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了煎熬的、没有任何进展的激进发言和私下含义不明的母语辱骂,在伊莱头痛到快要爆炸时,关于是回程还是接应上一支探索队的争议还在继续着。
好在发热潮击溃了队伍中发生的争议。
集团临时组织的人员与令行禁止的军队不同,伊莱分外理解这一点,但几次三番为了‘散伙’而产生不可调和的冲突,过于滑稽了。
面对不可抗力,可以酌情撤退,不代表能来去自由。
拿了钱的雇佣军和星盗都比卫队里的某些家伙顶用。
伊莱的腰肢发酸,那不是用刀、用棍击打的鲜明的疼痛,而是炎性反应和乳酸堆积带来的疼,不是快刀子下肉,却磨得人苦不能言。
“消停会儿了。”伊莱平和地冲狄卡罗说道。
约瑟壮硕的身体自到了地下都消瘦了两分,他出了口气,摇头。
“没用,等有力气了,就又会吵起来。我都快习惯了。我真搞不懂……尊敬的行政官先生,这就是你们千挑万选出来的护卫?”
阿尔伯特同研究员们在同一个角落里,闻言也摇头。
他这会儿倒恢复了往先的自持,没有刚醒过来那样行为诡异。
“i037在出发前优先级不高,集团上边没那么重视,招揽的卫队是由其他公司外包的,这批人已经是矮子里拔高个,不算太差了。”
能力平庸,胆子不大,智商也不高,好处是不太会泄密。
二百人的卫队,护送医疗舱走了二十几个人,现下装备损毁,又深陷地底,闹腾着要撤的也不过是三十多人。以阿尔伯特战争心理学的成绩分析,结果不能说糟糕。
“再走下去遇到的困难会越来越多,放他们走吧,留着这样的人在队伍里,是害群之马。”伊莱很明白这个通用的道理。
勇气是会传递开的,胆小也是。
阿尔伯特采纳了伊莱的建议,让留下的这支探索队再次精简。
不愿意再冒着风险的卫队成员面面相觑,他们想不到执行官会利落地通过申请。
“就——只有我们自己回去?”
这位抗议者方才还叽里咕噜地用没人听得懂的母星语,说谁都猜得到的脏话,被阿尔伯特打了个措手不及后,又像受了欺负似的,讷讷发问,“你们呢?”
“不劳烦您关心。”
阿尔伯特以‘旧贵族式’的礼仪向抗议者们颔首。
“我们拿了钱,而且总要有人接回迷途的兄弟。”
帝国民众极其推崇所谓蓝星时代古欧罗巴大陆上的骑士精神,即【谦卑(humility)、荣誉(honor)、牺牲(sacrifice)、英勇(valor)、怜悯(compassion)、诚实(honest)、公正(justice)、灵性(spirituality)】。
在全息影视中,这套礼仪屡屡出现。
套中人们黑下脸,怯懦者并不在意自己的行为卑劣,可是却会高高捧起自尊心。
“执行官先生,您还太年轻,您……”抗议者试图说教。
阿尔伯特生气到了某一个点,忍不住笑起来,“首先,我不年轻了。但你们的英勇却没随着年龄同步增长,我权当是工作的安逸消磨了你们的斗志。要走的人,走快点。”
抗议者们无用虚伪的自尊被刺痛,看着像是想要用拳头赢回‘尊严’。
伊莱扶额叹息,插入了他们的对话。
“劝说阿尔伯特做出全体返程的决定,只是为了你们自己的安全,彰显你们自己的无罪而已。法不责众也不是这样用的吧?”
也许是小心思给伊莱挑得太明白,荒唐的争论没有再进行下去。
照例放了些‘过来人’的‘忠告’和‘诅咒’,又预讲了几个‘谁叫你们不听我的……’、‘……了吧?!’的句式后,抗议者循着原路撤回地上。
跑得这么快,其实也不一定能跑出去。
伊莱揉了揉鼻子。
空气中的水分子数量增多,湿哒哒地惹人厌烦。
在队伍中最大的矛盾被解决后,探索科的队员才簇拥着维克多走了过来。
“那么,我们就出发?”
维克多抱着手臂说。
探索科组建的过程中也不乏临阵退缩的人,卫队头一次以主力军的身份进入遗迹,阵痛总会是有的,这一点维克多早有预料,但这是阿尔伯特的需要烦恼的,他不想多管。
“可以。”伊莱的腰背已经没有那么难受了,“我希望你没有在说谎话。”
‘王舍肉’不会突然长腿跑路,埃尔文留下的线索也还在原地等他去看。
缩减到两百人左右的队伍顶着余热,将用双腿走完这一公里不到的距离。
将将走到一半,阿尔伯特就找了过来,问他,“伊莱,你要不要再吃一颗糖?”
晶体状的夹心宝石糖果……
伊莱沉吟道,“可能是晒不到太阳对人类易于被激素支配的身体造成了影响,我的记忆有点点模糊,你之前给我吃的‘糖’,好像并不是普遍意义上的糖果。”
他想起来了,在咀嚼那颗糖果时,他表现得就如同被过量诱食剂药坏了心智,那种痴迷叫伊莱现如今都有些不寒而栗。
提到糖果,阿尔伯特的语调变得古怪极了。
“不好吃?”
青年幽深的眼底燃起了一簇金色的焰火。
虚无的火爬满了象征意识的海,那四分五裂的块状灵魂连通在一块。
“也没有,你往里面加了超标的添加剂吗?”伊莱委婉地问。
阿尔伯特僵硬地微笑。
“怎么会呢,我知道你体质差,怎么会给你吃不好的东西呢?”
伊莱身上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一样难受。
阿尔伯特的笑容只扯动了皮,而没有使肌肉变化,像带了张人皮做的面具,他所做出的表情不适应那张看惯了的脸蛋。
“是吗……”伊莱的脚步不自觉地远离了阿尔伯特,朝狄卡罗边上靠,“我不想吃,糖可能是坏了,味道不好形容,有很浓的腥味。”
他直截了当地拒绝道。
阿尔伯特愣愣地重复道,“不想吃啊。”
这时候阿尔伯特脸上的表情倒是生动真实了许多。
“真的一点也不吃吗?”他不死心地问。
伊莱反问,“那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非要让我吃吗?”
“因为、因为我有。”
荒谬的理由……
伊莱嗤笑,“执行官先生,维克多看起来有重要的事情找你商量,快去看看吧,少来我这里发表可笑的言论。”
阿尔伯特的表现可以用一个荒唐来评价了。
难道虫巢对人的影响,还有会加剧求偶期表演欲吗?
在长途通行车上,阿尔伯特得知伊莱有可以为之付诸生命的爱人后,虽然很不礼貌地冒犯了他,但脑子也还算灵清,知道尴尬。
怎么地下待久了,反倒是锲而不舍地要贴过来。
“你生气了?”阿尔伯特充耳不闻。
眼角下垂的狗狗眼清澈而专注。
伊莱第一次在i037号飞船上与他说话,顺延了帝大校内的称呼,学长是个既尊重又不失亲近的叫法。周围人很多时,伊莱就规规矩矩地叫他执行官先生。
在伊莱被妮娜提示,隐约感受到阿尔伯特的好感后,他讲明了自己爱人的身份,一般就只愿意喊执行官,而不再称他为学长。
这次‘执行官’带着‘先生’一起叫,还语气不佳,则大约是恼着了。
“嗯,他生气了。所以,别在这碍眼。”维克多说道。
大冒险家三步并作两步,眼疾手快地捞住了阿尔伯特,强行带走了他。
伊莱感激地丢了个眼神过去。
维克多板着脸,仿佛上工的风纪委员,对于规则条款的落实说一不二。
这一公里坦途居多,上下爬坡过坑偏少,行走便宜,阿尔伯特被带走后没几分钟,冗长无趣的虫族廊道就走到了头。
信号桩的信标灯光打向穹顶,直直的一束照不见顶端。
微薄的光也照亮了地底的‘森林’与‘王舍肉’。
伊莱终于知道,维克多是怎么认出祂来的了。
比之幻觉中千万倍大的躯壳安坐在在成堆的能量矿与宝石之上。
祂像蚕。
‘王舍肉’即使是死去了,也能让人联想到丰腴中流动的脂膏,黑土地的肥沃,女性孕育新生命的子宫,雌株育养受精卵的花房。
伊莱情不自禁地往前跨了一步。
五脏六腑齐齐地怀念被丰润暖流包裹的滋味。
不知何处起的瑟瑟寒风掠过矿藏堆积而成的林地,直达远道而来的人类身前。
“你说错了,维克多。”伊莱目不转睛地看着祂,“在人类的历史上,从未发现过‘王舍肉’,又怎么会把它当成‘诱导群体发情的玩意儿’?”
维克多蹲下去,在地上捡了一颗玉化的珠子。
“这也是‘王舍肉’。”
他摊开掌心,向伊莱展示道。
依稀能看出许多年前温润质感的玉珠,在维克多的掌心中来回滚动了两下。
伊莱小心翼翼地捏住发灰且布满裂纹的这颗‘王舍肉’。
约瑟看了眼,发现自己熟的不能再熟了。他的指导老师就是专门研究这个的,作为富有学术热情的好学生,约瑟没少帮指导老师干这干那,为指导老师的评教资格无私奉献。
“我看不出两者的联系。”伊莱凝神,“你是凭什么能确定这也是‘王舍肉’的?”
维克多也不怕研究员们长篇大论,实诚的说,“凭我的直觉。”
不可否认,在某个领域名声大噪的人必然有其出众的特点,在战斗与探险方面,精准的直觉也的的确确是项天赋。
但只有这个论据,实在是草率了点。
“由结论倒推论点不会太麻烦的。”狄卡罗包揽过了该任务。
伊莱把手里的‘玉珠’给了采集科的队员。
“你们注意点操作,我先去近处看看。”
‘王舍肉’见到了,没有实验室的条件,也钻研不出来什么东西,伊莱更想去信号桩那边,去目睹一下维克多说叫他亲自去看的线索。
“我和你一起去。”
阿尔伯特又飘进了研究员们的队伍,在人群中开口说话。
“……”
伊莱懒得听他再说话。
维克多上下看了眼阿尔伯特,也说要一起去。
一个人是去,三个人也可以去。为了安全着想,多个人同行没坏处。伊莱犯不着反对。
维克多就领着俩人到西侧的矿石边上。
“爬吧。”
他说完,率先做了示范,如履平地地向高处窜,后头一看,两人却都还没动呢。
“快过来,这是最好爬的一条路了。”
维克多催道,“机甲坏掉了,没办法嘛。”
伊莱对比了一下信号桩的锚点,不幸地发现信号桩就在顶上一些的地方。他也不多抱怨,只挽起袖子和裤腿,紧紧跟着维克多。
维克多选择的踏脚石稳,走他走过的路,才不容易踩到活动的能源石矿藏滚到地上。
手脚并用了二十几分钟,放慢了速度引路的维克多喊了停。
伊莱用手背擦了擦下巴上汇的那滴小汗珠,疑惑地看他。
“先等会。”
“等什么?”
“等食物成熟可以食用。”
维克多撕开了上衣,将那身狰狞的墨绿色甲壳衣果露在外。
“布列塔博士,你看看我,有什么变化吗?”
他的腰是两段躯体中间细窄的那部分,类长身玉立的螳螂构造,几乎看不到什么人的特征。
伊莱本能地比对着大脑中存储的知识。
这是……于高基因融合度上再度实验的成果。
“再看看你自己。”
手快过脑,摸向了颈子上的鳞片。
三两片细小的鳞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蔓延向了锁骨。
“伊莱,你还饿吗?”
阿尔伯特在他后边细心而不合时宜地问询道。
伊莱顿然回首,他忍受这家伙很久了。
“别再——”
讲到一半的话卡在了嘴里。
那个不懂得进退的学长、肩负重任的执行官,就如不曾来过。
站在伊莱身后的,成了一只长翅高扬的虫族。
它抽动着蜂鸣器模仿人的声音,问道。
“还饿吗?”
伊莱潜意识认为维克多是更能保护自我的选项,朝维克多所在的地方跑了两步。
“伊莱……你来得这样快。”
维克多的脸怪异地微笑。
像从阿尔伯特脸上复制粘贴下来的一样。
他也不值得被信任。
伊莱一时之间竟想不到该逃去哪里。
低着头在地上捡拾‘王舍肉’的队员们渐渐都直不起身子了。
或是一头栽下去,或是手抱住腿,把自个缩成一个圆球。
“你最喜欢我笑了,你为什么不笑呢?”
维克多伤心地抚摸上脸,双手撑出更夸张的样子。
伊莱从没痛恨过自己的记忆力,但此时此刻,火光电石间,不会遗忘的记忆带来了巨大的繆妄与割裂感。
他只对一个人说过‘喜欢你对我笑’。
“维克多”轻松地揽住无处可逃的少年。
【你饿了】
【宝贝,吃糖,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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