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灾海魇(十一)
屏风后的易微悄悄探出头来, 向堂外张望。只见前来听审的济南府百姓已经将衙门口的台阶挤满了,连院外的泡桐树上也趴着几个人,挤挤挨挨, 像是树上结出的巨大却干瘪的果子。她叹了口气, 目光移回堂下的男子脸上。
这名男子约莫三十啷当岁,破旧的衣衫疲惫地贴服在身上,似乎一阵微风就能让它们彻底剥落。与他的落魄穷困所不同的是他颇为英武俊朗的眉眼,尤其是一双秀目,既有男子的倜傥之气, 又兼具女子的柔婉多情,让人忍不住多瞧上几眼。
“倒是有几分面熟啊……”易微小声嘟囔道。
堂上的沈忘一拍惊堂木,朗声问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小人南铮, 是涉案女子南菀的兄长。”
此言一处, 堂下围观的百姓们起了一阵骚动。
“噢!是不是那个货郎啊!”
“应该就是!这是听说妹妹家出事回来奔丧的吧?”
“哎……真是苦命人啊……”
堂下的议论声颇为嚣嚷, 沈忘和南铮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 尤其是南铮, 面沉如水, 莫名有一种视死如归之态。
“南铮, 你方才敲响了登闻鼓, 有何冤情,尽可道来。”
南铮大着胆子抬头, 看了一眼高堂上端坐的男子,心一横高声道:“舍妹冤枉,那殷择善并不是舍妹所杀!”
“哦?”沈忘意味深长的倾了倾身子, 越过厚重宽阔的案桌看向堂下跪着的南铮,“若不是南菀杀的, 那凶手又是何人?再说,南菀自己都已然认罪,你又凭什么替她伸冤呢?”
南铮被沈忘这一连串问题问得心跳如擂鼓,恳求道:“大人,能否准小人见舍妹一面?”
沈忘缓缓摇了摇头,道:“本官也不欲与你为难,但为防串供,在你交待清楚之前,你与南菀不得见面。”
“这……”南铮明显是慌了,无助地看向堂上的几人。在黄秀才读出贴在城门上的告示时,隐匿在人群中的南铮就已经彻底失了方寸。他随着激愤的人流涌向历城县衙,凭着满腔的孤勇与悲愤敲响了登闻鼓,可究竟要说些什么,举证些什么,他竟是没有做出丝毫的考量。
“你若是想要救她,就要说实话。既然你知道她并非凶手,又何必遮掩呢?”堂上的沈忘开口了,声音格外低沉柔和。
“是啊,南菀姑娘还……还等着你救她呢……”霍子谦也开口了,只不过他的眼神别扭地飘向了一边,手中记录的湖笔也僵硬地悬在半空,他似乎在躲避着什么。
南铮闻言,胸中的愤懑与悲凉再也掩藏不住,尽数倾吐而出。
父母双双离世那年,他只有十岁,而南菀却还是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婴儿。他随着流民一路北上,背上只有一个轻飘飘的包裹,怀中却抱着沉甸甸的希望,南菀就是他的希望。流民的队伍辗转来到济南城外,南铮却是再也走不动了。
为了防止流民□□,济南府全城戒严,城门紧闭,唯有在每日午时,由城内的官军给城外驻扎的每位流民施以稀粥一碗,粗粮窝头一个。两者之间似乎维系着一种微妙的平衡,流民只求不死,而城内也只求不乱,就这样闹哄哄的流民在济南府外驻扎了半月,方才弃城而去。
在最后的几日,城内官军施舍的粥汤越来越稀,窝头也越来越小,流民们争相抢食,殴斗不断,像南铮这样没有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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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长辈保护,还不得不养活一个婴儿的孩子无以为继,只有平躺在一丛蒿草中等死。
他将吃食尽数留给了南菀,用泡软了的窝头一点点喂到妹妹的小嘴里,喂完就将南菀抱在怀里,而自己则又躺回到那片杂乱的草丛间。身强体健些的流民不愿再做那温水中烹煮的青蛙,借着半月来休养生息的体力,重又踏上征程。而那些老弱病残,无力上路的人,则被丢弃在城外。清冷的月光照在他们干瘪而平展的身体上,像照着一摊摊无人捡拾的垃圾。
也许,的确是这两兄妹命不该绝,在南铮的意识即将消散之际,他闻到一股恶臭向自己靠近。他微微睁开沉重的眼皮,看到一个背着竹筐捡拾粪便的老人。因为极度的饥饿,那老人的面目他已然看不真切,可老人神态中隐约的关切却还是让南铮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怀中的南菀向老人的方向举了起来。
老人略一犹豫,便接过了襁褓中小小的婴孩儿,放进了装粪的筐里。南铮疲惫地笑了,刚准备闭目待死,却被老人猛地摇晃了两下,只听老人低声道:“小伙子,可不能睡,你也爬进来,我背你进城!”
老人看上去瘦弱,可双手却如鹰爪般紧紧钳住了南铮的肩膀,也钳住了他即将消散的生的意志。南铮不敢多言,拼尽全力翻进那臭不可闻的竹筐里,老人喊了一声号子,腰背用力将二人背了起来。
为防流民□□,济南府是严禁流民进城的,这拾粪的老人背了两个流民入城,若是被官军发现,只怕吃不了兜着走。好在因为竹筐实在恶臭不堪,连守城的官军也懒得检查,捂着鼻子摆着手就让老人入了城。
透过竹筐的缝隙,南铮看到那差点儿成为自己坟墓的蒿草越来越远,最终被隔绝在厚重的城门之外。他鼻子一酸,抱住软乎乎臭烘烘的妹妹,无声地哭了出来。
正因兄妹俩这段难忘的童年往事,他们自小就比其他的兄弟姊妹要更加亲密。长兄如父,南铮对妹妹的疼爱中更是掺杂了如同父亲一般的深厚情感。拾粪老人又在这摇晃的人间挣扎了数年,溘然长逝,将一栋摇摇欲坠的草房留给了兄妹俩,还有一辈子吃苦受累积攒下的碎银几两。
为了支撑兄妹二人的生计,南铮做了货郎生意,整日里来走街串巷,周围的几座县城里都布满了他丈量的脚步。他一边卖货挣钱,一边瞪大了双眼替妹妹的终身大事打算着。南菀自小就是个美人坯子,当他们还混迹在流民队伍中讨生活时,正是因为南菀这张让人不忍拒绝的小脸儿,每一个有奶水的女子都愿意接过南菀喂上一阵儿。而这张脸随着时光的雕琢,愈发美得石破天惊。
南铮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并不在意,可南菀却不同,她是南铮的希望,是南铮视若珍宝的妹妹,所以南铮绝不会轻易将妹妹嫁出去,他要替妹妹寻一个如意郎君,让妹妹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
就这样挑来选去,南菀的年龄逐渐大了,而这金龟婿却自己跑上门来。殷择善是南铮这辈子见过最有钱的人,也是最大方的人。只是在市场上遥遥望了一眼,无数金银首饰与佳酿珍馐便山呼海啸般涌向了南氏兄妹小小的草房,送到最后,兄妹俩几乎连站得地方都没有了。
“哥哥觉得,这殷大状,行。”
南铮的一句话,便为南菀定了终身。妹妹出嫁的前几日,他将殷择善送来的聘礼尽数换成了金首饰,悄悄放在妹妹简单的嫁妆的最下层。他愿意倾尽所有,换妹妹此生再也不为钱财忧心。妹妹成了殷府的少奶奶,而南铮依旧是那小小的,走街串巷的货郎。
然而,南铮却没有想到,很多时候,能用钱财买到的都不算珍贵,人亦然。
自南菀大婚之后,南铮从南菀寄来的书信中,辗转了解到殷择善其人。叹息有之,踌躇有之,但南铮却并不觉得后悔。毕竟南菀终于摆脱了他恨之入骨的贫穷日子,成为了不需再为钱财所扰的高门大户的少奶奶,就算这殷大状再恶贯满盈,这钱财总是真的吧!
可最近的一封信,却让南铮的担忧到达了顶峰。妹妹在信中轻描淡写的一句“多有龃龉”,让南铮再难安寝。走街串巷的他早就听说了裴柔的案子,也知晓了殷择善收黑钱帮裴氏夫妇撤诉的事情。他太了解妹妹正直慈悲的性子,也知道这次殷择善触碰了妹妹的底线。因此,他决定亲自登门,为妹妹妹夫开解矛盾。
他趁着暮色四合之时,敲响了殷府红彤彤的大门。他不想让邻居们看轻了南菀,有他这般穷困潦倒、一文不名的哥哥,是以连敲门声都显得理不直气不壮,如同掩耳盗铃的贼。
妹妹却是格外欣喜,数月不见,妹妹愈发清瘦了,眼神里也多了未出阁之时不曾有过的忧郁与怅惘,他的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菀儿啊,近些日子过得好吗?妹夫,还没回吗?你怎么还戴着这旧簪子啊,换成金的多好,你们殷家又不差这个小钱,让哥哥看着心里难受。”南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南菀,将多日来的担忧与叮咛连珠炮似的说个没完。
南菀只是看着他笑,不断地将各色糕点往他手里塞着。
“这么漂亮的点心,我吃糟蹋了……”南铮有些怜爱地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糕点,又小心地将它摆回到盘子里。
“菀儿,妹夫呢?”南铮再次柔声问道。他感觉到了妹妹的逃避,但是他可不会忘记自己登门拜访的真正目的。
南菀看着兄长担忧的眉眼,强打精神笑道:“他呀,平日里忙,我也不多过问的。”
“也是……”南铮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那我今天来是不是太唐突了,不合适啊?”
“哥你说什么呢?你不见他,见见我不也是好的?”南菀嗔怪道。
南铮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冲淡了他的紧张与不安,他刚欲开口,却听门外响起如同炸雷般,混乱而急促的敲门声。
多灾海魇(十二)
南铮赶紧局促地站了起来, 用双手不停地整理着自己皱缩成一团的衣服:“这说曹操曹操就到,可是妹夫回来了?”
南菀点了点头,神情有些疲惫:“哥, 你在这儿稍候, 我去给择善开门。”
不多时,如芒在背地站在屋中的南铮就听见殷择善口齿不清地喝骂声:“一天到晚絮絮叨叨,你烦不烦!快去温酒来!”
南铮赶紧迎了上去,殷择善乍一看到自家舅兄紧张而尴尬的样子,浓眉一挑, 刚欲发火,却不知为何又强压怒火,眸子里现出古怪而残忍的神采:“哟,舅兄来了, 正好啊, 陪我喝酒!”
殷择善猛地抓住南铮的胳膊, 将自己身体的重量整个压在南铮的肩臂上, 直撞得南铮一个趔趄。他堪堪站稳, 又恶狠狠地回头看向南菀, 斥道:“还不快去!”
南铮赶紧打圆场道:“菀儿, 去吧, 我陪妹夫喝几盅,聊聊家常。”
南菀这才转身向厨房走去, 她走得很慢,不时回头望向兄长的方向,似乎担心那如同熊瞎子般高壮凶戾的丈夫会伤害自己的哥哥一般。
南铮扶着殷择善在主位上坐定, 讨好地将荤菜向着殷择善的方向推去:“妹夫,喝酒伤身, 还是先垫垫肚肠再喝吧!”
殷择善嫌恶地看了一眼桌上的美味佳肴,啐了一口道:“又是这些破烂玩意儿,还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连道像样的菜都做不出来。”
南铮眉头一拧,一股寒意顺着脊背攀援而上,在头脑中燃成一片愠怒的火光。这可不是妹妹所说的“多生龃龉”这么简单,这简直就是讽刺挖苦,喝骂不断啊!难道自己捧在掌心里的妹妹,在殷家过得就是这般日子吗?
南铮强压怒火,温声劝慰道:“妹夫,想来你今日也是喝多了,头脑不清晰。这几道菜还能叫破烂玩意儿啊,随便拿出一道那可是顶得上普通百姓几日的口粮啊!咱们家日子过得壮,可该节省也得节省不是?”
“节省?省给谁?省给她外面养得那一帮蛀虫吗!”殷择善的声调陡然拔高,他斜睨了南铮一眼,似乎对南铮压抑隐忍的表情极是满意,微微咧开嘴,露出笑容道:“那帮乞丐都说南菀是菩萨,那也是我给供出来的菩萨。只要我愿意,她可以一直装模作样地慈悲下去,可只要我不愿意,她就要被摔烂在地上,被人随意践踏。”
“钱嘛,我有的是。女人嘛,自然也有的是!什么南菀北菀,什么子衿芙蓉,还不是任我挑?你说是不是啊,舅兄?”
南铮感到自己的喉咙似乎被一只大手紧紧箍住了,箍得他上气不接下气,大张着嘴像只搁浅的鱼:“妹夫……你……你这样说就太过分了!”
“过分?”殷择善夸张地瞪大了眼睛,“舅兄,更过分的你还没有见过呢!要是觉得过分,当初你别把她卖给我啊!”殷择善作势扬了扬手,似乎在抽打某个看不见的人一般,而那虚空的一巴掌,却是重重落在了南铮的心上。
“卖!?菀儿是我的命啊!我只是想让她日后过上好日子!不是卖给你任你欺辱的!”南铮终于忍不住,腾地站起身,愤怒地瞪着殷择善。
“这轮不到你置喙,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更何况你一个舅兄!既是卖给我了,南菀就是我的人,我骂也骂得,打也打得,在济南府的地界儿,我看谁敢管!”殷择善也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子,借着酒劲儿,咆哮着去揪南铮的脖领。
他无法接受这一对儿被他踩在脚下的兄妹奋起反抗,他要用最快速酷烈的手段,让他们俯首称臣。这时,门口响起了酒壶落地的碎裂声,南菀怔怔地看着面前剑拔弩张的两个男人,半晌说不出话来。
殷择善冷冷一笑,原本伸向南铮的胳膊换了个方向,作势就要向南菀扑过去!
——只要我不愿意,她就要被摔烂在地上,被人随意践踏!
南铮的脑海中如同炸雷般回荡着殷择善恶毒的话语,他忍无可忍,用尽全身力气,向着殷择善猛地撞了过去!
堂上一片安静,掉针可闻,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南铮,半晌无语。
“也就是说,殷择善是你杀的。”沈忘的声音依旧平和,一丝波澜也无。
“是……”南铮似乎被人抽空了所有的力气,匍匐在地,缓缓道:“当时事发突然,小人也吓蒙了,只记得妹夫躺在地上,脑后流出了一大滩血迹,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那后来的大火呢?”
“火……”南铮的脸上呈现出明显的慌乱之色,他赶紧将头埋得更低了,低声道:“后来的火……是因为草民想跑,不小心赚翻了烛台,这才引燃了大火……舍妹早已吓得魂不守舍,在草民多次呼唤之后才回过神来,当时,妹夫以身陷火海,神仙难救,舍妹让小人赶紧逃走,她还要去救西厢的公爹。”
“小人也知自己犯下大错,便从后院翻墙逃走。若不是今日看到告示,小人怎能料到舍妹替兄认罪……”
南铮重重扣头,视死如归道:“小人罪该万死,还请青天大老爷不要冤枉了舍妹南菀啊!”
沈忘静静地凝望着堂下扣头不断的南铮,目光恍惚间,似乎看到了当年那蒿草从中高高举起襁褓的少年。这是又一次,他情愿将生的希望,留给南菀,以身为赎。
“既是有了新的证据与证词,本官还需细细查证,今日暂且退堂。”
一片“威武”声中,隐隐传来堂外百姓的议论。
“这南铮不都自己认了吗?沈大人怎么不判啊?”
“你没听沈大人说了吗,还得查,不能光听凶手的一面之词。”
“要我说啊,抓紧判了得了,免得那算颠倒阴魂不散,想想都瘆得慌!”
“可我觉得,这南家哥哥也算是替天行道,那殷择善死得该啊……”
“别天天你觉得你觉得,抓紧回家做饭去!”
议论声如同秋日院中的飘落的金桂花瓣,拂了一身还满,沈忘在这闹哄哄的议论声中,向着大牢的方向缓缓走去,柳七快步跟了上来。
沈忘侧头看了一眼行在身旁的柳七,微微一笑:“停云,你为何不问?”
柳七沉声道:“压而不判,你心中自有计较。”
“若这计较与你心中的信仰相违背呢?”
柳七的脚步微微一滞,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沈忘未曾回头的背影:“仵作一职,为生者权,为死者言;为官之道,当为国为民,不知沈兄要违背哪一条?”
沈忘幽幽地叹了口气:“停云,你稍后便知。”
正说着,二人已经踱到了大牢的门口,牢头急忙出来躬身迎接:“沈大人,有何吩咐?”
“半个时辰后去请霍师爷,本官要与柳仵作一道提审南菀姑娘,还需霍师爷听审。”沈忘吩咐了一句,便与柳七一同走向大牢的深处。
牢中的南菀此时早已从官媒婆那里听来了消息,知道了自家哥哥敲登闻鼓喊冤一事,平静端丽的面容之上出现了罕有的焦虑之色,她来回拧绞着双手,在牢房中踱来踱去,不时抬头看向气窗外那片狭小的天空,如同困在笼中的飞鸟。
正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在幽长的走廊中回荡不绝,南菀倏地转身,看向正朝自己的牢房行来的两人。
“沈大人,柳仵作!”
沈忘微微颔首,坐在官媒婆搬来的椅子上,与南菀隔着一道铁栅栏,温声道:“南菀姑娘,我们前来的用意想必你已经知晓了吧?”
南菀一怔,头缓缓垂了下去:“沈大人,民妇并不知兄长在堂上说了些什么,但是兄长绝对没有杀人,还请大人明察。”
“南菀姑娘,你说南铮没有杀人,南铮也说你没有杀人,那这殷择善究竟是怎么死的呢?就像最初在堂上,你与黄四娘、杨五六三人咬定了并不存在所谓的‘奸夫’,那南铮又是怎么凭空出现的呢?”沈忘的声音温柔和缓,似乎并没有因为南菀曾经的隐瞒而有丝毫的怨怼。
南菀垂眸不语,或者说她不知该作何解释,只能颤抖着注视着自己膝前的地面,不发一言。
“南菀姑娘,你想说什么可以再在心中思量思量,本官倒是有个小故事想要讲与姑娘听。”
“曾经有一位大人物,他的发妻于他有恩,却无子,大人物深爱发妻,不忍令她伤心,却又不能断宗绝后,便娶了许多妾室,想要延续香火。可谁知,这些妾室生下的孩子往往不出半岁就夭折了,许多人都说是这位发妻搞的鬼。大人物自己心里也清楚,却又无法苛责,便只能听之任之。”
“后来,有一位身份低微的妾室有了身孕,她生怕自己的孩子再遭毒手,便将此事偷偷隐瞒下来。宅院中的仆从也同情妾室的遭遇,都众口一词地帮她瞒住了此事,而这个‘秘密降生’的孩子就在所有人的保护下,慢慢长大了。”
“龙生龙,凤生凤,大人物的孩子自然也长成了大人物,他最终与生父相认,继承了家业,而发妻则在忧愤中郁郁而终。”
沈忘微微前倾着身子,凝望着牢房中垂眸不语的女子:“南菀姑娘,你说,这个故事中错的人是谁呢?是那个有苦难言的妾室,还是那群伸张正义的仆从,亦或是那个无辜受难的孩子?”
“错的人……明明是殷择善。”南菀终于开口了,每一个字都仿佛在冷水中沁过,带着森森的凉意与哀伤。
“是啊,错的人,是殷择善。”
多灾海魇(十三)
南菀缓缓抬起头, 那张如雨中观音般温润而悲悯的脸上,流露出沈忘从未见到过的坚定之色:“沈大人,你是如何发现的?”
沈忘前倾的身子靠回到椅背上, 他知道只要他诚心以待, 南菀就不会再对他有丝毫的欺瞒:“最开始本官也只是怀疑,无论是黄四娘前后矛盾的证言,亦或是杨五六刻意强调的伤情,其实都隐隐透露出了一个模糊的背影,一个被你们竭力抹除的人, 也就是殷万福口中言之凿凿的‘奸夫’。”
“可是,无论是济南府的百姓还是本官,都不相信以你之人品,真的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其他男人有什么勾连, 所以这个‘奸夫’的存在本身也是一种矛盾。既然不是奸夫, 那又会是谁呢?这个人的身份恰如浓重黑雾之中的如豆灯火, 它既悄然掩藏了本案的点滴细节, 又昭然若揭着某些本官忽视的关键。”
“而真正让本官若有所悟地, 反倒是看似最无关紧要的子衿姑娘的证言。”沈忘的目光缓缓移向南菀的发髻, 那盘乌发如同蓬松的墨云, 而云朵的间隙之中却有红色的珠光一闪, 刹然而隐。
“子衿姑娘曾说过,殷择善所赠的首饰乃是银镀金点翠发簪, 他认为红色俗不可耐,衬不起子衿姑娘的玉质花容。可奇怪的是,他的枕边人的鬓发之上, 却是簪着一枚银质的朱砂发簪呢!”
南菀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抬手去抚摸那隐在鬓发之中的发簪, 她的动作那般轻柔,如同抚触鸟巢中嗷嗷待哺的雏鸟。
“虽然没有细细观瞧,但粗略观之,这枚发簪并不贵重,只怕是街头巷尾的手艺人的粗陋之作,与殷夫人的身份地位并不匹配。你明知夫君不喜红色,这枚发簪又不是什么价值连城之物,你却珍之重之,日日簪于鬓发之间,可见这枚发簪于你而言,意义非常,想来定是重要之人所赠。”
“除了爱情,能让人绝难释怀的怕就只有亲情、友情了,本官猜想,也许此人就是你与黄四娘、杨五六竭力隐藏之人。于是,本官就用了一点小小的伎俩,用一张你认罪的公告引出了此人,便是你的兄长——南铮。而南铮也的确没有让本官失望,他所提供的证言让整个案子豁然开朗。”
听到沈忘提及兄长的名字,南菀猛地攥紧了搁在膝上的手,疾口道:“沈大人,凶手不是兄长!”
沈忘安抚似的微微颔首,温声道:“本官知晓,这个案子的凶手的确不是南铮。案发之后,本官曾与柳仵作重返案发现场。在柳仵作的妙手回春之下,本官在烧焦的地面上发现了一滩血迹,这应该就是南铮撞击殷择善,致使殷择善后脑着地所留下的血痕。而在这片血迹的周围,还有斑斑点点滴溅的血点,这些血点的形成应是伤者支撑起上半身,伤口流血滴在地上所形成的。也就是说,殷择善在遭受重创之后,并没有死亡,相反他还存活了一段时间,甚至支撑起身子想要逃离火场,直到葬身于熊熊大火之中。”
南菀长长地叹了口气,垂下头去,口中低声诵念着经文。
——也信悬空桥,空架火狱上。自有得救者,亦有下狱人……
沈忘垂首看着她,开口道:“那座悬空桥,本应是存在的,若不是有人堵住了门,殷择善说不定能逃离火狱,获得新生。”
南菀也不反驳,只是口中的念诵声有了隐隐的颤抖。
“在案发现场,本官还发现了另一件证物。”沈忘不以为忤,从怀中取出一物,承托于手掌之上,正是一粒浑圆的朱砂。而那牢房中回荡不绝的念诵声,在南菀看到朱砂的那一刻,骤然止息。
“所有人都说殷万福脑子不清楚,证言也绝不可信,但是在他的胡言乱语之中却的确残存着真相的闪光。当时殷万福曾在堂上有言,他曾在噼啪作响的烧灼声中,听到了一声鞭炮炸响般的爆裂声。这句证言混在他颠来倒去的叙述中,并不引人注意。然而,南菀姑娘,本官却知,这朱砂经火烧灼,便会发出如同爆竹炸裂般的声响。”
似乎是为了缓解牢房中紧张而压抑的氛围,沈忘缓缓吐出一口气,声调愈发轻柔和缓:“当然,本官并不能凭借遗落在火场的一枚朱砂就定一个人的罪。可是,本官还记得黄四娘的证言中有这样一句话,她说你冲出火场之时,长发散乱,形容狼狈。可本官后来见到你时,你的鬓发却是挽着的,那么,南菀姑娘,冲出火场之时你的发簪去了哪里呢?”
沈忘再次前倾身子,胳膊肘支在膝上,形成一个稳固而标准的三角形,柳七知道,这是沈忘为案件下定论时常有的动作,就如同潜伏在草丛中的狐,对毫无知觉的雀鸟定胜负的凌厉一扑。
“如果本官没猜错的话,那枚发簪,在你冲出火场之时正别在大堂的门上吧?正是这枚发簪,阻住了殷择善得脱火狱的最后生路,也是你对这位臭名昭著的算颠倒做出的最后的审判。”
沈忘站起身,走到牢门前,缓缓蹲下,如同与寻常友人交谈般温和平静:“而证据,就在你自己的手中。”
面前男子的目光似乎有着某种魔力,虽然他一步一步,抽丝剥茧地将整个案件拆解在她的面前,南菀却不觉得愤恨懊悔,只是感觉到一种释怀的平静。
“不愧是昭雪衙门的沈大人……果然断案如神,民妇的这些小伎俩在大人眼中,通透如此……”她发出一声带着叹息的赞叹,抬起右手的手掌,缓缓张开,一道横亘掌心的烧伤赫然呈现,宛若一道汹涌磅礴的河流,将整片陆地一分为二。这道伤痕,正是她趁着众人检索余烬之时重返火场,将别在门上的发簪拔出所致。那时的发簪经过火焰的炙烤以化作滚烫的利刃,狠狠灼伤了她掌心的皮肤。
“南菀姑娘,本官还有两个疑问。”
“沈大人请讲。”
“其一,既然发簪已经成了作案的凶器,你为何还要将它日日簪于发间呢?在这个案子中,若非本官注意到了你发间的这抹朱砂红,也许本官将永远找不到你杀人的证据,你又何苦自曝其短呢?”
南菀悲凉地笑了:“这枚发簪,是兄长赠予民妇的,兄长之恩,民妇一日不敢忘怀,是以这枚发簪民妇日日簪于发间,夜夜伴于枕畔。所以,即便它已然成为了作案的凶器,民妇依旧爱之重之一如往昔。”
她顿了顿,犹豫片刻,继而道:“亦或者,民妇本就知道自己犯下滔天大罪,只待沈大人借此发簪披沙拣金,将民妇就地正法。”
闻言,沈忘心神一颤,深知南菀所受内心之苦难绝不逊于殷择善所遭烈火焚身之痛,叹了口气,又道:“其二,本官猜想,南铮将殷择善撞倒在地,看到他血流如注,了无声息,定然是以为他死了,慌乱之下六神无主,在你的劝说下翻墙逃走。而他走之后,殷择善又悠悠转醒,却因伤势过重,无力动弹。在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你选择引燃大火,非要杀了殷择善不可呢?”
南菀的目光颤动了一下,如同被微风吹动的潭水:“他说,定要让我们所有人都付出代价,无论是我、兄长,抑或是那些受我恩惠的百姓们,他要拖着我们所有人遭受火狱灼身之苦……”
“民妇一人已日日承受烈焰焚身之苦,又如何能忍心让别人亦遭此难。所以,民妇便对殷择善起了杀心……就像沈大人所说,这是民妇对夫君最后的审判。”
那张慈悲而明净的面容之上,此时闪动着如名刃般光华璀璨的寒芒。这位始终以菩萨心肠著称的殷夫人,竟是打定了主意与那罪恶滔天的邪魔永坠炼狱!
南菀仰起脸,不闪不避,目光灼灼,视死如归道:“一切祸事皆是民妇所为,民妇愿为自己所犯的罪孽赎罪。民妇恳请沈大人,万万不要衍罪于兄长、黄四娘与杨五六,他们都是好人,绝不能因我而收到牵连。”
似乎是被那明亮的目光灼烫到一般,沈忘垂下眼帘,不再看向女子眸中的赤忱,只是用手指轻轻摩挲旋动着指尖那粒浑圆的朱砂,悠悠道:“本官曾至济宁东大寺拜谒,寺中古碑上的碑文有言,凡有伊玛尼之人,致负罪必罚,定不永住多灾海……赎罪?南菀,你何须赎罪……”
闻言,柳七一怔,她似乎猜到了沈忘即将做出的决定。睫毛轻颤,她的内心震动不已,她知道沈忘即将做出的决定,无论于她于己,都是绝无仅有的。柳七转过头,和震惊的南菀一同看向高深莫测的沈忘,而此时,悠长深邃的走廊中,响起了霍子谦慌乱的脚步声。
多灾海魇(十四)
牢头找来的时候霍子谦就心中暗道不好, 在听到牢头说沈县令命他去牢中听审时,那种忐忑与慌乱就愈发得难以掩藏,随着他一路小跑的脚步几欲跳将出来。待他奔到牢房门口, 眼见着南菀跪在地上, 而沈忘和柳七皆抬眸看向他,一副尘埃落定的样子,他胸腔中隆隆作响的心脏几乎要替他喊出声来。
“大人……”霍子谦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半天,方才唤出了这么一句。
沈忘冲他安抚地一笑,温声道:“霍师爷, 方才本官与柳仵作审过了,那南铮的确与殷择善起了争执,龃龉拉扯之间殷择善被地上的残酒滑倒,摔到了后脑。而那处伤口正是当日他与裴家人争斗时的旧创,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致使殷择善昏死当场。南铮还以为自己杀了人, 在南菀的劝说下翻墙逃离, 逃跑的过程中不小心打翻了烛台, 引燃了大火, 终是酿成了这一场祸事。”
语毕, 他平静地看向柳七, 道:“本官说得可在理,柳仵作?”
柳七深吸一口气, 肃容道:“经查验,殷择善喉咙深处亦残存着黑色的烟灰,说明他的确是死在火场之中, 而非死于殴斗。沈大人的推断……在理。”
霍子谦的眸光一亮,心中大石落地, 难掩喜色:“也就是说,南铮南菀兄妹绝非预谋杀人,而是……而是过失伤人?”
沈忘微笑颔首道:“是的,此罪百金可孰。”
“南菀姑娘,你与兄长……得救了!”霍子谦转过身,对尚跪在地上的南菀说道。寂静的牢房中,跳跃碰撞着他喜悦的字音,愈发得明快嘹亮。
南菀静静地望着三人,目光在沈忘清俊的侧脸上黏着片刻,缓缓叩下头去。
霍子谦很快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作为一名师爷,他最不应该地便是对疑罪之人投入过多的私人感情。沈忘虽不计较,但他也顿感愧疚不安起来。
“大人,下官这便去拟案牍。”霍子谦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去,心中还在盘算着如何为南家兄妹凑足赎金,好使他们尽快不再受牢狱之苦。他决定大着胆子向易微开口,虽然易姑娘平日里喜欢捉弄他,可豪爽如她,定然不会拒绝这种救人的好事。
霍子谦并不知道,后面的三人一直默默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一派明净的天光里。
“大人,为何要帮我……”待霍子谦走后,南菀抬起头,静静地看向沈忘。
“南菀姑娘,不是我要帮你,是全济南府的百姓都想帮你。让你活着,比给那个混蛋抵命,更符合公道二字。”
* * *
柳七在前面大步走着,她个头不高,可走起路来双臂规律摆动,步幅大,姿态稳重,显得极有气势,和跟在后面一溜小跑的沈忘形成了鲜明对比。从外人的角度来看,行在前面的柳七倒是更像说一不二的县太爷,而追在后面的沈忘倒像个做错事的惫懒师爷。
“停云,停云……行慢些……”沈忘想要抓住柳七晃动的袖摆,却扑了空,踉跄了一下小声唤道。
柳七停了下来,却不回头,身子如竹地挺立着,凌然看向空无一人的前方。
沈忘叹了口气,绕到柳七身前,看着少女紧绷着小脸,用几乎讨好地语气轻声道:“停云,我错了。”沈忘从来没有见过柳七这个样子,深知自己这次算是戳中了人家的眼珠子,犯下了触犯她底线的大错。
柳七也不看他,古板地肃声道:“沈兄错在何处?”
沈忘赶紧就坡下驴,格外诚恳地罗列着自己的“罪行”:“其一,法不容情,我却滥用职权,将犯下死罪的南菀姑娘判成了过失杀人,此行径绝非忠君之举,是为不忠;其二,如此要事,我却没有提前和你商量,自作主张草率行事,辜负了停云对我的信任,是为不义。此事我办得不忠不义,停云你生气是应该的。”
柳七的目光缓缓移到了沈忘的脸上,男子清俊的面容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既不会突兀,又不显轻浮,带着少年人的干净爽利,让人不忍苛责。柳七心中暗暗一叹,他们之间经历过如此多的生死患难,她又岂会真的生沈忘的气,但心中的郁结却是不吐不快。
少女一字一顿的正色道:“沈兄说错了,我并非因为此两点生气。先前沈兄问我,若是你心中计较与我的信仰相违背,我会如何,我是怎样答得你?”
柳七说过的话,沈忘自然牢记在心,当即答道:“仵作一职,为生者权,为死者言;为官之道,当为国为民,便是停云心中信仰。你还问我要违背哪一条……”
柳七点了点头,肃容道:“仵作一职,的确是为生者权,为死者言,但若死者为豪强,生者为弱小,自当锄强扶弱为先。为官之道,的确该当为国为民,可亦要为自己的心。我气的,不是沈兄法外容情,不是沈兄草率决定,而是明明我会做出与你同样的选择,你却看轻了我柳停云。”
沈忘的嘴无声地张了张,柳七的一字一句若穿云利箭,将他扎了个透心凉。柳七说得没错,他自觉事事处处以柳七为先,哪怕身着官衣也要为柳七马首是瞻,却不料这种保护与照顾,实则暗含贬损,早已将柳七置于从属之地,又何谈尊重呢?
他再也不敢讨巧,眸中满是敬意与爱重,声音也比寻常时沉稳了许多:“停云说得是,此番我自以为是之举,实在是大错特错。”
柳七审慎的目光在沈忘的面上梭巡,见他始终面色不改,眸色坚定,的确是认识到错误的样子,方才颔首缓声道:“沈兄知错能改,如此甚好。”
* * *
沈忘巧断南菀一案之事不胫而走,济南府的百姓们奔走相告,前脚夸完沈青天断案如神,后脚就张罗着为南氏兄妹赎罪,一时之间,衙门口人满为患,气得花添彩鼻子都歪了,整日里手持水火棍,将探头探脑想往衙门里迈的百姓们往外赶。
“你们能不能有点儿死活眼!沈大人好几日没吃好早膳了!”花添彩挡在衙门口一步不让,而人群中的一人却让他的火气更盛:“哥!你跟这儿凑什么热闹!还不回家去!”
花增光一脸委屈,小声道:“你嫂子让我来问问……”
“问什么问,回家去!”
“添彩,不可。”一道温和的男声自背后响起,花添彩闻言连忙转头,待看清背后之人是霍子谦后,赶紧退到了一边,瞪着兄长小声道:“我们霍师爷来了,你仔细霍师爷教训你!”
众人将目光投向萧萧谡谡立在台阶上的青衣男子,眸色中皆带着一丝敬重之色。
霍子谦笑着向围观的百姓拱了拱手,道:“诸位父老乡亲,沈大人说了,南氏兄妹的赎金已尽数缴清,不日即可返家,大家无须再为赎金一事忧心了。还有,还请诸位尽快将匿名‘寄存’在衙门的首饰衣物取回,大家攒点儿银钱不容易,可莫要因此弄丢了,岂不可惜。”
闻听此言,众人哄然叫好,喜不自胜。倒是花增光大着胆子问了一句:“霍师爷,请问是哪位好汉交的赎罪钱啊?咱们也好去当面酬谢,哪怕给人家多耕两亩地也行啊!”
“是这个理儿!咱们虽然没什么钱,可还是有把子力气的!”一位红脸膛的壮汉粗声大气地嚷道。
霍子谦抿唇而笑,白净的面皮儿上盈出了一抹激动的红霞:“怕是要让大家失望了,这位好汉家住得远,只怕无法让大家当面酬谢。”
“霍师爷自管说就是,咱们脚底板壮实,走也走得到。”
霍子谦向着北方遥遥一抱拳,朗声道:“交纳赎金之人,乃是当朝太子太保——戚继光戚将军!”
梨云(一)
就在霍子谦霍师爷于衙门口力劝诸位百姓回家等消息之时, 城外的官道上却上演着一出不为人知的离别。
“南菀姑娘,你们此番离开济南府,可想好了吗?”沈忘看着面前背着行囊的青年男女, 面色中带着一抹惆怅。
“沈大人, 民妇与兄长本就是无根浮萍,飘荡无依,定居济南府也是因为义父照拂,将我二人捡了回去。经历了此番祸事,济南府已是我兄妹二人的伤心之地, 山高水远,不若换个天地,重新开始。”南菀柔声道,经受了一场牢狱之灾, 女子白净的面颊愈显清瘦, 微微凹陷下去, 让那种柔和悲悯的气质稍减, 却凸显了她眸中的坚定之色。出水清荷的花瓣层层剥落, 内里却是坚忍而顽强的花蕊, 让人不敢轻视。
沈忘和柳七对视了一眼, 眸光闪动, 沈忘叹了口气道:“南铮,你也想好了吗?”
南铮点了点头, 道:“菀儿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那……霍兄怎么办?”最终,还是柳七问出了二人心中郁郁的情结。
南菀眼帘微垂, 唇角浮起一丝怅惘的笑意:“霍师爷……他很好……”
一语终了,四人皆寂然无声, 只闻微风浮动官道两旁的落叶,一派萧瑟秋黄。
“南菀姑娘,你既是打定了主意要走,不妨与霍师爷告个别,也好……也好成全他一番心意。”沈忘还想为自己的好兄弟争取最后一次见面的机会,他深知霍子谦对南菀用情已深,虽然霍子谦未曾明言,可欣悦钦慕本来就是无法掩藏的东西。
“若是见了,便走不了了……”南菀摇了摇头,轻而又轻地叹道。她抬起手,自蓬松云鬓间摘下一枚银簪,那银簪造型古朴简约,细节之处颇显粗陋,唯有其上装饰的朱砂红艳灼目,如同一朵腾起的心火。
南菀将发簪递给沈忘,珍而重之地轻抚发簪上的朱砂,道:“请沈大人为我递一句话,就说……南菀,受之有愧。”
* * *
霍子谦是从易微的口中得知了南氏兄妹的离讯的。沈忘和柳七思来想去,都觉得唯有天不怕地不怕的易大小姐的插科打诨方能消减这“人生八苦”之一的生离之苦。而易微一听柳七有求于她,几乎是想也没想就满口应承下来。可真要付诸行动之时,狡黠如易微也犯了难,直嘬牙花子。
易微在历城县衙后院儿的金桂树下转悠了半天,直转得自己的肚子都饿得咕咕叫,方才意味深长道:“今日是十五,咱们吃螃蟹吧!”
此时,程彻正为了好兄弟的情路坎坷急得直挠头,听易微不着四六的蹦出这么一句,登时扑哧一声乐出声来,继而又觉得心疼起来。他既心疼情窦初开的霍子谦所托非人,又心疼易微绞尽脑汁替好兄弟想办法,二话不说,回伙房拎起鱼篓就出门了。
沈忘盯着这俩人直叹气,摇头道:“小狐狸,你这……哎……”
易微不满道:“你叹什么气啊,我又不是为了吃螃蟹而吃螃蟹!你想想,吃着螃蟹,赏着月色,品着美酒,就是天大的烦心事儿也该想开了。待得酒酣耳热之际,吃饱喝足之时,我再风轻云淡地跟书呆子掰扯掰扯这件事儿,他一定好接受得多。”
沈忘垂眸想了想,于乐景诉哀情,说不定真的可以化解一二,也的确不失为减轻霍子谦失落感的好方法,便拍板定下了这个计划。几人分头行动,程彻跑去市场寻顶盖儿肥的河螃蟹,柳七和易微结伴去刘改之刘掌柜那儿取上好的黄酒,而沈忘则负责拖住霍子谦,不让他察觉出任何的异样。
一切行动都在霍子谦眼皮子底下有条不紊地开展着。沈忘为了能让霍子谦不致分心,不得不拿出成堆的陈年黄册与霍子谦整理收纳,累得腰酸背痛。期间,沈忘不时探头向院门口张望,只盼能有人回来给他搭把手。
花添彩倒是很想参与,几次主动请缨,撸袖子摩拳擦掌,却被沈忘一再拒绝。他生怕花添彩的大嗓门会把南氏兄妹出城一事提前嚷嚷出去,那今日的计划就全白费了。是以,他硬挺着隐隐作痛的腰舍命陪君子。
霍子谦倒是乐在其中,他的身体早已比在白莲教时大好了,再加上他本就小心谨慎,注重调养,如今倒是比沈忘还要健康几分。
人逢喜事精神爽,因南氏兄妹出狱,霍子谦心中大石落地,搬黄册之时哼着小曲,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可他越是如此,沈忘心中对他的怜惜和愧疚便又更甚几分。最后,倒是连频频送水斟茶的花添彩都看出来了,霍师爷春风满面,沈县令却是愁眉紧锁,好不奇怪。
终于,沈忘无尽的试炼结束于程彻、易微和柳七一同踏进后院儿的脚步声。沈忘如蒙大赦,对霍子谦急急抛下一句:“子谦,今日十五,咱们吃螃蟹!”便捂着腰躺倒在美人榻上,精疲力竭,再也不肯起来。
众人看他一脸的狼狈相,心中皆是又可叹又可笑,唯独蒙在鼓里的霍子谦赶紧出言安慰,并挽起袖子自告奋勇地到厨房去打下手。就这样,一场各怀心思的秋日蟹宴便徐徐拉开了帷幕。
瘫软在美人榻上的沈忘是被一阵扑鼻而来的鲜香味儿拉回了三魂七魄,他强撑着身子,吸着鼻子坐了起来,看向香味儿飘来的方向。只见融融的月色之下,柳七正端着一个晶莹雪白的瓷盘缓缓走来,仿若将天上的月儿捧在了怀中。那瓷盘上端坐着五六个圆滚滚、黄澄澄、香喷喷的橙子,个顶个儿的饱满圆润,让人见之心喜。而那混合着蟹肉的清甜、佳酿的醇厚与橙汁的爽利的香气,正是从这几个胖乎乎的橙子中飘散出来的。
“蟹酿橙!”沈忘激动地浑身一颤,一下午的疲惫一扫而空,他自美人榻上一骨碌翻身下地,迎向踏月而来的柳七。
柳七见沈忘一脸喜色,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在柳七的密切看管下,沈忘常年来少食荤腥,酒水也饮得少,可饶是如此,沈忘的身体也不见起色,能维持原先的状态就已是不易了。她知道蟹酿橙的香气已经彻底勾起了沈忘的馋虫,可还是尽职尽责地认真嘱咐道:“一共六个蟹酿橙,我们一人一个。今日你出力最多,可以用两个,但绝不能再贪嘴了。”
沈忘点头如捣蒜,跟着柳七来到了桌边。此时,张牙舞爪的河蟹、浓香扑鼻的老酒、让人口齿生津的蘸料都已经上桌,只待诸位饕餮食客入席享用。美酒佳肴在前,哪还用人招呼,大家嬉嬉笑笑、挤挤挨挨地围坐一处,不约而同地探手向桌子正中心的那一大盘河蟹伸去。
程彻一把抓了两个,煞有介事地掂量着左右手河蟹沉甸甸的重量,满意地点了点头:“为了这盘螃蟹,我差点儿没和码头上的张把式掐起来。你们瞧瞧,个顶个的顶盖儿肥,满膏满黄,但凡有一个不入眼的,你们也别拆螃蟹了,干脆把我拆了!”
说完,他便将手中的螃蟹分别放进了易微和霍子谦的盘子里。沈忘也挑了一个大的,递给霍子谦道:“子谦今日最累,得多吃点儿。”
霍子谦受宠若惊,看着自己盘中那座高高隆起的“蟹山”,幸福地叹息道:“沈兄今日才是最辛苦的,我……我其实没帮上什么忙。”
易微哪还容霍子谦多言,当即给他斟了满满一杯酒,豪爽道:“省着点儿话,都在酒里了,干!”
五个杯盏磕碰在一起,叮叮当当响成一片,五张年轻的面庞之上,洋溢着久违的笑意。
喝了一阵儿,盘中的螃蟹也被拆得差不多了,沈忘当先下手将他朝思暮想的蟹酿橙捧在手里。众人也都学着他的样子,一人取了一个蟹酿橙。此时的霍子谦已经有了醉意,易微趁着拿橙子时和程彻交换了一个探询的眼神,程彻赶紧点了点头,示意易微可以开始了。
易微当即清了清嗓子,刚欲开口,却听霍子谦大着舌头道:“也不知今日,南菀姑娘怎么样了……这般精致绝伦的蟹酿橙,若是她也能尝上一个……”
也许是被酒气熏蒸了眼睛,霍子谦的眼眶微红,眸子盈盈亮亮的,仿佛泛着水光。易微咽了口唾沫,终于硬着头皮道:“书呆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哎,反正不当讲我也得讲,这南菀姑娘未必适合你,人家也许有自己的打算。”
霍子谦垂下眼帘,露出一个温柔得令人心酸的笑容:“我知道……从第一次见她我便知晓了……”
易微不由得有些头大,犹豫了片刻解释道:“你知道?可能你知道的……和我们知道的……就是怎么说呢,不太一样。你想不想听听,我们知道什么你不知道的?”
霍子谦转过头,定定地看着易微,酒气上涌让他的眼神有些发直,看上去像只大雨中落魄无助迷了路的呆头鹅:“我知道你们知道什么……”
霍子谦移开了目光,转而看向手中的蟹酿橙,像是在努力研究它夺目而饱满的色泽,鼻尖儿都几乎要碰到橙子的外皮:“我知道她走了。”
易微这一下可吃惊不小,愣了片刻便抑制不住地打起嗝来,程彻赶紧又倒水又拍背,易微一边数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咕咚咕咚地喝水,一边求助般看向沈忘,示意自己临阵兵败,只怕是难以为继了。
沈忘也是吃了一惊,但面上还是波澜不惊的样子:“子谦,你是如何得知的?”
“沈兄,我……我不傻……”霍子谦嘴上说着不傻,脸上却露出了一抹无奈的傻笑,“我猜到了她会走,只是……没有猜到她走得那般急,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子谦……”沈忘颇为动容,嗓音中带着一丝沙哑的颤抖,“你别怪南菀姑娘,她说,她若是见了你,只怕就走不得了……”
霍子谦垂着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只是身子微微摇晃着,仿佛一片随着夜风吹拂而颤动的枯叶。
众人皆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看着漫上桌面的如水的月色。半晌,霍子谦抬起头,脸上又浮现出如往常一样,平和又带着小心翼翼的笑容:“沈兄,她还说了什么?”
沈忘从怀中抽出那枚银质的朱砂发簪,递给霍子谦,霍子谦颤抖着接过,用苍白的手指细细地抚摸着那曾被多灾海的火光吞吐过的红。
“她说,受之有愧。”
梨云(二)
那夜的蟹宴大家都喝得有些多, 连平日里最为严谨端方、海量难测的柳七,脸上也泛起了隐隐的红霞。沈忘自不必说,醉得昏天黑地, 拽着霍子谦非要再给他讲一遍“竹篮盛月光”的故事。霍子谦也醉得不知今夕是何夕, 最后竟抱着沈忘呜呜地哭了起来。
“沈兄,你说,我霍某人有了你们,还图什么!我凭什么还想要更多!”霍子谦拦抱着沈忘的腰,眼泪鼻涕蹭了沈忘一身。
沈忘却恍若未闻, 大臂一挥,拖着长音道:“我随手就这么一抛!诶,你瞧,月亮就出来了!”
一旁的易微大张着嘴, 虚空嚼了嚼, 嚷道:“诶, 又让我吃进去了!”
她话音才落, 竟真的有一片浓云飘过, 将那如水的月色遮了个严严实实。沈忘又气又恼, 拍着桌子道:“你给吃了, 我拿什么还给韩生呢!”
“我凭什么啊!”霍子谦依旧挂在沈忘的腰上哭个不休。
柳七和程彻无奈地对视了一眼, 程彻没了主意:“阿姊,这可怎么办, 早知道不让他们这般胡吃海喝了……”
柳七叹了口气,轻声道:“待他们闹累了,就好了。”
听见柳七的声音, 沈忘眼睛一亮,得了依仗般大声道:“停云!你管管她, 让她把月亮吐出来!”
易微站起身,晃晃悠悠跑了几步,一边跑一边大着舌头嚷:“就不!吃了就是我的了!”
“咣当”一声,挂在沈忘身上的霍子谦没了力气,扑倒在石凳上,鼾声大起。沈忘身上一松,也顺势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向柳七走了过来,走到半路就脚下一软,整个人大头朝前就要摔在地上,柳七赶紧扶住了他。
“我没有月亮了……”沈忘委屈地小声呢喃着,继而抬头看向柳七。那张面孔柔柔的,亮亮的,像是浮着一层细腻的纱,看不真切却又令他莫名心安,沈忘笑了,嘟囔道:“又有了……”说完,整个人向柳七怀中一倒,昏睡过去。
柳七脸上一红,双臂都僵住了,但又不能将沈忘直接丢出去,只能半拉半抱着带他往屋中去。那边的程彻一肩扛着尚在“吃月亮”的易微,一手抱着瘫软的霍子谦,跟在柳七后面走入房中。
三个醉汉昏睡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方才转醒,皆抱着脑袋哀嚎不断,直到花添彩敲响了后院的院门,三人才整饬衣装,表情也正经起来。
喝过柳七煮好的解酒汤,吃过程彻买回来的草包包子和瘦肉粥,沈忘便被花添彩请了出去,而柳七早已候在门外。
“添彩,是有什么要事吗?若是能……”沈忘刚想偷个懒,补个回笼觉,一见柳七在侧,赶紧改了口风:“若是能办,我就抓紧办。”
花添彩的面上露出同情之色,道:“沈大人,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那黄四娘找来了,在衙门口等了一上午了,小的便进来问问,要不要见她?”
沈忘和柳七对视了一眼,皆对黄四娘的到来感到不解,沈忘唯恐南氏兄妹一案还有什么隐忧,赶紧道:“速速请进来。”
不多时,花添彩便领着黄四娘走进了县衙大门,黄四娘冲着沈忘和柳七施了一礼:“民妇黄四娘见过沈大人,柳仵作。”
“可是案子还有什么不妥?”沈忘也不抻着,赶紧问道。
黄四娘一怔,红脸膛上露出爽朗的笑意:“当然不是,沈大人断案如神,咱们济南府的老百姓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哪还能有啥不妥的!”
沈忘也被那笑容感染,唇角松弛下来,笑道:“那你今日来是……”
“沈大人莫不是忘了?”
沈忘一愣:“忘了什么?”
“您请我做官媒婆的事啊!”
身后的柳七轻声笑了,附和道:“确有此事。”
沈忘这才想起来,那日堂审之后,自己确实对不畏豪强、有话直说的黄四娘起了招徕人才之心,正逢县衙中人员紧俏,沈忘也笑了起来:“以后可不能喝酒了,的确误事,竟是把此事都忘记了。黄四娘,你愿意来做官媒婆吗?银钱不多,活儿倒是不轻快,但是不耽误养家糊口。”
黄四娘哈哈大笑,腮上的肉一抖一抖,极有节奏:“大人说笑了,民妇不为了钱,而是为了大人这个人。”
抛下一连串的笑声,黄四娘察觉出了自己言语中的不妥,赶紧补充道:“沈大人为民请命,是个好官,在你手底下做事,腰板儿挺得直。只是不知,民妇现在还来得及吗?”
沈忘被人当面赞扬,眸子里皆是明快的笑意:“求之不得,我替柳仵作应下了。”他长眉一扬,声音中多了几分严肃与郑重:“只是有一点,若是今后,你还有想要帮助保护之人,无须铤而走险,只要告诉本官,本官——绝不推辞。”
黄四娘抬起头,敛去了盈在面上的爽利笑容,取而代之的则是满目动容:“民……属下遵命!”
秋去冬日,满地融金化作了雪色无双,济南府终于迎来了它最美的季节。历城县衙后院儿的金桂树早已褪去了金碧辉煌,顶上了蓬松毛绒的雪帽,围绕着院落的四面屋檐下垂挂着长短不一的冰棱,雪水洁白,凝成的冰棱也格外清澈,在阳光的照射下锐利如刀。
一名少女踮着脚尖去够房檐下的冰棱,身后高大的男子小心翼翼地探着双手,生怕少女一个闪失摔在结了冰的地面上。少女罩着一件桃红色的斗篷,脸色红扑扑的,隐在一圈狐狸毛下的眸子又黑又圆,像养在白瓷水碗儿中的紫葡萄。终于,少女的指尖碰到了冰棱,用力一掰,借势握住冰棱向身后刺去!
身后的高大男子早有准备,轻巧地一侧身便躲开了少女的凌厉一击,少女却是没有掌握好力道,不受控制地刺向了一旁的金桂树。那晶莹剔透的冰棱稀里哗啦碎了一地,少女哀嚎声顿起,中气十足地嚷道:“啊!你赔我宝剑!”
一旁的厢房门打开了,沈忘打着哈欠走了出来,抱怨道:“清晏,你又怎么惹着小狐狸了,让她一大早嚷嚷成这样!”
程彻苦着脸,委屈道:“我不是,我没有,我只是躲了一下!”
易微指着地上冰棱的残骸,理直气壮地告状道:“他毁了我的宝剑!”
沈忘一脸心痛地砸吧了一下嘴,道:“清晏,这就是你不对了。这般神兵利器,只怕世间难寻,竟然毁于凡夫俗子之手,实在是可悲可叹!易姑娘,你空有一身武艺,却失了这趁手的兵器,只怕功力大减啊!”
易微夸张地点头应和道:“说得就是!你!赔我的宝剑!”
程彻无奈,只得大声叹着气,将房檐下的冰棱尽数折下,供易微挑选。而沈忘则兴致勃勃地跟易微挤在一处,不是这把剑短了,就是那把剑粗了,玩儿的不亦乐乎。直到柳七步入院中,二人才恋恋不舍地站起身,将冰棱踢到一旁的树下,手掌冻得通红。
柳七只往屋檐上扫了一眼,就知道这兄妹二人又在折腾什么,不由得故作严肃训诫道:“数九寒天,早饭还没来得及用,人本就火力不盛,岂能乱碰这种冰寒之物。”
沈忘和易微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道:“他弄得!”
被二人齐齐指着的程彻顿时气乐了,忙不迭地点头道:“行行行,好好好,是我弄得。阿姊,你倒是说说这还有天理吗!”
柳七本就没有真的生气,沈忘带着易微捣乱胡闹她早已习以为常,更何况,与上次二人为了抓一只野兔而掉进泥坑相比,这次的冰棱事件也只能算小试牛刀。脸上带了笑意,声音里便也泛出了温暖的涟漪,哪怕柳七还努力板着脸,也不妨碍她眸子里亮起柔软的星星:“还不快去净手,霍兄快回来了,从集市给大家带了热乎的甜沫呢!”
沈忘和易微赶紧就坡下驴,做鸟兽散,去寻找热水洗手了。
而此时的霍子谦正脚步轻快地行在积雪未化的路面上。集市上的人摩肩接踵,但见到拎着食盒的霍子谦都很有默契地往边上让一让,硬是在挤挤挨挨的道路中间给他空出了一块儿可以侧身的距离。
沿路的摊贩都热情地跟霍师爷打着招呼,不时往霍子谦的怀里塞上点儿什么,针头线脑儿啊,胭脂水粉啊,两个土豆,一根萝卜,甚至还有一条刚钓上来的青鱼。
霍子谦也不拒绝,一一笑着收了,跟在他身后的花添彩可忙活坏了,心里掂量着钱数,把差不多价值的铜板再硬塞回去。
在集市上卖糖葫芦的花增光高举着一根刚蘸好的糖葫芦兴高采烈地向霍子谦走来,糖壳迎着朝阳,晶莹剔透,看上去极是喜人。可惜还没走到一半儿,花增光就被自家弟弟刀子般的目光瞪了回去,垂头丧气地让到一边,似乎没有给霍师爷送点儿什么就失了天大的面子一般。
二人七扭八拐,从热闹的街市拐进了花店街。花店街原先矗立着的殷家老宅早已随着那一场惊天的大火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废墟上的一栋粗陋的茅草房。殷家极盛而衰,再次变回了他们初来济南府时窘困的模样。霍子谦将手中的食盒缓缓放在茅草房的门口,与当年放下豆粥的南菀,一模一样。
梨云(三)
万历元年, 文华殿。
一枕梦回春又至,又是一年海棠时。此时的文华殿,正是海棠吹雪, 四月阑珊。淡粉色的花瓣落在脊兽上, 宫灯上,屋檐上,也似乎飘飘摇摇地停在小皇帝朱翊钧的心上。他的目光不由得从面前的书本看向空中飘飞的海棠花雨,而每一阵骤然来袭的春风,都让那漫天的香雪更盛几分。
这是他接管祖宗江山的第一年, 而此时的他也不过是刚刚年满十岁的孩童。当了皇帝的日子与他之前所想象的无甚分别,每月里九日上朝听政,剩下的时间还要在文华殿听课,所要学习的科目比自己当太子之时还要浩繁冗杂, 但朱翊钧都毫无怨言地接受了, 毕竟, 他早已失去了作为孩子的权利, 他是天子, 是大明的主人。
文华殿位于紫禁城的东侧, 东华门与协和门之间的院落中。主殿呈工字形, 前殿即文华殿, 后殿曰主敬殿,前后殿间以穿廊相连。在朱翊钧还是太子之时, 便日日于文华殿中学习。现如今做了皇帝,改变的也只是文华殿屋脊上的瓦片【1】,不变的却是文华殿真正的主宰者——内阁首辅、中极殿大学士张居正。
朱翊钧一直恭敬地称张居正为张先生, 心中对他亦是崇敬万分,这也是朱翊钧能够兢兢业业完成张居正所布置的课程的根本原因。张居正此时正在为天子讲读《帝鉴图说》, 端方严肃的面容上,满是对未来明君的殷殷期待。他讲得那般投入,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好学生朱翊钧的目光正飘向别处。
朱翊钧看的是海棠吹雪吗,亦或是遥远济南府的柳絮漫天……
——好好练字,等你长大了,来济南府找先生玩儿!
他还记得那位年轻俊朗的探花郎对他说过的话,也不知如今他做了天子,当年的承诺还做不做数……
朱翊钧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回荡在整个文华殿的朗朗讲诵声停住了。
“圣上何故叹息?”张居正一扬眉,语气一如既往地严厉,并不因太子成为天子而有丝毫的改变。
朱翊钧心头一跳,赶紧正色解释道:“朕方才听先生讲到,宋仁宗不喜珠饰,朕深以为然,贤臣为宝,珠玉与我何加焉,故生此感叹。”
朱翊钧对张居正的好恶再熟悉不过,短短几句话,就让张居正蹙着眉头的舒展开来,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圣上所言极是,不作无益害有益,不贵异物贱用物,实乃明君之举。”
朱翊钧见张居正面露喜色,连忙乘胜追击道:“宫中之人好矫饰,爱珠玉,朕自当勤于提醒、以身作则,让宫中人都能不贵异物贱用物。”
张居正的笑容更深了,让他原本严肃的面容有了几分罕见的慈祥之态:“圣上能如此勤俭节约,实在是百姓之福、国家之幸。”
朱翊钧见气氛已然烘托至此,便小心翼翼地道出了心中盘算多时的话:“张先生,若论及勤俭节约,清正廉洁,只怕无人能出海瑞其右吧?”
“海刚峰……”
“是啊,海瑞现如今应该还在家中闲居吧……海瑞年事已高,又颇有名望,朕认为赋闲在家实在是大材小用,先生觉得呢?”朱翊钧微微抬眸,阅读着张居正面上神色的变化。他自小就听过海瑞的故事,也很是欣赏这位宁折不弯的忠臣,所以甫一亲政便想提拔提拔他。海瑞已经年过六十,若再不用,只怕今后想用也用不得了。
然而,张居正神采飞扬的长眉再次垂降下来,仿若一只收敛翅膀的鹰:“圣上欣赏海瑞,臣当然理解,只是……圣上有所不知,海刚峰的家事已震动朝堂,若此时提拔,只怕会引人非议。”
“家事……是指海瑞家中妻室病死一事吗?”朱翊钧垂头想了想,嗓音里还带着孩童的稚嫩。
张居正颔首道:“正是。谏议侍郎房寰上书弹劾,直言海瑞广纳妻妾,妻室又死得不明不白,朝中争来争去始终没个定论,讹言沸腾,听者惶恐,此时重用,实在不算良机。海公安贫乐道,两袖清风,世人皆知,的确是君子之楷模,清流之标榜;然海公性格刚正,还是适合坐镇雅俗,莫以民事烦扰。”
朱翊钧又想叹气了,但他深知张先生不喜听他叹气,只觉得那会失了少年天子该有的英武之感,可他又能怎么办呢?一阵熏风吹进来,将几瓣如月光般轻柔和婉的海棠花瓣送到了朱翊钧面前的书卷上,看着那点点香雪,朱翊钧灵光一现,他清了清嗓子道:“先生时常教朕,任君应赏罚分明,方能中外淬砺,莫敢有偷心焉,要详兼举,张驰共贯。海公此事既已生了讹言,那必得细细查证,论出个是非对错,方能赏罚分明啊!”
“那按皇上的意思……”
“朕私心想着,何不派个巡按御史去查个清楚,也好还海公一个清白。”
张居正微微垂眸,看着朱翊钧盈盈亮亮的圆眼睛,他实在是太了解这位少年天子了,每当朱翊钧心中有了计较,眸子里便会燃起这般跃跃欲试的火光。他并不想一再地驳了朱翊钧的面子,他毕竟已经不仅仅是那个罚站还会哭鼻子的小男孩儿,他终将脱离自己的羽翼,乘风化龙。
“圣上心中可是有了人选?”
见张居正问得平和,朱翊钧便大着胆子道:“朕觉得……济南府历城县衙的县令沈忘或许是个不错的人选。当然,最终定谁,还是要张先生定夺。”
张居正的眉头轻轻一跳,目光中也多了几分探寻戒备之色:“沈忘?圣上何以识得沈忘?”他倒是对这位沈县令有些印象,几年前京中出了大案子,似乎就是这沈县令巧施手段,断了个分明。可惜,这沈忘并不是什么可造之材,同年的状元榜眼都做了京官,只有他奔了济南。可是,圣上又是如何知道他的?
朱翊钧脑子转得极快,早已想好了解释:“朕早就听闻一本名为《沈郎探幽录》的话本子,据说其流传之广可与《海公断案》比肩。朕心下好奇,便让小德子去市面上寻了一本,虽是登不得大雅之堂,可人物描摹之精巧、案件分析之准确,宛若作者亲见。而这话本子中所讲的,正是现在的历城县衙县令——沈忘。”
朱翊钧终究还是年轻,谈起自己喜欢的话本不由得摇头晃脑,那远在济南府的沈先生似乎也眨眼间就到了近前一般,他稚嫩的脸上洋溢着由衷的笑意,不免有些得意忘形,待到想起严师在侧,方才敛了笑正色道:“一本粗陋话本自然不能左右为君者的判断,前些日子,朕倒是听戚将军也提起过他,戚将军看上的人自是不会错的,朕才有了这番心思。”
提别人不管用,提戚将军总管用吧?朱翊钧心中暗暗祈祷着,果不其然,张居正严肃的面色和缓下来:“既然戚将军也属意于此人,那不妨让沈忘试试。只是圣上,臣还是认为巡按御史一职重于千钧,不可轻忽。为君之道,更不能因个人的好恶任人唯亲,当选贤任能才是。”
朱翊钧见张居正已然松了口,哪还管后面紧跟着的两句教训,连忙附和道:“张先生所言极是,朕以为不妨让沈忘暂代巡按御史一职,待查清海公家事,查得好就赏,若查得不好,让他再回济南府便是。”
既然朱翊钧将前后路都替沈忘想好了,张居正也只得点头同意。巡按御史一职,以小制大、以卑临尊,代天子巡狩,凡政事得失、军民利害,都须直言无避,职权非常广泛。既是天子耳目喉舌,那自然由天子钦点,所以朱翊钧属意沈忘,想让他当这个巡按御史本也无可厚非。更何况,巡按御史为防止日久人熟而生弊,基本上是一年一换。所以,即便天子再喜欢这沈忘,也无非是一年之期,并不影响大局。
可不知为何,看着面前喜形于色的天子,张居正总是觉得似乎有一道隐隐的裂隙,正在他与朱翊钧之间悄然而生。
走出文华殿,张居正抬头看向京城四月晴朗的天空,突然想起了什么,低声对身旁的小太监道:“速去与冯公公说,圣上身边的人该换换了。”语毕,扬长而去。
刚峰滔滔(一)
三尺之法不行于吴久矣。公骤而矫以绳墨, 宜其不堪也。——《张太岳集·答应天巡抚海刚峰》
沈忘的书房中,众人如临大敌地看着面前桌上的那一卷圣旨。
见众人皆默然无语,程彻小心翼翼地开口道:“这个皇上说的海瑞, 是我知道的那个海瑞吗?”
“啪”地一声, 程彻的后脑上挨了不轻不重地一巴掌,易微恼道:“整个大明还有几个海瑞!不是那个海瑞海刚峰还能是谁!”
程彻有些委屈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叹了口气道:“那既然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海大人,为什么皇上还要派无忧去查他呢?这不……这不是让无忧犯众怒么……”
程彻的话道出了众人心中隐忧,海瑞海青天的大名可谓天下皆知, 而海瑞两袖清风,清正廉洁的贤名亦早已被世人所认可。他是大明御座之上高悬的尺,是天下百姓心中不灭的灯,哪位官员若是与海瑞不对付, 那自有悠悠众口将他钉在耻辱柱上, 不得不面对万人唾骂。而在这个时候被派去查海瑞的家事, 那可真就是烟囱里面招小手——把人往□□里引了。
“沈兄, 你是怎么想的?”霍子谦蹙眉问道。
身为当事人的沈忘却是众人之中表情最为轻松的一个, 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自己光洁的下巴, 边思索边道:“自海公愤而罢官, 赋闲在家两年有余, 此番突然要派巡按御史查证海公家事,只怕是皇上起了要中用海公之心啊……说来也巧, 海公的妻室恰于近日病死,正好被那些不愿海公复启之人拿来做文章。所以,所谓查证海公家事, 无非是两方争夺的筹码,抢得也只是朝堂之上的话语权罢了。”
“那我们岂不是里外不是人?”程彻恍然道。
“还真让清晏你说准了, 这事儿,若是查出了个子丑寅卯,想要复启海公的皇上必然不悦;若是查不出个子丑寅卯,想要阻止海公复启的一众臣子没了借口,定然会把矛头指向我。所以啊,成或不成,都是风箱里的老鼠,两面挨巴掌。”
明明是极为棘手之事摆在面前,沈忘却神色如常,唇角还隐隐带着笑意,让人望之心安。柳七问道:“沈兄,你心中可是有了办法?”
沈忘的眼睛弯了起来,笑道:“本来我还尚有几分犹豫,可今日我收到京城来的书信一封,倒是坚定了心中所想。”沈忘边说,边从案几上拿过一叠书信,摆放在众人面前。
“诶,是沈家哥哥的信啊!”易微眼尖,只一眼就看到了信纸上的落款,大声嚷嚷了出来。
“没错,确是兄长加急的书信。”
“那咱家哥哥是什么意见呢?”程彻也紧跟着打听道。
“兄长让我千万不要着急动身,只是接了圣旨按兵不动,他在京城多方活动,定能将这烫手山芋送到别人手里去。”
霍子谦闻言,点了点头:“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此去琼州天高路远,光是路上就会耗费许多时日,圣旨上也没有规定具体到达的日期,倒是能余出时间和机会让兄长在京城活动活动,说不定还能有个缓儿。”
“我就说嘛……”易微闻言放下心来,道:“沈家哥哥看着就靠谱,再说了,舅舅还在京中呢,我这就给他写信让他帮帮忙!”
“沈兄,你似乎并不做此想。”柳七微微侧头,看向身旁笑而不语的男子。
沈忘颔首道:“没错,正是由于兄长这封信,才坚定了我去琼州断案的想法。”
“为什么呀!?”易微和程彻满脸不解,异口同声道。
“兄长最会审时度势,虑定而动,连他都开口了,可见朝中舆论风向对海公颇为不利。若是我推了此事,他们又会选什么人去查呢?会不会将本就赋闲在家的海公一竿子打死也未可知。所以兄长愈不让我插手,我还偏要搅搅这趟浑水,总不能让那些心怀叵测之人轻易得手。”
闻言,柳七看向沈忘与他相视而笑。这才是她认识的沈无忧,知危不避,临难不惊,以渺然之身揭天掀地,带着不惧后果的畅快淋漓。
“我与你同去。”柳七道。
“我也去我也去!我还从来没去过琼州呢!”易微玩心重,早就把刚刚燃起的焦虑抛诸脑后,只顾着手舞足蹈起来。
“那我这就收拾东西去。”程彻自骑龙山与沈忘偶遇起,日日相伴左右,从未分开过。所以,即便是易微和柳七都不去,他也要陪自己的无忧兄弟去闯一闯这龙潭虎穴,他根本没有思考过自己还有另外的选择。
“那我也……”
“子谦”,霍子谦甫一张口,沈忘就微笑着打断了他:“济南府若少了霍师爷镇着,可就乱了。”虽然沈忘从未言明,但他始终对霍子谦存着一份深深的亏欠之意。霍子谦为了他,放弃了未来的官途,放弃了远在江西的故乡,甚至放弃了初开的情窦,他无论如何要给霍子谦留一条后路。
“沈兄?”霍子谦鼻子一酸,忍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你怎么能不带我”,他怔怔地望着沈忘,等待他的解释。然而,即使沈忘不说,他又岂会不知。相处多年的默契早已在许多时候替代了语言的功用,隐隐传达着二人之间无需尽言的情义。
“子谦,济南府有你坐镇,我们四人方有转圜之地。可若是少了你,只怕我们便再无后路可退了。”沈忘诚恳地劝慰道。
霍子谦眼圈一红,低下头小声地喃喃道:“可是去琼州真的很远啊……”
“半年。”沈忘郑重地对霍子谦道:“霍兄,我沈忘向你保证,至多半年,无论成或不成,我定然带着大家重返济南府与你重聚。”
次日,一叶小舟顺流南下,循着当年挂冠而去的海瑞的路线,飘然向遥远的琼州行去。
易微端端正正地在小案前坐下,给霍子谦写信。这是他们踏上行程的第一日,小舟顺风顺水,水流平缓,春日晴好。
“这不才第一天吗?”程彻看着易微不由得咂舌。
“还说呢,我这不怕书呆子哭鼻子吗?他给我安排了任务,让我日日都要把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记下来,一到码头就给他寄回去。大狐狸,你不给沈家哥哥去封信吗?”
“给他写信作甚?”此时的沈忘正悠哉悠哉地倚靠着船舷看书,明晃晃的阳光打在书页上,形成一圈白蒙蒙的光斑。
“至少得告诉他咱们已经动身去琼州查案了呀,人家好心好意写信来劝你,你不听也就罢了,好歹知会人家一声吧!”易微嘟囔着,饱蘸了墨汁奋笔疾书起来。
沈忘默然不语,仿若没有听见一般。
其实,在阅读沈念书信的同时,沈忘的心中也早已打好了腹稿。离开济南府的前一晚,他便将回复沈念的书信寄了出去。在小舟顺流南下的同时,这封信也快马加鞭地北上而去,承载着兄长的希冀与幼弟的叛逆,在数日后呈放于沈念的桌前。
近些日子,沈念在京中也并不顺遂。一直以来依仗的高拱高大人在权利的争夺中落于下风,因为一句“十岁孩童,如当人主”被小皇帝一脚踢出了内阁。若不是他提早有准备,与高大人疏远了关系,给自己留了后路,只怕这次自己也会受牵连。更遑论后来的“王大臣”案,更是将冯保想致高拱于死地的目的昭然若揭于天下。此时的沈念,前有狼后有虎,生怕行差踏错,可偏偏圣上又将查证海瑞一事交给了他的宝贝弟弟。
沈念看着手中的信纸,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此去琼州,山高路远,勿念。
苍白冰凉的指尖微微颤了一下,半晌,沈念却是笑了。他垂下眼帘,将信纸缓缓放在桌案上展平折好,重又装回信封里。
这的确是无忧的行事风格,愈不准便愈要做,愈怕火便愈浇油,从小到大都是这个样子,就从来没有变过。
沈念将后背缓缓靠在椅子上,抬头望向盛春的天空。也不知琼州那边气候如何,无忧呆不呆得惯呢?无忧的肠胃疲软,稍是吃些不合口的便要闹肚子,到那时他又是否会后悔没有听自己的规劝呢?
沈念叹了一口气,笑着摇了摇头。也罢,他早已选择了自己要走的路,由他去吧……
刚峰滔滔(二)
盛夏, 琼州府城。土壤平衍,山无险峻,清流拱其前, 洋海绕其后, 其东南有一大湖,若宝镜一面,名曰南湖。登高观之,琼州府城被周边三座名为抱珥、文龙、三台的小山峰环绕拱卫,形成一把交椅, 而琼州府衙就端坐于交椅的正中心。
烈日炎炎,街道上行人稀少,一辆驴车吱呀吱呀地行在路上,车上神色恹恹的几人分外引人注目。驴车上挤着两男两女, 皆头戴东坡帽, 白皙的面容被酷烈的日头晒得发红, 长相与当地人也有着明显的不同, 而他们行进的方向正是琼州府城朱桔里海宅塘村。
“小狐狸, 还觉得好玩儿吗?”沈忘虽也热得昏头涨脑, 但嘴里还不闲着, 笑着问向一旁的易微。
易微气鼓鼓地嘟着嘴不说话, 这一路来她游山玩水,好不热闹, 可谁知越往南行,天气越热,及至琼州此地, 天气更是热得让人说不出话来。起初她还嘴硬,张罗着众人要先游历一番, 可仅仅过了一天,她雪白的脖颈就被晒掉了一层皮,苦不堪言,若不是在当地老人的指点下,戴上了由椰子叶与纤维编制的东坡帽,只怕脸上的皮肤也难逃大劫。
程彻看着易微垂头丧气地样子颇为心疼,道:“无忧,你可别逗她了……微儿,再吃口椰子吗,消消火?”
“不吃!”易微吼道。
闻言,一旁的柳七笑出了声:“寒江,这椰肉性甘平,去风热,的确是除暑佳品,还是再用些吧!”说着,便将自己手边的一小罐混着椰肉的椰浆递了过去。
易微听话地接过去,一仰头喝了个干净。
“阿姊给你你就吃,我给你你怎地就不吃呢?”程彻有些委屈地嘟囔道。
“要你管!”脸色明显好转的易微发出一声小狗般地吠叫。
“哎呀,我已经能猜到今日子谦会收到一封什么样的信了。”沈忘交叉双臂,施施然枕在颈后,仰面朝天道,“无非就是六个字:要你管,烦烦烦!”
听他这么一调侃,就是紧绷着小脸儿的易微也噗嗤一声乐了,程彻也爽朗大笑,一时间拥挤的驴车上欢声笑语一片。柳七却偷眼看向沈忘,男子的脸上始终挂着惫懒而温和的笑容,柳七却从这笑容中读出了隐藏的含义。
他在紧张,从一踏入琼州府境内就开始的紧张。所有刻意的调笑,温煦的调侃,平静的自嘲,都是为了掩盖即将见到海瑞的慌乱。她知道一直以来,海瑞都是沈忘为官做人的楷模与典范,哪怕他与海瑞性格天差地别,可内里的执拗与倔强却是相同的。而此时此刻,他却要作为一名“推官”介入海瑞的家事,无异于让他提着毛笔在信仰的神殿中肆意涂画,他如何不紧张,如何不害怕?
她微微凑近仰头看天的沈忘:“沈兄,你来做这个巡按御史,已经是刚峰先生能面对的最好的选择了。你要相信刚峰先生,更要相信你自己。”
柳七也抬头看向琼州万里无云的明净天空:“没有人比你更适合了。”
沈忘心神一颤,积郁在心头多日的愁云瞬时消散,他双唇微动:“停云,我……”
“啊!那是不是刚峰先生啊!”心中漾起的情愫被易微惊叫打断,车上的众人皆齐齐看向易微指着的方向。
琼州的民宅与济南颇为不同,因琼州多雨水台风,所以绝大部分民宅的举高不大,屋身低矮、斗拱简朴古雅,出檐短促低平,窗棂疏朗通透。而海瑞所居乃是其祖父海宽时置办下的祖宅,因此更显古朴厚重。民宅的大门处此时正立着一人,乍一看与寻常老农无异,颧骨高耸,清瘦异常,皱纹深刻,唯有一双眸子端正明亮,直直地看向驴车行来的方向。
“沈御史。”海瑞拱手道。
车还没停稳,沈忘就一个箭步跳下来,双手扶住了海瑞的胳膊,恭敬道:“学生拜见刚峰先生。”
明明是巡查海瑞的巡按御史,却偏偏自称学生,这引得海瑞也不由得多看了沈忘几眼。只见面前的年轻人面容清秀,白净无须,衣饰不尽雕琢,风尘仆仆却不失礼数,萧萧谡谡自有君子之风,而随行之人也皆是青年才俊,令人望之怡然,海瑞严肃的脸上便多了一丝笑意:“沈御史过谦了,快快有请,我为诸位接风洗尘。”
众人在海瑞的带领下步入老宅之中,从海宽到海瑞,祖孙三代徐徐图之,海家老宅已经颇具规模。然而,屋舍虽然不少,却皆朴实无华,毫无二品大员应有的豪奢与气度,让自小娇养着长大的沈忘和易微不由得咂舌。
大院一侧有一株上百年的老槐树,枝繁叶茂,气根垂挂,形成了一片浓荫。树下摆放着石桌一张,石凳数个,触之冰凉,一尘不染,让人暑热顿消。海瑞引着众人入座,一名年轻的男子上前奉茶。
“子伟,来,为师为你引荐。”海瑞苍老的脸上泛出慈祥的笑容,将这位名叫许子伟的年轻人一一介绍给众人认识。许子伟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比沈忘和程彻的年龄都小上几岁,与柳七和易微倒是同龄。几个来自不同地域的年轻人颇为投缘,本是来奉茶的许子伟与众人言谈甚欢,不由得也坐在石凳上与大家挤在一处。
海瑞不以为忤,相反他倒是很支持许子伟与众人多交流交流:“这位沈御史年少有为,更是隆庆四年的探花郎。子伟啊,你要多多同沈御史学习请教,莫要错过了此番大好时机。”海瑞语重心长地教育道。
许子伟赶紧起身,恭恭敬敬地应诺道:“谨遵老师教诲,还请沈御史不要嫌弃子伟年少无知,见识粗浅,能不吝赐教。”
闻言,沈忘脸上一红,能被自小崇拜敬重的海瑞当面夸奖,他又岂能不自豪?虽是心中乐开了花,但面上沈忘依旧保持着应有的礼数,连忙回礼道:“许贤弟言重了,名师出高徒,有刚峰先生言传身教,你早已是夜光之珠、盈握之璧,那还需要舍本逐末呢?”
海瑞闻言,不由得频频点头,目光中尽是欣赏之色,笑赞道:“有沈御史这般青年才俊舍身报国、一心向学,我大明何愁不兴啊!”
虽然石桌上只有清茶数杯,可宾主尽欢,言笑晏晏,寻常人观之,定要叹羡刚峰先生的宅院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又岂会料到这位年轻的客人竟然是奉朝廷的命令来查证海瑞妻室亡故一事的巡按御史呢?
交谈之间,不时有几只白羽鸡咕咕叫着,啄食掉在众人脚边的榕树籽,别有一番农家趣味。易微玩儿心大起,不时引逗,引得海瑞不由得多瞧了她几眼:“这位姑娘可是戚将军的侄女易姑娘?”
“正是。”沈忘道。
海瑞捋着长髯,微笑颔首:“果然是将门虎女啊!只是这般年纪了,还与沈御史长途跋涉,朝夕相处,颇为不妥,沈御史还应多做考量啊!”
此言一出,沈忘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蹙,还在逗鸡玩儿的易微却是心直口快,接口道:“刚峰先生过虑了,我与柳姐姐虽是女儿身,可也帮着大狐……沈御史连破数起疑案,与男子相比也不遑多让。再者说了,我与柳姐姐能吃苦能受累,比身为男子的沈御史还经得起折腾呢!”说完,易微还亲昵地撞了撞身旁的柳七:“柳姐姐,你说是也不是?”
然而回应她的,却是空气中略显尴尬的沉默。
海瑞清了清嗓子,语重心长道:“易姑娘,话虽如此,可就如天与地、阴与阳,男女自古以来分工俨然,又岂能只凭自己的心意随意更改?更何况易姑娘乃戚将军的亲侄女,更应为天下女子之表率,相夫教子,侍候公婆,孝顺长辈,三从四德,方为女子正途。”
易微不由得噎了一下,那种憋着一股气儿要打嗝的不适感又涌了上来。她正欲反驳,却被柳七放在桌下的手轻轻一拽,涌到嘴边的话语也只得咽了回去。
而这时,一位老妇拎着一壶刚烧好的开水向石桌的方向走了过来。那老妇已至从心所欲之年,满头华发,却是精神矍铄,腿脚硬朗,众人只当她是海家老仆并未细瞧,海瑞却像被烫到了一般,猛地起身,疾步走到老妇身前:“娘!您岂可给儿子侍奉茶水,实在是愧煞儿子!”说着说着,海瑞竟然扑通一声跪下了。
这一跪,可把桌边的众人惊得尽皆站起身,许子伟更是满脸通红,跟着海瑞跪了下来,口中自责不止:“是子伟忘了奉茶,只顾谈天说地,让老夫人受累了!”
众人是扶也不是,拦也不是,总不能也跟着海瑞齐刷刷跪下吧,只得都尴尬地呆在当场。倒是沈忘落落大方地上前见礼:“巡按御史沈忘沈无忧见过老夫人。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老夫人身体硬朗,腿脚麻利,刚峰先生又如此仔细着老夫人,实在是我辈楷模。”他一边说,一边将那壶热水顺手接过,悄无声息地递给了身后的程彻。程彻也眼疾手快,接过水壶放到了石桌上。
“老夫人,刚峰先生,子伟,今日之事主要还是怪我,乍见海公,欣喜异常,竟是失了礼数,疏忽了老夫人,实在不该。你们若再自责,无忧也该跪下给老夫人赔礼才是。”
这一推一让、一拉一拽,既安抚了海瑞,又给足了老夫人面子,也给许子伟找了个台阶下,一石三鸟,连老夫人也被哄得掩嘴而笑道:“老身早就听说这济南府出了个沈青天,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见母亲喜笑颜开,海瑞也长舒一口气,在许子伟的搀扶下站起身,又愧疚地自责了数句,方才低声对许子伟道:“韩氏呢,怎么能让母亲劳累?”
那老夫人年纪虽长,却是耳聪目明,满面笑颜化作一片冷漠责备:“韩氏?还为着她姊妹的死伤心呢,哪有余兴来伺候茶水?”
海瑞的脸色也沉了下来:“是儿子御下不严,让母亲操劳,让诸位见笑了。”
经此插曲,再也没有人有心情喝茶谈天了。因为海母的到来让大家也不得不面对他们此行真正的目的——海妻之死。
刚峰滔滔(三)
待海瑞将海母搀扶回房间, 沈忘在门口等了约莫有半个时辰,海瑞才从房中出来。
海瑞长叹一口气,苦笑着摇了摇头:“让沈御史久等了。”
沈忘温和地笑了笑, 道:“无妨, 百善孝为先,既是老夫人心有郁结,自当早些开解才是,学生多等些时候也是应当理份的。”
“家母性子刚强,谨慎端方, 为了我殚精竭虑,夜难安寝,我却始终不能让母亲展眉开怀,实在是不孝。今日, 竟然还让母亲侍奉茶水, 更是没有尽到儿子的本分……自古忠孝难两全, 我此时赋闲在家, 却连后宅之事都处置不清, 实在是……哎……”
见海瑞自己提到了后宅之事, 沈忘赶紧就坡下驴道:“既然先生言及此事, 学生便也直言不讳地问了, 先生可知学生此次前来是为何事?”
海瑞浓眉一扬,声音低沉:“沈御史, 我的确是罢官归隐,但并非闭目塞听,那朝中污秽小人极力往我身上泼脏水之事, 我又岂会不知。我不上书申辩,并非因为理屈词穷, 实在是不愿与那帮泥猪癞狗多做纠缠,自降身价。”
看着这位严肃古板的老人一会儿“污秽小人”,一会儿“泥猪癞狗”的训斥,倒让沈忘想起了许久未见的李时珍,不由得垂眸笑道:“先生不愿与泥猪癞狗多做纠缠,那是否愿意与学生交个实底呢?”
海瑞认真地盯着沈忘看了片刻,似乎是在掂量他话中的诚意,对面的年轻人始终眉目含笑,带着与寻常官员截然不同的亲和与柔软。半晌,海瑞终于开口了:“愚之妻室王氏的确是于数月前离世,然其死因乃是病痛所致,与他人无干。生老病死,世间常事,王氏一介女流,终日里困囿于灶台后宅,我又何必拿她的死做什么文章?朝中之人不想着辅佐新帝,造福百姓,却盯着旁人的家长里□□苟蝇营,实在是可悲可笑可叹!”
沈忘注意到,海瑞某种的怒火远远大过于悲哀,一种微妙的不适感涌上心头:“那敢问先生,先生的妻室究竟是死于何种病症?”
海瑞低头思索了片刻,道:“郎中说是心阳不足。”
“是心病啊……”沈忘颔首,没想到这句简单的感慨却引发了海瑞的一连串反应,只见海瑞的薄唇向下一撇,因为用力,唇峰更显得锋利如刀,呈现出一种焦灼的紧绷感:“心病?久旱无雨的老农没有得心病,屡试不第的秀才没有得心病,报国无门的将士没有得心病,赋闲在家的清官没有得心病,一个日日吃穿无忧的女子倒是得了心病?这是心病,还是闲病?”
海瑞严厉地看着沈忘,用一种近乎挑衅的语气问道:“沈御史,你能理解这种心病吗?”
沈忘被问得一愣,双唇微启,用尽可能平缓温和的声音回答道:“学生毕竟少不更事,人生之苦难蹉跎尚未历经二三,是以没有资格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评价此事。但我想,先生的妻室定是经受了巨大的情绪波折,方才埋下了病根。更何况,女子承担着生儿育女的天职,自是比男子更为纤细敏感,所以,学生虽是无法感同身受,但也能够理解一二。”
“沈御史你也说了,生儿育女乃是女子之天职,既是天职,又何必嘤嘤切切,悲戚莫名。若说养子成才之苦,天下女子无人出家母其右,可家母却从未抱怨退缩。愚幼年丧父,全是凭借着家母的一双巧手养活长大;愚为官从政,亦是家母日夜相伴照拂。家母受尽苦难,到了晚年却连含饴弄孙的机会都没有,家母尚不哀切,王氏又凭什么哀切呢?”
海瑞的一字一句宛若迎面袭来的刀枪棍棒,让沈忘陡然生出一种窒息感,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纾解一下心中累积的压力:“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老夫人那般刚毅顽强。”
“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既然是不如家母,那便应该努力像家母一般,而不是什么心阳不足,心碎而死。”海瑞宛若一名见招拆招,严苛异常的私塾先生,自称学生的沈忘在他的面前毫无转圜的余地。
沈忘自知在海瑞这里应该问不出更有效的内容,便准备仓皇结束这场对话,岂料他还未来得及开口,海瑞又缀上了一句:“既然沈御史喊愚一声先生,那愚有句话便也应说与沈御史知。自古以来,男女大防,然而御史身畔女眷颇多,实在不妥。今日朝中之人能以王氏之死谤毁于我,只怕明日也能以流连花丛谤毁于沈御史。我惜沈御史年少英才,可莫要沉沦于此啊!”
说完,也不待沈忘反应,拱手一礼,振衣而去。沈忘只觉被一双大手箍住了咽喉,半晌方才喘过气来。他怔怔地呆在原地,看着海瑞飘然远去的背影,脑子里嗡嗡响个不停。面对海瑞字字见血的迫问,沈忘并非无法反驳,但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反驳。
面前之人,是他自小崇拜的清官良臣,是他心中不倒的典范楷模,而海瑞所言于国于家,于理于教,又并无甚错处,甚至可以说是稳稳立于道德的巅峰魁首,挥斥方遒。可沈忘就是觉得如鲠在喉,如芒在背,甚至,感到一种有心而发的悲凉。
海瑞没有错,难道心碎而死的王氏就错了吗?沈忘立在大槐树下的阴影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身后却突然响起一声嗤笑,那声音轻飘飘,冷凌凌地,如同一把锋利的刀。沈忘心中一惊,赶紧回头望去,只见身后的不远处,那树荫最浓重喑哑之所,竟还坐着一名女子。那女子着一件深蓝的衫子,悄无声息地隐在树影里,让人难以发现,而她那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色,又把她衬托得若鬼魅一般。
沈忘躬身行礼道:“唐突了姑娘。”
那女子又笑了一下,她的眉眼原是好看的,只可惜表情中带着一抹戾色,让人看着心中莫名竦动:“我可不是什么姑娘,我是老爷的妾室,你是何人?”
沈忘隐约记得,海瑞曾问许子伟为何韩氏没有侍奉茶水,现在看来,这位女子应该就是海瑞口中的妾室韩氏:“见过韩夫人,本官乃朝廷差遣的巡按御史沈忘,此番前来……”他犹豫了一下,接着道:“此番前来与刚峰先生有要事相商。”
“什么要事。”韩氏问道。
沈忘一怔,他这口风明显就是不想对韩氏细言,韩氏却不接茬,不管不顾地更进一步。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沈忘心中暗暗叹道。
“正好,我也有话想问问韩夫人,韩夫人请坐。”沈忘转守为攻,轻轻一抬手,和韩氏在槐树下的石桌旁坐了下来。
韩氏一手悠悠地护住腹部,一手托腮,目光不闪不避地盯着沈忘:“沈御史有什么话便问吧,不过我倒是奇怪,你刚才不是已经问过老爷了吗,还有什么事情是老爷不知道,而我知道的呢?”
“查证一事当广开言路,多做询问,不能偏听偏信,同一件事在不同的人口中自然有着不同的解读,所以本官想听听韩夫人的见解。”
“我的……见解?”韩氏又笑出声来,仿佛听到了什么让她乐不可支的笑话一般,“我的见解又有什么意义,自古以来不都是你们男人说什么便是什么?我便是说了,不也是贻笑大方,被人当瞎话听个热闹?”
韩氏的身材瘦得惊人,一笑起来更是摇来晃去,似乎下一秒就会断折一般,沈忘缓缓摇了摇头,语气温和而沉静:“韩夫人,人的见解哪有什么男女之分,哪有什么高低贵贱,只有真相和谎言之别。”
韩氏止住了笑,目光定定地看着沈忘:“那你便问吧,我会告诉你真相。”
“韩夫人,本官想知道王夫人的死因。”
韩氏眸光一凝,她微微欠身,凑近沈忘的耳畔,用冰凉而低沉的声音说道:“王夫人,是被他们害死的。”
那种如鲠在喉的窒息感又涌了上来,沈忘不可置信地看着韩氏,道:“韩夫人,此事事关重大,不可儿戏。”
韩氏细长的眉眼微挑,一阵近乎悲怆的笑声又从唇齿间泄了出来:“沈御史,我不说你偏要问,我说了你又不信,你说有趣不有趣?”
刚峰滔滔(四)
“韩夫人, 你既然说王夫人是被害死的,你可有证据?”
“证据……”韩氏的脸上显出怅惘之色,“这栋吃人的宅子就是证据。”
韩夫人名叫韩念允, 王夫人名叫王微时, 二人是自小相识的手帕交。王微时比韩念允长七岁,这样的年龄差距本来是很难交好贴心的,可偏偏王微时性子柔婉,韩念允却颇有主见,变相地将这七年的差距缩短了些。二人玩儿在一处, 长在一处,一直到王微时十八岁那年。
“微时阿姊,我听说你快要成亲了!”韩念允的嗓门大,震得头顶树枝上的桂花扑簌簌地落了一地。
王微时赶紧掩住了小姊妹的嘴, 红着脸小声嘱咐道:“阿允, 你可放低了声儿, 这事儿还没定呢, 你要让阿姊没脸出去见人呀!”
韩念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有啥没脸见人的, 我可听说了, 是海大人呢!阿姊好福气!”
王微时敛了笑, 眼帘低垂, 柔声道:“什么福气不福气的……都是命。”
斑点光影透过桂花花瓣的缝隙投射下来,仿佛带着秋日的香气, 将少女的周身镀上一层金边,韩念允逆着光看去,只觉光芒耀眼, 照得人鼻子发酸:“阿姊,你……不喜欢海大人吗?”
王微时一怔, 先是点了点头,又缓缓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听说海大人是个大清官、大好人,可是……海大人已经休了两位妻室了,我心里忐忑,只觉得自己的未来也说不准呢……”
“阿姊——”韩念允拖长了强调,抓着王微时的手晃来晃去:“你说什么呢!那两位妻室定然是本身就有什么问题,要不然海大人为什么休了她们呢?可是你不一样,你是天底下最温柔最好看的女子啊!”韩念允捋了捋想象中的胡须,装模作样地摇头晃脑着:“若我为男子,定然是拼了性命也要与海大人争上一争,娶阿姊为妻。可惜,我毕竟不是啊……”
王微时终于展颜而笑,摸了摸韩念允毛茸茸的脑袋,道:“就你惯会逗人开心……”
而那时年幼的韩念允却并不知道,这是她最后一次看到王微时的笑脸。
王微时和海瑞成婚不多时,便随着海瑞去了南京,与韩念允也彻底断了联系。再次相见已是多年以后,海瑞愤而罢官,重回琼州老家,琼州百姓欢欣雀跃,几乎日日都有人挤在海瑞家的老宅门口探头探脑,只为一睹海公容颜。
而这时的韩念允早已过了女子嫁娶最好的年纪,成了让韩氏宗族头痛不已的老姑娘。韩念允也开始时不时地在海家门口转悠,只不过她想见的并非海瑞,而是那记忆中熠熠生辉的微时阿姊。
“这位姑娘,我见你日日来此,可是有什么事情?”
韩念允应声回头,只见一农夫装扮的老人立在身后,他的相貌平平无奇,年龄做她的父亲都绰绰有余,额头上的皱纹深刻,像是一道道田垄平行着向两边伸展开来。男人挽着裤腿,脚背和小腿上还沾着未干的泥点儿。
“我来见我阿姊。”韩念允也不藏着掖着,落落大方道。
老人严肃地打量了她几眼,眸子中的审慎与光彩同他的装扮大相径庭:“你阿姊是谁。”
“我阿姊叫王微时。”
老人一怔,似乎是在记忆中仔细梭巡着什么,半晌方道:“王氏啊……那你怎地不敲门进去?”
韩念允勾起一侧的唇角,露出一个天真而怅惘的笑:“近乡情怯吧……我不知阿姊还是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
老人认真而古板的脸上在听到“近乡情怯”四个字时,绽放出一种生动的神采,一闪即逝:“王氏还有你这般姊妹。”说完,他也不再与韩念允多言,在对方震惊的目光中推门而入。韩念允这才知道,这老农打扮的老人,竟然就是大名鼎鼎的海瑞海刚峰。
韩念允没有等到王微时,却等来了海瑞的聘书。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向以古怪傲慢著称的韩念允竟然应承了下来。
“念允,你可想好了,这是去给海大人做妾啊!”母亲的嗓音中带着明显的颤抖。虽然韩念允早已成了老姑娘,可母亲还是不愿她嫁入海家为奴为婢,哪怕那是天下归心的海大人。
韩念允嘻嘻一笑,露出一颗不安分的虎牙:“反正早晚得嫁人,做妻做妾又有什么相干?”
母亲劝不动她,做了一辈子农活儿的父亲只知呼哒呼哒抽着烟袋锅,最后一个前来相劝的人却是多年未见的王微时。韩念允怔怔地看着面前苍白消瘦的女子,无论如何都不能将她与记忆中粲然生辉的少女联系在一起。
“阿姊?”
回应她的是王微时闪躲而胆怯的眼神:“阿允,你不是小孩子了,这可是终身大事,你要……要好好思量啊……”
“阿姊不想我去陪你吗?”韩念允亲热地抓住王微时的手,几乎被那厚重的老茧滑痛掌心。
王微时默默地将手抽了出来,缩着身子,她的身子那么瘦小,几乎要融化在她合身倚靠的墙角里:“我想……可是你没有必要非得嫁过来,我们可以……可以私下里见见面。”
“若不是知道我要嫁过去,今日阿姊也不会来见我的,对吧?”韩念允盯着王微时闪动的眸子,声音逐渐大了起来:“阿姊早忘了我了,对吧!可我还日日夜夜惦记着阿姊呢!”
王微时的脸上挂着疏离而僵硬的笑,那一刻的她仿佛一株即将枯萎的树,倾盆大雨亦或是酷烈骄阳于她而言都没有区别,她的根系早已失去了吸吮生机的能力。她没有答话,只是缓缓望了韩念允一眼,又再次丧失气力般垂下眼去。
“还是说阿姊怕我抢走了海大人,忌惮着我呢?”见此情景,韩念允挑衅般地问道。
“不用你抢,他始终不在这里。”王微时抛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缓缓站起身,离开了。
沉浸在回忆中的韩念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幽幽地看向沈忘:“若我当时能明白阿姊话中之意,也不必走到今日这步田地。”
“那王夫人为何会这样说呢?”沈忘问道。
韩念允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继续自顾自地讲了起来:“那日我与老爷成亲——”
红盖头下的韩念允已经独自在床榻上坐了许久了,她咂摸着嘴中枣核的味道,叹了口气。她早就听人说过,这叫“磨性子”,也就是夫家给新娘的下马威,让新娘苦等多时也不来掀盖头,以期新娘日后温婉柔顺,逆来顺受。
一枚枣核从嘴里弹射出去,打中了不远处的桌子腿儿,韩念允发出一声嗤笑。仿佛与她相应和一般,门旁也传来一声女孩儿压抑的笑声,那笑声柔柔怯怯的,好像秋日里吟唱的金铃子。
下一秒,韩念允的盖头被缓缓掀开了,映入眼帘的是王微时温和而疲惫的脸,她的身旁立着一个小女孩儿,约莫六七岁的年纪,简直和幼年时的王微时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阿允,饿了吧?我给你带了烧饼,将就吃点儿吧!”王微时掀开衣襟,从贴身的衣服里拿出用手帕包着的烧饼,热乎乎的,带着女子细腻的体温。
“阿姊,你……你怎么来了?”韩念允接过烧饼,下意识地往门口瞧去。
王微时注意到她的视线,轻轻叹了口气:“老爷今夜不会来了,老夫人身体不适,老爷去陪她了,现在应该在老夫人房中歇下了。我怕你饿坏了,擅自替你掀了盖头,阿允你……莫要怪阿姊。”
一旁的小女儿躲藏在王微时的双腿后,闻听此言也探出半个小脑袋,怯生生地道:“是啊,允娘娘,你不要怪妈妈。”
刚峰滔滔(五)
韩念允垂头看看了小女孩儿, 又抬头看了看王微时,屋外的暮色已浓,夕阳早已沉沦, 萧瑟的风声中, 韩念允却只觉心底又腾起了一轮太阳,光华灿烂,照得她通体皆暖,什么“磨性子”,什么“掀盖头”, 此刻在她心中都不如王微时的那句话更重——她始终是惦记着她的。那太阳的光芒自她心中满溢而出,如同囤积了大量雨水的湖泊,再也容纳不了更多喜悦的水珠。
韩念允一弯腰,将躲在王微时身后的小女孩儿抱在怀里, 小女孩儿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 很快就柔顺地缩在韩念允的怀里, 不再动弹了。韩念允冲着王微时龇牙一笑, 那颗不安分的小虎牙压在饱满如花瓣的红唇之上, 像一颗小小的糯米:“这盖头早晚是要掀的, 与其让没见过几面的老爷掀, 不如让给你。”
王微时苍白的脸上溢出一个干净至极的笑容:“又瞎说, 就你……惯会逗人开心的……”
韩念允更喜悦了,她把盖头一丢, 重重地向后仰躺在床上,她怀里的女孩儿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也被她带着滚在床上。韩念允笑了, 那种银铃般畅快的笑意全然不像她这种年纪的女子能够发出的。
“阿姊,她叫什么呀?”
王微时看着四仰八叉躺在床上的韩念允和女儿, 温声道:“环儿,问允娘娘好。”
名叫环儿的小女孩儿小声地嗫嚅道:“允娘娘好。”
韩念允将女孩儿抱得更紧了,还狠狠地在女孩儿的额头上香了一口:“真乖!”
那是个格外特殊的洞房花烛夜,王微时和韩念允合衣躺在床上,一旁的环儿早已睡熟,二人低声絮絮地诉说着这些年的经历与改变,竟然毫无生疏之意。
聊到最后,韩念允也将头枕在王微时的胳膊上睡着了,待第二日醒来,王微时和环儿早已不知所踪,就仿佛这一夜红烛帐下的抵足而眠都是梦境一般。
韩念允意犹未尽地长叹一口气,沈忘看到那盈在她眸中的光彩缓缓消散了。
“沈御史,你能想象吗,这个故事中的人已经都死了,都被这个宅子生生吞了去……”韩念允抻着颀长的脖颈,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除了王夫人,难道连故事中的环儿也……”沈忘再次被韩念允话中的阴冷之意所震慑,不可置信的问道。
“是啊,微时、环儿,甚至韩念允,都已经死了……都已经死了……”韩念允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也不再理会沈忘,迈着无声地脚步向着宅院的深处走去。那静寂的宅院似乎真的化作了长着白森森利齿的怪物,将那瘦弱伶仃的身影一口吞了进去。
沈忘就这样凝神看着,心头泛起难以言喻的悲凉与哀伤。他能感受到韩夫人疯疯癫癫,哭笑相融的话语里,无尽的控诉与痴狂,可是他能如何,他能将这个吃人的宅子判了吗?只要没有确切的王夫人是死于他杀的证据,他除了能向韩夫人投去同情的一瞥,还能做些什么呢?那些在韩夫人的回忆中,鲜活的,明亮的人儿,竟真的如昨日黄花般被雨打风吹去了吗?而那个可爱的女孩儿环儿又是怎么死的呢?
沈忘深深地吸了口气,又竭力尽数吐了出去,仿佛要将心中积郁的情绪清空一般。
“沈御史,你不会是都信了吧?”沈忘没有回头,便听出了说话之人乃是海瑞的学生许子伟,当下转过身微笑道:“无论是做县令,做推官,还是做巡按御史,自然是要听取百家之言,不可偏听偏信,是以在最终真相呈现之前,我不会尽信任何一人的证言。”
许子伟眉毛耸动了一下,叹气道:“那我便安心了。沈御史应该也看出来了,这位韩夫人……”他用手指点向自己的额头,“脑子已经有些不清楚了,她与王夫人感情很好,此番受了刺激,只怕好不了了。”
“子伟,你对此事又是如何看待的呢?”沈忘也不评价,温声问道。
“我?”许子伟垂下眼帘,恭敬道:“身为海公学生,自然没有资格评论老师的家事,可我始终不认为老师有错。是那些朝堂之上的宵小之辈,揪住老师的家事不放,肆意取笑毁谤。他们为得无非是彻底断了老师的升迁之路,让他们能肆无忌惮地贪墨罢了。老师之人品行事,我看得真切,天下百姓也看得真切,自是无愧于心的!”
“能陪伴侍奉老师这般高洁之人,是我许子伟的幸运,也该是王夫人与韩夫人的幸运。老师欲成之事,我自当倾尽全力、交付性命为其促成,我认为王韩两位夫人也理当如此。与老师的宏大志向相比,那些儿女情长、多愁善感自当让路。”
许子伟的表情热切而真挚,毫无作伪,他攥紧双拳,每一个字都字正腔圆,不容得人不信。沈忘点了点头,目光在许子伟年轻的面容上逡巡了一圈,道:“子伟,你知道环儿是怎么死的吗?”
许子伟一愣,神情有了片刻的怔忪:“环儿……那是老师的幼女,年初的时候便病逝了。”
“是什么病呢?”
许子伟思索了片刻,摇头道:“当时我与老师陪同琼州分巡道唐敬亭正忙于州府的清丈一事,夙兴夜寐、宵衣旰食,难得返回府中,因此也并不清楚环儿病逝的具体原因。”
“原来如此”,沈忘微微颔首,“那子伟对王夫人是如何评价呢?”
这似乎难住了许子伟,他垂着头想了半天,寻找着对于这个逝去的女子合适的评语:“沈御史,说实话,我已经记不太清王夫人的样子了,也不太记得她在何时何地与我有过什么交流,实在是难以评价。”
“可是王夫人在府中已经多年了,子伟你竟与王夫人没有接触过吗?”沈忘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许子伟却是一派云淡风轻:“确乎是没有,毕竟是闺阁女子,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就是这位韩夫人,我见得还多一些。”
那位在韩念允的回忆中灿灿生辉的王微时,在许子伟的眼中,淡漠得像一个影子。
“既然如此,那我没有什么要问的了。”沈忘拱手一礼,转身欲走,却又被许子伟喊住了。
“沈御史”,许子伟道,“虽然我深知,御史此番前来就是为了查证老师的家事,可是我还是希望沈御史不要过多地打扰老师,也不要轻易被某些人的言论所动摇,琼州百姓指望着老师,天下百姓也指望着老师,沈御史,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明白”,沈忘笑了,那笑容中隐含着年轻气盛地许子伟所不懂的东西:“所以他才始终不在这里吧……”
夏日微风吹动着院中槐树的叶片,发出沙沙地低吟浅唱,仿佛困囿于其中的魂灵无助地哭泣一般。
刚峰滔滔(六)
待到沈忘返回海瑞为他与诸位友人准备的厢房时, 却发现不远处的祠堂前围了一大群人,易微、程彻和柳七也都一脸严肃地看着祠堂中的情形。祠堂中隐隐映出两个人影,一跪一站, 如同即将上演的皮影戏一般, 沈忘隐隐感到一阵不安。
“停云,你们这是……”沈忘问到一半,便止住了话头,只见晌午还同他追忆往昔的韩夫人,此时正跪在祠堂中间, 微垂着头,祠堂的神坛上,海氏列祖列宗的牌位冷漠地注视着堂中的一切,像一双双苍白圆睁的眼睛。在直身而跪的韩夫人旁边, 海瑞的娘亲谢氏高举着藤条, 一字一顿地泣告着祖先。
“列祖列宗啊, 老身谢氏今日在此责罚婢妾韩氏, 韩氏入海家两年, 身无所出, 忤逆背德, 不顺父母, 言多无忌。今日老身当着列祖列宗的面,以家法处之!”谢老夫人虽看上去年岁甚长, 可动作矫健利落,声音中气十足,只怕韩氏此番要吃大苦头。
“这位韩夫人在被你问完话后不久, 就被押来了祠堂,到现在已经跪了半个多时辰了。”柳七压低声音对沈忘道。“沈兄, 你问了她什么,惹谢老夫人这般生气?”
沈忘正欲回答,却被旁边的易微用胳膊肘撞了撞:“我看啊,是那许子伟告的状。”
沈忘闻言向人群中的许子伟看去,果然许子伟下意识地躲闪着他的目光,分外尴尬地扭过头,看向西天即将沉沦的夕阳。
一种难以遏制的愤怒涌上沈忘的心头,让他的声音也染了冷嘲热讽之意:“与其说是责罚韩氏,不若说是责罚我,韩氏与我讲述得无非是她同王夫人多年的友情罢了,这也是说不得的吗!海大人何在?”
程彻低声道:“海大人出去忙公事去了,说是今晚都回不来了。”
沈忘叹了口气,正欲上前制止,身后却被人扯住了袖口,一名十七八岁的小丫鬟用细若蚊虫的声音哀求道:“沈大人,可千万莫要劝啊……”
“这是为何?”沈忘和易微异口同声道。
那小丫鬟面露惊恐地向堂中望了一眼,凑近了些道:“老夫人性子固执,愈劝罚得便愈狠。您若是不劝,夫人也就是挨几下藤条,养上几日便也好了。您若是劝了,只怕……只怕休了夫人都有可能啊!”
“这……这也不能不讲理吧?咱无忧兄弟是皇上派来的啊,这问个话不是再正常不过吗?我活这么大,也没听过被问个话就得挨打的规矩啊?”程彻的脸上也起了怒容,他虽是与堂上的韩夫人没有过接触,但借着责罚韩夫人而给沈忘查案施压便是他难以容忍的了。
“你们今日劝了,今日便不打;明日劝了,明日也还能不打……可你们总有走得一日吧?女子若是被休……那是有家也难回啊!”小丫鬟仰起头,眸光闪动。
“那……那就任她打去!?”易微的火气已经压不住了,只怕这一藤条下去,韩夫人还没说什么,她便要愤怒地叫嚷出来了。
“既然老夫人以祖宗成法压人,那我们何不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沈忘抬头看向祠堂上方悬挂的匾额,对一旁的程彻低声吩咐了几句,程彻紧绷的脸上有了笑意,连连点头应是,而祠堂正中的惩处还在继续。
韩念允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唇上还擒着一抹凉凉的笑。
“韩氏,你可认错!”谢老夫人厉声喝问。
“老夫人,我何错之有?”韩念允微微抬眸,声音冷得像沁了霜雪。
“若非我儿念你可怜,你这样癫狂的女子,早该被逐出家门去!”
“老夫人,那便求您可怜可怜我,不要同我这样的疯女子一般见识。”韩念允柔柔地一俯身拜了下去,声音里却尽是挑衅与不屑,当真是疾风知劲草,韧且不弯腰。
“当真是同那王氏一样,不知好歹!”谢老夫人的藤条高高扬起,而韩念允也因这触怒心房的一句话猛地抬起了头,眸光如同刀子一般剐过那甩在空中的藤尖。说时迟那时快,只听祠堂上方的匾额发出吱呀一声响,沉重的匾额突然朝一侧歪斜下去,若不是被下方的木榫挡住,只怕会直直地拍到祠堂上。
众人大哗,沈忘带着程彻疾步上前,连扶带拉地将老夫人护到了一旁。沈忘低声对谢老夫人道:“老夫人,我知道您是为刚峰先生着急,可做事情也得分个轻重缓急。前脚王氏才出了事,朝堂上对先生且正议论纷纷呢,若是这位韩夫人再打出个三长两短,那刚峰先生的前程该怎么办呢?天下百姓还指望着刚峰先生登高一呼呢!”
沈忘郑重地朝着堂中的牌位拱了拱手:“老夫人,处罚韩氏不急于一时,海家的列祖列宗们也都看在眼里呢!”
谢老夫人的脸苍白一片,她并不笃信神明,可今日之事还是让她忐忑不安起来。她深知王氏之死与海瑞并无关系,埋怨韩氏同沈忘窃窃私语,唯恐她言多必失,给海瑞带来麻烦,这才想要当众处罚韩氏,以儆效尤,可孰料却差点儿惹下祸事。谢老夫人性子刚强固执,但也是极有头脑之人,既然此番沈忘给她铺了台阶,又同她讲明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她就是再怒火中烧,也不得不强压下来,转头冷冷对韩氏道:“既是沈御史替你求情,我权且饶你一回。你今夜好好跪着,闭门思过!”
韩氏没有看谢老夫人,却抬头看向长舒一口气的沈忘,眉眼一勾,露出一个怅惘的笑意。
在下人们登梯爬高重新把
依誮
匾额摆好以后,祠堂的门便重重地合上,独留韩氏一人跪在房中。门缝中透出丝缕烛光映在门口的地面上,仿佛将那如烛火般飘摇细弱的一生招显人前。沈忘和程彻对望了一眼,程彻突然诺诺地叹息道:“无忧,你觉得压抑吗?”
“哪怕是那些绿林中的女子,为盗为匪,也尚能大块吃肉,大口喝酒,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虽说活着有今日没明日的,可毕竟畅快自由。可这韩氏生活在宅院之中,清贫却安稳,可为何却活得这般憋屈呢?”
沈忘拍了拍程彻的肩膀,他胸中涌动的情绪并不比身边的好兄弟少半分,可他同样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易微和柳七还在院中等着他们,身旁还多了一人,竟是那方才拦阻他的小丫鬟。
“多谢沈御史救了我家夫人。”小丫鬟的脸色蜡黄,衬着那满面的愁容,看上去如同荒地上独留的一根稻谷,风一吹便要倒伏在地了。
沈忘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柔声道:“刚才在堂下就想问你了,因为事情耽搁了,你是……”
“婢子寒花,原是小姐的婢女,现在在韩夫人房中。”
小姐……沈忘的眸子一亮,问道:“你说的小姐,可是环儿?”
“正是。”寒花低下头,梳成双鬟的发髻垂在耳畔,将她本就瘦削的脸颊勾勒得更加深刻。
“寒花,你能告诉我,环儿是怎么死的吗?”
刚峰滔滔(七)
名叫寒花的小婢女眸色一黯, 声音中也带上了几不可查地颤抖:“环儿小姐,是……是饿死的。”
“饿死的!?”易微和程彻异口同声地讶然道,程彻环顾了一下四周, 土地平旷, 屋舍俨然,虽然并没有二品大员应有之豪奢,家仆衣服的膝盖与肘部也摞着补丁,可绝不是能饿死人的人家啊!若昭昭大明,连声名震天的海瑞家都能饿死女儿, 那老百姓还有活路吗?
柳七面上也有异色,但她依旧保持着身为一名仵作的专业与冷静:“可曾唤仵作来验尸,有些毒物产生的反应也会让人食不下咽,造成饿死的假象, 实则并非如此。”
寒花摇了摇头, 小声回道:“并非是什么毒物, 也不是什么病症, 环儿小姐是在我们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 活生生饿死的。”
环儿是王微时与海瑞的第一个孩子, 环儿之上还有两个姐姐, 但都已经到了出嫁的年纪, 是以和环儿并没有太多的交集。在韩念允嫁到海家之前,环儿是王微时唯一的指望与亮色。然而, 谢老夫人却并不喜欢环儿。
谢老夫人始终将延续海氏一族当作自己的人生目标,她年轻守寡,一手拉扯出了整个大明朝最负盛名的清官忠臣, 在对儿子的培养上她耗尽了气力心血,已经是再无遗憾了, 可孙辈的孱弱却始终让她耿耿于怀。在王微时之前,海瑞也曾休过两名妻室,一位出了两个女儿便再也没有动静,而另一位才嫁进来三个月就哭着闹着回了娘家。
吃了两次亏的谢老夫人在第三次筛选儿媳人选时,可算下足了功夫。王微时容貌温柔,眉眼含笑,体态丰腴流畅,一看就是生儿子的面相。再加上她性格柔顺,说话轻声细语,没有什么主见,也自是好拿捏之人,谢老夫人便替海瑞做主,选了年仅十八岁的王微时。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王微时的第一胎还是女儿,谢老夫人的一腔热情化作当头的凉水,齐齐浇在毫无防备的王微时母女身上。王微时明显的感觉到,自环儿出生的那日起,洋溢在谢老夫人眼中热切的祈盼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愈发严苛,不近人情的管束。
本就小心翼翼的王微时,不得不更加地谨言慎行,而在这种环境中成长起来的环儿,也时常紧绷着小脸儿,生怕发出过大的声响惹谢老夫人不快。环儿像一株本身就孱弱无骨的树苗,每日里浇灌着固定剂量的水分,施舍着难得灿烂的阳光,稍有向外舒展的枝丫便被无情地砍断,连叶片的数量都要被谢老夫人精心摘选,就这样环儿长到了三岁。
而就在环儿三岁那年,王微时终于又怀孕了,这一次,一向以节俭著称的谢老夫人花了大价钱请名医来为王微时诊脉。
“左手尺脉浮大,夫人此胎应为男胎。”在谢老夫人灼灼的目光中,老郎中捋着胡须,极有把握地推断道。谢老夫人大喜过望,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都被喜悦溢满,当下便亲自下厨,要为儿媳庆贺。
可叹的是,让母亲踏足庖厨却犯了海瑞的大忌,他勃然大怒,厉声喝问身怀有孕的王微时何以犯下此大不孝之举,即便是谢老夫人从旁劝说,海瑞依旧痛心疾首地罚王微时在祖宗祠堂长跪,而自己也因御下不严之责,陪王微时一起长跪反省。
“又跪!?男人也跪,女人也跪,犯错也跪,没犯错也要跪,这海家人都是铁膝盖吗?”易微不由得瞠目结舌。
这次也不用沈忘提醒,程彻当先捂住了易微的嘴:“姑奶奶,你也不看看你在哪儿!”
易微翻了个白眼儿,嘟囔道:“我怕他?”
“你当然不怕他,我怕你行了吧!”程彻自是拿易微没有办法,只得好言相劝。
寒花的讲述被打断,初始有些慌乱,待看到程彻与易微你来我往地斗嘴吵闹,蜡黄瘦削的脸上泛起一丝淡淡的笑意,那笑容那般缥缈清浅,几乎是一眨眼便看不见了,她又跌回到那痛苦而辛酸的回忆中。
一名孕妇经此一番折腾,自然受不住,虽然并未滑胎,可也给这个未出世的孩子埋下了祸根。数月之后,谢老夫人如愿以偿地抱上了孙子,孰料这孙子没抱多久,海瑞就因为触怒龙颜锒铛入狱。谢老夫人大恸,更是将全部的精力投入到对儿孙的培养上,王微时和环儿得到了片刻的喘息。
然而,就仿佛上天偏生要跟这对可怜的母女作对一般,那个海瑞尚未来得及起名的男婴,竟然在一个雨夜消无声息地离开了人世。当环儿陪着母亲放声哀哭之时,她心中也隐隐地明白,自己接下来的日子将会更难过了。
王微时与环儿的艰难时日,家中的下人们都看在眼里,自小侍奉的寒花更是疼在心里。好在,这对母女的身上偏带着一种韧性,哪怕缺衣少食,哪怕如履薄冰,哪怕战战兢兢,却依旧顽强而沉默地挣扎着,忍受着,直到韩念允踏进了海家的大门。
韩念允就像一阵携着初春寒意的清风,爽利而干脆,有着初生事物一以贯之的胆大妄为,而她的古怪与固执,连谢老夫人都要忌惮几分。这位初来乍到的妾室,让海瑞也有了几分新鲜感,哪怕韩念允当真犯下了错处,海瑞也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深究,这倒是给了韩念允一个机会,一个活成一棵能为王微时和环儿挡风遮雨的树的机会。
自始至终孤独跋涉的王微时有了相依为命的环儿,此时又多了一个倾心相待的韩念允,她苍白瘦弱的双颊也逐渐有了花朵的颜色,眸中也多了海瑞不曾见过的光彩。如果日子就这样延续下去,那她们也终能熬得云开见月明吧!然而,命运往往最听不得“如果”。
悲剧始于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海瑞那时正忙着与许子伟一同对琼州的田地进行清丈,难得回家,而唯一的一次返家,正看到环儿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仔仔细细地吃着一个烧饼。小孩子就如同拔地而起的葱苗,一天一个样子,是以海瑞初见环儿之时还有些怔忪,待看清环儿与王微时极为神似的眉眼时,方才确定这个女孩儿便是自己的幼女——环儿。
女孩儿啃烧饼啃得极认真,仿佛将烧饼吃进肚里就是天底下最紧要的事情一般,几粒粘在嘴角的白芝麻也被环儿一一捻了,放进嘴里吃掉,蜡黄的小脸儿上有着海瑞从未见过的笑意。
“环儿!”海瑞唤道。
环儿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猛地站起身,将烧饼往背后一藏,慌乱道:“父……父亲大人!”
就是这微妙的向后藏的动作让海瑞脸色一凛,本来颇有些慈祥的声音也染了寒霜:“环儿,何故慌张,你哪来的烧饼?”在海瑞的心中,君子自当坦坦荡荡,但凡有慌乱紧张之举,定是犯下了蝇营狗苟之事,而这种行为是绝对不可以出现他海瑞的孩子身上的。
“烧饼……烧饼是吉来哥哥给的……”环儿垂下了头,声音细若蚊蝇。她不知道自己又犯下了什么错处,但自己一定是犯错了,否则父亲为什么会变了脸色,如同审问十恶不赦的罪犯一般质问于她呢?
“吉来!?”海瑞在脑海中梭巡了一圈,终于想起了那个有着罗锅背的小家仆,海瑞只觉一股沸腾的怒火袭上心头:“男女授受不亲,你这般小的年纪,竟然漫受男子之食,长大了可还了得!”
环儿愣住了,一阵又一阵的冷汗从后背上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她脑子一片空白,只是看着自己的父亲愤怒的张合着嘴唇,鼻孔也被怒气撑大,仿佛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
“这样苟且的女子,不配做我海刚峰的女儿!”海瑞气得竟是家门也不入了,振衣欲走。环儿自知闯下大祸,连滚带爬地从台阶上扑下来,紧紧拽住了海瑞的衣角,哭喊道:“父亲,环儿错了!”
海瑞垂下头,目光中竟透出一丝厌恶之色,就仿佛看着空无一人的雪地上,一个污浊至极的脚印:“我没有你这般的女儿,吃了便是吃了,错了便是错了,除非饿死守节,否则便于事无补。”他狠狠一拽自己的衣角,任由环儿摔倒在地,扬长而去。
刚峰滔滔(八)
自那日起, 环儿真的便不再进食了,甚至连看人的眼神都木讷躲闪,整日里一言不发地端坐在窗前, 像一棵只靠阳光雨露便能存活的孤独的小树。王微时最先发现了女儿的不对劲, 好说歹说亦无用处,眼见着环儿一日日消瘦下去,连谢老夫人都不得不出言相劝。
谢老夫人与环儿默然对坐,待问清楚环儿绝食的缘由之后,竟是起身离去, 再也不曾踏足女孩儿的闺房。
计无可施的王微时只得求助于韩念允,环儿同这位允娘娘玩儿的最好,兴许韩念允的话女孩儿能听进去七八分。
“环儿?”韩念允极轻柔地敲了敲门,见房中始终没有应声, 便推门而入。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地, 似乎是怕打扰了那坐在桌案前凝望着窗外的女孩儿。她搬了把小凳, 坐在环儿身边, 侧头看去, 女孩儿本就瘦削的侧脸彻底塌陷了下去, 颧骨高高地耸立着, 如同两座没有植被的山丘, 而眼眶却骤然凹陷,在眉骨下形成了浓重的阴影, 像是两汪深不见底的潭。
韩念允心中打了个哆嗦,这样的眼神,只怕是哀莫大于心死的人的脸上方能呈现。
“环儿为什么不吃饭?”韩念允其实早就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可还是下意识地问出了口。女孩儿并不答话,只是默默地注视着窗外扑簌簌地落雪, 将广袤的大地染成一片苍茫的白。
“环儿,无论爹爹说了什么,那都只是他自己的想法。这天底下的事情,不是他海瑞一人说得算的。环儿始终是允娘娘心中最干净最温柔的女孩儿,就像……就像窗外的雪一样。”韩念允轻轻握住环儿冰凉的小手,柔声地劝道。
韩念允注意到,一滴晶莹的泪珠逐渐地在环儿的下睫毛上凝结,摇摇欲坠,韩念允心头一喜,知道自己也许说到了点子上,赶紧补充道:“等爹爹回来,允娘娘就带着他跟你赔不是好吗?但是环儿得好好吃饭,才能等到爹爹啊!”
那滴泪终于顺着女孩儿的眼睑滑落而下,消失在细长得几乎一阵风就能折断的脖颈深处。
“允娘娘给环儿熬得米油,一粒米都没有,只是香喷喷的米油,环儿要不要尝一尝?”韩念允一边说,一边用眼神暗示着寒花。寒花赶紧将食盒中温着的小碗端了出来,碗中的米油晶莹摇晃,泛着珍珠背光一面的色泽。寒花用木勺舀了一小口,轻轻地放在环儿的嘴边。
也许是米油真的太香了,也许是环儿已然饿得脱了力难以坚持,她竟真的微微张开了嘴,任由那温热的米油顺着唇边的缝隙流入她空无一物的腹中。
韩念允激动地泪水盈眶,而躲在门外听着屋内声音的王微时也泪流满面,用手紧紧捂住自己颤抖不已的嘴唇。然而,只是过了几秒钟的功夫,环儿面上露出痛苦的神色,腹部皱缩了数下,剧烈地呕吐了起来。刚刚喝下去的米油和着难闻的胃酸尽数吐了出来,地面顿时一片狼藉。
环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似乎是想要收拾一下自己造成的脏污,可紧接着她便摔倒在寒花身上,没了声息。韩念允、寒花与王微时大骇,七手八脚地将环儿抬上床,又是掐人中又是顺气儿,折腾了半日,又拿出私房钱请了郎中来府中诊治。
然而自那日起,环儿竟是连水都喝不下了,嘴里喂进去什么便原封不动地吐出来,初时的呕吐物里还有水分,及至后来便是生生将血也给呕了出来。环儿在半梦半醒间只说了一句话,她用尽最后的气力握住了韩念允的手,轻声道:“允娘娘,都是苦的……都是苦的。”
韩念允心中大恸,悲怮道:“我的环儿啊!”而另一边的王微时却像是得了离魂之症一般,只是怔怔地望着床上的女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没出正月,环儿就悄无声息地死了,被子盖在身上连点儿起伏也没有,薄薄的,小小的,如同一张尚未完成的状纸。及至环儿下葬后数日,海瑞方才返家,向王微时问及此事,王微时直言相告。
初时,海瑞的脸上难得的涌起了悲伤的波澜,可在听到环儿是绝食而死之时,那本就不够深切的悲伤就被激赏之色冲散了:“如此刚烈,不愧是我海刚峰的女儿!”
王微时怔愣地看着他,枯井般地眼睛里燃起了熊熊的火焰,她第一次像一只受伤的母狼一般,声嘶力竭地咆哮道:“环儿这辈子最大的错处,就是托生成了你的女儿!”
与海瑞大吵了一架的王微时也支撑不住病倒了,不过数月亦追随着女儿心碎而亡。寒花痛失幼主,被海瑞指到了韩念允身前伺候,几乎夜夜被噩梦惊醒。她时常会梦到瘦得脱相的环儿挣扎着伸出一只手,嘴里念叨着:“苦啊,都是苦的!”寒花擦拭着流到唇边的泪水,轻轻抿唇,苦啊,真的苦不堪言……
听寒花讲完,众人都不说话了,院中是死一般的静寂。
良久,柳七方才长叹一声,缓缓道:“吐血数升,毁瘠骨立,却乃饿极胃损之症。沈兄,此案可结了。”
沈忘抬起头,望向洒满星子的夜空。幼女饿极而亡,慈母心碎而死,而韩念允也因此事癫狂无度,难以自持。只是一个两个铜板便能买到的烧饼,真的就需要三个女子的人生来为此陪葬吗?然而,综合了海瑞、许子伟、韩念允和寒花的证词,又的的确确可以推导出整个事件的真实面目。明明没有凶手,却人人都是凶手,而作为巡按御史的自己又该如何上报调查结果呢?是对圣上据实以告,还是如许子伟一样,将三个女性的牺牲轻描淡写,化作一缕无人知晓的青烟呢?
“待我们走了,这位韩夫人……又该怎么办呢?”易微的声音里有着轻微的颤抖,她转头看向紧闭着大门的祠堂,仿佛看着一张牙关紧闭的巨口。
没有人能回答易微的问题,连沈忘也解决不了,花开花落自有时,人聚人散总成空,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凝聚在每一个人的心头,这似乎是第一次,所有人都觉得束手无策。
沈忘环顾了一圈周围的人,柳七面色沉静可眸中尽是哀悯,易微和程彻就更是将“这是什么世道”挂在了脸上,寒花蜡黄凄楚的小脸儿也让人看着揪心,他叹了口气,努力勾起一个平和的笑容:“终夜不寝以思,无益。就算案子破了,咱们明日也不会即刻就走,还有足够的时间来讨论处置的方式。夜已经深了,就算你们不困,我看寒花也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不如咱们都早些休息,明日再想办法。”
众人闻言,也自觉苦思无益,便也应和了一声各自散了,柳七却特意慢行了几步,待众人散去方才走到沈忘的身边。
沈忘的脸上并不平静,虽然他劝说众人早些安寝,可只怕今夜于他而言应是不眠之夜了。
“沈兄。”柳七喊住了沈忘,沈忘转过身,温柔的笑容又回到了脸上,却是难掩疲惫。柳七凑近沈忘,夜风吹动她的发丝,让沈忘的脸颊有些痒:“沈兄,公道自在人心。世事翻复无常定,你我只能矢志不渝。”
矢志不渝……
是啊,前路晦暗不定,唯有矢志不渝,方得始终。而他与柳七自始至终所求的,不就是那“公道”二字吗?
“停云,我懂了。”沈忘郑重颔首。
刚峰滔滔(九)
这一夜, 沈忘辗转难眠,天色微萌之时方才昏睡过去,可谁料, 不出一个时辰, 一阵尖叫便划破了海家老宅寂静的清晨。
沈忘披衣而起,飞快地向着尖叫声响起的方向飞奔,而愈是靠近,他的心下便愈是寒凉。那声响发出之所不是别处,正是关押着韩夫人的海氏祠堂!祠堂门口此时已经围着几个人, 一个看着面生的小丫鬟瘫倒在地,双目发直地瞪着祠堂正中的人影,而昨夜见过的寒花正一边哭着一边拉扯着小丫鬟的衣袖,想要把她从地上扶起来。然而, 扯了几下, 也跟着一松劲儿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顺着众人的目光向上, 面色苍白的沈忘看到了令他痛彻心扉的场景。一个瘦削伶仃的身影飘飘荡荡地悬挂在祠堂的房梁之上, 身上的衣衫无力地垂坠着, 弱不胜衣。清晨的阳光斜斜的投射进来, 形成一道仓皇的光束, 光束中无数细碎的粉尘旋转飞扬着, 似乎前来迎接那滞留在尘世的孤魂。
沈忘只觉脑子里嗡嗡作响,发出的声音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先去请柳仵作。”
“我在。”身后响起柳七沉稳却略带颤抖的声音。
沈忘转头看去, 不知何时,柳七、程彻、易微都已经围拢在自己的身边,他们的脸上都难掩疲惫, 眼下凝着浓浓的黑,可见昨晚同沈忘一样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看着同样满目惊愕的友人, 沈忘的心却定了下来。
“我们先把人放下来。”沈忘道。
众人七手八脚地将早已僵硬的韩念允从绳索中解救出来,平放在冰凉的地面上。沈忘注意到,地面上除了一个踩踏用的木椅外,还凌乱地摆着几个蒲团,其中一个蒲团上有一双浅淡的脚印。
因为悬挂了太久,韩念允的尸身已经僵直得如同硬木一般,双拳紧紧攥着,露出的皮肤有着细小的出血点,像极了一朵连着一朵未开的花。韩念允的眼睛没有闭上,狭长的睫毛里包裹着一双不甘的瞳仁,直直地注视着头顶的苍穹,眼白之中密布着血丝,让她的眼睛赤红一片。
“沈御史……这是……这是怎么了?”祠堂门口的人群中响起了许子伟的声音,紧接着便缀上了男子压抑的惊呼。
“不可。”柳七制止了许子伟想要踏入祠堂的脚步,“无关人等不可踏入四至之内。”柳七冷冰冰的态度让许子伟吓了一跳,他不由得一一扫过聚拢在韩念允尸身周围的几个人的面庞,昨日还言笑晏晏、交谈甚欢的几人,此刻皆面沉似水,眸中还藏着隐隐的愤怒。他们在怪他……
许子伟想要解释,却听沈忘肃声道:“子伟,宅中出了大事,还需快些请刚峰先生回来定夺。”
“可是……老师还在唐巡道府中忙着……”
“韩夫人已经死了!”易微闻言腾地站了起来,连柳七都没有来得及拉住她,易微的脸涨得通红,不管不顾地大声道:“你们还能有点儿人情味儿吗!”
原本还在窃窃私语地众人瞬时安静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许子伟的身上,许子伟万万没有料到易微会突然发难,白净的面皮儿也挂不住了,疾口道:“与天下百姓的安居乐业相比,莫说死了一位妾室,就是我许子伟以命相酬,老师也不会皱一下眉毛!”
“砰”地一声,沈忘只觉自己脚下的地面都跟着颤了三颤,只见程彻冷着脸一拳砸在了脚边的地面上,血液顺着指缝缓缓地流淌而出:“所以她便该死吗?”
程彻抬起头,目光不闪不避地迎向许子伟:“她不也是你们口中的‘百姓’吗?”
许子伟的嘴张了张,往日里读书破万卷的他,今日却被一位跟在沈御史身侧的粗人问住了。可即便如此,他也梗着脖子大喘着气和程彻对视着。
“子伟,作为巡按御史,本官不评判你与刚峰先生对于韩夫人的想法,可是宅中出了人命官司,刚峰先生于情于理也该快些回来定夺,而这也正是本官此行的目的。我相信,你不会为了争一时意气,影响了刚峰先生的仕途。”沈忘缓缓起身,对许子伟道。
许子伟表情一滞,拱手拜道:“是,沈御史,子伟这便去请老师返家。”他振衣转身,再也没有向地上躺着的韩念允看一眼。
许子伟走了,可程彻和易微还气得说不出话来,沈忘叹了口气,道:“清晏,你和小狐狸去宅子里转转,探问探问,看看昨夜里有没有什么异常。”见程彻和易微都气呼呼地点着头,沈忘又赶紧缀上一句:“老夫人那里,就先别去了。”
很快,祠堂中只剩下了沈忘与柳七两人。二人极有默契地清理出一张案桌,将韩念允的尸首抬至其上。盛夏天气,更兼琼州气候潮湿,悬吊了一夜的尸身已经散发出丝缕异味,让人有一种窒息之感,与老宅的压抑气氛“相得益彰”。
“寒江这性子,若非你阻着,只怕……真会同许子伟闹将起来。”柳七一边解开韩念允的衣裙,一边轻声道。
“昨日里还活生生的人,今日便……小狐狸没错,清晏也没错,每个人所处立场不同,自然也有不同的考量。只是,究竟是谁错了呢?”沈忘将柳七褪下的衣衫仔细收敛检查,声音低沉如同自言自语一般。
“昨日里小狐狸还曾问我,待我们走了之后,这位韩夫人该怎么办,我想,这就是她自己选择的答案。”
“不对……”一直静静聆听的柳七突然开口了:“韩念允并不是自戕。”
沈忘神色一凛,顺着柳七指点的方向抬眸看去,只见韩念允苍白的胴体之上,有着一处又一处密集的小红点,尤以小腿处居多,斑驳的红色看得人头皮发麻。
“韩念允中了剧毒,而这毒正是她死前服下的。”柳七的语气不容置疑。
“《洗冤集录》中的确有载,有些毒物会导致皮下出血,进而在皮肤上留下细小的出血点。可是,我记得长时间的悬吊也会产生这种状态,并不能通过这些出血点就断定为毒杀吧?”沈忘回忆着自己誊录点校的笔记,认真道。
柳七的眸中浮出赞赏的笑意,解释道:“沈兄说得很对,可是沈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长时间悬吊的确会产生出血点,但是这种出血点主要集中在尸体的小腿处,可韩念允的身上出血点分布不均,甚至在脖颈处都有不明显的红点,这就说明这些皮下出血并非是垂吊所致,而是中毒。”
“沈兄,你再看这儿。”柳七用木筷轻轻撬开韩念允紧闭的嘴,露出了一排用力咬合着的贝齿。细细观瞧,这些牙齿并非常见的乳白色,而是泛着隐隐的赤红,仿佛春日里绽放的花朵一般,煞是诡谲。“韩夫人的牙齿呈赤色,正是由于窒息,牙齿用力咬合,导致细小的血管破裂而产生这种特殊的征状,这也说明韩夫人在被吊上房梁之前,依然是活着的。”
沈忘恍然,颔首道:“如果一个人想要轻生,服毒与上吊择其一即可,又怎会画蛇添足呢?也就是说,韩夫人是被灌下致死的毒药丧失了反抗能力之后,又被悬挂于房梁之上,造成现在自杀的假象。”
沈忘将目光从韩念允毫无生气的面容上,移向地上随意摊放的蒲团,继续道:“方才我心神大乱,竟是忽略了这样显而易见的细节。韩夫人身材不高,只踩着木椅是无法将自己吊于房梁之上的,唯有利用这些蒲团方能成行。然而,蒲团绵软,放一个两个或许能保持平稳,可若是放三个甚至四个,再踩上一个人,定是摇摇欲坠,难以借力,韩夫人又如何能踩着这样的蒲团上吊呢?”
“冷静下来细想,这蒲团上的一双脚印也煞是刻意,只有踩踏的脚印,却没有踢踹的痕迹,那蒲团又是如何落到地上的呢?也就是说……”
柳七慎重地接口道:“也就是说,韩夫人死于他杀。”
刚峰滔滔(十)
“那现在, 我们能判断韩夫人究竟是死于何种毒物吗?”沈忘问道。
柳七以帕覆手,掰住韩念允的下颌关节向喉中观瞧了一番,又用薄木片刮擦其舌苔上颚, 凑到烛火下研究了半晌, 方才回道:“如果我所料无错,应是□□。”
“□□……”沈忘喃喃道,相较于他以前断案中所接触过的毒物,□□可以说是最为耳熟能详的一个,然而, 也正因为它的简单易得,只怕排查起来也会难上加难。
“既是如此,为免打草惊蛇,我们不妨先隐去韩夫人中毒一事, 只以自戕为由进行查证, 或有所得。”
柳七点点头, 道:“沈兄所言甚是, 我也做此想。”她轻轻合拢韩念允瞪视着天空的双眼, 双手顺着尸身的锁骨缓缓向下, 按压检查着骨骼与肌理。待到指尖移至韩念允的腹部时, 柳七骤然停住了, 不可置信地又重复动作了一次,转向沈忘, 声音中带着颤抖:“韩夫人……有孕了。”
沈忘也万没想到此节,怔愣了半晌,喃喃道:“那便更不可能自戕了……”他记起韩夫人用手护住腹部的动作, 不由长叹一声,对柳七嘱咐道:“停云, 此事可大可小,在案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切勿泄露此事。”
柳七点头应允。
洁净的纱布顺着脚尖向上,逐渐遮盖住韩念允瘦弱凋零的尸体。柳七双手合十,低声道:“韩夫人,恕罪了。”
白布掩映下的躯体没有回应,仲夏的微风轻柔拂过,掀起纱布的一角,带起一片波纹般的皱褶。沈忘心中一颤,脑海中不由得回想起与韩氏的最后一次会面。
那时,祠堂的大门尚未合拢,还留有三指宽的缝隙,祠堂中烛火莹然,让跪在堂中的韩氏轮廓模糊,看不真切。在大门即将闭合的瞬息,她转过身,对着沈忘露出一个怅惘的笑意,而在韩念允回忆中熠熠生辉的王微时,应该也是这般笑的吧……
——沈御史,你能想象吗,这个故事中的人已经都死了,都被这个宅子生生吞了去……
沈忘心中陡然涌起一股难言的怒火,与海家老宅压抑沉寂的氛围对抗着,拉扯着,几乎要将沈忘整个人撕裂开来。为什么,凭什么,他究竟还能为她们做些什么?
突然,一双微凉的手轻轻拽住了他的衣袖,如同拉拽着风筝的线,护住了沈忘脑海中最后一丝清明,沈忘猛地喘了一口气,转头看去,柳七担忧的面容映入眼帘:“沈兄,你还好吗?”
“就是就是,我喊你半天了!”不知何时,易微和程彻也已经回返,此刻都忧心忡忡地望着他,而他们身旁还站着一个面生的小婢女,正是今晨瘫坐在祠堂门口,站都站不起来的那个。
沈忘赶紧调整了一下自己涌动的情绪,强笑道:“我没事,这位是?”
“你不是差遣我们去探问吗,我和傻大个儿就把海家翻了个底朝天,除了老夫人那儿没敢去……呸,倒也不是不敢,是你不让,反正除了她那儿,我们都问遍了,就觉得这个小丫头的证词值得一听,其他人的都大差不差。”易微忙不迭地解释道。
程彻也在一旁点头道:“无忧,你不是常跟我说吗,现场的第一发现人最为重要,这位小丫头便是第一个发现韩夫人尸首的人。”
易微和程彻絮絮叨叨、吵吵闹闹的声线让沈忘心中郁结的情绪稍减,他温和地看向站在一旁哆哆嗦嗦地小丫头,柔声道:“你若害怕,我们就换个地方询问,好吗?”
小丫头也扎着和寒花相同的双环髻,与寒花泛黄的发质不同,女孩儿的发丝又粗又硬,带着细微地波浪般的弧度,蓬松异常,显得整个脑袋比别人大了一圈儿,再配上她圆溜溜的眼睛,显得分外憨直可爱。
小丫头摇了摇头,坚定道:“婢子不怕,韩夫人是好人,就是变成鬼,也不会害我的。”
沈忘微笑道:“如此甚好,那你便跟本官讲一讲,你是如何发现韩夫人尸首的?”
小丫头嘴上说着不怕,可眼睛还是不时地向着韩念允被纱布覆盖着的尸首望一眼,脆声道:“婢子名叫甘棠,是老夫人房里的。昨日,老夫人命韩夫人跪在祠堂中反省一夜,不许出来,也将祠堂锁了起来。今天一大早,老夫人便命婢子去把祠堂门打开,说……说毕竟有外人在这儿,让韩夫人跪太久有失体面,婢子便拿了钥匙来开门。”
闻言,众人不由得对望了一眼,他们都听出了小丫鬟甘棠语气中的停顿与犹豫,也感觉到了整个海家对自己到来的排斥与不耐,易微轻嗤了一声道:“嘁,这时候知道有失体面了,要不是她非要关着韩夫人,韩夫人也……诶!你拽我干什么!”
程彻被易微唬得赶紧把手缩了回来,露出有些尴尬地笑容:“微儿,人家小姑娘正说着呢,你别打断呀……”
易微撇了撇嘴,待转向甘棠时却又溢出满脸安抚的微笑:“甘棠,我就是气不过,你接着讲。”
小丫鬟甘棠悄悄地吸了一大口气,接着道:“婢子拿了钥匙,想到韩夫人跪了一夜,一定是饿了,便半路又转到厨房给夫人拿了个窝头,寻思着哪怕冷的也比没有强……谁知道……”
甘棠吸了吸鼻子,颤声道:“婢子一边开锁,一边唤着夫人,却听到祠堂中一丝声响也无,还以为夫人是跪累了睡过去了,心中还暗喜夫人是有头脑的,不像当年的王夫人,真的硬生生跪了一夜。可谁料一开门,婢子……婢子便看到一双绣鞋,再一抬头便是夫人双目圆睁的脸,在婢子的头顶晃啊晃……晃啊晃……”
言及此,甘棠猛地用手捂住脸,指缝间传出女孩儿压抑地抽泣声:“若是婢子不自作主张去厨房拿窝头,也许……也许还能救得下夫人……”
“甘棠”,沈忘温和而柔软的声线及时截断了女孩儿的哭泣,“方才本官和柳仵作勘验了韩夫人的尸身,尸身早已僵直如硬木,说明距离你打开房门到韩夫人身死之间,至少隔了两三个时辰之久。所以,无论你拿不拿那个窝头,都无法改变韩夫人的结局,这绝不是你的错,这点本官可以跟你保证。”
指缝间露出女孩儿慌乱胆怯如小鹿般的眼睛:“真的吗?”
柳七也严肃地颔首道:“我也可以跟你保证。”
闻听此言,甘棠的手方才缓缓放下,又轻声抽泣了片刻,道:“谢谢……谢谢沈大人、柳仵作……还有……还有易小姐、程捕头。”
易微最是见不得女孩儿哭泣,此时见甘棠楚楚堪怜,心中更是不忍,轻轻携住女孩儿的手诚挚道:“甘棠,莫怕,有我们在呢!”
甘棠抬起头,忽而绽放出一个极浅淡的笑意,那盈在嘴角的笑容是如此怅惘悲戚,和女孩儿年少稚嫩的面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沈忘一滞,只觉得那笑容像极了一个人,然而那笑容在女孩儿的脸上转瞬即逝,仿佛一阵若有似无的清风,再也难寻。
“甘棠,按照你的说法,祠堂在你来之前,始终是锁着的,没有人进过吗?”柳七思忖了片刻,问道。
甘棠歪着头想了想,道:“祠堂的钥匙有两把,一把在老夫人房中,一把由老爷保管。老爷一夜未归,想来家中能动用的,便只有老夫人手中这一把。所以,在婢子开门之前,应该是没有人打开过祠堂大门了。”
众人看向始终沉默不语的沈忘,见他垂头思索,不发一言,想来是没有更多想要询问的内容了,柳七便道:“甘棠,我们问完了,你可以回去了。”
甘棠一愣,有些不敢置信道:“这便问完了吗?不把婢子拘起来接着……接着盘问吗?”
易微噗嗤一声笑了:“难不成还要对你上夹棍吗?”
“婢子还以为……婢子无知,让公子小姐们见笑了。”甘棠也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本就蓬松的发髻更松散了,像极了一团滞留在女孩儿头顶的乌云。甘棠轻轻一礼,正欲转身离去,沈忘却出声喊住了她。
“甘棠,本官还有一个问题。”
甘棠停下脚步,乖顺地转过身听候询问。
“府中药品的采买是由谁负责的?”
甘棠不假思索地回道:“是婢子负责的,每月的初五,婢子都会到城中采买药材。”
沈忘上前一步,低声道:“你再好好想想,只有你吗?”
甘棠蹙起眉,表情极为认真地思索了半晌,方才犹犹豫豫地说道:“大人这样问,婢子倒是想起了一个人,两日前,他也上街采买过药材,但是具体是什么,婢子便不知道了。”
“那人是谁?”沈忘和柳七异口同声道。
甘棠想来是没有明白,为何采买药材这种小事会被沈忘如此看重,小嘴张了张,结结巴巴道:“是……是许公子啊……”
许子伟……沈忘的眉头紧紧蹙了起来。
刚峰滔滔(十一)
琼州府熙熙攘攘的街道上, 行着四个格外惹眼的青年男女,引得往来行人都向他们投去好奇而惊羡的目光。他们的身旁跟着一个身量瘦小的婢女,满脸的胆怯犹豫之色, 时不时地往路边瞟上一眼, 似乎生怕被旁人看见,正是海家的婢女——寒花。
由于从甘棠口中得出的线索,沈忘等人决定亲自去海家常去的药铺探问探问,为免打草惊蛇,沈忘决定央求最为熟识靠谱的寒花带路。
“寒花, 你在害怕吗?”沈忘微微歪头,喊住了脑袋惊惶地转个不停,像个受惊的小兔子般的女孩儿。
寒花犹豫了一下,还是诚实地点头“嗯”了一声:“婢子怕被旁人看见, 学给老爷听。”
沈忘温和地笑了笑:“你放心, 若是有人见到了, 本官自会解释, 就说是本官有东西要采买, 这才借你出来引路。再说, 本官也携着女眷, 断不会对你的名声有损。”
寒花小脸儿一红, 蜡黄的皮肤上泛着柔软的桃色,终于显出几分与她年龄相仿的天真与羞怯:“婢子命如草芥, 哪能顾惜自己的名声,婢子只是怕老爷不高兴,所以才这么慌张, 生怕被旁人看到。毕竟是打听许公子的事情……”
“海大人很在意许公子吗?我经常看到他俩在一处呢!”程彻顺口问道。
“嗯,老爷经常说, 若是他能有个像许公子这般的儿子,也不算辱没了先祖。”
易微想说点儿什么,可看了看身边沉默不语的柳七,舌头在嘴里转了一圈,终究是忍住了,上下唇砸吧了一下,发出了阴阳怪气地“嘁”地一声。
沈忘不由好笑,正好见路旁有卖萝卜糕的小贩,便上前去买了几个。香气扑鼻的萝卜糕浆中灌注了肥美的五花腩肉、鲜香的虾米、咸口的叉烧,上屉蒸熟,及至冷却切成大小适中的方块,滴上香油、蒜头油、熟芝麻和葱粒儿,用油纸包了拿在手里,软糯糯、香喷喷、热乎乎、滑腻腻,甜咸交错,鲜香混合,让人不由得食指大动。
沈忘递给程彻两个,又递给柳七两个,自己留了一个。程彻笑容满面地分给易微一个,柳七则欠身将其中一个递给了寒花。寒花惊得眉毛都要飞到额头绵软稀薄的黄发里,用手小心地捏住纸包的边角,想要推拒,却只见易微眉头一扬,佯装生气道:“姐姐给的东西,还敢不要?”
吓得寒花又缩回了手,脑袋垂得低低的,唇角却泛起了细细小小的笑涡。柳七看着心里泛酸,又将自己手里最后一个萝卜糕递了过去,柔声道:“寒花,我不爱吃这个,太甜了,给你吧!”
才说完,柳七的手里就被沈忘又塞了一个萝卜糕,几个萝卜糕推来让去,每个人的手指尖都染了油星,柳七看着手中的萝卜糕,不由得笑了。
寒花仰起头,注视着身旁浅笑着的两双男女,眸子里的光彩明明灭灭。她再也没有拒绝,乖顺的接过封好,将两块萝卜糕都放进了随身携带的布袋里。
“凉了便不好吃了!”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地易微好心提醒道。
寒花小声地笑道:“小姐公子们给得,怎样都好吃。”说完,蜡黄的小脸儿又浮起一层温润的红晕。
在寒花的指引下,众人很快找到了位于街角一隅的药房,然而旁敲侧击了一番,药房先生却压根没有见过许子伟,更遑论卖药给他了。
“意料之中。”沈忘倒是没有觉得失望,解释道:“若真是我们猜想的那样,只怕他不会选择相熟的药铺。寒花,这琼州城内还有几家药铺,今天跑得过来吗?”
寒花性格内敛安静,她并没有好奇询问为何要打听许子伟买药之事,甚至连韩念允真正的死因都没有多嘴打探,只是默默地做好沈忘要求的事情:“回沈大人,药铺还有四家,若是脚程快的话,太阳落山之前便能转个遍。”
闻言,众人也不敢多做停留,立刻快马加鞭地奔赴下一家药铺。终于,在两个时辰后,他们问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先生,要三铰□□。”沈忘大大方方地走进堂中,对柜台上的药房先生道。
药房先生眯缝着眼睛打量了沈忘片刻,余光瞥见了缩在众人身后的寒花,皱纹横生的脸上绽放出一个明快的笑:“海大人家的啊,少待少待。”
很快,他便将包好的□□取了来,恭恭敬敬地递给沈忘:“若还是不够,就不要亲自跑来啦,知会一声老朽便让小徒送上府去。”
沈忘笑道:“不必麻烦先生,再加上子伟买的那些应该是够了。”
药房先生是个健谈的,见沈忘眉眼舒展,平易近人,也跟着嘿嘿笑道:“可不是,老朽也没想到一钱尚且不够,若是早知道,也不用公子再跑这一趟。”
转身的瞬间,沈忘眸中利芒陡现,躲在一旁的寒花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回程的路上,众人皆默然无语,寒花想着回府的应对之策,而柳七、沈忘、易微和程彻却在思索着许子伟在整个事件所扮演的角色。
怀有身孕的韩念允身中□□剧毒,毒发之时被人悬挂在房梁之上伪装成自戕之象。海家老宅的房梁比之北方低矮,可以寻常女子的身高即便踩在木椅上也难以企及,凶手便以散乱的蒲团作为掩饰,制造出韩念允踩在蒲团上自戕的假象,而这也从侧面反映出,将韩念允挂在房梁上的行为绝非一名女子可为,唯有身材较为高大的男性方能完成。
而偏偏在此之前,许子伟还买了足够致死量的□□,这就让人不得不对他生疑。可是,祠堂又确实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老夫人锁了起来,而钥匙分别由老夫人和海瑞保管,即便许子伟有了□□,他又是如何进入的祠堂大门呢?而他杀死韩念允的动机又是什么呢?可如果不是许子伟,又是谁呢?
重重疑云笼罩在众人的头顶上空,连一向耐不住寂寞的易微都没有了声息,她们沉默地返回了海家老宅,待看到灵堂中枯坐的海瑞时,这种尖锐的安静才有了些许松动。寒花早就一溜小跑地躲了开去,易微则草草一拱手,就耷拉着脸带着程彻离开了,堂中只剩下了海瑞、沈忘和柳七三人。
“刚峰先生,还请节哀。”沈忘轻声道。
海瑞似乎一夜之间又苍老了几分,摇了摇头苦笑道:“让沈御史见笑了,我海瑞清廉一世,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家宅之中却偏偏不得安生,不堪与人言,实在是不堪与人言哪!”
沈忘净了手,焚香祝祷,看着那缕缕青烟若有所思道:“刚峰先生可曾想过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海瑞叹了口气,凝在他身上的凌厉刚硬之气似乎因着韩念允之死有所衰减,让海瑞看上去更像一个符合他年龄的老人,而非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斗士:“我倒想听听沈御史的高见,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因为人皆有七情六欲,皆有喜怒爱恨,又岂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呢?若强行压抑,勒令禁止,便是违背了其天性,泯灭了其欲求,又岂能安生,如何安生?”
海瑞抬眸,迎向少年灼热的视线,他那般年轻,那般锐利,那般笔直,就仿佛从来没有被疾风弯折过的竹。
“欲求?个人的欲求在国家的兴亡,百姓的饥寒面前又何足挂齿!如果是为了个人的欲求,为农也好,为工也可,为商也罢,何须做官呢!难道沈御史为官,只是为了满足个人的欲求吗!”海瑞一字一句,咄咄逼人,没有给沈忘留下丝毫的退路。
沈忘的表情却平静了下来,他认真地看向海瑞,用格外诚挚的语气回应道:“刚峰先生,学生为官非是为着个人的欲求,而是愤怒。”
海瑞愣住了。
“是有口不能言的愤怒,是有道不能行的愤怒,学生愿做那指天而誓的刃,愿做那揭竿而起的旗,为那些不能言,不敢言,无处言的人,讨一个公道!这是她们的愤怒,亦是——学生的愤怒。”他的声音那般平和,甚至有着寻常男子罕见的温柔,却又如此锋利,字字泣血,句句带钩。言毕,沈忘向着海瑞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海瑞有些怔忪,他看着跟随着沈忘脚步也欲离开的柳七,小声喃喃道:“沈御史一直如此吗?”
柳七闻言,停下了脚步,转过身郑重道:“自来如此,从未动摇。”
刚峰滔滔(十二)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 而随着天色一同沉沦的,还有密布的阴云,一场大雨即将落下。天地间逼仄的环境压抑着众人隐隐的不安, 也磋磨着海瑞本就不多的耐心。
他在灵堂中呆了不多时, 就返回了房中独处,罕见地没有前往老夫人屋中,也没有同许子伟有过多的交流。这个一向对海家有着绝对话语权的老人,似乎突然化作游荡在宅院中的幽灵,没有人能说得清这一下午他究竟去了哪里, 也许海瑞自己都说不清。
到了吃晚饭的时辰,海瑞再也坐不住了,准备返回唐巡道府上再商清丈大事,却不料被府上的一阵喧闹声阻住了去路。
“何事喧嚷!”海瑞扬声斥道, 堵在面前的是沈忘一行和满脸慌乱的甘棠。
甘棠一见海瑞, 立马止住了声息, 俯首拜道:“回老爷, 婢子……婢子各处都寻不到寒花, 心下焦急, 吵到了老爷, 还请……请老爷恕罪。”
“这般兴师动众, 成何体统!”海瑞浓眉一紧,正欲拂袖而去, 却闻听身后响起一阵温和的声线:“刚峰先生,方才我们问了门房,说是寒花不曾出门, 而此番各处也寻不到她,先生还要急着离去吗?”
海瑞听出了沈忘的话中之意, 转过身深深地看了一眼站得笔直的男子:“一个婢子,与国家之事相比孰轻孰重,沈御史还需海某多言吗?更何况,家中有沈御史坐镇,还有什么案子是查不出来的,还有什么人是找不到的?
最后的几个字已经染上了明显的怒气,沈忘也不多言,只是一侧身,让开了大门的方向,任由海瑞扬长而去。
“沈大人……怎么办啊?自韩夫人去了之后,寒花就有些不对劲,婢子平时也不愿让她一个人呆着。现在却连人都找不到了……婢子只怕,只怕……”甘棠的眼圈红了,急得在远地又跺脚又叹气。
沈忘安抚道:“甘棠莫慌,本官既答应了你寻人便绝不推脱,更何况,晌午寒花还与本官一同出门一道回来,时间尚短,不会有什么大碍。”嘴上虽这般说着,可他还是不易察觉地同柳七对望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安之色。
晌午才在寒花的帮助下发现了□□的玄机,下午人便找不见了,这很难不让人生疑。可寒花只是一介小小的婢女,又有什么人忌惮于她,不惜在沈忘的眼皮子底下动手呢?除非……沈忘眉头一跳,沉声道:“既然寒花没有离开宅院,那就说明她还在宅院之中,寻人之事海大人已全权托付给本官,本官自是责无旁贷。”
他转身都程彻、易微和柳七颇有深意的低声道:“每一个房间都不要遗漏,搜。”
有了沈忘的吩咐,程彻和易微也不再缚手缚脚,认认真真地一个屋子一个屋子的寻起来,连老夫人的房中都没有放过。好在老夫人虽是表面上不好相处,但有了韩念允一事铺垫,她也不再阻止,任由程彻和易微在房中转来转去,只是冷着脸不说话,皱纹深深地凝在一起,像是一口在岁月的磋磨下爬满了藤蔓的枯井。
众人饭也没吃,一见屋子一见屋子的找过去,忙活了大半个时辰,将海家老宅翻了个底朝天,却是连寒花的影子都没有找到。
自被白莲教关在地牢之中,两日没有进食之后,易微就最怕饿。可寒花没有找到,她也没有心情吃饭,只是吸了吸鼻子,道:“我怎么老闻着有股油香味儿啊……”随之迎合她的是五脏庙中传来的惊天动地的咕噜声。
甘棠心里也是过意不去,红着眼睛道:“甘棠对不住小姐,让小姐饿肚子了。”
易微赶紧摆手道:“这哪能怪你,寒花不见了我也着急,找到她咱们一起吃饭。”
甘棠颤声应着,眼泪却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
柳七的目光黏着在甘棠悬在下睫毛的晶莹泪珠上片刻,转而看向了老宅西边的一处院落,沈忘等人也随着柳七的动作望了过去,心中各自起了计较。
“只差这一处没看了。”
说话间,众人便来到了海家最后一处没有被搜查的房间——海瑞的书斋,而此时书斋的门口已经挡了一个人,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处在怀疑的漩涡中心的许子伟。
看许子伟满脸“门在人在”的坚定模样,沈忘皱了皱眉,踏步上前温声道:“子伟,还请让开,本官也是奉了海大人的令寻找寒花姑娘,请你莫要与本官为难。”
许子伟紧抿着唇,浓眉高高扬起,年轻的脸上尽是不忿与怒气:“沈御史,书斋乃是文人雅士安身修心之所,岂能任人踏足,更何况你……你还带着女眷,我若让你进去了,又将老师的尊严置于何处!”
易微刚准备反唇相讥,却被柳七沉静的声音打断了:“仵作一职,无分男女,无非上官手中一柄剖分黑白的利刃而已,许兄又何须介怀。更何况,许兄读圣贤书,又岂能不知‘男
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的道理,寒花不见了,事急从权,想来海大人也不会在意。”她一边说,一边缓缓地向许子伟靠近,身子向着书斋大门的方向倾斜,分辨着书斋内的情形。
一股甜腻的腥味从门缝中隐隐飘来,合着不知哪儿来的香气萦绕鼻端,柳七脸上一悚,一种难以遏制的不安感瞬间涌上心头。她朝众人的方向一挑眉,坚定的眼神中明明白白的写着三个字:冲进去!
众人之间的默契哪里还需语言承载,只是一个眼神,众人皆伺机而动。不过转瞬之间,还没反应过来的许子伟就被程彻的大手制住,摁在一旁的柱子上无法动弹。易微和沈忘则倒退几步,向着书斋的大门狠狠撞了过去。
“轰”地一声巨响,书斋锁闭着的房门应声飞了出去,而沈忘和易微也因为用力过猛双双摔倒在书斋的地面上。许子伟这才明白众人在转瞬间做了什么,大怒道:“你们岂敢……岂敢!”
在许子伟愤怒的质问声中,柳七当先踏入书斋的房门,俯身去扶趴倒在地的易微和沈忘,二人也正努力撑着地面准备爬起来,可三人的动作却在同时顿住了。沈忘感受到了指尖传来的黏腻的触感,那质感尚带着温热的暖意,却让沈忘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血!”易微惊叫了起来,她慌乱地四下张望,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书斋一角的朱漆官皮箱上。
箱子的底座较为简朴,仅为一圈垫木,箱盖则是实木蒙皮的,格外坚固。箱盖与箱体的连接处有一把铜铸的锁,此时正处于锁闭的状态。殷红的血水滴溅在地面上与箱体的外侧,只是因为箱体外涂朱漆,是以并不明显。而那浓重的血腥味儿,正是从这官皮箱中飘散而出的。
书斋的大门既已撞开,程彻松了对许子伟的钳制,许子伟便也趁机奔入房中,在看到官皮箱的时候整个人也跟着愣住了。
“这……这是怎么了!?”许子伟瞠目结舌地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
“我还想问你呢!这是怎么回事!”易微强压的火气在此刻也终于爆发了,她指着紧锁的官皮箱,冲着许子伟吼道:“把箱子打开!”
许子伟慌了,忙不迭地摇头道:“我……老师没有给我钥匙啊!”
这时,始终呆站在门口甘棠也走了进来,像是魂魄被抽离了身体一般,愣愣地盯着箱子看,半晌方才喃喃道:“钥匙……只有老爷才有……只有老爷……”
沈忘眉毛紧蹙,盯着那朱红的官皮箱。那是官员巡游时常用的装备,因为四角圆滑,可以绑缚在马背上而不会对马匹造成伤害。箱体极为坚固,防水防潮,是以经常用来存储重要的文书,往来信件或者孤本书籍。而这种官皮箱的使用也极有讲究,因为漆着朱红色,所以寻常百姓是不允许拥有的,唯有官员方能使用。
而此时,这巨大的官皮箱之中存放的,又是什么呢?
为何许子伟会守在书斋门口,不允许众人踏足呢?为何海瑞要匆匆离去,不肯与众人一同寻找寒花呢?为何寒花遍寻不到,却又血溅书斋?又为何,偏偏是她?
“清晏,你能打开它吗?”沈忘面沉如水,整个人如同一道浓重的阴影,唯有双眸闪着灼灼的光。
“人命关天,不能也能。”程彻毫不犹豫地回应道,稳步走到官皮箱旁。
刚峰滔滔(十三)
只见程彻深吸一口气, 向下扎稳马步,抬掌便向着铜锁拍去。
那铜锁精巧坚硬,受力面积小, 以程彻的浩荡劲力一掌下去就是纹丝未动。程彻面不改色, 继续“砰砰”地击打在铜锁之上,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几掌下去,程彻的右手已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而铜锁内部终于发出了一声不易察觉地轻响,其中的机扩竟是被掌力生生震开了。
程彻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扯过衣襟的下摆,在掌心草草包扎了数圈,抬手打开了官皮箱。随着箱盖的打开,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只见一个瘦小的背影正面朝下, 以一种别扭的姿势趴伏在官皮箱中, 她的手被反绑着, 后脑也系着布条蒙住了眼睛, 肩胛骨高耸的后背上, 一把匕首深深地插入身体, 只余刀柄露在外面。
因为那头标志性的枯黄的发, 根本不需要翻转身体, 众人已经猜到了箱子中装着的人是谁。“咕咚”一声,跟在沈忘背后的甘棠晃了晃身子跪倒在地, 竟是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柳七疾步上前,在寒花的鼻尖处一探,眸光暗淡下来, 缓缓摇了摇头。寒花的身子虽然还尚余几许温热,然而气息全无, 早已是魂归天外。
“你满意了!?”见柳七宣判了寒花的死亡,易微带着哭腔冲许子伟怒吼道。她当然知道仅从许子伟不允许众人进入书斋的行为,并不能推定他为真凶,但她心中淤积的愤怒与悲伤,却彷如一个巨大的涌动的泥潭,若是再不倾泻而出,只怕会把她自己彻底淹没。
许子伟盯着寒花的尸体,嘴唇不住地哆嗦着,联动着整个身体也颤了起来:“我……我不知道她在这里……我不知道啊……”
沈忘面沉如水,一一扫过在场的众人,最终停在程彻和易微的脸上:“清晏,把海家众人都集中到祠堂里,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离开。寒江,你备一匹快马,请海大人速速折返,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一定要将海大人带回来。”
程彻和易微对视了一眼,齐声道:“遵命!”
沈忘将目光移回到官皮箱中,那小小的如一只淋了雨的猫儿般瘦弱的尸体上,肃声道:“本官与柳仵作将要对寒花的尸身进行勘验,无关人等,请到祠堂稍后。”
许子伟双唇翕动,似乎是还想说些什么,但在触及到沈忘和柳七冰凉的眼神后,又不得不将涌上来的话语强咽了回去,转过身随着众人向不远处的祠堂走去。
屋外,黑云压城,大雨将至,吸饱了雨水的阴云密密匝匝地盘旋在老宅的上空,静待一场沉默中的爆发。无法言说的窒息感凝滞在每个人的心头,每个人都抻长了脖子,大口呼吸着越来越稀薄,越来越潮湿的空气,而那种卡住咽喉的煎熬却也久久难以消散。
柳七关上了窗户,将欲雨的潮气挡在屋外,再回过头来,只见沈忘正垂头盯着地面上的铜锁,那铜锁在程彻的猛力击打之下有了轻微的变形,可依旧光亮可鉴,锁环处透着一点隐隐的绿。他看得那般入神,及至柳七轻轻拍了他一下方才回过神来。
“沈兄,你在想什么?”
沈忘微微垂下眼帘,面上流露出一种悲伤与疲惫交融的复杂神色。这种表情柳七只觉似曾相识,当年,当沈忘接过惠娘送给他的蛐蛐罐儿时,也曾经泄露出这样五味杂陈、满目悲怆的忧思。
他缓缓摇了摇头,轻声道:“只是一种猜想……但我又比谁都希望,这不是真的……”
那种失落感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连柳七都被裹挟其中,从心底里涌出莫名的伤感。这种伤感并不是由寒花的死带来的,或者说并不仅仅是由寒花的死所带来的,它更来源于无数的牺牲与沉默,无望的彷徨与悲凉。
沈忘的指尖轻轻地颤抖着,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前些日子还曾钓上一尾丰硕的大鱼,而此刻等待着他的是什么,挂在他鱼钩上的又是什么?
柳七看着沈忘眼中愈来愈深的阴翳,只觉他即将钓起的,是常人难以企及的深渊。
突然,沈忘猛地晃了晃脑袋,似乎是想将脑海中涌动的情绪彻底赶出去一般,他转过身,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不想了,停云,我们先验尸吧!”
柳七点了点头,在沈忘的帮助下将寒花从箱中抬出,侧放在地上。其实,即便是没有沈忘帮忙,只凭柳七自己也能将寒花抬出来,因为这个女孩儿实在是太瘦了,瘦得让人心疼。
柳七仔细观察了一下绑缚着寒花的布条,轻轻解了开来,女孩儿的手腕处有着勒红的淤痕,周围的皮肤依旧光洁。拔出女孩儿被直插入后背的匕首,冗存的血液便淌了出来,甚至还带着些许的温热。
柳七叹了一口气,寒花并没有死去多久,若是能够及时发现,若他们能首先排查海瑞的书斋,说不定还有的救……
寒花的表情并不狰狞,虽然死前承受了巨大的痛苦,然而她的神态却分外的安详。若是忽略掉她扭曲的姿态,被绑缚的双手,以及地上残存的血痕,少女似乎正沉醉于一个无人知晓的美梦中一般,甚至嘴角还带着隐隐的笑意。
在柳七细致地检查着寒花尸身的同时,沈忘则默默无语地在房中踱来踱去。他先是将钥匙和凶器分别收好,又起身查看屋中的摆设,他盯着一个矮凳许久,仿佛能从中看出凶手的面容一般。
待柳七初检完成,他便停下脚步安静地听柳七对于尸身的喝报,若有所思:“从匕首插入的高度和角度来看,凶手应为男性,身高约为七尺上下。致命伤乃是匕首捅刺入肺,最终窒息而死,死者身上再无其他伤痕。”
柳七顿了顿,接着道:“然而,尸身上还有两处疑点我未有厘清。”
“说说看。”沈忘轻声道,声音恍若飘荡在天外。
“其一,凶手以布条束缚住死者的双手,并蒙住了死者的眼睛,是意欲何为?通常来说,束缚住死者往往是为了方便凶手施暴,而死者死前往往会剧烈挣扎,肌肤与束缚物相互摩擦挤压,便会形成细小的创口和血荫。然而,这些在寒花身上是没有的,也就是说寒花几乎没有任何的挣扎。”
柳七轻蹙眉头,不解道:“那凶手究竟是为什么,要画蛇添足地束缚她呢?”
“其二,在寒花的指尖和肩膀处,我发现了零星斑驳的油渍。刚才我看见沈兄盯着那枚铜锁看了许久,我便也瞧了一眼,迎着灯光能看到不寻常的反光,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上面也沾染了油渍。”
沈忘一怔,继而眉眼微扬苦笑道:“停云果然观察入微。”
“这铜锁定然是凶手在杀死寒花,将她放入官皮箱中之后才锁上的,又如何会沾染上与寒花的肩膀、指尖相同的油渍呢?此处,我百思不得其解。”柳七认真而严肃地分析道:“沈兄,可是猜出了其间的谜题?”
沈忘脸上怅惘的笑意还未散去,就脱力般地重重坐到了一旁的木椅上,以手撑头,不断地用手掌的根部缓缓地揉着自己的额头,仿佛正在忍受着剧烈的痛楚一般:“停云,你有没有过这样一种体验……有一件事情,你明明知道了答案,然而这个答案却绝不是你想要的,这个时候,你该怎么做?是说出它,让所有人都随你一同为之痛苦;还是悄悄饮下这杯鸩酒,藏住这个或许只有你能猜得到的答案呢?”
颤抖的手被微凉的体温灼了一下,沈忘睁开了眼睛,正对上柳七坚定而温柔的目光,此刻的少女正蹲在地上,仰起脸不闪不避地看着他。这个距离似曾相识,在某个他彷徨无助,不知未来去向的夜里,她也曾这般近地注视着他。
“也就是说,沈兄已经找到了凶手?”
沈忘近乎绝望地点了点头。
柳七深吸一口气,柔声道:“沈兄,真相往往是令人痛苦的,自古皆然。但我们却没有资格剥夺任何人——知道真相的权利。”
柳七的声音轻缓如溪流,填满了他心中所有的沟壑:“无论真相是什么,无论凶手究竟是谁,说出来,我陪你一起。”
沈忘的身子微微一颤,下一秒他抓住了柳七的手,珍而重之地贴在额前。那动作是如此的自然而深挚,连柳七都没有反应过来。待到柳七醒悟过来刚刚沈忘做了什么的时候,男子的手已经松开了,脸上的神态却褪去了刚刚的苍白冰凉,有了人间的温度:“谢谢你,停云,一直以来,谢谢你。”
沈忘站起身,回头向着那具被雪白的纱布遮掩的少女的尸体微微颔首,继而头也不回地迈步走出了书斋。柳七怔愣片刻,也赶紧追着沈忘的脚步小跑而出。
屋外,积郁了一晚的大雨轰然落下,风将银灰色的雨幕斜挂起来,在苍白的闪电的辉映下,如同一把把直刺向人心底的刃。海家老宅院中那棵巨大的榕树,在倾盆大雨中张牙舞爪,灼灼欲扑人。密集的雨水塞满了天地间所有的空隙,堆叠而出,如同深黑色的浪涌从地底的深渊咆哮着跃起!
沈忘和柳七相偎着向祠堂的方向走去,大雨将他们的身影彻底淹没,整个人都氤氲成磅礴雨幕中的一汪小小的涟漪。可他们的背却挺得笔直,就仿佛这世间再也没有任何事物能让他们退却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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