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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我在想我未婚夫呢◎

    她能很清晰地记得, 她的那一年的最开头,是程砚安。

    好像也就是从那一年开始,她生命里许多重要事的角色, 都开始从兰理于舒然,替变成了他。

    时光漫漫而过, 岁月如洪流滚滚,关于那天再多的记忆, 最后也全都汇聚在新年钟声敲响的那一刻,她回眸时, 眼中见过的盛世光景。

    彼此手掌心紧贴的温度直到那天回家后也没能消散。

    明明也不是情窦初开的女孩子,可它就像是刻进了体温里,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

    回到家已经凌晨两点,她们比兰理早一步, 推开门后屋子里没人, 空荡荡黑漆漆的。

    她脱了鞋,去看身后的人, 见他正低着头,从门外走进来。

    男人个子高,又不知从哪儿沾了雪碎, 肩头有一小块被濡湿, 周身有淡淡的清茶香调,伴着风雪一并吹进来。

    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程砚安挑了一抹笑:“怎么?”

    这人眼睛其实很好看。

    小扇形双眼皮在眼尾散开,眼角略微上扬, 趋近于凤眼, 却又不像。这样的眼睛若是能放在女孩子身上, 肯定是个大美人。

    而这样深邃的眼睛看着人时, 也总是叫人觉得深情。

    ——她刚刚在大笨钟底下回头瞧见的,就是这样的一双眼睛。

    当时的记忆再次涌上来,她压制住自己的心跳,小嘴一翘,颔首轻巧地说道:“我觉得我最近特别喜欢你。”

    小姑娘语言直白,丝毫不拐弯抹角,小公主式的口吻通知你她喜欢你,好似赐你天大的荣耀。

    程砚安脱下外套的手一怔,无声笑笑,接着不着痕迹地引导问道:“为什么?”

    “不知道。”

    理直气也壮。

    程砚安:“……”

    他还真有过一瞬间想揪着这姑娘问,有你这样儿撩拨人的么?

    他给气得笑了,捏着她的脸,舍不得用力,却还是捏得变了形。

    兰泽嗔叫一声,却见他低下头来。

    “小没良心的,真缺德啊你。”

    小姑娘腮边鼓得像只仓鼠,扑闪着眼睛,满是辜怜,细看还带着点困惑。

    这么一副小可怜样,反倒衬得他才是那个罪大恶极莫名其妙的人。

    兰泽也不疼,只是觉得被他捏着,举止太过亲昵,微微往后躲闪去,他没强制挽留,她也就轻松地挣脱开来。

    他虽没有用力,但她娇嫩的皮肤上还是留了一片小小的指印——像是他摁上去的印章。

    兰泽搓了搓脸,脸又红了一块。

    “喜欢你就是缺德……”

    她满腹委屈满不开心地碎念着数落:“那么多相亲对象都喜欢你,岂不是人人都缺德?”

    “……”

    “哦,前女友也缺德。”

    “……”

    “程昭淮缺德本德。”

    说完她轻啐他一声,又怕他反应过来后自己没有叫“哥哥”后拿她开刀,蹬蹬蹬几下便跑回了房间。

    回了房间后手机响了几下。

    她没在意,只留神着门外的脚步声。

    他缓缓地上了楼,由远及近,走到她的房间门口,顿住。

    身边手机又响了一下。

    她惊得赶紧捂住,唯恐暴露自己正在偷听墙角。

    殊不知门外人却一声轻笑,在门口停顿了几秒后,再次远去。

    听见他关上房门的声音,她才垂头丧脑倍觉丢人地拿起手机,点开消息。

    看见那个熟悉的号码,她微微滞住。

    是一条新年短信。

    【新年快乐。很想念你。】

    【郁岑】——

    新年头两天黑河的天气分外好,初一初二都连着起了太阳。

    冬日暖和,她也睡得多,赵姨和于舒然轮着番来叫她,最后却不如程砚安一句随便的起床询问有用。

    那两天的时间过得很快,黑河好玩的不好玩的她也都带着他去了个遍。

    到了初三那天,他是凌晨的哈市飞往京城的航班,走的时候兰泽还不忘睡眼惺忪地抱着于舒然的胳膊,站在门外送他。

    困得不行却又舍不得他非要送他的呆软样子,任哪个男人看了都心软。

    上车离开前,他目光扫过她松散开的长发,柔顺乖巧地搭在肩头,他伸手替她拨开一两根,她的脸颊却被发尾末梢弄得发痒,撅起小嘴,不爽地轻瞪他。

    他浅浅一笑:“早点回京城。”

    她温顺地说了声“好”。

    这不争气不值钱的样子,于舒然只笑而不语,兰理在一旁却看得直叹息。

    而于她而言,程砚安的话就像一道魔咒,从那天起,她便开始盼着早日回京城。

    那心思就差直接写在脸上。

    过了初八,一切照例如常,城市渐渐恢复到最初的繁忙。

    兰理从初四开始便已经开始各种应酬,也就于舒然每天在家陪着她,可大学女教授唯一的乐趣便是看书,她闲得只能呆在家里的舞蹈房里提前复练,又或者是逗逗猫。

    她们三小只的群最近活跃了起来。

    自打飞姐上次出了事,群里便不大有人说话,这次还是顺乐主动问了句:

    【京城还有人么?】

    是飞姐回的:【姑奶奶在呢】

    那股熟悉的劲儿,让人看得恍若隔世。

    休养了这么长一段时间,她和顺乐百般轰炸飞姐始终是那副郁郁不得志的样子,微博内容也始终有笼罩着一股淡淡的忧郁,整个人丧到极点。

    是幸得程砚安的教诲警醒,她清楚自己的能力的确有限,甚至情绪也的确会受到飞姐的影响,所以后来即使看见飞姐再颓废,她也不敢再多管。

    能鼓励便鼓励,只是不敢再多干涉。

    怕自己帮不了,还将自己栽了进去。

    这种无奈的担忧持续了很长时间,断断续续的,时不时便会磨得人叹惋感慨。

    如今飞姐回这么一句,倒是终于显出一丝昔日的神气。她知道飞姐现在还在吃药治疗,可到底是控制得不错,她不用担心飞姐再有发病上天台的事。

    顺乐:【你终于活过来了!】

    顺乐:【啊臭原飞你这只猪!】

    接着便是飞姐发来一张片场的照片,说正在拍某导演的新电影,是娄银介绍过去的。

    再后面的内容她便没有来得及再看,一个电话就这么突兀地打了进来。

    看清楚那一排号码后,她磨蹭了许久,迟迟没接。

    这个号码她再熟悉不过。

    亮起来的屏幕熄了下去,片刻后,又再次不依不饶地亮起。

    铃声响在房间里,她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接起来。

    刚接通,郁岑熟悉的声音便传过来:“泽泽?”

    兰泽玩着被子边缘的流苏,冷淡地回应:“什么事?”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挺好。”

    回完后她还特别认真地想了想,是真的挺好,和飞姐顺乐,和兰理于舒然,和程砚安程百石。

    好到都快忘记了自己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

    楼下是于舒然在逗猫的声音,哲哲细软的喵喵声伴着于舒然和赵姨的笑声传来,她心痒好奇,想下楼凑个热闹。

    于是对待这通电话的态度也不由急切起来:“你有什么事吗?”

    “你一定要对我这么生疏吗?”

    他的语气仿佛她才是个最绝情最自私的人,兰泽是守着教养才没直接挂断他的通话,深呼一口气,慢慢地反问道:“不然呢?”

    郁岑自嘲地笑了笑:“你这一次,倒是有骨气。”

    兰泽冷着不愿反驳他。

    两个人以前也不是没有吵过架,她是个憋不住的直白性子,从小受兰理的影响,最是讲究关系不对了就要及时解决,所以那些小女生心性在冷战中常常坚持不了几天,便会缴械投降,就连两个人吵架最凶的时候,也是她主动求和化解。

    那时候,她只是觉得既然没分手,那便得解决问题,不然两个人各自硬着背脊谁也不让谁,挺没意思。

    同理,若是分了手,那此人的喜怒哀乐全都与她无关,她更没必要回头再求和。

    郁岑却还以为她是赌气,耍小性子。

    见她仍然不搭理自己,郁岑叹了一口气,终于坦言这次通话的目的。

    “今年过年,我与锦笙已经定了婚期,今年就会完婚,泽泽……我只是很舍不得你。”

    兰泽静默着没吭声。

    她以为自己会如上次一般难过。

    可是很奇怪,恰恰相反,她心中毫无波澜,哪怕是一丝起伏都不曾有。

    若真要算,也大可用飞姐和顺乐的那句话来总结——

    【这对狗男女,还真让他们俩佳偶天成配成对了!】

    她坐在毛绒的软毯上,抱着一只玩偶,没什么情绪地听着郁岑的那些想念的话。

    要说唯一的动作,那便是她抬手按下了录音键。

    飞姐以前说过,这样至少还能讹他一笔,然后发给华锦笙,恶心他们。

    郁岑说起这段时间的日子。

    说他虽然拥有了许多,但他并不开心,华锦笙的娇蛮任性、华家人的冷眼相待,还有自己家中的逼迫,让他不得不抬起头来面对现实。

    可经历了这么多,他心里却还是只有她。

    那些话听着,好像当真是那么一回事。

    她在这边神思放空,满脑子想的却都是,头天晚上程砚安与她睡前通话时说和同事一起去吃的那家私房菜,到底好不好吃?

    他惯会骗人的,上回明明是在院里加班,却还骗她说已经在家里准备歇下了。

    被她识破后还故意逗她,说这是怕她担心。

    她才不担心呢。

    程贼!

    电话那端的郁岑倾诉了有一会儿,察觉她在走神,试着唤了几声她的名字。

    她这才勉强从自己的思绪里慢慢回神。

    郁岑询问声再次传来,她哦了一声,说道:“我在想我未婚夫呢。”

    那边突然就沉默了。

    兰泽坐正身子,开口时声音软软的,天真得毫无攻击力。

    她一边度量着火候够不够,一边照着郁岑诉苦的那些事儿,桩桩件件落实并回应:“他今年过年来我家了,我爸妈挺喜欢他的,他们家里人也是……”

    说完,还嫌不够似的加了一剂猛药:

    “哦对了,你刚刚说什么了,我没听太清,抱歉啊,昨天晚上没休息好,因为跟他打电话时间太久太晚,最后都睡着了。”

    “……你能不能再说一遍呀?”

    作者有话说:

    决斗吧壮士!

    第32章

    ◎心急◎

    郁岑那边终究是没了响。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兰泽会与他这样争锋相对。

    明明有解释过与华锦笙只是虚与委蛇, 也明明是为了能与她有个锦绣前程而忍辱负重,可怎么到了今天这幅田地,自己却变得里外不是人。

    而自己最心心念念的、当初那个乖顺服从的姑娘, 如今对他说起话来,竟然还夹枪带棒。

    别人不理解他, 她凭什么不?

    兰泽秉着从小的礼貌教养,等了郁岑十来秒, 见那端始终不再说话,也渐渐失了耐性。

    正准备结束这通电话时, 她听见郁岑那边忽然有了动静。

    他说:“兰泽,你好样的。”

    话音刚落,嘟音便响起。

    他挂断了通话。

    兰泽愣了一瞬,看着黑下去的屏幕, 没太所谓, 很快被楼下的喵声吸引过去。

    她并不将郁岑这通电话放在心上,也没有功夫去多想他此举背后的原因。

    比起这么一通膈应人的电话, 其实她更愿意每天等着程砚安下班后的问候。

    两个人有时候是微信聊天,有时候是语音通话。

    有好几次电话都是她实在坚持不住,与他说着说着便困得睡着了, 次日醒过来时, 去寻手机看时间,发现两人竟然还连着线。

    手机上显示的八九个小时的时长,是真看得人心惊。

    他那边明明都已经上班工作,她甚至还听见他与同事的说笑声, 可即便是这样, 他竟然也没有将她挂掉。

    而托那通长时电话的福, 她也有幸见识过清晨刚刚醒过来的他。

    那是他离开黑河后的第一个周五。

    那晚她顺着被窝里哲哲的毛, 与他说起哲哲的粘人劲儿,说自己现在走哪儿,哲哲就爱跟到哪儿,大多时候是趴在她腿边睡觉。

    程砚安闻言,不知想起了什么,对她道:“以前我大学那会儿,室友也养过一只英短。”

    “怎么了?”

    “粘人,我走哪儿它跟哪儿。”

    她当时还不明白他说这话何意,怔忡了一下,然后忽然听见他叫她:“泽泽?”

    男人声音放低,尾音略略上翘,夹着宠溺的音调直击心底。

    他极少这么亲昵地叫她,她当下便心跳漏了一拍,迟钝地回应他叫她干嘛。

    可他却在那边低低地笑了。

    “我叫的是那只粘人的小猫,你是么?”

    粘人的小猫……你是么……

    这番有意无意的暗指最容易叫人心生误会。

    虽知道隔着电话这人看不见,可她还是不争气地脸红了,吞吞吐吐地替自己开解:“哦……兰理起的这个名字,是有点容易混淆的……”

    他笑意更甚,笑声穿过听筒传进她的耳朵里,她到底还是憋不住,羞得滑进被窝,被子捂住头,紧紧抱住哲哲。

    哲哲被她搂得喵呜一声,一如她的低声羞恼。

    “你不许笑!”

    “讨厌,我不理你!”

    可程砚安就爱看她这模样,都说女孩子的娇怯好玩又难得,男人那点儿坏心思,全用在这上面了。

    后面小姑娘娇纵着性子真不理他了,他哄了好半天她才肯重新凑在电话跟前与他说话。

    再后来,夜越来越深,困意来袭,她的声音也不知觉越来越低,慢慢地,便只剩了无厘头的喃喃。

    那一夜的梦格外香甜。

    第二天一觉睡到自然醒,哲哲还窝在她怀里,跟着她一并动了动。

    混沌的意识尚未清醒,她睡得迷迷糊糊的,揉揉哲哲的毛,转手又习惯性地拿起手机去看时间,手机窝在手里时有些发烫,她正奇怪着,下一秒亮屏后,看见微信通话时长11小时36分5秒。

    末位的秒速还在跃动——昨晚那通电话还在继续。

    迷糊朦胧的睡意就是在那一刻瞬间清醒。

    点进聊天界面,他果然没有挂。

    他怎么会没有挂?

    她尝试着将听筒放在耳边,轻轻问道:“程砚安?”

    没人应。

    可今天是周六,他也许会多睡会儿,于是又试着叫了一声,想着他若是再不应,她便神不知鬼不觉地结束掉这通电话。

    谁知下一刻她就听见那边一阵窸窸窣窣,然后便是男人慵懒的叹息。

    接着,他沙哑低沉的声音,便缓缓地响在她耳边一声。

    “喂?”

    男人磁性的声色里咬字懒散颓靡,语速与反应也比平时慢了一拍——好像这人正睡在自己旁边,贴着她的耳朵呢喃。

    她承认自己当时听见后心里猛地一跳,手机差点没拿住。

    那一刻她脑海里竟然开始浮想,也许此刻手机就贴在他耳边,眼睛还没睁开,性感的男性声音却通过这一方小小的手机,直观地传递过来。

    这么温顺的程砚安,与她之前见过的每一次都不一样。

    她的声音不觉放轻:“你还在睡觉吗?”

    那边估计是刚清醒,明显顿了顿,又是一阵窸窣后,他大概是翻了个身,“嗯”了一声。

    两边的环境都过于静谧,人的听觉被无限放大。

    人家明明就一个简单平淡的“嗯”,只因精神不振,她竟然觉得那声懒怠拉长的尾音暧昧横生,愣是撩拨人心。

    兰泽心口轻颤,听他问道:“怎么?”

    陷入这样的氛围,好像彼此不管说什么,都掺和着不清不楚。

    那种感觉很奇妙。

    像丝丝暖流,不断地绕在心里,往心底深处送。

    她抓不住摸不着,只觉得自己好像最后有些舍不得挂断那通电话。

    有这次经验在上,后来这样的事,便也慢慢习以为常。

    同他相处得多了,她才慢慢察觉这人并非像外头传的那样城府颇深,至少在与她相处时他极少耍心眼,他的那些心机顶天了也不过是故意逗逗她。

    最后一个寒假时光就这么在他的陪伴里慢慢消殆,开春过后,天气渐渐回暖,各个城市迎来庞大的返校大军。

    她也是真的听话,提前几天返回了京城。

    顺乐还是老样子,浪得不见人影,飞姐倒是没了往日的闹腾,可今年过年却一直扎在剧组里。

    她本意是想去探望程百石,结果被告知程老爷子畏寒,每年都会去三亚度假。

    于是她可怜巴巴地落了单。

    那天是下午六点,夕阳染了京城整片天空,几只麻雀飞掠过眼前,她的视线也跟着一并停在校门外的某处树上。

    京艺校门外的树底下停了几辆豪车,上车下车的,男学生女学生都有。

    最显眼处有辆宾利的车主透过挡风玻璃与她对视上眼,她看清里头商务着装的中年男人,嘴里衔着烟,正眯起眼在将她从上往下打量。

    像一个猎人瞄准了自己心仪的猎物。

    眼见着那个男人要启车过来,她吓得一个激灵,掏出手机,丝毫不带犹豫地给程砚安拨了过去。

    一辆的士从她身旁路过,她急慌慌地拦下,直接开门坐了进去。

    那边接通后她才如同得到解救一般安下心来,很快,他一如既往的温润的声音响起。

    这道声音的主人前一夜还伴着她入眠,而现在,那边的背景却颇有些嘈杂。

    大概是在与同事吃饭。

    她问他在哪儿。

    他很自然地报了个地址,顿了顿,问道:“回来了?”

    “嗯。”

    他二话不说地起身:“我来接你,你在哪儿?”

    还未来得及出声拦住他,便听见他那边有人嚷嚷:“哎哎哎,什么情况,说走就走,哪儿去啊?”

    她也赶紧说道:“我正在路上呢,等会儿就到了,你别急呀。”

    说完她就愣了。

    那边的人似乎也愣了。

    几秒后,听见他的声音含笑而来,不知是在暗指什么——

    “是我急了。”

    他如此坦诚地承认自己心急得想见她,倒让她有些失措,不觉握紧手机,轻轻地咬住下唇。

    不禁反问自己:兰泽,你也是,不是吗?

    接着他又道:“到了给我打电话,怕你找不着路。”

    她绕了一圈衣服带子,最后轻轻应了他——

    程砚安回了座位上,反思觉得自己这番举动着实好笑幼稚。

    什么时候竟然也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快见着自己喜欢的姑娘了,便不管不顾地往上贴?

    而一桌子的同事刚刚也见着了他那副急切的不值钱样,一个两个全是火眼金睛。

    这厮接了个电话便往外跑,要是工作电话他们不可能不知信,所以除了工作,便只有老杨上次说的那个姑娘了。

    有人趁热开玩笑:“咱们这公诉之花好容易开次春,人急点儿怎么了?老杨你又把人叫回来做什么?”

    杨怀远乐呵地认错,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谁见过程砚安这副样子呀?

    平时像只老狐狸似的深不可测,前段时间刚进来一检察官助理,被分在了他手底下,那小姑娘愣是不敢跟他有别的交流,生怕自己一个不留神惹了他,被他下套报复。

    这就么一个人,结果今儿大开眼界,让一伙人亲眼见着他被人拿捏牵制的样子。

    杨怀远还不了解他,要不是他自己心甘情愿栽进去,哪还会有这种本事的大罗神仙降临?

    杨怀远扶着眉偷笑,最后实在憋不住了,笑出了声:“哎,真不是我嘴贱,咱们小程今后可别是个惧内的?”

    话一出,他们自己办公室的几个全都深以为然。

    这桌上也有其他办公室的人,想着桌上还有单身男青年,还特意从文艺部拉来了几个长得漂亮气质又好的妹妹,这会儿也都笑起来,跟着打趣附和。

    程砚安但笑不语,那些调侃统统收下,抽了一口烟后,只挑了一句回:“谁不惧内?杨哥、范奕,不都惧内么?”

    又不缺他一个。

    大伙儿都听懂了他这话外音。

    “哎哎哎,小程这是自己承认了啊!”

    “这可跑不了了。”

    “公诉之花被人采了,小何没机会咯~”

    这个玩笑让一桌人玩笑般地大笑起来。

    众所周知,今儿这顿饭吃得实在是八卦横生。

    打从刚刚一坐下,仅有的几个单身女孩子眼神便都往形象出众的程砚安身上跑,杨怀远见状,也侧面提及过程砚安最近在追一姑娘。

    话都说到这儿了,姑娘即使再有心,也打消了这个念头,可难免会碰上那么几颗少数的硬钉子。

    玩笑中的那位“小何”就坐在程砚安身侧的位置。

    何周洲绝对算得上是明艳美人,人群里一眼望去,她永远是最瞩目的那个。

    杨怀远也介绍过,何周洲这样的,24岁传媒大学研究生,刚一毕业直接就进了电视台,台里重视人才,前段时间刚决议出一批要新捧的主持人名单,其中她就占一个名额。

    外人眼里,这姑娘谈吐、形象、气质、背景、为人处世全都是一流水准,配程砚安绝对无可挑剔。

    所谓艺高人胆大,聪明自信的姑娘永远不畏难,哪怕是知道程砚安心里有人了,何周洲也压根不在乎,被人调侃了也能从容大方地跟着附和应对,自我调侃着没到一会儿,便又将自己和程砚安绑在了一块。

    可惜正主时不时低头看时间,注意力压根不在那上面。

    何周洲不着痕迹地瞥过程砚安的手表,平平无奇的普通商务表,市面上大概也就上千来块。

    可从这人的气度与谈吐来看,他的家世绝非仅是一块普通商务手表的档位。

    等着周围人关注的目光转移后,何周洲才慢悠悠地从包里掏出一支口红,对着镜子精心描上。

    然后拍拍身旁男人的肩,在男人回眸后朝他飞了个吻,弧度不大,却在妖冶与俏皮之间拿捏得正正好。

    她笑问道:“好不好看?”

    程砚安也不是那类不懈风情的男人,一眼看出这姑娘的心思,本意是不愿搭理,可在看见她的唇后,视线有片刻的凝滞。

    “什么色号?”他问道。

    “Armani最新款,豆沙粉啦。”

    程砚安了然。

    想的却是,原来兰泽的唇色趋近于豆沙粉,难怪看着那么好亲。

    何周洲看出他的走神,以为是自己勾引到位,笑意更甚,眼神带着钩子,又追问道:“好不好看?”

    程砚安:“不好看,显黑。”

    何周洲:“……”

    可偏偏就是这时。

    一道熟悉的糯米糖声音带着一丝小小的不满,在他身后突兀地响起:“程砚安……”

    他倏地从何周洲的唇上收回眼神。

    一桌子人也因为兰泽的那一声而瞬间静下来。

    程砚安回头,看见一只白白软软的小白兔站在他身后,眼尾略下,一副委屈极了的模样,瞧着他时,有深深的哀怨。

    那眼神仿佛在问他——程贼,你一直盯着人家的嘴唇做什么呢你?

    他手微微一顿。

    说真的,他程砚安这杀伐果决二十多年来,从未有过哪一刻,是如此时此刻一般,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到死亡般的威胁。

    杨怀远认出了兰泽,笑道:“哟,小程对象来啦?大伙儿赶紧腾个位置给人家呀。”

    程砚安也顺着台阶赶紧起身,走过去,低眉观察着她的脸色,悄声问她要不要跟大伙一起。

    他知道这种时刻,为了大家面子好过,寻常人都会选择入座。

    可谁知小姑娘却真生了气,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圈桌上人,目光在何周洲的方向多停了一秒。

    然后极为乖巧地道:“都没有位置了呀,你别害我到时候挤着大家。”

    那口吻旁人听着就像是她体恤着大伙儿,懂事得不行。殊不知她安然一身,却全将锅甩在了程砚安身上。

    程砚安能不明白她的意思么?

    唇边缓缓漾起一丝笑,上前慢慢靠近她,然后轻轻拉住她的手,因为怕她抗拒,力道格外坚定。

    他凝住她抿紧的唇,这时候了也还不忘想着,的确是豆沙色。

    接着,他便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将就着她,缓缓俯下身,抬起讨好的笑眼,柔了声,无所顾忌地哄着她——

    “那我跟你走,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来晚了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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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3章

    ◎去你家◎

    兰泽也没想到自己能恰好看见那一幕。

    那个女孩子气质极为拔尖, 高马尾英气十足,浓烈得像朵红色玫瑰。

    兰泽舞蹈出身,常年历练下来, 一眼就能看出那个女生干练清爽的外形条件,以及出挑的身高比例。

    除此之外, 最叫人心烦意乱的,还有她周身与程砚安极为相似的气场。

    他们是同一类人。

    两个人的互动算不上清白, 甚至还有些暧昧不明。兰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一遍,越想越觉得不值。

    自己大老远的跑过来找他, 他却在这里看妹妹性感的嘴唇。

    关键人家都冲他mua了。

    她都冲他mua了!

    她目光暗淡下来,鹿眼微敛,闷着声不肯搭理他。

    被小姑娘冷得实在心慌,程砚安拉着她的手, 微微一用力, 便将她拽到跟前。

    “干什么。”

    他好言哄道:“生气了?”

    她干巴巴地回他:“没有。”

    可她满脸写着不开心,谁又信这话?

    她也自知太假, 努力想挤出一丝笑给他看,结果却扯了一抹牵强又难看的笑,看着敷衍得不行。

    京城今日天气暖和, 小姑娘没带帽子, 盘了一颗圆鼓鼓的丸子头,鬓边碎发勾着小巧又精致的下颚,冲他傲娇扬起时,翘起一个招人疼的弧度。

    笑得是丑了点, 可放在这张脸上, 再怪的动作表情, 怎么看都觉得可爱。

    自知理亏, 他姿态也跟着低了许多。

    “那到底带不带我走?”他暗声问她,“想赖账啊,没良心的。”

    兰泽嗔他一眼:“我又没答应你要带你走。”

    他低笑起来:“那就是还想再陪我坐会儿?”

    两个人凑得近,看着像是腻歪,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程砚安这是把姑娘追到了手。

    偏巧杨怀远在这时候又喊了一句:“弟妹人都来了,就坐会儿,咱们这儿可有的是状要告呢。”

    兰泽却被杨怀远话里某个字眼惊醒。

    突然发觉,这一桌全是他的同事,被人误会了若不解释,那可是全单位连带门口保安食堂阿姨都得传遍的程度。

    兰泽一听,也顾不得再生气,急得扯住他的袖口便与他咬起耳朵:“程砚安,他叫我「弟妹」,你快解释呀。”

    程砚安偏过头,与她对上视线,看清了她眼里的羞与急。

    小姑娘思维当真活跃,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就忘了她自己还在生他的气。

    他轻笑,故作不懂,蕴着无辜的腔调缓缓开口:“我也没觉得哪里受了委屈,你这么急做什么?”

    “……”

    程贼!

    还不待她决定自己解释,程砚安却直接将她揽过身前,侧耳对她轻道:“要是不走,就再陪我坐会儿,很快的,乖。”

    兰泽心头倏然一紧。

    最后那一个“乖”字,尾音含着男人耐心的轻哄,独属于男人的性感与蛊惑,刹那间便扰乱了她的心绪。

    她稳住自己骤乱的心跳,抬头瞄了他一眼。

    与她相反,眼前的男人倒是坦然得很,仿佛是哄妹妹一般,想让她留下多陪陪自己,再多的情绪,便没有了。

    没由来一阵失望与酸涩。

    懵懵懂懂的,她也没去仔细分辨那是什么,只是态度却渐渐软了下来。

    程砚安看见小姑娘如卸下防备一般,肩头缓缓松垮下去,一副任他随意的好摆弄的样子。

    要人命的乖甜。

    程砚安唇角微扬,转头便叫老板多加了个座。

    同事聚餐,坐在一桌话题也往往绕着单位里那些糗事。

    兰泽坐在程砚安身边,因为略挤,他便坐在她稍稍靠后的位置。

    他人是偏向她的,手撑在她面前的桌沿附近,肩膀几乎可以挡住她小小的身子,这样一来,他的姿态便成了一个环,将她整个人护在了他的臂弯胸膛间。

    兰泽很努力地转移注意力,去听桌上人的聊天。

    杨怀远正说起上个月和市刑警支队的队长隔着电话吵了一架的事儿。

    那边的刑警队队长特不爽他们检方这边就这么把他们队里交上去的证据链打回来,说他们那边成天净忙着抓人了,忙得要死,哪儿还有那么多时间去补证据,干脆让检方这边自己出人搞定算了。

    杨怀远那天估计是被骂得上了头,气急攻心之下说自己这边也忙得够呛,实在抽不出功夫,而且这本就是刑警那边要完善的流程。

    两方谁也不让谁,最后一帮糙老爷们当晚就约了一场酒局,一斤白酒下肚,言辞之间都恨不得掐死对方。

    要不是程砚安和范奕当时在旁边镇着场子,怕是早就打起来了。

    她是见过程砚安动起手来的样子的。

    一招一式毫不拖泥带水,全奔着对方的死穴去。

    说他能镇场子,兰泽真的信。

    她转眼去看身旁的人,这人平静地喝了一口茶,一副不显山露水的样子。

    老狐狸。

    只是这模样与他在蒋清风那群人面前的狐狸样却不大一样。

    今日的他仿佛始终蒙着一层伪装的躯壳,若不是她见过他私底下恣意随性的样子,只怕也会被他这副和善可亲的精英模样骗过去。

    不过也能理解。

    混在这样的圈子里,人情来往都极其复杂,小心驶得万年船,这个道理总没错的。

    兰泽从他的身上收回眼,无聊了,便又趁此打量了一圈周围的环境。

    这家餐馆的装潢其实算不上太好,简陋能看,与蒋清风那帮人常出入的骄奢场所大相径庭。

    兰泽想到什么,眨眨眼,又回看了一眼他。

    所以谁能想到,那个翻手可覆风云的程氏,他们家的太子爷如今会毫无架子地坐在这么一家烟油交加的小餐馆,抽着二十块钱一包的烟,喝着劣质的餐前茶,吃着毫无讲究的菜色,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她微抬脑袋,又仔细去看他手上那块表,名不见经传,不知道什么牌子的。

    但她猜应该也不会太贵,而他选择它,实用性一定很强。

    就这么走了一会儿小神,桌上人便又谈论到了别处。

    有位检察官仰天长叹着自己在京城这种遍地黄金的地方,每个月看着账户里那丁点工资,都有种想辞职的冲动。

    大家都笑起来,说虽现实摆在这儿,可心里却是真揣着一股使命感。

    说着说着,又说起上回院里有位检察官被外派调查,嫌疑犯穷凶极恶,差点伤了那位同事。

    兰泽正好听见,眉心一跳,忽然被唤起那次咖啡厅的记忆。

    她下意识望向程砚安,程砚安不知为何,也低头向她看了过来。

    两两相望,她的心思一目了然。

    桌上还在说起那桩案件的细节,这些社会阴暗面的话题对于兰泽这个刚过20尚未经历人事的小女孩来说,终究是血腥了些。

    程砚安开口问道:“走吗?”

    差不多也呆够了,兰泽在他臂弯里点点头。

    走哪儿跟哪儿,这听话又粘人的劲儿,实在是招疼得紧。

    他眼底慢慢起了一抹谑意,轻了声,问道:“回学校,还是去我那儿?”

    话里话间都透着一股不清不楚的风月感,听得兰泽顿然片刻,耳根子又开始浮起红。

    这个男人是当真不知道羞愧二字怎么写,这样暧昧含糊的话,怎么能说得如此坦然又寻常。

    她纠结地思索了一下,正要说回学校,程砚安却忽然慢悠地截断她的话:“这次我可给你准备拖鞋了。”

    她微微一愣。

    当时也只是随口一句抱怨,以为这种是来了上次没下次的事儿,加之那次他喝醉了酒,保不齐第二天早上醒过来便忘了,是以她压根没多想。

    可他竟然记得,还放在了心上。

    人家都这么暗

    示了,要是拒绝,就显得很无情。

    兰泽也没去深思两人这一来一回的状态颇有些不对劲,只能强装镇定,可还是略有底气不足:“那就……去你家吧。”

    回完后还是感觉哪里怪怪的,就好像是两个人达成了某种不可告人的交易。

    兰泽埋进围巾里,涩然得不敢看他。

    程砚安寻了个恰当的时机,与同事们打过招呼后,便带着她离开了。

    他车停在附近,她站在路边等他开车过来。

    这个空隙,她脑子里却开始想着刚刚他的同事说的那桩有惊无险的公差。

    如他所说,每个行业都有自己的风险,可她也记得,公检法系统里,检方的危险性相较于其他两方,明明是很低的。

    远远的,她看见程砚安的车缓缓驶过来。

    车里早就开好了暖气,上车后她便卸了围巾,犹犹豫豫地,看了一眼主驾驶的人。

    斟酌措辞之间,她将围巾整整齐齐地叠好,又放在自己腿上,最后又被她拧巴成一团。

    程砚安扫了一眼,问道:“怎么?”

    她慢吞吞的声音小小柔柔地散在空间里:“你怎么从来不说那些事?”

    知道检察官接触的都是社会阴暗面,也知道报喜不报忧的道理,可她就是……

    他却只笑了一声:“这么多年,早习惯了。”

    “上次你也去过外市……”

    “嗯,”他打了个方向盘,看着不怎么在意,“不也没什么事儿。”

    话虽如此。

    她低声怨道:“我这不是担心你呢嘛,不识好歹。”

    车内封闭空间,空间里就他们两人,她用这样温和柔软的声音说担心你,听在男人耳里,颇似情人间的呢喃。

    他低而促地笑起来。

    女孩子是真真切切的关心,他于情于理都该宽慰宽慰人家的担忧。

    “其实我刚入行那会儿,有时候连轴转得多了,也会做噩梦。”

    “噩梦?”她好奇看过去。

    “嗯,梦见被我起诉的某个罪犯,出了狱来打击报复,我俩在一个小黑屋里血淋淋地干完一架,我还哼哧哼哧地给自己写了一份辩护意见。”

    噗嗤。

    兰泽笑出了声。

    小姑娘心思不复杂,能笑就说明被哄得差不多。

    兰泽的忧虑被他这么一打岔,也的确放松不少。

    她最近老爱莫名地多忧虑,大概是因为上过一次天台,与死神擦肩而过,她开始敬畏生命与死亡,总觉得世事无常,谁也不知道意外什么时候就猝然降临。

    哪怕是事后再去回想一番,才觉得是自己想得太多。

    可不论如何。

    程砚安,一定得好好的。

    距离铂悦府还有一段距离,车窗上却早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已经过了晚上十点,夜色朦胧,前方寥寥几辆车从他们旁边呼啸而过。

    余光里是兰泽圆圆的脑袋,抵在车窗上,凝着某处出了神。

    程砚安却在这个当头,忽然想起家中老爷子曾经因为过于操心他的事,迷信过很长一段时间。

    那时他与薄颂音分道扬镳,两年的感情猝不及防地就结束了,而他从小一路开着绿灯的求学路也在这时突然被延毕,所有事都积压在了一起,本该顺畅的人生就像是遇见了一道无形的障。

    老爷子从未预料过他会有如此失意的时刻,愁得焦头烂额,饶是再自诩是个唯物主义,也架不住这样日夜的焦虑。

    于是到处求神拜佛,算他仕途,算他姻缘。

    后来他一切如旧,恢复正常,老爷子闲了没事,又将他与兰泽的生辰八字合了又合,问了三处,三处皆回——旺夫益子,上等姻缘。

    所以老爷子后来才会如此执念于兰泽。

    偏头去看,小姑娘正望着窗外,想努力辨清外头是哪段路哪条道。

    对于她而言,京城的道路巷子大差不差,都一个模样,一到夜里就难辨得很,等到程砚安开到了目的地,她也没能想出大概的路形来。

    铂悦府环境清寂,这个时段早已没什么散步的人。

    家户窗口都亮着灯,低楼层的淡黄灯光明晃晃地照出窗外,照在人身上,周身都笼着一层淡淡的柔和的光。

    他是真的给她准备了一双拖鞋。

    整个鞋柜里,就独独一双她的粉色兔拖鞋混在里面,格外显眼。

    穿上时她甚至有一丝喜滋滋,转头再看他,他却已经替她倒好了一杯水,递到她的手边。

    水是温的。

    她接过后,抬起头,却发现他一直盯着自己,于是两个人的目光在昏沉的视野里猝然相撞。

    他姿态颇有些轻松,双手揣在裤兜里,看她的眼神十分专注,大概是心情不错,眼底还有轻漾开的笑意。

    他明明是笑着,却徒有一股压迫感迎来。

    兰泽在这样的眼神下,感觉自己仿佛被寸寸剥开,袒露着身体站在他的面前。

    ——有种无所遁形的被侵略的窒息。

    小白兔次次被引诱着入狼窝,次次相安无事,可其中最忌讳的,偏就是她放松了警惕。

    程砚安瞧出她的不自在:“也不是第一次来,怎么还这么紧张?”

    谁让你一直看我。

    兰泽不语,默默地偏过身,避开他直视而来的视线。

    这人身形高大俊挺,几乎覆盖了她大半个身子,她纤薄细长的肩背与胳膊在他面前显得小小一只。

    她垂首,目光正好掠过程砚安的手掌。

    忽然发现,他的手指很漂亮,修长而指节分明,这双手夹着烟往嘴里送的时候,会浸染得举手投足都显着淡淡的矜贵。

    而它的广度大概——正好能包揽住她的整只后腰。

    这是那天在顶楼上他抱着她时,她估量出来的。

    后来她也有去再度回想临摹,发现这人手长腿长,但凡伸个手将她困住,她整个身子便会被他牢牢箍在他的臂弯之间,逃脱不得。

    画面再次开始不和谐,她别过眼:“程砚安,我困。”

    本意想借着撒娇的劲儿掩饰害羞,却可惜没拿捏好分寸,叫人听着像个仗着自己有人宠便娇纵闹腾的小公主。

    程砚安心思上来了,也没跟她客气:“困了就去睡,跟我说做什么?”

    难不成还想他陪着?

    兰泽身子一僵,他却笑意更深了几分。

    很明显二人都想到了一处——都没往好处想。

    这男人怎么这样……混蛋。

    “程砚安你知不知羞的,”她被他刺激得无地自容,捧着杯子不自觉地紧握,低了头,露出白皙的后颈,弱声细语地道:“都说了让你少和蒋清风他们混。”

    好好的,学来一身浪荡的习性,时不时冒出一两句话,听得人怪心慌意乱。

    女孩子家脸皮又薄,哪里经得住他这样的孟浪行径?

    越想越气,她头一抬,冲着他便轻嗔道:“讨厌!”

    说完就钻进了洗浴室,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程砚安被凶了,却还是没脸没心地站在原地笑。

    心知自己也就这点臭德行,也没打算改。

    他就爱她这股矫情的小劲儿。

    因为不知名的原因,兰泽在洗浴室里闷头待了半个时辰。

    洗浴室里有淡淡的清香,她知道那是沐浴露残留的香味,上次来这里的时候,她闻见过。

    盥洗池边整齐地摆放着一栏男士洗浴用品,中间也夹杂着她第一次来这里时,程砚安给她添置的那些用品。

    那些护肤品抵不上她平时常用的那些牌子金贵舒适,但毕竟是男人,不怎么会挑女孩子的东西,只是好在不伤皮肤,说明这人在挑选的时候好歹也是用了心的。

    兰泽打眼望过去,自己那些东西就这么不清不楚地混在他的生活用品里,细节到牙刷毛巾,甚至还有单独的浴巾。

    她站在镜子面前,看着那一堆男女的瓶瓶罐罐,恍然一瞬,忽然有些分不清如今这幅田地,两人到底算是什么关系。

    上初中的时候,舞蹈班里有位与她关系要好的女同学成天炫耀自己有个正在上大学的哥哥。

    说她的哥哥给她买了好多零食;

    说她在学校用的水杯,自己哥哥也有一个同款不同色的;

    还说她哥哥带她去迪士尼玩,拍了好多好看的照片,还买了许多一模一样的纪念品,挂在彼此的书包上;

    后来她有幸去那位女同学家里作客,她哥哥正好放假回家,贱嗖嗖地惹哭了她的同学,哥哥手忙脚乱地抱着人家好言好语地哄。

    兄妹俩在她的面前打打闹闹,而她像个局外人,只能尴尬地躲进洗手间。

    她到现在都能记得她们家的洗手间是什么样的。

    兄妹俩融入彼此生活的气息,简言之,和今天看到的这副场景相差无几。

    都是一样的。

    她记得那时候自己满心羡慕,幻想自己什么时候也能有个哥哥,相伴也相闹,日子总比只有她一个孩子的好。

    所以她最任性最疯狂的时候,也同兰理和于舒然闹过,让他们也给自己生一个哥哥。

    可那时候他们是怎么哄她的?

    当时这对智慧而狡黠的夫妻深沉地推了推自己的眼镜,开始在她面前一唱一和:

    “谁说你没哥哥?你有哥哥呀宝贝?”

    “你忘了,程叔叔家里就有个哥哥,今年也快大学毕业了呀。”

    “程叔叔家和咱们家这么亲近,砚安哥哥就是你的亲哥哥。”

    砚安哥哥就是你的亲哥哥。

    后来这个声音不知道在她的脑海里回荡了多少年。

    兰泽咬着下唇,将那排护肤品和挨着的毛巾看了又看,苦苦思索许久,最后愣是将它们看顺了眼,又很是勉强地说服了自己。

    就当是自己终于能融入哥哥的生活里了。

    明明之前她可是求之不得,可如今怎么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心烦意乱。

    兰泽掏出手机,往三小只群里发了句:

    【烦】

    【妖魔鬼怪快离开!】

    飞姐大概在拍戏,只有顺乐在十分钟后回了她:【咋了宝贝儿?】

    兰泽连诉苦都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一长串的吐槽改改删删,最后沮丧得索性作罢。

    再出浴室的时候,客厅亮着灯却没人,她环顾四周,发现书房门虚掩着,从里头透出一道淡黄的光来。

    “程砚安?”她走过去,轻唤。

    他没应。

    她又轻唤了一声,慢慢朝那边走过去。

    等到走得近了,她才隐约听清里面有人在通话,他开着扩音,语气略有公式化,像是在讨论工作上的事情。

    她以为他是在与同事打电话,停下脚步,没再往前。

    正犹豫着要不要给他这个主人家打个招呼然后便去休息,却没成想,下一刻便听见程砚安笑了一下。

    放松的、漫不经心的。

    接着,男人私底下才会有的不着调的调侃便清晰地传来:“我这点儿能耐,哪里比得上你薄大律师?”

    她猛地顿住。

    心脏却在那一秒,狠狠地坠了下去。

    夜很静,因为已经是深夜了。

    兰泽听见薄颂音大方地接受了程砚安的调侃,说自己这一身本事都是从他这里学来的,她这辈子都记得他。

    二人的聊天内容规规矩矩,可伴着深夜无人的这种时刻,男男女女,总归是荡着不明的情绪。

    门外的兰泽僵在那里,忘记了呼吸。

    好像上次也是这样,她在程家老宅的过道上,听见他与程爷爷的争吵。

    都说程砚安这人前程有多不可估量,说这人有多受各路领导的重视,可这样的杰出青年,却偏偏自上一段恋爱后,空窗了这么长时间。

    难道当真是程爷爷说的那样,他不愿结婚的原因,是忘不了自己的前女友么?

    想想,薄颂音这样的女人,骄傲自信,魅力四射,有足够的底气和能力站在程砚安的身侧,忘不掉……似乎也是人之常情。

    不知为何,忽然有点想哭,但也能忍住。

    兰泽吸吸鼻子,冻的。

    可这一声却惊动了里面聊天正欢的人,他偏头探看了一眼,试探道:“泽泽?”

    她闷着没应,直到他又提了声叫第二遍,她才低低地回了他。

    然后走过去,推开门。

    薄颂音也听见了他们这边的动静,似乎是愣了一下,笑问道:“你们俩……在一起呢?”

    程砚安却没理她,只看着门口的小姑娘,头发软软的,人也是,只是洗了个澡出来就像变了个人,整个人焉巴着,眼眶似乎也有些湿润。

    瞧得不真切,他干脆起身,向她走过去,等到确定不是自己看花眼后,捧起她的脸,轻声询问道:“怎么了?”

    男人低沉的关切在夜色里显得愈发柔和,宽厚的掌心覆在她脸上也温温暖暖的,可她此刻的心思却全在他身后那只被遗忘在桌上的手机。

    手机还通着话,那边也一定能听见这边的交谈。

    冲动在那一瞬间突然灌入脑海,做出决定几乎就是一秒钟的事。

    思及,她细着声,弄着娇甜的嗓开口道:“我刚刚一直找你,找不到。”

    程砚安失笑:“然后就哭了?”

    她“嗯”了一声,尾音带着绵,又缠问着他:“你怎么不理我?”

    此刻的她粘人得要命,像只在主人手心里翻滚出柔软肚皮撒娇卖萌的猫咪。

    他心尖一痒,声音也不自觉地低了下去。

    “书房这边安静,听不见。”

    她却矫情地哼了他一声,在二人狭小的空间里,格外动人娇媚。

    能清晰地察觉,手机是从这时起就突然没了声。

    几秒后,薄颂音冷静的声音再次响起:“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论文的事改天再聊吧。”

    说完,便直接挂断。

    程砚安没理会,在听见薄颂音的告别后也不曾回一下头,那一双眸子只凝着她,半分未动。

    兰泽在电话断线后恍然大悟,后知后觉地道:“原来你在打电话啊,难怪叫你半天都不理我。”

    程砚安这时却轻笑一声。

    然后缓缓地俯下身,与她平视。

    兰泽不明所以,却见男人的眸子里盛满了然的笑意,往深处看,还有少见的痞气。

    这时候就连声调也是几近闲散的松快。

    他问:“这下舒心了?”

    她怔然,心跳骤然加速:“什么?”

    他看上去却心情极好,耐着心,暗了声:

    “咱们家泽泽这是吃什么飞醋呢?”

    作者有话说:

    泽泽:呜呜呜呜被识破了,头砍掉

    【还是24小时红包!】——

    感谢在2023-05-05 23:59:15~2023-05-08 22:04: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do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逼迫◎

    被他识破仿佛已经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毕竟这个人绝顶聪明, 她经验尚浅,许多事情瞒不过他的眼睛。

    她也没想瞒。

    在他面前也丢过不止一次人,这会儿索性破罐子破摔, 也不装小白兔了,退开一步, 与他拉开距离,故意卖着乖甜甜一笑:“我没有伤害到哥哥你们的感情吧?”

    她自认自己试探得挺自然的。

    可等了半晌也没听见他的回答, 肯定抑或是否定,都没有。

    她眨巴着眼睛探看他的神色, 眼睫扑簌如一把晃动的小扇子。

    他哂笑一声,语气深长,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男人心思深不可测,她只觉得晦涩难懂, 那双眨巴着的圆眼也渐渐蒙上疑惑。

    他却慢慢直起身, 覆下一片阴影盖住她的肩头。

    其实换一种问法她便能明了:知道跟我回来意味着什么吗?

    他是个正常且单身的男人。

    大半夜,她三番两次地应允跟一个男人回家, 这番举动到底意味着什么,成人之间自然不必明说。

    小姑娘年纪小,懵懵懂懂的, 性子活跃, 玩性忘性都大。也不是没想过逼她一把,可每每临到关头,便觉得舍不得。

    就譬如此刻。

    她身后便是一台抵着墙而立的置物架,宽度高度全都刚刚好, 足以让他掐着她的那把细腰放上去, 然后困住她, 死死地抵在墙上逼问她, 叫她直视自己的内心。

    如若他这人再阴暗一点,道德感再低一点,甚至还可以对她为所欲为,做尽一个男人在此刻该做的事——将她吻得窒息,甚至欺到告饶。

    反正她十有八九不会反抗,反正她已经进入自己的领域,无论如何都逃不掉。

    总能从她这里讨得一点便宜。

    可她不会想到这一层。

    因为她还是个未经情/事的小姑娘,因为她是真的信任自己。

    而他也确实舍不得并且害怕看她被自己吓得红了眼眶,不敢再接近他。

    顾虑太多,不知该如何下手。

    他揉揉眉心,是头一次尝到了无计可施的滋味。

    嘲笑自己怎么就栽在这么个小姑娘手上?

    他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兰泽因为看他而扬起了精巧的下颚。她很是认真地盯了他片刻,而后忽然弯眉一笑:“生气啦?”

    “……”

    见他不说话,女孩子以为他是真生了气,那双柔软的手便伸了过来,抓住他的衣袖,鼻腔里发出一声绵长的“嗯”的嗲音,黏黏糊糊地传进耳里。

    她在他面前肆意卖着俏耍着赖,不依不饶地,轻轻晃着他。

    “程砚安,你不许生我的气。”

    “程砚安……程昭淮……昭淮哥哥……”

    “哥哥……”

    温吞的声音缓缓拉长,没有半点愧疚地在他耳侧声声不绝,搅得人心里头直痒痒。

    心都软了几分。

    程砚安好笑地瞅着她,小姑娘却像是吃定了他不会生她的气,眼里亮晶晶的,全是胜券在握的笑。

    因为要朝他撒娇,她贴近了他几分,两个人一时站得近,他一低头便能看清她皙嫩脸颊上那层细细的绒毛,以及微微上挑,此刻显得有些勾人的眼角。

    而气氛却在她擦过他手臂的瞬间,变得晦暗难明起来。

    也许是深夜本就撩拨人心弦。

    方才脑海里的翻云覆雨才险险收住不久,小姑娘却又无比粘人地靠过来,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生平最引以为傲的自控力在她面前,正一点点地消失殆尽。

    再待下去他可不保证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缓缓吸了口气,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情愫强压下去,硬生生地挪开眼,不再看她:“刚不是还说困了么?去睡觉。”

    兰泽却不依:“可是我怕你生气。你会生我的气吗?”

    这人又不说话了,逆着光,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她只能又朝他靠近了一步,踮起脚,凑过去。

    “程砚安?”

    馨香袭来,他默不作声地往后退了退:“不会。”

    那就好。

    她就知道。

    她盈盈笑开,然后张开手:“那就抱抱。”

    他微愣,一时之间竟没搞懂她这番举动的用意,站着没动,就这么任她张着手僵着动作。

    可她却等得不耐烦,噘嘴催促着:“抱一抱就晚安了,快点。”

    又不是没抱过。

    上次顶楼上,他明明抱得可有劲儿了。

    说完,她任性地钻进他的胸膛里,贴在心口处,双手环上他的腰身。

    一个最简单的拥抱,点到即止。

    她轻轻蹭了蹭他:“哥哥晚安。”

    说完,便要松开他离去。

    然而,就在她即将松手的那一刻,男人却忽然俯下身,伸手,再次将她带进自己的胸膛。

    两只手臂发了力,将她紧紧箍在他的身体,两人没有任何余留地紧贴在一起,她被他狠力揉在自己臂弯里,隐约之间,轻轻磕碰到何处,愈发敏感地体会着彼此的灼烫与存在。

    他扣住她的后脑勺,偏头,唇角便轻吻住她的发丝。

    这样的姿势,这样的距离,于程砚安这样在外始终秉持君子言行的人,万分逾矩。

    她欲脱离的手就这么僵在半空,大脑一片空白,眼前的一切顿时化作虚无的空景。

    万籁俱寂,只余下彼此狂烈的心跳。

    她听见了他的,也听见了自己的。

    咚、咚、咚……

    彼此相印,彼此共生。

    男人克制已久,那条横亘于二人之间的防线,今夜终究还是跨了过去。

    他仿佛隐隐有笑,声色沉沉而晦涩,竟携带着喑哑的性感:“泽泽,今晚安不了了。”——

    开学那天的京艺稀疏平常,与曾经的每一次开学都一样。

    也许那天日头正好,树隙透着尘光,整个校园和谐又生气。可对于兰泽来说,这样的场景看了四年,到了如今,实在是没什么太大的感觉。

    大四临近尾声,相比起大一大二,课程少了大半,而这时候,班里也开始组织起毕业汇演的事情。

    今年的汇演在四月,排练的时间只有两个月的时间。

    时间说紧也紧,所以后来那两个月,她一直沉浸于毕业汇演的事情。

    顺乐每天早上坚持啃着面包与她一同早起练功,偶尔也听听飞姐分享在剧组的日子。

    听说娄银的新电影定了今年国庆档,飞姐戏份不多,却是个重要的配角人物,要能演好,定可以在电影圈崭露头角。

    她后来去感谢娄银,娄银听见后却格外潇洒,只懒懒散散地回了她一句:“小忙,老娘拍电影就图个开心,更何况淮哥也跟我们打过招呼,让我们多照顾照顾你。”

    冷不防地,突然就提起了那个人,兰泽愣怔了一下,那夜那个危险的男人在记忆里再次席卷而来,心头总有化不开的浓浓氤氲升起。

    娄银后面又说了什么,她也没了心思再回应。

    毕业大事,身边的人都重视得紧,那段日子每个人都早出晚归加紧排练,连带着闲言碎语都少了许多。

    毕业汇演当天,从早上四点起,她便一直忙着,后台化妆间乱作一团,因为人太多,演艺大厅后门外特意开辟出一块场地作为化妆的临时基地。

    兰泽站在阶梯最上方,旁边化妆师在替她点唇妆,她专注地听着专业课老师的叮嘱,目光遥遥地放在某一处路口。

    后台大门向来是最安静的,因为鲜少有人踏足,有的地方甚至铺了一层薄薄的青苔。

    她盯着那处青苔,有些走神,老师的声音也跟着飘远。

    这条路虽然没什么人来,可却是通往院长办公室最近的路。

    今天的汇演院长也会来,不止是院长,听说还请了几个国内顶级剧院的大领导,明面是参加京艺毕业汇演,可谁都知道,其实是背地里来物色新人的。

    “泽泽?”专业课老师唤着她。

    她猛然回神,却因为身体微动,唇妆花了一角。

    化妆师轻呼一声,赶紧替她细细处理。

    专业课老师却道:“我刚刚跟你说的,这次除了几个大剧院的人,还有几个赞助商也会来,程氏是其中大头,你虽说与华夏剧院有过交集,但也千万莫放弃了其他好的往外发展的机会。”

    “明白吗?”

    兰泽却心头一跳:“程氏也会来人吗?”

    “嗯,往年都是不参与的,今年不知道怎么的,说是会来。”

    虽说她明白他从不掺和程氏的事情,可如今旁人一提起程氏,她总能第一时间想到他。

    是以,她还是多问了一句:“程氏来的是……程蔚吗?”

    “程总日理万机,哪里会来这种小场合?听说是他身边的那位助理周科。”

    听见这个名字,兰泽心头落了一块石。

    可失望也随之而来。

    化妆师已经处理好她的妆容,专业课老师还在同他们讲着某些舞台细节。

    兰泽心不在焉地听着,想的却是别的事情。

    老师这时说到某个有难度的动作,干脆提名让兰泽给大家做个示范。

    她勉强回神,乖乖照做。

    软若无骨的身段缓缓往下压,指尖绕旋往上,莲花玉指在半空腾起一个优柔的弧度。

    伴着一缕清风徐来,震撼又柔美。

    她听见旁边女生惊羡的声音。

    偏偏就是那时。

    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在喊:“砚安,等挺久了吧?”

    她倏然一惊,下意识回头,正正好,撞进那双深邃而沉寂的眼眸。

    那条青苔的小路不知何时停了一辆车,男人穿着白衬衫,姿态闲散地靠在车门边,手里夹着一根烟,含着笑望住她。

    她回眸时,他正好抬手将烟放在嘴里衔住,应声别过头,与她错开眼,看向那个呼唤自己的院长大人。

    甄书华笑意盎然地走过去,拍拍他的肩,与他低语,他弯唇笑了笑,点点头。

    两个人在浅浅地交谈,他也没有再回过头来。

    可她却站在那里,心乱如麻。

    这个人,两个月前的那个晚上,还在昏暗的过道里将她紧紧抱住,他身体的温度直到现在也清晰深刻。

    这段时间彼此都忙着自己手头的事情,已经连着两个月没见,而她因为心里犯着拧巴,直接让两个人连微信都减少了往来。

    每每靠近他,不论是微信还是他随时可能出没的老宅,她都能回想起那晚后来他极具侵略与占有欲的那句——“这次是我放过你,再有下次,就动真格了。”

    思及,她揪紧了裙边。

    心头缠绕着丝丝印结,为难得不知如何是好。

    而最后还是决定顺应自己的心意,迈步朝他走过去。

    “程砚安。”她叫住他。

    甄书华的话音戛然而止,程砚安也抬起头,看见小姑娘急急地小跑过来,白色国风纱裙,走起路来轻盈飘逸,步步生莲,裙边跃起的弧度也捎带着轻俏。

    甄书华亲眼看见程砚安在兰泽走近前,手里的烟不自觉往身后藏了藏。

    ——是怕熏着小姑娘。

    甄书华莫名多看了眼程砚安。

    兰泽与甄书华问了好,又望向他,模样欲言又止。

    他也没吭声,凝着她,在等她说话。

    终于,她轻声开口:“他们说程氏今天也有人会来,我以为是你。”

    程砚安不语,只看着小姑娘薄而琐碎的舞蹈服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上,京城四月还不到穿这么薄衣服的时候,那风没有任何阻碍地灌进她身体,瘦细的腰身看着丝毫不抵严寒。

    也不知道冷不冷。

    这个念头钻出来得莫名其妙。

    他明白她的意思,缓缓开口,嗓音透着温和:“想我来?”

    兰泽犹豫半晌,还是轻轻嗯了一声。

    他默了一瞬,才开口:“程氏去的应该是周科,我只是过来办点事,待会儿就走。”

    话毕,她的失落以肉眼可见地浮上眼,微微地低下头。

    她那模样,是想留住他的。

    可到最后却变成一句懂事的体恤:

    “我知道的,你的公事要紧,没事。”

    “那我先走了。”

    说完,老师那边也正好在催促着学生进场,她跑到一半还不忘回头看他一眼。

    而程砚安静在原地,望着小姑娘的背影,咬着那根烟许久没动。

    两人这纷纷欲言又止的模样,旁边的人全都看在了眼里。

    甄书华最近拢共见程砚安也不过两次。

    一次是他来京艺做法治宣传,他们俩在教学园区撞见了兰泽,还有他那两个不争气的学生;

    还有一次就是现在。

    前后两次,人倒是没变,可甄书华却能明显感觉出,这二人之间流动的气氛,已经大不一样。

    上次是肉眼可见的疏离,这次……

    小姑娘懵懵懂懂的看不出太大的异常。

    程砚安却不是。

    他眼里有些东西变了。

    “怎么说?”甄书华笑道,“这是好事将近了?”

    这声调侃却换来他的一声轻嗤。

    “尚未可知。”

    他扔了烟,收回眼:“怪我心急,给人家逼得太狠了。”

    甄书华:“啧,这又是什么情况?”

    程砚安却回忆着自己刚刚看到的,小姑娘为同学演示动作时的优越身段。

    男人看女人的眼神,第一眼从来都不是对专业度的品鉴,所以他在那一刻想的是:这姑娘的腰,软得竟然能折出那样的曲度。

    甫想起自己当初对程百石说的“下不了手”,如今看来,倒真觉得像个笑话。

    “总得逼一把的。”他望着兰泽离开的方向,目光渐渐幽深了。

    毕竟这世上的心爱之物,哪儿有只看不碰的道理。

    作者有话说:

    三次元真的太忙了啊啊啊,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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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以后更新时间调到晚上十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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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

    ◎我的人◎

    后台一片忙乱, 演播厅内却有序不乱地走着流程。

    一片掌声过后,昏暗的大厅响起女主持的播报,高亢而激情的说辞, 透着年轻生命的活力。

    程砚安进场时,正好听见女主持说着接下来即将出场的是古典舞系三班。

    场内越靠后越昏暗, 程砚安在最后一排随意寻了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坐下,听见前面有两个男学生说起今年程氏来的, 怎么会是程蔚本人。

    闻言他一愣,挑眼望去。

    他视力极好, 果然看见远处舞台下方最前排的靠中位置,坐着一个黑色西装的中年男人。

    程氏与京艺的合作是从前年初才开始,毕业汇演每年都有,可前两年程蔚从来都是叫周科来走个过场, 从来不放在心上。

    今年竟然破天荒地来了。

    他想了想, 原因大致也能猜到,这一趟指定是替兰理叔来的, 给兰泽撑个场面。

    程蔚本人亲自到场观摩毕业汇演这件事的意义,对于校方来说,可不是一个周科能比得上的。程砚安眼见着程蔚身侧那几位对他逢迎得领导架子都逊了三分。

    程砚安却觉得没什么意思。

    他的父亲, 忒没意思。

    一生都在追名逐利, 行走至今,程氏商业帝国如日中天,当年同迟家联姻便已经更上一层楼,再加上老爷子年轻时候拼出来的家业, 直接让他稳稳地坐在了如今这把位高权重的椅子上。

    外头人虽看着风光, 但有时候, 总觉得少了点儿人气儿。

    大概是他母亲迟苓不在身边的缘故。

    脑海里漫无目的地想着, 舞台那边阵队却已列好。

    舒缓古典的琵琶乐响起,唤回他的思绪,提眼望去,一眼就看见了队列最居中的姑娘。

    她的每一个动作的流畅度都伴随着呼吸有度地张弛,柔中带刚,极其赏心悦目,身上白色纱裙在半明半昧的灯光下宛如一道月光,映得裙身流光溢彩,翻飞出点点光莹来。

    可比纱裙更好看的,是人本身。

    他爱她的腰。

    总觉得盈盈不堪折,轻轻一弄,便会化在人掌心里。

    轻笑一声,勉强分出一点理智去关注她的舞蹈本身。

    曲目是《水上洛神》,他一个外行人也瞧不出什么门道来,也就对舞蹈身韵一知半解,知道兰泽这身段在一众演员里,算得上是顶好的。

    这是绝对的天赋,加上后天的刻苦努力。

    老爷子以前总爱在他耳畔念叨,说兰泽在舞蹈中专时各个联考里次次头筹,艺考更是断层式第一,19岁的年纪便斩获业内最具权威奖项,今后毕业也势必是进入国家级舞剧院继续发光发热,未来向上,规划一片坦途,几乎与他不相上下。

    那是早就被业内权威人士看作是可培养的未来首席人才。

    满场幽寂,只有琵琶乐的铮铮琴声。

    前座那两个男生又在低头交接私语,程砚安没事儿也跟着听了一两句:

    “看见了吗?找着没?”

    “看见了看见了,最中间那个姑娘,古典舞系的兰泽。”

    “……哦哦哦看见了,我瞧瞧……啧,这小模样长得是挺纯的哈。”

    “咱们系花能不漂亮么?”

    “有对象没?没对象待会儿咱俩堵她去。”

    “去年和音乐学院那边的大才子分了,现在这会儿,估计没呢。”

    那两人讨论得正欢,猜着待会儿兰泽会走哪条道,因太过火热,也没注意周围。

    这时椅背忽然便被人踹了一脚。

    这一脚又猛又狠,发出一阵小小的闷响,两人被震得话题戛然而止,懵了一下,同时往后看去。

    只见黑暗处坐着一个男人,穿得平平无奇,却一身矜贵,慵慵懒懒地靠在椅背上,长腿微张,其中一条坦坦荡荡地放在他们椅背后,丝毫不避讳自己作祟的事实。

    程砚安斜睨着他们,唇是上扬的,眼里却没有半点笑意,他的话也毫无愧疚:“你俩声儿太大了,影响着我看表演了。”

    “唉,你!”其中一个男生气红了脸,说着就要站起来。

    另外一个却怕事情闹大难堪,急急地稳住了他。

    程砚安却无动于衷,连姿势都没变过。

    台上的舞蹈慢慢收了尾,全场如擂鼓般的掌声响起。小姑娘名气大,唯独她这一场招来了几声男孩子的欢呼。

    等到那抹巧影谢了幕退了场,慢慢消失在舞台上后,他也跟着站起身,手揣在裤袋里准备离去。

    经过那两个男生时,听见他们还在小声商量。

    说兰泽走了,他们俩得趁机会赶紧去后台寻人。

    二十岁的男生血气方刚说走就走,两人正欲起身开溜,突然从身后便伸来一只手,将那人出其不意地、死死地摁回了原坐上。

    被按住的男生下意识抬眸,看见刚刚那个踹他们椅子的无礼的男人正倨傲地觑着他们。

    那只手扣住他尚且还单薄的肩头,微曲,鹰爪一般将人死死箍住动弹不得。男生感受到对方因力道生猛而带给自己的疼痛,徒劳地挣扎了几下,却反被他压制得更死。

    “小子,”男人操着一口京腔,缓缓沉下身逼近他,眼眸漆黑而沉静,让他的气势莫名有些迫人,“别招她。”

    男生终于怒了,忍不住骂道:“你他妈管我,你谁啊你?”

    程砚安轻嗤,惫懒于去理会这个年龄段的男生幼稚的质问,只冷眸寒声,字字清晰地吐出:“那是我的人。”

    话说得不轻不重,却透着森然的毁灭。

    男人自有一股生来的底气,让人万分笃定,若是他们今天有胆去招惹兰泽,今后也势必会为之付出代价。

    脊背不寒而栗。

    觊觎他人的对象本就是占下风的事。

    两个男生在对方横生的戾气下渐渐萎缩下去。

    待那人安分下来,程砚安才收回手,继续揣在裤袋里,像个没事人一般,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临近晌午,演播大厅外日头有些猛烈,他被刺了一下眼睛,别过头。

    想着难得碰见一次自己父亲,程砚安出于礼教,拍了一张演播厅的照片过去,给他发了条消息:【程总中午有空?】

    估计是兰泽退场后,程蔚也逐渐心不在焉,那消息回得也特别快:【没空,下午两点飞澳洲】

    程砚安:“……”

    问了也白问。

    往四周望了望,这地方属于正门,刚遇见兰泽的地方在后门,演播厅这么大,绕一圈也得费点时间。

    于是他又慢悠悠地往着后门去。

    等到演播厅内的音乐换了两曲,程砚安才恰恰走到后门,自己车停的地方。

    刚一到,就看见了甄书华。

    甄书华旁边还站着那个十几分钟前对他说自己没空的程蔚。

    还有,兰泽。

    小姑娘依然穿着舞蹈服,大概是程蔚要走,小姑娘听说后也没来得及换下衣服,便跑了出来同他打招呼,这会儿正乖的不得了地同程蔚说笑。

    “程叔叔您怎么有空来这里?”兰泽细而柔的声音远远地,隔着一片空地传进他的耳朵。

    还是那么招人稀罕。

    程蔚也一改往日严肃的模样,对兰泽笑得格外亲切:“今天是你的毕业汇演,我这个做叔叔的,怎么能不来?”

    言辞之间尽是对小姑娘的照顾与妥帖。

    兰泽轻轻地笑:“肯定是我爸来麻烦您的,对不对?”

    “应该的,咱们两家人不说这个。”

    甄书华点头,也在旁边跟着笑:“你爸和程蔚从小就穿一条裤腿,谈什么麻烦,就怕不麻烦。”

    三人看着,气氛和谐得很。

    程砚安不慌不忙地踱步过去。

    甄书华眼尖,一扭头就看见了他,顺势便叫住了他。

    程蔚和兰泽闻声同时看过来。

    明显能看清小姑娘脸上有片刻的僵硬,眼眸里闪过刻意压制后的淡淡惊慌,程砚安毫不怀疑,若不是因为程蔚和甄书华两个长辈在场,她一定扭头就跑。

    活像一只受惊的小兔子。

    如今见了他,也不似原来那般,蹦蹦跳跳地跑到他面前,冲他叫哥哥,冲他撒娇卖乖。

    挺好。

    父子见面也没什么多余的煽情叙旧,程蔚见到他,笑了一笑:“今儿中午我可没时间,过几天有空?”

    他不动声色地扫过兰泽那张极不自在的小脸,敛眉道:“近段时间都没空。”

    “赶巧了不是,”程蔚喟叹道:“我如今也比不上你这个大忙人了,想跟你吃顿饭,还得约档期。”

    这么一调侃,甄书华和程蔚都同时笑起来。

    小姑娘也跟着扯起嘴角。

    程砚安却不语,面上仍是一副万事不上心的混蛋模样。

    他瞥见兰泽勉强的笑意,心中略略思忖了一下,算计着这把火终究还是不够旺,于是开口道:“我就过来提个车,你们聊,我还有要事,先走一步。”

    说完,也不再多待,直接头也不回地走了。

    至始至终也没朝她看去一眼。

    男人离开的背影干脆利落,同他这人一向的行事风格一致。

    兰泽看着,心里空落落的。

    两个月不见,他对她生疏了许多。

    从他走向自己,再到短暂地打过招呼后转身离开,他没对她说过一句话。

    可曾经他总爱坏笑着逗弄她,虽会逗得她时时脸红害羞,可难堪的时候他也能体贴地为她周旋。

    两人在一起总归是开心惬意的。

    而并非是这样,两个人冷淡得一点交流都没有,如同最开始那般,他对她爱搭不理的清冷样。

    她说不清自己刚刚到底在期待什么,只是想着,明明最该躲避的人是她,如今他却先一步冷淡下来,与她保持了距离。

    什么人……

    兰泽垂下眼,再也不要理他了——

    五月,京城的气候变得暖和燥人起来。

    汇演完毕以后,同届的学生们也都陆续离开了学校。

    整个校园朦胧着一层毕业季分离的氛围。

    好似有始无终,有头没尾一般,当初聚在一起的时候五湖四海八方云集,散的时候却都悄无声息。

    五月是一个万事皆有定的时候。

    班里的同学有找着工作的上班去了,准备出国的也早已经不见人影,提前跑去了国外冲浪。

    顺乐家境殷实,对工作的期待没那么高,而她也确定好了入华夏剧院的事宜,只等着六月份彻底毕业后,便正式入职。

    所以这么一来,她五六月这段时间反倒空闲下来。

    难得有这么清闲不用训练的时候,她除了偶尔往练功房里走一两遭,其余时候,要么呆在宿舍里,要么便跑去老宅陪程爷爷。

    只是老宅再也没碰见过他。

    应他所说,他近段时间都会很忙。

    那日,兰泽待在老宅的鱼池边喂鱼,程爷爷午睡时间长,她便与张姨聊天打发时间。

    她拎着一袋饲料眼巴巴地望着那群鲜艳的小红鱼。

    里头鱼的品种就是最普通的金鱼,程爷爷在这方面不爱讲究,要求从来都是能看就行,是张姨细心,特意买的一堆五颜六色的小金鱼,放进池水里,格外亮眼好看。

    她坐在池边看张姨喂着金鱼,时不时自己也撒一丁点。

    手机在那时响了一下。

    她拿起看,是于舒然。

    “喂?美女干嘛呢?”她灵俏地调侃着。

    于舒然却没有与往常一般和她玩笑闹腾。

    那边有些静,顿了几秒后,她的声音方才缓响起:“妈妈就是跟你说一声,怕你担心。”

    于舒然最是吊儿郎当,此刻语气却难得凝重,兰泽愣住,直觉不好,等着于舒然的下话。

    果然,下一刻于舒然便说道:“我最近得动个小手术,本来没什么,但你爸大惊小怪担心我,实在不相信哈市的医疗条件……”

    兰泽怀疑自己听错:“于舒然你……”

    于舒然却强势地掐断她的话,直接告知她此通电话的最终用意:“所以我和你爸,我们俩,现在在京城的医院。”

    于舒然从来都是有事说事,直接而利索。

    这通电话没有任何铺垫,是压根没给她任何机会反应。

    消息突然而猛烈,一时太多,她甚至来不及去思考。

    可就是在于舒然说完后的某一时刻,她脑中却有一个念头,如雷声一般轰隆而过。

    她倏然睁大了眼。

    世人皆知,兰家长子离开京城二十余年,当年是发了誓,宁可死也不愿再回头望一眼京都的繁华。而兰老更是直接发话,若是他从今往后敢踏进京城一步,定叫他寸步难行。

    所以每个人都知道,若是有朝一日兰理当真再度回京,一定会掀起京城兰家的腥风血雨。

    所以这么多年,除了送她来京上学那次,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地走,其余时刻,兰理都是安静地归置于黑河边境,与她和于舒然过着安定舒心的日子。

    可如今——

    他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文案内容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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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

    ◎等我◎

    曜日当头, 光辉洒在盛德医院大楼的一角,窗户玻璃折射出一道白色刺目的光。

    兰泽接到电话后马不停蹄地往医院赶,下了车直奔住院部。

    兰理他们想低调, 便去不了公立医院,而盛德医院院长是兰理当年留学时一个圈子里玩的同学, 算得上是兰理在京中现存的唯一的人脉,而这家医院的资源设备、口碑风评, 以及某些专业的医疗团队都算得上首屈一指。

    更重要的是,于舒然也会住得舒服一点。

    兰泽气喘吁吁地赶到后, 被护士引领着抵达了VIP病房专属区域。

    这层楼是被单独独立出来的。

    相比起楼下的普通病房,环境更清幽雅致,护士换了一批素质极高的,制服也挑的最金贵的面料, 就连整层楼的盆栽也都换上了更名贵的品种。

    兰泽默默跟在护士身后, 听她向自己交代于舒然的病情。

    叫她莫要太过担心,于女士是因为长期过度劳累, 抵抗力衰退,幸亏是病情发现得早,目前不算严重, 已经做过活检, 确定是早期的霍奇金淋巴瘤。

    他们医院的手术和检查设备全是最精细的国外进口仪器,主治医生也会安排经验最丰富最权威的一批医生制定放疗方案。

    治疗周期不会特别长,治愈后也只需保持心情舒畅,饮食清淡, 预后效果好了, 复发率也会随之降低, 甚至没有。

    护士还告诉她, 兰先生临走前特意让院方转告,让他的妻女千万莫担心自己,他很快就会回来。

    ——临走前。

    ——很快就会回来。

    兰泽顿住脚步:“我爸不在医院吗?”

    于舒然生病他却不在身旁照顾,闻所未闻,实在是蹊跷。

    护士闻言,转过身,朝她亲切笑道:“兰先生四天前抵达医院的时候,就来了一批人将他请走了。”

    “什么人?”

    “据说是他的父亲,也就是兰小姐您的爷爷。”

    这个答案让兰泽心底凉了一截。

    这一走,连着四天没回来,谁知道是福是祸?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轻喃道:“四天前就已经离开了吗?”

    所以兰理单刀赴会鸿门宴,而于舒然,从那天起一直到现在,整整四天,都是自己一个人呆在医院里衣食住行?

    于舒然就是色厉内荏的心软鬼,外人看着嚣张脾气大,可内里却是受了许多委屈自己一个人闷着被子哭的气性。

    不然兰理也不能心疼她这么多年。

    心口忽然抽疼了一下,她忍了又忍,最后却还是憋红了眼睛。

    她总想着于舒然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一边是自己虽不严重但也磨人的病,一边是自己杳无音信的老公,这种时候,身边却一个亲人都没有。

    情绪一旦涌上来便收不住,她实在是没忍住,捂住脸,无助地轻声抽泣着。

    护士洞悉人心,赶紧安慰着她:“于女士心态很好,这几天院长也亲自安排了特护照顾,并没有吃苦,请兰小姐对我们放心。”

    她极力克制着声音,抬起手背抹了抹眼睛,又问兰理有没有留过那些人的地址信息。

    护士摇头。

    她猜着也该是这样。

    安慰了半晌,最后护士领着她走到了某个病房前。

    她忧心于舒然状态会不好,推开门时有些揪心。

    病房里,于舒然一个人坐在病床上,听见门外响动抬起头,见来人她,歪头笑了笑:“Hey,Sugar。”

    还是那副烦心事不挂心上的吊儿郎当样。

    可她笑不出来。

    怕于舒然看出自己哭过,她刚刚在病房外好好整理过自己,此时心头像压了一块石头,闷闷的,一点也不好受。

    于舒然面色不算太差,也没掉肉瘦一圈,与平时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甚至还热情地朝她张开手:“我宝贝这是怎么了?快过来抱抱。”

    她听话地走过去,扑进于舒然怀里。

    于舒然穿着病号服,衣服上有不同以往的淡淡的清香,她忍了半天的担忧,在见到人依然活蹦乱跳后,才肯稍稍放下一点心。

    病床又大又软,她坐在上面粘着于舒然不肯放手。

    于舒然知道她心思敏感,看出她的心事,淡笑着替她理顺了头发,又捏捏她布满憋闷的小脸。

    “护士都告诉你了?”

    她点头。

    “也不严重,怎么还哭了?”

    她细声委屈道:“我就是心疼你。”

    “都说了让你别老熬夜批论文做实验,你老不听。”

    像个小大人一般,一本正经地责怪着于舒然。

    于舒然失笑,无奈道:“那不然怎么办?你妈我手底下一堆研究生,论文论文不写,比赛比赛不行,哪样指标都达不到,办公室里那堆老家伙全是倚老卖老的东西,我年纪轻轻不拼点命难道……”

    兰泽呲了她一下。

    于舒然理亏,顿时闭嘴。

    片刻后,又发话问道:“从学校过来的?”

    她摇头,说是从程爷爷那里过来的。

    于舒然想了想,啧道:“砚安呢?没和你一起?”

    提起程砚安,她难得默了一下。

    这人近段时间对自己爱答不理的,就连张姨也看出两人之间没了往日的热乎劲儿,程砚安这个平时没事儿就爱往老宅跑的人,如今也恢复到了最初正常的频率。

    张姨私底下也悄悄问过他们俩是不是闹别扭了,兰泽每回都摇头说不是,是因为程砚安太忙了。

    情感复杂交错地涌在心上,她依然摇了摇头,只很小声地说:“他最近太忙了,今天没遇上。”

    小丫头状态古怪得很,于舒然心中生疑,但也没多问。

    下午两人聊天聊了挺长时间。

    聊八卦聊今后的工作,可聊再多,母女二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兰理的事情。

    兰泽是明白于舒然心里憋着担忧不肯表现出来,于舒然是怕那些事情吓到她,让她对兰景明蒙上不好的印象。

    中途护士和医生来过一趟,检查了于舒然的身体报告,简单叮嘱一番后,通知她们接下来会着手准备放疗的方案制定,一切正常,不必担心。

    在那之后也不知过了多久,兰泽干巴巴地抱着于舒然,于舒然却忽然轻轻晃了晃撒娇的她,说:“今晚不想吃医院的营养餐,你去楼下给妈妈买一份海鲜馄饨吧。”

    兰泽听后扭头,看见病房外的天边竟已经渐渐浮起金黄霞云。

    时间倏然一晃而过,原来已经到了晚餐时刻。

    她应声道:“好,那你等等我,很快。”

    说完便跳下床,走出病房。

    心中念着于舒然会饿肚子,行动也比往常麻利了许多。

    下了住院部大楼,她随意挑了一家餐馆。点好了餐,她便坐在店门外的椅子上等待出餐。

    这个地方绿化挺好,今日空气适宜,有不少病人穿着病号服在面前那处草坪上散步遛弯。

    只是她没心思观赏,趁着出病房这功夫,她上网百度了一下霍奇金淋巴瘤。

    她反反复复地搜寻了许多相关资料,看了一圈,心里也难放下。

    突然便能理解兰理为何如此慌张。

    不论大小,多少都是肿瘤,而且本就是恶性肿瘤。

    这是爱人便有了软肋。

    她比谁都明白于舒然在兰理心中的地位,甚至已越过其自身的生命。

    所以在这些事情上,兰理宁可大惊小怪,也绝不冒一丁点风险。

    她仰天深叹,无数忧虑刹那间涌上心头。

    21岁的女孩子,肩膀上的责任最大也不过是明天的课要不要认真地去上。

    而如今突然便面临母亲病倒,顶梁柱一般的父亲不在身边,祸福难定,后续还有各项繁杂的治疗过程,想起那些陌生的未来,她总会觉得手足无措,不安心。

    要是程砚安在就好了。

    正这么想着,手机这时候打进来一个电话。

    在还没有看清来人是谁时,她在脑海里便先一步形成了期待。

    可惜,来者却是一串熟悉的没有备注的号码,而至于是谁,她一眼便认出。

    郁岑。

    很难说自己那时候是否有着浓烈的失望。

    也嘲笑着自己太自作多情。

    抬手,想也没想就掐断,身后的馄饨这时候正好出了锅,她提了打包盒便往回走。

    回病房等电梯的时候,那个电话又拨过来几次,她全都毫不犹豫地掐断。

    直到第七次打进来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了,看也没看便直接接起来,怒道:“你不要再……”

    而下一秒,一道熟悉的低磁男音从那端稳沉有力地传了过来——

    “在哪儿?”

    她忽然就这么滞在了医院昏暗的走廊上。

    现在是黄昏时分。

    她记得特别清楚,就是在听见他的声音后,她才恍惚察觉到有一束夕阳余晖打在她的脚边,尘光如金子一般跃动,如同她某一刻蓦然漏跳一拍的心脏。

    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于是将手机拿开,去反复确认这通电话的主人身份。

    屏幕上亮着的那排备注,还是当初他自己亲自备注上的——昭淮哥哥。

    不知为何,一看见这人,哪怕仅仅只是一个名字,都会觉得心头熨帖极了。

    他总有本事将她那些漂浮在外的不安一点一点地拾回来,然后将她拥在身前告诉她:别怕,一切有他在。

    她还以为他会一直将她这么冷到底,两个人会再次跌至最初的状态。

    那是她最不愿发生的事。

    可是,还好。

    她重新将手机放回耳边,音色却已经渐渐哽咽,仿佛在他面前有无数的委屈要讲:“盛德医院……住院部15楼三号房。”

    “等我。”他说。

    透着抚慰的男声,含着叫人宁神的坚定。

    他说得到,就一定做得到的。

    她强撑着的那一点坚韧意识,被他这一句话两个字,弄得险些再度落泪。

    明明也不是爱哭鼻子的人,可在他面前,好像就是可以无所顾忌地耍小性子。

    她在这边不住地点头答应他,末了却想起隔着电话他看不见,于是又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也没能想到,原来能让她安下心来的,仅仅是一通十五秒的通话。

    是程砚安的通话。

    晚餐过后,她去了一趟医生办公室了解进度和情况。

    与医生聊的时间不长,再回去的时候,便听见病房内有人在聊天。

    她听见于舒然的笑声里掺杂着几声男人的话音。

    心脏刹那间便跳起来。

    她加快脚步,兴冲冲地推开门,下一瞬,看清男人的脸后,欲出声的那个名字却硬生生地梗在了喉间。

    甚至笑意都跟着黯淡了几分。

    于舒然转头,对她道:“泽泽,你的同学来了。”

    而病床前的郁岑,抬起了头——

    手机在掌心里被自己把玩着,不知道轮转了多少圈。

    她漫无目的地盯着对面墙上的病房休息制度,想起自己晚上还没有吃饭,现在觉得肚子有点饿了。

    旁边的男生忽而动了动,似乎是低低地叫了她的名字。

    她却像根木桩子似的,没有给予理会。

    “泽泽?”郁岑又唤道。

    “嗯。”

    “你不要怪我自作主张地来这里见你,我是真的担心……”

    兰泽情绪没什么起伏,只礼貌地点点头,客气道:“但还是谢谢你。”

    她看着情绪不高,郁岑也并不介意。

    今天来的时候就已经想过她会是这个样子了。

    略略思索一下后,郁岑道:

    “上次的事,我后来有去反思过,觉得那样做的确很突兀。单纯地想要找你发泄吐槽生活的不满,这样的态度的确很糟糕,而且对你来说,也并不公平。”

    “我当时……真的只是压力太大,没有想让你跟着我,做我的情妇,没有这个意思。”

    “我知道我错得离谱,这么久以来我也想通了……这样好不好,”郁岑倾身过来,商量的语气在夜里格外地温柔,“我和华锦笙从此断裂,我不再与她来往,咱们俩就踏踏实实的,一切都还不算晚,我们俩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好地在一起,好好地规划未来,好吗?”

    郁岑这番话是当真发自肺腑。

    他是真的做好了与华锦笙决裂的准备,而且他知道的,兰泽最是个心软的姑娘,脾气好得实在没话说,哪个男人都舍不得放手的。

    他永远记得,当初两个人感情最好的时候,他也没忘自己的练习,一呆就是一整天,那个时候,她就会提着一袋舒芙蕾耐心地候在琴房外,等到他出来后,便捧着袋子甜甜一笑,说郁岑,你今天让我等好久,要请喝奶茶哦。

    这姑娘从未说过任性的气话,永远像颗太阳,暖得人骨头都是舒服的。

    所以她这样好,又让他怎么彻底放得开手,将她拱手让给其他男人?

    可兰泽听着那些话,却毫无波澜。

    其实那些她也已经听不太清。

    她的目光至始至终都唯在一处——病房走廊的入口。

    医院八点过后便清空了闲杂人等,为了病人更好休息,走廊隔空开着小灯,忽明忽暗,看什么东西都模糊而朦胧。

    她看着,想着,盼望着那个地方下一秒就会出现那道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可是没有。

    时间从晚上八点指向八点十分,仅仅十分钟,她却过得度秒如年一般煎熬。

    手机依然还在自己手上转着。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突兀地响起。

    她咻地转过头。

    一名护士从面前走过,抱着一床被子进了某个病房。

    身影闪进病房,门开了又合,她垂下眼。

    郁岑见状,询问道:“在等什么人吗?”

    她模样心不在焉的,没回郁岑。

    护士进了病房又从病房出来,脚步声走动来走动去,窸窣一阵后,夜很快再次归于宁静。

    在那之后,她又等了很久。

    郁岑停停顿顿的,仿佛说了许多话。

    她看了看时间,发现自己已经觉得这么难熬,可谁知竟然才过三分钟。

    而她却已经迫切到想直接一个电话打过去,问他今日是否还来,今天不来,明日来吗?

    可好似赌气一般,这个念头冒出来后,又被她刻意压制下去。

    郁岑也静静瞧着她那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时间在无声无息地流淌,有人在祈祷慢一点,有人却在祈祷快一点,再快一点。

    入口处始终不见人来。

    终于,像是妥协放弃了一般,她动了动,直起身。

    然后对郁岑下了逐客令:“你回去吧,太晚了。”

    郁岑哑然,张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而偏偏就是那时候。

    忽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生生破开医院这片寂静的氛围——有人携着一身风尘,匆匆往她而来。

    哒、哒、哒……

    哒、哒、哒……

    脚步踩在地砖上,清脆而有节奏,回响于整条走廊。

    一个年轻男人从走廊入口转过来,逆着光,半明半昧的走廊只依稀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姿轮廓。

    兰泽一顿,猛地抬起头。

    就如同所有的电影慢动作一般,她看见他抬腿、迈步、肩头微微起伏,光影交错之中,他忽明忽暗的眉眼却无声挑起夜色里那些叫人脆弱至极的情绪。

    郁岑亲眼看见,她此前一直平静麻木的眼眸里突然就有了光亮,也看见她毫无生气的眼底里,在那个男人出现的一刻,迅速氤氲上一层湿漉的雾气。

    她终于感到前所未有的委屈与嗔怨。

    今日蓄积已久的所有负面情绪,在那一刻也终于找到可以依靠的载体,终于可以尽情倾泻而出。

    算算日子,她已经有很久没有好好看过他,与他好好说过话了。

    那张脸在灯光下寸寸清晰起来,她无意识地站起身,携着小哭腔,轻轻咛道:“程砚安……程砚安……”

    然后便如同离弦一般,急切切地朝着他奔过去,飞扑进他的怀里。

    而他也在她即将跑近的前一刻,张开手,微微弯腰前倾,形成一个接住飞扑而来的她的缓冲姿势。

    馨香袭了满怀,她全身心地撞进他的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脑袋埋进他的肩颈。

    他深深地拥着她,死死扣住她趴在自己肩上的后脑勺,将她抱离了地。

    情绪在夜里悄然滋长。

    她的身子在他掌心轻颤,瘦弱而单薄。

    “抱歉,泽泽,”他收紧了搂在她腰间的手,克制着情绪,“我来晚了。”

    作者有话说:

    【这是一个愧疚的红包,24小时内每个都有】

    第37章

    ◎害羞没用◎

    “哥……”

    她哭过后的哼哼唧唧的鼻音里, 尽是对他的依赖。

    唤得男人心里痒得很。

    他自认在她面前,自己算不上什么君子,也没想去做那个君子。今日是小姑娘难得主动, 伏在他肩上,像嘴里嚼着的麦芽糖, 时间越长越黏糊。

    他低低笑了一声,权当是自己不怀好意, 将这个便宜占下了。

    走廊里视野并不清晰,昏沉夜色里, 除了女孩子的细细抽咽,以及他时不时的轻哄声,便再余不下别的。

    可程砚安还是敏锐地觉察出空间里第三人的存在。

    他抬眼,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那个方向。

    上次在豫园里便见过这个男生。

    他对他总有一种刻板印象——一个二十来岁的男生, 浑身上下展露出来的气质, 却像个三十多岁久经社会的中年男人。

    这种人也许稳重,但也绝对精于算计。

    唇边笑意不减, 将那人迅速打量过一眼,又重新落回兰泽的身上。

    倒也缠人,上次还听程蔚说华家那边今年好事将近, 到时候他不在国内, 还得麻烦他去一趟。

    更何况兰泽和这人分了也快一年,如今这即将结婚的关头,竟还在惦记他的人。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放在兰泽的后颈,附在她耳边轻声细语, 姿态愈发亲昵。

    “有人看着呢。”

    酸不溜秋的一句话, 也不知她有没有听懂。

    说着, 他放下她, 可她却赖着不肯松手,两只小爪子搭在他肩膀上,不依不饶地蹭着他。

    像只小狗。

    她大概是没有听懂,只顾着细声委顿地骂他:“你……你怎么才来啊。”

    害她等了这么久。

    程砚安浅笑,低头去看她。

    小姑娘一双水灵灵的鹿眼湿漉漉的,洇润着一层雾气,朦朦胧胧地望着他,一副好欺负的可怜样。

    心早不知软到了哪里去。

    他指腹轻轻摩挲过小姑娘湿润的脸颊,替她拭去上头的泪珠,温声解释道:“京城的晚高峰有多堵,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不知道,”她小声啐他,又揪着他的衬衫,挤出一块褶皱,娇声娇气地讨伐他,“我等了你好久,你还不理我,你坏……”

    这是要新仇旧恨一起算。

    可算得也太过轻描淡写。

    也就是她性格温顺,若是换成其他脾气火爆的姑娘,早晚给他扒一层皮下来。

    他也心知自己是逼得太狠,办了件混蛋事儿,嘴角噙着笑,捧着她的脑袋:“那我诚心诚意地认个错,您想怎么罚都成,行不行?”

    男人想哄她开心,再正经的言辞之间也多少带着不正经,那句“想怎么罚”被他咬字咬得暗味又孟浪,她听后,几乎是瞬间便脑补出那些暗藏的风月。

    顺乐以前给她看过,那些女人“惩罚”男人,让男人心痒难耐最后求饶的手段。

    那时候她刚成年,看见顺乐手机屏幕里男人被西装领带蒙住双眼,而女人身姿如骑马,迷离水蛇一般的腰晃得她两眼发懵,整段视频声情并茂,水声连天,她当即便吓得扔掉了手机。

    顺乐见她浑身似火,连耳根子都熟透,哈哈大笑着说,宝贝,害羞没用,你迟早用得上。

    思及至此,那些秽乱不堪的画面直往她脑海里奔,她羞极,手咻地一下从他肩上抽离,就差没直接捂住他的嘴,让他消声,不许再同自己说话。

    程砚安眼瞅着小姑娘方才的哭啼霎时消弭,取而代之的,是顿生而起的娇态。

    小淫贼,果然想歪。

    他勾起唇,反手猛敲她脑袋。

    兰泽吃痛,心虚地嗔去一眼。

    “阿姨睡了?”他问。

    “还没呢,”她说,“要是这时候能睡,也不至于会生病。”

    程砚安不予评价,只揉了揉她脑袋:“带我去见见阿姨。”

    “好。”

    说完,她便牵着他的手,直往病房的方向去。

    兰泽是个直性子,一有其他事便顾不上别的。

    就好比此刻程砚安到来,她只一心想着将他带给于舒然看,而完全忽略了站在一旁,至始至终都观察着他们俩的郁岑。

    于舒然正戴着眼镜对着电脑看论文数据,门一开,看见来人后还没来得及招呼,便看见自家女儿的爪子紧紧牵着程砚安,一副急切又欣喜的样子。

    ——与刚刚她见到那位男同学的反应截然不同。

    于舒然了然于胸,推了推眼镜。

    程砚安坐下后便对于舒然各种问候。

    他是上了心,那些问候并不赘余,每个问题都能问到点子上,三两下,便迅速摸清于舒然的基本情况。

    并不算严重的肿瘤,也根本没有必要非得来京治疗。

    所以程砚安自然不会相信于舒然说辞里的“大惊小怪”,默了片刻后,转念想起如今兰家老爷子大不如前的身体,悟出了大概缘由。

    再看向病床上的于舒然时,仿佛在无声询问。

    于舒然笑了笑,笑他聪明,也笑他猜对了。

    而兰泽毫不知情地替他们削着苹果,苹果皮薄难削,她削得歪七歪八,丑得要命。

    程砚安上前接过,替她挽救了那颗丑苹果。

    又待了一会儿,于舒然识趣地称自己得早点休息,然后便迅速清了场,睡觉前特意交代兰泽送程砚安下楼。

    程砚安的车停在医院大门口外,她便听从于舒然的话,陪着他一同走出住院部大楼。

    两人终于有空能静下心来独处。

    住院部离大门口还有一段距离,经过一段树林路后,短暂的黑暗迎来光明。而她在这时候却忽然对他说:“我还以为你再也不理我了。”

    她最怕他那个样子,视她为空气,丝毫不挂在心上。

    以前也怕,现在不知怎的,好像更怕。

    她一直有个根深蒂固的观念,那就是程砚安是她兰泽的哥哥。

    与亲哥哥无异的唯一的哥哥。

    她虽明白二人没有血缘关系,青春期的时候也犯过懵懂,但后来,却还是将他看成了自己人。

    所以她受不了他冷着自己,那样真的很难受。

    风扬起两人的衣角,时不时交汇在一起,程砚安听后,良久,才说:“我怎么舍得不理你?”

    今天听老爷子提了一嘴,说她在老宅,于是他下了班便往那里赶,想着就看她一眼。她若是没生自己气,自然是万事大吉,可若是生了他的气,那便是他的报应,他会将她揉进自己身体里,道歉,然后告诉她自己的心意。

    他就知道感情这玩意儿用不了手段和算计。

    他高估了自己的自控力,也低估了自己对她的占有欲。

    想到这里,他笑着转头去看她,小姑娘柔美的侧脸在路灯下泛着光,几缕发丝随风摇动。

    他说:“你头发乱了。”

    她抬头,眼里有迷茫:“什么?”

    再开口是声音轻了几分,他重复:“你头发乱了。”

    话里有转瞬即逝的郑重与晦暗,她毫无察觉。

    她只狐疑地理着自己的头发,想着明明整齐得很,到底是哪里乱了?

    程砚安偏开头望向别处,沉沉地笑开。

    晚风静静绕过她的脸颊,也绕过他微微抖动的肩头。

    她一怔,忽然明白过来他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大概是在唬她。

    她竟当了真。

    于是没好气地哼了他一声。

    快到医院大门口,两个人也即将分开。

    她有些不舍,故意拖着步子,走得很慢。

    等到两个人慢慢踱步到停车位置后,她才不情不愿地停下来,和他道别。

    只是临走前一刻,她扬起头,对他笑得温柔又清甜,冒出一句:“今天要谢谢哥哥哦。”

    要不是他的到来镇住了她的慌乱,她也许真就手足无措,像个只会哭的小废物。

    程砚安去拉车门的手在听见她对自己的称呼后一顿,回眸。

    看清这姑娘的笑脸的同时,也看清了他们俩身后不远处,一道晃然而过的男人身影。

    夜色四合,那倒身影穿梭过树丛,很快隐匿不见。

    他的目光渐渐幽深起来。

    接着笑了一声,有点坏。

    他的确生了坏心思,反手便轻捏住兰泽的下颚,虎口将她的下巴钳制,然后下一秒,朝着她慢慢靠过去。

    他的动作突如其来,她僵在那里,睁大了眼,愣神一般地看着他与自己气息交织而来。

    男人俊秀的眉目越靠越近,眼里也蓄起一层玩味的谑笑。

    他问她:“你叫我什么?哥哥?”

    兰泽不明所以,见他忽而抬起唇,勾起一个蛊人的弧度。

    他手下轻揉着她的下颚,将她细嫩的肌肤在指尖慢慢捻转、翻覆。

    就像是将她放在手下辗转、吞噬。

    “小没良心,谁是你哥哥?”

    “那里头躺的是我的程砚安未来的丈母娘。”

    “我不来帮衬,难不成让你前男友来,嗯?”

    兰泽瞬间意会过来他这是误会自己的意思,可他那一席话里,有那么多需要她解释反驳的东西,她却下意识地委曲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你来了,我很高兴。

    而他却像是意有所指一般,直接截断她的话:“你姓兰,我姓程,你说说,咱们俩算哪门子兄妹?”

    算哪门子兄妹?

    之前也不是没有听过这句话,可这一次,却是真正听入了耳。

    兰泽怔然地看他,模样有许多乖巧,看着看着,便忽然失了神。

    是啊,他们不是兄妹呀。

    “回去好好想想。”他慢慢松开她,她被他捏的地方,又起了淡淡的红印。

    他的眼神瞥向不远处黑暗的某个地方亮起的点点猩红,在夜里划出一道红色弧线。

    那里还有人,没走。

    很明显,冲他来的。

    他慢悠悠地收回眼。

    看着眼前的姑娘,靠回车门上,又暗了声,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对她道:“好好想想,你对我,当真只是哥哥?”

    哪有成天对彼此胡思乱想的兄妹?

    又哪有动不动就擦边走火,还能次次相安无事的道理?

    暗示至此,他也不再过多干涉,想着他欲擒故纵这么长时间,也该得个结果了。

    小姑娘修炼不够,在这方面什么经验都差点儿。

    她对待感情自然到不了熟男熟女那样一个眼神便能心领神会的一步,成人之间,若是合意,当晚便能上酒店滚床单,可小姑娘很明显做不到。

    这个年纪的男女生,讲究一个体验过程,而并非结果。

    可他等了实在太久,他是怕万一哪天自己要是没把持住,照她这么频繁地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还真不保不准会把她怎么样。

    到时候吓着她了又得道歉,像个办完事儿后仗着生米煮成熟饭才发誓哄骗的混蛋。

    他移开眼,从兜里掏出一包烟,想按耐住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

    “晚了,回吧。”

    他语气意味深长:“不然有人该等急了。”

    作者有话说:

    其实……程哥哥这里表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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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章

    ◎护短◎

    新月挂在林梢, 晕出周围一片清冷模糊的云雾。

    朦胧光晕笼罩着车周围,车窗被人降下,男人的胳膊肘搭在沿上, 放在外面的手燃着一根烟,许久没抽, 落了一地的灰烬。

    等到烟燃到快剩最后一截时,程砚安才抬起手, 放到唇边,深深地吸了一口。

    然后白色烟雾徐徐吐出, 缭绕在车内、身前。

    一双白色休闲鞋停在他的车前。

    隔着一块挡风玻璃,他看见那个年轻男生拦路虎一般立在他车前,神色阴沉如雷雨前的天幕。

    郁岑微微冲他扬起下颚算打过招呼,语气却轻淡得仿佛在同老友交谈:“泽泽的未婚夫?”

    程砚安衔着那根烟, 望着郁岑。

    没动, 也没搭理。

    郁岑却勾唇,开口道:

    “幸会, 我是泽泽的朋友,你应该听说过我。”

    “上次在豫园闹了误会,我以为你是她的哥哥, 还想着你们俩搞什么乱, 什么兄妹不清不楚地混在一起,怪没脸的。”

    言此,郁岑又换了个愧疚的语气。

    “抱歉啊,毕竟我作为泽泽的朋友, 从来没听过她有什么未婚夫, 就这么突然一下冒出来, 还以为是假的。”

    “是我唐突了, 你不要介意。”

    郁岑看着那个始终沉默的男人,半截身子隐在烟雾里,如深不见底的渊。

    自己说了那么多刺人的话,他却始终纹丝未动,单一地抽着烟,抽完一根后,又转手替自己点上了一根,淡淡地挪开视线,仰起头,将烟雾缓缓吐出。

    再看过来时,男人仍没什么情绪地看着他,叫人捉摸不透他的喜怒。

    良久,直到那根烟差不多快抽了一半,男人才终于对他有了反应,微微抬起搭在车窗的手冲他招了招。

    ——让他过去。

    姿态十足的懒散,像招狗似的,连指尖都带着惫怠的敷衍。

    郁岑握紧了拳头,可最后却还是踱步过去,停在车门外半米的距离。

    程砚安微微偏过头,波澜不惊的眉眼里,藏住了些复杂情绪。

    他是个没耐心了便会直戳人死穴速战速决的性子。

    这会儿掸了掸烟灰,开口时只字不提兰泽,反倒笑得疏淡,话里也含着淡淡的讥讽:“郁先生挺有意思,与华家的好事将近,这个节骨眼不在家帮忙着张罗,却大半夜地跑到这里来管别人家的事。”

    “我只是替郁先生着急,华家那位老长辈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到时候若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那个遭殃的人,总归不会是我。”

    说罢,他眸色乍起微漾,别有深意地吐出:“别那么拎不清。”

    又要爱情,又要荣华富贵;占着这边,又想着那边。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便宜可占?

    郁岑也算得上是人堆里滚爬至今的人,怎么可能听不懂程砚安这席话里的敲打?

    只是没想过,这么个籍籍无名的小检察官,竟然能够得上华家那位老前辈,甚至还能在老人家面前说得上话。

    怎么想都觉得荒谬,华家与他不在一个层次,他又是哪里来的自信说这样的话威胁自己?

    郁岑轻嗤一声,亦毫不客气地直接挑明:

    “知道程先生单位好,受人尊敬,可你想过没有,泽泽从小是被娇养起来的姑娘,你一个检察官一年到头能赚几个钱,养得起她么?”

    “我再怎么着,哪怕是和华家断了关系,不也比你更具资格么?”

    “又或者说……”郁岑掏出了钱包,从钱包里取出一沓红票子,朝着程砚安甩过去,“跟我绕这么多,其实是为了这个?”

    “也是,检察官一定很缺钱吧?”

    “这点够不够,这点呢?够不够?”

    一沓又一沓的红色人民币洋洋洒洒了抛了一地,少有几张飘进车内,落在程砚安的裤腿上。

    程大少爷捻着烟,看着自己身上那张毛爷爷,难得怔忪了一下。

    是没想到自己长这么大,有朝一日还能有被人用钱砸脸的机会。

    他哼笑一声,这丫是真不识好歹。

    烟被他狠狠摁灭,手放在了车门把手上,长腿一迈,下车,嘭地一声关上了车门。

    二人对峙的气焰在程砚安下车后瞬间变得嚣张起来。

    程砚安这人,对外人一向心黑,生了气绝对是下死手,而郁岑也是在社会打拼多年,从小一路养成,就从没怕过谁。

    两相对决,难免一场恶战。

    然而就在下一刻,郁岑倏然顿住。

    程砚安眼角余光处也瞥见有一道身影晃过来,朝他们靠近。

    空气顷刻间凝固。

    两个男人见到来人后,气焰瞬间弱了大半下来。

    郁岑没由来一阵心虚,不禁唤道:“泽泽……”

    程砚安也挑眼望去,看见不远处路灯下,站着一个不知为何去而复返的姑娘。

    这场对峙她不知看了多久,被察觉后,才缓缓走过来,冷眼扫过地上四散的红色钞票。

    然后蹲在地上,沉默着将那些散尽的钞票一张一张地拾起来。

    一向最是喜笑颜开爱闹腾的小姑娘,此刻却有些莫名阴郁。

    她将那些钞票捡起来,厚厚的一摞捏在手里,站起身,面对着郁岑,然后毫不留情地、狠狠地将那沓钞票甩回他的脸上。

    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郁岑偏过头,脸颊火辣辣地疼。

    以往她尚且还能迂回,可今天却是真的生了气。

    她从不觉得拿钱砸人是多么礼貌的行为,甚至算得上是羞辱。被砸那个人又是程砚安,那一幕看得她心头的无名火蹭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她就是受不了程砚安屈居人下的样子,哪怕事实上并不是,她也依然不喜欢看到他被人这么轻怠。

    她对着郁岑冷冷道:“呆在你肮脏的世界久了,连最基本的道德和人格都没有了吗?你真恶心。”

    “滚,离我越远越好,我不想再见到你!”

    郁岑滞在那里。

    刚刚还雄赳赳气昂昂,现在却忽然气力尽失。

    不是因为她说的那些伤人绝情的话,而是因为他悲哀地发现,她在护着程砚安。

    眼前的姑娘陌生得很,叫他有些发懵,很久回不过神,也无法将她与当初那个温柔甜糯的小姑娘重合在一起。

    他只记得她说,她不想再见到自己。

    她说得那么认真。

    后退离去的步子踉踉跄跄,模样也沾上几许狼狈。

    郁岑消失后,空气里都带上了几分鲜甜,等到人渐渐没了影,她卸下一口气。

    地上还有些碎红,她却顾不上收拾,回了头,瞪了一眼靠在车门上笑得招摇的男人,责怪道:“你怎么也不说揍他,他都拿钱砸你了!”

    程砚安心情好得很:“这不是让你给护住了。”

    “那你也得揍他,那么讨厌!”

    他算是看出来了。

    小姑娘是有几分真性情在的,这嫉恶如仇的性子,倒是有几分兰家人的影子。

    他点点头,侃笑道:“遵命,我的金刚小芭比。”

    金刚……小芭比……

    兰泽石化。

    刚刚也是冲昏了头,竟然当着他的面骂人,岂不是面貌丑陋?

    想到这里,兰泽哭丧着小脸,问道:“我刚刚有很凶吗?”

    “不凶,”程砚安笑,“头一次被人这么护着,感觉挺好。”

    他一句话的安慰比什么道理都管用,她听后,顿时化开了笑,喜滋滋地对他道:

    “别客气,自己人。”

    自己人。

    程砚安心念一动,抬眉看她。

    说实话,今夜要不是她去而复返,他还真不知道她护起人来能这么劲道。

    这姑娘,护短得要命。

    “怎么突然回来了?”他问。

    “我晚上没吃饭,想出来吃点东西……谁知道就正好瞅见他欺负你。”

    说着,她又开始朝他撒娇:“哥哥,饿……”

    又是那把黏糊糊的甜嗓,绵酥酥地叫着哥哥。

    就说这姑娘招人喜欢,回回都能捏住他的口味,活该被捧在手心里疼。

    程砚安被唤得心痒,笑了一下:“走吧,带你去吃好吃的。”——

    程砚安带她去的是一家夜摊面馆。

    以前他们办公室的人加完班,饿了就会来这里吃宵夜。

    照大伙的话来说,就是量大实惠,味道还正,符合正常经济理念。

    两个人都没太将刚刚的事放在心上。

    程砚安是本就没在乎过那人的存在,而兰泽却是饿得慌了,只想解决生存问题。

    饥肠辘辘的时候也管不了程砚安口中说的什么好不好吃,等了半晌,碗端上来时,却发现里面有葱花和香菜。

    她仇恨地盯着那撮香菜。

    哼,忘记嘱咐了。

    无奈拿过一旁的筷子,准备移到自己面前挑出来,却忽然被人半道截胡,抢先挪走。

    兰泽拿着筷子的手微顿,瞅向对面。

    见程砚安铺了一张纸,正低头细细地替她挑着葱花香菜。

    面馆摊位就扎了个棚,棚顶上亮着一颗瓦数很大的节能灯,市场上十来块钱。

    灯吊在支架上不太稳,晃来晃去,灯光也随之飘飘忽忽。

    男人挑得认真,她也看得认真。

    等到那碗里被清得干净了,他才放下筷子,转而又将那碗牛肉面推回给她。

    兰泽没动静。

    原本喊着饿的人,现在却忽然不着急了,盯着这碗漂浮无物的牛肉面,思绪随着头顶的灯光一起莫名飘得很远。

    程砚安是真的很好啊。

    这么一个人人称赞的好好先生,薄颂音以前一定很幸福。

    世人一生都在追逐美好的东西,所以这么好的人,彼此又为什么要放手分离呢?

    这个人对什么都认真,尤其是感情。

    所以当年分手,也一定是被伤透了吧?

    那些问题冗杂而繁复,想得人心里头都开始酸酸涩涩的。

    她挠挠眉心,按耐住那些异样情绪,接过了那碗面。

    等到她再回医院,已经快凌晨十二点。

    医院里静得耳闻掉针,除了几个值班的护士和医生在大厅小声闲聊打发时间,便再没有其他病人和家属。

    大家已经睡了。

    兰泽一边走一边给程砚安发着消息,问他明天还来不来。

    这人还在开车,没能及时回她。

    她也不介意,只加快步子往回赶着。

    这个点于舒然一定是休息了。

    所以当她蹑手蹑脚地打开病房门后,看见里面亮着灯,有些微微地愣怔。

    还以为是于舒然又不听话熬夜,正要怪罪,一走进去,便直接吓得呆在原地不敢再动。

    她错愕地看着眼前的病房。

    她第一眼看见的并不是失踪已久突然回归的兰理。

    而是靠窗的位置,乌泱泱地站了几个人高马大的壮汉,全都185往上,带着墨镜穿着西装,一副训练有素的威猛煞神样。

    而那几个壮汉的中间,坐着一个满鬓白霜的老人。

    老人的气场比那几个壮汉更慑人。

    她心里咯噔一下,即便是认不出此人,也不可能不记得那双浑浊戾气的眼睛。

    是她的爷爷。

    兰景明。

    作者有话说:

    真正的大佬来了

    【终于写到我最期待的全本所有主角的大型转折点了,明天可能会来晚一点,但是我会尽量早点来!】

    第39章

    ◎程氏太子爷◎

    关于兰理和于舒然的往事, 兰泽其实在上高中的时候,便已经悉数获知。

    名门公子哥一生囿于父亲的掌控,又生来是把逆骨, 于是父子俩从兰理有了自我意识开始,战争便从未有过一刻停歇。

    说起兰景明这人, 孤儿出身,却白手起家, 站在上个世纪的风口上拼搏厮杀,行事手段强硬极端, 三十年纪便已是威名震慑业内的兰先生。

    能从孑然一身挣得功成名就,其为人也势必是出了名的狠戾。圈内外不论何人都畏惧他的名讳,提起此人,都难免会叹一句“当世枭雄”。

    而兰理在某些方面, 脾气几乎与他如出一辙, 若不是因为有兰母的温柔顺服中和,只怕是兰理也会成为第二个兰景明。

    可于舒然却说如今的兰理是被驯化后的样子, 她年轻时候遇见的那个兰理,更像是个混不吝的疯子。

    所以这对父子互不对付,相互残杀这么多年, 累积着的那些恩怨, 如同蓄洪已久的河堤,在于舒然出现后,终于彻底压垮大桥,崩溃决裂。

    这座大桥直到如今也未能弥补, 可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辈子也不可能再弥合时, 它又悄悄有了缝补的痕迹。

    兰泽脑海里疯狂地搜索关于当年事情的信息, 妄图将此刻的场景明辨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来。

    兴许是时间的冲淡,

    她并不觉得兰理与兰景明之间的气氛,是如外人所说的那样剑拔弩张、拔刀见血。

    相反,除了兰景明从始至终冷着的脸,整个病房的氛围也还算平和。

    没有她想象中的公媳大战,更没有刀光剑影,你死我活。

    好歹兰理还在,她心里也有底,于是强装镇定地走过去,冲着兰景明笑了笑,乖乖软软地道:“爷爷好。”

    兰景明敷衍地回了她个“嗯”。

    对方如此冷淡,兰泽反倒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兰景明周身全是掌权者的居高临下不怒自威,她礼貌地招呼后,便不敢再多言。

    兰理却仿佛在嘲笑她没骨气。

    那眼神里的意思明晃晃的——“你老子年轻的时候好歹也是敢拿刀枪跟他硬拼的,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小怂货?”

    兰泽意会到,含恨瞪了一眼自己亲爸。

    于舒然直脾气,看见那群黑色西装的人就烦,闭了闭眼,直接斩草除根一般,道:“你爷爷专门在这儿等你呢,你这送个人去半天,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俩私奔去了。”

    听见“私奔”俩字,兰景明眉头略蹙,睥睨了兰泽一眼:“送什么人?”

    “程砚安,”于舒然护着她,替她回了,“就是你看上的那孙女婿。”

    兰泽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得到了满意答案的兰景明的神色明显缓和下来。

    危机一秒解除。

    可她却忍不住地想,若是今天她送的这人不是程砚安,而是郁岑或者其他人,她这位亲爷爷可别回头把人骨灰都给扬了?

    心惊胆战。

    她观察着兰景明的表情,磕磕绊绊地问道:“爷爷……等我?”

    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全是小姑娘澄澈的纯真,她也是真的疑惑——什么事情是兰景明就算大半夜也要来亲口告诉她的?

    于舒然话都这么说了,兰景明也没必要再装着神秘吓唬自己亲孙女了。

    他拄着拐棍慢悠悠地站起身,身旁最近的一位保镖便俯下身,搀扶住老人家。

    “这周是我的七十寿宴,”兰景明一双眼定在她身上,吩咐道:“只你一人来。”

    字面上的意思,很明显。

    他与兰理的恩怨没那么容易说清算清,但那些事情,终究是与她这个孙女毫无瓜葛。

    他这是要将兰泽认回兰家,昭告天下,她兰泽从此便是兰家的姑娘。

    兰泽心头一跳,下意识去看兰理的表情。

    果然蹙紧了眉一脸的不爽利,两方人大概是商量过,此刻兰理面上即使再不痛快,也没有发作,只是于舒然一直摁着他的手背替他缓和,是怕父子二人又互呛起来。

    兰景明见她眼巴巴地望着兰理,淡淡道:“你不必去看你父亲的脸色,此事已定,再多都是徒劳。”

    兰泽:“……”

    又嚣张又讨厌。

    兰泽总算是明白兰理为什么年轻的时候那么抗拒自己的父亲。

    自己认定的事情,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独断□□,容不得旁人造次。兰景明眼里的世界从来都不是公平的,谁是上位者,谁自然便是决定话语权的人。

    很明显,所有人在他眼里,都不是那个上位者。

    可,真要让她一人去兰景明的寿宴,独自面对兰景明么?

    兰景明走后,她苦大仇深地盯着那对夫妇。

    兰家那边虎狼成群,他们俩也当真舍得把自己闺女丢进去。

    兰景明年轻时候怎么说也是个不输程爷爷的风云人物,程爷爷是名门出身,兰景明却是野蛮生长,相处起来性质全然不同。

    所以叫她要如何与自己这位话都没说过几句的爷爷,在那样一个名流汇聚的宴会上相处?

    兰理扶了扶眼镜,也知道她心头在埋怨自己,直接上来一句话就给她堵死了——“你妈这不是躺医院的么?那几天就开始治疗了,我得照顾她,去不了。”

    “……”

    有媳妇就不管闺女死活。

    冠冕堂皇的臭兰理呜呜呜呜……

    兰泽泪眼汪汪,度过了一个辗转难眠的夜。

    这件事情她一直记挂在心上,每天学校医院两头跑,每回提到此事便幽怨地看着兰理和于舒然。

    他们俩心大,从不担心她笼络人心这方面的能力,回回都拍着她的头,说宝贝你可以的,对吗?

    话虽如此,兰泽心里还是慌着,一颗心悬浮在天上,没什么安定感。

    所以这个时候,就很容易想到程砚安。

    也不是没想过拉上程砚安陪自己。

    程家与兰家本就是世交,他又是个极其招长辈喜欢的类型,若是能缠着他陪自己,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可她上次与蒋清风他们混一起时,隐约听说他极少出入那样的场合,空余一个程氏太子爷的名讳,不是亲近的人,都没怎么在圈内各式宴会上见过他的身影。

    她想着大概是因为工作的原因,又加上他本就不爱这样虚伪名利的觥筹交错,是以她即便是动过这样的念头,也从没与他提起过。

    总不能强迫着人家干不乐意的事。

    然而万事总有一个转折。

    本来是一盏已经被她熄灭的灯,却没想到有一天它自己竟亮了起来。

    她记得那天是自己出医院替于舒然买点心。

    于舒然成天住院没事消遣,不知怎的,忽然想吃酥饼点心,便支使着她外出去买。

    她到店后挑了几款自己觉得最好吃的,提着点心袋子赶回医院。

    刚进医院大门,便瞧见一辆熟悉的车停在马路边,她心下一喜,加快步子追上去。

    在住院部楼下时,她终于看见了那个男人。

    “程砚安!”

    前方刚入楼道的男人闻声回头,看见小姑娘顶着大太阳,热气腾腾地朝他奔过来,眼里星星亮亮的,恍如奔向自己的心爱之物。

    “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都还没到下班的点呢。

    他替她拨了拨额前的碎发:“心急,想早点过来看看。”

    “心急?”

    心急什么?

    他却笑而不语,牵着她往里走。

    兰泽在他面前听话得很,与他一同走到电梯口。

    贵宾病房是专属电梯,直达贵宾楼层,程砚安摁下开门键。

    叮——

    电梯门开了,两个人并肩走进去。

    小小的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人,电梯快速上升着,等到屏幕上的“1”走到“9”的时候,程砚安才忽然问她:“听说兰爷爷让你去他的寿宴了?”

    没想到他会提这么一嘴,兰泽点点头,说是。

    转而看向他,他嘴角有浅浅的笑,此刻在自然地上扬着,说出来的话也格外温柔。

    “准备好了?”

    她摇摇头,弱了声:“哪有那么快的……”

    “兰爷爷这人面冷心热,你别怕他。”他像是看透了她的小心思,柔着声,替兰景明开解:“他这些年一直挺惦记你们,暗地里也找我打听过多少回,回回问的都是你。”

    “兰爷爷便是再如何与兰理叔赌气,那些事情到了你这里,又是另一番说辞。老人对儿子和孙女,总归是不一样的。”

    道理都明白,兰泽却只无声地点点头,乖着说:“知道了。”

    叮——

    15楼到了。

    门开后她没急着走出去。

    那个念头也十分不合时宜地冒出来,开始敲打着她的道德和理智。

    已走出电梯的程砚安怪异地回头,见电梯里的小姑娘一脸心事重重,问道:“怎么?”

    “就是……”她思虑着该不该说,纠结了半晌,还是决定开口:“你能不能陪陪我……你不在,我害怕。”

    你不在,我害怕。

    小姑娘这副柔势连绵的声调里全是对他的依赖,哪个男人受得了自己钟意的姑娘这么对自己说话?

    程砚安在她面前就是俗人一个,见她这副软绵绵央求的模样,莫名就想欺负她。

    于是在电梯准备合上的前一秒,他抬腿,再次跨进电梯。

    男人的身影挡住了大半个电梯门,就这么倏地走进来,带着压迫感,直直向她袭来。

    侵略感迎面直击而来,她下意识后退,眼见着电梯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将他们俩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

    周遭寂静,密闭空间内,两个人近得甚至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她心里发紧,脊背贴在电梯壁上,怯怯地凝着他,不知道他此举何意,等着他下一步举动。

    他却颔首,垂下眼皮看着她,似乎笑了一下,看上去有点坏。

    下一句便是:“那你求我。”

    求人方面她向来没什么骨气,一听这话,知道他是要松口,于是毫不犹豫地舒展开眉眼,仰头冲他娇笑着,粘着音,叫他:“求求哥哥了,哥哥对泽泽最好了。”

    说着,两只手都竖起了大拇指,举到自己脸颊前,夸道:“哥哥好厉害!”

    他盯着她,不慌不忙地问道:“哥哥哪里厉害?”

    “……”

    此情此景,这样的话真的很容易叫人想歪。

    兰泽被他这么一引导,忽然便想起当初娜塔莎说过的——你哥哥床上功夫看着很厉害。

    这个念头一出,她直接被自己羞到没边,根本无法直视他。

    她闪避着他的视线,脸上热热的,被他逼在角落里,像只被黑猫警长逮捕的一只耳。

    她吞吐着:“那你,到底去不去嘛。”

    听见他在头顶轻轻地笑起来:“准了。”——

    兰老爷子今天办的这场七十大寿,在整个圈子里算得上是一等一的大场面了。

    都知道兰老爷子这些年伶仃一人,自从二十几年前那桩事闹过后,便一直膝下无子女承欢,清清冷冷一个人,除了一个贴身的宋秘书,便再无人陪伴。

    所以这样的人,也极少办过什么宴会,哪怕是一场商业性质的宴会,也极少有过。

    这次倒是稀了奇。

    竟在寸土寸金的君澜酒店顶层大费周章地办了一场如此隆重的生日寿宴。

    兰老爷子也是难得办这么一次,而就这一次,却几乎动用了所有圈子的关系网,大大小小的名流豪门,盘根错节地汇聚在一起,全都给足了兰老爷子这个面子。

    外界媒体也有闻风赶来的,却无一人敢动笔将里头的状况传递给场外。正因为如此,才引得各个边缘圈子的人频频张望打听,个个都想知道兰老这葫芦里头到底是卖的什么药。

    起初大家伙都琢磨着估计是兰老爷子想通了,这是要借着七十大寿好好地热闹一番。

    可直到听说连程家那位万年不露面的太子爷今儿也难得应邀来了这场面,各家各户才顿觉出几分异常。

    眼力机灵点、在交际场里活跃点的,怕是都已经猜出这场宴会的真实背后目的,绝非只是庆祝七十大寿这么简单。

    郁岑静静听着身畔那些人的耳语,漫不经意地拿过一杯香槟。

    华锦笙不知去了哪里,她在这样的场合中,从来都是花朵一般的交际人物,今天这样资源众多的场合属实难见,她也许是和某个小姐妹打听内幕,又也许是在某个大人物面前替他要机会去了。

    身边的人还在议论。

    “刚刚我从娄银那里听说了,好像是说兰老爷子的孙女回来了,老爷子这才大办一场,要将自己的宝贝孙女昭告天下呢。”

    “不是,”那人极其错愕,刻意压低了声,“兰家那位长子回来了?”

    “这我可不知道,娄银也没说。”

    “我的天,真要是这样,那可是咱们这圈子里的爆炸性新闻了,二十几年啊,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能看见兰家父子同框的画面。”

    “谁说不是呢……”

    郁岑闻言,微顿。

    那些人话里的什么“兰家父子”“二十几年”,就像是天书一般,他竟从没听说过。

    他待在这个圈子里时间长了,也知道这样的豪门秘辛实在不少,可大多都是被大家当做是风月俗事,八卦几句讥讽两声便也作罢。

    ——却没有哪一个如他们今天这般,忌讳得仿佛是一件被当事主绝对封杀,人人为求自保只能讳莫如深不敢提及的事。

    看这样子,今日这场合绝对不简单。

    兰老这样的枭雄,的确不是自己所能攀附得上的,他郁岑是有这个自知之明的。

    只是他眼皮隐隐跳动,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想起那些人口中说的“程氏”和“兰氏”。

    程,兰……

    不知想到什么,他蓦然顿住。

    另一边,最角落里。

    蒋清风一副死出样,漫无目的地盯着满场的绅士淑女,砸砸嘴,觉得没意思极了。

    胳膊肘顶了顶旁边的男人:“温行知,睡醒了没,赶紧起来,待会儿你家老爷子要是看见你这副不着调的样子,准挨骂,今儿这场合,可丢人呢。”

    身侧的男人缓缓睁开惺忪的睡眼。

    眸里有戾气,因刚睡醒,被冲淡不少,人被蒋清风这么一扰,动了动,勉强坐起了身,姿态随意,举手投足之间透着股危险的野性。

    蒋清风却举目朝着人群里穿梭着的某道倩影狐疑,哎了一声:“那姑娘是谁啊,怎么没见过啊?”

    诸勐:“华家的姑娘,华锦笙,你这什么眼神?”

    “嗬,我记得她以前不长那样儿啊?”

    娄银抿了一口酒:“听说是刚流了产,也就憔悴了些,闭嘴。”

    “……”

    这时,旁边走过来一只谢二,寿星还没到场,人便已喝得有点多,摇摇晃晃地倚在了蒋清风身上:“蒋哥,听说今儿是你们家程哥和兰家小妹妹的订婚宴啊?”

    蒋清风就觉得离谱:“哟,就这么块小破地儿,谣言还能一传十十传百呐?别他妈造谣,到时候又害我挨揍,滚一边儿去。”

    谢二啧了一声:“这怎么能算造谣呢?我哪次不是有了实证才告诉你的?”

    说起这个蒋清风就来气,啐了一口谢二:

    “你放屁!”

    “你特么上次还说自己撞见淮哥在车里跟一姑娘接吻,还非得说那姑娘就是上上回咱们在佻港里见着的那个,我还傻呵呵地跑去问淮哥,结果回头就给我一顿揍,好家伙,那死手下得,我就纳了闷儿了,你谢二造的孽,凭什么让我来承受呐!你看现在这谣言给传的,孙子哎你等着,淮哥迟早收了你!”

    谢二也知道自己理亏,就是亏在当时忘记拍照留证了,不然怎么着都不至于挨这顿打。

    蒋清风还想说什么,旁边一直精神不振的温行知却忽然撩起眼皮,问道:“他们俩好多长时间了?”

    “没好上呢。”

    温行知嗤笑一声,眼里蓄起一层谐谑:“都追了快大半年了,还没追上?”

    “程砚安不行啊这。”

    蒋清风了解这人那点浮浪的德行,一听这话就感觉他有搞事那味儿,立马警告他可紧着点,别乱来,淮哥如今对着姑娘宝贝得紧。

    温行知却勾了勾唇,长腿懒懒散散地一伸:“我帮他一把,怎么能叫乱来?干脆一步到位,全垒打算了。”

    蒋清风:“……我求你做个人。”

    这边蒋清风聊得正火热,却在这时,人群那边忽然起了一阵躁动。

    仔细一听,原来是兰老和程家那位太子爷一起来了。

    兰老喜爱并看中这位太子爷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可今日这场宴会的真实意图早已在私底下传了个遍,本就已经在风口浪尖上,兰老又做出这番举动,这心思当真意味深长。

    蒋清风轻哂,也就这位万年难得一遇的程氏太子爷有这本事闹出这么大动静了。

    提了神,往门口处瞟了一眼。

    与此同时,听见谢二在旁边随口咂了一句,不对啊兰老要捧兰妹妹,怎么还带着程哥呐?不会真是订婚宴吧?

    而蒋清风的目光越过满场名流,看见璀璨的钻石星顶与铮亮地面交辉相应,所有好奇的、打量的、试探的目光也跟着他一起落在入口处——

    由暗及明的尽头里,出现了三道身影。

    作者有话说:

    【还是来晚了对不起,三次元太忙了一回家就在抓紧码字啊啊啊,还是发红包,24小时内都有】

    第40章

    ◎想亲近◎

    宋秘书走进贵宾厅时, 兰景明正在同那位小姑娘低声说着话。

    声音不大不小,无起伏地响在沉寂的房间里。

    宋秘书陪在兰景明身边二十余载,是兰景明身边最推心置腹的人。

    当年他刚来到兰景明身边的时候, 兰家父子那事儿闹得沸沸腾腾,那时候的兰景明整个人如同修罗, 状态最不好的时候,随时能爆发脾气摔东西骂人。人人都自危前程随时不保, 宋秘书却仗着自己刚毕业,初生牛犊不怕虎, 铆着一股劲儿,愣是在兰景明身边一步一步站稳了跟脚。

    所以他也最了解兰景明的脾气——这么多年来,还是头一遭看见兰景明如此祥和地与人说话。

    哪怕是那位小姑娘并不这么觉得。

    宋秘书第一次认真打量兰泽这个小姑娘的时候,第一反应便是——她父母是真的将她教养得极好。

    温声软语, 笑面迎人, 话里话间透着股机灵劲儿。

    没人能想到,兰景明这样一个凶面獠牙的将星铁骨, 后辈能出兰泽这么个乖乖甜甜的姑娘,夹在里面,总觉得像是混进去了一只弱小无害的小红帽。

    当年听说兰泽出生, 兰景明其实也有叫人暗里打听过。

    听说小孙女咿咿呀呀地不认生, 对谁都笑。回来报告的那几个人,说是都喜欢她。

    只是因为于舒然的缘故,对于这个孙女,兰景明最初是不大喜欢的。这与“爱屋及乌”是一个道理。

    可今天这么一瞧, 小姑娘落落大方, 俏皮灵动, 身上隐约可见当年于舒然的影子。

    这可不是兰理能教导出来的, 想想也只有于舒然了。

    不可否认,这于舒然纵使再不称兰景明心,却是个会教育孩子的。

    所以兰景明一定是喜欢她的。

    不然此刻也不会破天荒地对她解释兰理回来的那四天里,他们都谈判过什么内容。

    兰理一是觉得兰泽始终是兰景明的孙女,血缘关系逆不了,老人家是个孤儿,如今身体不好又排斥他与于舒然,到时候总不能身旁一个亲人都没有;

    二是他与于舒然都认为有了兰景明这个爷爷,对于兰泽今后的职业发展,亦会更加广阔。

    父母总是想给儿女最好的,唯一顾忌的,便是兰泽会被兰景明的强势压制,和自己当初一样,过得不舒心不自在。

    所以兰景明也答应兰理,若是兰泽回了兰家,从此便不再刻意打听他们的家事,也尊重兰泽的所有选择。

    这对于一生都爱掌控的兰景明来说,已经是巨大的让步。

    宋秘书私以为这场谈判根本用不了四天,可不知怎的,父子二人竟活生生拖了四天才完成这场简单的谈判。

    猜出兰景明心思的宋秘书沉默许久,到了最后,终究还是没了话说。

    兰泽静巧地听着兰景明那些话,小鹿圆眼怯怯地打量面前的老人,这么长时间,对她说话时口吻始终平和,目光平缓,周身没一点攻击性。

    她忽然觉得这个爷爷也没自己想象里那么难以接触。

    与程砚安、兰理所说的一致,兰景明脾气霸道归霸道,却是个爱憎分明的人。

    放松了心,胆子也慢慢大起来,她不是个慢热的姑娘,到了最后,直接一口一个“爷爷”,蜜饯似的,听得人心里头直舒坦。

    程砚安候在一旁,看见兰景明眼里竟慢慢有了久违的笑意。

    小姑娘招人喜欢这件事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关于她的脾性,他是清楚的。

    怕人的时候像只小花猫畏缩在角落,等到发现来人没毒,便又一点一点地试探着跑出来,熟了便要在你面前翻着肚皮撒娇卖乖。

    谁都喜欢。

    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什么宾客来庆贺。

    有服务生来敲门,说是各位宾客已至,兰老可以动身前往。

    于是几个人起身,纷纷往至今日的会客大厅。

    酒店地板上铺了一层厚厚的地毯,踩在上面细绵柔软,高跟鞋底的尖锐声全被包容进去。

    经过昏暗的走廊时,兰景明与宋秘书拐了一个弯,与兰泽短暂地岔开。

    身旁的男人却在这时忽然拉住她的手。

    兰泽狐疑回头,看见程砚安悠悠笑着,眼里有她看不清的东西。

    “你当真想好了?”

    这人问得莫名其妙,兰泽没明白他的意思。

    程砚安却暗了声,又问她:“知道现在外边怎么传的么?”

    托谢二的福,如今人人都说他与她感情深厚,好到半夜开着车没忍住,在路边就把事儿给办了。

    传得有鼻子有眼,连他本人听说后都险些相信。

    所以谣言如此,她今日若是再这样与他一同并肩出席,只怕是要直接坐实这道谣言。

    然而她依然惑着眼眸瞧他。

    男人今日形象一改往常,头发被往后梳,打理成三七分的背头,他的长相本就不属于柔和类型,相反,他的面部线条凌厉到甚至具有些许攻击性,而今天额头这么一露,反倒使得攻击感更甚。

    兰泽视线微微往下,男人黑色商务西装里头的马甲露出一角,熨帖后极好地裹住他结实而修长的身体。

    款式简洁,却细节到连袖扣都蕴着身份与地位的矜贵。

    听说这是京城头号设计师杜聿手下的原创作品,杜聿此人,为人清高,却是国际顶级服装设计师,在国内地位首屈一指,设计的作品也从来只会出现于绝对重要的场合惊艳世人。

    兰泽得不到他的解释,目光落在他今日装扮,最后凝住那个领带结。

    Double CrossKnot。

    这人手这么残,竟然也会平结以外的打法。

    她被吸引了注意,笑起来,柔柔地问道:“你自己系的?”

    程砚安抚上那个领结,嗯了一声。

    “好看……哎呀快走,待会儿爷爷该找我们了。”

    说着,那双白嫩的小爪子便扯住他的衣服,往着兰景明的方向追过去。

    程砚安被她拉着,欲向她解释的那些话,也被悉数吞了回去。

    虽有心理准备在前,可那一场宴会的规模终究还是超越了兰泽的认知。

    她也算是从小跟着兰理在中俄内外大大小小的宴厅里混着长大的,对待这样的场合自然也是司空见惯。

    可等到她人走进大厅后,才发现自己终究还是见识太过浅薄。

    兰理与兰景明的社会关系根本不在同一个层次,她那天见着了许多各种新闻上的大人物,平时都是前簇后拥的人,今日却每人都正装出席,眉眼里尽是对兰景明的和善与客气。

    而那些打探的目光从四面八方而来,人人探头探脑,都想一睹这位兰老亲孙女的风采。

    与他们而言,兰泽并非只单单是兰家人这么简单。

    所有人都在透过她回忆那段沉浮的往事,当年这对父子闹得那样轰轰烈烈人心惶惶,像一把烈火,焚毁了多少过往云烟,而事到如今,这场闹剧的唯一终局,那个小姑娘,也正踩着那片荒芜废墟,踩着斑驳岁月,一步一步地,重新替自己的父亲站回那个巅顶。

    她也是此刻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她从来不曾涉足过的圈层,这里是京城,而并非黑河。

    脚步在那瞬间忽然一滞,心里顿时便没了底。

    只觉得自己如同一只懵懂的小羔羊,就这么莽撞而无知地闯了进来。

    提着裙边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人也开始僵硬发虚,脚下的每一步好像都在硬着头皮。

    而那一只温厚的大手,就是在那个时候,悄无声息地从背后覆上来。

    众目睽睽之下,当着那么多的人,他单手将她轻轻环住,手搭在她腰部那处凸起的骨。

    那是一个令人安心的保护姿态。

    她忍不住扭头去看他,男人的笑里含着安抚,兴许是灯光耀眼,他看她时,眼里有明明灭灭的光亮。

    满场繁华里,她只听见他低声对自己说:别怕,我在。

    男人的话如同定海神针,带着叫人信服的稳沉。

    隔着一层薄薄的礼服,她感受到他掌心炽热的温度向她徐徐渡来,而就是那么奇怪,她发现自己完全不介意与他如此亲密的姿态,甚至妄图再靠他近一点。

    再回头时,她脸上扬起了丝丝笑意。

    止不住,越想越开心。

    今日有更重要的事,她一时也没有闲工夫去分辨出自己那股奇怪而异样的冲动情绪,到底是出自何处。

    后来所有一切都与她想象无二。

    兰景明向世人宣告她的身份,将她护在羽翼之下,兰氏的所有资产股份,今后也将尽数归属于她。

    只归属于她一人。

    “我兰景明就这么一个孙女,自然也是容不得她受半点委屈,”说着,兰景明的视线瞥过人群中的某处,而后又对着台下的程砚安,深长了意味道,“砚安,你给我好好护着她。”

    这话背后什么意思,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众人的目光便齐刷刷地落在那个男人身上。

    年轻一辈的翘楚,程氏正统的太子爷,服务生口中的“小程先生”,此刻清贵施然地站在那个小姑娘身边,眼里再容不得旁人。

    他笑里有意气的风华,气定神闲地应接住兰景明的话:“能护着您老的宝贝孙女,是我程砚安的荣幸。”

    兰景明满意地乐呵笑起来:“就数你小子嘴甜。”

    事已至此,一切事情仿佛都已冥冥注定,只等着一道明确的声音,将其彻底确定。

    兰景明有那个意思她是早就知道的,也猜到会有这番说辞,她转头去看程砚安,这人对外从来是深不可测,也不知道应的这一句,是真话还是假话。

    她眨眨眼,正欲转头之际,余光却忽然与一道复杂晦涩的视线对上。

    如同在暗处窥伺神明,将蠢蠢欲动的阴鸷翻腾出迷雾茫茫的黑海。

    她顿住,没想到他也在这里。

    可转念一想,他如今是华家即将入门的女婿,出现在这里,似乎也不足奇怪。

    这人的眼神叫人不舒服,可她还是没所谓地移开眼,故意朝着身侧的程砚安靠近了一些。

    那样一个小小的依赖性动作,郁岑全看在眼里。

    他瞧出今夜兰泽身上那件白色的长裙礼服,是出自于杜聿大师的手作。

    很明显的风格。

    最简洁的款式,剪裁却是最顶级的精致,隔着那么远的人群,郁岑几乎也能看清兰泽的婀娜身段,以及挂住丝绸吊带的纤薄肩背。

    而她身旁那个男人手随意地揣在裤袋里,众星捧月一般,站在她的身侧。

    两人看上去是如此的登对。

    一种被欺瞒的怒意和屈辱油然而生,随之而来的,还有数不清的浓烈妒意与自我焚烧般的悔意。

    就差一点。

    他郁岑就差一点的。

    那晚他失了很多话,整个人沉默着,胸口透不过气来。

    华锦笙在宾客四散后,寻着一处人少的地儿,才终于冷嗤一声,道:“行啊,如今麻雀变成凤凰了。”

    上次警局见着那个男人,还以为就是个普通的吃一辈子死工资的小门小户,如今倒好,这俩人摇身一变,一个成了程氏太子爷,一个成了兰老失而复得的宝贝孙女,强强联手,任谁都得在他们二人面前曲膝弯腰几分。

    华家从来都不是程氏的对手,甚至在生意上许多时候还得仰仗程氏的门路,如今却又来一个兰氏拦路虎,想想便觉得心烦意乱,心头也开始止不住地泛酸。

    郁岑拧紧眉心,轻斥她:“在兰老的场子不要说这种话。”

    “我怕什么?”华锦笙抱臂冷笑,她怎么会不懂他的心思,“我再怎么着,也始终是华家的人,倒是你,就差那么一点儿便是兰氏的姑爷,如今后悔了么?”

    郁岑却回避了这个问题,只凛着声让华锦笙莫要在今天这个场合胡闹。

    华锦笙被凶,酸涩地拧了他胳膊一把,又使起小性子,扭头便去寻了自己的小姐妹。

    华锦笙走后,郁岑心头烦堵,长舒一口气,将郁结的那些情绪统统排出。

    敏锐地察觉到有一道锐利的视线向自己投来,郁岑抬起头回望而去,正对上那位今夜出尽风头的程氏太子爷的视线。

    男人矜倨自持,与人浅浅交谈着,隔着人群漫不经心向他挑来一眼,波澜不惊的眼眸,与在医院的那晚如出一辙。

    讥讽的、轻蔑的,甚至算得上是全然不放在眼里的无礼的。

    他身旁有个助理模样的人走过去,毕恭毕敬地在他身侧说了什么,他微微偏头去听,神色淡淡,一副不怎么感兴趣的模样。

    郁岑认出那个助理,是程蔚身边的周特助。

    大抵是要他过去同哪个人物打声招呼,程砚安听后,敷衍一般点了个头,随手端起手边的香槟。

    而郁岑却就是在那一刻真真实实地感受到,这片他巴不得能跻身而入稳住跟脚的名利场,那个被人人抢先阿谀的男人,却疏懒于应付哪怕半点浮华。

    他当作宝一样捧在手里怕失去的东西,对方却早已司空见惯不屑一顾。

    思及,郁岑慢慢收紧了拳头,拳头因用力,在轻轻地颤抖。

    他很早就知道,并且承认。

    有的人生来就命好,站在云端之上,可以肆意地将他无视。

    他也是如今才终于想通,此人从最初交锋,到如今对他的绝对碾压,他之所以敢如此目空一切地无视他华家女婿的身份,都是因为他本身就具备这样只身镇山河的底气。

    ——原来对方是真的从来没有将自己视作威胁,放在眼里。

    程砚安被程蔚使唤着替自己某位世伯挡酒,言笑晏晏时,他向兰泽伸出手,轻唤她:“泽泽,过来。”

    小姑娘正在和人说话,一听他的声音,立马提着裙边顺心顺意的走到他的身边。

    待人走进他身边后,他的手自然而然地揽住她的腰。

    巴掌一片大,搂着都怕碎在掌心里。

    程砚安对着面前这位中年男人,举着酒杯为她介绍道:“这位是申世伯。”

    接着低头凑近她的耳边,轻语解说:“是兰理叔最好的玩伴之一。”

    男人声音低沉,吐息略近,微弱的风扫过耳畔,带起一阵心慌。

    兰泽稳了稳心神,想着这是正场面万不能乱,赶紧从旁边取了一杯酒,乖乖地叫了一声“申世伯”。

    这一圈包括程蔚在内,围了三四个叔伯,刚刚全都照过面,此刻皆其乐融融地绕着他们俩说话。

    申世伯问他:“工作顺心吗?”

    “劳您挂在心上,工作很顺利。”

    “好哇,以前我们都是先成家后立业,现在的年轻人个个出类拔萃,我们那一套早就过时了,现在已经讲究先立业后成家了。”

    有人在旁边玩笑了一句:“我瞧着砚安这事业立得不错,就差成家了。”

    明明晃晃的调侃,谁都知道这什么意思。

    也不知是谁这时评了句:“檀郎谢女,天生一对哟~”

    人群发出了阵笑,程砚安不卑不亢地站在一众老辈人里,笑得几分随意疏朗。

    兰泽明知这只是场面话,却还是没忍住乱了心神。

    在这里,好像人人都已默认她与程砚安的关系。

    默认她会是程家的人,默认她会是程砚安的妻子。

    而她也终于反应过来在入门前他问她的那句“你当真想好了是么”,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那边又起了一阵笑,程砚安照顾着长辈们,携着淡笑看过来,与她视线轻碰,又很快错开。

    她心跳却倏然漏了一拍。

    今晚的程砚安,与别的时候都不一样。

    轻闲、自如,淡然地游走在这片名利场里,随意得情绪都淡薄虚无了三分。

    她敛眉,莫名有片刻的出神。

    而华家老长辈就是这个时候走过来的。

    随之而来的,还有那对她熟悉的男女。

    按理说,兰泽是该与这位长辈有一面之缘的。

    毕竟当初他的孙女华锦笙会被当成一桩校园艳事取笑,全是她的功劳。只是那时候郁岑极力护着她,才让这件事作了罢。

    可现在再回头想一想,又觉得郁岑怕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他大概是在自己面前说了谎——真正出手护住她的,其实另有其人。

    兰泽看着眼前慈眉善目的老人,实在难以想象他当初为了给自己孙女出气,非得将她揪出来狠狠教训的样子。

    此刻的华老正笑眯眯地看着程砚安:“我是想来看看咱们砚安,咱们俩可是许久没见了,我见你爸的次数都比你多。”

    程砚安对长辈从来都是恭恭敬敬,他与华老寒暄着,兰泽却与华老打过招呼后,便颇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

    倒不是觉得与华老有过牵绊而膈应,是华老身后的那一对男女,叫她心情有些不佳。

    华锦笙还是那副老样子,招招摇摇地像个妖精,跟着华老叫了一声程砚安哥哥。

    叫得轻柔妩媚,和当年对郁岑时一个样。

    她轻瞥华锦笙,直到听见程砚安出于礼貌应下了那声“哥哥”,又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程砚安失笑地揉了揉她的后脑勺。

    那力道的意思是:我错了。

    小金毛犬被揉顺了毛,这才肯乖乖收回视线。

    她听着那些客套话,只盼着能赶紧结束这样的场面,她实在是不愿同郁岑同处一个空间。

    只是她不愿意,有人却愿意。

    程砚安在与华老寒暄过后,话锋陡然一转,视线落在华老身后,含着笑状似无意地道:“这位一定是您的准孙女婿了。程砚安,幸会。”

    毫不遮掩的态度,举起锋刃便直直向着目标发难。转变太快,所有人都毫无准备,弄得郁岑、华锦笙,连带着兰泽都纷纷一愣。

    郁岑直觉不好,却还是硬着头皮与他互道了一声。

    提起郁岑,话题便免不得又要说起华锦笙。

    华老说小年轻二人感情好,年龄也适合,到时候婚宴上,怕是又得与程砚安再会,还说程砚安怎么着都得给他华家一个面子,到时候一定得亲自到场。

    程砚安听后没给予明确回复,还是笑着,话里却多了引导:“那您老人家家中最近可忙够呛,注意身体才是,将这些事都交给年轻人,您千万别累着。”

    “哪里会累,都是锦笙在忙。”

    “两个人的事,准新郎官不也跟着帮忙分担么?”

    提起这个,华老喟叹:“郁岑这小子也忙,上个周还去了一趟外地,连家都没能顾得上回。”

    话已至此,了解内情稍有心眼的人便已经猜出程砚安想做什么。

    兰泽轻轻咬住下唇,眸光里瞥见郁岑的脸陡然一变,接着渐渐变得铁青。

    果然下一秒,程砚安直捣命门,语调自然而闲散:“怎么会,您老准是记错了,上周在盛德医院,我明明还与郁先生打过照面。”

    “你!”

    郁岑早已经按捺不住,这话一出,险些失控,只憋红了眼,最后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程先生再好好想想,别是看错了,在这里胡说罢?”

    华老被蒙在鼓里,自然不知道年轻人这些事儿,可华锦笙却不是。

    程砚安话刚说完,她几乎便已经猜到来龙去脉。

    对方已经提示得如此明显。

    上周。盛德医院。

    华家的人稍稍一查便全都知晓。

    而华锦笙何须去查?

    郁岑的行踪她比谁都清楚。

    华锦笙狠狠剜了一眼始终不语的兰泽,整个人气得快疯掉,撂下酒杯转身便离了去。

    郁岑着急地追上去,离去前,他看得清清楚楚,程砚安朝他微扬下颚,唇边轻讽着的笑仿佛在说——

    好自为之。

    郁岑咬紧了牙,不甘心地回过头。一时之间,就留下一个不明就里的华老。

    事已至此,目的也达到。

    程砚安又打了一个回马枪,再次举着杯,不卑不亢地赔礼道歉:“抱歉,大抵是看花了眼,华老您别往心里去,给您添麻烦了才是。”

    无辜得好似当真不知内情,这番说辞旁人也很难揪得出错。

    往不往心里去,都不是他说了算。

    自家孙女如此任性不顾场合,来龙去脉没弄清楚,便就这么甩脸色离去,华老脸色也变得难看。可到底是在社会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人,再难看的脸色,离开的时候便也已经恢复如常。

    此前华老便一直不待见郁岑,被程砚安这么一搅和,只怕华家这道门从此以后就更难进了,说不准的,怕是还得被封杀。

    可惜郁岑挖空心思苦心经营了几年的一切,程砚安今天就这么三言两语便给挑没了。

    谈笑之间便断了他人生路,真狠。

    兰泽不吭声,等到人都走得差不多,两人身侧没什么人时,她才悄悄地在他跟前夸道:“干得漂亮。”

    小姑娘语速很快,说得也声小,像做贼似的。

    他起初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低头去看她,却见她背着手抿着唇憋着笑,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看周围,就是不看他。

    心下了然,他弯唇,俯下身,故意将耳朵凑过去:“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这人,又逗她。

    她羞着将他推开不肯再说,他却把住她的腰身将她拉回来,还是那句话那副样子,沉沉笑着缠她再说一遍。

    两人小打小闹引起周围人的注意,兰泽被逗笑,到最后只能掐着他的肩,小声地央求他:“你别闹我了程砚安,都看着呢。”

    大庭广众的。

    男人也听话,她这么一求,当真便放过了她。

    小姑娘终究还是脸皮薄,见周围人指指点点的目光,被惹得红了耳根子,低声对他道:“我想回去了。”

    今天在这里应酬这么久,该做的事已经做完,身子骨早就累了。

    程砚安却故意堵她:“想走便走,我还能拦你不成。”

    她嗔他一眼。

    以前怎么没觉得他这么不正经?

    讨厌——

    出君澜酒店的时候,时间还不算特别晚。

    她与程砚安今日喝了酒,开车送人的任务便交给了程家的司机。

    京城过了晚高峰后的道路十分通畅,她开了窗,风灌进车内,吹得发丝都凌乱。

    想起上车前的三分钟,程砚安又问了她那个老问题:回学校,还是去他家。

    兰泽这次毫不犹豫地选了回学校。

    说完后还瞪了他一眼,上次去他家险些走火,谁还敢再去第二次?

    真讨厌。

    程砚安自然是随她,只是面上含糊不清的笑,让她窘迫了好一会。

    外头的景色在飞速后退。

    学校的距离并不远,开出一段距离,兰泽便已经认出那条路——是她与程砚安家中的岔路口。

    程砚安同她讲起今日见过的那些人里,一些好玩狗血的八卦事。她听得认真,起初还在故事里,后来渐渐地,便沉迷在男人性感的磁音。

    大概是今夜喝了酒,直到抵达学校门口,他也没能察觉兰泽的走神。

    车缓缓停下,她也同他告了别。

    程砚安却也随着她一起走下来,倚在车门上,柔柔笑着。

    “我送送你。”

    她难得对他多了几分担忧:“你都喝醉了怎么送我?”

    他缓缓笑开,像个深情的无赖,低了声却道:“就是想送送你。”

    男人缱绻温柔的嗓音顺着风清晰传入耳里。

    兰泽心跳了一下。

    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拒绝他。

    从校门口到宿舍的距离走路也就十来分钟。

    可那天两个人走得很慢,在昏暗的校园林荫大道上,就像是所有依依不舍的初恋小情侣,都盼着时间慢一点,再慢一点。

    兰泽记得那天。

    那条路上来往的皆是学生,而他们俩刚从纸醉金迷的名利场中脱身,尚且还身着隆重的西装与晚礼服,精致地打理过自己,与这里的青春朴素格格不入。

    像贵公子与小公主。

    男人的目光始终在她身上,看她闹,看她笑,唇角不自觉微扬,甜腻腻地与她视线胶着,然后分开,望向别处。

    她脚上的高跟鞋不舒服,想脱下来却又顾忌着地上的小石子磨伤了脚,这么忍了一段距离后,程砚安才终于发现她奇怪的走路姿势。

    男人也是那个时候在她面前蹲下,对她说,上来吧。

    兰泽不想与他客气,毕竟自己也的确想与他亲近。

    于是他就背着她,慢慢地走着那段并不算长的距离。

    晚风徐徐绕过耳畔,彼此体温交融,两人又继续说起此前在车上的那桩八卦风月,交谈时彼此的声音就近在耳畔,如同窃窃私语。

    人心思静下来的时候就会胡思乱想很多。

    就比如此刻,兰泽忽地想起,今天在宴会上瞧见许多登对的夫妻,二人笑脸相迎,郎才女貌,外人看着风风光光,可她能看出,他们的状态,都是疏离的。

    大概是从小受到兰理和于舒然的浸染,她总觉得这样的婚姻没意思。

    “我不喜欢他们这样。”她对他说。

    她不喜欢家族至上的联姻,还有一对对貌合神离的假夫妻。

    她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多想。

    因此也没想过程砚安的父母是家族联姻,她与他之间,几乎也勉强够得上是她口中所谓的“家族至上”。

    说者无意,听者却有心。

    程砚安听后不语。

    他只是忽然想起兰理叔与家族断绝关系的那一年,好像也说过同样的话。

    那年,兰家父子闹得翻天覆地,到最后竟然到了满京动荡的地步。那时的兰理叔孤身一人走出兰家,站在秋季京城的落叶大街上,抗住深秋的寒意,一身气魄动山河。

    从此,再也没回过头。

    人人都说兰理是空泛理想的逆子。那时他年纪尚小,周围人议论纷纷,他将那些争论听在耳里,却莫名觉得,兰理叔是对的。

    时至今日,责怪兰理叔当年行径的仍不在少数。可岁月如梭,又有多少委身囹圄的人曾暗自羡慕过他当年的洒脱与孤注一掷?

    程砚安没想到二十年过去,兜兜转转绕了两轮,再听见这样的话,竟然是来自兰理叔家里的这位小姑娘。

    一种世事如棋的吊诡感油然而生,程砚安静静看地不说话,如海的眼眸里笑意始终如一。他今夜是真的有些醉,连带着眼中都多了几分深刻。

    说的话也多了些暗味。

    “你想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

    “我什么时候逼过你?”

    他的声音与暗柔夜色共沉沦。

    兰泽愣怔一下,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

    不知怎的,也没下意识去反驳两人的关系,反倒是嗫嚅着声,轻轻道:“才不是那个意思……”

    可到底是不是那个意思,他貌似也并不在意。

    知道他聪明理智,兰泽不担心他误会乱想,只是不再讨论这个话题。

    很奇怪。

    这件事自己曾经从不放在心上,今夜也许是氛围浓厚,她脑海中弯弯绕绕的,竟全是她和他。

    他的背很舒服,脑袋靠在上面的时候,能清晰闻见淡淡的清茶香,而正因为太过舒服,兰泽到最后,都不太愿意下来。

    可脚还是不情不愿地落了地,她穿上鞋子,与他作了今晚真正的告别。

    “那我上去啦。”

    “嗯。”

    兰泽磨蹭了一下:“我想看着你走。”

    “你先上去,我抽根烟。”

    兰泽看见他从口袋里摸出烟,只好作罢,可走之前也没忘嘱咐:“那你早点回去休息哦。”

    程砚安侧对着她,没反应。

    但她听见他轻笑了一声。

    笑声随风散在黑夜里,平白无端地带起心里的一阵涟漪。

    进了宿舍楼,她却加快了脚步。

    拿定了主意,她干脆再次脱下并不方便走路的高跟鞋,光着脚丫子踩在地板上,动作急切地飞奔上楼。

    楼道里回响着沉闷的噔噔脚步声。

    噔噔噔……

    噔……

    声声回响,不绝于耳。

    在跑过那条空中走廊时,她有意地停下,顿在原地。

    清风撩起她薄薄的裙边,散落下来的几丝碎发也轻轻拂过面颊。

    远处还是那条校园大道劈开的两侧茂密树林,隐约之间,仿佛还能看见某处的树荫停着一辆银色宾利在静静等着他的主人。

    上次她在这里发现可以看清程砚安车停的地方。

    可今日不必站在这里眼巴巴地远眺了。

    她提起裙边,又继续快步跑回宿舍,冲到阳台,踮起脚,探出头,视线于半空中直直穿破而去——

    果然看见那个男人还站在那里抽烟。

    他还没有离开。

    清清冷冷地站在那里,西装革履气宇轩昂,腕处的手表泛着清冷的光,举手投足都带着股与生俱来的贵气。

    颀长玉立,优越的外形引得路过的女孩子们频频回望,都猜着也不知是哪家公子哥,竟亲自走到宿舍楼底下来接自己女朋友。

    她站在阳台上轻轻喘着气,拿起手机便给他拨了过去。

    那边刚一接通,她便迫不及待地叫他:“程砚安,抬头!”

    她冲着楼下栏杆边的男人挥手。

    程砚安照话抬起头,一眼就看见那个站在阳台上蹦蹦跳跳的小姑娘,手上还提着一双未来得及放下的高跟鞋,那模样却开心得不得了。

    他看着,心情也跟着好起来:“站那儿做什么?”

    “看你。”

    “看我做什么?”

    “程砚安不让看吗?”

    他低低笑起来,没再往她的方向看,偏了身轻手掸了掸烟灰。

    接着,他含着笑的嗓音在她耳畔沉沉响起:“程砚安随你,程昭淮也随你。”

    都随你,依你。

    她站在阳台上,举着手机,听着里面男人的笑声。

    莫名地,她嘴角的弧度也跟着越括越大。

    每回这种时候她都会忍不住想撒娇叫他“哥哥”,如果可以,甚至也想冲到他面前在他怀里蹭着不放手。

    可今天却不一样。

    那话到了喉咙间,却蓦然被什么东西堵住。

    就是在那一刻,记忆冲破牢笼,她想起了上次在医院门口,他问过自己,但却被她忽略的问题——“好好想想,你对我,真的只是哥哥?”

    你对我,只是哥哥?

    男人的声音与暗沉的寂夜融为一体,声声回扣在她的耳畔与脑海。

    她愣在那里。

    之前一直忙于应付于舒然和兰景明的事情,如今闲歇下来,才终于有机会去慢慢想清楚。

    她想起那个意乱的夜里,他将她钳制在怀里,说的那些充满男女欲/色的话,自己第一个反应竟然不是他平白无故地对自己耍了流氓,而是他欺负人,抱着自己太过用力,勒疼了自己。

    而今天程砚安在寿宴上那样堂而皇之的过分亲密的举动,她也从未想过逃避,只想继续亲近,想再靠他近一点。

    所以这该是对哥哥有的反应吗?

    听筒那边的男人似乎还在询问她什么,而她这边却因为脑海里忽闪而过的一个惊人念头瞬间僵在那里。

    那一刻她无比清晰地感受到——

    心脏在胸腔跳跃,强烈、鲜活;

    从里头渗透而出的丝丝雀跃,甚至还在辗转、萦绕;

    还有……听见专属于他温和的声音时,自己难自禁的欲图亲近。

    世界仿佛有火车压轨轰隆而来,她微微张了张嘴,只觉得心头阵阵激荡,迸出点点岩浆来。

    不对啊。

    兰泽你不对啊。

    你明明是在把人家程砚安当成是个男人一样馋着人家的身子。

    你对他,不是兄妹情啊。

    作者有话说:

    开窍进度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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