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说,伊莱为什么不和我吃饭?”
埃尔文对着通讯手环,左思右想不得其解。
“说明那位阁下其实也不是很满意你。”
黛丽咬了口削好的飞云星甜甜果,抢先说出了埃尔文将要说的话。
以前还没看出来,他们队长居然会对‘水边的纳西索斯’式美少年一见钟情。
——在黛丽的视角观察,埃尔文多少沾点……恋爱脑。
“还有还有,可能你和他道别的时候言行不端,星座占卜卡罗牌属性不吉,你心仪的人有了更好的约会对象,等等。”黛丽咽下果子,这么说道。
集团采购的饭后水果质量太差了,她想,酸不拉几的甜甜果,谁会喜欢啊!
埃尔文谴责地看她,“黛丽,说点好听的吧。”
“你都替人家找了七八个理由了,我只是重复一下你的话而已。”黛丽‘哼’了一声,擦干了手,压了压手指关节,发出咔哒咔哒两声。
“别在那像个怨妇怨夫似的,健身房去不去?”
埃尔文没心情,发丝都无精打采地垂下来。
“那好,你不去我们去。”黛丽绘声绘色地说,“等他想见你了,一看,哇,这人怎么没点正面情绪价值的,往外散播颓丧感。你看他以后还想不想再看见你。”
肌肉得不到充分锻炼,就会退化成软绵绵的肥肉。
埃尔文手下有不少伤退或转业的队员,离职几个月后,部分没有自制力的老朋友们就会挺着个大肚子,从一百八十磅的型男变成一百八十磅的肉山。
“……我去。”
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来串门儿的大冒险家直笑,笑完才说道,“我听说今天研究员们分组,高级研究员是组长,会很忙的,所以大概率确实是没有时间。”
“很有可能。”埃尔文接受了这个挽尊的说法。
类似于以上的种种场景,在他们正式在一起后,埃尔文都有复刻给伊莱瞧。
目的么,无非是向爱人诉说独一无二的钟情与爱恋中的酸涩,总能获得更清甜的回响。
无限迁就乞怜、合心合意的追求者,永远会被饿欲打动的盖亚。
他们的窝巢架在树枝之上,由赫耳墨斯夜以继日地添砖加瓦。
【还饿吗?吃一点吧,再吃一点。】
也许是美好的记忆破裂,碎掉的镜子如刀一样飞溅,使灵魂被刺痛,伊莱从梦中乍醒。
四周寂静到落下一根针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这声音是直接在他的脑子里响起来的。
伊莱反手扼住自己的脖颈,捂住口鼻,放缓呼吸。
艰难翕张的肺唤醒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警醒大脑皮层。
他的远处是佝偻倒下的队员,近处是不成人形的两只熟悉的怪物。
伊莱绝不允许自己失去自主思考的能力。
墨绿的重甲类虫族背部高高拱起,已看不到什么人的特征,它身周还脱落着人类的毛发,前方是两只被吸干了养分的干枯的手骨,七零八落了些不必要的部件。
维克多……他的异化太严重了。
来实习前,伊莱在导师的实验室里亲眼见过基因融合度55%左右的实验体,它们半人半虫,死白的肌肤随机长在身体的连接处,灵长类的头颅嫁接在冰冷的虫躯上。
由于基因崩解,有时皮肤上的汗毛会在瞬息内倒着收进毛孔。
这些实验体没有高等思维,法律意义上的‘人权’与它们无关,非自然诞生的低智慧生物也没有不受虐杀的权利。
因此,实验室的导师们会选择在实验体还具有活性时,生剖开那块肉,以便更好地研究扭曲肉块上分明的纹理和长在肉里的牙齿,还有一团带着毛发的毛囊。
——伊莱甚至剖到过一只功能完好的眼睛。
生物是由生殖细胞分化、复制、分裂形成的集合体。
人类的生殖细胞在不与受精卵结合发育的情况下会成为‘畸胎瘤’。
这种瘤状物长在人体中,其形诡异。
伊莱握着血肉模糊的肉、发、牙、眼,冥冥中的第六感告诉他,实验体身上多处的类畸胎瘤囊肿,说不定就是它们属于人的那一部分在苦苦挣扎着,想要活下去呢?
维克多的模样与实验体死亡前呈现出来的状态极其相似。
拱起的背甲里面是残缺、零碎的维克多吗……
伊莱看了眼地上抽搐的阿尔伯特。
这位同校的学长异化程度估计突破了百分之九十,外表没有人的迹象,几乎是完成了从人体中脱胎换骨而出的过程,只待镰刀状的前肢硬化,就可以轻松地切割钛合金。
少年来不及哀伤。
在没有武器和直接暴力手段能保障自我安全的情况下,感情无足轻重。
而且不管是维克多还是阿尔伯特,罹患的突变病症实际上都是无可挽救的。
□□的存活象征不了什么。
巨大的生理转变会‘杀死’曾经作为人类的自我认知,取而代之的是再生的异族。
伊莱果决地从旁绕开,踩在矿藏与宝石上,一步一步往下爬。
一头倒栽下去的队员们不知道情况如何,希望还有活着的同伴。
成为唯一幸存者,可不是什么好事。
幻觉无时无刻不包围着伊莱,一会儿是埃尔文为他定制的营养液和料理包,一会儿是从未见过的画面——料理包被掺入不明物质的画面。
伊莱可以发誓,在幻觉侵袭前,他没有一刻疑心过爱人用心配置的食物。
他好像看见了埃尔文半跪在他脚下诉情思,牵着他的手用指尖描绘不同语言的‘爱’,在人造花园里幼稚地跑跳打闹。
他们还休了十天的年假,去到航线上最有名的旅游星观光。
但视线一转,多到要满出来的爱与笑容又似乎只能从声音中听见,在伊莱看不到的正脸,那张俊俏的、刀刻斧凿般的脸上,是不会动的死面。
像是泥土捏的娃娃,表情定格在刻刀与手指将其推进火炉中煅烧的时间段。
伊莱努力平复着波动的心绪。
最初梦中遭受背叛的激烈情绪过去以后,他意识到了暗处的敌人,抑或说是‘危险’,它是怎样挑动人疯掉、操控人大脑的。
如果、他是说如果,那潜藏的危险不是埃尔文的话(啊……他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怀疑,应该更坚信一些),使得心智崩溃的,是被篡改掉的记忆。
伊莱抵着块蓝绿色的矿石歇了歇。
他有些饿——而这并不正常。
但正确的模因却被快速地覆盖掉了。
是的,他很久没有进食,饿是正常的。
伊莱停下来的这两分钟,他忘掉了一团毛线球样混乱的想法。
他只能拼尽全力记住了现在最不能忘的事情。
连第一次亲吻和正式的告白都被污染,幻觉中埃尔文背过身时石像一样凝固的表情和没有一丝情绪的眼神,在剜去伊莱心里的爱意。
日积月累的信任基础动摇了。
伊莱茫然的驻足,他不知道现在该去干什么。
饿了……就要去找吃的,是吗?
堆满矿藏和宝石的山上,那具两个纪元以前就已死去的‘王舍肉’对他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没有活性的干尸静静的矗立在顶上。
枯涸干瘪的‘王舍肉’像无人守候的瑰宝,可以任由豺狼撕咬。
蒂卡兰文明无可辩驳的核心与支柱敞开怀抱,是没有毒蜂尾刺的蜂巢,流着价比黄金的蜜与蜡,风扬起甜蜜的信号,远出数百里,尽情呼唤着馋嘴的黑熊。
伊莱好像嗅到了柑橘的味道,不由地舔了舔嘴唇。
饱满地立时会爆出汁水的橙柑,散发酸和甜的芬芳。只要剥开水分流失后丑陋的老橘皮,去掉苦苦的白色脉络,橘子的醇香和柔软的颗粒感就能与味蕾亲密接触。
‘王舍肉’,就是这样的‘橘子’。
伊莱抬起左脚,踩在维克多走过的路上。
他的身体像对这里万般熟习,如履平地。
面貌全非的维克多和阿尔伯特横在伊莱的必经之路,但他就像看不到颤动的虫躯般,眼神迷离,直直地走了过去。
但幸运女神在忘记了庇护虫巢中的信徒无数次后,终于眷顾了伊莱。
微小的锯齿状前刃轻而易举地扯开致密的织物。
阿尔伯特锋利的前臂划伤了伊莱的大腿。
流出的血像一连串水滴状的链子,引力让血液从伤口中顺着少年笔直的腿下落。伤口并不深,只划破了表皮,很快就止住了血,于是断线的血色玉珠干涸在弧度优美的小腿上。
殷红的血滴落在矿石上,就像香薰与扩香石,那石头扩散出无色无味的信息素。
伊莱捂住腿上的伤口,大脑从饥饿中清明。
两只正在蜕变的虫族正睁着复眼,聚焦在他身上。
要不是神经中枢还未与神经末梢相连,激活身体的每一个部位,脑干不能指挥躯干与四肢,它们大可以扑到这香气四溢的人类身上去,大口撕咬完好的皮,把消化液注入到肉里,等他成为裹着营养的皮囊,再吸吮享用得之不易的养料。
伊莱从心底蔓生出丝丝绝望。
他还走得掉吗?
离开了这里,重返地表还需要几日几夜不知去路的跋涉。
埃尔文在哪里呢?
他明明已经走到了爱人钉入地下的锚点,可还是没有见到他。
为了埃尔文,值得吗?
这个问题,妮娜问过伊莱。
伊莱已不知如何作答。
五脏六腑开始涩涩地生着疼意。像是粗糙的沙砾在一个个肺泡里滚动,时不时穿过细胞壁,在相邻的那一格中刮上几圈又钻回来,也像海水倒灌入体内,□□着脏器表层的黏膜。
“好、好饿……”伊莱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混沌不堪。
胃里如同塞进了一把燃烧的火柴,不,也许是冰镇的利剑,冷到极致是热,热到极致是冷,二者在此时并不能被准确地描写和形容,一致的是,冷与热都大力摧残着胃液。
就在伊莱几近放弃抵抗的信念时,有人捉住了伊莱的手腕。
那只节骨分明的手扣住身体不听使唤地游荡的伊莱。
然后,不由分说地掐着伊莱腰间的软肉,陈着嗓音说对不住,狠狠地拧了两圈。
普遍细皮嫩肉的研究员哪里遭得住差不多要把软肉生生扭下来的力道,更别说是健康状况不佳的伊莱,舒展的五官痛苦地挤成在一起。
像是放进老式洗衣滚筒的脑浆被搅得乱七八糟后复原。
伊莱突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恶心,那只手的主人从身后扶住他,任他干呕出胃液。
“吐了点黄水。”他看了眼地上的呕吐物说,“问题不大。”
又有人问,“把他带回去?”
“总不能放在这里不管,看他的样子应该是和探索队下来的研究员。”
伊莱晕乎乎地听着他们对话,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却虚弱到没能说出话。
“下面活着的人有多少?”
稍远的人答道,“三四个,还有十几个轻度异变。”
“那就是三四个。”伊莱听见扶着他的人说道,“收起你的烂好心,我们都知道,只要额外的异化部位长出,以我们目前的条件是救不了的。”
“……好。”那声音带着无能为力的惋惜。
“带上他们,把空间钮里面的营养液、料理包、资源包和饮用水源收好,回营地去。”
“就这样回去吗?”
他轻蔑地笑了,“难道你有本事破解秘钥,使用那些武器、仪器和防护机甲吗?”
什么意思?伊莱眼睛发昏,内外的疼痛达到了他可以忍受的最高阈值。
手的主人扶着要晕不晕的少年,重重地叹了口气。
伊莱看起来着实像个倒霉被害的无辜路人。
“你过来,架着他,我把他背在背上。”
支撑着伊莱的人换了一个。
伊莱的四肢被搭在健硕的身体上,手臂交差垂在胸前,双腿被架在劲瘦的腰上,圆润的屁屁被人托了一下,握住膝窝。
“那下面的人怎么办?”
“凉拌!”近在咫尺的人没好气地说道,“让他们自己走。”
哪有那么多人手能一一照顾的过来!个个高壮的,都要背吗?
在历经临时队长和队友发疯后,还能精神良好地活在缺衣少食的地底,已经用光了他们的好涵养。毕竟,谁晓得看上去前途远大的大好青年们会像精神病似的疯掉。
他知道背上的研究员和这支探索队是集□□下来接应的,可是谁也不能保证这支探索队会不会也藏着‘协1教徒’,就等着找准时机在地底发疯。
“三四个,刚刚好。”
如果这批人行事诡谲,人多了就不好处理。
伊莱又累又饿,大脑皮层却慢慢停止了活跃。
他伏在陌生而宽阔的背上,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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