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穿堂风吹过,撩起太子殿下的衣袖,祁殊嗅到了若有若无的沉香,脸颊飞起两片红晕。
斐宁玉看着他棕里透红的脸色,还是跪着不起身,狐疑道:“你不愿意?”
“臣惶恐。”祁殊甩开脑内旖旎的想法,向太子殿下谢恩,“谢太子赐膳。”
祁殊旁边的侍从表情一言难尽,啊,他的主子!怎么自己往老虎嘴巴里跳啊?
“跟上吧。”斐宁玉移开掐着他下巴的手,扫了眼一旁的小太监。刘根儿会意,立马递上一块干净的手帕,斐宁玉拿起手帕仔细擦拭了一遍手指,像是染上了什么脏东西。
好端端地为什么要擦手?是嫌弃祁殊的下巴脏哩!
被嫌弃的祁殊一点都没有被侮辱的自觉,亦步亦趋地跟在斐宁玉身后,把刘根儿的位置都挤了下去。刘根儿心里不乐意,但面对世子他也不好说什么。
祁殊目光灼灼地盯着太子殿下青丝下隐约的白皙后颈,眼睛泛着绿光,带着勾魂又凶狠的神色。
走在前面的斐宁玉奇怪地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后颈,烫烫的,但没东西。莫非自己跪出问题了?
典膳局的人一直在谷仓候着,望风的婢女遥遥见到太子殿下过来,立马进去传报。煨在锅里的菜便一道道地端上来,摆满了桌子。
等斐宁玉一脚踏过门槛,一切都准备齐全了。他们齐刷刷地跪下问太子殿下安,斐宁玉摆手免礼。
“太子殿下,每道菜都命人尝过了。”女官崔掌膳向斐宁玉禀告,“殿下快用膳吧,要饿过头了。”
“今日与祁世子一同用膳,劳烦崔掌膳添一份碗筷。”斐宁玉淡淡吩咐,他在女婢的侍奉下褪去繁重的衣冠。
桌上立马多出了一套全新的碗筷,斐宁玉遣退了身旁的众人和布菜的女婢。
“刘根儿,你也去外面候着吧。”说完,斐宁玉淡淡地扫了眼立在祁殊旁边的侍从。
小厮低头假装没有看到太子的暗示,铁了心护在自家主子的左右。
“小达平,你先去外面等我。”祁殊未感知到侍从的小心思,他现在只知道殿下需要遣退所有人。至于殿下遣退众人是为了暗暗罚他还是另外的什么,他并不在乎。
自家主子都这么说了,小达平只能瘪瘪嘴,依依不舍地依言退下,谷仓里便只有他与祁殊二人。
“你那小厮倒是忠心。”
斐宁玉施施然地坐下,平淡地点评了一句,也不给祁殊机会开口,随意招手让他坐下。
“入座用膳吧,想必你也该饿了。”能不饿吗?习武之人食量需求大,虽经过训练比一般人耐饿,但这忍耐的肯定不好受。
斐宁玉不无恶意地想着,最好饿他个三天三夜,看他还敢打开城门不?
“臣不敢与殿下同桌而食。”祁殊扑通一声跪下告罪。
“起来!”斐宁玉不悦,说出的话也刻薄,“你若是喜欢跪,大可出去跪个三天三夜,但别跪在本宫的殿里,别来碍本宫的眼!”
“你若不愿,立马出去。”斐宁玉说罢,便不再管祁殊,自顾自斟起酒来。若是他真的出去,便给他治个不敬违逆之罪。
又惹殿下生气了,祁殊暗自懊恼,咬咬牙谢了太子殿下,起身坐在他的对面。
“臣来替您斟酒。”祁殊一心想殿下消气,想接过酒壶替殿下倒酒。
“不必。”斐宁玉隔开他拿酒壶的手,少年的手指修长纤细,一触即离,继续自斟自饮道,“你说到底也是镇国公的公子,本宫还要称你为世子。”
“不用干这婢女的活。”
“臣愿意!”祁殊难得执拗,伸向酒壶的手也不撤回,巴巴得等着机会给殿下倒酒。
斐宁玉松口了,难得温和地将酒壶移过去:“你要倒便倒,可不许到外面污蔑本宫使唤你。“
他这话讲得客气,也不知祁殊听不听得懂。
“殿下不必忧心,是臣冒犯在先,殿下教训得有理。“祁殊恭恭敬敬地讲斟好的酒递到斐宁玉面前,脸不红心不跳地颠倒黑白。
还算聪明,斐宁玉施舍般地拿起面前的酒杯,仰头一饮而尽,他对祁殊的答复还算满意。
琉璃般的酒液星星点点挂在凉薄的嘴角,灼热的目光又出现了,
斐宁玉放下酒杯,擦拭干净嘴角溢出的美酒,那种奇怪的被注视感又消失了。
“若是镇国公问起……”
祁殊低着头,左手垂在桌子底下,狠狠掐着自己的大腿,才不至于兴奋得拿不住玉箸。
“是臣逾距在先,要是父亲知道,定也要狠狠教训臣的。”
殿下喝了他亲手斟的酒,喝了他亲手斟的酒!祁殊借着低头吃菜才能掩盖自己眼里的疯狂。
斐宁玉未忘记自己邀请祁殊同食的目的,他停下银箸,沉吟了一下开口:“算算日子,世子也差不多跟在本宫身边四年了?“
“是的,我十岁的时候殿下向太后要了我当伴读。”祁殊不奢求斐宁玉记得这些琐事,毕竟对殿下来说,向太后要个人只是举手之劳。
“哦?”斐宁玉很好地隐藏了自己诧异的眸色,前世大梦一场,他都快忘了。祁殊,未来的漠北侯,是他从太后的慈宁宫里求来的。
原来竟是他自己种下的因,斐宁玉讶然,差点忘记自己要试探的话。
“你一世子之身,做本宫这无权无势之人的伴读,还是委屈你了。”说到底,有镇国公在边关撑着,祁殊就算是质子也比他强。
祁殊一听,害怕殿下听信流言蜚语,将他抛弃,立马跪地表明自己的忠心。
他所言是真正发自肺腑:“臣七岁被太后懿旨从大漠召入宫中,十岁被殿下赏识,是臣三生有幸,能做殿下的伴读。”
“臣此身只忠于殿下一人,若有异心,天诛地灭!”
祁殊抬头,伸出三根手指对天宣誓。
才十四岁的少年,坚韧决绝的模样已经有了几分未来漠北侯的风采。斐宁玉没来由得想到了那条边关的黑犬,此时祁殊湿漉漉的期待眼神跟那黑犬别无二致。斐宁玉稳住心神,轻咳了几声。
在祁殊热烈滚烫的注视下,他点点头:“起来吧,本宫不是怀疑你的忠心。只是你贵为世子,却来做我这无依无靠之人的伴读,实在委屈你了。”
“臣不委屈!”祁殊坚定地摇头,让他在殿下的身边,是对他最好的赏赐。
七岁因懿旨离开母亲的怀抱,来到这群狼环伺的都城,他没有怕;养在太后的慈宁宫,人人可欺挨饿受冻,他亦不怕;可就只是想想被殿下抛弃的场景,祁殊就怕得发抖。
“臣会竭尽全力,唯殿下马首是瞻。”祁殊虔诚地俯身,磕下一个郑重的响头。若是殿下无依无靠,那他便来做殿下的依靠!
头顶传来殿下的轻笑,祁殊身体绷得僵硬。
“快起来吧,肿着张脸还给本宫磕响头,顶着额头上这么明显的印子出去,莫不是要昭告天下,本宫又欺负你了?”斐宁玉舒展了眉眼,开着玩笑,挥散了严肃的气氛。
“是臣自己不小心摔的。“祁殊不在意地按了按额头上的印子,睁眼说瞎话。
斐宁玉弯着眉梢又笑了,这祁殊,当真有趣。他不知道自己这一笑又给了祁殊心里多大的悸动,暗道自己磕的几个头值了。
用完膳,典膳局的女婢们鱼贯而入收拾碗碟,祁殊拱手感激太子殿下的款待,在贴身小厮的搀扶下离去,他在宫外有自己的世子府。
斐宁玉立在门口,看着祁殊远去的背影,神色不明:“刘根儿,你去药库拿些治红肿疼痛的药膏,小跑过去,在祁世子出宫门之前送到。“
“奴才遵命。“刘根儿领下任务告退,暗使眼色让身后的宫女顶上位子。
“太子殿下,戌时了,奴婢扶您去秋坊休息吧。”宫女垂头询问,不敢直面太子盛颜。
斐宁玉觉得这宫女脸熟,却一时认不出:“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没有姓氏,单名一个秋字,是司琴姑姑手下的。”宫女低着头回答,被殿下询问姓名,她心里十分欢喜。
“司琴姑姑年纪大了,已经歇下了,便让奴来伺候殿下。”
哦,原是司琴姑姑手下的,难道他觉得眼熟。
“殿下,奴扶您去秋坊吧?”秋又问了一遍。
斐宁玉心里惦念着岁考之事,微摇了摇头:“你扶本宫去书房吧。”
在他的记忆里,只有通过此次岁考,父皇才会准许他与众官员一同上早朝旁听政务,这将是他进入前朝的转折点,容不得半点马虎。
以上是斐宁玉还未坐下之前的想法,他踌躇满志,但当他拿起毛笔打开《策论》后,一切就都变了。
上天为何要将他重生回这节骨眼上,他已经许久未摸过《策论》了。斐宁玉又怨恨起自己喝下的那几杯酒来,此时他的头也痛眼睛也痛。
那祁殊也是,竟不拦着,一杯一杯地看着自己饮下。
看着蚂蚁爬行般的小楷,斐宁玉赌气得放下。罢了罢了,先不看《策论》了,温故一下《用人论》吧。
斐宁玉自诩自己任人唯贤,对《用人论》颇有心得,打开一看,皆是条条框框生搬硬套。
若是岁考要一字不漏一句不差地默写考书上的内容,那他毫无胜算可言。
“本宫乏了,扶本宫回秋坊!”虽然赌气,斐宁玉还是揣了一本《史论》回到寝宫。
繁琐的洗漱后,宫婢退出寝宫,门外有两三个太监守着。送药回来的刘根儿作为太子的贴身太监,倒不用跟这些小太监挤墙根,他可以在垫子上卧着守夜。
斐宁玉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翻开《史论》,看到“海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岛,上有神人,不老不死……”嗤笑出声。
人力有穷尽,既然是人,何来不老不死?
若是考到这一段,他是否要欺骗自己的心,将书上原话原原本本默上呢?自欺欺人呢?
斐宁玉烦躁地将《史论》丢在一旁,他听到了亥时的敲钟声,阖上眼将双手交叉在胸前,开始酝酿睡意。
突如其来地重回少年,让他大脑极度兴奋,罚跪的腿还隐隐发疼,告诉他并不是在做梦。
斐宁玉辗转反侧,心里总是觉得少了点什么东西,闭着眼睛躺了半个时辰,硬是无法入睡。
明明身体已经很累了,脑子却告诉他少了一样东西。
他将自己闷在锦被里,强迫自己入睡。红烛摇曳,映着毫无动静的锦被的倒影。
终于,斐宁玉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眼下是淡淡的乌青。
他从锦被中抽出右手,虚虚抓了把空气,又摊开来看了看手心。最后认命地坐起身,喘了口气冲门外喊道。
“刘根儿,你去把祁世子给本宫唤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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