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活着◎
兰泽大气不敢出, 轻易地感受他的呼吸略略拂过头顶。
她的身体并没有因为他这句话而软下来,反而因为彼此的体温交融,叫她脸上的晕色再添一抹红。
时间分秒难熬。
车内不透气, 空气里的温度愈发上升,灼热得人呼吸都开始不通畅。
一呼一吸, 都格外困难。
视线里只剩下程砚安的衬衫衣领一角,从那里看过去, 能清晰地看见他衬衫内的锁骨与肌肤。
都这关头了,她却也不得不承认, 这副身材真的很顶。
她认命一般地闭上眼,依靠僵硬而支撑起来的身子,慢慢开始觉得酸软无力。
范奕若是再不下车,她就得全身跌进程砚安的臂弯里。
到了那时候, 她怕是更不能直视他了。
正濒临崩溃时, 忽地,她瞥见程砚安另一只手动了动。
接着, 他摁下了车窗开关。
凉风霎时灌入车内,闷而热的空气被凉意迅速占领。
紧张的状态得以喘息,女孩子的局促不安也因此慢慢平静。
他全程未说过一句话, 也没有乱动半分, 规规矩矩,也没半点要揩油的迹象。
另一旁的范奕占据空间的确很大,按照往常,范奕从来都是坐副驾位的。
程砚安此举, 倒真像是在为她解困。
她悄悄抬眼去看他。
眸光平淡, 古井无波。
侧颜依然棱角分明, 低眉瞥了她一眼, 又毫无起伏地挪开。
虽是清清淡淡的一眼,但兰泽就是明白了。
这人早就看破了她的胡思乱想,不然也不会替她降下车窗。
好丢人。
兰泽如猫咪般轻轻呜咽了一声,身子累极,内心防线也被程砚安那轻描淡写的一眼击溃,于是干脆放弃了僵持,直接窝进他臂弯怀里,脑袋埋首在了他的肩头。
她听见他闷闷的笑声。
“爷爷让我带你晚上回家吃饭,”他终于开口转移注意力,低磁的嗓音含着几分柔和:“要去么?”
她想了想,点点头。
如此随意日常的口吻,像极了结婚后的小两口。
车上其余三人不约而同地往他俩的方向看了一眼。
而程砚安轻风云淡的,对着前面开车的杨怀远道:“那待会儿我们就和范哥一道下了。”
杨怀远透过后视镜瞄了兰泽一眼,小姑娘埋在程砚安怀里,耳根子却是红的。
笑了笑,却问道:“上次我们俩接电话,旁边那姑娘原来是你妹妹啊?”
话里话外都是八卦与试探。
程砚安不说破,只嗯了一声。
承认了。
杨怀远啧了一下,笑容愈发深意。
大伙都知道程砚安是个老狐狸,可对待感情那事儿,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保守派。
简言之就是:不喜欢的人绝对不碰,喜欢的人一定到手。
他今儿就这么坦然地承认,谁能看不出其中的门道?
十字路口,车缓缓停下。
挥别那三人后,两人打车回老宅,站在路边,彼此无话。
兰泽羞于与他搭话,强撑着面子没让自己垮掉。手里还提着飞姐的物件,程砚安很是自然地替她接过来。
“吓到了?”头顶上传来他温润的声音。
隔那么近,抬个头都能亲到他下颚的距离,能不被吓到么?
指甲轻嵌在肉里,她轻声道:“有点。”
程砚安哂笑:“很正常,这种事咱们经常接触,就算是没碰过,身边谈论的人也不在少数。”
兰泽:“?”
她懵了又懵,不明所以地瞧着他,跟着附和了一声。
在如今这样开明的社会,这种事谈论两三句其实也……算正常。
她好不容易艰难地说服了自己,忽而又听见他道:
“上上个月南城那边有个法官被人报复殉了职,可你听说过这事儿么?”
“……”
“前段时间东城区好像也出了这桩子事儿,受了伤住了小半个月的院,还是老杨他媳妇儿与别人闲聊听来的。”
程砚安想调和气氛,一边盯着手机上面的车辆信息一边宽慰,说着说着,却发觉身侧的小姑娘异常安静,抽空看了一眼,见她呆滞无神地盯着某处。
小金毛犬突然就傻了样。
她像只树懒似地回头,看他,问道:“哦,这么危险,你怎么还……”
其实问的也是实话。
好好的程氏太子爷摆在他面前,若是接手程氏,凭他的手段和能力,程氏的商业版图又何愁不能急剧扩张?
总比他这时时刻刻面临危险的检察官好。
他不着痕迹地回避了这个问题:“这种事情真不多,咱们比法官安全。只是职场风险哪儿没有,照这么担心下去,那医生岂不是人人都该护着脑袋做手术了?”
知道他是在迂回,她也不强求,乖乖巧巧地冲他一笑,从他手里一把夺回袋子。
然后眼观鼻鼻观心,软糯清甜的声音却说出绝情的话:“学校还有事,爷爷那里我不去了,你替我带个好。”
说完,压根不给程砚安反应的机会,抬手便拦了一辆车扬长而去。
程砚安:“……”
这边的程砚安还在猜着女孩子为什么突然就生了气,兰泽在这边的车上都快气死了。
敢情就只有她一个人往心里去了嘛。
讨厌!真讨厌!
气呼呼地抱着袋子,没多久便回到了酒店。
而至于自己如此生气的原因,她一贯是自动回避这样扰人心烦的情绪,不愿去细究,就这么随它去了——
时光如梭,转眼京城便已入秋。
京艺的秋天是一道明亮的风景线,银杏大道飘飘洒洒地翻飞着落叶,铺了一整条道,导演系的成天扎堆在那条道上,完成老师交代的作业。
于舒然爱操心,第一场秋雨后便让她换上了薄毛衣。
上次在咖啡厅遇袭的事她不敢告诉于舒然和兰理,总觉得自己要是说了,最后遭殃的可能就是程砚安。
她隐约有听说,程砚安被派遣去了宁城协助,走了一两个月,如今家里都落了一层灰。
也难怪那天之后,即使是去老宅看望程爷爷,她也再没遇见过他。
能动用程砚安奔赴外市的案件,通常来说都不是小事,她没仔细打听,只听张姨说是那边出了大事件。
人家忙忙碌碌地奔赴一线,倒让她觉得自己的小女生心思实在不值一提。
于是想着想着,便就这么过了。
“宝贝,今天贺焦来找我,问飞姐人干什么去了,都特么大四快毕业了还休学,这不闹嘛?”
宿舍里,顺乐躺在床上,语气烦闷。
兰泽看着手机里宁城的社会新闻报道,心不在焉地回了顺乐一句。
顺乐叹息:“之前好歹能联系上飞姐,现在好了,直接音讯全无。”
“别真被摁头结婚了吧?”
“不会的。”她收了手机,“飞姐不愿意,谁也强迫不了他。”
顺乐赞同地点点头。
两个人各怀心事,一时沉默下来。
良久。
顺乐拍案而起:“宝贝,走!咱俩去云城逮飞姐去!”
兰泽一顿,回过头。
多年以后,兰泽仍然会感谢自己的那个决定。
在没有抵达云城之前,她根本不知道飞姐过的什么样的糟心日子。
被父母锁在房间,被收走所有能与外界联系的工具,给他报了个所谓的“反同心理辅导”,每天被人对着说自己心理有问题,说得多了,也就慢慢的真的觉得自己有问题。
可是有没有问题,自己怎么会不知道呢?
原飞陷入了极度的迷茫。
脑海里每天都有无数的声音在争吵、打架,拉扯着他唯一一道尚且能保持清醒的理智线,那条线在告诉他:原飞,你得活着。
可有的时候,看见自己最爱的父母辱骂自己的嘴脸时,想到那些伤人的话就像刀子一样往心上扎,那个时候,他又突然觉得活着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毕竟没有父母会对着自己的亲生儿子说:“你对得起我吗?我每天累死累活,供你读书,你到底哪里不满,要变成这样的怪物来报复我?”
他其实挺想说这很正常,他是个正常人。
可说出口却换来更歇斯底里的争吵。
一切都会陷入死循环,除了顺从,承认自己是个怪物,好像就没有别的办法。
就这样吧。
原飞想,本就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东西,本该是最爱自己的、站在自己背后成为自己底气的家人,如今也背离了他。
他好像真的出了问题。
有时候夜晚看着那扇窗,便有种跳下去的冲动。
他处在这个环境里,好像这样也可以是唯一的解脱。
可偏就是这时,兰泽和顺乐出现了。
对于原飞来说,这无疑不是那道黑暗里猝然亮起的一束光。
至少那一刻,她们让他犹豫了。
抵达云城的第一晚,兰泽和顺乐是在飞姐的家中歇息的。
原家气氛压抑,而原父原母之所以愿意接纳她们俩,是因为兰泽机灵地看出其中因果,解释说能帮助他们劝说原飞。
等到她与顺乐进了飞姐房间门后,她才忽然觉得,情况好像比自己想象的更加糟糕。
飞姐瘦了。
在此之前,飞姐拥有绝对饱满而活力的状态,常常爱穿着花色亮色的衣服,涂着脂粉喷着香水,意气风发神气十足地走在校园里。
而绝非是现在这样,面容蜡黄,眼窝微微凹陷,满是憔悴地躺在床上,一蹶不振奄奄一息。
耳畔是原父原母的低声嘱咐,本意是想让她们劝他屈服,接受治疗。
可兰泽没憋住,忍着哭腔道:“他都这样了,你们还要他听话?”
原父原母一怔,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顺乐怕她们俩被原父原母一脚踢出门去,赶紧从中调节,这才稳住了他们。
门咔哒一声,被人关上。
兰泽举目望去,看见昏暗的房间里,竟满屋子的梅艳芳海报,就连被套也是偶像定制。
香港的女儿,一个时代的巨星,海报里的女人神采奕奕,当初的飞姐与之无异。
以前也知道飞姐爱梅艳芳,去KTV唱歌的时候,老爱霸着麦模仿梅姑的唱腔和舞台表演,说总有一天自己也能成为梅姑一样的影视歌三栖天后。
只是没想到,背后竟然会如此狂热。狂热到走进这个房间,就仿佛回到上个世纪的香港。
原飞头疼,缓缓坐起来,没心思问她们怎么突然到来,只用沙哑的嗓音让她们随便坐。
她朝着原飞爬过去,抱住他,甜着嗓子撒娇:“飞姐,我好想你,你不来学校,都没人叫我乖乖了。”
原飞笑了一下,像是刻意扯着嘴脸挤出的一丝笑:“你这么可爱,谁都愿意叫你一声小乖乖的。”
原飞聚不起精力还得勉强敷衍,这样看着太累。
顺乐实在不忍心,望着窗外的霞光,道:“飞姐,你家这儿有天台,我想上楼去看看。”
原飞摇摇头,嗫嚅着:“他们不会同意的,他们……怕我逃了。”
顺乐却胜券在握地一笑——
原飞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云城了。
不远处,黄昏晕着内海,泛着光的海面广阔而辽远,秋日里凉风清爽,风中甚至伴着草地清香。
他们靠在一起,和以前一样,说了很多。
说贺焦满世界地追杀飞姐,嚷着没人带他进佻港,日子无聊得要命;
说上次郁岑骚扰了兰泽后,贺焦便跑去砸了郁岑的车,留了张纸条,让华锦笙管好自己的狗。听说华锦笙知道后气得要命,非要闹着撤掉郁岑的投资项目
;
说兰泽遇了险,亲眼看见有人动手要杀人,幸亏有检察官在场,不然真就丧了命。
林林总总,丰富多彩。
唯一不同的,是飞姐再没参与过这样闹腾的话题,那双早已没光的眼眸连丁点笑意都难以浮现。
“对不起乖乖,我开心不起来了。”飞姐眺望着远处的海平面,眼神空洞地喃喃。
外头世界多精彩。
可他却困在这里,就像飞鸟被折断了翅膀。
天边的晚霞很快消逝而去,昼夜交替,星辉隐现。云城不似京城,云城星空清朗,能看得见闪烁的星星。
风在静静地吹。
夜幕降临时,她看见城市亮起五颜六色的灯光。
楼下有一男一女匆匆走过,女人娇嗔着:“温哥哥,你等等我。”
她低头去瞧那两人,男人身形高大,模样似有无奈,然后在撒娇的女人跟前蹲下,说了句,上来吧。
于是女人喜滋滋地爬上男人的背,在男人颊边亲了一口。
二人在路灯下渐行将远,影子里透着岁月的温存。
她只看清了女人完美的侧脸,妖冶又妩媚。
江南出美人,果真名不虚传。
耳边是顺乐的絮絮叨叨,她收回眼。
飞姐也看见了刚才那对情侣恩爱的一幕,怔怔地:“所以世人用尽笔墨,歌颂爱之伟大……”
可爱到底是什么呢?
伴随而来的,总会带着伤害。
原飞慢慢陷入沉思,有无尽的悲怆感涌上心头。
兰泽抱着自己,窝在飞姐身旁,轻轻说道:“云城的晚上会降温,会变得很冷,但我却可以无所顾忌地钻进你的怀里,你也敢无所顾忌地抱着我。这就是爱,飞姐。”
原飞一愣,默默搂住她,眼里终于有了很淡的笑意:“冷就直说,什么时候学会拐弯抹角了?”
“泽泽说得对,”顺乐接话,意味深长地看着原飞,“多少人在爱里缺乏勇气,不外乎你我。”
“而世间最难得的,是在爱里拥有破釜沉舟的勇气。飞姐,你懂我意思的。”
原飞听了,笑容慢慢褪去。
晚间的风有些冷,海边湿气重,她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他们在楼上说了许多话,也待了太久,时间指向晚上十点的时候,飞姐才终于说道:“太晚了,你们来一趟不容易,去休息吧。”
可哪里睡得着?
她看见这样的飞姐,心里难受。
入夜深了,兰泽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的全是刚刚进门时,看见的那个形如骷髅的飞姐。
冲击太大,她直到现在也不能消化。
又翻了个身,顺乐已经睡着了。
忽然想起,方才看见的门外巷口,有一簇飞燕草,形状像燕子,还挺有意思。
今天过得实在压抑,难得会在这时候起猎奇的心思,于是她动了身,蹑手蹑脚地往外走去。
夜深露重,她披了一件外套,寻了半天也没看见。
哒、哒、哒……
巷口处这时有脚步声传来。
在幽静的夜里,回荡着声声涟漪。
她回头,却怔住。
她呆呆地看着巷口的方向——月光倾泄,满地霜华映人眼,那道身影缓缓而来,踩着泥泞,步步清响,迈进她的世界。
就是在那一刻,她忽然想起余光中先生的一句话来:
【若逢新雪初霁,满月当空。下面平铺着皓银,上面流转着亮影。而你带笑地向我步来,月色与雪色之间——
你是第三种绝色。】
天上月,水下影。
程砚安,你是第四种难得。
她怕是幻觉,不敢眨眼。
就连说话时也不敢大声:“你怎么来了?”
他轻轻一笑,柔意在夜色中潋滟。
此刻的他有种无比独特的虔诚,如同梦境一般周身有柔和的光。
他说:“我给小姑奶奶道歉来了。”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有没有上本书过来的大宝贝,系列文,温哥哥和苡苡短暂地出现一下。
时间线大概是在温哥哥被捕的前几天,嗷呜~——
①本章引用余光中先生的《绝色》
②“你是第四种难得”一说是出自《绝色》,但《绝色》原文没有,或许是来源于网络?
第22章
◎好哄◎
“我没生你的气……”
工作那么忙的人, 这段时间连休息都是奢望,她又何必给他添乱?
兰泽顺着光影的方向看过去,云城湿冷, 入秋季节凉意更甚。他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衬衫,外头套着黑色长风衣, 身姿颀长,气质周正。
从外表看, 是个绝对的好好先生。
可是……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她来云城是临时起意,没对任何人说过, 他又是怎么找到的自己?
程砚安摸了摸后颈,是有些心虚的姿态。
斟酌片刻后,他轻咬着牙,笑道:“你发了个朋友圈, 顺藤摸瓜, 找过来的。”
兰泽想了想,自己的确是发过这么一条朋友圈。
是方才在天台上时, 觉得周围鳞次栉比的房屋与那片海域结合起来还挺好看,便拍了一张发了朋友圈。
可他竟然凭着这么一张照片,便寻到了这里。
她感慨着此人的侦查能力, 又忽然觉得不对劲儿, 瞪大了眼:“你怎么看见我朋友圈的?”
他没说话。
兰泽大脑飞速运转,那一刻冒出一个荒唐的想法。
那什么,程爷爷……不会就是他吧?
那她有事没事的碎碎念,他岂不是全都知晓?!
她心底倏地一下, 凉了半截。
她开始在记忆中疯狂搜寻自己是否有说过不得体的、丢人的话, 想了一遍又一遍, 将那些场景来回印证, 最后的结果是:太、多、了。
单单就一个状告程砚安,她都不知发过几百条。
可这人竟然默不作声地全盘接收,有时候兴起甚至还会与她辩论一两句,时常弄得她哑口无言,还以为,是程砚安附了身。
“程昭淮!你……你!”
小姑娘是真的气急了,都改口直呼他的小名,小脸涨得通红,满眼都是小可怜的委屈。
他短促地笑起来:“所以我这不是道歉来了么?”
她却气得连话都吞吐,模样委屈得要命:“你……你玩赖!”
害她出这么大的糗。
眼见着兰泽那双扑闪扑闪的圆眼渐渐变得湿润,明明是怒瞪着他,却处处透着招人心疼。
把人家气成这样,行事上的确也说不过去。
程砚安自知理亏,紧着她的性子:“大老远地特意从宁城赶过来……”
小姑娘的眼睛在黑夜里泛着亮莹的光,就这么朝他抛来一眼,他顿了声,突觉不忍心,失笑开口:
“我认错,随你处置,好不好?”
他摊开手,姿态放松闲散,当真是一副任她发泄的样子。
兰泽闷着,却还不忘看他一眼,这人风衣微敞,里头的衬衫被皮带紧紧扎住,劲实的一圈,圈住了男人最禁欲的一面。
他如此低姿态地向她讨饶,她实在生不起来他的气,思虑了许久都找不着怪他的理由。于是郁郁不乐地翘着嘴角,慢吞吞地令道:“那你要都忘了,不许再提。”
“好。”
“真的?”
“真的。”
她不信,颔首傲娇道:“那你当着我的面,把以前的聊天记录都删了。”
幼稚。
程砚安哂笑,却还是顺从地掏出手机遵循了她的意愿。
直到亲眼看见程砚安删掉了那些让人丢脸的聊天记录,她脸色方才阴转晴天,抿嘴一笑,又是一副喜笑颜开的样子。
小姑娘脾气挺好,好哄、得理饶人。
乖得很。
目光挑过她的下颚,那里散了几根碎发,顺着她流畅优越的肩颈线软软地搭在外套后领。
程砚安手揣进风衣口袋里:“这个时候出来,睡不着?”
她嗯。
经历白天的事,看见那样的飞姐,又怎么会睡得着?
心事千丝万缕,被她悉数藏住,连话都变得少了许多。
他忽然提议:“去海边玩玩吗?这时候人不多,应该挺好看。”——
海域的风很大,相比起在天台的时候,这个时间点的风,更湿更凉。
兰泽只披着一件薄薄的外套,外套不抗风,被风一吹,便散开去。
快临近海边时,她打了个冷战,还没开口要,程砚安便直接将那件风衣裹在了她的身上。
男人的风衣厚实宽大,还带着他的温度,她拉紧了衣领,赖在了那片暖和的温度里。
程砚安对她说起此行真正的目的。
原是为了接回自己那位所谓的“海外留学”三年的友人温行知。
说出来都没人信,这厮竟然打着国外留学的幌子,瞒着所有人跑来云城这地方,就为了追个姑娘。
来之前身上还堆着事儿,这人却闲散惯了,懒得解释争辩,一刀切了所有音讯,跑到人姑娘身边献殷勤。
结果这下好了,一朝事发,苦苦搜寻三年的专案组警力资源统统指向云城这座城市,亲者痛,爱别离,温家都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虽说如此,但大伙儿都没想到,京中出了名最难搞定的温公子,有朝一日也会追人追到这种憋屈至极的地步。
兰泽总觉得这人的名字在哪里听过,大脑卡了壳,一下子有些想不起来。
只能跟在他身边,听他娓娓道来。
他的声音很好听。
干净而清朗,笑起来的时候,嗓音里会有淡淡的坏,这时候,就像一把钩子。
她兀自笑起来。
眼前慢慢开阔,海边夜景也一寸一寸地展现在她的眼前。
倏尔,她晃了晃眼。
“程砚安你快看,那是什么?”
她惊艳的声音忽而伴着清风吹来,被引走注意力,话题戛然而止,他扭头看去——
沉寂洱海连着幽黑深蓝天幕,乌色浮云拦腰截断,浮云之下海面之上,是此起彼伏的满床星河。那星星点点,钻石般的明度嵌在黑暗夜幕,点缀着洱海疏朗夜色。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海面夜景,晃眼间,以为是天际的星星,倒影在海面之上。
快步走上前,趴在栏杆上,满目喜色。
程砚安也慢慢靠过去。
“是渔火,”他说,“晚上捕鱼的渔夫,会利用鱼的趋光性开灯吸引鱼群,当地人晚上出海的多,这种景色……”
她却像没听见他的解释,摇摇他的手臂问道:“像不像星星掉海里了?”
他断了话转过头,看着她的侧脸,见她笑眼繁星,晶莹深邃,宛如月地云阶的人间绝色。
广袤天地化作黎明前的茫茫混沌,他却只觉得在那一刻,有寸寸光晕袭来,裹住了她这个年纪独有的轻盈与天真。
他莫名笑了一下,然后别开眼远眺,与她共赏山河星辉。
——星星没掉海里。
——星星掉进了我的心里。
海风阵阵,吹拂着鬓边碎发,蓬松的长发搭在肩上,几缕发丝飞扬,眷恋地贴在他的胳膊。
她喜欢这样的风景,他便陪着她,在冷风中站了许久。
她性子好动,在一处地方待不了太久,围着沿海的栏杆小路拍照留影,走走停停。
栏杆经年未修,有许多地方生了绣,等到她玩得够了,才忽然想起身边一直有个人在护着自己。
兰泽抬眼望去。
身侧的男人融进黑夜,轮廓英挺,与少年时候的模样相比,是真的褪去了许多稚嫩。
那一刻莫名地就在想,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对这个程家哥哥有印象的?
记忆太过久远,远到那些片段都已经被她遗忘在角落里。
她想,大概是在那年黑河的冬季。
边境城的冬季向来寒冷,冰天雪地里的边境河对岸就是俄罗斯,她捧着兰理给她的暖手袋,被告知砚安哥哥去了黑龙江畔看风景,程叔叔怕他冻着了。
她当时刚放学,放下书包就乖乖地捧着暖手袋去了,在河岸找了大半天,才在一处安静的地方找到了他。
少年一个人坐在长椅子上生闷气,手揣在防寒服的口袋里,大半张脸都埋进衣领,露出一双眼睛和高挺的鼻梁,冷冷地看着对面的江水和布市,一副高傲地等着别人去哄他的样子,模样看上去可怜又好笑。
后来想想,其实也不是什么看风景,更不需要送什么暖手袋,就是十五六岁的少年和自己父亲闹了别扭,一气之下出走了,兰理想让她一个小姑娘从中缓和。
可是暖手袋最后也没有送出去,因为后来程蔚身边的周助理也寻了过来,程砚安一气之下,直接拿了身份证飞回了京城。
她记得当时穷风刮过,冷得她打了个哆嗦,程砚安压根没看见她,直直从她身边经过。
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的暖手袋没拿稳,“吧唧”一声就掉在了地上。
那次是程砚安截至目前为止,第二次去黑河。可惜她暖手袋没送出,众人也自然而然地以为她没见着他。
很无聊的小事,所以她谁也没说。
也许程砚安根本不记得,可她偏记得深刻。
她将手机放进口袋,轻轻巧巧地试探着叫了一声“程昭淮”,他应声回头,果真不气。
她却摇了摇头,说没事。
那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又涌了上来。
兰理从小就笑话她,说她没什么哥哥姐姐,听说自己有个程家的哥哥,明明只在照片上见过,却偏偏时常把人家挂在嘴边,就差粘在人屁股后面当小尾巴了。
她可能是真的喜欢这个哥哥。
他向她走过来,宽阔的肩膀替她挡去大半的风,他低声问她:“还不累?”
玩了这么久也该累了,她点点头,与他一起往回走。
她提前打电话叫顺乐帮忙开门,说明原因后顺乐却嗤笑一声:“宝贝儿,这种时候,我就应该关机,天王老子来了都不带搭理的。”
兰泽:“?”
顺乐慢悠悠地说:“这电话我就当你没打来过,今晚睡哪儿自己想办法,爱你宝贝儿~”
没等兰泽开口,顺乐那边就匆匆挂了,再打过去,已经是关机状态。
她举着手机,听着里面嘟嘟嘟的忙音,又不可思议地打过去好几次。
全都是关机。
愣了一下神,她意识到自己这是被光荣抛弃了。
她纠结了很是有一会儿,最后实在没办法,哭丧着脸,转向了旁边最让她有安全感的程砚安。
程砚安订的酒店就在飞姐家附近,也就十分钟的距离。
直到走到酒店,办理了入住手续,她也一直在诅咒顺乐这辈子吃泡面没有调料包。
接过房卡时候她同样没忘再次强调:“都怪顺乐睡得太死,不然也不会这么麻烦你的。”
甜筒一样的矫情劲儿,还是像个小绿茶。
程砚安也不愿戳破她。
她的房间在楼上,离开前,她却扯住他衣服。
深夜里的酒店大厅有种朦胧的男女氛围,她心里发着慌,可从小娇生惯养,到了这种时候,还是不愿将就。
求人的时候异常乖顺服帖,腻着嗓音,扯住他的衣服,问道:“程砚安,你有干净的衣服么?”
没有就算了……
“有,没穿过,在房间里,”他嘴角浸了一丝笑,“要去么?”
都到这关头了万不能怂,她强撑着心神,点头说去。
可去了没三分钟她就后悔了。
原本是好好的,她站在门口处,等着程砚安开行李箱,为她取衣服。
她站在那里,忽然隔壁“咚”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撞到了墙。
她一愣。
房间内的男人则泰然自若地打开了行李箱。
接着,又是几声咚咚咚。
她终于反应过来那是床撞上墙的声音。
再接着,便伴随着好几声拍打的“啪”声,女孩子嘤嘤哭声传来。
兰泽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
站定了脚,再次竖起耳朵仔细去听。
“程砚安,隔壁在打人!”
“……没听见。”
她惊讶:“这么大声你没听见?”
程砚安装聋作哑,却拉上了窗帘。
兰泽开了门,走廊上什么动静都没有,关上门后屏声细听,还是咚咚咚的撞墙声,接连不断的哭声又再次响起,隐隐的,还有女孩子的求饶声。
她沸腾了,娇嗔道:“真的在打人,女孩子都求饶了,你快去管管嘛。”
“……”
见他无动于衷,只开了行李箱心不在焉地翻找着东西,兰泽瞪他:“不是说检察官在外遇到情况要主动履行……”
他无声觑来,威胁她闭嘴。
兰泽摸摸鼻子,小声道:“行吧,你不管,我去!”
还能让对方这么猖狂了!
说完就要去拧门把手。
一双手突然从身后伸过来。
按住她的肩,她一惊,转过身,男人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将她包裹在小小空间里。
她愣:“你……”
话音还未落,程砚安却因为冲得太急,直接顺势把她抵在门上,手也覆在她刚准备去拧门把的手上。
背后是冷冰冰的门,身前是一个活生生的男人。她整个人都被他困在他的胸膛和臂弯间,男人高挑的身子将她悉数覆盖,微微附身,拉进了二人的距离。
气氛陡然浮动起暗味,她几乎忘了要怎么呼吸。脸都快贴着他的胸膛,她微微偏过头,余光只看得见他领口一角。
他的声音紧接着就落了下来:“就那么喜欢去坏人好事,嗯?”
她的大脑已经无法自主思考:“他们……”
“小两口开房能干嘛?”
说着他声音又低了几分,朝她渐渐靠近:“晚上打架,你说,能干嘛?”
作者有话说:
泽泽:知道了知道了,你快放开我鸭!
10个红包,gogogo~
第23章
◎想送送你◎
周围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在悄声疯涨, 她仅有的昏暗的视线里不知何时变成了桃红绯色。
而男人与女人的差距就是如此明显,明显到她目光挑过近在眼前的他的宽阔肩头,心尖便有阵阵的抽搦。
也是这个时候她方才恍然, 那个女人口中的“轻点”,根本不是她所能理解的“轻点”。
再仔细听, 甚至还能分辨出那阵并不算太清晰的诡异的床脚吱呀声。
她手足无措,眼神慌得不知道该放在那里才好, 程砚安离得太近,她被迫往里蜷缩, 世界只剩自己的心跳。
说出来的话也没什么逻辑:“我,我又没试过……而且,程砚安……你是不是……有点热呀?”
后背都烘出汗了……
她细如蚊音的声音,如同嘤咛, 泛着娇和羞, 在二人这小小的一方天地里,无不彰显女儿家的心思。
未经人事的姑娘有别样的青涩, 遇见这样的事,总有一种自以为了解的懵懵懂懂。
舍不得逼她太紧,程砚安微微后退半步, 给了她喘歇的空间。
他扫过她绯红的脸颊, 故意问她:“你脸红什么?”
她欲盖弥彰:“……太热了,你的房间闷。”
“那是谁热?”
她下意识回道:“我热。”
他终于笑了出来。
自胸腔发出的,闷闷、轻轻的一声,漾开了无边夜色。
兰泽反应过来自己被套了进去, 羞极了, 佯装恼怒地啐他:“程昭淮!你欺负人, 不理你, 走开。”
小胳膊小腿的,没什么力气地轻轻推搡着他,他没有刻意为难,被她一推,便往后退去。
程砚安给彼此让出了距离,兰泽得到了机会,反身便夺门而逃,溜得飞快。
云城的夜幽蓝寂静,不比京城的喧嚣。
那夜连梦里都是隔壁的旖旎与他低沉的调笑。
第二日她起了个早,犹豫再三,还是给他发了消息。
方草草:【我要去找朋友,明天就回去了,不用管我】
发完消息后,她没急着退出去,不自觉地往上翻了翻两个人这段时间的聊天记录,几乎是她在输出,他的话很少,但事事有回应。
其实稍稍辨别就能发现,他的口吻与程爷爷大相径庭。这人从未在她面前伪装过,是她自己太相信他人,还以为这是程爷爷老顽童心性。
好像真怪不了他。
离开酒店,走出一段距离后,他终于姗姗回信,简单利索的一句:【嗯】
她盯着那个“嗯”看了很久。
停顿半晌,她忽而瞥见昨晚二人行过的那处沿海公路,想起他那时在风中回头,轻柔着声音问她冷不冷?
低头,看着手机里的消息,咂咂嘴,是真没憋住。
方草草:【那你什么时候回去呀?】
这次他很久才回过来:【不确定】
等了这么久,又是这么简短的一句。
没人情味。
可昨晚还笑得痞里痞气地故意欺负她呢。
有点失落,关上手机,谁料这时消息提示响了一声。
还是他。
她定睛一看,对话框里是他发来的:【不用等我】
谁要等你了!!
兰泽羞极,打了一大串的字欲图狡辩,写到最后心绪却越来越明了,于是彻底放弃。
如兰理所说,她好像是有点粘人。
从小到大没哥哥没姐姐,好不容易逮着一个程哥哥,当成了宝贝稀奇。
又不丢人。
她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想着想着,就这么走到了飞姐家门口。
她止住脚步,仅有的一点喜悦在进入这里后,顿时烟消云散。
飞姐家中依然死寂。
与她来时的感受一致,即使院内种满花草,也没什么生气。
抬头,飞姐的房间窗户紧闭,窗台似乎落了一层灰,主人已经许久没有心思打扫。
丧失兴趣、精神不振、反应迟缓、注意力不集中……
中度抑郁的症状大致都符合。
可要再这么待下去,发展成重度,后果绝对不堪设想。
以前不是不知道飞姐开朗的外表下藏着矛盾与自责;也不是不知道原生家庭与他自己的思想有剧烈的冲突。
可飞姐在她们面前时,从来都是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时间长了,她和顺乐便也识趣地不再问。
她怎么也没想过,原来所有的事情层层累积叠加,到了某个临界点,那根看似坚韧的弦真的会刹那间崩断瓦解。
那时,最爱最信任的父母,便成了最大的加害者。
想着飞姐如今大不如前,一夜之间便垮掉所有意志,而自己无法将他拉出水火,那么一个人生本该精彩绝伦的人,可能就此这么陨落,想着那些,窒息感就此扑面而来。
可是与亲者的爱恨,永远是无解的命题。
现在是早上七点。
原父原母开了个小店,早已经出摊干活。
飞姐的房门被反锁,原父原母赶人的态度昭然若揭,她与顺乐处境尴尬,反倒不好久留。
收拾了行囊后,她和顺乐两人站在小楼下。
“飞姐。”顺乐唤了一声。
独栋小楼的二楼并不算高,飞姐一定能听清。
可他大概是没有那个心情下床、穿鞋、拉开窗帘、打开窗户。
顺乐是个说干就干的直脾气,见飞姐不应她们,冷冷一笑。
然后直接拖过旁边的长梯,搭着墙,踩着二楼窗户下露出的铁筋就上去了。
她敲着窗户吼道:“原飞,你个猪!起床了!”
兰泽从没干过这种爬人窗户的事,战战巍巍地趴在梯子上,挂在半空不敢再往上。
怂就怂,这梯子也太晃了。
顺乐敲了大半天的窗,终于,原飞慢吞吞地开了窗户。
吱呀一声。
里面的人眼珠无神,满下颚的青茬,黑眼圈重得吓人。
兰泽努力抬头看了一眼,只见飞姐安安静静站在那里,可眉目尽是惘然与忧伤,像个瓷娃娃,一碰就碎了。
“什么时候回学校?”
原飞垂首不语,神情怔怔的,有点呆滞。
顺乐等不到回应,气急了便冷着脸揪着他的衣领:“原飞,老娘管你现在是觉得自责还是内疚,你给我听好了!”
“那些狗屁反同的言论和机构全他妈是在pua你!你没错,你就是个正常人!你去外面看看,这个世界五颜六色,什么人都有,你他妈有必要为了自己父母那么一两句伤人的话把自己往死里折腾吗?!”
“他们的话是圣旨吗?他们的思想是圣人吗?他们就一定是对的吗?!你没有自己的想法吗?你不该有吗?!”
连声的质问,吼得顺乐自己眼眶发红,吼得兰泽愣在半空,也吼得原飞身体微颤,控制不住一般,开始不断地摇头落泪。
而她抱紧了梯子,在飞姐的啜泣声里,迟疑却坚定地开口:“去医院吧飞姐。”
接着又低了声:“我说的是,精神病院。”
而不是那些所谓的反同心理咨询机构。
原飞说不出话,只默默掉眼泪。
顺乐轻揍了一拳原飞:“哭个屁,赶紧好起来!泽泽给你介绍的那位娄银大导演上次还问你哪儿去了,人新电影要开拍了。你的日子还得过,你知道吗?”
原飞哽咽着,没说话,却不住地点头。
见状,兰泽终于松了一口气。
侧眸时,小楼外微风乍起,朝阳破云而出,洒了漫天光辉。
那时候,兰泽是真的以为飞姐会好起来。
飞机隐入云层,万里高空之上,总算将云城与她们隔绝开来。
从云城到京城,短短几个小时的航程。
抵达京城时,她才看见程砚安发过来的消息,他问她:【回京了么?】
这还是他在微信里头一次主动发起问话。
兰泽想着飞姐的事,陷在里头出不来,心情欠佳,却还是回了他。
三分钟后,她人还没出机场,他语音通话便发了过来。
看着“程砚安”那三个字,她心头一跳。
接通后,他熟悉的声音透着几分闲:“在哪儿?”
“还在机场呢。”
这时大厅响起一段航班通报的声音。
与此同时,她听见电话那端与她同步的声音和通报。
两个人立刻反应过来。
程砚安:“出了机场等我。”
隔着一个通话,他的嗓音遥远而清晰。
她明知却故问:“干什么呀?”
他心甘情愿地附和她的矫情,只轻轻一笑:“想送送你。”——
机场外。
兰泽挎着包,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马路边等着人。
原本就是说送她和顺乐回学校,可不知怎的,听说了“司机”是程砚安以后,顺乐非说自己坐不惯私家车,就爱打车走。
说完也没等兰泽质疑,拦了一辆车便溜之大吉。
顺乐没心没肺惯了,走之前还抱着她亲了一口,安慰她:“宝贝儿,飞姐会好起来的,你别想太多,咱开开心心的,和检察官哥哥好好玩儿,拜拜~”
然后潇洒转身,独留她一个人站在那儿,眼睁睁地看着顺乐扬长而去。
所幸程砚安没让她等太久。
车开过来看见车内的人后,她心情稍稍好了些许。
上了车,她主动问起他朋友的事。
他也没瞒着她:“被押送回京了。这事儿情节挺严重的,得看两个月后的审判。”
她了然,没再说话。
见她情绪异常低落,程砚安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巴掌大的小脸苍白无色,眼里暗淡无光,小小年纪一副愁肠寸断的模样。
直觉事大,他不由拧起眉,问道:“心情不好?”
她没精打采地嗯了一声,只说是最好的朋友患了抑郁症。
“就是觉得,挺突然的。”
都说到这儿了,程砚安再无需多问,只看那张平时最爱笑的姑娘如今满是忧愁,便什么都明了。
他沉思良久。
小姑娘还年轻,许多事情没经历过自然也不会懂,可他却不是。
自己所从事职业的环境有诸多这样的事情,只凭她的只言片语,他便能悉数获知。
所以他无比清楚这件事的性质。
这么多年过来,他早已养成话不多说点到为止的习惯,宁可少说,也不愿让麻烦沾身。
但就那么奇怪,这种只需淡淡嘱咐“这病得靠病人自己,你无需过多上心”的事,那天他却多余了太多的解释。
有些无奈,偏头望了望窗外的路边风景,再回头时,他还是选择开口提醒:
“抑郁症的治疗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其中非常需要病人的自我求生意志,旁人通常是耐心陪伴鼓励,又或者是在专业的心理辅导下从旁协助。”
“作为朋友,面对病人的求助,你可以选择帮助他鼓励他,但相应的,这就意味着你需要与他共同承担他的所有痛苦,有时候,甚至也需要承受因为他而给你带来的一系列负面效应,譬如他有朝一日发病,周围的人会首先指责或怀疑你。”
兰泽怔然看他,他为她分析讲解时声音不急不缓,尽是沉着冷静。
像一位合格的兄长,敦敦教诲着她这个社会与人性的道理。
他的声音继续传来:“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接近他,那么他势必会影响你的情绪,甚至生活。”
“虽然这种话可能会很残忍,但是……”
他顿了一下,语气慢慢变得郑重:“比起他人的生死,我只在乎你的安危与喜乐。”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泽泽?”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啊我怎么忘记设置定时了!!对不起!!——
感谢在2023-04-21 15:18:15~2023-04-23 22:46: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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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再叫◎
又是一场秋雨后。
绵绵细雨打在校园的梧桐叶上, 寒意渐深的季节,周末往来校园内外的也学生依然不少。
顺乐、飞姐和她的三人小群里已经很久没人说话了。上次的聊天记录,还停在飞姐通知她们自己已回云城, 不用担心。
自打从云城回来以后,飞姐便再次与她们断联。
询问过辅导员, 也没听说飞姐的消息。
抑郁症从来都是学校最重视的问题,是以京艺每年都会设置一次大型的免费心理咨询, 今年四月的时候学校便与法律咨询一并举办过,可惜上前求助的学生寥寥无几。
可听飞姐的室友说, 那几天好像看见过原飞的身影在心理咨询处打转,当时也不知道是找不着路,还是犹豫着要不要进。
大概就是从那时候种了根。
可惜无人察觉。
若是察觉了,大概……真的会如程砚安那天所说的, 病人的压抑痛苦会不自觉地影响周围的人。
这也正是飞姐犹豫再三的原因。
其实她能明白程砚安的意思。
保护好自己才是向外兼容的先行条件, 而当时她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照顾自己都够呛, 更不用提操心别人。
道理都明白,只是少年心性,总归是难平。
就像是有人在自己原本就平静的轨迹上硬生生地撕扯出一道疤痕, 疼人, 也触目惊心。
飞姐不在的日子少了点乐趣,只是依然在过。
周末她还是爱去看望程爷爷,有时会碰见程砚安——这人在老宅留宿的时候好像开始多了起来。
除此以外,她便没在老宅见过其他人出入, 就连程蔚都极少见过。
只有一次, 是她在车上, 与一位老者擦肩而过。
当时的车司机还玩笑着与她说话:“小姑娘, 你爷爷都出门接你来了。”
闻言,她抬起头,却对上一双浊气重重的眼睛。
那双眼睛,她在兰理压箱底的照片里见过。
没想到真人与照片出入不大,唯一有差的,是本人身上那股领袖者惯有的肃杀意,迫得人心头发颤。
哪怕只是这样匆匆一瞥,她也还是觉得自己难以亲近这位亲爷爷。
再等到她摸摸索索地下车,兰景明早已经离去。
丝毫没有要与她相认的想法。
“宝贝今晚回来吗?”顺乐在通话里问她,那边一派喧闹,男女尖叫声几乎盖过顺乐的声音。
她拿开手机,耳朵疼。
“今晚要回……你不用管我,自己玩吧。”
顺乐要的就是这个答案:“好嘞!”
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一贯的风风火火。
老宅清幽,她入门时有叮咚水响,衬得这片生态愈发的静。
刚进门没走几步,便听见有人在低低地说话,听语气像是在谈论公事。
她循声望去,看见一道熟悉的背影。
他站在廊下背对着她,指尖捻着一根烟,白雾腾起,他却忙着说话,没顾得上抽。
灰胎扫过他的裤腿,散在地上,一阵微风吹过,很快便没了影。
记忆倒回在第一次来老宅时,她在这条长廊上偶遇他。
彼时他尚且还清清冷冷爱答不理,回过头时瞧着她的那一眼,比任何时候都淡漠。
淡漠,甚至是不耐。
她发着呆想,他那时明明都那个样子了,自己后来怎么还是这么爱粘着他呢?
想着想着,脚下的动作也没停,用力朝他踢了两颗小卵石,一颗落进了水,一颗越过水渠,咕噜咕噜几下,滚到他的脚边。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视线落在那颗石子,眉宇冷肃,状态显然是忙于公务时,却被旁人无礼打断。
抬眉寻过来,也顺便抬手将那根烟咬在唇间。
见来人是她,一顿,转头就将烟灭了。
事近尾声,匆匆解决掉电话那边的事情,他挑眼看向她,眼里有了温度:“踢我?”
她颔首:“我踢的是程昭淮,你是程昭淮吗?”
又娇又俏,像只翘着漂亮的毛绒尾巴,仰首挺胸地在主人面前故意卖萌撒娇的玛丽猫。
也不是不知道她性格如此,乖乖软软的,时常会不自觉地撒娇,可每见一次,还是会觉得分外可人又可爱。
他顺着她的意下套:“程昭淮是谁?”
“我哥哥。”
这个答案正中他下怀,他话中添了丝别样的深意:“只是哥哥?”
女孩子哪里猜得到男人那点肮脏的心思,脱口便是:“Inquisitor。”
纯正的英式口音。
检察官。
没听见自己想要的答案,他收回视线,慢慢朝屋内走去。
“还有呢?”他问。
“Procurator。”
“还有呢?”
“Prosecution。”
“还有?”
“Law officer!”她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后,“还有Prosecuting attorney! ”
显摆自己词汇量来了,他轻笑。
站定,瞅向身后那只小尾巴:“还有吗?”
知道的都说了,再这么问,她反而说不出来了,蹙眉定定望着他,是在思考。
“哥哥。”他给出答案。
“什么?”
“再叫一遍。”
虽不太明白何意,但她还是听话地叫了一声“哥哥”。
自喉间发出的那道声音,细如猫咪哼叫,沁着蜜饯似的甜。
他眼神变了变,忽然就改变了主意:“以后叫一声程昭淮,记得多叫一声哥哥。”
“为什么?”
他没急着回她,视线却轻而易举地看尽那张嫩软可欺的红唇,在叫着“哥哥”时,轻启、微张,如同葡萄味的果冻,带着亮盈的弹软。
于他而言,有致命的诱。
别开眼,微微翘起嘴角,真心丢给她一句:“能保命。”
兰泽微微瞠目,以为他这又是在威胁人。
了解她的都知道她内里是个贱嗖嗖的德行,不受控、爱挑衅,曾经兰理不知骂过她多少回,可这么多年来,她即便是吃过亏,也没能长一点记性。
此时受了胁迫的兰泽在原地注视着那人,不多时,轻撅起嘴,状似雀跃地越过他肩头,接着又状似无意地轻撞他一下。
程砚安没防备,被撞得微微侧过身子,余光里有一道嫩黄色的倩丽身影晃过。
他听见那姑娘笑着抬高了音:“爷爷,程昭淮回来啦~”
“程、昭、淮——”
不让她做,她偏做。
听着那一声声趾高气扬的“程昭淮”,他气笑了,轻轻咬了咬牙。
是真欠收拾——
晚间张姨做了一桌子菜,全是她爱吃的。
程百石喜欢她,每每都惯着她,亲自跟着张姨一同买菜挑选。
老人家平时休养,一两周里也就操心这么一件事儿,全当个乐。而外人看在眼里,都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偶尔谈笑时跟着调侃两句,还能哄得程老爷子爽朗大笑。
程百石指着那道糊辣鱼:“这鱼是你张姨特意找了正宗的川系师傅学做的,你试试。”
兰泽尝了一口,浓郁劲道的味道,果真呛着料香。
她将这道菜夸得天花乱坠,从程爷爷的亲自选材,到张姨的亲手料理,嘴甜得要命,程百石听了直乐呵。
说她性子好动,也是真招人喜欢。
她转了个眼眸子,瞟向对面的人。
程砚安进食的动作最是讲究,勺不滴汁,以勺就口,慢条斯理的,全是程爷爷经年累月培养下来的习惯。
也就是吃饭的时候,才有点公子哥的养尊处优样。
程百石见她吃得香,自己也开心,那晚最后放了筷竟然又多吃了几口。
这么一看,比起程砚安,她和程百石倒更像是一对爷孙。
用过晚饭后,时间已经有些晚。
兰泽赶着回学校,程百石也没强留她住下。
只是这送人回去的活儿便落在了程砚安的身上。
兰泽不记事,离开前还不怕死地当着程百石的面说道:“爷爷放心,程昭淮会平安把我送到的。”
话落了地,不仅是身后的张姨,饶是镇定如程百石,也都难得地愣了一下。
两个人下意识地望向车内主位的程砚安。
只见他慢悠悠地抽完最后一口烟,然后摁灭,扔在车外。
神情无波无澜,不像是要发怒弄人的。
可程百石却是一手将其带大,自己这个亲孙,他最了解。
这是风雨欲来前的宁静。
紧了紧喉咙,还没来得及说出“不许欺负泽泽”的话,那车便直接开了出去。
程百石在原地叹了口气。
惹事精,这丫头。
而此刻的兰泽还没意识到惹程砚安的下场,好奇着他怎么一声不吭,也不生气。
什么动静都没有。
等到两人驶过一段十字路口,程砚安方才将车缓缓停靠在了路边。
他特意挑了个路人不多的地儿,树荫底下,车内昏黑,不仔细瞧,也看不太清车内的状况。
兰泽迷惘地看他。
他望着前方,眼神与黑夜融为一体,身子往后一仰,淡淡道:“替我拿瓶水。”
兰泽哦了一声,问他:“在哪儿?”
“你脚边。”
脚边?
这个位置很奇怪,兰泽狐疑地探头往下看去,那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找了几圈,还是没看着,她注意力全在那瓶所谓的水上,没注意看身侧的人,牢骚道:“脚底下怎么会有呢?程砚安,你是不是记错了?”
她听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克制地吐出。
接着。
咔嗒一声。
是安全带解开的声音。
兰泽一愣,搞不清状况。
正准备抬头察看,谁知甫一起身,一道黑影便直直地向她倾压而来。
兰泽惊怔,急急后退,可车内空间又小又窄,退到门边后,整个人便被他死死地圈在了他的胸前。
鼻翼间被他的味道完全占领掌控。
与此同时,他的声音充满危险和侵略地落在她的头顶:“你叫我什么?”
转变来得太过突然,她呼吸已经开始凝固。
“什么……”什么什么?
他望着她爬满慌张的小脸,轻笑一声:“我说的,程昭淮后面要加什么?”
男人的姿态是从未有过的强势,此刻以绝对的优势管制着身前的女孩子,低磁的声音慢而沉,这种颇有些调/教的意味,竟为夜色生生添了几分性感与蛊惑。
此时的他就像是一个随时会爆炸的不稳定因子,声音轻浅无起伏地问着她话,却让她觉得,若是不能回答上来,他真的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
她玩不过他。
而他先前说的,也真的是在保她的小命。
她被欺得险些哭出来,面上露了怯色,先前还神采奕奕的玛丽猫,现在又像只被狼犬逼进穷巷的可怜小花猫。
认怂是她最擅长的事,她细嘤着声,道:“哥哥……”
女孩子的甜嗓弱弱地婉转于喉间,像是某种吟哦,他眸色渐深:“再叫一次。”
“程昭淮……”控制住狂烈的心跳,她连声音都开始变得颤抖,“昭淮哥哥。”
“再叫。”
“昭淮哥哥。”
“再叫。”
“昭淮哥哥……”
论心理战她从来不是他的对手。
三次,次次败退,濒临崩溃。
“哥哥,我错了。”
女孩子低低的呜咽求饶声在二人几乎可以交织呼吸的空间里响起,屈服又娇怨,莫名地生出几分怜。
他总算是被叫得满了意,勾起唇。
教这么一次也够了,实在不忍心欺她欺得太过。
撑起手,准备起身打算放过她。
这时旁边突然就横空刹停了一辆车过来。
吱——
一辆超跑气势汹汹地直接停在兰泽身后的车门外。
超跑灯光晃人眼,实在太过招摇,不可无视。程砚安从小姑娘的身上转移了一分注意力,勉强朝那方向撩了个眼皮过去。
超跑里头坐着一男一女,女的不认识,男的却有些眼熟,是一个圈子里的人。
他记忆力好,认出这人是谢家的那位二儿子——圈子里嘴最碎的人。
“我就说这是程哥的车吧,嘛呢?大晚上的停这儿?”谢二搭手在车窗上,傻笑着同他打招呼。
说着说着突然觉得不对劲,定睛一看,冷不丁就看清了车内暧昧得要死的对峙场景。
谢二直接被/干懵了,活久见一般地惊道:“哎不是,等等!你车里那是什么东西?姑娘吗?!”
还朝着人姑娘倾身子,就差没抱着人家。
而且凑这么近,这他妈是在……亲嘴么?!
作者有话说:
谢二:传下去,程哥开春咯!
第25章
◎快点儿◎
空气里弥散着他的味道。
嗅觉被他独有的清茶香味填满。
因为紧张而恍惚的意识, 在那一刻莫名开始运转。
她在想他身上怎么会有这么小众的香味?
这种味道不是香水,也并非是洗衣凝夜残留的香,她猜想大概是某种香薰, 亦或者,是家具材料本就自有的香, 类似于檀香木之类的东西。
此刻一颦一笑都能被他尽收眼底,她闭着眼睛不敢看人, 认完错,只切切祈祷着他能放过自己。
这时, 一道白光拂过,她只觉得从背后传来一声闷响。
那声音识别度很高,她很轻易便听出是超跑。
外面有年轻男人嘻嘻哈哈的打趣声传来,同程砚安说着话。
她没心思听。
程砚安没搭理那人, 可同样的, 气息也没有远离她。
也就是这个时候才敢微微睁开眼。
模糊朦胧的视线里,她看见程砚安略略偏过头, 目光瞥向车外的人。
男人的轮廓因被窗外车灯映射,偏向她的那一小半隐入黑夜,她看见他唇角向上挑起一抹弧度, 因为距离太近, 她从中硬生生瞧出了几分惊心动魄。
她又倏地闭上眼,哼唧一声,是羞耻到了极点。
抬手挡住自己的脸,闷头嗔道:“你快走开呀!”
她说的是自己身前这位厚颜无耻的人。
可回应她的却是谢二。
此时的谢二终于明白过来自己这是造了什么孽, 听见女孩子的嗔怨, 吓得屁滚尿流, 立马急吼吼地去打方向盘:“好好好, 我马上滚!你们俩继续!”
“……”
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保时捷呼啸一声飞了出去,车尾巴在五秒后彻底消失不见。
那速度窜得比火箭还快。
世界渐渐归于平静,她仍不肯直视他,被他圈着动弹不得,只得偏过头,没底气地嘟囔着:“你也走开。”
他这会儿倒是听话了。
慢腾腾地起了身,将她的空气归还给她。
兰泽脸颊烧红,庆幸这是在夜里,没人能看清。
车被重新启动,程砚安转动方向盘之前,旁边的得到了自由,坐正身子的姑娘忽然伸了一只手过来。
他低头瞧过去。
赫然正见她手上拿着一瓶小小的矿泉水。
程砚安:“?”
哪儿冒出来的?
“给,”她仇大苦深地递给他,“你不是要么?刚在最里面找到的。”
说话时,语气有示弱一般的轻微的扭捏,一双眼睛带着怨念将他睨了又睨。
好似在说——
你看你这么欺负我,我还给你拿了一瓶水。
哼,王八蛋。
程砚安:“……”
刚刚那一番等同白来。
迟早得被她这副死不开窍的样子气死。
那瓶水看着实在碍眼,他抬手接过那瓶水,直接扔在了后座。
兰泽看着那瓶无辜被扔的水,动动唇,正要说什么,便被他一眼觑了回去。
这一眼足以让她老实。
此后两人一个窘着,一个气着,都没再继续说话。
这段路就在最接近她宿舍的一扇偏门附近,他开了三分钟的时间,便抵达目的地。
夜幕灰蒙一片,深黑树影的缝隙之间透过京艺彩灯映射出微光,丝丝缕缕,投在她的手边。
时间是晚上十点。
程砚安不瞎,小姑娘贴着门边不敢靠过来,一副被凶了以后蹲在墙角可怜兮兮地等人顺毛的姿态,手早早地放在了门上,是准备车一停便夺门而逃。
他轻哂,怂得。
也知道自己这次是真吓着了她。
虽他从不提倡在感情里搞管理的那套所谓的“刚柔并济,恩威并施”,但说实话,他现在还真有点怕她冷落自己。
就连想着也挺难受。
于是,在车停下的那一秒,他的手脚快她一步——不慌不忙地摁下了锁门键。
咔哒一声。
打不开门的兰泽刹那间僵住,好不容易停歇一点的心脏又开始高高悬起。
他、他又要做什么?
这回他倒没乱来,本本分分地坐在那儿,看她慌不择路,像只被困的小兽。认命回头,又避开他的眼神。
然后故意弱声问他:哥哥这门怎么打不开?
外头偏射而进的路灯打在她的脑袋,发丝缠了一圈光晕,衬得她整个人毛茸茸的。
他刻意放缓了语气,带着安抚,笑问道:“怕我了?”
兰泽闻言,纠结得指甲都深嵌进了掌心。
认真酝酿了一下,她才就着一口甜嗓,委屈巴巴地控诉他:“蒋清风上次说你不好惹,是笑面虎,我还替你争辩了好多……”
话里话外都一个意思:他们没说错,你辜负我对你的信任了!
他承认自己犯贱,明明是被她绕着弯子损了,但就是愿意心甘情愿地认罪。
“那怎么办?”他看着她,声音慢慢低了下去,“我道歉?”
“我道歉”这三个字,低沉磁性,咬字令人发慌。
兰泽心尖一颤,忍不住地去看他。
这人笑得太招摇,瞧人的眼神一贯专注认真,在黑夜里情绪涟漪泛滥的衬托下,竟然顿生一股莫名的柔情蜜意。
“你就是故意的,”她的话里有很淡的懊恼与嗔怪,“你知道我怎么都会原谅你的。”
就是算准了她心软的毛病,在她面前故意示弱。
刚刚还那么凶猛,一副要吃人的样子,现在却宠惯得像个大好人,典型的打一巴掌给个糖的行为。
兰理从小到大都用这招治她,她早免疫了。
但他好像不一样。
在最后一句话出口后,程砚安终还是低促地笑了出来。
想起爷爷今天在饭桌上说她的——“小丫头片子,嘴甜,忒招人喜欢。”
招人喜欢,是真的。
他目光流连过眼前那颗圆圆的脑袋,心里总算有了底。
解了车门锁,开口嘱咐她:“到了给个信儿。”
她听话地点点头。
下了车走进学校,没入拐角的另一条道前,她回头望了一眼。
黑车依然在树下没开走,看不清车内的人,只看见男人结实的半边身子,和搭在窗上的一条手臂。
他在抽烟。
也是这时候她才发觉,似乎与他在一起的每一次,他都没当着她的面抽过烟。
记忆里,好像一直都是在见她之前和之后他才会认真地点根烟解瘾,中途哪怕再犯,估摸着都是憋着。
无一例外。
到了宿舍门下时,她给他回了个平安。
然后便盯着手机等他回复,脚步不自觉变得慢了,像只乌龟在廊道上慢吞吞地走着。
他回复的消息在五秒后抵达。
【嗯】
依旧冷淡。
可她直觉他后面还有话,看着,等着。
果不其然,一分钟后他再次发过来。
程昭淮:【走快点,别老停在那走廊】
兰泽看傻了眼,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种回复。
她抬起头,顺着走廊往外眺望。
一水儿的榕树茂密而整齐地挡在眼前,大道将树丛劈开,横亘出一条视野来。
她在脑中刻出方位,然后甄别出他所在的方向。
他隐在树堆里,她只能看见车尾一角,可他却能将站在楼层上四周空旷无遮挡的她看得清清楚楚。
方草草:【哼!知道了知道了】
方草草:【你怎么管得比兰理还宽?】
方草草:【快走开】
方草草:【兔兔踢你.jpg】
发完消息,关上手机,也就是那一刻,不知想起了什么,她忽然快步跑起来。
风从耳畔呼啸过,整条走廊都是她急切切的哒哒的脚步声。
一口气冲回寝室,门还没来得及关上,她又快步跑到阳台。
——那里能看清他车停的位置。
她轻轻喘息着,细眼寻去。
人和车却早已经不见。
寝室空无一人,寂寂黑夜里,只剩了她一个人狂奔后的剧烈心跳——
十二月,京艺正式进入考试周。
大四已经过了大半,周围人好像也都开始忙碌起来。
舞蹈生的期末考试与寻常基训课没太大差别,唯一的压力,是系里的老师都会来看。
要是能表现好,自然是扬名立万,美誉加身。可要是出了糗,就是臭名昭著。
前些年她们有个师兄考试前天吃了火锅,第二天考试旁腿转,中途突然转出一声震天的“炮响”。
据说当时熏得最近几个老师直皱眉头,靠窗的老师默默开了半天的窗户。
从此那位师兄一“炮”成名,直到现在都能被办公室的老师关起门来笑谈几句。
清晨的京城冬日下了一场雨后,树叶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寒冬早起练功是最难捱的。
时间还早,顺乐害懒不吃早餐,她便只能自己提前出门,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和班里的几个同学打着精神赶去练功房。
路过一家粤菜坊,看见有人桌上有一盘水晶虾饺,白白胖胖,正中坠着一点红,剔透又可爱。
她记得,那是飞姐最爱吃的港式茶点。
直到现在她的朋友圈也还有飞姐和那笼精致虾饺的下午茶美照,是飞姐摁着顺乐的头拍了一个下午,然后胁迫着她发的。
说是她朋友圈里帅哥多,正好能钓个帅哥。
思及,她叹了一口气。
当时怎么也想不到,那样神气嚣张的飞姐,后来竟会被折磨成这么不人不鬼的样子。
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飞姐了。
不知道飞姐现在过得怎么样?病情有没有好转?快毕业了,他还回来吗?
清晨的寒风萧瑟刮过,她手脚发冷,跺了跺脚。
买早餐的同学还没回来,视线里一览而尽的学生匆匆走过,不远处有一对情侣闹着别扭,男孩子正耐心哄着女朋友。
她就是在这个时候听见那道沙哑迟钝的声音的。
“老板,一笼虾饺。”
她一怔,这么熟悉的声音,她怎么会忘记?
霍然转头,果然看见一个清瘦的男生站在粤菜坊门店收银处。
她凝滞住,反复确认自己这不是没睡醒在做梦。
怎么会想着一个人,那人就突然出现了呢?
“飞姐!”她惊喜地叫起来。
声音太大,划破了这条街尚且残余的宁静,路上的学生都纷纷看过来。
她欣喜若狂,小兔子似地朝着那边欢脱蹦跶过去。
“飞姐飞姐飞姐!”
“飞姐你回来啦!”
“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一把熊抱住原飞,温热的体温,真真实实的触感——活生生的飞姐,此刻就在眼前。
只是飞姐瘦了,抱着硌手。
没以前舒服。
原飞见到她,眼里勉强堆砌起一丁点的笑意,声音轻飘无气力,仿佛濒死的木偶:“我就是,想回来看看。”
“想我啦?”她从他胸前冒出一颗头,“回来看我的对不对?”
原飞静静地看着她,美得像个无生气的洋娃娃。
他迟缓地点了点头,说对。
这时,身后买好了早餐的同学在呼唤她。
快到上课时间,马上就要期末考,她不敢耽误,临走之前问飞姐:“我下了课来找你,你的手机现在还打得通吗?”
原飞不语,只点头。
精神头仿佛是没睡醒的惺忪模样,没精打采。
飞姐突然回来了。
走得太匆匆,她还有许多事情都没能问清楚,心中藏了太多疑问,她憋了大半个上午。
心思全在飞姐身上,就连程砚安发来的消息她都没怎么搭理。
煎熬了许久,等到下课铃一响,她便犹如解放一般,带着顺乐便冲出了教室,给飞姐打电话的时候,那边很久才接起。
久到她以为飞姐又要再次消失殆尽。
原飞在校外租的那个房子里。
当初就是在那里被家人骗回去,几个小时的路程,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
原飞躺在那里,感受熟悉而陌生的一切,回忆汹涌,波澜翻滚。
仿佛如今再到这里,就能重来一次。
可他知道不能了。
门没关紧,这时被轻轻扣响,接着钻进来两只探头探脑的可爱。
兰泽声音小小的,喊他:“飞姐?”
未被情绪吞噬的时候,他只是对事物提不上兴趣,总体来说,还算正常。
他应了一声,让她们进来。
大抵是因为飞姐自身的磁场过于低迷,连带着整个房间都变得死气沉沉。
兰泽大气不敢出,扫眼看见角落里被飞姐保存的好好的怀旧老唱片。
封面是梅艳芳。
原飞顺着她的视线也注意到了,俯身过去,将攒了一层灰的唱片拖过来,就地而坐。
他默默擦拭着那些灰,一言不发。
动作机械到仿佛生来的任务便是将它打扫干净,然后归置于箱底。
顺乐点起了一根烟,又反手递给原飞一根。
“这趟回来还走么?”顺乐问。
原飞点头,眼里没有情绪,在缭绕的烟雾中,缓缓道:“是回来办退学手续的。”
“已经办了?”
“嗯。”
“那你爸妈?”
“他们先回去了。”
顺乐没再问了,只静默着抽了一口烟。
兰泽听了,心里像压着一块大石,看着不再说话的两人,轻轻问道:“那你有开开心心吗?”
这个问题让原飞微怔。
恍恍惚惚的,已经记不清这段时间自己到底有没有开心过。
他只记得自己是如何顺从自己的父母,假意迎合他们,做了所有让他们如意的事情。他们欢天喜地的,直说那个机构说得对做得对,早该听他们的,万幸他如今终于能慢慢正常起来。
好像近段时间最开心的事情,就是父母答应了他,陪他回了一趟学校办理退学手续。
他终于又可以回到这个曾经让他无比自在足以释放自己的地方。
这里怀揣着他的理想,以及驻扎着他所向往的一切的起点。
“挺开心的,”原飞说,“真的。”
气氛莫名变得有些不好。
顺乐这个Party女王最受不了这样的氛围,一声笑打破了氛围。
“不说这些了,飞姐,你跟咱们说说梅姑吧?”
顺乐知道,梅姑是转移他注意力最好的话题。
也是挑动他兴奋的最好调料。
原飞还当真想了想,说:“我喜欢梅姑的理由,其实挺肤浅的。”
小时候跟着爸妈一起看碟片,他一眼便爱上了这个演唱会上意气风发,舞台上的爆发力和表现力哪怕是放到现在,也绝对一流的女人。
那个时候,惊为天人。
也许是从那个时候就将他的审美与梦想定了性,他开始跟着妈妈一起,成为了梅姑的粉丝。
他那时最爱做的事,就是将自己打扮成梅姑的造型,涂着口红画着眼影,对着镜子唱着梅姑的情歌,一个人像个傻子一样地在卫生间扭来扭去,蹦来蹦去。
他想象着自己也成为了这样一个刚柔相济的女人,站在镁光灯下,受万人追捧。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场至今被奉作经典的最后一场演唱会,他后来看过无数遍。
那个惊艳纵横了香港整整一个黄金时代的女人,那年穿着婚纱站在万人的演唱会上,光鲜亮丽,却早已病入膏肓。
她站在台上,语气中是满满的遗憾与眷恋。
“我穿婚纱好看吗?”
“……但是,错过了……”
“啊,好可惜,我也曾经有数次穿婚纱的机会。但是我自己错过了。”
“每一个女性的梦想,都是拥有自己的婚纱,拥有一个自己的婚礼,我相信我已经没机会。”
“……我告诉我的拍档刘培基,我好想穿一次,就算是没有人娶也好……做一件属于自己的婚纱,穿给大家看一看。终于,他给我做了这一件既简单又隆重的婚纱。”
“可能只是穿一晚,或是在整个演唱会中都穿着,然后,这件婚纱便要放进仓库。”
“人生便是这样,有时候你预料的东西,你以为拥有的东西,偏偏没有拥有……”
“女孩和男孩的梦想是不同的,女孩子的梦想是,拥有属于自己的家庭,拥有爱自己的丈夫,有一个陪伴终老的伴侣。但是我什么也没有,扑来扑去都落空……”
无人知晓,那场演唱会,原飞看哭过很多次。
起初是和妈妈一起为偶像抱头痛哭。
后来是他自己一个人在夜里听着那句——“每一个女性的梦想,都是拥有自己的婚纱,拥有一个自己的婚礼……我相信我已经没有机会”。
——我相信我已经没有机会。
这句无奈而心酸的话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回荡。
他知道自己的变化,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而这句话就像是映照着他原飞即将面临的人生,那些他所渴望的东西,早已经没有机会。
有时候想得深了,便会一个人哭到天明。
哪怕次日醒来依然是那个骄傲的原飞。
他絮絮叨叨地,同她们俩讲了许多。
顺乐听得入迷认真,兰泽却将飞姐的神情来回观察,妄图寻找到哪怕一丝当年他的影子。
可惜,没有。
身躯只剩了一具壳,灵魂早已散尽。
即使是说起自己最崇拜的梅姑,也不见飞姐眼中有一丝光彩。
当她有了这个认知后,她开始感到害怕。
密密麻麻的恐惧侵占她的感官,某个可怕的念头浮现于脑海,她不由自主地上前抓住飞姐的手,如同抓住一个即将坠落消失的人。
原飞怪异地看着她,笑了。
这次,眼里终于有了温度。
“听我讲这么多,你们俩不累?”
“早些回去吧,待会儿就要关寝室门了。”
“我想一个人再待一会儿。”
她和顺乐想继续留下,飞姐却已经起身离开。
都到这份上,也没理由再呆着了。
兰泽总觉得飞姐看自己的那一眼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还没想个清楚,便被飞姐推出了门。
等电梯的空隙,她回头看了一眼。
像是隔了一层薄薄的膜,朦朦胧胧地挡在她的眼前,只需一个契机,她便能猜测出对面的东西。
然而那个契机比她预想的来得更快更早。
那种怪怪的感觉到底是什么,在她和顺乐即将抵达宿舍时,也终于有了答案。
飞姐的电话是在她脚步刚迈进宿舍楼的时候打过来的。
仿佛是有了某种预感,接通后她没有说话。
飞姐的声音伴着呼啸的大风,钻进她的耳里。
“小乖乖。”
她愣住。
见她脚步蓦然停住,顺乐也看了过来。
已经很久没有听见飞姐这样叫她。
如今再听听,似乎早已没有了当初的感觉。
“小乖乖。”飞姐再次唤她,透着叹息。
“……我在。”
那边唤了她后,沉默了许久。
她也没有说话,顿在原地等着。
仿佛隔了一个世纪般的漫长,她听见飞姐说:“我有女朋友了。”
她倏然怔住:“你……”
“家里介绍的。下个月我就要结婚咯。”
原飞故作轻松,心如死灰一般的哭腔却破碎在风里。
“不是不能结,我只是觉得对不起那个女孩子,你说她要是跟了我,这辈子得多悲哀?可是没办法,要是不这样,我爸妈不会放过我。”
“我真后悔啊……”
“我翅膀都还没硬,怎么就先告诉了他们这件事儿呢?我明明藏得很好的……”
飞姐的声音近在耳畔,而她的意识却在疯狂后退,退到方才在他家中,他向她投来的那一眼。
不对。
不对。
那个眼神,像濒死之人的告别。
兰泽心脏蓦然一紧,直觉不好,反身便冲出了宿舍楼,在校园里狂奔起来。
身后是顺乐追逐而来的大喊声。
飞姐……飞姐……
她的飞姐。
她突然红了眼眶,喃喃道:“飞姐,你先别……你等等我……”
而那边的原飞仍然在自顾自地说话:
“小乖乖,其实在云城的那天晚上,我已经准备好了农药,也写好了遗书,可到最后却没有吞下去。”
“因为那天晚上,你们来了。”
“所以我想再来看你们一眼。”
在黑暗里给我力量的人,哪怕是拼尽最后一秒活着的勇气,也一定要翻山越岭地去探望最后一面。
这是他原飞做人的原则。
“我现在,没有遗憾了。”飞姐如是说道。
后来,兰泽始终记得,那一年,那一夜,京城的风好像特别大,特别特别大。
她的脚步跑得飞快,从未那样快过,快到她忘记了呼吸,忘记了自己原来是个跑八百米都会喘得不成样子的人。
年少时候不懂,慌乱之间,只知道那时候应该拖延时间。
她只有唯一一个念头——她想救自己最好的朋友的命。
所以,在那边即将挂断之前,她失声遏制道:“飞姐!”
“我……我有东西落在你那儿了!”
那边捱了很久才回她:“什么东西?”
“我……”她大口大口地呼着气,脑中在飞速运转,“我的钥匙!我和乐乐进不了寝室了……”
“出租房的钥匙就在外边鞋架上,你找找,你可以的。”
语气已经是毫无留恋不容拒绝的程度,她边跑边哭,眼泪被风吹歪了道,她却只希望自己可以快一点、快一点、再快一点。
“可是我还有好多好多话……”她哽咽得说不出声,因为奔跑而颤抖的声音里多得是舍不得,“还有好多好多事,都没跟你说。”
“原飞——”
“我不想对着你冷冰冰的墓碑毫无回应地说话,你再等等我,好不好?”
到了最后,已经是央求。
“原飞——”她彷徨无助的大声喊着他,渴望可以得到他的回应。
那边顿了很久,很久很久。
终于,他说:“好。”——
在上楼顶之前,她让顺乐报了警。
顺乐急得拨号键都按不稳,却哭着答应她,说警察一定马上就到。
楼顶上空无一人,她很容易便找到了坐在天台边缘的飞姐。
她轻声唤他。
原飞回过头。
平静到无任何希冀的眸子,满是向死的决然。
她被那一眼看得心头惊了一下。
原飞不让她靠近,她便站在离他五米之外的距离。
她知道抑郁症是个没有办法控制的病,发病的时候很痛苦,许多病人会在痛苦之中选择自杀。
她知道自己没那个本事劝说阻止,只能等警察。
她也知道,三十几楼的高空,人一旦从上往下坠落,便再无生还的可能。
可她离他太远了,远到她根本无法第一时间够着他,拉住他。
那一刻,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决然的勇气,双手一撑,便爬上了天台,坐了上去。
脚底悬空,底下是百米高空,她几乎可以想象掉下去后粉身碎骨的样子。
眼眶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担心,一圈圈泛着红,被大风吹过,漾出点点晶莹。
坐上去以后她才感受到顶楼的风,原来可以大得将人刮走,原来这个季节的京城夜风,也是可以如严冬一般刺骨。
若是换作以往,原飞一定是心疼得叫她快下去,可如今他只木木地坐在那里。
“我上次路过一个二手市场,门店的老板卖了一个留声机,”她颤颤巍巍地朝原飞靠过去,“留声机上面刻了两个人的英文名字。”
“老板说,那是一个香港生意人,和他爱人的名字,可惜他的爱人十年前去世了。”
原飞怔怔听着,无动于衷。
坐得太高,楼下的一切都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缩影,远方是京城的百家灯火,是她极少会看见的景色。
恐高而导致的头晕目眩让她不敢再往下看,她闭上眼,轻颤着声继续道:
“可是你知道吗飞姐,那个做生意的老板的爱人,是个男生。”
“他们的父母不认可彼此,但是他们却很相爱,直到如今也是。”
原飞听后,极淡地笑了一下,质疑她:“相爱,又为什么要卖掉留声机?”
“因为那个生意人,就是那个门店的老板。留声机只是招牌,从不对外售卖。那个店铺名字,就是他爱人的名字。”
“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带你去看。”
原飞不说话了。
风吹得人手脚冰凉,她搓搓手,轻声说:“飞姐,关关难过,关关过。”
“你只是生病了,我们治好了以后,还是可以照样好好生活的。”
“生活就是这样的,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给点甜头了,便又摔一跟斗,每个人都是这样的。”
原飞扯了一下嘴角,笑得难看。
“但你说,怎么就没人爱我呢?”
“有……”
兰泽想说,有很多很多的人在爱你。
可她却在出口时,看见飞姐脸颊划过一滴泪,接着,手开始轻轻地颤抖起来。
痛苦悲伤的情绪动荡不定,却又来势汹汹。
她知道他犯病了。
极力地一点一点地朝着飞姐挪过去,与此同时,她看见他们身后有三两个消防员和警察慢慢靠近,向她打了一个手势。
可是……
“下辈子吧。”原飞说完笑了笑,努力克制的脸上,有轻松解脱。
他望着漆黑夜幕,忽然大声道:“我叫原飞。”
然后缓缓站起,如同他曾经看过无数次的,自己的偶像梅艳芳最后一场演唱会落幕时那样,用粤语朝着天空挥手高喊:“拜拜——”
接着闭上眼,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
周围是惊起的叫声,她听见顺乐撕心裂肺的呼喊。
兰泽尖叫,想去抓住飞姐的衣袖,衣袖从指缝中迅速溜走,强大的重力却将她往下一带,她重心不稳,在天台上猛然一晃,整个人也跟着往下栽去……
作者有话说:
说好的万字,所以后面还有一章,会晚点发,不用等啦
第26章 (加更)
◎抱抱◎
如果按照每层三米来算, 三十层楼,根据自由落体公式,重力加速度取值9.8, 一个人从顶楼落地的时间,大约是在4.2857秒。
也就是大约在4秒。
闭上眼, 身体失去重心的那一刻,兰泽仅用了一秒钟的时间便后了悔。
面临生死的时候, 人性无比脆弱。
所以那时她突闪过一个念头——她好像找到了一个更安全可靠的办法,但已经来不及了。
明明不用摔成肉泥。
心脏如同堕窖一般, 跟着身体一起迅速往下栽去。
烈风习习,宛如悲壮高歌。
她忽地想起,自己遇见飞姐的第一年,当时可讨厌这个男生了。
起因是他在她面前提醒过她, 妹妹, 你那个男朋友可不像个好人啊,姐姐眼光准, 你信姐。
她那时就觉得这个人太以为是。
成天像只骄矜的花孔雀,骂人的气焰可嚣张,身边围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人, 不管哪处交际场合都能碰着他花枝乱颤的得瑟样。
唯一有点眼光的, 是他的偶像是梅艳芳。
梅姑要是有幸还在,指定嫌他丢人。
后来是因为相处得多了,她才发现这人内里是真仗义。
坦诚、细腻、重感情。
那时尚且鲜活如此。
所以一段路走到现在,好好的, 怎么会成如今这样的死局?
兰泽没能抓住飞姐, 亲眼看着飞姐在自己指尖脱离, 余光里, 是所有的警察和消防员都向着这个方向冲过来。
而她已经顾不上飞姐的安危。
世界摇摇欲坠,身体往外倾去……
她认命地闭上眼。
——一双坚实有力的手臂,如同神祇一般,稳稳地、结结实实地揽住了她的腰。
接着,身体一轻,一阵天旋地转后,脚上有了落地的实感。
一切的转变不过是两秒的事,她大脑一片空白,惊惶地瘫软在地,那双手臂将她稳稳扶住,因为姿态难以将就,手臂主人的身体也随着她一并屈身蹲下。
全程都在死死护住她,将她按在他的胸膛前,宛如护着自己的珍宝。
她听见了男人的喘气声,有点急。
两个人贴得太近,她也难分清那阵快得像要蹦出身体的心脏到底是谁的。
平息片刻,男人才缓缓松开她。
而就是这时,缓过了劲儿的她,感官终于恢复正常。
她闻到了那人衣服上的清茶香。
这样小众而清冽的香味,对于此时此刻的兰泽而言,是一种绝对的莫大的安全感。
她甚至不用刻意去看人脸,便能准确地叫出他的名字——“程砚安。”
慢慢清晰的视野里,终于出现了他担忧又愠怒的脸,那么温柔从容的一个人,那天是头一次失了风度,提了声对她说了重话:
“胡闹!”
“这种事你怎么能自己上呢?!不要命了吗!”
她没问他如何会出现在这里,有的只是对死亡后知后觉的恐惧与凄惶,这种感觉在看见他的那一刻,又迅速转成对他浓浓的依赖。
就像是在外孤军奋战地厮杀,甫一见到他,却瞬间软成一个尽情啼哭的小兽。
方才的勇气在看见他的那一秒瞬间消失殆尽。
她是真的怕了。
她的手仍在以肉眼可见地发抖,眼底快速蓄上一层雾气,声音细弱而惶恐:“程砚安……”
“程砚安……”
她轻轻颤抖着,无意识地念着他的名字,一声一声,从疑惑仿徨,到可以信任依靠。
“我害怕……程砚安……”
“你再抱抱我……要抱抱……”
说完,她主动缠着他的腰身,孩子耍赖一般靠进他的臂弯里。
怀中女孩子细细抽泣,哭成一副娇气可怜的样儿气。那声音当真是磨人怒气,哭得他心都跟着碎了。
他纵使再如何气她冲动草率,此刻也都烟消云散。
刚刚见她坐在天台上,又摇摇晃晃的几近坠落。
三十楼的高度,即使是地面有缓冲的救生地垫,人摔下去,也会有生命危险。
她那么瘦小,掉下去还怎么得了?
生死只在一秒的念差。
他无比清醒,要么天人永隔,要么皆大欢喜。
说实话,那一刻,是程砚安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尝到了害怕和无力的滋味,也是第一次知道了软肋的威力。
他毫不怀疑,若是他真没护住她,让她在自己跟前出了事,那么他将用一生的时间去不断复盘这场事故,然后不断去靠近那双与自己永远错过的手,不断后悔,不断愧疚。
而在接住她的那一刻,打小就是唯物主义的人,突然就感谢起上天让他在方才眼疾手快了那么一两秒。
神佛有恩,万幸于他的爱人。
岂止是她觉得后怕?
程砚安应她的话,紧紧地将她拥进怀里。
令人窒息的力道,将她狠狠地嵌入身体,恨不能融进自己的骨血。
她伏在他肩头上,哭得细碎而惹人心疼,他的衬衫被泪水打湿,女孩子娇啼的声音不依不饶,彼此紧贴着比任何时候都亲近。
她能感受到他身体的肌肉曲线,同样,他也是。
“乖了,不哭。”他温声安慰她,大掌轻扣着她的后脑勺,好言哄着。
小姑娘整个身子都不管不顾地贴向了他,那姿态就差没往他腿上坐,可看着也差不多。
本意是想第一时间上前探看的医务人员被硬生生卡在那儿,不知是该冒昧上前,还是劝服自己那姑娘的样子看着也不像是有恙的。
不远处是顺乐终于松了一口气后的号啕大哭。
“你们俩这是干嘛呀,想吓死我!王八蛋!”
“跟我去医院,不然你就死定了原飞!”
“我真的会揍你!”
周遭人来人往,纷乱不堪。
她发泄出来后也渐渐回过了神,哭泣声慢慢成了小小的呜咽声。实在是没出息地腿软到现在,没办法查看飞姐状况。
可离得这么近,飞姐还有精力反抗医务人员检查身体,状态看着可比她好太多。
此前周围的人一蜂窝全围向了飞姐,也就是此刻,才有医务人员终于鼓起勇气上前询问她是否有事。
哭得实在是太没形象,她赖在他的肩头没脸见人,只闷声说了句“我没事”。
那个姐姐再三确认,她都坚持没事。
程砚安直接替她解释:“哭得丑,不肯见人。”
医务姐姐笑起来:“刚刚替咱们拖延时间还那么威猛呢,这会儿怎么反倒害起羞来了?”
程砚安有意逗她开心,故意火上浇油:“说你威猛呢。”
“……”
“程哥你女朋友还挺可爱的,”医务姐姐调笑道,“好好安抚一下,没事了,祝你们今晚好梦。”
怎么听都觉得不对劲,他也不解释。
兰泽想咬他,可咬了就更不对劲儿。
“你得解释,”她从他肩头上起来,花着一张脸,没什么威慑力地瞪他一眼,偏偏还要郑重其事地向他强调,“你得解释!”
两个人刚松开,她还半坐在他腿上,手搭在他肩膀,他的双手也尚且揽住了她的腰与背。
这会儿挨得近,他看清她脸上的泪痕,以及那双肿得像水蜜桃的眼睛。
他好笑地捧起她的脸,小脸被迫高高仰起,看着他,哭过的眼睛里润着水,看着楚楚生怜。
他微微俯身下去,认真到几近专注痴迷。
大拇指替拭去眼角的泪,动作轻柔小心,指腹摩挲过她细腻的肌肤,带起一阵无端的战栗。
他暗声问她:“那你以为我为什么不解释?”
“为什么?”
“……”
又被气着了。
程砚安是真懒得给这个榆木疙瘩解释,干脆松开她:“你朋友的父母能联系上么?”
“能。”
“警察那边儿没什么大事,就是得走个流程,你看你是休息一下明天补录,还是待会儿我带你去。”
她却怔怔看着他,没回答。
相比起他的操心,她倒像是神游了太虚一圈,懵懵的,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程砚安……”她忽然叫住他,眼里朦胧又迷茫。
“嗯?”
兰泽模样呆呆,想起刚才那双捧着自己脸的手。
仿佛是大脑过了一遍后,突然抽了系统,就这么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一句——
“你以前对你前女友,也是这样么?”
作者有话说:
死、亡、提、问
第27章
◎春雪◎
那夜喧嚣而繁杂。
飞姐在坠落的前一秒, 被距离最近的那位消防员死死抓住,一群人齐心合力,最终才被救下。
上了救护车被送去医院检查后, 警方便联系上了飞姐的父母。
听说是刚抵达云城,忽闻这样的噩耗, 原母便没忍住,当场就蹲在机场崩溃大哭, 然后与原父匆匆买了最近的航班赶回京城。
兰泽走出警局时,京城的夜正深。
颊边仿佛还有他指尖轻捏时的触感, 她出了警局,眼神便四处寻人。
柏油马路空空荡荡,静谧得几近死寂的氛围笼罩在人的心上,沉沉地压下来。
警局外, 程砚安站在车门旁, 正和人打着电话,手轻轻摩挲着车耳朵, 神思游离,眉心紧皱。
这个时间不可能是工作电话。
她慢慢走过去,听见他对通话那边的人恭恭敬敬地说了句“您放心”。
说这话的时候, 正好回过身, 看见了她。
于是自然而然地将手机递给她,悄声道:“兰理叔。”
一听是兰理,她接过手机时有片刻徘徊。
兰理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护妻护女如命, 宁肯是生意砸了都得让她与于舒然两人日子顺心好过。
当初来京城上学, 兰理担心她的亲爷爷对她做什么, 反复叮嘱她行事谨慎万事小心, 要是真出了事,他哪怕是此刻人在俄罗斯,也会立马放下手头的工作,毫不犹豫地飞到她身边来给她出气。
正是因为这样,明知不合时宜,却也依然拜托程砚安代为照顾她。
“爸,我……”她怕他担心,嗫嚅着不知该说什么。
兰理轻嗤一声,骂她:“不让人省心,打小就这样,臭丫头。”
她理亏心虚,低着头,踢了踢路边的小石头。
“本是想骂你一顿让你长点记性,但看在砚安替你说话的份儿上,饶你小命。”
“放假早点回家,就这样。”
兰理挂得果断,她还没能从这席话里提取出重点,听筒里便没了声。
她转首看向身旁的人,泰山压顶也能屹立不倒无事发生的样。
帮她说话?
程砚安洞悉一切,在她看过来时便替她开了车门,掐断她即将问出来的话:“去医院,还是去我家?”
他问得也没什么错。
飞姐还在医院不知道情况如何,这个时候也不可能回学校了,不去医院就只能去他家。
可是……兰泽心底又开始犯起矫情,伴着夜色,这人暗哑的声音,平白无故地叫人无故心悸。
也没犯错,可就是心虚。
她小声说了句“去医院”,再回头时,便见他一直盯着自己。
深黑的眼眸,含了几分淡淡的笑。
“看我做什么?”怪叫人不自在。
他倒也不点破她的小心思,只道:“上车,我送你。”
她默默地跟着他上了车。
半个小时后。市医院外。
兰泽在车上问过顺乐基本情况,没什么大问题,只是情绪失控,被护士打了一针后暂时睡下了。
今夜注定是难眠了。
可到底还是年轻,这么来回折腾了一晚也不嫌累,身体里的细胞反倒全都亢奋起来。
她下了车便要往医院冲,可程砚安却忽然叫住她。
她步子一顿,回头,见他从车上走下来,手搭在车门上,人比车高出小半截,就这么看着她。
他说:“我在外面等你。”
“不用……”
这件事他却不容她拒绝,直接转道:“有什么情况给我电话。”
言及,他顿了一下,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有我的联系方式么?”
有没有他自己心里不也很清楚么?
明知故问。
可她却模样委顿地说只有微信。
于是他朝她伸出手,示意她给手机。
她递过去,看见他在自己手机上输入了一串号码,然后点点停停了几下后,还给了她。
好奇他干了什么,接回来后她瞄了一眼。
结果霍然看见他给自己存了个备注——“昭淮哥哥”。
昭淮哥哥……
她猛地想起那天被他困在车里欺负的羞耻细节,这人摁着自己叫了一遍又一遍的“昭淮哥哥”,鲜有的浪荡在那夜尽显。
血液迅速冲上脸,羞极了,瞪他一眼。
无耻!
无耻无耻无耻!
他靠在车上,偏着头,笑了。
往日最是正经的人,今夜难得多了几分痞,竟也不为她开解,就这么直喇喇地等着看她羞怯上头。
她招架不住他这样的笑,被他这样凝视时,总觉得自己像只待宰的羔羊。
“我走了……别看我!”
乖巧清纯的一张小脸却操着故意凶狠的语气,说完还觑了他一眼。
他就喜欢她这副有趣可爱的样子。
笑意加深,颔首:“等你。”
她知道这个男人最重承诺,说到做到,听着他最后一句,忽然便觉得很安心。
与他在楼顶时抱着她时一样,可以将自己浑身上下都放心地交付给他。
跑进医院之前她还不忘回头看一眼确认。
那辆车果然还停在那儿。
住院部的走廊静悄悄的,并不明亮的灯光催得人昏昏欲睡,兰泽在病房外看见和衣坐在长椅上的顺乐。
顺乐面目有些憔悴,是刚刚崩溃哭过,此刻眼睛还红肿着。
见到她,开口道:“得亏是你们俩都下来了,要是真掉下去,哪怕只有一个活着,我这辈子都走不出来。”
其实想想也能理解,一夜之间失去两个最好的朋友,换做谁都受不了。
兰泽默然,心疼地搂住顺乐。
怕影响病人休息,顺乐哭得压抑又小声,骂她:“平时怎么没见你胆子那么大呢?都装的是吧?真行。”
“哪有。”她替自己辩驳,“我是着急……”
顺乐忍着哭腔,就着一口浓浓的鼻音,不肯放过她:“管你着不着急,都不能自己站上去,这种事儿得交给专业的人,你就是傻叉学生,懂什么心理技巧?”
“……”
顺乐骂人是真有一套。
兰泽扛不住,提了一口气,转移话题道:“飞姐的爸妈几个小时后就来了,他们会不会闹医院呀?”
蛮横得能将飞姐禁闭在家,无礼得能
将她们住的房间反锁,想想,能做出这些事,闹医院好像也没什么不可能。
“谁知道,管他们呢。别伤着我飞姐就是。”顺乐说。
这一夜里发生了太多事,显得漫长又短暂。
她和顺乐彻夜未眠,可未眠的人却不止他们。
原父原母是在天蒙蒙亮的时候赶来医院的,一身风尘仆仆,两位家长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
令她和顺乐意外的是,这次竟然没有预想中的大吵大闹。
听闻原飞还在休息,原母不敢进去打扰,只站在病房外看着,捂着嘴失声痛哭;原父却满脸沉重,沉默了许久后,只说了句,要不然……就随他吧。
二老大抵是没想到自己所信奉的那些机构严苛的改造方法,竟会有朝一日要了自己儿子的命。
是啊,哪里会有真想要自己孩子命的父母呢?
孩子与父母,也总是父母妥协得更多。
兰泽反思着自己之前对原父原母的偏见。
自己好像还是不太成熟。
当她把这件事说给程砚安听的时候,他没回应她的自我反思,反倒是别有深意地笑了笑,说:
“是啊,哪里会有真想要自己孩子命的父母呢?”
说这话时,回程的路上已经冒出霞光,晕染着城市上方的雾气,笼罩出层层黄色的光晕。
听着他的话,她却莫名想起多年的那桩往事。
是于舒然曾经告诉自己的:兰理当年为了能摆脱自己的父亲,重伤住院,差点丢了半条命。
还是兰景明动用了巨大的医疗资源才将他从死神门前拉回来。
她渐渐入了神。
往事禁忌,她不知道的细节实在太多。
但至少那一刻,她忽然开始动摇,自己的这位亲爷爷是否被自己魔化得有些太过?
程砚安将她送回了学校,走之前还不放心地拉着她瞧了又瞧,问了又问。
问的都是她是否会有心理阴影,抑或是心理压力、应激反应。
本来没事,可她在他的视线里逐渐不自在,推了推他,将他推远了些,说自己没事。
那股小矫情的劲儿又犯了。
他笑得有点溺,看她红着一张脸像天边的朝阳,没能撑到自己回复她,便急吼吼地跑开了。
飞姐这么一闹,剩余的在校日子反倒显得和顺。
大四没什么课程,越到尾声越清闲,顺乐那天从医院回来后就安分了许多,成天待在宿舍里,不是刷剧就是逛淘宝买东西。
应付完最后一场期末考,校园里的学生锐减,路上稀稀拉拉走着几个还得上课的学生。
而她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了。
上飞机前,她看见飞姐沉寂了许久的朋友圈突然有了更新。
是他与原父原母共游长城的图片,配文:洗牌重启。
图片里,飞姐站在原父原母中间,背后是灰色城垛与连绵山野,飞姐嘴角咧着一丝笑,还是像挤出来的,可到底是和父母的合照,总归是多了点温度。
当时她准备完最后一场期末考,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看见这张照片,反手给了个赞。
那天首都机场的阳光很好,她心情也跟着变得明媚,拍下机场的照片也发了个朋友圈:
【明年见!】
一分钟不到,有人点下第一个赞。
她好奇是谁这么无聊,竟然秒赞。
一点开,程砚安。
看着那个头像,她心头一跳,立马就戳了过去。
方草草:【好哇,上班时间不好好工作,玩手机被我抓住了吧!】
程砚安:【嗯,抓住了】
看得出,他挺敷衍。
自讨了没趣,她关上手机。
从黑河到京城的路线挺复杂。
京城起飞,在哈市主城机场转机,等上几个小时,然后再从主城出发,抵达黑河。
她嫌麻烦,也觉得浪费时间,所以从来都是兰理派家里的司机亲自来主城机场接送,直达黑河。
四个小时的车程,总比苦苦等上几个小时才能登机的好。
今年在学校上天台的事儿兰理还没找她算账,她惴惴不安地回到家后,只见兰总坐在沙发里,高高在上地瞥了她一眼,然后继续看自己的书喝自己的茶。
于舒然从她身后荡过,嗤笑道:“哟,回来了?这看着安然无恙的,也没缺胳膊少腿,白担心了,挺好的。”
兰泽:“……”
这二位总裁和夫人都还生着她冲动行事的气呢。
到底是自己做错了事,于是只好一个人苦兮兮地搬着行李回到楼上的房间。
保姆赵姨笑着来给她收拾行李,两个人闲聊了近段时间以来的琐碎事。
赵姨说,得知她上天台救朋友的那一晚,于舒然是真给吓哭了,嚷着要去京城找她,说自己的宝贝出了事,怎么都得亲眼看一眼。
兰理在旁边怎么哄都哄不住。
还是程砚安及时往家里报了平安,兰理才有了底气安抚好于舒然。
听到这里,兰泽抿唇,心软了几分。
就知道于舒然刀子嘴豆腐心,这么多年,一点没变。
没办法,于舒然太爱她了。
她翘着小嘴,慢腾腾地下楼,看见于舒然在厨房里端着一杯红枣茶。
两双眼睛对望,瞪得圆鼓鼓的,谁也不让谁。
是于舒然先松的口,冷睨着问她喝不喝?
看着那杯冒热气的茶,她略有嫌弃地皱皱眉。
她可讨厌红枣了。
旁边的兰理却暗示性咳嗽一声。
她眼劲儿挺好,立马喜滋滋地弯眉笑道:“喝,辛苦总裁夫人。”
于舒然也最讨厌这个称呼,嗔她一眼,骂她:“找抽呢是吧。”
她冲着于舒然挤眉弄眼,小表情可爱得紧。
打打闹闹的,后续告诫警醒一番,这事儿也就这么过了。
最后一个寒假,于舒然不再逼着她每天晨起练功,她得了闲,最喜欢的做的事,就是睡觉。
黑河冬季冰天雪地,每天早上醒过来便能看见屋外厚厚的积雪,等到天越来越冷,道路上的铲雪机器越来越多的时候,就意味着马上要过年了。
临近年关,街上一派喜气洋洋。家中从腊月十八就开始陆续有人来访,兰泽时常一觉醒过来,下了楼就能看见不同的宾客。
于舒然要求她不论何时都要衣冠整齐,可好不容易放个假,她实在懒得收拾自己,于是她成天不爱下楼,呆在自己房间里,无聊了便找顺乐飞姐解闷。
唯一的一次,还是腊月二十九的那一天,听说有人会在江边放烟花。
烟花不稀奇,可兰泽从小就喜欢那种亮晶晶的东西。
碰巧那天也有宾客在家,还带了一只粉嫩嫩的小团子,张口闭口就是黏糊糊的“姐姐”。
叫得人心都化了。
兰泽喜欢她,于是便顺带着粉团子开车去了江边。
到的时候江边已经围了许多人,粉团子执意要玩仙女棒,她拗不过,便给她买了一盒。
仙女棒星光耀耀,在黑夜里划过一道迤逦的辉华。粉团子手舞足蹈,奶声奶气地说“姐姐和仙女棒一样好看”,然后便笑得宛如吉祥娃娃。
她看着,也跟着一起高兴。
程砚安的电话就是那个时候打过来的。
看着屏幕上跃动着的“昭淮哥哥”四个字,她蓦地想起,这个号码虽一直在她手机里存着,可她却从来没想起主动拨过。
就连问他的新年假日计划,也是在微信里。
他说过年估计得值班,可单身的同志都统一默认过年得相亲,所以大概也没什么人安排他。可不知怎么的,后来又给安排了大年初一初二两天值班。
心脏有一瞬间热切的跳动,她接起来的时候甚至有些许的期待:“程砚安?”
他那边的声音空旷而遥远,隔着听筒,他的声音却如同就在她耳畔呢喃。
他像是在笑,问道:“在干嘛呢?
“放烟花。”
“仙女棒?”
“嗯。”
他又笑了一声。
被听筒降低音质后,有种旧唱片似的悦耳。
“回头。”他说。
兰泽微怔,像是猜到了什么,下意识回眸。
一树春雪,无尽风月。
买烟花的小摊前人来人往,旁边是粉团子嘻嘻哈哈的惊喜叫声,远处有人在喊“烟花到底什么时候才来?”
而他跨越两座城市,顶着寒风霜雪,不知颠倒了多久的航班,最后抵达这里。
他说,回头。
泽泽,我在你身后。
作者有话说:
单身老同志来相亲啦:D——
迟到太久,发24小时红包啦
第28章
◎像女婿上门◎
像是一场梦。
如同不远处江边上的一叶舟, 沉沉浮浮,恍恍惚惚。
身后江火弋弋,两国通明。
有路过的人说起今年会有两场烟火表演, 一场是今晚,在江边, 另一场是大年三十夜,在市中心广场。
声音由远及近, 又逐渐远去。
严冬时节夜里难得热闹,她裹着厚厚的白色羽绒服, 带着一顶毛绒帽子,深红色毛呢围巾在脸和脖子上绕了一层又一层,本来就巴掌大的小脸,最后只剩了小半张, 露出一双灵气的眼睛, 怔怔然地看着那个突然出现的人。
是真傻了眼。
白天的时候还说单位要他值班的人,晚上便像瞬移一般, 降临在她面前。
兰泽眨眨眼,嘴角忍不住地上扬。
“程砚安?”
小女孩的心思藏不住,她念出他的名字时, 尾音上翘, 疑惑里隐隐多了几分欣喜。
她想问他是怎么找到她的,转而便想起自己有发过在江边等烟花的朋友圈。江边有烟火秀的消息黑河人几乎人尽皆知,他若是有心找到她,一定很容易。
这人大冷天的, 高领毛衣外就套了件黑色大衣, 宽阔的肩头覆了雪, 眉眼温润。
寒风凛冽地吹来, 穿透羽绒服,刺进骨里,手脚冰凉。她瑟缩一下,视线落在他开敞的大衣,那时候她便不自主地想,若是能钻进去,那里面的身躯一定火热。
思及,她微愣。
很快便将这份淫思遏制住,并狠狠唾弃自己。
平时垂涎同寝杨允熙的身材也就罢了,怎么能任谁都能乱想呢?
在这个当头,他却已经笑吟吟地走过来,替她扫去了围巾上的雪碎。
“怎么,不认识我?”
熟悉的调侃,带着故意调动她情绪的话意,她故意摇头,装作痴傻地问道:“你是谁啊?”
程砚安哼笑一声,拉起围巾,直接将她整张脸都裹住,然后便如愿地听见她娇甜的哼唧埋怨。
她伸手想拉下围巾,却被他阻止——他双手按在她的脑袋两侧,定住了围巾。
她来不及停止动作,于是手就这么覆在他手背。
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她滞在那里。男人的体温即使在寒夜里也依然温暖,隔着一层围巾渡过来,烫得她的脸颊都开始升温。
隔着围巾小小的缝隙,她隐约感受到他靠了过来。世界是红色,他的影子却是黑色。
很奇怪,视线明明被挡住,她却能将他此刻的模样完美刻画描绘。
一定是坏着笑,然后俯下了身。
接着,他的声音落下来。
“小姑娘长得这么可爱,怎么这样狼心狗肺?”
她不服:“哪有?”
“没有么?”他双手慢慢搓揉着她脑袋,揉得她跟着频率幅度摆动,“那怎么这么会伤我的心?真不认识,嗯?”
她被他捉弄得摇头晃脑,呼出他的名字意欲喊停,被迫抓紧他的手腕,弯着嘴角直笑。
粉团子在旁边拉住她的手,也跟着他们俩一起笑,口里还叫着“羞羞,哥哥姐姐羞羞”。
小孩子不懂那些,只看着她们与自己爸爸妈妈相处得一致,捂住眼睛开怀大笑,咿咿呀呀的,乖得不得了。
兰泽说那是兰理朋友的孩子,今天也是带她出来玩的。
程砚安瞧了粉团子一眼,皮肤瓷白,眼睛漆黑澄澈,干干净净。
软糯粉嫩,像极了兰泽小时候。
他直接将她抱了起来。
一米八五往上的大男人抱着个小布丁,画面格外和谐温馨。
粉团子不认生,趴在他肩头上手舞足蹈,程砚安小心托着粉团子,有时候会被粉团子空中挥舞的手打到,却不甚在意地护着粉团子的腰,怕她弯腰摔下去。
动作体贴而人性化。
要是有机会,他一定会是个合格的父亲。
那是兰泽当时唯一的念头。
收回视线,她细细整理好围巾,压紧。
脖颈处的布料仿佛还残存着两人交织的温度。
于是那个念头在这种时候,又不合时宜地钻了出来扰乱了她的心绪。
那种感觉真的很奇怪,却又说不上来。
但在解决问题方面,兰泽是个绝对的行动派。
“你对你的前女友也这样吗?”
她的问题总是突然又直接,正和粉团子玩得开心的程砚安被问得噎了一下,没能跟上这姑娘的脑回路。
“怎么突然问这?”
“就是好奇,”她追问他,“是这样么?”
程砚安觉着在她面前提自己过往那些事儿古怪得很,于是望向别处,极其生硬地转移话题:“这烟花什么时候才来?”
他目的太明显。
兰泽此时却已不大上心此行的目的是看烟花,直戳戳地挑开:“你上次也这样回避我。”
程砚安:“……”
以前怎么没觉着这姑娘有这么大的压迫感呢?
看着乖乖小小,实际却厉害得不得了。
头疼。
可他也是真没想过要怎么去回应她这个问题,也没想过他那么多经历,她怎么就好奇这个?
幸得是那束烟花突然在天空炸开,她心思全在他身上,被吓到直接忘了自己的讨伐。
五彩烟花斑斓,粉团子开心得直叫“姐姐”,兰泽忙着应和粉团子,转身就将这个问题抛诸脑后。
于是才这么不了了之——
程砚安来了黑河,还是在过年这种家家户户团圆的日子。
这件事对于兰泽而言,仅仅只是多了一份乐趣。
可在旁人眼里却颇有点意味深长。
兰理和于舒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程砚安是个稳重的,不确定的事不会明说,更不可能毛毛躁躁地便表明心意和立场。
凡事在出手前,一定是经过漫长的观察,对胜负有了把握,才会步步攻略,一击即中。
所以他能行动,且做到这种地步,除了一部分的胜券在握,还有一部分,指定是他们那个不争气的闺女对他有某种程度的回应附和。
否则他不可能会这么贸然地来到黑河。
深知其中的道理,兰理第二天清晨便与程砚安撞了个巧,两个人都是绝顶聪明的老狐狸,在棋盘两端坐下,一场博弈,明面上和和气气却各怀心思。
程砚安作为小辈,只当自己是陪同解闷,进退自如,输赢皆在掌控。
只是,他与兰理两人都明白,即使再如何使心眼,有的事,也是应该直接挑明言说的。
兰理推了推眼镜,走了一步棋,终于先开了这个口:“今年难得大老远地从京城赶来黑河,只是送个年货?”
家里储物间里几乎堆满了他带来的东西。
大大小小,琳琅满目,山珍海味珠宝臻品应有尽有。
这规格,可不像是来拜年的。
像女婿上门。
程砚安却笑了笑,避开兰理棋桌的追杀:“这次是兰理叔悟错了,我的确只是特意来拜个年。”
兰理执棋的手一顿。
程砚安的话还在继续:“只是这其中唯一没有太大差别的,是我自己想见见她。”
所以才大老远地跑到这里来,打着拜年探望的幌子,也只是为了见一见兰泽。
倒是自己想得太过深入。
男欢女爱,循序渐进,这种行为也算正常。
兰理笑着点点头。
只是不管是什么目的,他都得把话说清楚。
斟酌片刻后,兰理半严肃半玩笑地道:
“你知道,泽泽今后有自己的职业规划,我做父亲的,自然也是为她铺好了路。”
“她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首席,你也知道,有的首席舞者一辈子都不会生孩子,甚至连照顾自己的家庭都吃力。”
兰理说完,摆动一颗棋子,盘中局势瞬间明了——将士开道,兵临城下。
程砚安却没再动。
是懂了兰理的意思。
他缓缓说道:“兰理叔,我未必是个看重繁衍的人,也始终尊重伴侣的任何决定。除了生死,都是小事。”
除了生死,都是小事。
这是一颗实打实的定心丸。
程砚安嗓音透着诚恳,这一番话简练而精准,听得兰理与厨房的于舒然同时抬起头,视线隔空交汇,彼此心照不宣地传递着某种情绪。
程砚安洞悉人心,知道他们俩的担忧与试探,这么坦诚相待,反倒省了很多事。
兰理满意地笑起来。
其他的已经不用明说。
兰理明白程砚安是个懂分寸知进退的人,程砚安也明白即便是万事俱备,关键也是在兰泽这阵东风。
兰泽就是这时候突然冒出来的。
小姑娘穿着睡衣,踩着兔子拖鞋,噔噔地几下便冲到他们的会客厅外,趴在门边,眼巴巴地看着里面正下棋的两人。
兰理是亲眼看见自家闺女直直望着程砚安,都没功夫多瞧自己一眼。
啪。
象棋被人用力按在棋盘。
程砚安低声笑起来。
“做什么?”兰理睨她一眼。
兰泽眼神就没离开过程砚安:“我做梦梦见哥哥来黑河了……我怕是梦……”
兰理深吸一口气。
这棋下不下去了,他直接推翻起身,哼了一声,酸劲儿十足,酸得从厨房出来的于舒然都开始牙痒痒。
“这两天公司应酬多,你们俩在家好好照顾自己。”
顿了顿,又问道:“砚安几时回去?”
“初三。”
兰理笑了:“那正好,这两天忙完了再与你好好博杀。”
这两天的兰理几乎都会辗转于公司内部的各个聚餐之中。
三十晚是全公司的团年宴,上至公司高层下至清洁员工全部到场团聚。而家中赵姨过年得回家,三十晚到初四家里都没人,以前兰泽会跟兰理于舒然去应酬局,可今年不用了。
她有程砚安了。
等到兰理离开后,她才问出自己心中的疑惑:“怎么是初三了?”
明明记得他初一初二得值班。
程砚安轻松一笑:“跟同事调了个班,换成了初四初五。”
说换就换。
“你找的什么借口?”
程砚安没着急回。
黑河这片自成年以来他都没再来过,依稀记得小时候有过来访,却也没什么印象,于是他话锋一转,挑开她的注意力,问道:“不带我去你小时候的地方转转?”
兰泽本就是随口一问,这么一打岔,她很快便换了关注点,哦了一声:“那你等等我,我去换衣服。”
说完又哒哒几下跑回了房间。
毫不掩饰的急切模样,看得一旁的兰理直蹙眉。
兰泽那天特意挑了一件自己衣橱里最好看的外套,古典青绿色的底,点缀着缕缕山水风景,淡水墨的图案设计恰到好处地绕了肩部一圈。
为了不显臃肿,她少穿了件衣服,但同时贴了许多暖宝宝在后背。
最后系了一条粉色围巾堆在颈边,喜气洋洋地领着程砚安便出了门。
神气得好似一只打了胜仗的孔雀。
兰理轻嗤。
女大不留人,这话真不假。
出了门,穷风直直呼啸而来。
她跺着手脚,往程砚安的方向靠了靠。
程砚安一边向外走,一边系着一条围巾。她离得近,看见他很是随意地绕了一圈后,最后系了个疙瘩。
没错,是疙瘩。
丑得要命。
她没忍住,仿佛是自己的围巾被系了个丑疙瘩,十分嫌弃地怨道:“哎呀,你这个围巾系得好丑。”
他真的是很不会系各种结。
上次的蝴蝶结也是。
“手这么残,那你出庭的时候制服领带怎么办?”
“那个我会。”
“来来回回就一种吧。”
他颔首:“那个只需要一种就够。”
还挺骄傲。
“看着,我教你,”兰泽解开自己的围巾,一步一步地演示,“这样,左边压着右边,绕过去……然后这样……这样……看清楚了吗?”
程砚安却用行动证明,他并没有懂。
兰泽好脾气地又给他演示了一遍。
这次他倒是懂了,可怎么系怎么难看。
兰泽看着那个丑不拉几的结:“……”
原来上帝给他的智商开了窗,却把他手作能力的门给卸了。
就这样耐心反复教了好几次后,兰泽终于跳脚了:“不是这样的!程昭淮,你这个傻子!”
说完直接扑上去亲手给他左右摆弄着围巾。
程砚安笑得像只狐狸,看着眼前那颗凑近的脑袋,低了声,为难道:“怎么这么难系啊?”
楼上的兰理和于舒然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于舒然好心劝着兰理,拍拍他:“闺女迟早得嫁人,你趁早想开些。”
“……”
“毕竟在你选的人里面,程砚安是最合适的人选,甚至没得挑剔。”
兰理没反驳。
这一点,他的确不可否认。
没有任何人比程砚安更适合兰泽。
当年兰老爷子会与兰理闹翻,无非不是因为一个讲究婚姻门当户对,一个讲究感情自由端正。
可是在他们这样的人家里,纨绔作派如蒋清风诸勐,再好一些的,便如温行知这般玩闹有分寸的,即便是这样,也依然不符合兰理的择婿标准。
兰理不似兰老爷子,非得讲究个什么门当户对,所以他曾经想过,要是寻个普通人,一日三餐,喜乐一生也未必不可。
只是这个孩子身上流有兰家人的血,一来终究是血浓于水,亲情仍在,作为孩子的爷爷,他自然也有权过问;二来是他的那位强势惯了的老父亲,不可能不会过问此事。
于舒然作为母亲,最操心的莫过于——泽泽有舞蹈天赋,她自己也有心做首席舞者,这一生势必会顺着这条路走下去。
而舞者一生艰难,事业与家庭最难兼顾,尤其是想做首席舞者的人。
可怜世俗大多难以体谅,即使是愿意尊重支持,日子长了,被身边同龄怂恿对比着,人心不足蛇吞象,微词总归是会有的。
到时候免不得鸡飞狗跳,白白耽误了青春。
兰理与于舒然其实别无所求,只要他们的女儿一生顺遂无忧,可以无所顾忌地做自己喜欢的事。
所以思来想去,能入眼的,也就那么一个人。
——他符合所有人的标准,他难得地令兰家两方人点头满意,且他的容量气魄甚至不输当年孤注一掷的兰理。
程砚安,是兰泽本就没有受过这种环境的侵蚀,却无奈生于这种家庭的最佳选择;
也是一堆长辈的现实与理想的碰撞间,那份与众不同的难得。
楼下的兰泽被程砚安气得跳了脚,嚷嚷了句:“不是这样的!程昭淮你这个傻子!”
然后他们亲眼看见自家闺女朝程砚安扑过去,平时衣服乱扔乱放的人,竟然亲手替程砚安系起了围巾。
看着亲密的俩人,于舒然叹道:“你的眼光总不会差的。”
兰理推了推眼镜,睨她一眼。
这是拐着弯夸自己呢。
楼下二人却浑然不觉,亦步亦趋地便走远了。
消失前还能看见程砚安将他们那个活蹦乱跳的闺女一把抓回来,小心翼翼地怕她被车撞。
那天兰泽领着程砚安逛遍了黑河算得上好玩的所有地方。
要不是因为他出国不太方便,她一定带着他去俄罗斯那边喝啤酒。
那里的啤酒纯度很高,是当地人用大麦亲手酿的,喝着一股甜香味。
说起这个时,小酒鬼一脸兴奋地向他描述自己第一次喝那酒是如何如何上劲儿,又如何如何出糗。
说她抱着同学喊于舒然,还把人家施工用的三角路锥抱在怀里,硬说那是她自己家的。
当时施工那片区域的楼盘属于兰理麾下,她领着一帮同学就要冲进去大冒险,幸得是有个工头认出了她,给公司领导打了电话,层层上报,最后传到兰理耳边。
大晚上的,兰理黑着脸来接她,气得差点没把她水泥里去。
程砚安却听得轻哂。
酒量不高,倒爱喝。
贪。
听着那些叽叽喳喳里的故事,他闲闲地打了个转向,没一会儿,便在她所说的那个店铺门口停下。
这一带的建筑大都偏向俄式风格,圆拱门高高地顶在头顶,内里布置全都是依照俄罗斯那边的喜好。
边境城最容易受两国文化冲突,相互融合发展是最正常不过的事。
只是他想不明白,兰泽自小长在这里受这样的文化熏陶,怎么还能这么水灵嫩软,像个南方姑娘。
两个人进了店门,兰泽熟门熟路地和老板娘打着招呼,问了他忌口后,点了两碗海鲜小馄饨。
寻了位置坐下,她低头看着手机里的消息,翻着翻着,突然抬头问他:“待会儿吃完咱们去市中心的大超市买点吃的好不好?大年三十就我们俩在家,会无聊的。”
说着,将手机举在他面前,上面是某中俄联合超市的优惠促销,长长的一页,她只翻到一支冰淇淋的广告页面。
“这家冰淇淋的草莓口味和别家不一样,我想吃,你陪我去。”
说起时,嗓子里还是那副发嗲的甜音。
他自然甘之如饴。
热腾腾的小馄饨很快便被端上来。
老板娘是从俄罗斯那边嫁过来的,做生意也一向实诚,馄饨馅儿新鲜又大个,有整只虾仁包在里头,一口下去,弹软香滑。
兰泽胃口大开,举着筷子正准备开动,却忽然瞥见对面的男人正矜贵地往外挑着葱蒜。
她眨巴着眼睛:“你不吃葱蒜啊?”
他没回,只一点一点地把葱姜蒜往外挑。
兰泽目不转睛地看着,忽然发现,这人骨子里隐藏的那些少爷脾性,好像在这一刻才稍显几分。
等到他挑完了,兰泽伸手,把自己面前的那碗推了过去,又把他挑得干干净净的碗端到自己面前。
“挑吧。”她双手握十,认真得不像话。
程砚安:“……”
他笑了一声,像是认命一般。
接着顺着她的愿,继续挑着那一碗的葱蒜。
兰泽低头吃了一口,又去偷偷瞥他,见男人丝毫不气,甚至耐着心,听话得很。
这个点已经没多少门客,老板娘盯着他们许久,趴在身后的桌子上,用俄语八卦地问她,泽泽这是你的男朋友吗?
兰泽赶紧不认同地摇摇头,解释这是她一个关系很好的哥哥。
“只是哥哥?”对面挑葱蒜的人头也没抬,忽然这么问了一句。
兰泽没能及时反应过来,口里茫着单音,不解地望着他。
那不是哥哥还能是什么?
他神色如常地挑着碗里的:“没事,你吃你的。”
“哦……”
等到吃了几口,她才突然反应过来。
被汤汁呛了一下,赫然抬头,眼里布满惊悚:“程……程砚安,你能听得懂俄语么?”
兰泽死死盯着他,见这人眼眸里乍然碎起笑意,然后在脸上一寸寸拉大,最后漾出嘴角来。
而她却在他不多言说的狐狸笑容里,崩塌爆炸,恨不得原地去世。
他能听懂。
所以上次在四九城,俄罗斯代表团的娜塔莎说的那些淫言秽语,什么“你男朋友看上去床上功夫很行”之类的话,他……全都知晓么?!
作者有话说:
我为我自己昨天的不守时感到羞愧,实在太累了呜呜呜……这几天应该都是这样的,会尽量日更,如果日更不了,隔日也会尽量多更一点出来的!手机码字实在太慢了啊啊啊啊啊
最后,还是揪小可爱发红包吧,24小时内都有——
第29章
◎痒◎
那碗馄饨是兰泽迄今为止吃过最难咽的馄饨。
默不作声地将这些事照单全收, 然后突然某一天想起来了,给她致命一击。
她越想越觉得程砚安做得出这样的事。
上次爷爷微信的事他不也这样么?
程贼!
对面的人慢条斯理地挑着葱蒜,不看她, 任她心慌意乱胡思乱想,也不说话, 故意吊着她,叫她抓心挠腮疑神疑鬼。
程砚安是想起自己准备飞往黑河前, 向杨怀远商量换班的事。
杨怀远一听他要换班,相当敏锐, 眉头一挑,直接问道:“怎么着?这么快就要回家见父母了?”
杨怀远这种摆在明面上的试探,若是换作以往,他随意找个由头都能敷衍过去, 可那天他没承认, 也没否认,只问他换不换。
等同于默认。
他们办公室里向来把单身同志的终身大事排第一。而程砚安作为一堆已婚已育的检察官里唯一一个单身老同志, 这好不容易有了情况,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支持。
于是这事儿比程砚安想象得更加顺利。
杨怀远得知他是上门拜访岳父岳母,二话没说就换了大年初一初二的班。
其实来黑河之前, 程砚安就已经非常清楚, 自己来这一遭,不管兰泽如何态度,至少两方家长眼里,这件事一定会变质, 到时候, 总会或多或少地影响她的抉择。
可他从未因为冲动迫切, 而做过这样几乎算得上是胁迫姑娘点头的事。哪怕是当年谈恋爱, 他都不曾使过任何心机手段,去强求过任何缘分的停留。
所以他这样不计后果风尘仆仆地赶到这儿,怎么舍得看她一副窘迫失神的模样。
他的笑意慢慢归于淡柔。
“也就会这么一两句,其他的就听不明白了。”
这个解释简直是直击兰泽最为困惑纠结的点。
话一出,难受在一瞬间荡然无存,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她眼睛渐渐亮起来,将信将疑地问他:“真的?”
“骗你做什么?”
听见这声确认,心中的大石沉沉落地,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别的她不管,她也只求那一句他听不懂。
不然就太要命了呜呜呜呜……
总不能让他猜到自己后来真的有去试想过那样的事情吧?
他这么聪明,谁能保证他不会料到呢?
有了程砚安的这句安抚,后续总算是磕磕跘跘地吃完了那碗馄饨,她的提心吊胆也在他不着痕迹的话题转移中渐渐淡化。
不得不说,和他相处很舒服。
她想,这人好像真的可以随时察觉到对方的不适,并及时照顾缓解。
这种人的确招女孩子喜欢。
餐后两个人又开着车去附近的超市买冰淇淋,进超市的时候天色便已经落下夜幕。
她喜欢在超市里头东逛西逛,猎奇一些好玩好看的东西,以前兰理工作繁忙,极少与她一起逛超市,偶尔有机会,也会受不了她活跃跳脱的状态逼得直接推车走人。
可难得程砚安却这么有耐心,总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一转头就能找到他。
只是有时候会皱着眉,拿起她往购物车里扔进去的那些小零食。
前方的兰泽在俄罗斯特产区域里转悠了一圈,视线在某处忽然顿住,然后急吼吼地跑到他身边,压低了声,像个小飞贼。
“程砚安,你快看那个人!”
“什么?”
“像不像人鱼汉顿?!”
“那是什么?”
兰泽:“就是一条香肠嘴的蓝色鱼鱼。”
程砚安是真没忍住,直接掐住她的后脖颈:“……欠收拾吧你?”
他的力道带着惩罚的意味,捏得她轻轻一缩,怕痒,直求饶。
她求饶的声音没什么骨气,像只猫,轻轻嘤咛,带着粘人的卖乖撒娇,一声娇气粘糊的“哥哥痒”,喊得程砚安的手一松,硬是忍住没继续欺她。
她人还没来得及溜,尚且在他的臂弯里,他一低头就能看见她雪嫩的肌肤,和毛茸茸的头。
这时一位身体硬朗的大爷从他俩身旁路过,意味深长地“啧”了一声。
程砚安不知道听没听见,可兰泽听见了。
“……”
兰泽巴巴地望着大爷离开的方向。
人家也没明说什么,这个亏,还得自己吃。
这样的误会以前也没少闹,他人的眼光兰泽也一向不大在意,也就当下心梗片刻,并不足以叫她挂心上。
两个人大年三十的晚上在超市里逛了许久,买了一堆吃的,再出超市,街上好像更冷清了些许。
晚上八点的黑河天幕已经黑透,超市也在他们迈出门的那一刻关闭。
过节的日子,霓虹彩灯照透了半边天,行人寥寥无几,连车都没几辆,唯一热闹的来源,是隔壁透出的喜庆春晚节目。
这个时候,大家都聚在市中心等着看烟火表演,抑或是待在家里看联欢晚会。
她看着天际的红晕,忽然偏头对身旁的男人道:“程砚安,今晚不回去了好不好?在家跨年冷冷清清的没意思,我们去大笨钟那里跨年,怎么样?”
其实去哪里都行。
只是程砚安望进她眼里的亮晶晶,发现自己拒绝不了她。
于是所有行程都顺理成章。
今年有程砚安陪着跨年,一切好像都格外不一样,而在此之前她也从没想过今年竟会是他陪着自己过年。
大笨钟接近市中心,市中心今年也有烟花表演,所以那地方人一定也很多很热闹。
也正因为人多热闹,程砚安在那条街寻了很久的停车位,最后才在偏远的某个商业街区找到,可二人距离大笨钟已经很远,不得已,只能慢慢往回走。
临江的街道晚上又湿又冷,她出门的时候臭美,只贴上了暖宝宝,这会儿暖宝宝好像早已没什么作用,她只能裹紧自己,然后搓手取暖。
昏黄路灯下,有几束斑斓灯光掠过他眼前,又晃过身侧小脸通红,一直搓手取暖的姑娘。
程砚安无声叹息。
之后便寻进街边某家生活超市,在里头穿梭半天,兰泽在门口等了许久,约莫十分钟后,她看见他提了一只购物袋过来。
她看见他徐徐靠近的颀长身姿,肩头不知从哪儿覆了碎雪,零星几颗,落在黑色大衣上格外显眼。
兰泽看得发怔,等到人走近后,才想起问他去买的什么。
在将购物袋递过去之前,他往她手里塞了一只又圆又扁的东西。
还没看清那是什么东西,那只接过它的手便清晰直观地感受到一股烫人的温度袭来。
低头一看,是只蓝色鱼鱼的暖手宝。
已经被人充了电,此刻正发着热。
正在错愕,就见他的手又伸向袋子里,对她说道:“衣服脱了。”
兰泽:“?”
买了个暖手宝就想让人脱衣服?
什么道理?!
程砚安眼瞅着这姑娘狠狠瞪他一眼,然后抗拒一般地将暖手宝往他怀里一塞,把衣服裹得更紧,活像他是个企图占她便宜的混账。
又想歪了。
真行。
于是他慢悠悠地从购物袋里取出几张暖宝宝,眼里有一闪而过的谑意:“那你自己贴?”
“……”
兰泽大窘。
她真的快要习惯在他面前丢脸了……
抬头看这人神情,平平淡淡古井无波,估计也是习惯了。
能感受到血液往脑袋冲的感觉。
这一秒,她脱衣服的速度比什么都快。
拉下外套,背对着他,只想把自己当成一只无情无欲的洋娃娃。
身后上方传来他低沉的笑。
很轻。
在下过雪的黑夜里,酝着暖。
她故作轻松的逞强样子是当真快要破碎。
想尖叫着捂住他的嘴,不要说话,不许笑,心头发紧,尴尬得连冷风吹来的刺骨感都淡了几分。
他替她拆下和贴上暖宝宝,指尖总是会略略触过她的后背,隔着一层不厚不薄的衣料,她一个激灵,微微耸了耸肩。
“这么敏感?”
他低磁的声音如同雪夜一般飘渺,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耳朵也变得很敏感,心脏也是。
总会往不好的方向去想,她甚至会不可遏制地去想他的身材其实真的很棒。
所以为什么人家只是一句关切,她便能像个淫贼一样想到这一层?
兰泽快要溺死在他性感的声音里,低低地嗯了一声,委屈巴巴、却又很诚实地告诉他:“痒……你一碰我我就痒,你再轻点啊……”
身后许久没有动静。
风在呼呼地吹,吹得她身体渐渐有些僵冷。
空气好像更冷了。
她实在受不了,颤着声嗔怨地问他:“程砚安,你贴好了吗?”
他终于回应了她。
轻轻的、从鼻腔里发出的一声嗯。
与此同时,被她拉在臂弯间的羽绒服,也被他双手提起,然后往上拉,盖住肩头,绕过胸前。
男人的长臂就这么自然地从后面围住她弱小的身子,如果她此刻能偏头,一定能撞进他汹涌着欲/望的黑眸。
温暖袭来,她长舒一口气。
蓦地,在这样一个只剩几个小时便会迎来新年的黑夜里,她忽然想起,今日这幅场景,在今年京城的程家老宅好像也同样上演过。
那时候她险些走光,纤薄后背与雪白玉肌悉数展露在他的眼前。
幸好是他守分寸,替他系好了衣服带子,出声提醒了她。
然而现在——
男人的身躯隐约贴在她的后背,平静沉稳的声音朝她慢慢靠过来,仿佛已经抵达她的耳边。
他说:“贴好了。”
她怔怔地望着前方空旷的大街,脑海里嗡然一声,只听得见他沉沉的笑,以及那双拥着自己的手。
她张口无言,像哑了一般。
接着,他含笑的声音无辜地响起:“再冷,可就只能这样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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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我抓住了◎
暖意延伸至四肢, 凉意一扫即空。
被他压实的羽绒服紧紧贴在她的身上,他胸膛的温度仿佛也一并随之传递而来。
他的动作点到为止,可某种意义上, 也绝对算得上欲擒故纵。
两个人贴得不远不近,其间的分寸, 他拿捏得就像是一起长大的关系亲密的兄妹,进行了一场最正常不过的关切拥抱。
他低声问她现在还冷不冷?
即使是心乱如麻, 她也还是似他一般,强作无常地摇头, 说不冷了,谢谢哥哥。
可她就是个爱胡思乱想的人。
所以她还是会忍不住地想,如果那个拥抱能再持续久点,也许她的身体就不再需要暖宝宝。
他的怀里当真暖和, 也宽阔到足以替她挡去寒风霜雪, 身上的味道也好闻,闻着舒服得很。
与她想象的没差。
她轻咬着下唇, 那颗小小的唇珠便凸显出来,模样招人稀罕得紧。
“都让你别逗我,又这样……”
她说的是他抱她。
软糯糯的埋怨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 倒像是女孩子羞怯的掩饰, 发问时叫人全身心都舒畅起来。
程砚安低眉,像是被冤枉了一般:“忍不住,这可怎么办?”
兰泽一听,更羞, 忿忿地瞪他一眼:“你又欺负我, 讨厌!爷爷知道了肯定骂你!”
他闷笑起来。
上次她也说过这样类似的话, 那时候他满心不愿将两人的事闹到程百石面前, 隐约记得,自己是凶过她,小姑娘当时吓得拔腿就跑,此后再没敢在他面前说过。
可如今她又这么威胁他,也不知是这姑娘不长记性,还是自己纵容得太过,又或者两者皆有。
只是他巴不得向全世界宣示他欺负了她。
那样,她若再想跑,可就真跑不掉了。
他微微凑近她,将那颗茸茸的脑袋捧起,道:“要是觉得委屈你尽管去告我的状,可我又怎么可能会不依着你?”
言外之意:我怎么可能会将你欺得还要告状去?
她凝滞一般瞧着眼前的人。
背对着路灯的男人隐入昏暗里,只留了半张侧影,可她却被迫仰起脸,整张脸都暴露在灯光里。
她听见,他说他怎么可能不依着她。
小时候她不是没有羡慕过身边有哥哥姐姐的同龄人,见他们被自己哥哥姐姐宠着惯着,百依百顺的,即便是打闹,外人看着也感情好得粘糊。
可惜那样的感觉她从没体验过。
所以是现在这样吗?
是这样吗?
兰泽呆住,无法解释自己乱跳的心脏。
背后的暖宝宝开始发起热,暖手宝好像也烫手得很,她被烘得有些燥热,在自己脸颊被烘出红晕之前,她急急挣脱开他的钳制。
“知道了知道了,”她背过身,声音底气不足,“才不会告你的状。”
“……还要不要去大笨钟了。”
也就是说到这里,彼此才勉强想起这一趟的目的。
大笨钟就在不远处,稍稍眺眼便能望见,人流朝着最中心汇去,因为时候还未到,大家又都在四周松散开来。
距离跨年还有几个小时,这么长一段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打发。
程砚安侧目望去,马路对面的江面结了一层厚冰,江边有小朋友玩着仙女棒,正吵着要大人嘴里的烟点烟花。
仙女棒在碰到烟头的一刹那,璀璨的光亮映入黑夜,小朋友的眼眸微微撑开,惊喜地呀呀大叫起来。
那副雀跃的样子,与他初到黑河时,兰泽看见他的表情的几近一致。
思及,他道:“倒计时还有一会儿,先去河边看看?”
兰泽没反对,点了点头,乖乖跟在他的身后。
那样子乖得不得了。
程砚安莫名觉得,此刻他若真要占她便宜,她也只会故作凶狠地骂他,程砚安,你别逗我了!
这姑娘,脾气实在是好。
江畔这个时候的人正多,大都是等着跨年的人,小孩子从兰泽身边跑过,带起一阵风,冷得她不自觉朝他的方向靠了靠拢。
对面布市同样灯火通明,两国的边境城映得黑不见底的江水都泛了粼粼波光。
找了一处挡风的地方坐下,她蜷成小小的一团,躲在程砚安的身后。
怎么怕冷成这样?
程砚安回头望了一眼,却见小姑娘在夜里睁着一双楚楚的鹿眼,棉花糖似地问他,怎么了?
她的眼眸子被江对面的灯光照亮,晶晶莹莹。
还能怎么了?
程砚安瞥见她凑过来,近得不能再近的爪子和膝盖,没吭声,由她去了。
兰泽对他许多事都充满好奇,问东问西,问他工作里的事,问他每个月工资,也问他周围人是否有给他介绍过对象。
问来问去,最后却只揪着那些所谓的“对象”刨根问底。
他哭笑不得。
那么多有意思的事儿,她却只在乎这个。
可实在也没什么好说的,无非不是哪家的侄女,在哪个公司单位上班的。
都是好姑娘,可程老爷子都瞧不上眼,觉得家世差距过大,今后相处起来隐患太多。
可他的身份在院里没几个人知道。
一来是单位上的领导都被程百石打过招呼,二来是他也没刻意张扬过这件事。
起初也有好事的同事来打听过,可都被他插科打诨过去。身边有人看他行事做派与穿着出行,猜着他大概是个家境殷实的,久而久之,那些说他是个中产家庭的话便传了出去,他听闻后也没反驳,任风言风语随意地传,于是关于他家底的事也就这么着了。
关于他婚配的人选,程百石和程蔚一致觉得门当户对是最好,不是怕姑娘高攀,而是觉得二人价值观过大,日子总会磕磕跘跘。
所以他们才会看上兰泽。
这么个招人喜欢的小姑娘,谁来都瞧得上眼,更何况是眼高于顶的程百石。
后面那些话他没同她说,兰泽听后却闷闷不乐。
怎么那么多人给他介绍对象呀……
腿一蹬,几颗石子被她踢了老远。
她憋闷得慌,半晌不肯言语。
这些年若但凡出现一个合适的,他娶了别人,那今日的程砚安还能陪她坐在这里么?
她望着江面想入了神,心头竟莫名泛起一股淡淡的酸涩。
她将这种感觉归纳于对妹妹对哥哥的占有欲,听着那些事迹,他虽没明说,但她也大概能猜出她们的优越条件,轻哼了一声,娇气吧啦的,引得程砚安失声笑出来。
两个人聊了太久,兰泽问他:“什么时候了?”
他抬表看了看时间:“过十一点半了。”
难怪。
暖手宝都不暖和了。
她赌气一般将暖手宝塞回给他,虽气着但也不忍心发泄,只怏巴巴地说:“快新年了,咱俩许个愿望吧。”
怕他拒绝,她又补充道:“待会儿人太多,神仙就听不见我们的了,我们先许愿,就当插个队。”
她的歪理一大堆,他也不去反驳她,顺着她的意思,思索片刻后,说:
“愿国土安宁,愿社会泰平,愿兰泽……”
“平安顺遂、万事如意、前程似锦。”
她有些小不开心:“为什么我的祝福这么大众化。”
“已经是最好的了,”他含笑看来,夜色为他的眉眼添了几分深意,“因为太过大众,大家都忽略了这些祝福词的意义,其实人这一辈子想要真正做到词意如此,是一件很难的事。”
“毕竟这世上仍然有许多人,活着就已经很艰难了。”
万事十有八九都不如意,前程磕磕跘跘才是人生常态。
兰泽微怔。
将他口中那几个词反复品析。
他在祝福的时候很认真,不像是随口说说。
心上有密密麻麻的东西流过,方才的郁结烟消云散。她缓缓笑开:“那你自己呢?”
程砚安偏头看她,见她满脸认真。
笑了笑回头,望着那片江水停顿良久,久到兰泽以为他不会回答,不禁回眸去看他。
江风拂过她帽沿鬓边的碎发,她瞧见他眼里的笑渐渐趋于平静,他温和有力的声音也慢慢和进了风里——
“愿坚守我毕生信仰,以微薄之力维护法律尊严。”
字字句句,如玉珠落盘,清脆地击掷在耳畔。
她愣在原地,没想过会是这个答案。
男人姿态闲散神色淡淡,像是只说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可兰泽却很难说清那一刻她的感受。
她尚且年少,许多事还未受到世俗的沾染,心底里总有一片地方是如小孩子一般稚嫩却干净,不与现实苟且计较。
所以她能体会到。
那是她初次如此淋漓地体会到一个男人对理想与信仰的热忱。
也是那时候突然一下明白过来,外头人说他“独有老一辈人的风骨”“瑰意琦行”尔尔的话,原来是这个意思。
原来在这样一个物质与利益至上的时代,真的还有人在坚持做这样的事。
她很认真地想了想,似乎也只有这种事,才配得上让他放弃程氏,去做一个籍籍无名的检察官。
一个有着自己坚定信仰的男人。
她轻轻地漾出笑,闭上眼,合上手。
“那我就愿程砚安心想事成,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小姑娘的声音灵动清越,真诚而坦然,将一片赤心悉数展露在他的面前。
说实话,程砚安有过片刻的动容,凝着她的笑眼,见她微微仰头,虔诚地对着天空许愿的样子,忽然觉得,自己这一趟来得是真值。
唇角的弧度越来越深,他伸手去双手替她掖好因为乱动而松开的围巾。
她在望着他笑。
笑的时候眼尾上挑,卧蚕浮起,眸子里熠熠生着辉,像只精灵。
他的嗓音不自觉地放柔了:“快到点了,还不回去?”
她惊醒,一看时间,距离倒计时仅仅只剩几分钟。
此刻大笨钟底下早已经人山人海,人群一圈一圈的,围到了马路边上。
在江边时便已经听见喧嚣,两人过了马路,就是彻底融身于人海,热闹的氛围也在那一瞬间定格。
她带着他寻找最佳的跨年位置,穿梭在人群里,也不忘回头寻他。
人头攒动里,他好像始终都在那里,每每回头,都叫人安心。
兰泽笑起来。
因为是过年,满大街的灯火不再似平日阑珊,她微微抬头,举目之处火树琪花,新年映新景。
新年辞旧岁的钟声即将敲响,大荧幕里的主持人开始新年倒计时,街上的人群也开始兴奋着跟着倒数。
“十——”
“九——”
“八——”
他们两人穿梭在拥挤人群里。他初次来黑河,她还是担心他被人群冲散后不识路,在杂乱的人群里像个大家长地对他说:
“程砚安,你抓紧我吧,这样就分不开了。”
哄闹声里,她隐约听见他问了一句:“抓紧了就再也分不开了?”
她只切切地盯着即将抵达的最佳位置,没大在意,只朝着他晃了晃那只手。
于是便从身后伸来一只大手,牵住了她的衣袖。
周围激动的人群还在倒数,气氛却已经开始沸腾,隐隐有待爆的趋势。
“五——”
“四——”
“三——”
可偏就是那个时候,她袖口间的那只手却忽然一松,往下探去……
一只温厚大手钻进了她的掌心。
在人群倒数的那声“一”落下后,收拢、包裹、紧握。
咚——
意识里遥远却又清晰的古老钟声沉沉击响,响彻城市天空。
一束庆祝新年来临的烟花尾翼划破宁静黑夜,带着细弱的尖锐声升上暗夜天空,砰地一声,以绚烂盛大的方式四散爆开。
掌心的温度传来,他们十指相交于烟花绽放的那一刻。
“新年快乐!”
“Happy New Year!”
人声鼎沸,满场互道祝福。
他握着她的力道坚定,仿佛有一道电流,酥酥麻麻的,刹那间击中她的心脏。
她在哄闹声中愣愣回头,与此同时,听见他含笑声音传来,一如指尖触到的那抹暖意。
他说:“我抓住了。”
作者有话说:
抓紧了就再也分不开了。
【恢复日更!】——
感谢在2023-05-01 22:18:56~2023-05-03 22:09: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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