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一些琐事绊住了脚步,快巳时了臣才过来,请殿下恕罪。”慕容复文人风骨,拍拍衣袖拱手告罪。


    斐宁玉连忙起身将慕容复扶起:“学生怎么敢怪太师您呢?太师百忙之中来教学生功课,学生该感激才是。”


    要说这慕容复,少年时便拜入他父皇门下,等他父亲从皇子变成了皇帝,有从龙之功的他便也从其下门人变成了桑国宰相。


    这辈子的慕容复还算年轻,不以老臣自居,斐宁玉一时间还有点不适应。


    “太子怎么一个人在书房吟咏海棠,莫非是心有所属?”慕容复抚了抚下巴的胡须,细长的眼睛探究地观察斐宁玉的神色。


    太子如今也十四了,也不知是否到了通人事的时机。


    “太师说笑了,学生只是单纯觉得这海棠花开得烂漫,心生欢喜。再说,学生如今心里只能装太学一事,再装不下其他。”斐宁玉状似忧愁无奈道。


    海棠花是文人常用来比喻相思暗恋之情的景物,太师会这样问,斐宁玉倒不奇怪。


    慕容复怀着怎样的心思,斐宁玉上辈子便知晓。


    “难为太子对太学之事如此重视。”慕容复眯着眼笑道,“臣教授子弟过千过万,唯有太子最为突出。”


    他有意促成自家女儿与太子的婚配,只是小女年幼,时机未到。这太子殿下连上朝听政的权利都没有,他还恐怕自己的宝贝女儿受了委屈。


    太子心里没有所属是最好,若是有了心上人,他也能让那人消失得神不知鬼不觉。


    “太师请坐,我们不讨论这些儿女情长,您来一定是有什么想对学生说的吧?”


    慕容复不会直接表明是陛下授意他前来敲打,只是收敛了笑意,缓缓点头道:“臣确有几句话要与殿下说。“


    慕容复拿起一本桌案上的经书,在刘根儿搬来的椅子上坐下,随意翻了几页看到太子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满意地点头称赞。


    “在臣眼里,太子殿下一直勤奋好学,能堪大任。”慕容复摸着自己的胡子,“只是,还需保持谦逊,人言可畏啊!”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臣相信太子定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果然是为昨天之事而来,斐宁玉淡然认错:“学生知错,已向祁世子赔礼道歉了,日后会更加审慎自持,不负太师教导。”


    慕容复对太子殿下十分满意,他暗暗表明自己立场:“张尚书告御状的确有几分小题大做了,殿下自是有殿下的原因。”


    他说出了陛下交代的事情:“若旁人犯了错事,殿下让手下人去做便是,切勿脏了自己的手。”


    还是在责难他昨天做事冲动了哩!斐宁玉也知道当堂打人的确不是自己的作风。只不过昨天陡然见到认定的仇人,换做旁人也是无法控制住情绪的。


    “张尚书也是学生的太傅,必定是爱之深责之切,学生无半点怨言。“斐宁玉说得滴水不漏,他不欲继续这个话题,便随意问了几个儒家问题。


    时辰过半,慕容复余光扫到小桌上的早膳,明白太子是还未用早食,便也不多留。


    “臣府中还有要事处理,便不打扰太子背书了。“慕容复临走前四顾了下周围,轻声说道,”殿下放宽心,此次岁考定能得偿所愿。“


    斐宁玉目送宰相离开,思考宰相为何如此肯定?上辈子的慕容复可没对他说这些话,斐宁玉直觉不妙,可别出什么岔子。


    看完儒家经典,再翻看《策论》,千篇一律的格式与政论,最后皆落于歌颂王朝的繁荣。


    真正的有识之士不应盲目歌颂王朝昌盛,更应犀利指出繁华中的萧瑟。


    斐宁玉眉目悲戚,前世覆灭的大桑王朝又浮现在他的眼前。若是大桑王朝真能延续上千年!上万年!那天下,便都是他桑国的子民,天下,都是他大桑王朝的领土!


    可现实却给他沉重打击,斐宁玉远眺着海棠花,思绪却又飘向了黄沙漠北。若是他会武,是否能御驾亲征,亲自开辟他的大桑帝国?


    想到浴血奋战,亲手拔下敌人一座城池的情景,斐宁玉兴奋地呼吸急促。


    门外的刘根儿看着小桌上的早膳发愁,那金丝燕窝粥肯定凉了,藕荷糕也必定硬了,但殿下还未动过一口。


    刘根儿急得直跺脚,手里拿着的是一盘典膳局新呈上来的早膳。可殿下未传唤他进去,刘根儿也不敢打扰了主子看书的兴致。


    烦恼间,他看到了从外头回来的世子殿下,仿佛看到救星,灵光一闪。


    “世子殿下!您等一下。“刘根儿小声唤住了急行的祁殊,将木盘递给了他,“奴才不便进入,世子您方便将早膳送到太子身边吗?”


    祁殊接过温热的木盘,颔首答应。殿下竟拖到现在还未用早膳吗?祁殊略带苛责地剐了眼没用的刘根儿。


    刘根儿没来由地被世子殿下瞪了一眼,心虚地摸摸鼻子,提起嗓子通传。


    “殿下,祁世子在外面候着。“刘根儿尖细的禀告声拉回了斐宁玉的思绪。


    斐宁玉平复了自己的情绪,随口应道:“进来。“


    作为他的伴读,应该同他一起承受这枯燥乏味的八股折磨。


    “祁世子,殿下请您进去。”


    斐宁玉听了好笑,他可没用“请“字,这刘根儿倒是懂礼数会做人。


    祁殊手持木盘,带着一身的寒露进来,跪在地上请太子安。


    拿起木盘上温热的金丝燕窝粥,斐宁玉自顾自地喝着粥,一勺接着一勺,丝毫没有要叫祁殊起身的意思。


    祁殊心里欢欣,巴不得斐宁玉多舀几勺,最好能把整碗粥喝完。他跪多久都不会觉得累,好像他生来就是要跪殿下的。


    等碗内的粥渐渐见底,斐宁玉才像是终于想起祁殊还跪着的事实,屈尊降贵地抬手请他起来。


    他对自己半夜叫祁殊来府上没有一点不妥,开口没有解释,反而还兴师问罪:“我说过,没有本宫的允许,你不能离开。”


    祁殊刚站起来听到斐宁玉带着薄怒的问话,差点又要给他跪下。


    他竟不解释是陛下召他,不得不去的原因,反而认下了这无礼的责难:“是臣错了,殿下罚臣吧。“


    “难道本宫在世子的眼里是不讲道理的人吗?“斐宁玉微微蹙眉,先给祁殊扣下了一个大帽子。


    然后语气放缓道:“刘根儿与本宫说了,是父皇将你唤走了。“


    “是的,殿下明鉴。”祁殊低声回应,垂着眼尾,兴致不高的样子,好似在遗憾殿下没有罚他。


    尽管祁殊比斐宁玉小几个月,但身子却比他高一个头,坐着的斐宁玉还得抬头才能看到祁殊的神色。


    很好,居然敢给他摆脸色。


    虽然祁殊的神情一直是淡淡的,但经历了前世如影随形的陪伴,斐宁玉几乎能准确无误地看出祁殊淡然神色下隐藏的波涛。


    那双深眸中汹涌的隐忍爱意,几近溢出。斐宁玉轻嗤,对于这胆敢肖想他的祁殊,他可不会轻易放过。


    “你有什么想问的吗?“斐宁玉大发慈悲地准许他向自己问一个提问,毕竟任谁三更半夜被叫来跟一个男人牵手睡觉,还不能拒绝,早就满脑子疑问了吧?


    祁殊却摇头:“臣没有什么想问的,殿下自有殿下的原因。“


    哼,倒是跟慕容复说的话一模一样。只是,他们两人怀的心思可绝对不一样。


    “你能这么想很好。“斐宁玉随意点了一下桌案上的笔洗古砚,”既然你来了,本宫便不用唤太监来磨墨了。“


    “你来磨吧。“


    磨砚是婢女太监干的活,与祁殊这镇国公世子的身份是格格不入。


    不知道面对这赤裸裸的羞辱,祁世子会是如何反应。斐宁玉一脸兴味地注视着还是没有任何表情的祁殊。


    “臣遵命。“仅仅是一个磨墨的任务,祁殊郑重拱手的样子却像是接下一封领军出发的命令。


    斐宁玉慌乱地撇开眼神,将心思放在《策论》上,拿起笔强迫自己一篇篇地抄起注释来。


    旁边躬身磨墨的祁殊未有丝毫不满,反而磨得十分专注,太子蘸一笔墨水,他便磨一下古砚。


    一时间,整个书房只有落笔与磨砚的声音。


    斐宁玉坏心眼地没有喊他停下,看他能坚持多久。整整一个下午,祁殊便一直低着眉磨着那块古砚。


    在旁躬身站立的祁殊,手腕不停地旋转了两个时辰,斐宁玉从《策论》里抬起头,看到他悬空磨砚的手腕在小幅度的抖动。


    抬眼看了眼忍着手腕酸痛的祁殊,脸上的红肿已然消退,要仔细看才看得到还有些微的痕迹。


    斐宁玉有点看不进去书了,寒峭的春风顺着大开的窗户涌入,他深吸了口清凉的晚风,企图抚平焦躁的心绪。他觉得自己好奇怪,看着祁殊在身边就心烦,看不到祁殊也心烦,这种因他而起的情绪让斐宁玉感到恼怒。


    “殿下,您要休息吗?”祁殊适时地开口,“臣担心殿下的眼睛。“


    “无碍。”斐宁玉眨了眨酸涩的眼睛,终于明白过来了。


    这哪是在刁难祁殊,明明是在折磨他自己。祁殊这身子骨就算扎两个时辰的马步也不会累,斐宁玉坐了两个时辰反而腰酸。


    “你回府吧。”斐宁玉停下笔,挥手赶人,企图眼不见心不烦。


    祁殊有些不舍地放下石墨,踌躇了一下还是开口:“昨夜殿下送臣药膏,臣还未来得及感谢。”


    “一药膏罢了。”斐宁玉轻描淡写,心里却烦躁这人怎还不退下。


    “殿下昨天送臣的药膏是什么方子?“


    他状似无意,小心翼翼地说道,”效果真好,昨晚臣涂了些在背上,现在便好得差不多了。“


    也许他又会得到来自殿下的一管药膏。


    “你若是还要,本宫让刘根儿再拿给你几份便是。”斐宁玉不耐烦,将外面候着的刘根儿叫了进来。


    “刘根儿,你领着世子去药库,把昨天拿的药膏再给世子一份。“


    祁殊如愿以偿地又获得了一份来自殿下的赏赐。


    “谢殿下!”祁殊欣喜的样子连刘根儿看了都疑惑,主子让他拿的只是寻常的药膏而已,有必要如此高兴吗?


    烦人的祁殊离去,斐宁玉轻舒了一口气,起身来到窗户前,双手背在身后眺望。太阳快要落了,云层被渲染成深深浅浅的艳红色,偶有孤鸟飞过。


    轻风拂过他的青丝,斐宁玉感受着风的吹拂。他真的不知要如何与现在的祁殊相处,他心里始终有个结,不是短短的一两天便能解得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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