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鸿铭左脚先迈出合下阁,右脚被韩保摁了回去。
陈鸿铭正不解,韩保神色慌张,一把阻住了干爹的去势,叫了一声“大事不好”。
别的什么都不说,陈鸿铭最是厌恶和轻视韩保这种事没发生便先自乱阵脚的做派,语气很不畅快:“什么不好了?”
起初,韩保以为干爹看上的只是普通的小娘子。
那小娘子从裴元谨的迎松馆里出来,那裴元谨何许人也?商贾末流。
这样的无权无能之辈怀揣稀世奇珍,就不要怨怪虎狼窥伺。韩保也以为,将那个小娘子掳来,不是什么大事。
所以不用干爹再给更多的暗示,他便安排了行脚帮的几个打手,将那个小娘子给弄来了。
谁知这才是塌天大祸的开始!
韩保留了心眼子在那座绣楼里,本意是看押小娘子,谁知入夜叫他瞧见谁?
黑魆魆的夜色里,被那两面绢纱宫灯照见少年天子那张沉峻而冷白的脸时,韩保吓得一股急流漏进了裈裤里。
这都还不算完,韩保更是眼睁睁地看着,天子闯进阁楼,从那看管小娘子的房间里,将那个小娘子亲热地背了出来。
当其时,满院的天子近卫,近乎所以隐匿于暗处的影卫都已出动,那声势,比起天子秋狝亲狩不遑多让。
要是看不出陛下这是发怒了,韩保就枉活了二十几年。
可他还忠心,不敢立刻出卖干爹,想着急急地回来报信。
可怜的干爹还不知晓,还正踌躇满志地以为陛下对自己放松了拿捏,可以出宫去与美人云雨私会了,韩保可不得赶忙将干爹拦下。
然而脑子里一想到入夜天子破门而入时,银刀的寒光刺穿夜雾泠雨,从飘摇玉坠的宫灯底下露出阴鸷的双眼,韩保便吓得两腿发麻。
韩保已经说不利索话了,手虚空往夜色深处指了指,语无伦次便道:“陛、陛下小娘子带走……走了……”
陈鸿铭果然变了眼色,大惊,两肩跟着一抖:“你看清了?是小皇帝?”
韩保急忙又把脑袋点了几下,抖着嗓:“是……绝对是他。”
他在宫里不是一两年,怎么可能认错皇帝。
陈鸿铭感到自己胸口闷着一股浊气,提了起来,不上不下地卡在了嗓子眼出不得,艰难地吞咽了几口唾沫,他僵着脖颈一寸寸拧回头颅,看向韩保,两眼挂着绝望。
他居然,动了天子的女人。
居然,把皇帝的女人差点掠夺。
怪不得,那日小皇帝会出现在绿腰宴上。
这样看一切都解释得通了,原来他刻意出现驱逐自己,是为皇帝自己与那吴中第一美人双宿双栖,好一副冠冕堂皇、大义凛然的姿态。
这么说,小皇帝在太后面前也全然是在做戏。
为了掩饰他看上了那个低贱的吴姬。
事到如今,小皇帝既然找到了那锦庄,也找到了骆氏,人生之恨不过有二,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他定是不肯放过自己的。
等他那厢安抚了美人回来,自己就要被活剐一层皮了。
陈鸿铭战战兢兢地将手搭在韩保肩上,这时他才发现,两人都在抖。
韩保也错愕地转眸过来。
四目相对。
韩保哭丧着脸:“干爹这可怎么办?小皇帝是睚眦必报的人,他一定剥了我的皮……”
陈鸿铭到底是历过三朝的老人了,经过事的尚要镇定一些。
只见那布满了红血丝的肿泡眼,腾出一缕精光,陈鸿铭中气十足破釜沉舟道:“事已至此,横竖都是死,不如悬崖走索,用命来搏。”
韩保不懂,这节骨眼上了,还能拼命,他们两个太监能拼啥?莫不是刺王杀驾?韩保一激灵,心里连自己骨灰盒的样式都盘算好了。
陈鸿铭推了他肩膀,将人送出合下阁,便一马当先走在前头:“只有太后能保得了我俩。”
皇帝私养贱人外室,留了这么大一个把柄,太后若是知晓,也不知是如何雷霆震怒。
*
一碗姜汤入了肚,熹色身子好些了,大约也觉得了脸色逐渐恢复过来,于是不想再抱着那个工具人,将他过河拆桥地撒了手,旋即扯了帷帐。
“……”
正被松开腰后的李朝琰,来不及喘上一口气,那娘子却忘恩负义,不许他探视了。
“这是为何?”
正是雨敲窗棂,细声泠泠似玉。
那一树树锦艳榴花,被雨打风吹去,凄然地黏在碧纱窗上,被银灯勒出浓丽的影。
床帐里幽幽静静的,半晌传出熹色的狡赖。
“郎君可听说过李夫人的故事?”
色衰则爱驰。她病了,就不美了。
不美的时候不要见人,这是对自己的保护,也是对他人的尊重。
李朝琰一晌无语,又不理解小娘子的别扭,拨了拨腰间的一枚火石,压低喉音,道:“我也不是武帝。”
熹色回了一声:“自然了,你又不是皇帝。”
听人说,当今圣上是个乳臭未干的小鬼,为君不仁,亲小人,远贤臣,倒行逆施,无恶不作。多亏太后圣明,垂帘摄政,才不至于国将有祸。
原本呢,熹色也是不信的。可自从认识了那个色字当头一把刀的陈督公,公然与商贾进行权色交易,熹色嗅之欲呕。谁不知道,那个陈督公是服侍天子起居和掌管朝会诸仪的。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身边人如此,他本人,大抵也高明不到哪里去,就算不是个暴君,也必是个昏君。
不过对于国君,百姓虽心里都有杆秤,但不到了真危及社稷民生的时候,是不会拿来说的。
谁会妄议天子不是呢?又不是一条脖子上长了好几个脑袋。
她巧妙地略过皇帝不谈,装作咽喉不适,楚楚可怜地咳了两嗓子,“郎君,你是将军嘛。”
李朝琰隔了两重轻薄而隐约的纱帘,将床帏之间窈窕的倩影看了一晌又一晌,这般看着她,如隔着雾色观一支凝露红艳,别有意趣。
他便没有打断。
“你去找那姓裴的索回身契,他给了没有?”
避免夜长梦多,要是那人不给,李朝琰直接动手就算。
但他却答应给了,只是要容三日,等他把身契取来。熹色是怎么说的。
话音刚刚落下,李朝琰唇畔溢出一丝冷嘲:“你信他?”
那话听起来酸了吧唧的,熹色只当是男人自尊作祟,没放心上:“我不怕他。他要是不给,我再和他硬拼,硬拼不过,还有郎君。”
她怕的,只有陈鸿铭。
纵然,郎君是个赫赫有名的将军,面对大名鼎鼎的陈督公,又有几分胜算?熹色不免惶惶然。
李朝琰淡声道:“我做事不喜麻烦。”
熹色抬起纤弱的雪颈,望向纱帐之外长身玉立的男子,心里暗暗忖度。
他说的不喜麻烦,大抵是要一劳永逸,直接把裴元谨解决。
但熹色不想让他沾惹官司,毕竟是自己的事,他虽是自己的外室吧,但,他们之间说白了很微妙,好像有关系,又好像没有关系。
所谓外室,便是无名无分,她不算是他的谁,他也不算是她的谁。
熹色觉得做人得厚道一点,好事可以分享,坏事则不必,就像他可以把水中央送给自己,他的那些麻烦,却不会拿来令她烦心一样,须得彼此彼此。
“嗯,还是我自己解决吧,我有把握的。郎君,你信我。”说完了,又细声细气补了一句,“郎君只要准备过契就好。”
“……”
小娘子惦记房子,比惦记人来得直接。
放着这么大一棵摇钱树不知道晃悠,为了这点眼前蝇头小利就孜孜不倦地计较,实在有舍本逐末的意思。
“我记得。”
熹色心道他记得就很好,他是个很重义气和承诺的人,像今夜冒着雨来救她就可见一斑。
如此人品足重的郎君,她自然欢喜,隔帘瞧他,也觉得愈发清隽。
要是郎君不开口说话,那一切都是那么引人着迷。
聊到这里,熹色不得不提:“郎君,可是我为了赎回身契,已经……不剩分文了。”
少年眉心一跳,只等娘子再度开口,不出所料。
“你能不能,再给我点儿……”
说完,咬了咬粉嫩的嘴唇,改了一个字。
“借我点儿……”
一字之差,含有无限自尊在里头。
谁也不愿把姿态放得太低,看起来像摇尾乞怜般可怜,即便是吴姬。
李朝琰勾唇,含笑:“我逗你的,戏言罢了。你哪里需要向我借钱,娘子,你似乎还不知道你多么富有。”
熹色呆了一呆,一时没明白过意思来。
少年走到那面檀木多宝阁前,外间摇篮里的拖油瓶已经歇下,发出细微如发的呼噜声。李朝琰的视线在那硕鼠上顿了一下,曲指,随意取下了一卷古画。
“张贞昌的遗作,至少值三百缗。这只是偌大水中央里的,一杯水罢了。娘子,整个水中央都是你的。”
李朝琰眉梢涌动,银灯下墨眉更显漆润,比他掌中的古画更有意蕴。
熹色已经张大了嘴巴,难以置信。
在不知道的时候,原来她已经有了一座金山。
李朝琰那话没有说完。
整个水中央都是她的,包括在这里立足的他,暂时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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