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晃,烛泪在案上堆出一朵小小的花来。


    隔着纱帘,聂青霓坐在床上,打坐吐息,好几个周天后,她听到脚下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


    她垂眼望去,一条细细的赤练小蛇正沿着床柱,慢悠悠地蜿蜒而上,这条小蛇似乎有点呆笨,爬着爬着,忽然找不到方向,伸长了脖子,忽然愣愣地坠落在木质地板上。


    它在地板上就地打了一个滚,又探头探脑,吐出芯子,似是在感觉着什么,却像是被施了定身术,静止了好半天。


    聂青霓忍不住伸手搭在它脖颈处,赤练小蛇立刻轻轻卷住了她的手腕,聂青霓端详着它,这才发现,这条小蛇身上竟然有妖气,但是非常弱。


    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它身上的鳞片,它盘桓转身,黑豆似的眼睛望着聂青霓,整条蛇呆呆的,好像又被施了定身术,再一次静止住了。


    聂青霓没有接触过这般蠢笨的妖物,她垂下的眼睛不自觉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可很快,她又想起,在崇山派的时候,所有灵兽都不喜欢她,连她养的汤圆最后都弃她而去,她眼中的笑意慢慢淡去,怔怔地看着小蛇。


    为什么她如此亲近自己?


    赤练小蛇呆了好久,才迟钝地用脑袋蹭了蹭聂青霓的手指,又抬起了头。


    聂青霓这才看到,这条赤练小蛇的眼睛光泽暗淡,像是蒙上了一层阴翳。


    她竟然是盲的。


    她下意识用手指轻轻戳了戳她的脑袋,忽然听到敲门声:“聂姑娘,睡了吗?”


    “请进。”


    门被推开,聂青霓看到花嫣然摇曳生姿朝她而来,掀开纱帘,笑靥如花:“聂姑娘,舍妹给你添麻烦了。”


    她手捏作兰花的姿态,柔若无骨地搭在了赤练小蛇脖颈处,声音温柔:“离离,过来,姐姐在这里。”


    赤练小蛇这才慢悠悠地转头,朝着花嫣然的手腕而去。


    见聂青霓一直望着她,花嫣然笑了起来:“聂姑娘,让你见笑了,舍妹灵智未开,错把你认作我了。”


    聂青霓忽然道:“你的妹妹,眼睛怎么瞎了?”


    花嫣然回头,脸色隐约难看:“聂姑娘,这是我的家事,恐怕与聂姑娘无关。”


    聂青霓这才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她诚恳道歉:“抱歉,我只是随口问问,并无窥探隐私的意思。”


    花嫣然脸色稍霁,开口道:“舍妹自小体弱多病,发育迟缓,至于她的眼睛……”


    她下意识抚摸着花离离的头,眼神晦暗:“是意外瞎的,瞎了之后,离离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凭借着气味找到我,想必聂姑娘身上沾上了我的气息,所以她才会将你错认成我。”


    聂青霓想起今晚的事情,忽然道:“抱歉。”


    花嫣然觉得她性子有点古怪,忍不住笑了起来:“聂姑娘何必说抱歉,方才的事,我们已经揭过去了,我花嫣然不是个爱计较的性子。”


    说罢,她忽然斜斜倚坐到了桌前,蛇尾在地板上摇曳:“说来我倒是很好奇,今日的那个小少年可是姑娘的爱侣?”


    聂青霓眼珠落在她毫无伤痕的蛇尾上,轻声道:“不是,他是我徒弟。”


    花嫣然却意味深长道:“原来是徒弟呀。”


    可是身为妖物,花嫣然却很清楚那小少年身份有些特殊,不像修道之人,反而更像是妖物。


    可是,修道之人向来厌恶妖物,怎么会和一个妖物待在一起,还把妖物收为徒弟。


    虽然满腹疑问,花嫣然却没有直接问出口,她闲话般问道:“那聂姑娘和你的徒弟来我们中洲十月城是为了做什么?我们这里可是许多修士避之不及的地方。”


    聂青霓好似愣了一下:“为什么会避之不及?”


    花嫣然狐疑:“难道聂姑娘不知道,十月城早就是妖物的天下,这里藏着一个魔器,灭魂灯,妖族盘踞于此,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独吞灭魂灯,近来,更多妖族来到我这个小店,不过是传言,灭魂灯有了择主的意愿。”


    说到这,花嫣然又问:“聂姑娘,你该不会也是为了灭魂灯而来吧?”


    聂青霓怔了一下:“不是。”


    花嫣然不动声色地斟酌她的神情,又笑道:“我就说嘛,对于修士来说,灭魂灯却极易影响修道之人的道心,诱使人堕落成魔。所以,未免道心受损,所谓正道之人都是不屑踏足于炽焰崖的。”


    说到这,花嫣然问道:“聂姑娘,不知道你师出何门?”


    聂青霓沉吟一会,才道:“我无门无派,是一名散修。”


    花嫣然了然:“怪不得你什么都不知道。”若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师门怎么会送她来此地。


    她手支颐,又问:“那你来十月城是为了什么?”


    灯烛忽然噼里啪啦爆开,聂青霓眼睫微颤,“为了找一个东西。”


    她想不通,为什么父亲能够放心她接触魔器,可很快她心里又变得讽刺。


    是为了红药,红药永远比她更重要。


    “什么东西?”花嫣然漫不经心地抚摸着手腕上的花离离,“或许我能帮聂姑娘也说不定呢。”


    聂青霓含糊道:“一味药。”


    见她不愿意说,花嫣然只好作罢:“是我僭越了,那我就祝聂姑娘得偿所愿吧。”


    似是困倦,她伸手捂了捂唇打了个呵欠,眼睫之间雾蒙蒙的:“不早了,聂姑娘。你好生休息,我就不打扰你了。”


    看着花嫣然准备起身之时,聂青霓又忽然道:“其实,我也有一个妹妹。”


    花嫣然诧异地看着聂青霓,静静等她开口。


    灯烛映照下,少女眉眼浓黑,神情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孤寂,她的嗓音微哑:“可我不知道,我到底是喜欢她,还是恨她。”


    聂青霓的眼神落在了花离离身上:“她和离离一样,体弱多病。”


    “所以,聂姑娘是为了替妹妹寻药才来到此地的吗?”


    聂青霓不说话了,只是望着花嫣然,漆黑的眼珠,像是一对瑰丽的宝石,却宛如没有生命。


    花嫣然又道:“我并不知道聂姑娘的想法,但是与我而言,离离是我相依为命的妹妹,我愿意为了她,舍弃我一切,包括性命,但是我也知道,换做是我,离离一样会这样对我的,聂姑娘对妹妹会有这般复杂的情感,是因为你的妹妹对你不够好么?”


    聂青霓脸上竟然浮现一丝慌乱:“没有,她对我很好。”


    花嫣然道:“若是你处于危险的境地,想必你的妹妹一样会奋不顾身来救你的。”


    聂青霓又道:“不会的,因为,我是为了保护妹妹而生的。”


    她的眼神落在烛影中,像是凝结的冰在燃烧,却有一种物哀般的美丽。


    花嫣然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她叹了一口气:“聂姑娘,即便是我,我也不会认为自己是为了保护妹妹而生的。”


    聂青霓眼睫微翘,漆黑的眼珠紧紧凝视着她:“真的吗?”


    “嗯。”花嫣然又道:“所以,你要做的事情,不是必须,而是我想。你扪心自问,看到妹妹受到伤害的那一瞬,你是什么心情?


    那一瞬间,你若是想要妹妹无灾无痛、无病无厄,那你就只需要记住那一瞬间的想法,然后,跟着你的想法去做。”


    聂青霓似是沉默了许久,才终于道:“我知道了,谢谢花掌柜。”


    花嫣然意外地挑了挑眉:“聂姑娘客气。”


    她此时此刻忽然明白这位聂姑娘诸多奇怪的行为从何而来,因为她整个人生来就是善恶混沌、无序、无法界定的。


    而这样的人,从来需要的是引导,而不是约束。


    “不会的,因为,我是为了保护妹妹而生的。”


    想起方才少女的这么一句话,有一瞬间,花嫣然觉得,这位聂姑娘从小到大或许都没有被当做一个人来培养,而是当做“剑”来培养。


    因为,只有没有感情的剑,才能更好为人所驱使。


    房门紧闭,花嫣然心里竟然忍不住生出一丝同情来。


    很快,她回头轻轻抚摸着逐渐入睡的花离离,身后的蛇尾在地上悄无声息地摇曳,款款朝着楼下而去。


    楼下有妖怪喝酒划拳、通宵达旦,吆喝声此起彼伏,四周画屏相隔,如坠云雾。


    画屏上灯影绰绰,上面绣着一个个婀娜多姿的美人,云鬓堆叠、目如点漆、巧笑倩兮。


    大堂点了香,一注沉香袅袅升起,不到一刻钟,嘈杂的吆喝声戛然而止,妖怪们趴在桌上,困倦地睡了过去。


    花嫣然款款在他们之间穿行,直到找到那个魁梧如山的背影,她步履一顿,手指轻轻捏住了牛头人的下颌,在他鼻子底下轻轻掐了一下。


    牛遇春醒了过来,一看到是花嫣然,立刻呵呵笑了起来:“嫣然。”


    花嫣然手指轻轻抵在他唇上:“嘘!牛哥,这里冷,小心着凉,你去楼上睡吧。”


    牛遇春瞪大了一双牛眼,好像被定住了魂魄,慢悠悠地朝着后院而去,却一头栽倒在了地上,昏迷不醒。


    花嫣然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道:“可以了。”


    她手指轻轻点在一个又一个妖怪背上,一边走着,一边慢悠悠道:“喜、怒、忧、惧……”红、橙、蓝、绿颜色的魂魄从妖怪背脊处飞了出去,消失在夜色下。


    花嫣然继续道:“爱。”忽然一顿,她笑了起来:“我怎么忘了,爱早就有了。”


    她继续闲庭闲步般走着:“憎、欲……”又是两道红色和黄色的魂魄飞了出去。


    花嫣然捂着嘴角,吃吃笑了起来,她妖妖娆娆地坐在桌子上,裙摆曳开一条缝隙,莹润的肌肤若隐若现。


    而她的影子投射在画屏上,却是一条张开了血盆大口的青色蟒蛇。


    她声音娇媚动听,像是在和人撒娇:“哎呀,这次的七情,未免,太下等了,想必,不怎么美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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