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景砚南一直在做同一个梦。


    梦中是个灰蒙蒙的早上,已是深冬,下了大雪,太阳还未高升,比现时要冷上许多。


    他微服独自出宫,来到玉京城东的一家犬铺。


    一般人家养不起小宠,犬铺生意极其冷清。


    一看有人进来,且还是个衣着贵重气势逼人的主儿,老板心里一喜,赶忙弯起眼睛堆着笑迎了上去。


    殷勤地问说客官想要什么品种,咱们这儿的狗品相俱佳,无论您是要亲人可爱的还是凶神恶煞的小店一应俱全。


    纵观整个铺子,没有一只能与宫里的黄耳相提并论,可被他养在长明殿的那女子点了名要这家店的,说是从前在宫外时便常跟着姐姐去逛,给小狗喂食。


    这事倒也容易,将铺中的小犬全弄到宫中供她挑选便是。


    可她不愿,景砚南便亲自出宫为她来买。


    梦境到这儿,便已极其荒谬。


    活到现在,即使最肮脏低贱的时候,景砚南也不曾为谁办过事。


    更遑论现如今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对方仅是个柔弱易折不能自理的女子。


    他想醒,可这梦还在继续。


    她说喜欢京巴犬,但不喜欢宫里的京巴犬。


    于是,他在铺子里挑了只性子温顺活泼的,毛色雪白一片,两颗眼珠子圆滚滚水汪汪,瞧着有些傻气,倒是像她。


    回宫之后,他将这只京巴犬带到了长明殿。


    殿中寝榻上,女子窝在柔软的明黄色被褥中,干净柔和的眉眼被盖住一半,显然还在安睡。


    景砚南伸手将被子往下扯了些,露出她整张脸。


    因着地龙烧得旺,殿内温度很高,女子连带着耳尖都透出薄薄一层粉色,看起来乖软可欺。


    他低首在她小巧挺翘的鼻尖亲了亲,动作极轻,像是唯恐惊醒了熟睡的宝贝。


    可京巴犬不听话,“汪”的叫了一声后触到男人凌厉的目光,顿时偃旗息鼓,缩了缩狗脑袋趴在了地上,不敢再叫。


    可女子还是被吵醒,慢悠悠睁开了眼睛。


    第一眼看向的却是那只扰她清梦的畜生,不是他。


    景砚南心中郁气顿生,眼瞧着她满目惊喜地越过自己,连绣鞋都顾不上穿便光着小脚下床,蹲身在地去抚摸小狗。


    自将她接进宫来,景砚南极少见她露出这样开心的笑容,每日里对他更是怕得恨不得到看不见的角落里躲着。


    从未有过这样亲近的时刻。


    那不过是只不通人性的畜生,她那样胆小怕疼,就不怕它咬了她的手指?


    她不怕,景砚南却怕。


    他弯身将蹲在地毯上逗狗的女子抱起,皱着眉头却也没舍得斥她。


    只低声哄道:“这畜生还未驯过,等让人教好了再送来给你。”


    男子身量高,女子纤细柔弱,被拦腰抱离地面也不去勾他脖子,只软塌塌地窝在他怀里,低眉顺眼的,瞧着乖得很。


    却含混不清地小声嘟囔道:“那和宫里的小狗还有什么分别呢?”


    显然对他的安排并不认同。


    景砚南将人抱回寝榻,圈坐在自己腿上。


    “孤是怕它伤了你。”他竟是在解释。


    可女子似乎并不领情,明明怕他怕得要命,眼里却很执拗。


    “小狗很可爱的,它们才不会伤人呢。”


    “你不怕它?”景砚南眸色冰冷,低着声问她。


    “不怕!”她没觉出什么不对,小狗狗有什么可怕的呢?她最喜欢小狗了!


    唐棉下语气坚定道:“我想摸摸它,抱抱它,同它一起玩儿呢。”


    景砚南周身气压很沉。


    不怕一只不知脾性的狗,却怕他。对狗又摸又抱,对他却避之不及。


    “孤亦不会伤你,”男人语调低沉,收紧了圈着她的双臂,“你怎么不摸摸孤,抱抱孤?”


    听闻这话,女子小脸拉了下来,秀气的眉心紧锁,鼻子也轻轻皱着,像是他说了何惊世骇俗之语。


    让人瞧着可爱,又可气。


    她惯来不同他亲近。


    景砚南也不逼她,只抬手将她脑袋按进了怀里,紧贴着胸口。


    他坚毅的下巴搁在她头顶,语气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你不抱孤,孤便来抱你。”


    到这儿,梦境霎时结束,女子的脸瞬间模糊,任他如何回忆也想不起长相。


    景砚南向来少梦,更是从未梦见过女子。


    上一次做梦,还是两年前有个高深莫测的老僧于迷蒙幻境中告诉他:


    “有一女子,美人骨正中生红痣,乃君之命劫。”


    “女生君生,女亡君亡。”


    “若解,可亲手杀之。如若不然,唯有每月初一以心头血养之。”


    且只要此女活在这世上一日,他便要月月受劫。


    这等荒诞之言,景砚南本是不信的。


    可自那次梦后,每月初一他皆会心口剧痛难忍,宛若被人拿利刃剜剐。


    于景砚南而言,杀死一人仅是动动手指那样简单。


    故而此局只有一解,便是将那女子亲手杀掉。


    虽这回梦境极其古怪,可是不难推知,这女子许会成为他的软肋。


    而景砚南,决不允许这种可能性的存在。


    那日在文清寺,被一小姑娘撞见了杀人,直接把人吓晕了过去。


    如此弱小,捏死她比捏死一只蝼蚁还要容易,景砚南不屑于对她动手,任由她自生自灭。


    也是那日夜里从文清寺回宫后,他便开始重复做这同一个梦,接连梦了几回之后,景砚南便命人去查了那小姑娘身份,来了这承安侯府。


    瞧着那夜风中哭哭啼啼的身影,同梦中已经身姿柔软纤细的女子并不吻合,景砚南也有些怀疑,就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也配成为他的命门?


    可她的出现与梦境的开始过于巧合,那便宁可错杀一百,也不能放过一个。


    景砚南踏出厅门,走向唐棉下。


    方才她口齿不清,又是含着泪哽咽,故而听不清她那语不成句的话究竟在说什么。


    景砚南也无心探究,眸中杀意不遮不掩,直直落在她身上。


    还活着的时候,即便再如何生气,景砚南也不曾用这样的目光看过她。


    杀意过于直白露骨,唐棉下再如何迟钝,也能从中看出极大的恶意。


    且她还未从在天堂也能遇见暴君的惊惧中缓过神来,加之这不善的神色,唐棉下吓得连抽噎都压着不敢大声。


    这不是天堂么?暴君怎会出现在这里?


    他即便是死了,也该死去十八层地狱才对呀!


    承安侯本以为皇帝是自从那日文清寺一见便对小公主起了心思,正绞尽脑汁地想如何消了他这念头,却不料他竟是起了杀心!


    这暴君向来俾睨天下眼高于顶,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何至于惹他起了杀心?且还要亲自来杀。


    更何况,自从寺里回来,小公主便一直昏迷不醒,同皇帝并未再见过。


    若是初见便惹怒了他,也该当时便被处置了才是,又为何等到了今日?


    各中缘由,承安侯一个心思粗如漏斗的武将参不透。


    他大步上前挡在小公主身前,一身腱子肉将她遮的严严实实。


    “陛下这是作甚,小女年纪轻不懂事,便是那回在寺里冲撞了陛下,也是小孩子无心冒犯,罪不至死啊!”


    承安侯比谁都清楚这皇帝生性暴虐嗜杀,此番对他说出这话也是心里发怵。


    只是年轻时唐棉下的父皇楚安帝曾救过他性命,承安侯又一向知恩重义,故而今日即便命丧于此,也要护此女性命。


    他深吸了口气,“陛下若当真要杀此女,便先从老臣尸身上踏过去!”


    景砚南低嗤一声,眸中讽意不掩。


    像是在嘲他这条老命本就无足轻重。


    承安侯心里一梗,有些冒火。他好歹也为守护这国土奋战了大半辈子,到头来竟是命如草芥?


    真真是令人心寒!


    承安侯不服,景砚南却懒于与他多费口舌。


    他虽是暴君,却并不昏庸。


    若眼前女子当真是那老僧所言他之命劫,承安侯要护她便是死不足惜。可若不是,为杀她而失一员深得军心的猛将也不值当。


    他微微侧首,身后侍卫于竹便上前一步听命。


    “扯开她的领子。”景砚南沉声命令。


    “陛下!”承安侯老脸一黑,这回是真被激起了怒火,连对这暴君的惧意都尽数抛之脑后。


    制止道:“小女尚未及笄,这大庭广众之下被这般对待,叫她日后如何谈婚论嫁!您不如直接杀了老臣来的痛快!”


    唐棉下躲在承安侯身后,满耳朵听的全是景砚南要杀了她。


    可是生前景砚南分明不要她死,现如今她死了,怎么又要她再死一回呢?


    唐棉下恍然想起从前看过的话本子里曾讲过的重生故事,难道她现在也是起死回生了么?


    若是已经殒命上了天堂,便是景砚南也死了他们也不可能再见。


    毕竟好人上天堂,坏蛋下地狱。


    显然景砚南坏蛋一个,连天堂的大门他都进不了。


    唐棉下越想越是如此,此刻已经断定了自己起死回生。


    刚想过来这一通,她便被一只有力的大掌从承安侯身后提了出来。


    “那孤今日便赏你这个脸面。”景砚南抬眼看向承安侯,像在看一只以卵击石的蝼蚁,冷声道:“亲自看看她到底,该不该死。”


    承安侯眼睁睁瞧着,娇小可怜的小公主轻而易举地被暴君单臂拎着,进了自家正厅。


    随之“砰”的一声震响,厅门被用力关上,再看不见里头是何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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