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家正厅门口吹了会子夜风,承安侯头脑清醒了些,他想起一桩事来。


    先帝还在位时,魏国日渐衰微,已是强弩之末,直到景砚南登基国势才趋于强盛。


    仅用三年,他便扩了疆域二十一城,百姓的日子也越过越好。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新帝景砚南是出了名的暴君,杀伐果决、手段狠辣,当初弑父杀兄,他是趟着一条血路夺了这皇位。


    刚即位时还有些胆子大的不服挑衅,景砚南毫不手软,短短几年,惩治了不知多少所谓朝廷重臣。


    现如今满朝文武百官忌惮畏惧于他,无一不对他唯命是从。


    可稀奇的是,这么一个暴君,自两年前开始便一直在找一个小姑娘。


    声势浩大,举国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据悉,那姑娘颈下,两块美人骨正中有颗朱砂痣。


    故而起初每个季度都有那么几个符合条件的被送到景砚南身边,可没一个能撑得过一日,皆被打发出宫。更有甚者成了无头女尸,被丢进了乱葬岗。


    有传言说,那大抵是皇帝还流落民间时的心上人,故而掘地三尺他也要寻她。


    又有人说,他厌恨别人像她,却不是她,故而被送进宫的女子皆没什么好下场。


    景砚南任由这些传言盛行,从未压制,亦从未驳正,世人便更加相信传言必定为真。


    而承安侯自认比谁都要清楚,唐棉下不可能是皇帝所寻之人。


    来魏国之前,她是楚国的公主。连楚国皇宫都未曾踏出一步,更别说是遥远的魏国。


    而来魏国之后,且不说景砚南早已登基为帝,更何况唐棉下一直在自己羽翼庇佑之下,两个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人,怎么想也根本没有任何可相识的机会。


    相识都不可能,又如何能成为令他念念不忘的心上人?


    承安侯背着手来回踱步,担心得眉头直皱。


    若是小公主美人骨正中也恰巧长了红痣,那便犯了暴君的忌,是为大不妙。


    --


    大而空旷的承安侯府正厅里,一大一小相对站着。


    男人生得高大,一身玄衣肩宽背阔。他眉峰极厉,如剑指长虹,直入墨鬓。


    而站在他面前的姑娘娇小玲珑,连他胸口的位置都还未及。


    她长而浓密的眼睫湿漉漉沾了泪,加上通身病气很重,同男人站在一处便更显着势单力薄,强弱对冲极大。


    若是这时推门而入,定然只能看到男人背影,小姑娘被他遮挡得严严实实,夸张些说,仿若不存在一般。


    唐棉下抹了抹眼泪,乖顺地低垂下脑袋一颗一颗去解自己衣领处的盘扣。


    从前在楚国,身为唯一的小公主,唐棉下养尊处优,处处都有人悉心侍奉。


    后来来到魏国承安侯府,因着承安侯王守则偏袒,她亦有侍女贴身伺候。


    再后来,她入了长明殿,暴君更是日日亲手为她宽衣梳洗,连饭菜都是喂到嘴边,恨不能将她养成个废物。


    唐棉下也不负众望,成功被宠成了个柔弱不能自理的小废物。


    解衣扣这事虽简单,她却也从未亲手做过,故而手指打结一般,动作慢慢吞吞。


    她心里着急,可越急越乱。


    不知道裁做衣裳的匠人为何要将珠扣做得这样大,扣眼却这样小!


    而她这解个纽扣都无比费劲的姿态,很难不让人怀疑是在故意装傻充愣拖延时间。


    终于解开了三颗,正要去解第四颗的时候,唐棉下突然便被喝止。


    男人声音又冷又沉,那只解扣子的小手猛地一抖,纤薄的肩膀都缩了缩。


    不自觉后退几步,她抬起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去看他,委屈巴巴的,一副受气包样子。


    唐棉下也并非刻意摆出这副神色,只是上一世景砚南虽也吓人,印象中却从未呵斥过她半句。


    从前那般便已让她怕得要死,现如今重活一遭,他竟比之前世更加令人生畏。


    未曾承受过明目张胆的恶意与斥责,唐棉下不知如何面对,又要作何反应。


    只能像个小木偶一般在那儿呆站着,又怕又迷茫。


    自己明明是听他的话才去解的扣子,他为何要这样凶她?


    那她到底是该听话还是不听呢?


    唐棉下想不明白,不知自己是如何惹怒了他,也不敢再乱动一下。


    她样子实在不太机灵,景砚南早已不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命令道:“过来。”


    她很乖,像是没什么脾气,紧紧抓着衣角,不安地挪了回去。


    而后脆弱的后颈便被一只大掌捏住,用力往前带了带。


    男人手上没个轻重,姑娘家皮肤薄,吃痛地轻轻哼唧一声,又被不善的眼神吓得扁了扁嘴,收回了声音。


    景砚南伸手挑开她衣领,只露出两条精致分明的美人骨。


    本以为会同自己所想那般,美人骨正中生有一颗红痣。


    可小姑娘肤质细腻、瓷白如玉,未见半分瑕疵,更别说是一颗鲜妍而显眼的红痣。


    景砚南敛了敛眸,收回目光,未再看她一眼。


    未生红痣,梦中老僧口中命劫大抵不是她。


    --


    唐棉下并未跟景砚南一同出去,见皇帝一个人出来,承安侯心里一沉,瞬间以为小公主被这暴君杀了。


    暴君并未随身携带刀刃,承安侯脑海中浮现出他单手将小公主的头拧掉的画面,一张满是褶子的黑脸拉得老长。


    小公主生得那样可爱,粉团子一般惹人喜欢,这黑心的男人如何下得去手!


    事已至此,承安侯顾不得什么君臣之礼,大步冲向正厅,进去一看,小公主眨着湿漉漉的眼睛和他大眼瞪小眼。


    没死!承安侯心里的石头猛然落地。


    还是不太放心,他上前,从头到脚将唐棉下扫了一遍,关心道:“可有被伤到?”


    唐棉下想了想,除了脖子被捏得痛痛的,好像便再没别的了。


    摇了摇头说:“棉棉没事。”


    承安侯这才彻底放心,长舒了一口气道:“乖孩子,没事便好,快回房换身衣裳歇息去罢。”


    唐棉下点点头,又被方才那丫鬟送回了华阳阁。


    华阳阁中,晚杏已等了她许久,床褥已经铺好,这会儿正拄着手坐在床边打盹儿。


    听见声音从本就不沉的睡梦中醒过来,站起身往门口迎了过去。


    因着刚从昏迷中醒来没有多久,唐棉下并未佩戴什么钗环首饰,故而晚杏只是为她解开外衫,卸下简单的发髻。


    她从首饰盒里挑了支素色木簪子,将唐棉下乌黑浓密的长发挽在脑后。


    这一挽,便露出了她纤细的脖子。


    唐棉下浑身上下都白生生的,脖子上那抹红指印便分外显眼,让人管住眼睛想要不往那儿看都难。


    可晚杏也只是瞧了瞧,并未多问什么。


    比如今日要见小小姐的贵客究竟是谁,又比如那人为何在小小姐颈上留下指痕。


    晚杏年纪不大,却深知内宅生存法则。这些皆不是她一个奴婢该问该知的,故而她一句不问,全当没有见过,只管做好自己分内之事。


    将头发挽好之后晚杏便带唐棉下洗澡换衣,将她安置好准备睡觉。


    正当想要吹灭蜡烛准备起身离开时,唐棉下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


    小小姐的手指很软,当真是柔弱无骨一般。


    “晚杏姐姐,”唐棉下还是想确认一下,问,“我真的死而复生了么?”


    死而复生?


    晚杏忆起她这几日令人焦心的身体状况,有好几次晚杏都以为大抵救不回来了,说是死而复生倒是真不为过。


    更精确些,或许应是死里逃生。


    晚杏弯起唇点了点头,“小姐说的不错,您现在好好的呢,小姐福大命大,这回能死里逃生,日后也定然会越来越好。”


    唐棉下又高兴又有点难过,高兴的是自己还活着,难过的是景砚南也还在。


    且在她死而复生第一日,竟就遇上了他。


    方才挽发时,唐棉下透过镜子看见了自己的脸,分明是她还小些时候的样子。


    上一世她第一次遇见暴君,亦是随府中人去文清寺祈福时撞见他杀人,被吓晕昏迷了好些个日夜。


    那日场面给唐棉下留下阴影,她仅是想起景砚南那张脸,涌上心头的第一反应便是恐惧。


    故而后来无论景砚南待她如何宠溺疼爱,她都无法消除心中的隔阂,对他极尽排斥。


    他什么都不用做,只是站在那里,她便怕他。


    偏他极爱同她亲近,唐棉下几乎是长在他腿上的小姑娘。


    她一点儿都不喜欢那样硬邦邦的腿和胸膛,更不喜欢那样凶巴巴的人。


    不同的是,上一世昏迷醒后,景砚南并未来府中找她。


    唐棉下又想起方才暴君看她衣领下方,一时心中好奇,便立刻掀开被子下床跑到梳妆台前去照镜子。


    这一看才发现,她的胎痣跑去哪里了?


    唐棉下疑惑极了,母后同她说过,那枚红痣是自她出生便有的,现如今却就这样凭空不见了。


    不过话本子里有讲,重生后乾坤扭转,万事万物皆可有变。


    她死而复生才一日,便已发现这么多不同。


    那……


    那这一世暴君这么厌恶自己,她是不是就不用进宫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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