀一歪头,疑惑道:“明日怎么了?还要升堂吗?”
“也许吧……”霍子谦急匆匆地抛下一句话,逃也似的离开了大牢。
在这个令霍子谦辗转难眠的秋夜之后,一大清早,济南府的城门口便围了一大群人。
“快念念,这写的啥?”
在一堆大字不识的百姓中间,一名穿着有些寒酸的秀才被推举了出来。秀才颇有些自得的振了振衣,摆足了架势一摇三晃的走到告示前,微倾着身子细细看去,可刚瞄了一眼,便夸张地大呼小叫起来:“怎么可能!”
这一下,围观的百姓们可不依了,纷纷叫嚷道:“诶,黄秀才,你也别光自己个儿看啊,好歹给咱们念念啊!”
黄秀才勃然变色,气愤道:“还看什么看,咱们找沈大人去!”
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看着秀才又是振臂高呼,又是视死如归的,半晌没反应过来。
“到底是啥事儿啊?”
“告示上说,菀姑娘在狱中认罪了!承认自己杀了算颠倒!”
“怎么可能!”此言一出,围观的百姓们顿时群情激愤,出城的也不出了,卖菜的也不卖了,去码头的也不去了,一股脑地向着历城县衙涌了过去。
而此时的沈忘正在院儿中享用他的第二个枣泥炸糕,济南府的秋日短促珍贵,今日又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金桂树下吃着炸糕的沈忘尤嫌不够甜,将炸糕在装着白糖的小碟儿中轻轻一沾,方才志得意满地放进嘴里。
“嗜甜伤身。”柳七早已用完了饭,她倒了一杯枣茶,推到沈忘面前,道:“若是还嫌不够甜,就喝口枣茶吧!”
见此情景,程彻赶紧有样学样,给易微的面前也满了一杯热气腾腾的枣茶,易微鼻腔中发出一声小狗般的吸气声,抢过沈忘面前的枣茶一饮而尽,继而被烫得张着嘴直哈气。
沈忘抚掌大笑,道:“停云,快瞧瞧,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程彻也有些想笑,但却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化作喉咙里如同气□□般响亮的“咕”一声。这下,连一夜未眠的霍子谦也忍不住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五人笑作一团,震得金桂树的花瓣扑簌簌地向下飘落,沈忘赶紧腾出一只手护住自己面前的枣泥炸糕,生怕糟蹋了即将入嘴的美食。
就在众人笑闹之际,一大早去城门口贴告示的花添彩着急忙慌地奔了进来,还不待他开口,沈万便笑着招呼道:“添彩,来,喝口茶。”
花添彩脑袋摇成了一只拨浪鼓,急急道:“沈大人,不好了,一大帮百姓将县衙的大门围起来了!”
“什么!?”程彻腾地站起身,却被沈忘抬起的手臂阻住了。
“清晏莫急,先听添彩怎么说。”
“沈大人,程捕头,我也不清楚具体怎么回事,就是我前脚刚贴上告示,后脚便有一名秀才振臂高呼,说要救南菀姑娘于水火呢!他们说……他们说,咱们对南菀姑娘用了刑,要不然怎么能颠倒黑白,说南菀姑娘杀了算颠倒呢……”花添彩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末了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手无足措地看着沈忘。
沈忘却面不改色,甚至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将一杯热茶递到花添彩手里,温声道:“这可是柳仵作煮得枣茶,香得紧。”
霍子谦道:“沈兄,要不我去给百姓们解释解释吧,咱们明明没有……”
沈忘摇摇头,目光悠然地投向喧闹吵嚷的县衙大门:“不急,自有人替我们解释。”
就如同附和沈忘的话语一般,在最后一个字的尾音尚未在空中飘散之时,一阵急促而愤怒的鼓音骤然炸响,惊得众人都站直了身子,向衙门口的方向看去。唯独沈忘一人面色从容,似乎早已料到会经此一事。
“登闻鼓响,升堂。”沈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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