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不清白◎
郁岑不傻。
眼前这个男人眸子如狼似鹰, 盯得人心底无端生怯,浑身上下凛冽生寒,处处都透着不好惹的气势。
很明显, 自己刚刚对兰泽说的那些话,他全都听了进去。
郁岑张了张嘴, 说不出话来。
程砚安的步履却不慌不忙地朝他迈进,每靠近一寸, 压迫感便重一分。
对方的气场过于凌厉,两两眼神隔空较量, 对峙气温瞬间高压,战争一触即发。
上次警局彼此匆匆一眼,除了猜出这位大概的身份,其他的程砚安是真没放在心上, 小姑娘虽然谈恋爱谈得窝囊, 但他不是个爱瞎掺和的人。
可这会儿程砚安却终于抬眼,将郁岑细细打量。
半入社会的在校男学生, 青涩与成熟交织,身上尚且还残留着自以为是的孤傲和精明,满腹算计, 缺了些光明磊落。
程砚安是常年赴走在罪案边缘的人, 办案多年,有自己那套识人辨人的办法,这男生看着斯文,那双眼睛可不像个老实的。
要不然, 也不会做出这种损德的事儿。
兰泽经历尚浅, 怕是摸不清他话里那点门道。
程砚安瞧着郁岑没说话, 讥讽而笑:“怎么?哑了?”
郁岑哪里肯认输, 挑了个话题避重就轻道:“如果我没记错,这位是兰泽的哥哥?”
是或不是,怎么说都能让郁岑有一番争辩。
程砚安闻言,眼眸微深,有一瞬的幽光忽闪而过,他反应极快,却懒得搭理他妄图挣扎的反客为主,沉声令道:“道歉。”
“什么?”
程砚安看着郁岑,一字一顿地:“道歉。”
模样狠戾到不近人情,让人深觉,倘若郁岑今天不道歉,他真的会动手。
原想着能替自己多挣得回旋的余地,哪知三言两语的,对话节奏却悉数掌握在程砚安手里。
郁岑装不下去,索性也不装了,低眉沉思片刻后,抬头笑了笑,挑衅地、坦然地开口:“程先生认为,有哪里不对?”
听了这话,一旁的兰泽霍然抬头。
郁岑拢共也只见过程砚安一次,又怎么会知道程砚安的名字?
能这么准确地叫出程砚安的姓,几乎只有一种可能:他调查过他。
而郁岑之所以如此有底气,一来是他肯定早已想好如何诡辩;二来是他确定程砚安区区一个小检察官动不了他,更动不了华家。
一种隐私被侵/犯的耻辱感顿然而生,不知为何,向来脾气好的她是第一次感到这么窝火。她没忍住,忿忿出声:“你别……”
她想说别欺人太甚,也想说他简直心术不正。
可那些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听见身前的程砚安倏地笑起来。
那声笑,不屑、张狂、轻佻。
挑得气氛愈发剑拔弩张。
程砚安目光早已凝结层层寒冰,上一刻散漫而无畏,而下一刻,却忽然猛地一个迈步上前,举臂擒拿住郁岑的手腕——毫不留情的力道,狠狠将郁岑反手钳制在墙上。
砰!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接着就是身体狠狠撞在冰凉的墙壁的沉响。
程砚安动作之迅猛利落,是个绝对的练家子,制得郁岑倒吸一口凉气,闷哼出声。
兰泽被震住。
那是程砚安少有的动怒与无礼时刻。
在她的印象里,这个人从来都是讲究分寸与礼仪。昔年少时一场程老寿宴,他从容的气度与规矩,自己不是没见识过。
却从未见过他这样——他的神情倨傲又冷漠地逼近郁岑,仿佛生来就这样目中无人高高在上。
他声音很轻,却蕴着十足的警告:“小弟弟,举头三尺有神明,这种缺德事儿——”
“奉劝你少做。”
接着,他再次使力摁制住郁岑,凛声厉道:“道歉!”
郁岑被死死压制,没法反抗,粗着喘了一口气,死活不愿开口。
兰泽知道,郁岑最是骄傲且意气风发,此刻却被一个陌生男人蛮横无理地制服在墙上狼狈至极,换做谁心头都不甘心。
而程砚安从小受程老爷子熏染,随了老爷子那一身强势的硬骨头,铁血手腕,从来都是说一不二,没谁敢忤逆。
两相交锋,兰泽几乎是毫不费力地猜到结局必然会以郁岑屈服为终。
她忘不了程砚安当初单枪匹马地将贺焦拎出人群的那一幕。
贺焦是什么人?京艺校园那么大,大佬牛人那么多,却能从中凭着嚣张的作风活生生地打响半边天的名号,这样一个人,当时却被程砚安制得服服帖帖,乃至全校震惊。
正因为如此,兰泽才更担心。
动手的是程砚安,在某种意义上,程砚安也更吃亏。
心急火燎不知所措间,楼梯上方忽然隐约传来一阵关门声,以及随之响起的陌生的脚步声。
哒、哒、哒。
由远及近,逐渐在耳边清晰。
她担心多事,更担心影响程砚安,紧张试探地往前,一双纤细柔荑如同受惊后鼓起勇气靠近的小兽,轻而弱地扯住了男人衬衫一角。
“哥,我怕。”
女孩子怯怯的声音在程砚安的耳畔响起,像是真的害怕,甜润的腔里甚至掺着微微的颤抖。
程砚安无动于衷,将女孩子的轻软侬语抛诸脑后,只睥睨着眼下的男生,不肯退让半分。
旁的人但凡了解一点他脾性的,都知道他是个面善心狠的角儿。
他何时替人这么出过头?一旦决定动了手,又哪里会轻易收手?
郁岑不是个没有眼力劲儿的人,他心知,今日这歉,是不道也得道。
于是认了命,深呼吸,闭上眼。
因受到掣肘,背对着兰泽说话时,语气有微微的吃力。
“你总说我与华锦笙走得太近,可你又知道我这一路经历了什么,遭受的什么?我不愿过为钱发愁的生活,我也从不后悔我自己的选择。”
“兰泽,你可以恨我,也可以选择相信你的爱情童话,但愿你永远这么天真。”
最终,郁岑缓了一口气,忍着疼咬着牙,在万般屈辱下终是开了口:“很抱歉,以这种方式打扰你。”
“以后不会了。”
兰泽怔怔地望着郁岑,攥着程砚安衣衫的手僵在了半空,耳畔回响的脚步声仿佛也渐渐消失。
他连道歉的话都说得理直气壮不可一世,仿佛不懂事的人一直是她。
处处是理,又处处不成立。
如同之前的每一次,他极少照顾她的感受,她无数次的自我消化情绪,他都将之视为理所应当,又或是睁眼装作不见。
自己曾经受过的那些委屈,明明是善解人意步步忍让,到了最后却让人觉得好欺负没脾气。
情绪被失望浓浓地包裹,眼前的世界忽然变得模糊起来,洇润而开的视线里,她极力克制着自己发热发酸的眼眶。
程砚安腰间那处的衣服被兰泽揪住,很快,他感觉到那双手又将那块布料缓缓地,以不可忽视的力道收紧。
她因哽咽而轻颤的声音在紧张的气氛之间清晰地漾开:“有人来了。”
她倒是有骨气,没回应郁岑的道歉。
程砚安冷冽的眸子终于有了一丝情绪,他偏头望去,正好对上小姑娘湿润泛红的眼睛。
兰泽的手覆上他死死制压住郁岑的胳膊,温暖袭来,掌心嫩软得像一团白玉豆腐,只需轻轻一用力,便轻易地将他与郁岑拉开。
郁岑得到自由,回过身,靠在墙上大口呼气,揉着发疼的胳膊。
脚步声止步于楼上一层,又听得一声开门声响,空间内再次剩下三人对峙。
兰泽一秒也不愿多待,扯住程砚安的衣袖将他往外带。
程砚安没反抗,任她拉着,离去前,淡眸微挑,对着通道里发怔的郁岑投去一眼,那一眼没什么感情,甚至充满审视,足以让程砚安对此人有个完完全全的定性。
现实而精致的利己主义。
小姑娘从小被宠着保护着,也不怪她在这儿栽了跟斗。
豫园外夜幕降临,包间内个个酒酣耳热杯盘狼藉,与外面世界形成强烈差异。
这处回廊上没什么人来往,顶上是雕花屋梁,只一盏微弱的廊灯亮着,廊灯照不清人脸,慵懒地投在兰泽周围,恍恍惚惚,不大真切。
晚风阵阵吹来,拂过脖颈与脸颊,兰泽沉闷的步伐越走越慢,最后停在回廊某处。
心头郁着浓浓的委屈,她忍住眼泪,慢慢地深呼吸。
想想刚才那场对峙,觉得自己这恋爱谈得实在窝囊,窝囊就算了,偏还被旁人看见,旁人若是普通陌生人也算了,不巧那个人还是程砚安。
从小到大,兰理对程砚安此人浓墨重彩的渲染,是真的入了她的心的。
对于兰泽而言,程砚安就像是她前二十年人生里,一个为之努力奋斗的巅峰标准与精神支撑。
舞蹈生这条路不好走,没点硬实力,几乎没可能踏进这等高级学府深造。
她深知这个道理,上课训练时比谁都刻苦,最长的时候,一天能泡十几个小时的练习室,有时候坚持不住躺在地板上休息,她脑海里便会自发地去想:这个程家哥哥这么厉害,毅力这么惊人,应该才不会觉得苦吧?
于是这么想着想着,有时候那些难迈的坎,真就这么迈了过去。
所以程砚安在她心里怎么会不算是有特殊意义的人呢?
她那时候虽从没见过他,但却无数次地将他埋头苦学的勤奋刻苦模样从脑海里细细想象勾勒,然后亦步亦趋地模仿,直至如今。
可甫一想起这段时间自己在他面前频频出糗,今天更是直接让他撞到自己最耻辱难言的感情破裂现场。
实在是……太丢人了。
兰泽没憋住,鼻头一酸,哼哼唧唧地就哭了出来。
程砚安哪里懂小姑娘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小心思,只当是她被前男友欺负,没出息地委屈落泪,站在她身边有些哭笑不得。
他好笑地将她拉近自己,低眉去看她:
“哭什么?”
“不解气?”
兰泽摇头。
心里却更难受,眼泪也流得更凶。
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程砚安默了一下,道:“早知道就不让他道歉了。”
兰泽终于开口,哭哭啼啼地娇声问他为什么。
“让你这么难过,道歉可不够。”
他的语调随意又平常,仿佛在谈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兰泽却听出了其中真真切切的狠。
可她哭也不是因为那些话。
兰泽逼回了那些眼泪,不情不愿地低喃:“才不需要道歉。”
她心知郁岑来者不善,提前录了音,也算是有了自我保护的把柄。
郁岑永远都对不起她。她也从不需要谁的道歉。
她虽然这么想,但外人听着这话,倒像是兰泽在维护自己前男友。
程砚安哪里会顺心?
脾气上来了直接上手轻捏起兰泽的下颚,面上笑得轻风云淡,说出来的话不慌不忙,却句句在向这个没良心的小姑娘讨公道。
“上次这么哭也是因为他吧?让自家女朋友哭成这样就不是个爷们儿,哥哥替你出气,你护着他做什么?更何况,你自己思量思量,哪次不是我这哥哥哄的你?”
兰泽看着忽然靠近的程砚安,听着那些略显暗味的话,懵了又懵。
“你不是不认这个哥哥吗?”兰泽被捏着下颚,仰起头,细着嗓子委屈巴巴地问他:“现在又是了?”
因为哭过,轻微的鼻音里,带了点娇嗔埋怨的意思。
程砚安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她哭过后略略湿红的双眼,最后定在她小巧殷红的嘴唇。
兰泽的嘴唇很好看。
饱满细腻得像剥了皮的水晶葡萄,嘴角弧度呈自然上翘,正中小小的唇珠在撅嘴耍萌时会凸出一个小尖角,看得人生怜。
就是这么一张叫人意念横生的嘴唇,一分钟前却说出为她的前男友辩解的气人话。
他程砚安何时吃过这样的闷亏?
他神色漫不经意地思虑着,手下的力道却不知不觉深了。
正走神,耳畔便传来她轻软的吃痛求饶:“哥哥,疼……”
程砚安凝神看她,此刻那块被他捏着的地方已经泛起了红。
男人手腕上的劲儿与少女不同,白皙幼嫩的肌肤承受不了他这样的揉弄。
游离的思绪与理智迅速归位,他放开手,后退半步与她拉开一个安全距离。
得到解脱,兰泽轻轻揉着被他捏过的地方,似有不满的埋怨,声色很低,听不太清。
程砚安瞥了一眼,再开口时自然又随意:“疼就得长记性,疼过一次,可就不能再有第二次。”
兰泽聪明,直觉他话里有话,也不知是在内涵什么,轻哼:“你这人……”
一抬头,愣住。
程砚安笼罩在黑夜里,她的视线正好落在他微敞的衬衫领口,领口开了一颗扣,很是正常而随意的状态,可专属于男人的喉结与颈线,却在明昧交织的光影中,莫名凸显了几道摄魂夺魄的禁欲。
她看得惊心动魄,连自己想回的话都忘得个一干二净。
程砚安敏锐注意到,微微倾身过来,接上她的半截话,似笑非笑地示意她继续:“我怎么?”
兰泽看着他轻噎,没理清的思绪忽然再次扰乱心神。
他的目光慢慢定格在她身上,她乱得手脚不知该往哪儿放,最后猛地背过身,羞极了低声冲他嗔道:“衣服扣好!”
女孩子的思维还是太跳跃,程砚安微怔,指尖搭上自己的衬衫领口。
那里因为方才在包间嫌闷而开了一颗领扣,衣领微敞,却也是合乎规矩分寸正好的着装,可听她那意思,像是自己浪荡得不行。
兰泽的耳根子有一抹飞霞,做贼心虚似地玩着衣角。
都说女孩子的娇羞最难得。
心头那点躁意转瞬间散了大半,他轻扬起笑,不紧不慢地将那颗扣子扣好。
可惜那颗扣子还半搭在指尖时,一道大喇喇的声音就从转角处横插进来。
“嘿!我淮哥上哪儿去了?干嘛呢,大伙儿都等……”
兰泽愣,一个穿着藏蓝色卫衣的男人就这么闯进了她二人的空间。
声音戛然而止,气氛骤然凝滞。
蒋清风一转头就撞见这一幕——
姑娘小脸微红,低着头背着身,一双湿润的眼眸子全是慌乱与悲愤,再细看,还有些委屈。
而他那淮哥却宛如一个禽兽,嘴角噙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盯着小姑娘的侧脸,正慢慢悠悠地替自己扣上自己的衣领。
蒋清风什么人?一群花花草草里打堆轮转经验无数的公子哥,这幅不清不楚的场景,蒋清风见了,脑中刹那间只闪过一个念头——
此地、此景、程砚安这表面斯文的禽兽,一定是对小姑娘干了什么不、要、脸、的、事、儿!
“嗬,来得不是时候?”
蒋清风眼角眉梢全是暧昧,冲着程砚安挑眉笑道:“我说你跑出去半天不回来是干嘛呢?敢情是来这儿欺负小妹妹了?”
蒋清风特意将“欺负”二字加重,兰泽局促地望了一眼程砚安,此人却压根没在意蒋清风的调侃,气定神闲地扣好衣领后,低头来寻她,一脸太平:“一起去玩吗?”
他指的是蓬莱台。
和他们。
邀请很直白,兰泽轻轻咬住下唇,下意识就想点头跟着他走,只是临到关头才突然想起自己这趟来豫园的目的。
她慢吞吞地道:“今天不行,我老师还在等我呢。”
蒋清风到底更懂女孩子,一听,笑了:“今天不行?那什么时候行?”
兰泽心中纠结,指尖不知觉绕了一圈衣角。
蒋清风了然,笑嘻嘻地掏出手机:“不然妹妹留个联系方式吧?下次有淮哥的局,蒋哥叫你?”
看着那个递过来的手机,小心思就这么被戳破,兰泽霎时憋红了脸,没底气地小声辩解:“才不要,我老师还在等我,我不跟你们说了……”
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直接逃也似地快步离开。
兰泽溜得快,蒋清风捏着手机就这么僵在半空,啧了声,想着小姑娘也太容易害羞了,回首再看程砚安,程砚安面色已恢复如常,手揣在裤袋里,像个没事人。
见状,蒋清风斜了身往房梁柱子上一靠,挤眉弄眼地问他:“聊什么呢,笑那么开心?以前也没见你对哪个姑娘笑这么灿烂过。”
“说,程贼,你是不是看上她了?”
程砚安笑骂:“滚蛋。”
“嘿!”
程砚安懒得搭理,抬脚就走。
蒋清风被甩在身后,哼笑。平时没个正形此刻也没放心上,也是跟着他走出一段距离后才猛地反应过来不对劲儿。
自己刚刚问的那个问题,这厮,好像没反驳啊……——
那晚的局在最后,孙丽荣院长拉着她的手,笑眯眯地留下了她的联系方式。
算是获得了去剧院实习历练的优先录取权。
华夏歌舞剧院近几年开始有着重栽培新人的趋势,三年产出一次的舞蹈剧目几乎次次都是挑了新人主演。因此,剧院对于纳新的标准也逐渐变得苛刻。
兰泽自信自己的专业实力,今天这桩引荐算是锦上添花,若是没有这场推波助澜,她也有把握能在将来某一天剧院招新时脱颖而出。
韩教授眼光毒,是看着兰泽有天赋才会愿意推她一把。
不止是韩教授做的举荐人,虽不知背后那人是谁,但兰泽自小争第一习惯了,不管是谁来,不管是什么事,骨子里那股不愿服输的劲儿,都促使她不愿意辜负他们的期望。
京城气候逐渐转入热季,即将放暑假,兰泽的课余闲暇时刻也慢慢多起来,顺乐和飞姐一有空就爱往人堆里扎,那段时间都没怎么见人影。
于是某天,她挑了个空去拜访程老,出校前,给爷爷发了个消息。
采蘑菇的方草草:【爷爷我又来找你玩啦】
最为冷淡的程爷爷这次竟然回了她:
【晚上想吃什么?】
采蘑菇的方草草:
【张姨的橡胶胡辣鱼】
【爷爷对泽泽最好了!】
【开心.jpg】
兰泽心情大好,发完消息就上了车,一个小时后在老宅落脚。
老宅寂静,春夏交季的时节,远处竹林青绿更甚,有风拂过,带起一阵莎莎清响。
她刚一进门,就闻到橡胶胡辣鱼的浓烈香。
爷爷不见踪影,张姨先来迎她,笑呵呵道:“老爷子今天还在念叨泽泽怎么最近都不来了,他成天一个人,就缺个说话的人呢。”
兰泽脱鞋的动作一顿,问道:“砚安哥哥呢?他不常来吗?”
“砚安太忙,并不常来,不过今天倒是赶巧来了一趟,正在老爷子房间里呢。”
“那我去打个招呼。”
说完,兰泽便兴致冲冲地跑上了楼。
程爷爷性子淡不爱热闹,房间位置也僻静,临近房间时她不由放轻了手脚,正巧就听见爷孙二人隐隐约约的交谈声。
两道声音一起一落,一道沉稳浑浊,一道清越低沉,似是在谈正事,兰泽放慢了脚步,听清了交谈之间,爷爷和程砚安语气里夹杂着的严肃。
她没偷听墙角的习惯,察觉到后准备转身离开,却猝然听见一声拍案惊响,下一秒,便是老爷子严厉的呵斥——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惦记着你那个前女友?这都多少年了?”
兰泽顿在廊道,恍恍惚惚,还以为是自己听岔了。
紧接着,程砚安略有不耐的声音传来:“早八百年前的事儿您提它干嘛?”
一来一回,所谈内容已清晰明了。
兰泽站定,想了想,慢慢回忆起一些事。
程砚安今年也二十有八,来来回回的,听说好像只谈过一场恋爱。
两年,无疾而终。
她远在黑河,所知不多,就这个还是程叔叔曾经与兰理闲聊时提的一嘴。
兰泽背靠墙壁,廊道昏黄的灯光打在周围,她心不在焉地听着里面传出来的断断续续的争执声,没多久,又转移至别的话题。
微信消息在这个时候突兀地响起来,惊动了她的思绪,更惊动了里面的两个人。
兰泽忙乱地关了静音,心跳还没平息,就听见隔墙一阵走动声,接着“咔嚓”一声,门被人从里面打开。
兰泽抬头,正正好,与程砚安探寻过来的目光对上。
大脑在此时突然宕机,她僵着身子,嗫嗫道:“我……”
知道这人最是聪明,自己偷听一定瞒不过他,她也没想狡辩,只是程砚安看着她的眼神却渐渐变得幽深,在这样高强度审视的目光下,她几乎无所遁形。
像个被抓包的小偷。
如果爷爷他们商讨的是其他的事也就算了,偏是那桩她与程家迟迟尚未决断的婚事。
处境顿时变得尴尬而微妙,幸好是程爷爷听见她的声音,唤了她:“是不是泽泽来了?”
她赶紧答应,举步上前,就要进门。
程砚安站在门口,见她要进,知她要进,却偏偏在她靠近后,一动未动。
感受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窒息感霎时扑面而来。
他一声不吭,也不与她说明意图,兰泽好奇,望去,碰上他也同样回望过来的深邃目光。
像会吞噬人的深海,暗潮汹涌。
兰泽如同触电一般慌乱地移开。
他的模样欲言又止,可她却不敢再抬头与他对视,只能轻轻推了推他,细声弱道:“你让一下呀……”
他倒也听话,没多僵持,慢慢悠悠地往后退了一步。
算是放过了她。
程砚安动作幅度不大,程百石没察觉出异样,走过来缓和了二人之间的气氛,笑呵呵地牵着兰泽往下走,一边走,一边与她随意闲聊。
兰泽被岔开了注意,方才的一切就这么被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
那天吃晚饭时,程砚安的话一如既往地少,兰泽和程百石聊得开心,却还是不住地瞥向对面的程砚安,脑子里全是那个“前女友”。
程叔叔原来说他“一心只读圣贤书”,从不沾身这样的事,所以,这样一个人,又是人人口中的天之骄子,本事与能力让同辈几近仰望的人,得是多优秀的女孩子才能与之匹配?
她垂下眼,默默地扒饭。
为了控制体重,她没吃几口,那顿饭后,她陪着程爷爷一起外出散步。
老宅坐落于半山处,柏油马路两侧是高大的银杏树,茂郁枝叶伸展挡住了大半夕阳,透过缝隙,星星碎碎地打在肩头。
程百石与她说起很多程家的事,牵扯到程家,难免会提到兰家。程百石是老手,言辞之间状似随意地带出那位她素未谋面的亲生爷爷兰景明。
听着那些故事,兰泽默了默,不吭声。
她的那位亲爷爷与兰理之间的事,她是全部知道的。
一个要儿子家族联姻,一个终其一生都想挣脱这样的束缚,到最后,恰好让于舒然成了那根导火线。
父子之间谁也不愿让着谁,听说当年闹翻时,是真的动了大阵仗的。
都二十多年过去,大概所有人都淡忘了兰理这么一个曾经潇洒自如的京中贵公子,也不知道再提起当年事,又有多少人唏嘘。
天幕渐晚,她和程爷爷不知不觉走了很久。
再回到老宅时,室内幽静空荡,浮着淡淡的安神的檀木香。
夜风习习,透过客厅外的小院吹拂进来,兰泽下意识抬眼望向那处,夜幕之下,空空荡荡。
应该是回了自己家。
她收回眼。
程爷爷习惯早睡,睡下前正好碰着她,顺其自然地将床头的书递给她,嘱咐她去一趟书房,将书归置。
书房在另一侧,兰泽捧着书踱步而去,快到时,看见书房里走出来一个男人。
兰泽微愣。
以往来老宅时也不是没碰到过他,大多时候,他都公务缠身极少留宿,陪着程爷爷吃了晚饭后便匆匆离去。
这个周末倒是不忙,竟然会留在老宅。
男人身姿优越,昏黄灯光散在男人眉宇,微微晃身走动时,灯光却一寸寸勾勒着男人的峻拔身影,看不太清脸,却将衬衫下紧贴着衣料的劲瘦腰身凸显到极致。
逆光将白色衬衫映得剔透,只有他的本体身躯蒙上一层阴翳,曲线从脖颈一路往下至腹部,在皮带扎住衬衫之处断尽,就那细而紧实的一圈,却有致命的引力。
见他抬眉看过来,她忙解释道:“……我来替爷爷放书。”
他靠在门口,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也看不出什么情绪来。
兰泽不敢再想,朝前迈了几步,几步后,她开始觉得不对劲。
程砚安站在那里,如同拦路虎一般挡在门口,丝毫未有退让的架势,越靠近,越让人觉得举步艰难。
想起几个小时前也是在这里,他无赖一般地将人拦截,此刻情景再现,这一次,他半寸没移。
像为难,又不像。
他又想干什么?
兰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
狭窄门口两个人慢慢相汇,她以为他会如下午那样,逗一逗后便放过她,可当她的肩头已经到了可以擦过他胸口衣衫的距离,他也仍然纹丝未动——反倒任由她轻撞上他的身体,然后受惊一般收回、后退。
她心头发紧,难不成,还要与她计较下午偷听的事?
果然,他低沉的嗓音在她耳侧徐徐响起:
“听见了?”
她犹豫着要不要承认。
毕竟也并非大事,她与郁岑的那些糟心事,他不也全都知晓。
小姑娘不尽自然的脸下有些许神思恍惚,程砚安看着,忽然道:“不是。”
这话莫名其妙:“什么?”
“下午爷爷问的,不是。”
兰泽定定地望着他,似是不懂他这番举动的用意。
“还不明白?”
程砚安眼里浮起淡笑,嗓音透着点诚恳,字字清晰地温声开口道:“我在向你解释。”
作者有话说:
只不过是想找个机会给老婆解释罢了
【前女友是个超好的人,放心!】
评论区掉红包,gogogo!
第14章
◎无耻◎
关于这桩与程家这门不上不下的亲事, 在她大学第一个寒假回家时,兰理其实同她谈过一次。
当时黑河刚下过一场雪,雾色茫茫地糊了玻璃一层白。
兰理坐在家中那处透明的暖棚里, 沏了一杯茶,闲闲地对她道:
“砚安这个孩子靠得住, 没那么多骄奢的公子哥脾性,也极少与京中纨绔扎堆, 是程老爷子精心培养出来的好苗子,于国于家, 都担得起顶天立地四字。”
“只是,我再看重他,在这件事情上,爸妈的态度永远取决于你。如果你不愿意, 老爸向你保证, 谁都不敢逼你。”
兰理给了她底气,她这些年与程家来往才能坦诚。而之所以不将这些事往心里去, 是因为真的将程砚安当作了自己的兄长。
程爷爷是聪明人,不可能看不出她的心思,这些年从不在她面前提及, 只当她还是个没开窍的小丫头。
所以她不在乎, 程爷爷也不在乎。
他也没有必要解释。
可他偏偏解释了。
兰泽就着暗沉光影看清了他的神色,轻道:“你解释这个做什么?我又没怪你。”
说完,又低喃一句:“谁会跟自己哥哥置气?”
程砚安就想故意逗她,直接堵她一句:“谁是你哥?”
她果然气呼呼的, 不敢太过明显, 最后只化作一眼嗔怒瞪过去:“这会又不是了。”
上次豫园, 分明是他自己亲口承认的。
小姑娘声音掺着些埋怨和羞恼, 娇滴滴又糯巴巴的,像一只无形的猫爪,挠得人心痒痒。
他离得近,能看清她脸颊上一层细细绒毛,以及眼下那颗淡淡的泪痣,瞪着他时,眼窝愈发深邃。
指尖自然而然地微顿,他收回视线:“嗯,这会又不是了。”
兰泽没想到外人口中最是靠谱刚正的人,有一天居然也会玩赖,一时没忍住,焉巴地嘟囔着:“程砚安,你无耻。”
似乎是听他笑了一声,很轻。
他顺着她:“程砚安就是很无耻。”
兰泽不服气,就是这时,脑袋里忽然冒出一些不该有的念头。
实在愤懑,于是扬起下颚,声音却格外温甜:“那程昭淮呢?也这么无耻吗?”
“程昭淮”这几个字眼清晰地传入他耳里,兰泽逞勇,专戳人心窝子,却又怕他似上次一样动怒凶她,甜笑之余,不忘悄悄往后退一小步,探头探脑地去寻他脸色。
程砚安没搭话,逆着光,也看不太清表情。
兰泽等了半晌也没等来他半点反应。
她却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上次叫他这个名字时他的反应。
当时隔着黑夜,他就那么轻描淡写地睇来一眼,波澜不惊,却凛着寒气,至今也让人心有余悸。
想想,这也算是人家的伤疤,她这么堂而皇之地提及,任谁心里都不好受,生气也是难免。
她忽然便有些懊悔挑衅了他。
程砚安平平淡淡倒没什么特别大的反应,兰泽还在胡思乱想时,便忽地瞥见他身躯微动,下一刻,朝她的方向倾过来。
她惊了惊,道歉示弱的话已经到了嘴边,还没来得及说出,就听见程砚安轻飘飘的声音落下来——
“是,程昭淮也这么无耻。”
完全出乎意料的答案。
兰泽以为自己听错,略有愕然地瞄他一眼,见他正神色平和地注视着自己,眼底甚至掠过轻浅的淡笑。
是当真没为“程昭淮”这个名字动气。
见状,兰泽好奇地打望他,那样子水灵灵的秀气,乖得不得了。
她悦然一笑,声腔柔和甜腻地问他:“不生气啦?”
“名字而已,”他看上去不甚在意,双手闲闲地揣在裤袋,半倚在身后的墙上,凝着她,又问:“喜欢?”
她很诚实地点头。
想了想,又忍不住得寸进尺:“那我可以叫吗?”
“随你。”
说完这话后,程砚安顿了顿。
面前的女孩子完全暴露在灯光下,仰着一张素纯的小脸,看他的目光澄澈好奇,柔光罩着发顶,整个人毛茸茸的,像个小兔子。
程砚安再如何正人君子,是他人口中根正苗红的四好青年,归根结底,也是个正常的男人。
小白兔实在可人,他看后,动了心思,嗓音更低了几分:“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
兰泽觉得这话听着怪怪的,疑惑抬头,多看了他几眼。
只是刚过二十的女孩子还不明白那些心思,没往深了想,浅浅地瞪他一眼,轻哼了一声。
娇俏的一声哼,在这样的无人深夜里,莫名泛滥起恃宠而骄的暗味。
程砚安自小混迹于各个交际场,看人辨物是绝对的老手,可就没见过哪个姑娘像她这样,撒欢撒得自然,带着刻进骨子里的娇,一举一动浑然天成。
他眉心微动,抬眼扫去,兰泽却不再多言,抱着书进了书房,只留给他半张侧影。
越过他肩头走进书房前,她使气,故意抬手轻轻顶开他,程砚安没重心,被顶得微微趔趄后退,侧靠在墙边上,笑了。
书房空间很大,横梁层次分明,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各行各业的书籍。
中央放了一台乌木桌,桌上是小桥流水,玉瓷茶具,老一辈人爱讲究这个,书房布置也处处讲究矜贵。
按照程百石的叮嘱,兰泽将书放回原地。
正要转身离开时,看见房间正中央挂了一副字画。
正统行草,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大字——“秦镜高悬”。
字迹风格飞扬磅礴,左下还题了一排醒目的小字,兰泽被吸引了注意,驻足观看良久,最后踮起脚,凑近了去看那排小字,逐字轻声念出:“程砚安十五岁上元节书。”
十五岁。
原来从小就抱负不凡呀。
鬼使神差地,她掏出手机,对着那几个字拍了张照。
手指伸缩着放大图片,那几个字怎么看都好看。
兰泽慢踱出书房,想起兰理提起程砚安就赞不绝口的样子,如今忽然就有几分理解。
君子内敛不张,沉韵而灼灼其华。
讨得老一辈人的开心,也受得父辈一代人的器重,在同辈人里更是特立独行,辟出一条叫人望尘莫及的锦路。
兰泽陷入沉思,出了书房门,恍惚感觉到视线余光处的墙边有一道人影伫立,她偏头,冷不丁被吓得一个激灵,咻地一下收起了手机。
程砚安竟然还候在门外等她。
还是那副随意的样子,只是指尖多燃了一根烟,不疾不徐地放进嘴里,见到她出来,转手就给灭了。
直觉他还有事,兰泽驻足。
“蒋清风他们想见你,让我带你去玩玩。”
程砚安问她:“去吗?”
猜着她大概不认识蒋清风,他顿了顿,又多提了一嘴:“就是上次豫园碰见的那个。”
兰泽却眨巴着眼睛,问:“你去吗?”
忽闪忽闪的眼睛深邃浓密得像颗葡萄,丝毫不掩饰对他的依赖。
烟蒂还留在手里,程砚安习惯性地往嘴里送,送到半路发现早已灭了,顿住,倏然笑了。
他别有深意地点了点烟灰:“怎么,非得我在?”
饱含暗示的语气,兰泽几乎是一瞬间就想起上次豫园里,那位蒋清风说过的话。
——下次有淮哥的局,蒋哥叫你?
蒋清风这人浪,说话也带着一股子男女的欲。当时他故意调侃她爱黏程砚安,兰泽只当他没个正形惯了,原本也没当真,可现下程砚安这么一说,搞得好像当真就是那么一回事儿。
她窘迫地低头,解释不清自己问这话的目的,只能瓮声瓮气地道:“才不是……你到底去不去嘛?”
“说不准,明儿有个局。”
这是实话。
南城谢家小儿子最近摊上了事儿,想求他网开一面。说实在,这些年来来往往的人情不少,程砚安是一概不理,只不过这次是谢家老爷子亲自出面组了这个局,就为请他出面一叙,他再不乐意,也得给长辈两分薄面。
尽心尽力地敷衍了事,这样的事情,他程砚安也没少做。
兰泽埋着脑袋不说话,轻声嘟囔了句,程砚安没听清,略略低头,鼻翼间却忽地清晰闻到她身上清甜的香味,馨着香勾着人。
在这样的深夜,像温柔乡里,缭绕的一丝残余的颓靡。
“想我来?”他问。
小姑娘闷闷地嗯了一声:“我就是怕……”
“怕什么?”
“他们都说蒋清风……”兰泽欲言又止的,碰上他的视线后,又心虚地移开。
程砚安望着她不语,等着她下话。
兰泽犹豫着该不该说,顺乐常混迹各个交际场所,最清楚蒋清风声名狼藉,曾经在宿舍提过几次,次次都是这人在大庭广众之下那些放肆的浪荡行迹。
那种事,小姑娘们听了都会羞红脸的。
她思虑再三,最后弱弱地低声道:“不是个……好人……”
这已经是极尽委婉的话,程砚安听出来了,明白小姑娘的心思,但笑不语。
程砚安细细品着她那句话,第一时间没想着替自己的好兄弟正名,反倒是问道:
“那我看着,像好人?”
慢条斯理地发问,问得兰泽一愣。
她嗫嚅:“你也……没欺负我……”
“蒋清风也没招惹你,”程砚安毫不留情地戳破她,“怎么就我是好人?”
兰泽噎住,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
思来想去也找不着合理的借口,偏偏程砚安看着人时,那双眼眸专一而锐利,像一把锋利的刀,将人伪装的皮囊寸寸破开,坦出一块清白。
她胡乱搪塞了一个理由:“人民检察官嘛,你干了坏事,我……我投诉你。”
又凶又娇,奶得像只小猫。
这大概是他听过的最没威慑力的投诉警告。
程砚安扶眉轻笑出声,没忍住,步步逼问:“我又能对你干什么坏事?”
兰泽抬头,对上他凝视而来的目光,两人一时无话,程砚安噙着笑,在安静的走廊,与她静静对望。
深夜昏暗里,折在人身上的阴影为他的眉骨眼窝处增了几分深邃,凝着人时,像是在下蛊。
明明什么也没做,可那话听进了耳里,却觉得不对味。
男男女女,他又能做什么坏事?
她心头忽然猛地一跳。
年纪到底还是太小,顶不住他这样侵略性的打量,兰泽心里慌,下意识退了几步远离他。
“讨厌,我真投诉你了。”
话说得没什么底气,兰泽也自知没威慑力,于是说完后,娇哼一声,妄图挣几分面子。
程砚安品着那句话。
小姑娘却趁机转身便跑,只留了个后脑勺给他。
一溜烟,很快消失在转角。
像是躲着谁。
翌日。
老宅清净,雾气朦胧,散尽后露出竹林间的朱红建筑一角。
了解程百石的生活习惯,兰泽特意起了个早,陪程百石用早餐。
程百石吃得清淡,桌上菜色简素,兰泽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那碗粥,清香但寡淡,不如那次吃过的皮蛋粥。
相比起程百石的谈笑风生,兰泽就显了几分心不在焉。
厨房里的张姨还在稀奇平时最是勤快、精神头最好的年轻人,不知昨夜忙了什么,今天竟然会破天荒的晚起。
兰泽多看了几眼二楼楼梯口处,又瞟向璧上的复古挂钟,时针分针恰好指向八。
八点了。
怎么还没下来呀。
她垂下眼帘,兴致缺缺地抿了一口粥。
又等了片刻,楼上终于传来动静。
一阵脚步声后,程砚安的身影很快出现在楼口,穿了身黑色衬衫,爽利里添了几分凛冽。
兰泽视线跟随过去,看见他正抬手理着衣领扣,脚步片刻不停,直接略过餐厅,从她眼前匆匆而过。
搭在桌上的手僵了僵,兰泽愣是忍住没吭声。
“有什么事好好商量,”程百石擦了擦嘴,神情有不经意的肃然,“毕竟是长辈,事儿办不成,礼数也不能乱。”
隔着一层薄薄的屏风,听见他的声音沉而稳地传来:“知道了。”
程百石点头,不再多言,转头问起她待会儿是否回校,若是回校,可以让赵叔叔送她。
兰泽纠结地咬着勺子,不住地看向玄关的方向。
那小眼神自带跟踪仪,程砚安走哪儿她跟哪儿,急切切又故作矜持的样子,就差没冲在他面前提醒他——
我在这里呢,你快叫我呀!!
屏风后如雾朦胧,玄关那道俊挺的身影微晃,已经是穿鞋完毕,准备出门的架势。
兰泽呆住,慢慢睁开了眼,一种被抛弃的萧条悲壮感在心里逐渐晕开。
程百石再次追问了一遍。
兰泽发出一个懵懂的单音,不敢回应,眼巴巴地盯着屏风后那道身影看,像是要盯出一个窟窿。
终于,男人的声音隔着屏风传来:“她今天跟我,过来。”
说着,长臂一伸,冲她勾了勾手。
姿势强势、笃定、干脆。
兰泽顿时眉开眼笑,笑出了漂亮的月牙,放下碗筷,喜滋滋地跑了过去。
程砚安不必抬头也知道老爷子是个什么表情,不搭理,坦坦荡荡地将小姑娘带了出去。
蒋清风的场子向来不是什么安分的。
程砚安开着车七拐八拐,最后在一个胡同口停下。往里的路进不了车,两人只能步行。
兰泽虽祖辈是京城人,但从小长在黑河,对这一带并不了解。
倒是听飞姐说过。
“你可别小看那地方,那条胡同其貌不扬,却是出了名的藏龙卧虎,什么大文豪、大学家……全在那儿住过。”
只是,她即便再不清楚情况,也知道这样的地方隔音差,四邻八舍怕是禁不住蒋清风这样日夜颠倒的折腾。
兰泽欲言又止,想发问这是去哪里,到了末了又将话吞了回去。
别搞得她很迫不及待似的。
安静走在身侧的程砚安这时却开了口:“蒋清风是个煞神,来不得清静的地方,这是兰爷爷养老的院子,我过来取个东西就走。”
兰泽一惊,倏然看向程砚安。
程砚安倒是一脸万事太平样,含着浅笑低声对她道:“有我在,怕什么?”
兰泽没什么底气:“我不是怕……”
大概是受了父母的影响,她对自己这位素未谋面的爷爷带了天生的恐惧。小时候常听说她的这位爷爷是个颇有些强势的人,对自己儿子的掌控欲更是到了外人都道窒息的地步。
也许是从于舒然戛然而止的那句“你爸当年重伤昏迷差点没了”起,她对这位爷爷的印象便只剩下了“恶盈满贯”四字。
想起自己曾经在兰理书房中无意摸出的那张眉宇充斥着浊戾的老者照片,兰泽不寒而栗,登时打了退堂鼓。
她在犯愁该如何拒绝才能全大家的面子。
“在这儿等我,”程砚安瞥了她一眼后忽然道,“我很快就出来。”
这样反倒省了事。
她松了口气,乖乖道好。
这一等,就等了半个小时。
期间兰泽靠在院外的墙上,百无聊赖时,也忍不住往里打望,院内那株盘曲在架子上的紫藤萝格外显眼,看得出是被人静心照料过。
来来往往不少人经过,周末孩子多,跑过她身侧时,带起了阵风。
不远处的槐树下,几个学生样的孩子正蹲在地上玩纸牌游戏,花里胡哨的一堆,看一眼就明白游戏规则。
她觉得有意思,多看了几眼。
程砚安被宋秘书送出来时,两个人正好说起兰老爷子近日身体不佳,宋秘书委婉地向他暗示老人家想儿子孙女了。
别家事于情于理都得少管,程砚安迟疑了片刻,没能回上话,思索如何婉言拒绝间,一转头,就看见这一幕。
小姑娘和几个高中孩子蹲在一处,面前摊了一堆纸牌玩得正开心,约莫是赢了,正勾着唇,弯着眼睛狡黠地笑。
二十年纪的女孩子,说成熟不成熟的年纪,动人的妩媚里还夹杂着未经世事的稚气,素面朝天地混在孩子堆里,竟然也毫无违和感。
这样澄澈的年轻女孩子,也不怪他最初觉得心中禁忌,下不去手。
他始终固执的以为,二人相伴,最好是同龄同频,实在不行,年龄差三岁上下也可。
而他与她相差八岁,当成妹妹还差不多。
“那姑娘倒是没在这儿见过。”周秘书在他身后,忽然道。
程砚安收回思绪,想了想,觉得兹事复杂,不好掺合。
“这些事我一个小辈说不上话,宋叔叔回吧。”
说着,程砚安略略颔首转身离开。
宋秘书依然站在原地,目送着程砚安走到那位小姑娘面前,小姑娘抬头,见到程砚安,眼眸子熠熠生辉,弯了个月牙出来。
小姑娘看着粘人,在程砚安身边瘦瘦小小的一只,蹦蹦跳跳地跟在程砚安身后,慢慢地消失在了胡同口。
一向最难见到程砚安身边出现什么女孩子,这回倒是稀奇,作为长辈的宋秘书了然一笑,不免多看两眼。
只是……那个小姑娘,瞧着面生,却熟悉得很。
宋秘书看着看着,想起刚刚小姑娘那双望着程砚安笑的眼睛,慢慢地,竟与当年那个女人重合在一起。
也就是那一刻,宋秘书心陡然一沉,连带着整张脸都慢慢僵硬。
紧接着,宋秘书快步进了院子里——
程砚安同兰泽讲了许多。
这条胡同他很小的时候住过一段时间。
那时候程家还未搬进如今的属院,程百石也没再度搬到老宅定居养老,那时,程家与兰家就隔了一道墙。
蒋温两家就在附近,整条胡同的大人们都知道,程家有个鬼机灵的臭小子,成天伙同着一帮熊孩子上房揭瓦,没少干坏事。
后来也没住多少年,程家是第一户搬走的。其后的几年里,各家也都陆陆续续搬离,到了最后,就只剩了兰老一个人留在这里。
这个地方对老人家而言,饮食起居实在是哪哪都不方便,刚开始也有不少人来劝过,可谁来都劝不了,兰老爷子死活不走,执拗得一如当年。
最后还是程百石望着那株紫藤萝叹了一口气,替自己这位几十年的老友出面,解了众人的惑。
“这是怕儿子回家了找不着路……可要是真想回这儿,又怎么会找不着路呢?老糊涂,随他去吧。”
从那以后,便再没有人劝过。
这段往事,程砚安挑挑拣拣,挑了些无足轻重的讲给了兰泽听。
兰泽静静听着,想着。
忽然意识到,如果不是因为那些恩怨,兴许程砚安就是她青梅竹马的哥哥。
或许他所讲的那些童年故事里,也会有她兰泽的影子。
这种奇怪别扭的亲疏感让兰泽有一瞬的迷惘——好像与他的距离一下就隔得很近,一下又隔得很远。
她默默地偏头去看他,程砚安目光落在前方,没什么情绪,同她讲起这些事时,也是一脸轻风云淡。
兰泽眨眨眼,发现自己竟然在构想与他们在一起的全然不一样的生活,愣了一瞬,而后匆匆转移了注意力。
那天程砚安带着她去了一处私人别院。
别院隐在人声鼎沸的街区背后,他带着她绕过一片夹竹桃林,进门前,兰泽还听见隔壁院子传过来的戏曲声。
内置是个台球厅,这会儿人不多,零零星星的没几桌人,最角落里聚了四五个年轻人,谈笑时伴着几声清脆的女人娇笑。
程砚安最了解自己这群发小的秉性,吃喝玩乐的时候带上女伴也正常。只是这群人,身边向来没个固定的,什么时候换全凭心情,指不定哪天就换了新人,极少有空窗的时候。
而那些姑娘大都是风月场合混得惯了,年轻气盛心气浮躁,借了力同时与圈子里其他人勾勾搭搭也不是稀奇事,男人们也甚不在意——都一个圈子里玩的,就图个乐,没什么底线。
程砚安不爱跟他们凑一堆,大部分也是这个原因。
昨夜兰泽娇气巴拉地说自己害怕,他为了宽慰她,送她来时的路上他多留了一份心思,拐弯抹角地告诉她蒋清风这人男女事上虽是个混不吝,但背地里却最是讲究重情重义。
不知道是他的宽慰起了作用,还是这姑娘本身就善交际,刚进那地方没几分钟,她就与蒋清风打得火热至极,不像头一次见面,倒像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妹。
而整场的女人们都在观望,想着这位程氏太子爷廉洁守正,是从不带女人来这种场合的,今儿头一次破了规矩,俩人却看不出亲密感,反倒叫人难以揣测兰泽的身份。
兰泽喜欢新鲜,没玩过台球,蒋清风乐呵呵地塞了一支杆给她,教了她最基础的发球姿势和规则,兰泽学了点皮毛,就开始伏低身子,撅着屁股姿势生疏地上桌试球。
蒋清风也是好脾气,看着兰泽围着桌子绕来绕去地走了十几圈,最后没忍住,笑了出来。
“妹妹行啊,”蒋清风没骨头似的倚在桌边,眼睛若有若无地瞥向吧台那位静坐的男人,“挺着杆怼了十几分钟,愣是一个球没进,哥哥是哪儿没教好啊?”
兰泽悄悄红了脸,结结巴巴地替自己找补:“我是第一次嘛……”
隐约感觉到身后吧台处有一道目光时不时就扫过来,兰泽压力极大,不愿再在他面前出丑,于是干脆撩了杆,满脸不开心:“不玩了,蒋清风哥哥嘲笑我。”
还是软软糯糯,会撒娇得很。
坐在吧台玩手机的程砚安不知为何,无声一顿,不着痕迹地收了手机。
蒋清风立马举手投降,连着道了几声歉:“嗐,谁还没个新手期呢,您玩呗,我这张破嘴就爱瞎说,给您赔罪。”
没心没肺地哄了半晌兰泽才慢吞吞地拿起台球杆。
重新弯下腰,半睁着眼睛瞄向母球与不远处的九号球。
台球的原理很简单,只是看中出杆角度,兰泽算准了球的折弯路线,每每出杆时,却总是不够完美。
她磨磨蹭蹭了半晌,没等到她出杆,头顶上方忽然传来一道沉稳的男音:“再低点,角度不对。”
兰泽微怔,下意识转头去看说话人,却在准备转头的下一秒,对方一只手臂越过她半身,轻轻一握,将她的台球杆悉数掌握于他的手心。
接着,男人好闻而独特的清茶香铺天盖地地压过来。
这是一个典型的手把手的教学姿势。
程砚安半身微弓,视线专注,几乎与她持平,一手握着球杆尾部,一手轻轻覆上兰泽的后腰,微微使力,将她的身子缓缓压下去。
兰泽手肘抵在他的臂弯,整个人被他半包围着,无法脱离。
这个姿势略有逾矩,可又恰好卡着一个有理可辩的尺度。
蒋清风在旁边都快看傻了。
这些年何时见过程砚安与哪个姑娘这么亲密地接触过?
全场讳莫如深心思如云,也就兰泽,大脑嗡地一下,瞬间空白。
他在她耳畔低沉的教导声变得如雾朦胧,他说的那些“角度球”“公式计算变线弧度”尔尔,她也早已经听不进去。
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于他忽远忽近的气息,以及那具靠得若即若离的火热的男人身躯。
咚咚咚。
心跳声一如那晚他将她从酒吧提出去时那样,快得就要蹦出胸膛去。
啪哒。
一声清脆的双球相撞声。
兰泽倏然清醒,眼睁睁看见母球旋转着撞向九号球,接着又神奇地折了一道弯,撞向另一侧的三号球。
咚、咚。
双球入洞。
一个漂亮的高杆加塞。
进球的同时,程砚安微微起身放开了她:“会了?”
可这时候哪里还在乎学没学会?
兰泽僵硬地点了点头。
然后听见他笑了一下。
再开口时,声音低得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清。
“那你说说……”
他的声音含着某种不明意味,再度压过来:“哪个哥哥教得更好?”
作者有话说:
开始勾引(瞄)
红包继续继续~——
因为要上某知名榜单,所以后面两天会暂时调整一下更新时间,还是日更,只是时间调整一下,只有这两天啦,后续会恢复正常哒。
下一章为16号凌晨12点更新,下下章是17号晚上十一点半过后(今天是15号哦)。
第15章
◎喜欢◎
兰泽无措地抓着球杆, 不敢抬头看他。
脑袋里此刻是浆糊,回荡起来的,全是那两颗球猛烈碰撞的清脆响声。
他的体温从未像刚刚那一刻那么炽热清晰, 就连臀部微微顶着他腰侧的那一块,都烫进了骨头缝里。
兰泽透着皙粉的耳朵就在眼前, 程砚安缓缓后退,与她拉出距离。
被他笼罩的阴翳慢慢恢复明亮, 像被乌云死死围住,又突然得以窥见天光。
有人在旁边喊了一句:
“程哥, 保守了啊,当年一杆清台的人,就一加塞算什么?不行不行,你要来就得重开。”
程砚安脸上有笑, 目光从她脸上移开, 挥开那些凑上来的人:“滚蛋,有个饭局快到点儿, 走了。”
“这么快就撤?晚上还来不来?”蒋清风问。
“来不了,周末想休息。”
“晚点来接你。”
最后一句话是对她说的。
兰泽稳住心神,应了声好, 却总觉得, 他那话里的音色比平常更柔和了些许。
可她连直视他确定他面上情绪的勇气都没有。
程砚安走后,兰泽明显感觉那几位女伴对她的态度殷切了许多,有人说漏了嘴,指出她姓兰, 了解内况的人听后, 脸色微微一变, 尽是讳莫如深。
话正说着, 一个大美女就气场全开地走进来了。
美女一身名牌,刚一进门兰泽就觉得不简单,等到美女摘下墨镜后她才想起来,这位是前年拿了奖的新锐导演娄银,风头正盛的新人,如今大街小巷都是她的消息八卦。
有段时间飞姐还举着手机跟她说起这位女导演的事儿——名师门下,背景不凡。
当时评论底下全在分析她那辆限量款超跑,根据她的姓氏猜着她是哪家显贵的千金。
而这位千金见到她后,直接冲她微微扬了扬下颚,有些生人勿近的矜傲。
可第一句话却是:“哟,这就是淮哥的小宝贝啊?藏这么久,总算愿意带出来给咱们看看了。”
兰泽:“……”
误会实在太深,兰泽想解释,可还没组织好语言,话题便很快被他们转移去了别处。
她只好默默闭嘴,忍了这一刀。
那天关于程砚安的话题一直都没停过。
大概是因为他这人从来都是话题中心,又大概是因为她在场的缘故。
她喜欢听那些。
蒋清风他们口中的程砚安,与她从小在长辈口中听来的程砚安不一样。
在蒋清风他们眼里,程砚安就是个一肚子馊主意、情书时不时被塞了满课桌的坏种,从小最爱带着一帮兄弟惹是生非,程老年轻的时候,没少挥着大棒满院子地追打他们。
“情书?”她的重点落在了这里。
蒋清风:“这有什么稀奇的?咱们上学那会儿,学校表白墙前赴后继地表心意,全是暗恋淮哥的姑娘们。”
“试想你们学校要是有这么一个男生,成绩好、个子高、还会打篮球,不仗着家世好到处玩花的……”
男生堆里的老大,老师和校领导跟前的红人,最关键的是,长得也好。
换作是你,你不喜欢?
好像很难不喜欢。
兰泽心想,也不知道是多少姑娘的青春。
蒋清风见她有兴趣,笑了笑,又主动提起一桩往事:“这一圈的哥哥姐姐都比你大七八岁,当年你出生,只有淮哥去了你的满岁宴,从黑河回来后就跟咱们说,那小姑娘,像颗小葡萄似的。”
她狐疑:“小葡萄?”
吧台的娄银转过头:“就是夸你又甜又可爱,wink~”
兰泽呆了呆,是想起自己刚来京城时,程砚安那副爱答不理的冷样。
这样的人也会说她可爱得像颗葡萄吗?
可是为什么是葡萄?
兰泽气闷,她最讨厌吃葡萄。
憋闷了一会儿,兰泽转头可怜兮兮地给程爷爷发了一条消息:
【爷爷,程砚安欺负我……】
【小可怜哭.jpg】
她委屈得不行:
【他说泽泽像葡萄,可是泽泽最讨厌葡萄了】
【葡萄好难吃】
而另一边的程砚安正陷入谢家的麻烦事。
包间内四个人,除了他全是谢家人。
谢家这位小儿子平日里嚣张跋扈,一朝犯了错,一群人不清楚他的脾气,想借他的关系摆平,几个回合过招下来,那三张平时最会巧言善辩的嘴愣是奈何不了他。
正是虚与委蛇之间,手机响了一声。
程砚安一边应付谢家人,一边低头查看消息,刚一点进去就看见小姑娘故作可怜的对话框。
有那么一刹那,他竟然分了神,开始思索起自己何时说过那样的话。
记忆恍恍惚惚的,又仿佛有那么一回事。
他以往是从不搭理这种小女生式的告状纠葛的,可当时不知怎的,他抬手就回了过去:【葡萄是程砚安最喜欢的水果】
发完后不忘强调一句:【葡萄很好吃】
耳侧是谢家秘书磨耳朵的软言好语,程砚安却盯着手机消息,渐渐听得心不在焉。
等了一分钟不到,“方草草”回了过来。
是一条五秒钟的语音。
显然,此时此刻一切条件都不足以让他去点开这条语音。
他静了片刻,后收起手机。
以往这样的场合再不耐烦也总归是要给彼此一点面子,可那天程砚安却是头一次打断了桌上人的交谈。
气氛在他叫停的那一刻骤然凝固。
秘书长的脸色略有些难看,反倒是谢老爷子通透的笑容里多了几分无奈与惋惜。
老人家为了后代的前途不惜放下面子特意跑这一趟,没想过他这人原来当真是油盐不进,不愿麻烦沾身。
“后生可畏。”这是谢老爷子临走前的最后一句话。
等到送走谢老爷子一行人,程砚安才从服务生那处提了车。
坐在车里,他点开那条语音。
兰泽清灵的声音在寂静的车空间内慢腾腾地流出,那边背景声音有些嘈杂,可他还是听清了。
“爷爷的意思是说,哥哥很喜欢泽泽,对吧?”
她试探得小心翼翼,小女生的心思一览无遗。
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他摸出一包烟,点上。
缭绕云雾里,想起三年前与她京城初见,那次爷爷有心试探,问她是否喜欢程砚安哥哥。
她怯怯地望着他,说喜欢。
喜欢的是他这个哥哥。
而他无比确定,今日她所以为的他的喜欢,与那日她说的喜欢,意义如出一辙。
这就是他程砚安特意提前中断与谢家的交谈,得出的结论。
程砚安低笑一声,靠进了座椅里——
下午的时候,窗外下了一场阵雨。
兰泽坐在窗边,捧着奶茶,抬手看了一眼时间,已经下午四点。
远远望着,也不知道程砚安离开前说的“晚点来接”,到底是多晚。
柳树叶子往下滴答着雨滴,滴在娇嫩的花蕊。
身后正谈笑着圈子里某个公子哥的一桩风月八卦,说是跟自己后妈带进门的女儿不清不楚,上次诸勐正好撞见两人火热勾搭现场,给吓得酒洒了一身,还以为是尿了。
这样的话题以前和兰理一起混饭局的时候也没少听过,叔叔辈的饭局乌烟瘴气,后来兰理再很少让她去。
那些各色各样的八卦都是于舒然跑来跟她念叨的。
又等了一会儿。
她听见诸勐说起待会儿往哪儿走。
兰泽回头,问道:“佻港吗?”
一听佻港,一群人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温老板的场子是鼠匪窝,咱们可不敢带你去。”
他们惜命。
兰泽好奇:“温老板是谁?”
今儿下午听他们提了好几次,却从没见过。
“温行知,一国外留学的发小,”蒋清风提起这人就烦,“不好惹惹不得,妹妹以后见了他可千万绕道走。”
兰泽却轻轻翘起嘴:“我不怕。程砚安我都不怕。”
蒋清风估计没想到她外表柔软,内里却是个刚硬的,觉得有意思得很。
敲了敲桌,不怀好意地笑道:
“妹妹,那温行知和淮哥可不一样。”
“你以后见着了就知道了,那位温老板平时虽然看着懒懒散散,啥也不操心,可哪天不小心惹着他了,人有的是本事明目张胆地恁死你。”
“可淮哥这人吧,是从小养在程老身边的,万事老谋深算,旁人看不出他生没生气,反正笑着笑着就给你弄死了,死之前估计都还像你这傻丫头一样,以为自己不怕他。”
诸勐不知想到什么不堪往事,补充道:“行哥好歹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淮哥那才真是死不瞑目。
她想了想,总结:“一个阳谋,一个阴谋。”
“对!”
蒋清风特别认可,摸了摸她的头:“妹妹挺聪明啊,看你和淮哥走得近,可别被那老奸巨猾的狐狸给骗走了。”
话都说到这儿了,兰泽觉得这是个澄清误会的好机会,张了张口,正要说话。
“谁阴谋?”
一道熟悉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
兰泽和蒋清风诸勐俱是一惊,互望一眼,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惊慌,然后战战兢兢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那里站着她望眼欲穿终于等到的人。
程砚安在门边,不知道站那儿听了多久。
他神色自若,问罪声却一一数落过来:
“谁城府深?谁老奸巨猾?”
亲眼看见那个背后议论人被抓包的小姑娘低着头,手手无措地绞在一起。
“还有……”
他颔首,放低了声,像是故意——
“谁要骗走她了?”
作者有话说:
后面还有一章哦
第16章 (加更)
◎燥热◎
频繁地在一个人面前出糗, 最好的解决方式是什么?
兰泽记得当初自己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飞姐正给自己刷着指甲油,怎么看怎么不满意, 被问得烦了,直接回她:
“小乖乖, 实在解决不了那个人,咱们就原地去世吧?”
原地去世。
她躲在蒋清风身后的时候, 满脑子都是这句话。
程砚安倒没有继续说什么,只是她
总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压力迫近她。
自知理亏, 她慢踱过去,一双柔软的手试探着扯住他的衣袖,仰脸冲他笑得似甜糖:“这么早就来接我了吗?”
程砚安唇边有冷淡的笑,看着她, 笑不抵眼。
兰泽注意到他手里提着一盒精致的纸袋。
外包装她特别眼熟, 是她最常去光顾的那家卖玛德琳的甜品店。
玛德琳是很寻常的甜品,可这一家的玛德琳不一样, 据说老板是娱圈里头的某位人际咖,制作原料都是老板庄园自产,口感香味与别家大相径庭。
除了家中保姆阿姨做的, 她最喜欢的就是这一家的。
是他特意买的?
兰泽小心翼翼地从他手里接过袋子, 没问是不是给她的,而是道了一句:“谢谢哥哥。”
她存了安抚道歉的心思,娇润着嗓音糯巴巴地叫他“哥哥”,俨然一副做错了事要道歉的乖顺样子。
程砚安本也没生气, 想吓唬她的心情在见到她这副小可怜的求饶模样后登时烟消云散。
“没良心。”他越过她身侧前, 轻淡如斯地丢下这么一句。
口吻咬字不似责怪, 反倒像极了上午他手把手教她台球时那种几近呢喃的暗味, 听得人心慌意乱。
兰泽轻咬住下唇,无措感再次晕漾开来。
她抬眼,在他转身前,对上他轻扫而来的视线。
两个人的眼神就这么短暂地交汇几秒。
她看清了他眼底带着温度的侃笑。
提着纸袋的手微微一滞。
也不是不知道在朋友面前的程砚安,与平常所见的严肃清冷的人全然不同。
可她就是觉得,这样随性又恣意的他,自己招架不住。
程砚安这个点赶回来,算是应承了蒋清风晚上的局。
他不常来蒋清风的场子,大部分都归因于蒋清风的餐桌上无酒不欢,玩得花也玩得大。程砚安不爱喝酒,除了平日里和院里的同事应酬,其余时刻都是滴酒不沾。
论酒量,他玩不过蒋清风这种常年泡酒里的人。可论脑力,他有绝对的优势。
兰泽头一次来,不知道程砚安能留下对这帮人来说意味着什么,直到程砚安只手按下她的酒杯,护着她,说:“她今晚不喝。”
那时候便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
果不其然,在蒋清风花样百出的招数里,兰泽渐渐看傻了眼,打浪打得一波又一波,蒋清风知道程砚安来了这场没下场,于是可劲儿挑着程砚安挖坑,程砚安不着痕迹地规避,实在避不开,也能及时从一堆坑里迅速脱身。
而兰泽总算是明白了蒋清风说的程砚安“老谋深算”是个什么具体行为。
明明占了下风,也能轻风云淡地逆风翻盘,然后出其不意地反咬一口。
蒋清风算计不过程砚安,没能挺到转场的时候便已经把自己灌醉,撒着欢抱着程砚安叫嚷着不公平,非得再来一局。
典型的又菜又爱玩。
兰泽不是不知道蒋清风他们的作派,这种在圈内响当当的公子哥,飞姐只需稍稍一打听便能清楚。
可今天这么一瞧,却觉得也没自己想的那么乱。
大概是因为有程砚安。
一群好友难得有这么齐的时候,大伙儿玩得开心,气氛烘到了极点,兰泽看了看时间,已经到了她平时该就寝的点。
再不回学校就过了关宿舍门的时候了。
兰泽想退,等着一个恰当的时机,旁边的男人却在这时靠进座椅里,偏头过来,满场喧嚣里,用只有二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询问她:“想走了?”
男人稳沉磁性的声音压低后有种独特的性感,座与座之间的距离很近,几乎是加深了这份无边风月。
她回望而去,只看见他英挺的眉眼里染了几分醺,可谈吐十分流畅清晰,人大概是清醒着的。
“宿舍门快关了。”
一时心急,说完又主动凑近他,让二人距离更近。
她低声娇恼道:“你快点呀。”
语调闷闷的、嗲嗲的,却是在向他发号施令。男人有时候特犯贱,就爱听姑娘说这种话。
程砚安低低笑起来。
听她的话,在这之后他便速战速决,三分钟内把烂摊子扔给了诸勐,领着她就出了饭局。
整个过程干脆利落。
会所外面的空气清新了不少,程砚安微醺,倚着门柱子,有服务生走过来关切询问,他只摇了摇头。
就像上次张姨说的,自己能解决的事儿,他一向不爱麻烦他人。
服务生将车开过来,递车钥匙的时候他却没接,不知是在思忖什么,默了片刻后,转过头盯着身后的她:“会开车吗?”
她点头。
“过来,”他把钥匙扔给她,眼里浮起一抹笑,“送我回家。”
她拿着车钥匙,感觉有点烫手。
她的车技算不上很好,但也不算太差,认真摸索了半天后,才正式上了路。
他像是累了。
上了车后便闭着眼小憩,一路都没什么话。
是她耐不住这样过于安静的氛围,开口轻轻问了他:“这周末挺累吧?”
又是麻烦的应酬,又是蒋清风玩命的折腾,平时上班就盼着这两天的休息日,结果也没休息好。
他回了她一声笑。
“喝了酒犯困。”他如是解释。
她见状,也不再问他了。
车内气氛沉寂下来,她一路都开得小心平稳,轻踩轻放,怕扰了他休息。
程砚安也在这样昏寂的气氛下,呼吸渐渐变得悠长。
等着红绿灯的间隙,她忍不住偏头去看他。
倒退街道,昏黄路灯,光影交错斑驳,他眼睑下有一片阴翳,轮廓挺拔英气。
忽然想起顺乐她们后来评价他的——这样家世浸润出来的孩子,有戎马倥偬的气度,也有脉脉含情的牵肠。
如今细细体会,觉得也不是全无道理。
至少她的身边,年轻一辈里,没有一个似他如他的男人。
那段路不算很长,这个时间点京城也没堵车,她开了半个小时就到了他家楼下。
泊好车,她轻轻推了推他,小声唤道:“程砚安,到了。”
他动了一下。
车里没开窗,酒后身体发着热,他抬手想去解衣领扣透气,可惜酒精正上头,意识混沌之间,解了半晌都没能解开。
兰泽怔怔看着,看着那颗扣子不论如何折腾,都始终牢牢拴在扣缝里,而他也从一开始的从容,到后来逐渐变得不耐。
程砚安长叹一声,扬起下颚,分出几分理智继续解那颗扣子,好容易找着了感觉,忽然,一道嫩软的触感带着点凉意覆上了他的指尖,扫过他喉结附近的肌肤。
男人敏感的部位因为酒后变得愈发敏感,他呼吸一滞,猛地抓住那只手,睁开了眼。
手腕忽然被截住,独属男人的掌心温度传来,她错愕,对上他缓缓睁开的眼,那双清明的眼眸此刻如同窗外沉沉暮色,竟然蛰伏着男人少有的狼性。
面上隐约拂过他炽热的呼吸,有点乱,心跳也是。
她微微瞠目,那只手像受了惊的雏鸟,很容易地挣脱了他本就抓得不牢的手。
被他握过的那块,总觉得滚烫炽热,湿热触感久久难散。
程砚安纹丝未动,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眸色晦暗,是在等一个解释。
她被看得语无伦次:“我……我是帮你……”
上次的蝴蝶结就已经看出这人的手作能力差到爆,刚刚也是实在看不下去,才会忍不住出手帮忙,可没想到他防备心会这么重。
搞得她像只觊觎美色的小淫贼。
小姑娘怯怯地望着他,透过路边夜色,他看见她面颊飞了一抹霞。
毕竟不再是不喑世事的毛头小子,他收敛心神,缓缓坐正。
下一秒 ,他意味深长的话携着慵懒的意味,就这么不痛不痒地向她敲过来。
“男人的衣服扣子,可不能随便解。”
轰——
有什么东西在兰泽的世界里爆裂开来。
车内小小的空间里,数不清的晦涩被无限放大,身体内部升腾起一股燥热,蔓延至脖颈、脸颊、耳后。
“程砚安……”她轻叫着他的名字,欲言又止,羞得没勇气和他继续对话。
他却顺利地替自己解开了扣子,摇下车窗,等着她的下话。
纠结了半晌,她终还是扭扭捏捏地说出了真心话:“你以后……少和蒋清风他们待。”
“怎么?”
她吞吐遮掩着,声如蚊响,没什么底气:“待在一起,都变坏了……”
她竟然将因果归结在蒋清风的身上,他笑起来:“前一阵儿不还说我是好人么?”
兰泽脸更红,想转移注意力,便故作恶狠狠的样子:“我要投诉你!”
程砚安笑,他怕再逗她,小姑娘真不理他了,索性不再与她计较,转而道:“下车。”
“我,我回学校,”兰泽不敢看他,握紧了方向盘,说:“你的车借我。”
开车门的手一顿,他想着这姑娘是不到黄河不死心,于是故意问道:“现在什么点了?”
兰泽拿起手机去看时间,下一秒便僵住。
已经过了晚上十一点。
宿舍早关门了。
眼见着她一点点怏下去,他眼里染上一丝淡淡的愉悦。
开口时,像是在邀请。
“都到这儿了,还要回去么?”
作者有话说:
泽泽:中圈套了呜呜呜
第17章
◎坏◎
这是第二次来他的家。
与上次来的时候相差无几, 屋内纤尘不染,那棵滴水观音依然茂盛。
兰泽在他家中落脚了都没能想明白一件事。
程砚安喝了酒不能开车,由她送回来也是理所应当。
可她完全忘记了, 送程砚安回一趟家,自己就会错过宿舍关门时间。
关于这个问题, 她在接过车钥匙的时候,压根就没想起来过。
兰泽光着脚踩在地上, 这个天已经不觉得沁凉,可她还是忍不住娇声怨了句:“程砚安, 你家从来不准备女士拖鞋的么?”
程砚安头有些晕,撑在桌沿提着水杯,回她时漫不经心:“下次。”
哪里还敢有下次?
兰泽只当他是喝醉了随便敷衍她。
没人说话,空间一时静下来, 他放下水杯, 轻磕在桌,发出哒的一声响。
兰泽的手机这时进来一条消息。
是于舒然发来的诘问。
她也是这时候才看见自己多了几个未接来电, 全是于舒然打来的。
玩了一整天,向于舒然报备这么重要的事她竟然忘得一干二净。
不怕于舒然骂人发火,就怕于舒然背后憋坏耍花招。她躲进书房, 悬着心给自家亲妈回了个电话。
果然那边刚一接起, 就听见于舒然没好气的声音传过来:“哟,这不那谁么?百忙中还烦劳您亲自给我回个电话,没耽误您好事儿吧?”
于舒然平时教训手底下的学生们也是这种不正经的腔调,拐着弯地损人, 她从小听到大, 不说腻, 但也绝对免疫。
这样的于舒然反倒好哄。
她轻车熟路, 笑嘻嘻地朝于舒然撒娇,三言两句就哄得她老人家心情舒畅起来。
贫了几句,于舒然终于切入正题,问起她今天的行程。
光明正大的事她也没有隐瞒,悉数如实相告。
听见她在程砚安家中,于舒然哦了一声。
顿了顿,又不咸不淡地问候道:“同居了?”
兰泽一听,急了,哒哒跺着脚小声地替自己开脱:“妈!您说什么呢!!”
于舒然一如既往的不正经:“这孩子,妈妈开个玩笑,怎么还急了。这么大人了,太保守了啊。”
她却一本正经地纠正于舒然:“可哪儿有人这么开玩笑的!”
更何况还是自己的亲妈。
“你妈我19岁那年就拿下你爸了,宝贝,你今年都20了。”
“……”
兰泽受不了。
见她当真起来,于舒然啧了一声:“以前也没见你对这个话题这么较劲儿,今儿是奇了怪了。”
兰泽闷闷的,不吭声。
以前是没所谓的,可不知怎的,于舒然这么一调侃,她总能轻易回想起刚刚漆黑楼下,狭小车内,成年男性近在咫尺的灼热呼吸。
他明明状态是清醒的,却又让人分不清他是否喝醉了酒。
难顶。
于舒然见状,也不再逗她,转而又同她说起家中近况。
说兰理最近养了一只金吉拉小奶猫,跟她撞了个名叫“哲哲”,说是满清时期有位皇后,也叫这名儿。
又说起俄罗斯那桩生意进展顺利,隔几天公司要设一场宴,与本地官方共同接待外国代表。
聊了半晌,考虑到时间太晚,于舒然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不再与她多闲聊,嘱咐几句后便准备结束通话。
“砚安那边儿你甭怕,我瞧着这孩子有分寸,也挺顺着你,你爸我来解决,自己在京城玩开心点,别耽误学习就行。”
这是于舒然挂断前的最后一句话。
兰泽狐疑,什么叫程砚安挺顺着她?
想着那句话,她慢慢走出书房,一扭头,便愣住。
程砚安洗刚完澡,穿着一件黑色短袖站在浴室门口,身后还有腾腾的热雾,空气里隐约混着沐浴露的香。
兰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然能清晰地瞥见他裸/露的小臂,臂上青筋微微凸起,肌肉轮廓结实流畅,头发也滴着水,水珠沿着脖颈一路流下,流过微微凸起的喉结——她半个小时前亲手触碰到的地方。
指尖滚烫的余温仿佛仍在,专属于他的男性气息也在空气中隐隐跃动,激荡得人心不稳。
她心尖微颤,连看那处的灯光都觉得冒着淋漓热汗。
她看着他,出于紧张,没头没脑地,缓缓冒出一句:“你怎么洗澡了呀?”
程砚安一个喝了酒的人脑子都比她清醒,闻言,挑眉看过来:“你不去洗洗?”
今天出了一身汗,肯定得洗一洗的。
只是这大晚上的,一来一回像是在聊什么似的,搞得人想入非非。
她有些难为情,耷拉着脑袋咬住下唇,低声回了个“洗”。
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他:“那你能不能帮我……”
姑娘声音轻而浅,含着软软的央告。
准备往沙发上坐的男人身形猛顿,一个踉跄没站稳,扶住沙发椅背,转头看向她。
不远处,女孩子不自然的小眼神飘来飘去,像是亏心事里,又藏了几分少女的羞。
被酒精麻痹的大脑终于开始运转,他暗了声,问她:“你洗澡,我帮你?”
“干净的衣服。”
程砚安难得滞了一下:“……什么?”
兰泽也正窘着,极力掩盖自己的局促:“换洗的衣服呀,你的……也行。”
“……”
刚刚提上来的一口气,又给憋了回去。
他程砚安好歹是个正常男人,酒精上头正危险时,竟然被一涉世未深的小姑娘歪打正着套进去了。
他硬生生地移开眼,警告自己别做禽兽。
理智迅速归位,他敛了心神,进客房里拿出一套女士T恤。
“我妈上次回来探亲落下了,你穿着估计正好。”
她接过,嗫嚅:“谢谢。”
他揉揉后颈,本是要走的人,又突然顿住。
转过头,问她:“没其他的了?”
兰泽抱着衣服的手一僵:“什么?”
他一大男人还真不知道要怎么说出口,饶是平时再口若悬河逻辑紧密的人,此刻也得迟疑一下,斟酌措辞。
思前想后,换了个委婉的说法。
“你就换洗衣服是么?”
兰泽呆呆地捧着衣服,思考他到底什么意思。
除了上衣裤子要换洗,还能……
她猛地怔住。
到底是小姑娘,脸皮薄不堪一击,程砚安亲眼看见她耳根子一寸一寸的,渐渐红透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挺像个禽兽。
她睁着那双鹿眼回望过来,眼中盛满了脆弱的小心翼翼,仿佛下一秒就会崩溃。
“你这里,有吗?”
所以没有女士拖鞋,却有女士……内/裤吗?
那满脸通红又怯怯试探的样,程砚安就知道她想歪了。
他轻挠眉心:“楼下有一家那什么,如果你需要……”
“我不需要!”
好奇心简直不合时宜,兰泽根本没勇气听他把话说完,被他欺负得快要哭出来:“程砚安你不许和我说话了……”
这人,家里没接待过女性客人,也难为他这么事无巨细体贴入微,可哪有男人问姑娘这种问题的?
兰泽羞耻度爆表,躲进浴室里不愿再理他。
洗完了澡,不管门外的他如何,她直接闭着眼睛一鼓作气冲进客卧,关上门,只当自己与世隔绝。
那晚过得不算安稳。
她翻来覆去很久都没能睡着,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全是那句“如果你需要”。
她习惯干净整洁,这种贴身衣物基本是一日一换,不换又湿又难受,总觉得隔应不舒服。
到了这种时候,自己去买,抑或是让他替自己去买,不管哪种,她都觉得尴尬又别扭。
夜深人静,越想越歪。
兰泽被子蒙住头,良久又踢开被子,哭丧着脸,打开社交软件打算转移自己不可遏制的想象力。
微博最新好友动态显示在一分钟前。
原飞是个der:【跑龙套真累,还好抢到了一句台词】
底下附了一张穿着剧服的男生,灰头土脸的,但轮廓依然帅气柔美。
几千个粉丝的小博主深夜发动态,零零星星都凑不齐十个赞,门庭冷清得很。
兰泽捧场似地回了这条动态。
方草草也是个der:【哥哥好帅,哥哥辛苦!】
果不其然,一分钟不到,飞姐的私人微信便轰炸过来。
飞姐:【?】
飞姐:【这么晚还不睡?跟哪个哥哥出去野了?】
方草草:【程砚安哥哥】
人家可正派着呢。
飞姐:【哦】
飞姐:【你俩竟然折腾到这个点?程家哥哥好体力】
飞姐:【哥哥用点力啊.jpg】
“……”
兰泽又窘了。
今天大概是陷入了一个叫做“绕不开程砚安”的怪圈。
没办法聊天了。
她扔了手机,继续蒙住头,呜咽一声,放弃了挣扎。
这样的万千思绪,当夜自然睡得很晚,以至于她次日一觉睡到大中午。
她鲜少有这么贪睡的时候,醒过来看见时间,惊得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还以为耽误了晨功。
轻手轻脚出门后,她瞄了一眼四周,无人。
偌大的房子里空荡荡的,一点儿烟火气都没有。
客厅茶几上放了一张纸条,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
【单位有事,你随意】
【程砚安】
也就是说,这房子里现在只有她一个人了。
兰泽没随意在别人家乱窜的习惯,实在是好奇,才进了他的书房。
书房与她想象中的无二,柜子最上方满满三排法律法典,经济法、民法、刑法……以及各个修正版、司法解释的理解与适用。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伟人的正式讲话。
休闲的书倒是没几本,国内外名著也大都是她看过的。
桌案上有许多废纸,是他写过的草稿。
这人一向爱干净整洁,可这张用来学习的书案却乱糟糟,一改平日形象,倒有了一点烟火气。
她轻扫过书案草稿上的内容,晃荡一圈后将客卧收拾利索,给他的纸条回了句话:
【我回学校啦,哥哥周末加班愉快!】
一切确认无误后,便安静地离开回校了。
六月京艺校园内早已葱葱郁郁,盛大的阳光洒在学府大道,空气里弥散着花树清香。
她回了学校第一时间就找了飞姐和顺乐。
顺乐是夜店女王,周末约了几个小学弟野外露营,早就不见踪影,只有飞姐最固定,这会儿是在某个咖啡厅兼职攒钱。
她看着飞姐发来的咖啡厅地址,心中有事,犹豫片刻后,转身又出校门拦了一辆的士。
关于飞姐成天兼职这件事,兰泽其实还挺替飞姐难过。
飞姐家中在云城开了个小餐馆,生意小火,算是衣食无忧。
大概是大二的时候飞姐开始自己攒钱生活,一到周末便跑去兼职,有段时间都见不着人影,飞姐从没说过原因,但她和顺乐能猜着。
大抵是飞姐爸妈接受不了自己儿子喜欢男人的事实,传统的老一辈人嘴上说着年轻人开放无所谓的话,可这事要真放在自己孩子的身上,又是另一番景象。
于是结局十分简单,飞姐爸妈想用强断掉飞姐生活费逼迫他认错屈服,而飞姐脾气火爆,宁可自己吃苦,也绝不逆自己的心意。
是这一年开始,飞姐自己上外边接了一部小制作电视剧的配角,赚了点露脸的机会,有了点微弱的名气后在演艺圈边缘摸摸索索的,靠着机灵劲儿周转,还能富余不少的存款。
只是不知道最近怎么又开始兼职了。
昨天娄银看过飞姐照片直接发了话,让飞姐下周末有空去工作室面试。
就是走个流程的事儿。
娄银在电影圈的地位虽不稳固,但背后却是绝对的资本,在这个靠资本横行的圈子里,对于飞姐来说,一定是个大好的机会。
她都能想象飞姐听说了这个消息后的反应,尖叫着跳起来,一口一个“小乖乖”,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供着,谄媚又恶俗。
“我家小乖乖怎么这么招人喜欢呢?又甜又可爱,飞姐要亲死你~”
兰泽躲开飞姐的生猛拥抱:“银银跟我说好了,你去之前给工作室那边联系,会安排人接待。”
飞姐啧道:“娄银导演在两边的圈子里地位可不简单,乖乖,你家检察官哥哥还有这种背景呐?”
兰泽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解释少了说不清,解释多了又会牵扯出那些忌讳的陈年往事。
笑一笑,只当敷衍作罢。
周一到周五的时间过得很快,临近期末,许多理论课程都已经提前结束,每日晨功晚功她从不落下,自己有空了便会待在舞蹈室里练习。
偶尔还是会有郁岑华锦笙二人的八卦,只是那些风言风语少了很多——因为那朵牡丹花镇着场子。
顺乐说杨允熙一定与那个贱男春或死八婆结过梁子,不然怎么会如此厌恶这两人的消息?
周末的时候飞姐早早便去了娄银工作室面试,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求爷爷告奶奶地磨了她两个小时,非说兼职咖啡厅的老板找不着其他人,求她顶替自己去兼职一天的工作。
也不是什么难事,为了飞姐能安心面试,她咬牙一口答应下来。
咖啡厅位置略偏,老板是个文艺女青年,红砖墙砌的房子外攀了半边的爬山虎,半遮半掩,还能看清屋内的装饰。
一同兼职的还有一个叫做小雨的女生,以前见过一两次,听说是师大的,腰细腿长,大概也是学舞蹈的。
周末上午人不多,下午的时候倒忙碌起来,陆陆续续的,都是穿着衬衫,气质周正,精神头却好坏不一的人。
小雨说这附近就是检察院,所以时常会有一帮加班的检察官们来这儿买咖啡,通常来三两个人,走的时候会带十几杯美式回去。
“上次还听见他们打趣,说法庭上原告插话,给法官怼得法锤都快敲烂了。”
“你不知道……”
趁着闲下来,小雨偷偷凑近她:“有时候周末他们加班,那叫一个蓬头垢面,一个两个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要死不活地跑来买咖啡,靠在吧台这儿差点睡着。啧,真不容易。”
兰泽听着,想着。
她对京城的地形还不太熟悉,方位感略差,经小雨这么一说,她才恍惚想起,好像程砚安的单位就在这附近。
是经常加班。
有时候周末送她回学校,都是直接奔回单位的。
想着想着,她又开始走偏。
所以他是为什么呢?
这时有两道身影推门而入,往她收银的方向而来。
她侧目看去,只见为首的男人满脸和蔼,应是三十五往上的年纪,身体微微发福。
而跟在他身后的那位高挑而显目的年轻男人……
兰泽身子慢慢僵住。
年轻男人也看见了她,神色看不出什么异常,只是一双眼睛紧紧扣住她。
“十杯冰美式,六杯拿铁,全都半糖不加奶,谢谢。”中年男人对她道。
他的目光实在赤/裸,丝毫不加掩饰,兰泽手脚莫名忙乱,像做了亏心事的孩子。
一看见他,她就能回想起那晚他似醉非醉时,周身透出的叫人无法忽视的性感。
那时的他,与今日白天的他,不一样。
她目不斜视,极力保持冷静:“一共四百,有会员卡吗?”
杨怀远说了声“稍等”,回过头,对身后的人道:“砚安,我记得你有是吧?”
程砚安目光扫过那个扭捏着故作不识的女孩,淡嗯一声。
举着手机会员码递给她,她拿着机器扫码的手竟然会微微颤抖。
他不着痕迹地移开眼。
这算是她人生第一次兼职。
在兰理的观念里,家中既然有那个条件,她就更应该把时间放在应该做的事上,兼职赚钱实在是没有必要,一来是浪费了学习时间,二来是那点钱的确也不值得。
知道她什么事儿都爱新鲜爱猎奇,见着什么好玩的事儿不管不顾地就要往上冲,因此兰理在她上学前千叮咛万嘱咐,切莫因为一些无关紧要花里胡哨的兼职工作,而耽误学习的时间。
而兰理将她托付于程砚安,这样的叮嘱,也一定对程砚安讲过。
付完钱开好了票,两个人转身离开吧台。
仔细观察,程砚安的样子看着也不像是往心里去的,前几次都没与她计较,这次大概也是能混过去的。
兰泽在心里渐渐松了一口气。
谁知,刚一扭头,他又突然折了回来,破了二人心照不宣的气氛。
他直接挑明,不多拐弯抹角,开口便是:“兰理叔给的生活费不够?
她怔忡,下意识回他:“不是。”
“被人骗钱了?”
“也不是,”她赶紧解释:“我替朋友顶个班,就一天。”
他点点头,眸光平淡,又问:“什么时候下班?”
“……晚上八点。”
“我来接你。”
她睁大了眼,模样看着傻傻的:“啊?”
“你忙。”
程砚安办事拿定了主意便极其讲究效率,她根本来不及拒绝,留下这么一句话后便与自己同事寻了一处地儿坐下。
他身边的同事还在询问她。
她听见他淡淡回了句“邻居家的妹妹”。
邻居家的妹妹。
这一次有定语了。
兰泽轻咬下唇。
电脑上显示的时间是下午四点。
还有四个小时。
又有客人进来,兰泽忙着点单收银,注意力很快被转移。
后来兰泽总是有意无意地看时间,时间忽而过得很快,也过得很慢。
手机始终没消息,飞姐也不知道是什么结果。
客人陆陆续续地变得多起来,她扎进工作里不暇思考,不知是过了多久,兰泽只记得店外天色渐昏,屡屡金黄夕阳笼罩在外墙面的爬山虎。
小雨就是那时候凑过来对她说:“我活了二十多年,终于碰着我的理想型了。”
兰泽正清点着柜台:“什么?”
“那边,”小雨顶了顶她,努嘴指向靠窗的方向,“看见那个玩手机的男人了吗?完全长在我的喜好上。”
兰泽抽空望了一眼,手下的动作微微停了停,忽然就忘了自己刚刚数钱数哪儿来了。
小雨继续道:“长得正,气质也正,扑面而来直截了当的帅,像那种上个世纪的男明星,英朗硬挺类型的,你知道吧?”
怎么会不知道?
毕竟在程爷爷手底下长大的孩子,浑身不能有一点脂粉俗气,养出来的全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该有的成熟气概。
“等着,姐去要个微信。”
说完,兰泽便看见小雨整理好头发,拉低了衬衫领口,风姿摇曳地走过去。
她缓缓定住了眼。
小雨在程砚安的桌前停下,微微屈身去同他说话,隔了老远她都能看见小雨露出的大好风光,更何况小雨还摆了一个方便程砚安入眼的姿势。
美人明眸皓齿,巧笑嫣然地同他低声讲话,他唇边挂了一抹笑,礼貌又疏离,不怎么感兴趣地往这边一瞥。
这一瞥,正好看见了吧台后傻站着的她。
兰泽虚浮的目光碰巧与他空中交汇,一愣。
他定在她身上一瞬,又淡淡移开,似是被小雨的话引走了注意力。
可她的思绪却莫名飘得很远。
想起那次在书房外无意听见的对话,他的那位前女友会和小雨一个类型吗?
她在这边没想出个名堂,那边却没几句功夫,便看见程砚安整个人往后一靠,姿态闲散地、主动地将自己手机推了过去。
兰泽目瞪口呆,算长了见识。
果然还是成熟御姐。
程砚安原来喜欢这一款。
小雨端着餐盘回了吧台,她还是忍不住,询问道:“要到了?”
小雨却酸不拉几地哼了一声,举起手机给她看,公众号界面的一排小字赫然映入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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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嗤。
兰泽没憋住,展眉笑起来。
“工作狂魔,”小雨评价道,“我刚过去的时候,他正看工作文件呢。”
“还嫌我打扰了他,不解风情。”
说着,小雨怨气满满地抱着杯子进了后厨。
兰泽偷瞄了一眼靠窗那处。
要说程爷爷这人,最是有骨气,年轻的时候便是个敢单枪匹马挑群雄的人物,程砚安自小跟着学着,又能差哪儿去?
往那儿一坐,什么都不用干,浑身透着的那股磊落又稳重的劲儿,正如小雨所说:很绝。
现在的姑娘们都吃这一款。
下班时间倒计时,兰泽清点好数目关了电脑,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踱步到外边。
六月的夜风趋近暖和,她看见马路对面的树荫下停着一辆黑色沃尔沃,车门背靠着一个男人。
他在等人。
男人嘴里咬着一根烟,等着夜风袭过,烟灰便散了衬衫一身。
从她的视角看过去,正好能看清他半明半昧里流畅锋利的下颚,见到她,微扬,唇边慢慢漾出一丝笑。
他噙着淡笑望着她的样子,与那晚他警告她男人的衣服扣子不能随便解时的样子,有异曲同工的坏劲儿。
承接不住。
是让她手足无措的慌。
风吹得耳畔发丝乱绕,她心乱如麻,走到他跟前,放缓的声音如糯圆子一样:“其实不用来接我,我自己也能回去的。”
“女孩子一个人不安全。”
他掐了烟:“走吧,送你回学校。”
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
她本也不想拒绝。
跟着他上了车,车内空间狭窄,她默默将车窗开到最大。
一路无话,心绪繁杂。
四十分钟后,车停在了京艺门口。
周末晚上校门口人来人往,不远处的夜市街口正热闹,她和顺乐飞姐以前最爱往那处扎堆。
兰泽没急着下车,回头对他道:“谢谢你送我回来。”
她今天没有往日活跃,焉巴焉巴的,放块玛德琳在她面前也不见得能提起兴趣。
车内昏暗,路灯透过玻璃照进来,打在他面前的方向盘上。
沉默良久,他才慢悠悠地问她:“怕我?”
“才没有。”
她抬头目光炯炯地与他相视,三秒后又畏缩下去,肩头略沉,显得虚头巴脑的:“有点……”
她听见他笑了一声。
莫名的,很好听、很性感。
“那我离你远点?”他低声道。
她反驳得飞快:“不要。”
反驳完又觉得这样好像太急切,于是偏过头,小声道:“你别老逗我就行。”
程砚安想着,的确不能老逗她,逗得太狠,人都快给他跑了。
可兰泽给的理由远比他想象的更加直白。
他没想到那话还有后续。
她无辜的声音紧接着便向他求饶而来:
“主要是,我好像有点招架不住你……”
作者有话说:
是谁吓到自己老婆了我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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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想你◎
招架不住。
这四个字, 就像是一颗颗软糖,直往人心上砸。
程砚安颔首,看见兰泽清秀眉目之间, 尽是纠结。
他忽然意识到,小姑娘今年也就二十。
二十岁, 青春懵懂,是对什么事儿都直截了当, 做事儿也全凭着性子横冲直撞的年纪,所以她哪里会懂成人世界里的弯弯绕绕。
更何况她此刻尚且内核模糊, 还未曾将这些事情想个清楚明白。
他也有失策的一天。
二人都不再说话,车内一时静下来。
车窗外时不时有三两个学生经过,个个挺拔秀丽,气宇非凡。
京艺是国内数一数二的艺术学府, 是所有舞蹈生最梦寐以求的学府, 能考进来的艺术舞蹈生们全都是千里挑一,尖子中的尖子。
艺考生的家境大多优渥, 很多东西都是从小培养,这地方最不缺的就是气质卓越的帅哥美女。
而兰泽混在里头,竟毫不逊色。
听老爷子说, 当年兰泽艺考三校第一, 最后择校的时候,在京城、海城、南城三所艺术高校里,自己选了京城。
要不是这样,他也遇不着她。
当时听老爷子那一番话时他压根没往心里去, 总觉得这小姑娘的任何事情都与他无关。
可如今这番境地再去品味, 心境又不相同。
片刻, 程砚安总算岔开了话题, 像是随意扯了一句:“什么时候放假?”
他想缓和气氛的心思不言自明,兰泽顺着他的意:“还有半个月,专业课考核完就回家。”
但回家大概也就待一周。
上次与孙丽荣院长约定好了,放了暑假就进剧院里历练历练,算是熟悉环境,也算是混个脸熟。
只是兰理下了死命令,说分别太久,于舒然想她了,让她怎么也得回一趟家看看,这样于舒然也能安心。
程砚安往后仰靠,想抽烟,但顾着她忍住了。
“我工作忙,爷爷也没什么人陪着说话,平时也就和你聊天打发时间。”
无头无脑的一句话,兰泽没能领会,追问他什么意思。
他手搭在车窗上,因为犯了烟瘾,指腹无意识捻动,自然得像是手中捏着一根烟,然后轻折、把弄。
他的话也更加自然。
“早点回来。”
不疾不徐的口吻,如同每一次于舒然即将带队出国比赛时,兰理话别的那样。
“早点回来,我会想你。”
她从小听到大,私以为这样亲密的交代,只适合情人间话别时的互诉。
兰泽心念微动,转头。
透过黑夜的昏黄路灯,她与他含笑而来的目光猝然相撞。
他温声道:“爷爷还等着你。”
车外这时乍起一阵夜风,暖暖和和,绕着人的脖子呢喃细语。
恍恍惚惚的,她依稀记得,自己是说了个好。
那种感觉说不出口,她从未体验过,只是照着那个意识,人还未走出京城,便已经想回来。
哪怕只有一周。
迎着暑天,大四将至。
这个暑期各有各的安排。
飞姐的期末考核先她一天结束,在学校附近租了个房,准备暑期的拍摄事宜。
她和顺乐的专业课老师是整个年级出了名的魔头,考核那两天她们俩格外焦虑,直到顺利结束的那一天,才狠狠松了口气。
顺乐是京城人,考试完当天便收拾行囊回了家。
飞姐送她去机场,摸着她的头,叹了口气:“乖乖,跑这么远来上学,好不容易回趟家,在家里好好玩,别着急回来。”
唉?
怎么会不一样?
兰泽摸不着头脑,过安检前忽然回了头,很认真地问飞姐:“你不会想我吗?”
飞姐送完人都准备颠了,听见这话被恶心了一下。
皱起眉,轻敲她脑袋:“飞姐长得好看飞姐知道,但你飞姐不喜欢你这款的。”
兰泽:“……”
飞姐自恋,没个正形,多说也无益。
这个问题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兰泽狐疑了许久,最后还是作罢。
比起回家,比起剧院的实习,这个问题无足轻重。
时间过得飞快。
在家待的一周,兰理照旧很忙,却尽量从公司和饭局里抽开身陪着她,于舒然放了假本意是泡在实验室,她一回家,精力便全花在她身上了。
短短一周,吃不完的炖品,和买不完的衣服香水包包,甚至拉着她去了江对面的俄罗斯看了一回歌舞演出。
一口一个“我的宝贝”,恨不得把她拴在身上24小时不离身。
她太明白了,自家母亲大人的爱热情又窒息,是连兰理看了都会酸一两句的程度。
只是她心系着剧院的事,早做好了回京城的打算。
兰理看透她归心似箭,这段时间以来的确也有许多事情想与她交代,于是特意挑了个周末,带着她上江边夜跑。
江上清风拂过,层层涟漪向远方漾去。
对面布市霓虹亮起,两国的明夜交汇,通透了半边天。
兰家的势力在国内影响力巨大,兰理这些年的生意也不太能往国内发展,众人以为他就此泯灭,却没想到他竟然另辟蹊径,转头就在俄罗斯杀出了一条血路。
而这一身的本事,还要得益于他的那位杀伐决断异于常人的老父亲,兰景明。
他很是明白,兰景明当年没断他生路,任他在黑河野蛮生长,外人以为是老爷子心软仁慈松了口,殊不知,那是他自己当初拿命搏来的脱离兰景明的一线希望。
江水泠泠,往事里的那些嘶吼与痛嚎震耳发聩。
兰理随意寻了一处椅子坐下,特助递过来一瓶水,他转手给了旁边的兰泽。
“这次剧院的事,你决定好了?”
她拧开瓶盖的手一顿,很快领会过来兰理想表达的意思,轻声问道:“查了?”
兰理点头,望着她。
她了解自己父亲,对于这一次在背后默默推她一把的人,一定是牵扯到了于舒然,他才会如此谨慎地带她单独出来谈论。
“是谁?”她问。
兰理默了片刻,方才缓缓告之,语气平淡又自然,却激得心湖微澜。
“你的亲爷爷,我的生父。”
兰景明。
思及,兰理叹了口气:“兰氏手眼通天不减当年,我虽有意隐瞒你的行程,却还是躲不过他的眼,依照他的秉性,大概是自你入京起,便已经将你的所有消息悉数掌控。”
自己的所有事,在不知不觉之间,都已经被人查了个底朝天了吗?
兰泽脊背发寒,突然觉得后怕。
兰理看出她的犹豫,问她:“所以现在呢?你还愿意去吗?”
这么一个难得的机会,却是与于舒然恩怨最深的人替自己挣来的。
她即使再心动,也要忌讳三分。
可她才不要自己纠结呢,她念头一转,把选择交给当事主角双方:“你们呢?”
兰理睨她一眼。
小丫头片子鬼机灵,清楚兰景明对她没什么恶意,她的存在本身也与当年的事毫无干系,说白了,有恃无恐,她不论如何选择,都有利无害。
只是她一定要照顾父母的心情。
所幸这事,他与于舒然早已商量过。
他开口:“你在京城,替爸多照顾照顾爷爷。”
兰泽听懂了,惊异地瞧过去。
兰理失笑:“只是理念不和,又不是什么血海深仇。你爸我做晚辈的,难不成还真打算抛下自己的老父亲不顾啊?”
兰泽好奇:“那你怎么不自己……”
“你懂什么?我是怕委屈你妈。”
她轻嘁,晃着脑袋地替自家亲妈辩解:“于舒然虽然脾气不好,人还是很大气的。”
“这话你妈听了又得揍你。”
兰泽咧嘴笑起来。
……
……
兴许是时间冲淡了许多恩怨,这一场谈话进行得无比轻松。
那天的最后,她答应兰理,绝不掺和上一辈人的事情。
可实际上,她对于那些往事本身也知之甚少。
时光飞逝,一周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平日里严格控制饮食的人硬是被于舒然女士养胖了几斤。
兰泽不忍心辜负于舒然的心意,好歹是连兰理都没有过的待遇,那些吃食再难吃她也得咽下去。
是以,当孙丽荣院长带着她参观剧院单位食堂的时候,她对着一堆色香俱全的餐品,险些看绿了眼。
实习生剧院并不提供住宿,她图方便,直接在剧院附近订了酒店长住。
孙丽荣很喜欢她,将她安排给了剧院里一位资历稍长性格柔和的舞蹈家肖格。
肖格老师在年轻一辈里算得是最有才的一批,手底下带领的舞蹈演员论资排辈都是佼佼者,单看这待遇,是给足了兰老的面子。
这种事不要白不要,做人不要太死板,别委屈了自己。
这是于舒然的原话。
她觉得没什么毛病。
肖格老师正在准备一场电视台那边的宣传演出,项目不大,只需排练一个月,对于她来说正正好。
此后兰泽的生活单调且充实。
一个小配角,只配被扔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跟随演员们同步练习。
与她在校时学的无二,但又不太一样。
排练的日子每天三点一线,枯燥无起伏。
但如果要说起伏,唯一的一次便是某个深夜,她看见飞姐微博发了一张山水风景的图片。
她一眼认出那是云城海边的风景。
飞姐与家里人闹得不可开交,之前是铁了心的不回家,如今却又突然回去,她担心飞姐出什么问题,私聊问候了一句,飞姐是过了很久才回她:
【我没事呀小乖乖】
廖廖一句,再多的解释也没有了。
正因如此,她才更加惴惴不安。
飞姐外表看着张扬灵活,内里却最是脆弱,什么事儿都爱憋心里,该说不说,这样迟早憋出精神病。
天际轰隆隆地压过几声闷雷,残风卷噬着黑云而来,空气里闷得有些喘不过气。
京城的夏季本就闷热,下过一场雨,轻薄的衣衫便更加粘糊地贴在人的肌肤。
兰泽穿了身简单的衬衫牛仔裤,脚踩湿地,顶着烈日,领着一帮俄罗斯的男生女生们游玩京城。
俄罗斯舞团与院里有场文化交流会,院里缺一个会俄语的舞蹈代表,考虑到她从小长在黑河,家中又是做的俄罗斯生意,便直接将她调遣过去,同孙丽荣一道接待。
兰泽乖巧俏丽,懂得审时度势,很是招人喜欢。俄罗斯舞蹈团的几位老师审美口味偏她这一款,时不时大笑着问她是否愿意跟随他们回去。
代表团里还有个女孩子叫娜塔莎,性子特别活跃,一双蓝色瞳孔漂亮得像一只波斯猫。
兰泽与她交往最频繁,娜塔莎喜欢她,没处上两个小时,便一口一个“甜心”地叫她。
站在四九城外,娜塔莎听着她的俄语讲解,感慨着中国建筑。
兰泽专注在回答各个代表成员的问题,一时没注意周围的环境。
反倒是娜塔莎,眼眸子滴溜溜地转,将周围的一切都看了个遍。
忽地,娜塔莎的目光一顿,眼睛放了光,扯住她的衣衫兴奋地指着马路对面的某一处,嘴里咕哝着一句俄语。
“甜心,你快看!”
兰泽停下动作,顺势望去。
视线停滞于马路对面,那一群穿着白色衬衫,理着干净寸发的中年男人们。
其间有一个格外年轻的男人,正在与旁边的同事说话。
嘴里衔着烟,唇边惯常噙着淡笑,接着深吸一口,又将其夹在指尖,轻吐烟雾,然后笑意加深。
白雾袅袅,自他腿边徐徐升起,他听着别人的话,微微点头却不多言,是保留意见的体面姿态。
就是这样一个人,站在一堆白衬衫里,气势却丝毫不逊色于自己的上级,施然从容的样子,竟也别有一番味道。
背影杀人,侧影也是。
兰泽自小各种体能基训,所以她能看出来,他绝不属于那种健身房里通过增重训练出来的美感线条,而是真正具有爆发力、隐隐能感受到随时可迸发出来的劲瘦肌肉。
前者如健身房教练,后者如军警。
那一次在他家中他抱起她时,她已经感受过。
兰泽盯着他衬衫的领口,不知不觉地,又移到他的脸上。
一个月前他还对自己说,早点回来。
忙着剧院的排练,她都忘了要告诉他:程砚安,我听你的话提前回来了哦。
可也没法说。
她连他的联系方式都没有。
思及,她觉得有些挫败,怎么会连个微信都没有呢?
不知是巧合,还是她的目光太过直白,兰泽看见那道身影倏地动了动,下一秒,他竟缓缓回过头来。
不偏不倚的,正好与她对上视线。
隔着车流人群,他的目光如此自然而准确地寻到她、定位她,然后凝住她。
兰泽微怔,没想到他会如此敏锐。
而程砚安还以为是做梦,一转头,就看见了那个自己念想了许久,格外招人惦记的姑娘。
就是那一瞬间,马路的红灯变成了绿灯。
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注意到。
程砚安立马回头对着身侧的领导低语,领导听后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接着,他便直直向她而来。
作者有话说:
这章埋了太多伏笔。
24小时红包,gogogo
第19章
◎不要◎
兰泽回家的这一个月, 程砚安的生活一切如常。
这么多年他其实也已经习惯这种规律且单调的生活,身边是固定的人,在固定的地方干着固定的工作。
简单来说, 与兰泽丰富多彩的生活截然不同。
他挺爱看她发朋友圈。
频率三天两头,内容猫猫狗狗。
他看见她发的黑河江边夜景, 是几分钟前聊天对话框里刚给他发来的图片。
从不给人点赞的他,那天破天荒地给她点了个赞。
几分钟后她便戳了过来:【爷爷, 都半夜十二点了,熬夜对身体不好, 快睡觉!!】
隔着屏幕都能想象出她用那副润了蜜糖的嗲音,故作生气又毫无威慑力地凶人。
有时候不得不说,他还挺吃她这一套。
兰泽站在树底下的阴翳里,因为天热, 鼻尖有颗颗汗珠, 那双眼眸子还是像一只不经世事的梅花小鹿,光彩熠熠, 又透着淡淡的纯。
他朝着她步步靠近,她的目光一直紧随着他。
他走到她的面前停下来,眼中有很轻很浅的笑。
“不会影响你工作吗?”她指的是他就这么撇下一众领导, 跑来跟她打招呼说话。
“无妨, ”他双手揣进裤袋里,“陪你的这点时间还是有的。”
听着溺人得很。
小姑娘藏不住心事,闻言柔柔笑开。
娜塔莎这时在旁边用俄语叽里咕噜了一长串的话。
大意是:“甜心,这是你男朋友吗?他看着床上功夫很好的样子哎。”
兰泽大惊, 吓得赶紧捂住娜塔莎的嘴。
得亏是俄语, 程砚安听不懂, 不然她又得羞到没边。
她耳根子开始烧起来, 气急了都忘了说俄语:“这是我哥哥,你别胡说。”
娜塔莎自然听不懂,兰泽顶着被程砚安审视的压力,又翻译了一遍。
娜塔莎听明白后笑起来,直勾勾地看着程砚安:“但是我喜欢这样的中国男人,你可不可以帮我告诉他,我想要他的联系方式。”
外国女孩儿向来这么直白大胆,她也很难不去想,娜塔莎看上他的原因,是因为觉得程砚安那方面可能很猛。
她视线停在他衣袖半挽的手臂上,饱含着力量感的肌理,隐隐可见青筋凸起。
这双手臂拥人的时候安全感十足,力道也更是她无法挣脱的强势。
她早就知道的。
思想此刻越来越不可控制,在某些画面还没被她构想出来之前,她赶紧掐断打住。
摸摸发烫的耳根子,温吞吞地对他道:“程砚安,她想要你的联系方式。”
他听后却没什么特别大的反应,只一寸不移地盯着她。
“给吗?”他笑问她。
啊?
兰泽呆,这种事情,问她做什么?
她没发话。
他再次问道:“你觉得,我要给吗?”
他将去留的权力交于她的手,无所谓于旁人,只在乎她的选择。
小姑娘眉心微蹙,低着头踢着脚下的尘土,显然是在纠结于这个难题。
良久,她才小嘴轻撅,闷声低道:“不要。”
不要给。
她自己都还没他联系方式呢。
程砚安弯起唇角,眼底染上笑意。
又一个绿灯即将到来。
再不正式也不能耽误太多功夫,兰泽看得出,他要走了。
果然,下一刻他便转过身,抬头看了一眼红灯倒计时。
在他将行之际,兰泽急急出口:“我——”
于是他又回过头,定眼看着她。
也许是经年的累积,他在看着人时,眼神格外认真专注。
打定主意后,她仰首,迎上他的目光:“我想来找你,可以吗?”
没问为什么,也没问她要去哪里找他。
他凝着她,点了头:“你随时可以。”
绿灯再次亮起,程砚安迈动脚步,匆匆离开。
而她预谋的那句“那你把联系方式给我”,也被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娜塔莎在旁边总算看出一点门道,在程砚安走后贱兮兮地凑近她:“他就是你男朋友对不对?我都看出来了,他超喜欢你。”
她正恼着时间太短,程砚安走得太快,自己话都没能说完,轻轻推了推娜塔莎,示意她不要再胡说。
哪有连个微信都没有的男朋友?
程砚安,真讨厌。
俄罗斯代表团在京城呆了一周,她跟着陪了一周。
一周后她在剧院的首次商演也顺利结束,抛去她的亲爷爷兰景明的关系,孙丽荣院长个人非常看好她,在离开的前一天向她明确告知,毕业后若是愿意,华夏歌舞剧院愿意为她留下一个名额。
厚积薄发就是为了这么一天,这原本也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暑假已过大半,兰泽算着时间,距离开学还有一周。
她原想着提前回校,人少好办事,却没想到在前一天突然出了状况。
——飞姐被父母锁在家里了。
这个消息猝不及防,顺乐告诉她的时候,她以为只是一桩闹一阵便能解决的小矛盾。
直到当天晚上她与飞姐视频。
很奇怪。
约莫是遇见了低谷期,飞姐最近意志以肉眼可见的消沉,平时最意气飞扬的男孩,那天视频的时候,竟然被折磨得有了深深的黑眼圈。
他说起家中歇斯底里的反对态度,又说起他被自己母亲指着鼻子骂怪物,甚至逼着他去与那些女孩子相亲,觉得合适了,便着急忙慌地按着他的头与别人结婚。
在他们的观念里,他只是没有尝到与女人在一起的滋味,若是有了体验,便不会再有那样荒唐的想法。
可到底是怎么样的,他比谁都清楚。
总之,这暑假过得糟心。
她想过飞姐被召回云城日子可能会鸡飞狗跳,但没想到会被逼迫到如此程度。
她有点害怕,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开学还回来吗?
“家里闹成这样,大概是要休学的。”飞姐说。
于是应飞姐的要求,她只好去那家咖啡厅替飞姐取回所有私人物品。
兰泽在收拾飞姐物件的空挡,出神了片刻。
所以飞姐真的不回来了。
仅仅一个暑假,飞姐家中就闹得这样天翻地覆,只怕是先前的平和是假,负面情绪累积才是真。
提着那袋行李,一想到开学了听不见那声“小乖乖”便有些难过,叹息一声,慢慢地走出了店门。
咖啡厅外爬山虎茂郁生气,几只小飞虫绕过她眼前,她晃了晃手,挥开了它们。
店外柏油马路热气正盛,河渠亮银着光波,看得人花了眼。
光线实在刺眼,她扭头,缓神片刻,而后慢慢睁开眼睛。
聚焦的那一刻,街道拐角处正好走过来三个人,她看清后,脚步一滞,顿在了原地。
缘分是个很巧妙的东西。
她不是没有见过他和他的那位同事。
毕竟上次来这里的时候有过一面之缘。
只是……
程砚安旁边的那个笑吟吟的女人,她从未见过。
那三人正说笑着朝这边走过来。
“薄律,今儿这场官司接得可不好,给杀人犯做辩护,以后这名气都散了。”
女人娇俏着声,回道:“借您吉言,我只是丢了名气,还没被受害者家属捅死。”
此话一出,三人纷纷笑起来。
看得出三人关系不错,女人说话时,也时不时地看向一旁的程砚安。
她心里蓦地一紧,举目望去。
婀娜曲线从胸前沿至翘臀,被亮粉色衬衫与包臀裙紧紧裹住,笑得招招摇摇,眉目间藏着与程砚安如出一辙的坚定与野心,又透着与他不同的伶俐。
不像是他的同事。
胡思乱想也没个头,没等到她回过神,那群人便已经先看见了她。
“唉,这不是小程的妹妹么?你好。”杨怀远率先叫住她。
她礼貌地回了个好。
薄颂音顺势看过来,默不作声地打量了她一圈,方才笑着问身旁的程砚安:“你什么时候有个妹妹了?我怎么不知道?”
那种感觉很难说。
她对程砚安的态度,不似朋友之间的那种熟稔,反倒像是曾经融入过彼此生活细节的情侣分开后再次相逢的怪异的亲密。
呼吸渐渐变得困难起来。
她不是个过度敏感的人,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直觉超准,她几乎是瞬间想到了他那位交往了两年的前女友。
她对他的过往一无所知,许多事情全凭着自己猜度。
对于那个女生,不论是从气质、外形,还是向外展示的精神面貌,她都觉得理应与眼前这位女性如此。
优秀、耀眼、自信。
与程砚安相匹配。
愣神的空挡,程砚安已经走到她的面前,俯下身,看小金毛犬发呆。
“傻了吧唧的,想什么呢?”
被抓了包,兰泽不着痕迹地移开眼,掩饰自己的出神。
糯着音回他:“在想怎么这么巧,在这儿碰见你,还有……”
说着,小眼神灵活地往程砚安身旁那两人瞟。
暗示得不要太明显,杨怀远心领神会,乐呵道:“我姓杨,咱俩之前见过,就在这儿,妹妹忘了?”
她当然记得。
可她才不是问他呢。
“这位大美女是咱们的老朋友了,京城红圈所有名有姓的律师,薄颂音。”
老朋友。
薄颂音。
哼,名字真好听。
她转眼看向程砚安,企图求证杨怀远话里的真假。
他面上挂着疏淡的笑,没反驳,算是承认了。
她敛眉,哦了一声,乖巧地向薄颂音问了一声好。
薄颂音冲她礼貌地笑了笑,没回她,盯着她看了三秒后,视线又回到程砚安身上。
瞧着这人的眼神就不正。
“妹妹”怕只是他攻略小姑娘的一个幌子。
薄颂音轻嘁,接着嫣然一笑:“行了,你们聊,我去买咖啡。”
走之前,不忘拉走杨怀远。
杨怀远好好在那儿站着还想与兰泽多说几句话,莫名其妙地就被拖走了。
兰泽心里小不痛快,只剩下二人时,觑他一眼,而后使小性子别过身,不再看他。
可那意思却像极了小公主被惹生了气,正等着人来哄。
有点小矫情,也是真有点意思。
他沉沉一笑。
这时,一位戴着鸭舌帽的男人行色匆匆地与她擦肩而过,距离太近,那人的肩膀狠狠地撞上了她。
兰泽吃痛低呼,踉踉跄跄的站不稳,往后退了几步,摇晃了一下,几欲栽进旁边的花丛里。
是程砚安眼疾手快,及时抓住了她的胳膊。
撞到她的男人无动于衷没有道歉,神情甚至有些恍惚,头也没回,就这么步履不停地走进了咖啡厅。
兰泽靠在程砚安的臂弯里,无视他关切的询问,只望着路人的方向有些发怔。
她并不确定,自己刚刚那一瞬间看见的尖锐的东西,是……
双眼不可思议地微微睁大。
程砚安很快注意到她异常的神色,低声问道:“怎么?”
那个男人已经走进咖啡厅,靠近了杨怀远二人。
她小脸惨白,手心微颤,无意识地抓着他的手掌心,那样会让她觉得有安全感。
她细弱的声音已经开始颤抖:
“程砚安,他手上好像有刀……”
话音刚落,咖啡厅里便突然爆出一声男人震怒的嘶吼,紧接着,她听见有人高声吼道:“我让你给杀人犯做辩护,无良律师,去死吧——”
女人的尖叫声传来。
变换只在一瞬之间,小小的空间倏然动乱,客人纷纷尖叫着抱头逃窜,桌椅发出尖锐的拖动声。
啪。
有杯子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碎片横飞。
兰泽蓦地转头,看见刚刚那个撞到她的男人,此刻正举着一把刀,一手揪着薄颂音的衣领,宛如噬人的魔鬼一般,抡圆了胳膊要将那把匕首插进薄颂音的喉咙。
她的脚如同灌铅一般,定定地看着店内发生的一切。
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哪怕是先前与华锦笙打架时,也远没有此刻来得惊心动魄。
程砚安反握住她的手,沉稳的力道,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他说:“就在这里不许进去,听话。”
有那么一刻,她竟然能从这一叮嘱里,听出一丝温柔。
她张张口,正要说什么,程砚安却已经松开了她,箭步冲进了咖啡厅里。
第20章
◎喘不过气◎
程砚安冲进咖啡厅的几秒钟后, 她惊喘一声,终于回神。
颤着手,拨动了报警电话。
举着手机, 通话那边的警察说了什么她已经听不太清。
她只看见程砚安冲破人群,狠狠一脚踹开了那个男人。
男人没有防备, 往前猛扑去,头撞在吧台上, 嘭地一声闷响,人便晕头转向地倒在了地上。
大抵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思, 那人即便是倒在地上,也没忘举着刀子往薄颂音的方向扎去。
杨怀远赶紧上前掣肘住那人。
而程砚安,奔向了狼狈在地的薄颂音。
她身子渐渐僵硬,机械式地回答着听筒里警察的询问。
怎么挂的电话她忘记了。
手脚发虚, 心脏也还在剧烈地跳动。
咖啡厅里的人早已寥寥无几, 她强撑着往里去,反手关上门, 以防行凶的人跑走。
“我,我已经报警了。”
她的嗓音还掺着惊魂未定的虚浮,满室狼藉里, 她目光堪堪落在程砚安护着薄颂音的手上。
他扶着薄颂音的上半身, 问她是否有恙。
本是很寻常的关切问候,但她声音就是慢慢低了下去:“警察马上就来……你们……”
能不能分开点?
话还未落地,被杨怀远制住的凶手清醒过来,听见她口中的“警察”二字, 受刺激一般剧烈地挣扎起来。
男人痛苦地哀嚎, 蹬开杨怀远, 杨怀远趔趄不稳, 手一松,便叫那人挣脱开来。
兰泽靠在窗户边上,眼睁睁看着那个男人向门口奔过去。
见门被反锁,又掉头冲向她所在的窗户边。
“不想死就滚开!”那人仓皇逃跑之间,拼了全力将她推开。
这一切速度之快,快到她根本无法反应,也根本抵抗不了一个成年男人在欲图求生时爆发出来的蛮力。
她只觉得整个身体被一股强劲的力量狠狠撞开,接着眼前一黑,直接往后仰去。
天旋地转之间,她脑海里就一个意识——宁愿磕着脑袋,也不愿身上留疤。
否则她的首席梦从此破碎。
而就在以为会迎来冰冷而坚硬的地面时,下一刻,出乎意料地,她落入一个柔软而温暖的怀抱。
她听见来自男人胸膛间坚实有力的心跳。
有点急,有点乱。
拥着她身子的那双手生怕她出事,力气大得惊人,几乎是将她整个人死死地包裹着嵌进他的身体。
她闻见了他身上独特的茶香味。
一如他这人,总能定人心神。
于是眼眶一红,突然涌上一股委屈。
窗户还没被打开,杨怀远便一把将那人揪了回来。
刚才有多冷静,此刻便有多烦乱。
看见兰泽被人轻待欺负,程砚安没由来地觉得躁,稳住了她,二话不说取了旁边窗帘的装饰带,蛮横地将那人的手结结实实地反绑住。
那人不愿屈服,胡乱叫嚷着杀人就该偿命。他没忍住,脱口怒道:“别动!”
杨怀远在旁边看着,就刚那一下,他觉得程砚安是真想动格了。
稀奇。
在外从来都是沉着控场,万事泰然不动的人,今儿竟然难得地发了脾气动了怒。
杨怀远意味深长地笑道:“得亏是妹妹提前锁了门,不然还真让这孙子跑成了。”
兰泽硬生生憋回了自己的眼泪,看向程砚安,他皱着眉,脸黑得要命。
警笛声由远及近,警察涌入咖啡厅内,很快便将犯事儿的男人带走。
这场闹剧所幸没有人员伤亡,相比起薄颂音,兰泽似乎被吓得更狠。
小姑娘没经历过这些事,比不了他们这样常年站在冲突第一线的人。
她紧紧地攥住程砚安,五根纤细的手指将他的衬衫都捏皱。
不远处是杨怀远与警官在交流,薄颂音在旁侧,刚刚失色的脸此刻也已恢复如常。
这场冲突的来龙去脉也十分简单。
今天行凶的这名男子是受害者家属,而薄颂音作为被告人的辩护律师,则在法庭在为杀人犯辩护,争取宽大处理被判了15年。
民间大都认可“杀人偿命”这一说法,这起案子原本在被宣判之前,所有人都以为杀人犯会被判死刑。
唯一的变故,是出在杀人犯家中有钱有势,能雇佣得上顶级律师。
受害者家属沉痛悲切,将其归咎于对方的律师团队,心有不甘便生出了极端的心思。
这种事儿在程砚安他们眼里,算不得稀奇。
透过混乱的人群,她看清薄颂音轻巧的笑脸,全然不见刚才的困顿狼狈。
心理素质又稳又强大。
兰泽伫立在马路对面,有些出神。
薄颂音诚然是个极为优秀的女人,可她也能瞧出,她对程砚安有依赖。
又或者说,她心里还有程砚安。
方才被程砚安扶住的时候,薄颂音望向他的眼里含着隐忍的脆弱,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最能让她依靠的情人。
发觉自己想得有点深,她挠挠头。
懊恼自己怎么老在琢磨这些事?
尤其是上回听见书房里爷爷和他的谈话,便更无法遏制这样的想法。
“你是不是还惦记着你那个前女友?”
“这都多少年了?”
吸吸鼻子,偷瞄一眼旁边的男人。
巍然不动眉目深邃,倒是有几分深情种的气质。
做完笔录,几个人一道回检察院取车。程砚安今天没开车,打算蹭个车回去,也顺道一并捎上了她。
成人之间没什么事儿是过不去的,方才那一幕被他们直接当作了小插曲,一路轻松调侃着,照薄律这名气,也不知道明儿的谣言会被传成什么样?正好趁此休息一段时间,就当是一场梦,啥事儿也没有。
等到几个人上了车,杨怀远这才注意到她一路无话,全程焉巴巴的。
“妹妹怎么没精打采的?”
原因她可说不出口。
被问起这样的问题也只能是随意地瞎编个借口:“就是觉得杀了人却只判十五年,太便宜他了。”
这个问题有些敏感。
在杨怀远他们这样的人面前,她这是犯了一个绝对而幼稚的错误,且刚刚经历了那样的事,在有心人听来,像极了在拐弯抹角地内涵辩护律师。
出了口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闭了闭眼,暗自狠狠地唾弃自己今天出门一定是忘带脑子了。
下意识悄悄瞄着旁边闭眼养神的男人,无动于衷,没什么反应。
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她这番欠揍的言论。
她心虚得像个小偷。
薄颂音却抬头,透过后视镜看了她一眼,解释道:“《刑法》第一条有明确规定,制定刑法的目的,是为了惩罚犯罪,保护人民。所以,就这个问题简单来说,刑罚除了实现教育改造,却不能只顾惩罚,否则只能增加服刑人员对社会的仇恨和再犯罪的几率。”
兰泽愣愣,听见薄颂音却再次开口:“而杀人犯雇律师的目的……”
她心头猛地一跳,抬起头来,对上薄颂音了然通透的眼神。
薄颂音冲她无公害地笑笑,继续道:“自然不是为了挣脱罪责,决定权在法官手上,证据链也在公诉人手里,律师所保障的,是杀人犯的其他权利,譬如人权。”
“这样说能明白吗妹妹?”
薄颂音说的这些她都明白,可此刻也只能强壮镇定地点点头。
虽说对方是个精通辩论的律师,口头上讨不了好处也正常,可就是那么别扭,兰泽竟然在乖乖点头后,又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
败阵了还不忘认可一下对手,真行啊你兰泽。
她发现自己竟然懊悔输了气势。思及至此,那双小鹿眼霎时熄了光彩。
杨怀远在旁边说道:“这种事本身争议就大,今天这种情况也不是头一次。咱们其实都能理解受害者家属,人之常情嘛,就是委屈了薄律。”
薄颂音对着镜子补妆,无所谓道:“赚钱的事别谈委屈。”
杨怀远叹了口气,一扭头就看见远处有个彪形大汉朝着他们奔过来,口里直喊着“老杨等等!”
一群人看过去。
“我靠,范奕?别不是来搭车的吧?我这小破车哪挤得下他?”
说着,杨怀远一个激灵,赶紧启动打算开车把人丢下。
结果范奕眼疾手快,开了门直接就挤了进来:“挤一个挤一个,我就前边路口下了,我媳妇儿等着呢,赶时间。”
低头见到她,愣怔了一下,随即问道:“哟,这位是?”
杨怀远:“那是小程的妹妹。”
“这样……那什么,不介意我挤一下吧?就一段路,着急呢。”
兰泽赶紧往程砚安的方向挪了挪。
范奕以前做过刑警,一米八五往上的大个子,体重过两百,整个人高大威猛,进来一坐下,空间顿时变得拥挤,她被迫又往程砚安身边挤了挤,总算给范奕腾出个空间。
前面的薄颂音往后白了一眼:“这么怕你媳妇儿啊?”
范奕:“谁怕了,我那是尊重她,男人怕女人,像话么?”
薄颂音嘁笑:“非要我戳破你是吧?上次还说你怂得不行。”
笑声接连响起。
程砚安也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勾起唇,眼里有星碎笑意。
兰泽却身体僵硬,笑得勉强。
她的双脚是放在程砚安旁边的,以至于身体也更偏向程砚安,结果被范奕这么一挤,她几乎快贴到程砚安身上。
偏偏程砚安为了省空间,手搭在后座椅最上面的某处——粗略一看,兰泽仿佛整个人都被他罩在自己臂弯间。
炽热,强烈,一呼一吸,都极其明显。
她盯着车前方不敢动,身体随时有重心不稳贴向程砚安的危险,极力平衡的肢体间,彼此身体仍然会时不时触碰到,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体热温度,以及程砚安不动如山,半点避让趋势都没有的坐姿。
每每不小心靠过去时,甚至能感受到他有意无意落在自己头顶的视线。
分秒难熬,一张小脸逐渐爬满慌乱和憋屈。
她还在想范奕说的拐口到底是哪处,再这么多待一分钟,她可能真的会死。
他们这时正谈起刚刚咖啡厅的惊险,范奕错愕,直问着大家伙儿有没有受伤。
范奕动作幅度有些大,兰泽认命地咬牙强撑。
忽然,旁边如佛稳坐的人终于动了动,接着懒散的声音,玩笑似地响起,打断了前座热烈的谈论。
“我说……”
大家的视线被他吸引而去。
“下次能不能别让范哥蹭车了,看把我俩挤得。”
说完低头看她,让两人本就亲密的距离陡然拉得更近,他声音掺了笑,像是对她,也像是对其他人——
“都快喘不过气了。”
都快,喘不过气了。
兰泽大脑“嗡”地一下,如同无数机械在叫嚣,不断回荡着这句话。
哪里有这么夸张,两人分明只是轻碰了几下。
讨厌,又造谣……
脸颊终于是寸寸飞了红,她低下头,不敢看他。
他怎么可以一本正经地说出这样暧昧无边的话。旁人挑不出错看不出端倪,偏就她能听懂——他看出了她的局促,在故意调笑她。
范奕意识到自己占地方太多,讪笑一声,往车窗靠去:“小程护着妹妹呢,我的错我的错。”
范奕腾出了空间,兰泽挪身过去。偏这时,车碰巧驶过一片缓冲带,车身突然剧烈颠簸摇晃起来。
兰泽失去重心,一屁股坐回去,双手撑在前座椅上,模样几许狼狈。
摇晃慌乱之间,旁侧忽然伸过来一只手臂,绕过她整个身子,搭在了她肩头——男人掌心热度传来。
她愣怔。
紧接着下一秒,男人手臂微微收拢使力,将人带进了他的怀里。
清茶香在那一瞬间充满鼻翼,被平稳护住的身体里,一颗刚刚准备放下的心,再次高高悬起。
这几乎是无缝隙地紧贴,她小而软的身子全部倾靠于他,因为惯性,她几乎算是枕在他的肩头,而他的手臂搭在她肩上,近到长指略伸,就能抚到她的脸颊。
——在咖啡厅时他护着她的动作,与这样亲昵的距离和姿势对比起来,简直就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放松点儿。”程砚安似在安抚。
而让她防线彻底崩溃的,是他携了几分笑,偏过头,用轻得只有彼此才能听见的声音,说——
“我又不吃人。”
作者有话说:
无耻程sir:今天抱着老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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