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1 章
临安候随即便跌跌撞撞的扑向窗边, 可那张熟悉的面容却一闪即逝,等临安候推开楚凌绝朝窗外张望半晌,也不见丁点人影。
方才他看到的一幕, 仿佛只是自己苦苦思念下的幻想。
犹如镜花水月,一触即散。
“你们,你们有没有看到他?有没有?”
临安候指着那黑漆漆的夜空,声音却抖的厉害,其他家丁看到临安候这幅模样,哪里敢随便开口,只齐齐摇头。
临安候随后打了一个手势, 而一旁被推的一个踉跄, 险险站住的楚凌绝也沉默着摇了摇头:
“父亲, 夜深了, 许是您看错了。”
临安候这时才看看向楚凌绝,他定定的看了楚凌绝许久, 突然道:
“是了, 爹他为什么不来看我,反而来看你?一定是爹他泉下有知, 知道我儿开辟了文人句读之先河, 乃是造福万万代的丰功伟绩, 所以才上来看看!
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是我无用,爹他才一直不愿意见我。凌绝, 你是我楚清晏的儿子, 你定要做那凌绝顶上之人啊!”
临安候猛的抓住楚凌绝的手, 定定的看着他,那眸子里的殷切与他素日的吊儿郎当不着调截然相反。
楚凌绝愣愣的看着临安候, 半晌他才哑声道:
“可是父亲,您应该知道这标点符号并非我所创,若是有朝一日……”
楚凌绝话还没有说完,便被临安候粗暴的打断:
“没有若是!这东西是你的,就一定是你的!!”
“若是那标点符号的主人站出来认领呢?”
楚凌绝这话一出,临安候头一次脸色冷冽,他看了楚凌绝一眼,语气淡漠:
“若有人敢阻我临安候府崛起之路,我必杀之!”
楚凌绝下意识眼皮狠狠一跳,狼狈的低下头,临安候遂理了理衣裳,再度眷恋的看了一眼窗外,继续道:
“圣上决意要出兵与越国相抗,但此战久矣,必派宣抚使前往边境抚民。
凌绝,为父知道这段时间苦了你了,但这是最好的机会。边境的民心若得收复,你,临安侯府方能重获圣心。
明句读的妙法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那户部侍郎是被绑上马车的,凌绝你也不想如此吧?”
临安候说着,眼中已经带了厉色,楚凌绝到底也不过是个少年,鼻尖已经沁出了点点汗珠。
随后,临安候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递给楚凌绝:
“秋日夜寒,凌绝怎么出这么多寒?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腿还要再养个把月,可莫要着凉了。”
临安候的声音满是关怀,楚凌绝僵硬的接过帕子,默默的攥紧,并未去擦汗。
与此同时,临安候忽而一笑,拍了拍楚凌绝的肩:
“好孩子,别怕,爹爹怎么会害你呢?只可惜我临安侯府如今没落,那长乐伯世子若非圣心眷顾,怎会初封即是四品?
不过,从四品的宣抚使也不过低了他半等罢了,待你回京便可与其并驾齐驱。放轻松点,嗯?”
临安候那含着笑意的声音在楚凌绝的耳边回荡,尾音不绝犹如一条吐着芯子的毒蛇绕着楚凌绝转着,打量着。
楚凌绝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哆嗦,他甚至有些不敢抬头,可他仍能知道父亲正在一错不错的盯着他。
“我,我知道了,父亲。”
临安候这才轻笑一声:
“到底是生分了,怪爹爹逼你?”
楚凌绝只低着头,猛摇。
临安候随后看了看楚凌绝那只着一身单薄里衣的模样,道:
“来人,去取件斗篷来,没看到世子都冻成什么样子了?”
不多时,楚凌绝只觉得肩上一暖,临安候淡声道:
“抬头。”
楚凌绝有些茫然的抬起头,临安候正动作亲近的为他系着带子,口吻轻飘飘道:
“凌绝啊,这条羽金缎的斗篷可还暖和?你可知道其乃是以百鸟羽毛根根织就,只一匹,便要耗费一个织女一年的光阴。
等其到了二十匹,那织女也就顶用了。爹爹让人打听过,你的生母做的就是这个行当,你说说,爹爹把你捧在手心里,如珠如玉的养大,哪里是要你去吃苦的?”
楚凌绝逆着光,看着临安候的面容,而也是此时,他才发现原来父亲和哥哥的轮廓颇为相似。
只可惜,他这辈子都不曾想过,他本以为会威胁自己地位,逼迫自己的人,成了他最信赖之人。
而他本应该倚重依赖的父亲,却露出獠牙,逼迫自己选择一条不归路。
楚凌绝想要流泪,可是这些日子他的泪水早就已经不起丝毫作用,这会儿他只是愣愣的看着临安候。
他从那有些相似的轮廓中,汲取到一点点安全感。
“我,我知道了,父亲。”
楚凌绝随后低下了头,临安候这时才笑了开来:
“好!这才是爹爹的好孩子!你说说,爹爹一直是最疼你的,怎么会害你呢?
今日已晚,明日,明日爹爹让厨房给你张罗一桌子好菜,这些日子你受苦了,要好好补补!”
与此同时,方才在院子里探寻一通的家丁也回来禀报:
“侯爷,世子院中确实无人!”
临安候随后眼中闪过了一抹失望,随后这才抬步离去。
……
一墙之隔,徐瑾瑜方才被楚凌绝勾到屋檐之上,之后又借着临安候忆往昔的时间绕到前边原路返回。
等钻出了狗洞,阿财立刻殷勤的迎了上来,徐瑾瑜撸了一把狗头,怀里的肉干早就已经吃完了,可是阿财一点儿也不介意。
这可是第一个不介意自己打洞的两脚兽!
随后,二人并肩缓步离开,阿财一直亲昵的贴着徐瑾瑜打转,等走到亮出,魏思武看到徐瑾瑜头上还长了一根草,终于没忍住嘀咕道:
“啧,瑾瑜你说你这是图什么?费那么大劲儿跑进去,就为了看一眼楚凌绝?还是为了临安候那声爹?”
徐瑾瑜难得沉默了一下,随后他淡淡的看向前方,眸底情绪翻腾,但随后又归于平静。
“我什么都不为。”
楚凌绝与他朝夕相处数月,且两月不见踪迹,于情于理他都该打听一二。
至于临安候……虽然方才他只听到临安候说了两句话,可也已经知道,楚凌绝之所以被关了这么久,正是因为其的逼迫。
可当初原文之中,可是楚凌绝如何如何被临安候上下宠若珍宝的,徐瑾瑜想起自己曾经看过的原文,只觉得一阵反胃。
临安候那声爹,他都觉得恶心。
魏思武似乎察觉到了徐瑾瑜心情的不愉,二人回到公主府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
魏思武就那样安静的陪在徐瑾瑜的身边,徐瑾瑜照旧还是回了自己的小院。
但过了两刻钟,小院的门便被敲响了,徐瑾瑜开门一看,竟是魏思武自己提着食盒,笑着站在门外:
“我就知道瑾瑜还未眠!那点儿肉干不顶饿吧?正好,厨房做了些桂花汤圆,一起吃点?”
徐瑾瑜只嗅到了一阵甜香,随后也觉得腹中隐隐发出了一声饥鸣,便点点头。
“有劳思武兄了。”
“说什么呢,来,过来坐。”
魏思武直接捡了院子的石几坐下,四周一片空旷,但屋檐下的灯笼仍在静静的散发着光芒,足以惠及石几这里。
徐瑾瑜关上门,坐在了魏思武的对面,一盅桂花汤圆里不知放了多少桂花蜜,隔着食盒徐瑾瑜都能嗅到甜香。
等到魏思武取出汤盅,给二人各分一碗,徐瑾瑜看着那在淡淡光晕下,洒金半漂浮的桂花,舀起一颗汤圆送入口中。
汤圆许是刚出锅就被魏思武带来了,这会儿里头的黑芝麻流心还有些烫口,徐瑾瑜囫囵咽下去后,只觉得从喉咙到胃袋都有些发暖。
接下来,徐瑾瑜也不再急躁,盛一颗汤圆在勺中,咬破糯叽叽的外皮后,轻轻吮吸一口流心,随后这才将已经瘪下去的汤圆嚼吧嚼吧咽了下去。
甜蜜的黑芝麻流心很快就填满了胃袋,就连那汤圆汤都甜丝丝的,等到徐瑾瑜吃光了一整碗后,眉眼遂下意识的展开。
魏思武也将最后一颗汤圆咽了下去,看着徐瑾瑜那有些模糊不清的面容,笑声道:
“我就知道瑾瑜是饿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饿了就有脾气。”
“不是。”
徐瑾瑜想要解释一下,可又不知从何说起,遂抿了抿唇,倒像是真的闹脾气的孩子。
“不是啊?那什么事儿能让我们瑾瑜一直郁郁?”
魏思武调笑的说着,徐瑾瑜遂抬眼看了魏思武一眼,对面的面容亦是一片模糊,徐瑾瑜突然有些明白为何思武兄会选在这里用夜宵了。
“呐,说好了一起钻过狗洞就是真兄弟了,兄弟间,有什么话说不得?”
“思武兄想知道什么?”
徐瑾瑜沉默片刻,这才开口问道。
魏思武却笑了笑,手肘撑在石几上,半托着腮:
“我想知道什么,取决与瑾瑜想要告诉我什么啊。那楚凌绝与瑾瑜非亲非故,瑾瑜为何要为他费心?临安候为何会对楚凌绝恶言相向?今日瑾瑜为什么不开心?
你看,我想知道的太多了,不过,我最想知道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但我又觉得若是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似乎与前二者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魏思武似乎在某些事情上颇为敏锐,魏思武说完这话之后,不待徐瑾瑜开口,又道:
“不过,我本意并不是让瑾瑜不开心,若是瑾瑜不愿回答,也便罢了。
来,吃个蜜饯甜甜嘴吧,嘴巴甜了,心里也就能好受一些。”
魏思武随后又从食盒里摸出一盘蜜饯,徐瑾瑜看了一眼被推到自己面前的蜜饯,默了默道:
“夜里吃太多的甜食,会生龋齿的。不过,方才思武兄所问,也没有什么不能答。”
徐瑾瑜的语气平静无波的像是说着什么别人的事儿:
“我,和楚凌绝自出生便被人调换了身份,这件事思武兄一早就知道,但今日我为什么不开心……思武兄,你可知道,在三年前,临安侯府意外发现了自己抱错了孩子时又是如何做的?
当时的临安侯府不但要楚凌绝,还要我。我娘她们皆为女眷,若无男丁,必死无疑。
那日,临安侯府何其霸道?且来寻我之人,也不过是临安侯府的一个小小管家,更不提我回去之后身份何如。
当时,我便知道,临安侯府已经选择了楚凌绝,但恰好我也没有与临安侯府再生瓜葛之心。
可讽刺的是,思武兄方才你也听到了,楚凌绝是他们选定的世子,可结果呢?
楚凌绝被逼认下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传说中被临安侯府如珠如宝捧在手心的世子被那般对待,
逼迫如剑架颈项,可他连喘息之机都无法有,盖因他所有的人脉关系都依赖于临安侯府,他唯一能盼的,竟然是我这个本该与他立场敌对之人。
而这,却是被临安侯府捧在手心里养大的世子,倘若当初我真不明不白回去,那我又当如何?
我不过是在此刻的楚凌绝身上,看到的我的另一条人生路。”
徐瑾瑜仿佛一个局外人一样讲述着这一切,可语气之中,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
等徐瑾瑜说完,魏思武下意识的去摸自己的剑,可却摸了一个空。
“瑾瑜,你别怕,临安候若是要欺负你,我,我就找舅舅!”
那临安候到底也是一超品侯爷,他如今虽手握实权,可也不过官居四品。
但,这天底下有能治他的人。
徐瑾瑜闻言只是笑笑,随后取了一枚蜜饯含在口中,囫囵道:
“无妨,他现在还无瑕注意我,一个小小的举人罢了。”
楚凌绝听了这话,沉默半晌,这才狠狠一掌拍在石几之上:
“我怎么觉得他比长乐伯还混蛋?瑾瑜,你放心,从今以后我一定盯紧了他,绝对不会给他伤害你的机会。”
“那,就拜托思武兄了。”
徐瑾瑜并未拒绝魏思武的好意,毕竟临安候此人却是手段阴毒,他从不赌人性恶意。
魏思武重重的点了点头,不管以前如何,这一次,瑾瑜的事儿他一定会办妥!
……
夜谈会告一段落,徐瑾瑜虽漱了口,可却觉得口中还有一丝甜味,让他做了一个还算不错的梦。
一觉醒来,徐瑾瑜又思索起昨日之事,他未曾预料到临安候会将楚凌绝盯的那么紧,所以那一番短暂的交谈得到的信息少之又少。
唯一庆幸的是,楚凌绝并无安危危机,或许,这也算是那本书中的主角光环吧。
当然,这些都是小节,徐瑾瑜未曾拘泥,他只是在思索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临安候这么急切的,非要把一个不属于楚凌绝,且楚凌绝本人都不同意的名头按在楚凌绝的身上?
或许,从源头入手,才是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
但徐瑾瑜对于临安候府的情况并不那么了解,所以他索性在公主府暂留了一段时间,与魏思武配合着对临安候府中人进行了暗中调查。
临安候府人口简单,当初老临安候乃是一介白身,横空出世,靠着自己一手炉火纯青的兵法,为先帝征战天下。
所谓临安候,乃是先帝御笔钦赐,是为临阵必安之意。
这是对一个将领至高无上的褒奖,只可惜老临安候英年早逝,留下妻儿孤零零的活着。
老临安候去的时候,临安候也不过七岁,其母乃是老临安候在一场意外之中所救,英雄救美,动了凡心。
可老临安侯夫人,现在的老夫人出身并不高,自从丧夫之后,便深居简出,并不常交际,也就逢年过节在宫里点个卯,不让先帝和圣上彻底忘了临安侯府也就是了。
但老夫人受限于身份,对于临安候的管束并不严格,甚至可以称得上溺爱。
溺爱之下,临安候小小年纪就开始招猫逗狗,再大点儿又迷上了烧银子的字画。
也幸好这时,他那张好脸被宁国公的嫡幼女看上,不惜下嫁,又全了其后数十年的富贵。
至于临安候夫人,此人更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娇蛮跋扈,在闺阁时便在京中隐有名声。
等嫁给临安候后,发现其真就一绣花枕头,也不恼,只仗着娘家的势,一年就生了孩子,改培养孩子。
而楚凌绝也确实争气,屡屡为其挣得面子,以至于在当初真假少爷之事发生之际,她态度鲜明的站在了楚凌绝的那边。
当然,这些事魏思武并未调查出来,乃是徐瑾瑜结合时间,证人证词推测出来的。
徐瑾瑜对于临安侯府中人并不抱什么希望,所以心中也未起波澜。
一个迷恋古玩字画的无权侯爷,一个外强中干好面子的侯夫人……
徐瑾瑜垂下眼帘,他们两人无论如何看起来也应该是侯夫人逼迫的楚凌绝,可为何他亲眼所见的是临安候呢?
旁的就不提了,只标点符号这足以名留青史的好事儿,又是如何会被临安候知道,并强按在楚凌绝的身上?
徐瑾瑜当初并未想着将标点符号藏着掖着,所以东辰书院的先生,甚至西宿的先生都有可能知道。
但这些也都是小范围的传播,并不足以飘入那位不理俗世的侯爷耳中。
除非,是有人特意告知其利害。
对于临安候来说,他这辈子最痛苦的事儿,只怕便是无权了。而他也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所以便将所有的希望压在了楚凌绝的身上。
原文里,他逼迫原主凭借天赋替楚凌绝做枪,助楚凌绝登上青云路,成为勋贵子弟科举第一人,临安候府一时鲜花着锦,热火烹油。
而现在,他是急了?
不,应当不是,否则他也没有耐心等着楚凌绝折腾这两个月。
所以,这次推动楚凌绝的声望攀升,是他有利可图……是官职?
徐瑾瑜十分清楚勋贵子弟荫补的潜规则,只怕临安候这么急巴巴的让楚凌绝赚名声,为的就是这一点。
想通了这些后,徐瑾瑜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
正在这时,魏思武急急走了进来:
“瑾瑜,那些被卖的临安侯府下人有信儿了!”
“终于有信了,是在哪里找到的人?”
这段时间,徐瑾瑜跟着魏思武与刑狱司人对于临安候府的暗查足足用了大半月,而这大半月才得到了那些被卖出的下人音讯,也不知那些人都被卖到了哪里。
魏思武喝了一口水,定了定气,这才道:
“都已经过了凉州了,我打量了,竟是准备把这些人送到边境去!”
“边境?边境不稳已经是多年之患,而今还能留在边境的,也不过都是些不愿背井离乡的普通百姓罢了,哪里会有要差使奴仆的富户?”
“就是说啊,我的人说找到那支队伍的时候,人已经稀稀拉拉,十不存一了,现在再要往回返,只怕不知路上又要没多少人……”
魏思武也不免有些惋惜,他随瑾瑜查了这么多的案子,那点子门户之见早就已经消散一空了。
又在刑狱司这么久,看过不知多少生生死死,而今是真真切切为那些无辜被卖的下人惋惜。
或许,临安候发卖他们至边境,便是要他们死。
虽然他们都清楚这件事,可是到了这一步,谁也无济于事,只能赌一把。
会有人活下来。
已经到了十月,天就要冷下来了,寒冷之下,那些下人又能活多少下来?
徐瑾瑜听了魏思武这话,眸子微微一沉:
“若是只单纯想要换一批下人伺候,哪里会奔着把人往死逼的卖?
只怕临安候府此举,是为灭口,思武兄一定要让他们活着回京!他们一定知道临安候府并不愿让外人知道的秘密!”
魏思武也慎重的点点头:
“我这就去传信。”
刑狱司人快马加鞭,用了大半月才将原临安候下人的踪迹寻到,可若要将那么大一群人带回来,可就没有那么容易的了。
这一路,山遥水长,那些下人本就是被赶着去交差的,越往北就越冷,夜里随便席地而眠,用发霉干硬的饼子果腹,就算是铁打的人,到了这一步只怕也要气息奄奄,何况是当初在临安候府内一直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一干下人?
刑狱司人想尽办法,沿途抓药,看病,可也无法阻止这些下人一个个倒下。
等到了刚入了十一月,刑狱司人用了老鼻子力气,这才将仅剩的一根独苗带回了京城。
徐瑾瑜得到消息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淡了,风呼呼的吹着,似乎是快要落雪了。
但徐瑾瑜还是抬步走出了小院,因为这件事乃是魏思武私下调查,所以并未将人送入刑狱司大牢,而是安置在公主府的一间角房里。
徐瑾瑜顶风而至时,魏思武正抱胸靠着廊柱,在门外等候。
“瑾瑜,你怎么来了?风这么大……”
魏思武随后捏了一把徐瑾瑜的手,皱起了眉:
“手这么凉,来人,快去拿手炉来。”
徐瑾瑜不由笑笑:
“思武兄怎么也在外头吹冷风?”
“大夫和丫鬟在里头,来得竟然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娘,真让人想不到!”
因是女子,魏思武为避嫌只得在外等候,等手炉来了,魏思武试了温度合适,随后递给徐瑾瑜:
“瑾瑜既然来了,也别跟我在廊下吹风,且去那边避避吧。那女娘刚打个照面就晕过去了,也不知今日能不能醒来。”
“左右人来了京城,有什么话可以慢慢问。”
徐瑾瑜与魏思武说着话,到旁边的屋子里坐着等,约莫过了一刻钟,立刻有丫鬟在外道:
“世子,徐郎君,那位女娘醒了。”
徐瑾瑜和魏思武对视一眼,魏思武有些惊讶:
“竟是醒的这么快。”
“大夫说了,那女娘只是饿的狠了,也受累了,且心里有股子韧劲儿,轻易不会倒下呢!”
随后二人忙朝角房去,与此同时,榻上的女娘也幽幽转醒,她急促的喊着:
“姐姐!”
可等到眼前清明,她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下去,徐瑾瑜甫一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你们是谁?”
那女娘吓得朝墙角缩了缩,魏思武给一旁的丫鬟使了一个眼色,丫鬟遂笑吟吟上前介绍道:
“双儿姑娘,这是我们世子和徐郎君,正是他们将你救回来了。”
双儿看着眼前的两人,眼神有一瞬的迷茫:
“所以,这里是京城吗?”
魏思武点了点头:
“是京城,吾乃刑狱司少司带你回来乃是有事要询问你。”
“我竟然重新回到京城了!”
双儿眼中绽放出光芒,她看着魏思武认真道:
“刑狱司是什么,我,我要告临安候草菅人命!”
魏思武听了这话,没有接话,徐瑾瑜缓声道:
“奴告主,官不受。姑娘若有冤屈,大可以坦言,我二人会尽力相助的。”
可双儿听了徐瑾瑜这话后,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最后的力气,她靠着床柱,喃喃:
“那我姐姐就白死了吗?老天爷,你为什么不能睁眼看看,看看我们这些苦命人啊!”
而就在双儿暗自伤神的时候,刑狱司人也送来了双儿的奴契,奴契之上清楚的记载了双儿有一同胞姐姐,不过并未被临安候发卖。
所以,双儿姐姐是死在了临安候府中。
魏思武对于这样的场景有些麻爪,他们刑狱司只管上刑,可却没有学什么安慰女娘的本事。
而一旁的丫鬟这会儿再三劝说,可双儿也一直神情恍惚,喃喃自语。
“姑娘,令姐枉死,可在天之灵只怕还看着故人,想必她定不愿意看到你这般模样。
这样吧,你先用饭,填饱肚子了,我们再说其他可好?”
徐瑾瑜声音低而缓,慢下来的时候确实很能安抚人心。
双儿听到这里,那双杏眼仓皇的抬起来,看了徐瑾瑜一眼,才犹豫的点了点头。
随后,徐瑾瑜与魏思武在一旁等着双儿用过一餐简单的饭食后,三人才在桌前坐下。
双儿下意识的站起身:
“婢子不能和主家同座。”
她乃是奴籍,被带回来,自然也是这家的下人了。
魏思武摆了摆手:
“让你坐就坐,一会儿站晕了多耽误事儿?”
魏思武的声音并不大,只是有些急,可也吓得双儿一个哆嗦,丝毫不肯坐过来,丫鬟为她搬了一个绣墩过来,她才堪堪落座。
“啧,这哪儿是临安侯府的下人,看着做派都像小姐。”
魏思武和徐瑾瑜小声低语着,徐瑾瑜未曾表态,只是看着双儿,并不催促,只问了些在侯府的日常。
这并不是什么难回答的问题,双儿之所以能这样天真烂漫,全赖在府里的姐姐庇护。
她的姐姐,乃是为临安候打理书房的女婢,因为心性细腻,且容貌并不出挑,不仅侯夫人不针对他,临安候也颇为倚重她。
而也因为其得两座大山的倚重,这才将妹妹照顾的这么好。
“哦?听起来姑娘在临安候府过的不错,又为何想要状告临安候呢?”
徐瑾瑜连火候差不多了,便将话题拉回正轨,他这话一出,双儿顿时身体一僵,随后从齿缝中蹦出几个字:
“因为他该死!”
徐瑾瑜与楚凌绝面面相觑一番,徐瑾瑜这才低声道:
“这话,从何说起?”
双儿看了一眼两人,眸子难得戒备的看向魏思武:
“方才她叫你世子,你也是京城的勋贵?你一定和临安候勾结在一起,让我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魏思武:“……”
得,他和这小女娘怕是不对盘。
徐瑾瑜不由笑笑,解释道:
“思武兄虽然是世子,可却与临安候并不熟,这次请姑娘回来,乃是为了解我之惑。
令姐仙逝,姑娘不愿多言也就罢了,那姑娘可知七月二十九日那天,发生过什么?”
徐瑾瑜并不确定双儿姐姐之死与此番临安候府发卖奴仆有关系,所以只得换了一种问法。
双儿听了徐瑾瑜的话后,险些跳了起来:
“七月二十九,七月二十九——”
“七月二十九,是我姐姐的过身之日!她就那么被活活打死,活活打死啊!”
双儿说完,不能自已的哭了起来,这一哭,便是一刻钟,她本就身子孱弱,再哭下去只怕整个人都要受不住了。
“双儿姑娘,既然话都说到这里了,令姐又是因何而死的?”
徐瑾瑜现在已经可以确定,双儿姐姐之死,只怕与楚凌绝被关之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随着徐瑾瑜这话一出,双儿哽咽了一下,这才带着哭腔道:
“那日白天,侯爷和人在书房说话,姐姐照旧进去送茶,随后就被临安候暴跳如雷的掀了托盘,滚烫的茶水浇了姐姐一身,皮都差点烫掉了!
等客人走后,侯爷更是直接让人将姐姐抓起来,问她有没有听到什么?姐姐说没有,可侯爷不信,然后,然后侯爷让人打死了姐姐!”
双儿说完,掩面痛哭起来:
“我也不知你们是好是坏,现在落在你们手里,你们要是想把我送回侯府,我也没有二话!只是可怜我姐姐她……”
双儿到这一刻,便是已经放弃挣扎了,但等她哭了好一阵子,也没有听到上头两位郎君有发作她的意思,这才有些不敢相信的放下手。
“你,你们真不把我送到临安候府吗?”
徐瑾瑜不由摇头笑了笑:
“送你去临安侯府做什么?不过,你姐姐的死,就算上告官府,也只会罚没临安候一点儿小钱,你……”
徐瑾瑜想要劝慰双儿两句,可却先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儿,生命本该平等,可却因为现在森严的阶级,让他们有了三六九等。
有了被人愚弄、压制、甚至死亡的理由。
“我知道的。”
双儿小声的说着,此刻,她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住流淌,安静可却心如死灰。
“我一直都知道的,姐姐临死前,也让我不要替她报仇,我没有办法替她报仇,只能替她活下去。
可是,姐姐她又怎知,她死之后,侯爷将我们所有人都发卖了出去?”
徐瑾瑜静静的听着,突然他开口道:
“你可知临安候发卖的下人都曾在府中做什么?”
“从门口的门子到侯爷书房,不管是洒扫的还是伺候的,都卖了。”
双儿如是说着,可却觉得齿冷,这一路,她看着曾经熟识的人们,一个个倒下,死掉。
而这一切,只是因为一个人的一句话而已。
徐瑾瑜听到这里,已经结合这段时间对于临安侯府的地图,在心里画了一条线。
京中勋贵的奴仆一般都有定数,只双儿口中这些奴仆,便已经占据了府里三分之二的奴仆。
毕竟,前院的奴仆乃是一府的门面,说句不好听的,若是哪家勋贵没落了,要待客之时,借都得把前院的门面撑起来。
而能让临安候做出这样举动的……
“你可亲眼见到过临安候的那位客人?”
徐瑾瑜这话一出,双儿沉思许久,这才点了点头:
“见是见过,可却没有看到过正脸。我只记得,他穿着一身青衣,就是葱青色那种,带着一顶斗笠……”
双儿拼命的回忆着:
“对了,姐姐进去后,我好像听到那人说话了,只是那声音嘶哑模糊,听不大清楚。”
而随着双儿话音落下,徐瑾瑜与魏思武对视一眼,魏思武直接道:
“是那个让乞儿骗开城门的人!他竟然和临安候有联系?!!”
魏思武说到这里,都恨不得直接把临安候抓起来审问,可惜那人只做了那么一件事儿,他若是贸然动手,只恐会打草惊蛇!
双儿的话,让临安候府的水变得更浑了,也让那位青衣人变得更加神秘莫测。
于是乎,时隔这么久,魏思武又双叒叕开始自己曾经最不耐烦的对各家勋贵下人的调查大业。
不过,这一次他拉上了徐瑾瑜,二人直接开始没日没夜的查看文书,总结轨迹等等。
但因为人多事杂,过了五日,也暂时没有一点儿结果。
魏思武顿时像一只被毛线缠住的猫,锋利的爪子挥个不停,可却越缠越乱。
这日,徐瑾瑜一如既往在书房翻看着魏思武特意从刑狱司搬回来的文书,他看的认真,且因为对京城的了解,一圈看下来,对于此人在京城的行动轨迹已经有数,可疑与否也可以立时做出判断。
只不过,就在徐瑾瑜看的认真的时候,魏思武直接黑着脸冲了进来,什么话都没有说,先闷头闷脑的灌了自己三杯水。
徐瑾瑜随即搁置下手中的文书,温声问道:
“思武兄这是怎么了?生这么大的气。”
魏思武看了徐瑾瑜一眼,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又不知如何说,只越想越气,随后狠狠的锤了一下桌子:
“楚凌绝那小子背信弃义!那天他明明说不会抢瑾瑜你的东西……瑾瑜可知道,今个临安候宣布,三日后,那楚凌绝要在丰登楼设文会,与天下文人共谈标点符号之妙!简直气煞我也!”
魏思武当日一听楚凌绝的话,便知道标点符号之事有异,等从徐瑾瑜处求证后,心里还敬其是条汉子,没想到,这才过了一月多,他便食言而肥!
徐瑾瑜也不由动作一顿,看着魏思武气咻咻的模样,他却不气:
“那思武兄如何知道的?”
“临安侯府把请帖都给我送来了!还送了两份!”
“那应当有一份是给我的,只是……他究竟想做什么?”
魏思武听了徐瑾瑜这话,品了品,才后知后觉道:
“瑾瑜是说,这是楚凌绝故意为之?”
徐瑾瑜点了点头,眸子略显沉重:
“希望,不要是我想的那样。”
徐瑾瑜这话一出,魏思武有些茫然,但最终他还是决定那天和徐瑾瑜去文会瞧瞧。
三日后,魏思武因故迟来片刻,徐瑾瑜独自拿着那份请帖进丰登楼之际,不想遇到了赵庆阳。
“庆阳兄也对文会感兴趣?”
徐瑾瑜有些惊奇,与赵庆阳熟识之后,他才知道其当初参加东辰文会时,不过就是因为自己爹做过的事儿置气,实际上对这东西一点兴趣都没有。
赵庆阳摊了摊手:
“楚凌绝一下子给家里送了两份请帖,郑重其事的,我倒是不好不来。”
徐瑾瑜眉尾微微一动,庆阳兄也是两份请帖,所以,楚凌绝是把他知道的和自己亲近的,可以送帖子的人都送了?
想到这里,徐瑾瑜心里突然有种预感,楚凌绝今日只怕要干一件大事。
因着正好与赵庆阳相遇,二人进去之后,便捡了一个不起眼的桌子随便坐下,静待文会开始。
这场文会,临安候府造势颇大,一直有人鱼贯而入,很快整个丰登楼都已经爆满。
不知过了多久,方有人唱道:
“楚世子到——”
第 132 章
时隔一个多月, 徐瑾瑜方再见到楚凌绝,可他却没想到楚凌绝会变成这般模样。
他太瘦了。
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了,他穿着厚实的锦绣棉袍, 一步一步缓缓的走着,身边两个小厮一左一右的搀扶着,可也依旧摇摇晃晃的,
让熟悉的人看到后,都不由心惊,生怕他下一刻便会不受控制的被身上的棉袍压垮。
今日的丰登楼难得接到这么大的场子,是以即便是冬日, 可楼里也摆满了鲜妍的花朵。
楚凌绝在花团簇拥中, 走到了主座之上, 他并未直接坐下来, 而是环顾四周,其想看看自己想请的人究竟有没有来。
但下一刻, 楚凌绝又觉得, 还是不来的好。
“世子。”
一旁的小厮小声的提醒了一句,楚凌绝堪堪回神, 看了小厮一眼, 声音冷淡:
“父亲让你跟着我, 可没让你管着我。”
小厮只是笑笑,并未在这样的场合与楚凌绝争论什么,楚凌绝也懒得再和一个小厮计较, 他缓缓坐了下去, 那张苍白的面容上波澜不兴。
距离文会开始之时, 还有一刻钟,有不少人蠢蠢欲动, 想要去敬这位即将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第一杯,可四周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们也只得焦躁的忍耐着。
丰登楼下,人们依旧络绎不绝,楚凌绝目光飘忽的看着眼前的一幕。
以往,他是那样的享受这样鲜花与掌声的滋味。
三才之名,侯府世子,一样一样,添砖加瓦,让他那颗心也高高的飞起。
等到他真的知道了自己低贱的出身时,他那样不甘,那样不舍,那样……虚荣。
他把侯府当成自己的依靠,可他当真在侯府扎根过吗?
楚凌绝也不知道。
“世子,时辰不早了。”
小厮又提醒了一句,楚凌绝没有看他,只是端起一杯水酒,一饮而尽。
而下首的人们看到这一幕,却百思不得其解,那楚世子怎么回事儿,明明文会还未进入正题,怎么就先自饮起来了?
那可真是太傲气了!
“时候快到了,楚世子反而开始饮酒,一会儿还能和我一同讲学吗?”
“啧,人家楚世子是什么人?能赏光露脸已经是吾等的福分了。那标点符号之用妙不可言,这天才嘛,总有几分傲气的。”
“话是这么个理,可这样终究有些不妥吧?再者,标点符号这等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好事,吾总觉得应该是一个心怀天下读书人,虚怀若谷之人才能想出来。”
……
众人议论纷纷,楚凌绝却已经灌了自己三杯水酒,那苍白的面色终于被染红了几分。
小厮在一旁有些同情的看了楚凌绝一眼,随后却撇了撇嘴。
世子又如何,还不是要听侯爷的?
等三杯水酒饮尽,楚凌绝遂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小厮想要扶他,可却被他一把推开。
“今日,谢诸君赏光来此!我,楚凌绝,临安候世子有几句话想告诉诸君。”
楚凌绝眼神微微迷离,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
“想必今日诸君齐聚与此,也不过是为了听我闲言碎语几句这标点符号如何发现,又如何这般精妙吧?”
众人听到这里,顿时坐直了身子,他们前来文会,可不是为了听这位楚世子的成功经验么。
要是万一他们能从中发现什么灵感,创造出其他标点表号,标点贴号呢?
就算是不如人家楚世子这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得的好处多,可那对于普通人来说,那也是一条成功捷径了。
楚凌绝环顾四周,看着众人渴盼的目光,他站直了身子,放声道:
“那怕是要让诸君失望了。标点符号的发明者另有其人,我,楚凌绝,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楚凌绝骗了诸位,临安侯府骗了诸位!今日,对不住诸位了,让你们白跑一趟——”
楚凌绝这话一出,小厮懵了一下,随后立刻道:
“世子醉了!世子醉了!诸位莫怪,文会改日继续,今日诸位在丰登楼一应吃喝皆由我临安侯府买单!诸位尽兴!”
“来人!快来人!将世子带下去!”
楚凌绝却挣开前来要带他下去的下人,争执之中,锦缎之上的茶水菜肴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酒,酒后吐真言,别,别拉我!你们,你们当别人都是,都是傻子吗?
从小到大,我学的是怎么踩着别人让自己站的更好,怎么会,怎么会想出这种,这种惠及天下人的事儿?
我不配,不配!哈哈哈,哈哈哈,我自己走,自己走!”
楚凌绝大笑着,身上厚重的棉袍压的他不得不踉踉跄跄,跌跌撞撞的离开。
等楚凌绝渐渐走远,赵庆阳这才缓缓合住张开的嘴巴:
“楚凌绝这是疯了吧!他这么说,怕不是将临安侯府架在火上烤!
本来临安候府这些年便日薄西山,他这么一来,临安候府在读书人里的名声可就彻底坏了!”
当初他爹那一月郎的名头一出,时至今日,朝廷里正经八百科举入仕的官员对于镇国公府心里都没有那么恭敬。
也幸好老镇国公还健在,有他老人家的功绩在,镇国公府而今才能在文人中有几分薄面。
可莫说文人重名,勋贵之家又何尝不是?且看四公之末的文国公,那不也是清谈满座,那才是大家之气!
可徐瑾瑜看着楚凌绝跌跌撞撞的身影,不由抿紧了唇。
果然如此。
楚凌绝,在借醉直言。
当初他在思武兄的迎春宴上,连饮十数杯水酒,也仍能投壶飞射。
当初他在自己与东辰学子初临西宿的晚宴上,借醉唤了一声哥哥。
今日,他在这场文会之上,借醉……真相公之于众。
“他喝了三杯水酒……”
徐瑾瑜的声音轻之又轻,如同呓语一般,四下也就赵庆阳这个习武之人听的清楚了。
“是啊,他就喝了三杯水酒,怎么就醉成这样?”
徐瑾瑜摇了摇头,站起身,退出一片哗然的人群之中:
“庆阳兄,我们也走吧。”
赵庆阳挠了挠头,看着满堂面红耳赤,申饬临安候府的众人,也不由摇了摇头。
“走吧,也没有什么好看的了。”
魏思武来得迟,徐瑾瑜和赵庆阳刚出门就差点儿和他撞了个满怀,魏思武急急道:
“瑾瑜,你怎么这么早就走了?可是那楚凌绝真的昧着良心认下了那事?”
徐瑾瑜摇了摇头,先拉着魏思武离开了丰登楼,等回了公主府,徐瑾瑜这才对着面有余怒的魏思武道:
“他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相反,他这是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和前途做赌!
临安候府只有他一根独苗,于情于理都不会伤了他的性命,可临安候与那青衣人的相识,总让我……心有不安。
思武兄,接下来便拜托你让人多照看一下他了,否则只怕临安候会狗急跳墙。”
能做出让命不久矣的亲生儿子来为养子铺路的事儿,徐瑾瑜并不怀疑临安候知道楚凌绝毁了他一心安排好的登天梯时,该是何等的暴跳如雷!
赵庆阳跟在徐瑾瑜身后,和两人一道来了公主府,等二人说完话,他才有些云里雾里的问道:
“魏思武,瑜弟,你们在说什么?什么青衣人?还有,瑜弟你什么时候和楚凌绝关系那么好了,你们不是……”
赵庆阳说着,欲言又止,
魏思武原本还因为这事儿紧锁眉头,可一听赵庆阳这话,不由一挑眉:
“瑾瑜,我倒是挺好奇为何庆阳当初能先于我知道你和楚凌绝身份互换之事。”
徐瑾瑜听魏思武问起,这才想起当初的一桩旧事:
“这不是,之前有段时间庆阳兄在我家住着,正巧遇到了楚凌绝找人让族长来赶我离开京城。”
“他还做过这事儿?!”
魏思武的声音一下子扬高,徐瑾瑜点了点头,语气复杂道:
“不过,他倒是还准备送我十两离家银。”
魏思武:“……”
赵庆阳也不由恍然大悟:
“原来那事儿是他搞出来的啊,我就说,这种斩草不除根,手段稚嫩到让人发笑的事儿也不像是临安候府能做出来的。”
而徐瑾瑜也是从那件事发觉,楚凌绝或许还有救。
但彼时的他,从未想过二人还有这等缘分。
“对了,庆阳兄近来如何?怎么不在府中闭关练武?”
赵庆阳一听徐瑾瑜这话,立刻就垮了脸:
“别提了,我们家老头说魏思武这家伙都已经是正四品刑狱司少司了,这段时日怎么也得给我谋个差事。”
徐瑾瑜有些讶异,但随后也淡定下来,大盛的荫补制较之前朝已经好了许多,要知道,前朝可曾经有贵妃的三岁弟弟当过朝中重臣的荒唐事儿。
下属去请示的时候,只问允不允,可三岁小儿又能知道什么,不知闹出过多少笑话。
镇国公已经数年不曾理事,作为其指定的世子,于情于理也该入仕了。
至于楚凌绝,只怕也是如此。
“这倒是桩好事儿啊,到时候你我兄弟也能同朝为官了!嗯……就差瑾瑜了。”
徐瑾瑜闻言不由笑了笑:
“那我努力。”
“啧,哪儿那么容易?呐,今个我去楚凌绝的文会,就是为这事儿呢!
圣上自个开了私库,要和越国死战,可是这场仗已经打了一年多了,朝廷于情于理也该派宣抚使去抚慰一二。
且这个人选的身份不能太低,否则不足以彰显朝廷的抚慰之心,是以我家老头有意让我走一趟。
这事儿吧,虽然要吃些苦头,可若是能收拢民心,只待还朝便有数不尽的好处。
原本我最大的对手就是楚凌绝,楚凌绝身份有,声望也有,只消这次的文会好好的开完,宣抚使估计就是他没跑了,谁能想到……”
赵庆阳这会儿心里颇为复杂,原本以为的竞争对手就这么自曝了,他就这么躺赢了?!
而徐瑾瑜这时,也终于知道临安候此番布局是为了什么。
“难怪他不惜造假也要让楚凌绝成为同辈中的声望第一人!”
临安候府已经败落,楚凌绝能胜过其他勋贵子弟的,唯有声望。
赵庆阳也不由咂了咂嘴:
“啧,其实楚凌绝本来的名声也不差,只要临安候把侯府的意思让圣上知道,圣上未尝不会选他。”
毕竟,不管怎么说,有临安候夫人那么一个鸡娃高手,楚凌绝已经远胜大部分人了。
赵庆阳这话一出,众人不由一阵沉默。
……
临安侯府,书房。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声响起,原本便弱不胜衣的楚凌绝直接后退两步,跌坐在地上,临安候满眼怒火的盯着他:
“你怕是疯了!!!那种话也敢在大庭广众下说,你知不知道侯府为了给你擦屁股废了多少人力物力?!!”
楚凌绝头一次挨打,这会儿顶着那通红的巴掌印,呆呆的坐在地上,半晌才缓缓抚上自己火辣辣的脸颊:
“疯了吗?或许吧,父亲这段时间不就是想把我逼疯,成为您手中的提线木偶吗?”
“你!楚凌绝,你可知道,你现在的荣华富贵都是侯府给的,你就不怕本候将你送回京郊那穷乡僻壤之地?!”
楚凌绝没有起身,只是缓缓抱住自己的膝盖,淡淡道:
“还是算了吧,我这样浑身肮脏的人,怎么配扰了人家的清静?况且,父亲忘了吗?”
楚凌绝随后仰起头,那双黝黑的眸子直勾勾的看向临安候,他歪了歪头:
“哥哥早就无意回来,您只有我啊。”
临安候听了这话,指尖不由颤了两下,随后他才瞪了楚凌绝一眼,狠声道:
“富贵荣华你不要,你有气节,侯府配不上你,你真当本候拿你没有办法?”
楚凌绝未曾做声,临安候只冷冷道:
“来人,把世子送回院子禁足!”
楚凌绝挥开了前来要搀扶自己的手,摇晃了一下这才站住:
“我自己走。”
等楚凌绝走后,临安候脸色沉凝如水,直接噼里啪啦的将书房砸了个遍。
楚凌绝还未走出书房,便听到这么大的动静,不由勾了勾唇,但唇角的笑意稍纵即逝。
他如今能做的实在有限,他太知道临安候府即便已经到了这一步,可也依旧远非常人之力可及。
他只有……玉石俱焚的选择而已。
然而,这似乎也并没有什么用。
楚凌绝走进自己的院子时,不由仰头看了看院外的天空。
下一次再能看到它,又会是什么时候呢?
当日文会,楚凌绝自曝的直接,走的痛快,这段时日民间的议论几乎炸了锅似的。
“那楚世子是真的疯了还是怎得?好端端的说那样的话!”
“临安侯府不是说了,他们世子那天酒喝得多了,神志不清了。”
“啧,那你也信?当时我就说,这等有益我大盛读书人之事可不是那些冷心冷肺的勋贵子弟可以想出来的。”
“嗐,甭管谁想的,咱们有的用不久行了?”
“吃水不忘挖井人,那标点符号不知让多少只能凭借先生粗陋指点的学子获益,这等大功绩之人,岂能默默无闻?”
随着百姓对于这件事的讨论越发激烈,连朝中大臣也不由好奇起了这想出标点符号之人究竟是谁。
尤其是左都御史应青山,他生于微末,太知道自己当初所受到的苦楚了。
在未曾进入东辰书院之前,他曾经为了一句话的句读,走了几十里路去请教一位据说每日会公开讲学的先生。
句读不明,无以通其意!
倘若这标点符号在大盛举国通用,寒门学子不知要少吃多少苦。
这标点符号带来的好处也远非如此,应青山曾经将其各种符号的作用一一看过,其精妙之处简直让他都不由拍案叫绝。
在没有看到那标点符号之时,他从未想过只是句读都可以用那么多的符号来划分。
可偏偏……其又是那么的恰如其分,贴切的仿佛这些符号本应该存在!
浑然天成,不外如是。
这样的好物,若是能寻到它的发明者,会不会还有更多的惊喜?
这日大朝,冯卓一如既往的高声唱到:
“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朝臣先是一阵沉默,随后应青山站了出来,拱手道:
“启奏圣上,近日民间有关标点符号一事风波不断,臣以为这标点符号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乃是造福后人之大事。
但此事因临安候世子之故,其发明者模糊难辨,实属不该,为天下读书人之心,臣恳请圣上查清发明者,供吾等受益之人敬仰供奉!”
应青山轻易不奏,若有奏,便是大事。
成帝听了这话,却不由好奇道:
“何为标点符号?”
成帝这些日子不但要出银子还要操心,又因为皇庄贪墨之故,他变得十分警醒,这便请张煜秘密教导出了一批可用之人,这才能让成帝暂且安枕。
应青山随后从袖中取出了一本册子,双手呈上:
“臣已经将其整理成册,还请圣上过目。”
成帝微微颔首,冯卓将标点符号册子接过,并呈给成帝一阅。
若只是单纯的标点符号,只怕成帝也得看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幸而应青山每一个符号都有举例,等成帝仔细看完后,也不由发出一声喟叹:
“从古至今,凡读书者必先学句读,可句读之错,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古有始皇帝统一文字,度量衡,若我大盛能一统句读,也当是名垂青史!
应爱卿此言有理,能有这等妙思之人,合该得到朝廷的嘉奖和天下读书人的景仰!”
成帝这话一出,群臣也没有在这个时候找不痛快的,都齐齐一礼,山呼:
“圣上圣明!”
左右临安候府闹出那么一个笑话,这会儿这标点符号的发明者那就是个烫手的山芋,轻易无人敢冒领。
否则若是被人发现,只怕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遍祖宗十八代!
现在,也就只有其真正的发明者可以来领受这份荣誉了。
这种过手连油水都沾不上的事儿,朝臣们并不乐意搭理。
但成帝却觉得这事儿十分重要,所以特意派给了自己的心腹,刑狱司主司林寒肃去查。
林寒肃动作很快,没过三日,直接便领着人入宫了。
于是,就有了接下来徐瑾瑜和成帝在御书房大眼瞪小眼的一幕。
成帝盯着徐瑾瑜看了许久,这才慢吞吞道:
“徐瑾瑜啊徐瑾瑜,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朕不知道的?标点符号竟也是你想出来的?
再者,这标点符号乃是一项无比伟大的发明,你倒是藏着掖着的。”
徐瑾瑜却摇了摇头:
“虽然是经学生之口传扬,可其真正的发明者却不是学生,而是学生……梦中之景的创造者。
此乃旁人智慧结晶,学生如何胆敢随意领受,倘若没有此番事宜,学生倒希望世人只需受用这标点符号之益,在心中默默感念其真正的发明人也就够了。”
徐瑾瑜这话一出,成帝却不由眼神复杂起来。
到底还是个孩子,才能说出这等不掺杂一丝私欲的话。
不过,就算是孩子,那也是自己早就盯好的菜地里的菜,哪有人把好处往出推的?
“徐瑾瑜,你的心思朕明白,但若是没有你,标点符号永远也只不过是梦中之景。
你虽未发明它,可你将它带到了我大盛,我大盛读书人受益于它,也该感谢你!
冯卓,拟旨:徐氏瑾瑜,传扬标点符号于我大盛,乃利国利民之壮举,今朕特赐其——”
“徐瑾瑜,你想要现在入朝吗?”
成帝勾了勾唇,看着徐瑾瑜,这个孩子过五关斩六将,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六元及第的状元之才。
那他能耐得住这短暂的寂寞吗?
徐瑾瑜听了成帝的话,斟酌片刻,遂不好意思道:
“学生,还是想要考一考。”
这科举入仕、荫补入仕、特招入仕等等为官方式之中,徐瑾瑜最中意的还是前者。
他本可以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踏上属于自己的青云路,为何要贪图一时之便?
成帝闻言也不由一笑:
“朕就知道,那日朕观你对家人颇为看重,隐约听闻你家中皆为女眷,那朕便提前敕封你祖母和母亲为六品安人、七品孺人。
而你徐瑾瑜,你这么聪明,定然知道此番临安候府折腾这么一出张冠李戴为了什么。
宣抚使之职朕已经给了镇国公家的小子,但他年少,心思不及你细密,朕便特封你为钦命大臣,可与镇国公世子同理抚慰事宜!”
成帝此言一出,徐瑾瑜愣了一下,随后拱手称是。
虽然只是一个没品没级的钦命大臣,可圣上又说了最后一句话,其意思不言而喻。
足见,圣上之心。
第 133 章
成帝御旨一下, 满朝哗然,谁能想到这标点符号的提出者竟然只是一个少年郎。
是的,提出者。
徐瑾瑜从未想将前人功绩加注于自己之身, 他从始至终都坚定的表示标点符号的发明者应该是梦中之人。
成帝无奈,只得将其以标点符号提出者的名义加以赏赐。
但即使如此,满朝文武也在这一刻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可思议。
这等足以名留青史之功,那少年竟也不肯担实,他究竟是自信还是自负?
应青山在人群中听说了此事,一时沉默,半晌才缓声道:
“后生可畏, 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 大盛能有如此少年郎, 兴起有望!”
而在应青山身侧, 束手而立的杨掌院这会儿也颇为复杂道:
“是啊……”
他与徐瑾瑜定下三年之约,本以为他若是木秀于林, 若被摧之, 自己也可以庇护一二,可人家小小年纪便已是多少人一辈子也未可达到的境地啊!
朝中大臣惊诧有之, 捻酸有之, 可最终也只能叹一句年少有为。
毕竟, 那少年郎人家可不只有那标点符号点子声望,听说他还是本次乡试的解元。
且其还编了一本什么学子中流传甚广的五三,倘若将其名字说出去, 京中的读书人怕是五个里头有三个都知道!
是以, 就算是有人酸, 那都酸不过来,只能感叹圣上竟然将抚慰边疆的重任都能交给那少年郎, 还给了他和镇国公世子同等的权利,只怕心里早就已经看重极了他。
而远在京郊的小石村可是热闹的不得了,眼看着临近徐老爷子的忌日,徐老婆子和徐母带着姐妹俩提前便回到了小石村,准备徐老爷子的祭奠。
说起来,当初徐老爷子走的时候,家里正是穷困之时,只随随便便一幅薄棺下葬,之后徐家也一直不景气,倒是没有给老爷子好好祭奠一番。
去岁,徐瑾瑜虽中了小三元,可也不过是个秀才,并未如何大肆庆贺。
可今年就大不相同,举人老爷那可是都可以随时被朝廷提前请入朝中,入朝为官的!
最最重要的是,徐家大郎那可是解元!
还是京城的解元!
徐家人可不要好好的祭奠徐老爷子,告诉他老人家家里这么大的喜事儿?
“志平家的,我就估摸着你们这些日子要回来……呦,大郎没回来?
前不久我上坟的时候,看到志平坟上的草都老高,花了一上午给拔干净了,还给志平修了修坟,改明个你们去瞧瞧!”
族长颇为热情的欢迎着徐家人的回来,要知道,别看这段日子徐家人没有在村子里,可也因为大郎的名头受益匪浅呢。
人家一听是出解元那个村儿的,有时候一毛半厘的零头都直接不要了。
最重要的是,之前在官府交税的时候,官差待他们小石村人的态度那都不是一个样!
总而言之,村子里出了一个解元,大家都沾光!
徐老婆子本也不是张扬的,可这会儿心里也舒坦的不得了,笑眯了眼:
“哎呦,族长您做的事儿我们有什么不放心?瑾瑜他呀,听说被皇上老爷召到宫里去啦!”
“啥,皇上老爷把瑾瑜召到宫里去了?这不会是想给大郎个官儿当当吧?”
“那咱们就不知道了,瑾瑜那孩子心里有数,咱不操那心!”
徐老婆子现在精神头儿极好,和原来在小石村那个不怎么出门,皱着眉,一脸苦相的老婆子简直判若两人。
族长看在眼里,羡慕在心里,可也没办法,志平走的早,远山也杳无音讯,徐家一家子老弱妇孺能走到这一步都靠大郎一个人撑着。
可偏偏大郎那身子骨看着孱弱不堪,却把这个家撑的稳稳当当,眼看着就要扶摇直上喽。
“是啊是啊,大郎那孩子一直心里都有成算,志平家的,你这福气可在后头!”
族长如今年纪也不轻了,这会儿两个人坐在村口的树下说着闲话,风吹过两人鬓角花白的发丝,颤颤巍巍。
“哎,志平家的,你看那边是什么?”
只见远处有几人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一队气势恢宏的仪仗队缓缓走来,那阵仗,十年都见不了一次!
徐老婆子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摇了摇头:
“咱也不知道……”
正说着话,那支队伍便已经到了近前,礼部侍郎翻身下马,语气温和道:
“两位老人家,敢问徐瑾瑜家在何处?”
“我,我家瑾瑜今个不在家,芸芸,芸芸——”
徐老婆子虽然已经见了不少次官差,可还是心里有些发怵,徐母听到徐老婆子的声音忙擦着手出来了。
“娘,怎么了?”
礼部侍郎听了这话,随后立即道:
“想必两位便是徐瑾瑜徐解元的家眷了?”
徐母点了点头,不动声色的挡在了徐老婆子身前:
“对,我就是大郎他娘!”
礼部侍郎闻言随后直接从属下盛着的托盘中,取过敕命:
“徐家女眷听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徐氏瑾瑜,传扬标点符号于我大盛,乃利国利民之壮举,可谓是……故,今朕特赐其祖母为正六品安人,其母为正七品孺人,钦此——”
满卷的溢美之辞,徐老婆子和徐母都听不懂,可却也知道这是夸她们孩子的,这会儿两人互相搀扶着起来,笑的那是见牙不见眼。
徐母恭恭敬敬的接过敕命,随后立即道:
“那大人,我家大郎怎么还未归家?”
礼部侍郎的品级,本不必亲自跑这一趟,可那徐瑾瑜雄起之势,势不可挡,他乐意卖一个好,这才截了下属的活计。
是以这会儿徐母发问,礼部侍郎也含笑解释:
“徐解元被圣上钦命与镇国公世子同往边疆抚慰民心,圣上还有些事叮嘱,不日即归。”
“竟是如此!”
徐老婆子和徐母这才松了一口气,礼部侍郎随后又温声将命妇的礼装、赏赐等请人一一送入徐家。
那声势浩大的模样,惹的全村人都出来围着看,有人不由道:
“这个安,安人,孺人的,咱也听不懂,这能当饭吃吗?”
礼部侍郎本是盯着赏赐安全无虞的送至徐家,这会儿听了这话,他遂淡淡道:
“此乃女子之荣誉,男儿立世,汲汲营营,也不过是为封妻荫子。
徐解元此举乃是造福天下之举,然其小小年纪,便能脚踏实地之心,是以方有圣上特意封赏了他的家眷。
另,圣上有感徐解元之大义,予徐安人、徐孺人可享双奉之特权,为本朝先例。”
随后,等礼部侍郎讲解了什么是双奉之后,围观百姓不由啧了啧舌:
“乖乖,也就是大郎他奶,他娘以后月月都有朝廷给银子,给米粮?”
“这日子也太舒坦了吧?不行,我回去得把我家那小子也送去读书!就算不能跟大郎一样,小小年纪就能给他奶和娘挣了敕,敕命回来,等我闭眼后有了,那也值了!那可是要写进族谱的!”
……
如果说,前头礼部侍郎没有解释的这么详尽时,村里人还只是翘个热闹,可这会儿一个个看着徐老婆子和徐母的眼睛里,羡慕都已经凝成了实质化。
等到礼部侍郎送完了东西,告辞离开之后,原本还有些顾及的村民一下子把徐老婆子和徐母围了起来。
徐母张了张嘴,说自己还没有吃饭,便立刻有人将自己家里做好的饭菜里最好的捧出来,恨不得给婆媳二人喂嘴里。
之后更是把两人当个吉祥物似的,让自家怀孕的小媳妇都上来摸两把,沾沾两位吃官粮的女眷福气,改明生个孩子也能让自己享上这样的福!
男人则是在一旁七嘴八舌的说着什么等徐老爷子忌日那日,自己要去帮忙的话。
整个小石村那叫一个热闹,好容易等到夜幕降临,徐老婆子和徐母这才被放过。
两个人精疲力竭的回到了家中,徐玉琬立刻为奶和娘端上了一碗热水,徐母咕嘟咕嘟几口喝完,这才靠在一旁:
“哎呦喂,我算是知道大郎当初的苦了!”
“那娘还笑的眼角的皱纹都深了呢!”
徐玉琬不由打趣一句,徐母没好气道:
“你这丫头见事不好,跑的到快!”
“那不是小妹也跟着,挤到了小妹可如何是好?”
徐母并没有什么怪罪之意,这会儿也只是摆了摆手,随后轻轻的哼起歌儿来:
“这样的好日子搁三年前咱都不敢想!孺人,嘿嘿,孺人!咱家大郎真争气!”
徐母不由傻笑起来,徐老婆子忍不住摇了摇头,芸芸呦,傻人有傻福!
徐玉琬这会儿素手提着水壶给两位长辈倒满了水,睫毛垂下,唇角的笑容却越发深了。
真好啊。
真希望这样美好的时光,可以一直停留着。
徐家人是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可是另一边的临安侯府那可是热闹了一整夜。
“我早就说了,不要让凌绝去担那什么鬼画符的名头,你偏不听!现在好了,凌绝经过这一事,以后还怎么入朝为官?
本来,三才之一的名声有了,若是他再争气些,正儿八经入朝,到时候有我爹帮衬着,他能差哪儿去?!”
临安候夫人本不知楚凌绝之事,这段时日她照常春风得意的出门宴饮,可等她发现周围人看着她的眼神越发不对时,这才三番打听,终于摸清了事情的原委,直接气炸了!
她图临安候的男色,可以忍耐他当一个吞金兽,可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毁了她后半辈子的尊荣!
“得了吧,我看那段时间你不也挺美,连长宁公主的帖子都敢爽约,你敢说你没有做过凌绝那小子真的发明了标点符号的美梦?”
临安候也不甘示弱的挖苦着,临安候夫人面色阴晴不定,冷冷的刮了他一眼:
“长宁公主一个妇道人家,却抛头露面的做买卖,简直给我们勋贵女眷丢人,我本就瞧不上她,要不是你说你想带人去她那岁华园里游玩,我能巴巴的去求她的帖子?!”
临安候听了夫人这话,立刻反唇相讥:
“说了这么多有什么用?我怎么知道那个不孝子竟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那样的话!
因为他,这段时间我想买的字画都翻了一倍!不争气的东西,当初要不是……”
临安候险险的住了口,随后重重的“唉”了一声,负气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而临安候夫人这会儿也眉头紧皱,她如今可不是年轻那阵儿,可以嚣张跋扈,无所顾忌了。
爹虽然健在,可也渐渐放手将家中的事儿尽数交给兄长了,兄长爱重嫂子,她未嫁前倒是与嫂子有些龃龉,这些年也隐隐能察觉兄长的疏离。
原本,若是楚凌绝按照她的想法培养,等入了朝,哥哥还能不帮外甥,她后半辈子照样可以过的滋润。
可结果,现在一切都因为临安侯的揠苗助长,全完了!
临安候夫人想起这事儿心里就呕的慌,恨不得提剑砍了临安候,临安候被临安候夫人那杀人的眼神看着,渐渐有些坐不住了。
而就在临安候准备起身离开之际,刘管家匆匆跑了进来:
“候,侯爷,您让盯着的那标点符号的发明者的事有信儿了!”
临安候府中,临安候只有一个闲职,是以消息颇为闭塞,这会儿圣旨几乎已经晓瑜京城,他也终于知道了结果。
随后,临安候停下脚步,阴沉着脸:
“说,我倒想知道是谁挡了我临安侯府的路!”
刘管家“哎”了一声,随后兴高采烈道:
“就是咱们世子!正经八百的世子!”
临安候听了这话,拍案而起,差点没一脚踹上去:
“楚凌绝那小子当众揭了本候的短,你现在说这话是在糊弄谁?!”
刘管家擦了一把汗,随后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看着临安候:
“侯爷,就是咱们的世子,是真的的那个。”
“什么真的……等等,你是说是他?”
临安候懵了,一脸不可置信的看向刘管家,刘管家重重点头:
“就是您想的那位!”
临安候不由后退两步,又重新跌回了椅子:
“标点符号的发明者,就是他?竟然是他?可是他不是都被那村妇养废了吗?怎么会是他?”
临安候只觉得这事儿简直荒谬到了极点,仿佛三年前的那根利箭正中眉心,让他不愿意相信。
与此同时,一旁的临安候夫人却直接坐直了身子,追问道:
“你是说,是那个孩子发明了那鬼,咳,标点符号吗?”
“对,正是您嫡嫡亲的孩子!听说,他拒绝了圣上的授官,所以圣上特封了京郊村子里那对婆媳敕命,还给了双奉!”
“我儿还未入朝,便能挣得敕命,实非常人!不过,这等好事,给那群泥腿子实在浪费!”
临安候夫人说着,不由用帕子掩了掩鼻子,像是被那股子臆想中的土腥味熏到了似的。
“刘管家,备好马车,等天亮了,我要去看我儿子。”
临安候夫人说完,看着天色不早了,只白了临安候一眼,便飘去睡觉了。
年纪大了,当年那让自己心动的少年郎,也已经变成了杯中残茶。
……
徐瑾瑜是圣上赐下敕命第二日归家的,经过一夜的酝酿,昨个还没有尽兴的人家一早就又登了徐家的门。
徐瑾瑜被人群挤在外头差点儿连门都没能进去,还是谁喊了一声:
“解元郎回来啦!”
人群这才哗啦一下散开,给徐瑾瑜留下了一条足以过人的小道。
可与徐老婆子和徐母相比,众人看着徐瑾瑜的目光更多的是仰望。
仰望一个惊才绝艳到极致,让人不敢生出丝毫亵渎之心的少年。
“大郎这气度,怕真是那文曲星下凡啊!”
不知是谁感慨了一句,这才让众人堪堪回神。
等看到徐瑾瑜后,徐母没忍住,拍了一下徐瑾瑜的手臂:
“你这孩子,那么大的功劳,怎么就给了我和你奶了?就不兴让圣上给你攒着?”
徐瑾瑜闻言不由惊呼一声,一拳砸在掌心:
“哎呀,我倒是没有娘脑筋转的快,没有想到这回事儿!”
“那我和你奶现在就把那敕,敕命还回去,应该还来得及吧?”
“对!还回去!”
徐老婆子一听这话,也急忙表态:
“老婆子帮不了孩子,怎么还能拖孩子后腿?”
徐瑾瑜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奶,娘,瞧你们想什么呢?圣上金口玉言,岂容反悔?我啊,就乐意看你们高兴,你们高兴,我就高兴。
至于我,圣上也给了赏赐,就是可能要离家一段时间了。”
徐瑾瑜说到这里,遂请围观众人离去,大家本来就是为了凑个热闹,蹭个喜气,如今听说徐瑾瑜又要离家,哪里会耽搁人家家人团聚的日子?
等人都散去了,徐瑾瑜看着徐母那舒展开的眼尾纹,促狭道:
“往常我记得娘眼尾的笑纹可没有这么多,这才一日便又长了两条,可见娘是开心坏了!”
“你小子!”
徐母嗔了一声,最后没忍住,笑了出来:
“不过,这开心是真的开心,想我前半辈子都没有想过你爹能给我挣个什么好处回来,没想到现在提前就享上了儿子福!”
徐老婆子这会儿拨弄着炭火,没忍住道:
“远山那就是个老实疙瘩,指望他,那得祖坟冒青烟呦!不过,这都六年了……”
徐老婆子不由叹了一口气,心里却知道,儿子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
徐瑾瑜听到这里,却一整面色,认真道:
“对了,奶,娘,这回我与庆阳兄一道去边境安抚百姓,到时候我会借故打探爹的下落,无论如何,我会想办法带爹回家。”
徐瑾瑜这话一出,徐老婆子微微一怔,眼泪却不受控制的滚下来,徐母也抿了抿唇。
“好,好,好!远山有瑾瑜你这么个儿子,这辈子怎么都值了!”
徐母随即也泣不成声:
“是,是该带你爹回家。大郎,就,就靠你了!”
徐瑾瑜郑重的点了点头,随后,徐母动作有些仓促的抹了把泪:
“好了,这喜庆的日子不说这些了,说不定你爹还在哪儿找不到回家的路呢,过些日子就回来了。
大郎你一直搜集那些军报,一个个看里头有没有你爹的名字,这番用心娘都知道,不管怎么样,都好。”
徐瑾瑜遂轻轻的点了点头,等徐老婆子和徐母的情绪平静下来后,他又道:
“奶,娘,我准备拿出五百两银子来给咱们徐氏一族购置祖田,建设学堂,你们觉得怎么样?”
“这是好事儿,娘给你再添一百两!不过,大郎你一次拿出这么多,万一银子不凑手……要不娘再给你挤挤?”
“娘,不会的,我心里有数。”
徐瑾瑜如今手里并不缺银子,五三壹二印的银子已经由书局交给他了,五三貳和五三叁的的题目钱也早就已经给了。
另有长宁公主一直源源不断的将岁华园的收益的十分之一交给徐瑾瑜,徐瑾瑜不收,她就直接让魏思武来。
魏思武有的是办法和手段缠着徐瑾瑜收下,是以徐瑾瑜现在看着是两袖清风,可实际上手里攥着一笔不少的款项。
而现在,也到了他回馈当初祭祖之时的许诺了。
……
翌日,徐瑾瑜早早便出了门,来到了族长家中,族长很是惊奇:
“大郎,你怎么来了?听说你过两天就得离家了,怎么也不和你奶你娘她们好好聚聚?”
徐瑾瑜只笑了笑:
“我今日来此,是有正事和您说。今年我中了举,又侥幸得了圣上赏赐,想来族人也看到了读书的好处。
这里是六百两,您的人品德行我信得过,还请您为族中置办五十亩族田,再建一座学堂,族田的出息来供养我徐家儿郎读书。”
徐瑾瑜将六百两的银票推给族长,他顿了顿,又道:
“如若可以的话,让女娘们也学一学吧,不说考科举,最起码识得几个字,不管做什么事儿,与文字打交道,总不会被人蒙骗。”
随着徐瑾瑜的话一出,族长先是一愣,看着手里的百两银票,手抖个不停,他不由冲着徐瑾瑜尴尬一笑:
“瞧我,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子!既然,既然大郎你这么说了,那我就这么办了,这银钱的去处,我都会给你一笔一笔记清楚,你且放心。
我徐氏后代子孙,有大郎你如此,真真是修了八辈子的福气啊!”
族长激动的不能自己,从大郎这一代开始,徐氏的命运将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徐瑾瑜与族长商议好事宜后,这便离开,只是,等到他走到家门口时,便看到了一辆……熟悉又陌生的马车。
第 134 章
之所以说那辆马车熟悉, 是因为其车前悬着的熟悉印记,乃是徐瑾瑜穿越过来,第一眼看到的。
而陌生嘛……一别三年, 再度见到可不觉得陌生?
“就是这儿?”
临安候夫人扶着丫鬟的手,步履款款的下来,可脚还没沾地,便瞥了刘管家一眼,刘管家立刻殷勤的让人取来一张毯子铺开,临安候夫人这才踩在了实地上。
“看着也不怎么样,可怜我儿了。”
徐家的青砖大瓦房, 虽说比不得京城中的府衙看着大气恢宏, 可当初的设计徐瑾瑜也曾过目, 倒也称得上一句古朴典雅。
这会儿, 临安候夫人扶着丫鬟的手,蹙着双眉如是感叹着。
刘管家低着头, 忍着没有告诉临安候夫人自己三年前来时, 这里又是另一番光景,那才叫惨不忍睹。
“刘管家, 去敲门吧。我儿在这里住了这十数年, 真真是遭罪了。”
“是!”
刘管家说着, 便要上去扣门,而这时,他们的身后响起一声轻斥:
“何人造次?!”
刘管家下意识的转过身, 看着少年那渐渐长成, 越发风华月貌的熟悉轮廓, 只觉得三年前那被人步步紧逼,差点无法喘息的逼迫感重又如潮水一般漫了上来。
“见, 见过,见过世子。”
刘管家好容易才将话说囫囵,而这时,他才突然觉得周围安静的过分。
他看向一旁的临安候夫人,只见临安候夫人这会儿正目不交睫的盯着徐瑾瑜,一错不错:
“刘管家,当初你明明亲眼见到我儿的长相,竟敢不告知我!”
临安候夫人只觉得自己被蒙蔽的怒火直接冲入肺腑,楚凌绝再好,可那张有些寡淡的长相总是让她有些不满的。
可谁能想到,自己那亲生的儿子,不光在文采才华上胜过楚凌绝多矣,就连这容貌……只怕京城之中,无人能出其右!
若是三年前,她能将这孩子迎回去,那现在京中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她!
“是……我儿名唤什么?”
临安候夫人侧头看向刘管家,刘管家忙低声道:
“世子姓徐,名唤瑾瑜,是为握瑾怀瑜之意。”
临安候夫人听了这话,眉头微皱,挥了挥帕子:
“徐姓之中,纵观前朝现在,也不见几个出息了,哪值得一提了?
倒是这个瑾瑜,也勉勉强强,配的上我儿了,瑾瑜——”
临安候夫人理了理鬓角,这才缓缓上前几步,柔声唤着,做出一幅慈和的模样。
可临安候夫人素来张扬跋扈唤了,眉心都有了凶戾的悬针纹,勉勉强强做出这幅模样,只让人觉得不伦不类。
徐瑾瑜只静静的站在原地,看着临安候夫人好一番搔首弄姿,做作言辞的模样,等到她上前之际,徐瑾瑜唇角的弧度未变,只淡淡道:
“阁下何人?”
临安候夫人今日特意穿上了新制的绫罗衣裙,首饰也是新打的,现在那里也称得上一句光彩夺目,怎么就不能换来亲生儿子的正眼相待?
“我,我是娘啊,瑾瑜,我是你娘,你是我临安侯府的儿子,也是我临安候府的世子啊!”
临安候夫人一脸恳切的说着,可从始至终,她的脚都没有离开地上那块毯子。
“娘?我有娘,我知道我如今乍然中举,有的是使尽心机想要攀附的,但是阁下这手段,委实有些太低劣了些吧?
若是随随便便一个人都可以以我家长辈自居,那这怕是要乱了套。”
徐瑾瑜不咸不淡的说着,临安候夫人顿时急了:
“这不可能!你和老侯爷生的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千人千面,有所相似又如何?除此之外,阁下还有什么证据吗?”
“我……”
临安候夫人一时噎住,随后冲着一旁的刘管家使眼色,让他说两句。
可刘管家早就知道这位真世子不好对付,当初他来请人的时候,就把人得罪了一半,这会儿哪里敢张扬?
临安候夫人大半辈子顺风顺水惯了,这会儿气的柳眉倒竖:
“刘成,你是嘴巴让泥糊了去?舌头不想要本夫人不介意割了喂猫!”
刘管家闻言不由苦哈哈的看了徐瑾瑜一眼,随后小声道:
“那,那不是还有滴血认亲吗?”
临安候夫人眼睛一亮,但她还没有说话,徐瑾瑜便直接道:
“滴血认亲?阁下真的能确定与我之血可以相融否?今日我身负替圣上抚慰民心之众人,阁下却来此扰我家中宁静。
若是如此,这场滴血认亲,我少不得要请圣上见证。只是,不知阁下敢不敢同往?”
徐瑾瑜只似笑非笑的看着临安候夫人,闲闲道:
“一个连我名讳为何都不知道的人,竟然想要随意谎称是我的娘亲……这事儿若是传出去,只怕会让天下人笑掉大牙吧?”
“你,你,你!”
临安候夫人生平最好面子,徐瑾瑜这话一出,她气的指着徐瑾瑜,手指颤抖不已。
下一刻,徐家的大门被徐母从里面打开,徐母笑盈盈的走出来:
“大郎,怎么去了那么久?”
徐瑾瑜看到徐母,眼底的坚冰才渐渐融化,他随即上前一步:
“娘,您怎么出来了?”
“大冬天,都出汗了,又是疾走回来的吧?来,娘给你擦擦,仔细着凉。”
徐瑾瑜随后微微低头,这一年,徐瑾瑜的个头窜了一节,徐母都要微微抬头去看了。
临安候夫人愣愣的看着方才对着自己疾言厉色的少年,这会儿却微微躬身,恭顺的垂下头,亲昵的让那妇人拭去额角汗水的一幕。
尤其是,那妇人身上的绫罗绸缎一看便是今年的贡品,与自己那用尽心思,才重金购买来的衣料好的不是一星半点!
临安候夫人自己好(四声)吃好穿,嫁妆又丰厚,以往并不觉得自己比人差,可是这会儿,徐母身上的那身衣服,如同一根针,扎在了她的眼睛里。
这些本该属于她!
徐母用素帕给徐瑾瑜擦过了汗,这才看向临安候夫人,徐母虽然已经是半老徐娘,可因为整日干活的原因,腰腹平坦,身姿优美,这会儿双手交叠于腹间,静静站在那里。
同样的绫罗绸缎,哪怕只是发间简简单单的装饰,徐母那通身的气质,也是一点儿也不输临安候夫人。
两人彼此对视,或许是一瞬,又或许是一刻,但最终还是临安候夫人先败下阵,挪开了目光,徐母这才淡声道:
“大郎是我家正经八百上过族谱,从襁褓之中便抱着祭祖,正经八百拜了我徐家十四年祖宗的,你是什么人?没得在我们瑾瑜面前说这些没头没尾的话!”
“我,他是我怀胎十月生下来的!”
“怀胎十月?你有证据吗?”
徐母忍了忍,才没有将瑾瑜早就在娘胎之中,就把临安候夫人的骨血通通还给了她这话说出来。
临安候夫人今个连着听到两次这话,顿时气红了眼:
“证据证据,我自己生的孩子我还能不知道?当朝解元不认亲娘,你以为他能落着好?
就算是退一万步,他在我们临安侯府,才能有更高的成就,愚蠢无知的村妇!你当你是为他好?你这是害他!”
“我们大郎确实是极好的,无遮无掩,不也走到了今日?况且,大郎我们家的顶梁柱,若无大郎,我们一家老小早就该没了,你临安侯府就算再如何,想要抢大郎,便先来杀我!”
徐母掷地有声的说着,随后直接挡在了徐瑾瑜的前面,那坚决之意,不言而喻。
而徐瑾瑜随后缓缓道:
“娘,您和奶乃是圣上御旨亲封的命妇,依我大盛律,唯有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有资格问责。”
徐瑾瑜随后,淡淡的瞥了一眼临安候夫人,虽然没有说话,可意思却不言而喻。
你,还不够格放狠话。
临安候夫人见状,肺差点儿没气炸:
“好,好,好!好一个母子情深,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吧?你们给本夫人等着!”
临安候夫人随后直接拂袖离去,盛怒之下,她甚至踩了一脚自己最厌恶的黄土地。
没过多久,临安侯府的马车灰溜溜离开了徐家的门外。
等临安候夫人走后,徐母原本紧绷的神经放松,这个人直接脱力的差点身子一软栽了下去。
还是徐瑾瑜眼疾手快,连忙扶住的徐母,徐母被徐瑾瑜搀扶着,这才拍着胸口:
“真真是吓煞我也,那侯府的夫人就是气势足,长宁都没她架子大!大郎,娘今个怎么样,没给你丢人吧?”
徐母巴巴的看着徐瑾瑜,那副求表扬的模样,看的徐瑾瑜不由会心一笑:
“极好!娘都没发现,那临安候夫人看您的眼神,还有几分自渐行秽呢!”
“当真?”
徐母顿时支楞起来,眼睛都亮晶晶,眸子里的紧张之色也一扫而空:
“看来这段时间的苦没有白吃,多亏了连枝嬷嬷费心了,等回了静暖园,可得好好请连枝嬷嬷吃顿好的!”
“您说的是,今个娘往那儿一站,一开口,我都当是哪个府里的贵夫人!”
徐瑾瑜笑吟吟的掺着徐母走了进去,而里头徐老婆子这会儿手里拿着一把还沾着泥的蒜苗,一动不动,等听到两人的脚步声时,徐老婆子手里的蒜苗“吧嗒”一下散落在地上,连忙看向门外:
“芸芸!大郎,大郎……也回来了?”
徐老婆子几乎热泪盈眶,她们家里都是一家子老弱妇孺,她何尝不知道瑾瑜这孩子支撑的很辛苦。
有时候,她恨不得让大郎回那侯府享福去。
可等这件事儿真真正正到来时,她才知道她心中是那样不舍。
徐瑾瑜不由扬了扬眉:
“瞧奶说的,我不回来能去哪儿?您是不知道,娘方才可威武,可霸气了!”
徐瑾瑜绘声绘色的将娘护着自己的那一幕描绘出来,徐老婆子听后不由开怀大笑。
徐母换下了特意传出去的盛装,这会儿拾起蒜苗一根根剥干净,听的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了,但口中仍道:
“哪有大郎说那么玄乎了?我啊,一想到她要抢我的大郎,这心里就都是劲儿!”
徐母如是说着,徐瑾瑜和徐老婆子对视一眼,不由露出了一个笑容。
临安候夫人亲自前来寻子,可却功亏一篑,最后还被人家的母子情深秀了一脸,她心里实在气不过,又知道临安候是个不顶事,于是直接回了文国公府哭诉。
老文国公今个去与好友聚会,临安候夫人又忍不下自己心里那口气,遂找上了文国公世子,大倒苦水:
“兄长,这事儿你可得帮我啊!”
临安候夫人直接就冲上去,抓着国公世子的手开始哭诉,抽抽噎噎:
“那可是我十月怀胎,历尽千辛万苦才生下的孩子啊!他怎么能不认我?他一定是被那一家子泥腿子蛊惑了!”
文国公世子听了临安候夫人这话,先是懵了一下,这才揉着眉心道:
“你说的是谁?说清楚,凌绝不是你一手看着长大的吗?他虽然醉后胡言,可也有几分真才实学,你不会连儿子都不认了吧?”
文国公世子相信自己这妹子能做出这事儿,毕竟当初她要死要活要嫁给临安候的时候,那是连亲爹娘都能翻脸。
也就是老国公夫妇宠着,还给了她轻易花不完的嫁妆,这才没有在婚后闹出什么事儿来。
但即使如此,文国公世子对这个妹妹还是敬谢不敏。
临安候夫人听了这话,立刻道:
“就是徐瑾瑜,他才是我的亲生孩子,是当初和楚凌绝报错了的!
兄长也知道,当时我怀像不好,侯爷特意请人瞧了日子去拜佛,谁曾想那日我正好发动,外头又下了一场大雨,不得不困在外头生了孩子,这才有了这桩事儿啊!
可怜我儿,长在泥地里,都生生为自己挣出了一条路,那楚凌绝烂泥扶不上墙,枉费我多年苦心!”
文国公世子听了这话,只觉得荒谬至极,这徐瑾瑜的名字近日可是如雷贯耳,那样的少年英才,能是自己的外甥?
文国公想起自己妹子的脑子和临安候那不成器的模样,忍了忍,才没有说出什么会导致兄妹恩断义绝的话。
“既然当初已经换子,便是天意,你何必这般执着?况且,当初能将孩子抱错,便是连一星半点的特征都记不得,你又有什么证据说那徐瑾瑜是你的亲子?”
文国公世子不太理解临安候夫人的想法,那徐瑾瑜虽然来势汹汹,可到底不是和勋贵子弟打小一起长出来的,以后的前途尤未可知。
反倒是自己妹子,已经是侯夫人,这会儿闹这一出做什么,尤其是,那当爹的可都没有发话呢!
而作为一天之内,被要了三次证据的临安候夫人,这会儿差点没给气的翻白眼,直接文国公世子的鼻子臭骂一通:
“要什么证据?他那张和老临安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的长相就是证据!
楚凌绝已经废了,我儿若是能回来,我后半辈子才有依仗!我看兄长你就是被李氏的枕头风吹的迷了心!
你不帮我,帮你的嫡亲妹子说话,还在这儿说什么风凉话,真真是猫儿念经,假仁假义!”
“住口!这是你跟兄长说话的态度?”
文国公世子沉下脸,临安候夫人吓了一跳,可还是梗着脖子和其对峙:
“谁让兄长不帮我?兄长不帮我,我,我去找爹爹!”
“站住!”
文国公世子叫住转身欲走的临安候夫人,只冷冷道:
“爹已经把国公府的所有交给我了,你找爹也没有用!我劝你不要做多余的事儿,徐瑾瑜能被圣上赋予和赵家世子一样的权利,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
临安候夫人的眼睛里难得流露出清澈又愚蠢的情绪,文国公世子忍了忍,终究是没忍住:
“圣上现在对于勋贵忌讳颇深,你若是真想要为那孩子好,就不要去找!
等到他以后大业即成,就算他不愿意认你,也由不得他,到时候少不了你的好处!”
“那我也只能排到那村妇的后面,兄长,你不知道,那村妇身上穿着的都是江南进贡的贡缎,那等级连我都轻易弄不到!”
文国公世子看着临安候夫人还在计较着那些蝇头小利,只觉得头疼不已:
“总之,现在徐瑾瑜就算是成为你临安候府的世子,那也是弊大于利,你要是想让他早早被圣上厌弃,临安候府从此没落,你就尽管去——”
随后,文国公世子直接端茶送客,临安候夫人愤愤的甩袖离去。
而等临安候夫人走后,文国公世子这才摇了摇头。
当初爹爹怎么就没有给自己这个妹子多教点儿东西呢?
瞧这脑子,看着真愁人!
临安候夫人出了文国公府的门后,心里还是气不过,可文国公世子不帮她,她一时还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气呼呼的回了府。
而府里,临安候难得没有出门,看到临安候夫人回来后,还淡淡的问候了一句:
“回来了?”
临安候夫人现在看见临安候就气不打一处来:
“楚清晏,给别人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你还能坐的住,你怕不是想当本朝崔武子!
哦,不对,你就是想当,你都没有人家的气魄胆色!真不知当初我怎么瞧上了你?!”
临安候听着临安候夫人的怒斥,波澜不兴:
“那孩子带不回来就不要带了,他没有什么用处。”
“你什么意思?他没有用,那你呢?我后半辈子的尊荣指着你?别开玩笑了!”
临安候夫人满怀怒气的坐在了一旁的主座之上,临安候只低声道:
“总而言之,徐瑾瑜那事夫人不要再沾手了,至于凌绝……我会想办法让他乖乖听话的。”
一个命不久矣的孩子,就算是再惊才绝艳又有什么用?
……
那日,除了临安候夫人来闹了一场后,临安候府便直接哑了火,徐瑾瑜便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只怕侯府中人已经心知肚明。
再加上圣上出乎他意料的给奶和娘赐了敕命,徐瑾瑜倒也能安安心心的远赴边疆了。
出发的日子被定在了十一月十八,是大吉之日。
此番前往边疆,徐瑾瑜与赵庆阳二人除了要抚慰民心之外,还要替圣上巡视军中,是以前往之人必须要有身份,有地位,有圣心。
原本的宣抚使由镇国公世子领着,底下人虽然有些酸其年少得重任,可也因为其家世确实雄厚而按耐不发。
可等到圣上将赵庆阳的权利一分为二,给了徐瑾瑜之后,这支队伍一下子就炸了锅。
区区一介平民,就算是有些功绩,又哪里能和正经八百的国公世子相提并论?
人家国公世子能愿意?
再加上,等到圣旨下发后,徐瑾瑜归家陪伴家人,并未直接与队伍中的众人见面,一时间众人纷纷在心里揣测:
这位赵世子也不是什么好脾气之人,等这位空降下来的徐郎君和他分权时,迟早得掐起来!
人嘛,都有看戏的心理。
在众人的翘首企盼之中,时间终于来到了十一月十八这天,徐瑾瑜和赵庆阳于宫中再度聆听圣训,并要牢记在心,将圣上之意一字不差的传达给边境的百姓和将士。
这是一个极其严肃的过程,成帝负手而立,将自己对于边境百姓的担忧与记挂,都凝聚在了几句简薄的话语之中。
是以,成帝今日所言句句斟酌,字字慎重,只盼他的子民们能知道他们的君主,从始至终,都把他们放在心中。
“……好了,朕要说的就是这些了。此番远赴边疆,山遥水长,你二人当通力合作,共克万难。
边境苦寒之地,亦不知是否有百姓饱受苦楚,你二人既担宣抚之职,便当竭尽所能,让百姓心之所向,即为安定。
朕,在京城等你们回来。”
成帝说完,两人方直起身,成帝看着眼前的两个少年,突然想起了自己当初才继位之时的模样,喉头动了动:
“去吧,前路虽险,朕一直是你们的靠山。”
“学生/臣,谨遵圣喻!”
徐瑾瑜和赵庆阳纷纷拱手称是,成帝摆了摆手,转过身去,二人随后出了宫。
这一路宣抚重任落下,成帝交给了二人一支百人军队,另有京中给予边疆将士的赏赐不计其数,再加上这一路需要带的一些官员、杂役,可谓是浩浩荡荡,气势非凡。
而此刻,这支队伍一直在京外等候。
天气晴朗,阳光明媚,远处驶来了一辆马车——
等等,一辆马车?
第 135 章
随着马车渐渐走进, 但见车夫勒住马匹,赵庆阳的声音传了出来:
“在宫里耽搁了些时间,本世子便先不多言了, 咱们先行赶路,带到驿站,好酒好肉招呼各位!”
驿站之中,只提供定例的饭食,想要吃好喝好就要使银子,且这一次出来拿功劳的,也就只有两位被圣上亲自点名的领头人。
其他人只怕都是要任劳任怨, 埋头苦干的, 是以来得大都是各个部门的不受重视。
赵庆阳这话一出, 众人不由精神一振, 连方才等候许久的燥意都烟消云散:
“世子敞亮!”
“叫什么世子,宣抚使大人敞亮!”
而后, 马车里似乎传出来一声轻笑, 赵庆阳随后道:
“那诸位且先走着!”
“是!”
全军整肃,但随后, 有一将领小心翼翼的提醒道:
“大人, 那位徐小大人还没来, 咱们这就走,怕是不好吧?”
徐瑾瑜虽无正式官职,可是圣上却钦赐他宣抚使同权, 这些日子下属们也没少琢磨, 只作以徐小大人称呼。
待到人家入朝之时, 就该是正儿八经的徐大人了。
“阁下是在找我吗?”
徐瑾瑜随后挑起一角车帘,露出半张脸, 声音温和:
“多谢记挂,不过今日在宫中耽搁了些时候,是以未曾正式与诸君见礼,待夜间之时,再与诸君见礼。”
青金色的车帘之后,少年那半张白皙的面容若隐若现,可那双含笑的桃花眼缓缓看过来的时候,只让人忍不住呼吸一滞。
“是,是,徐小大人。”
等那人拱手一礼后,才突然回过身来,方才……那徐小大人竟然和赵世子同乘一辆马车?!!
“没想到瑜弟还未曾露面就有人记挂,倒像是显得愚兄莽撞,恐把你给忘喽。”
赵庆阳忍不住打趣一句,徐瑾瑜也不由笑笑:
“庆阳兄这话从何说起?毕竟,若是庆阳兄真把我忘了,还得亲自折身来接,否则我这身子骨可撑不住。
人家可是在替庆阳兄着想呢,生怕庆阳兄受累,没想到庆阳兄却先促狭起来了。”
“啧,瑾瑜你这张嘴我是说不过了。”
二人一番言谈,看似随意,可却透着亲昵,而方才提起徐瑾瑜的那名将领这时也不由松了一口气。
方才他虽然是随口提了一句,可也并未与这位赵世子打过交道,不知其人品德行,若是他私心怪罪可如何是好?
不过,方才徐小大人这三言两语之下,便让他得以安心。
而这时,队伍里也有不少人打起了眉眼官司。
不是说这位徐小大人乃是寒门出身,他怎么就能和赵世子那样的勋贵子弟那般亲近?
勋贵圈子里有一个潜规则,非手足兄弟或至交之人外,可轻易坐不到一个马车上!
这会儿,众人心里不由开始重新衡量起这位徐小大人的份量。
三两句话尽,时间紧迫,车夫重新扬起了马鞭,准备出发。
“等等!”
只听一声呼唤,随后魏思武的身影踏马而来,挡在了马车前面,徐瑾瑜听到熟悉的声音后,遂撩起帘子:
“思武兄怎么这时候来了?”
若是他没记错,这会儿都该是思武兄当值的时候了。
魏思武疾驰而来,喘了几口气,这才微怒道:
“我若是不来,还不知瑾瑜你走的这么快!这一去,只怕要数月不能再见了!”
徐瑾瑜有些不好意思道:
“我会早去早回的。”
赵庆阳也有些不耐的掀起帘子:
“魏思武,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对本世子这么婆婆妈妈的,再不走今个我们怕是连京城地界都出不去了!”
魏思武看了赵庆阳一眼,哼了一声:
“催什么,我就说两句!你五大三粗的,除了脑子值得担忧外也没有什么,这回有瑾瑜跟着我也放心。
倒是瑾瑜……这里面是一件狐皮斗篷和两双鹿皮靴子,我特意去平阳侯府找平阳侯打听过,那边的冷和咱们这边可以不一样!快拿上!”
魏思武随后不由分说的塞给徐瑾瑜,让开了路:
“好了,我便不啰嗦了,你们早去早回,一路顺风。”
魏思武说完,却不由微红了眼眶。
徐瑾瑜见状,眸子微微一动:
“借思武兄吉言!”
“好了好了!出发!早去早回,净婆婆妈妈的!”
赵庆阳有些粗鲁的放下了车帘,等走了老远,这才嘀咕:
“什么意思?合着我皮糙肉厚,就活该挨冻呗?!”
徐瑾瑜那涌上心头的伤感还没有扩散,便不由笑道:
“看来是庆阳兄醋了?那我这狐皮斗篷分一半给庆阳兄遮遮寒气,那两双靴子也分一双给庆阳兄?”
赵庆阳哼了一声,打量了徐瑾瑜一眼:
“哪怕是不成,瑾瑜这般高矮大小,啧!”
徐瑾瑜:“……”
“庆!阳!兄!”
徐瑾瑜气红了脸,他今年已经长高三寸了好吧?!
赵庆阳这才眉目舒展,摇头晃脑:
“哎,兄长在此!”
徐瑾瑜遂不理人了。
两人一通笑闹,听的外头伸长了耳朵偷听的下属们一个个心里五味杂陈。
他们单知道,人家徐小大人横空出世,可怎么没想到,人家是如何在勋贵围墙高筑之下,破开了一道门。
原来,人家从始至终都非寻常人。
等到暮色降临,车队险险赶到了蜀州边城最近的一座驿站,虽然蜀州本就不比京城繁华,蜀州边城驿站更是与清丘县的驿站那是远远不能及,可这里却颇为热闹。
只不过,等徐瑾瑜一行人来了后,驿站中人这才拘束起来。
等赵庆阳拿出银子,表明意思后,驿丞先是皱了皱眉,随后小心翼翼的用着当地口音极重的官话道:
“这位大人,这额外的吃食咱们都能弄,只是都是咱们当地的特色,只怕你们吃不惯!”
赵庆阳大手一挥,直接道:
“什么也不必说,好酒好菜只管上,都是吃食,有什么吃不惯的?!”
徐瑾瑜欲言又止,看着驿丞离去的背影,不由幽幽道:
“庆阳兄,你……有没有问问驿丞,当地的特色都是什么?”
“我记得这边的菜都是什么开水白菜,宫保鸡丁什么的,错不了错不了,瑾瑜你就放心吧!
咱们啊,也就这一日好歇了,后面便要加紧赶路了,趁着今日先松快松快!”
徐瑾瑜闻言不由眉头微蹙:
“稍后我便不饮酒了,今日我与庆阳兄总应有一个清醒的不是?”
赵庆阳想了想,也不由点了点头:
“有备无患,跟瑾瑜出来,我放心。”
赵庆阳也是头一次带队,而根据古老的传统,人们的关系似乎总在餐桌之上拉近,是以今日这顿饭是要好好的吃一顿,这样才能人心齐!
同来的百人兵将并未加入聚餐,仍在尽忠职守的守卫,赵庆阳特意叮嘱驿丞给他们的饭食必须丰盛。
随后,一行人来到了驿丞特意安排好的地方,是一张超大号圆桌,并几张小方桌组成的明厅。
里头的桌椅虽然都颇为简单,但众人却依旧兴致高昂。
但,等到菜上来之后,众人纷纷傻了眼。
麻辣兔头、生吃雪蛆、清炖甲鱼……板栗烧鸡等等数十道菜接二连三的送上桌子。
一旁的驿丞还笑眯眯的催促道:
“诸位快吃吧,尤其是这道雪蛆菜,雪化则消,可其味着实甘美,不可不试啊!”
“雪,雪蛆?蛆?”
有人差点儿没忍住yue了出来,而更有其他人,面色发白的看着那一整盘摞的跟小山似的兔头。
旁的不说,那兔头带着绒毛的时候,可可爱爱,让人忍不住心生怜爱,可是这会儿做成菜,竟是那般可怖!
再有那清炖甲鱼,听说是极滋补的,可是它这会儿睁着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众人,谁都没法下筷子。
“大,大人,这……”
赵庆阳这会儿才缓过神来,可依旧面色发白,谁让那甲鱼被驿丞送上来的时候,便特意叮嘱要头对着为首大人的。
眼看着无人敢动筷子,徐瑾瑜不由摇了摇头,随后直接夹起一颗兔头放在盘中,那股子麻辣鲜香的味道便扑鼻而来。
徐瑾瑜冲着众人微微一笑:
“诸君动筷吧,此物虽然长相狰狞,可味道不错。”
徐瑾瑜说完,随后便直接起身净手,回来慢条斯理的将那颗兔头大卸八块,却只有两指沾上了一点红油。
那副轻松写意的模样,不像是紧紧能掀起那兔子的天灵盖。
“咕嘟——”
众人不由齐齐咽了咽口水,不是馋的,是单纯吓得。
“庆阳兄,尝尝?”
徐瑾瑜夹过一颗兔头,端端正正的放在赵庆阳的盘子里,赵庆阳看着兔子前面两颗大门牙咧着,只觉得这玩意儿,随时都要跳起来咬住自己的鼻子。
他算是明白,为何驿丞说他们吃不惯了!
他可不就是无福消受?
可一旁的徐瑾瑜还在殷殷的看着,赵庆阳明知这小子是故意作弄自个今个在马车上气他,但还是没忍心驳了他的面子。
于是,赵庆阳牙一咬,心一沉,直接一口咬了上去。
随后,他便如同发现了新大陆一般,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徐瑾瑜:
“瑜弟!好吃!”
眼看着两位为首的大人们都说好吃,众人这才犹犹豫豫的动了筷,嗜辣者爱不释手,不嗜辣者敬谢不敏。
徐瑾瑜倒是难得遇到这么对自己胃口的,只把一张嘴巴吃的红彤彤的。
与此同时,麻辣兔头的辣也似乎点燃了气氛,明明是冬日,可却让众人的心一下子燥热起来。
赵庆阳到底也是镇国公培养多年的继承人,场面话是信手拈来,甚至还有余力为徐瑾瑜挡酒。
徐瑾瑜过了嗜辣的瘾后,红着嘴巴,喝着茶水清口,对于敬酒只是温和一笑,随后便被赵庆阳大包大揽过去了。
如此往复两次,众人也明白今个这位徐瑾瑜是无论如何都灌不到酒了。
于是乎,众人反而开始纷纷向赵庆阳敬酒,赵庆阳来者不拒,等坐在他身旁的徐瑾瑜抬眼看去,这才发现其脚下一片湿漉漉。
徐瑾瑜眸子闪过一抹惊讶,赵庆阳这才冲着他挤了挤眼。
徐瑾瑜不由摇头失笑,车队之中,有长袖善舞之人,那自然就沉默寡言之辈。
眼看着这来到蜀州的头一顿大餐是这般模样,不少人将目光纷纷投向了那道唯一称得上正常的板栗烧鸡。
一个个圆润饱满的板栗和鸡块挤挤挨挨,芡汁晶亮,香气扑鼻,惹的不少人纷纷下筷。
徐瑾瑜对于板栗也有几分喜欢吃随后只夹了一筷子板栗,但还未送到口中,他便不由一顿。
这板栗,竟是生的。
煮的烂熟的板栗,应该用筷子一夹便微微下陷,而自己夹到的板栗却生硬不已。
“等一下。”
徐瑾瑜突然出声,众人本沉浸在与顶头上司拉近距离的欢喜之中,这会儿茫然的看过来。
赵庆阳这会儿眼神还有些迷蒙:
“瑜弟,发生什么事儿了?”
“这道菜不能动,让驿丞请厨子过来一趟。”
徐瑾瑜声音淡淡,众人闻言先是一愣,随后不由笑着道:
“徐小大人这是怎么了?这道菜不和胃口?”
“大人嗜辣,这菜不喜也就罢了,吾等还有不嗜辣的呢!”
“大晚上的,大人就莫要折腾人家厨子了。”
……
方才徐瑾瑜未饮酒,这会儿有些人酒气上头,不免说些阴阳怪气的话。
可赵庆阳这会儿却是直接一杯冷茶泼到自己脸上,抹了把脸,让自己清醒过来,立时吓得众人纷纷闭口不言。
“来人——”
赵庆阳扬声唤道,原本就一直守在外头的驿丞立刻冲了进来:
“大人,小人在此!”
赵庆阳直接指着板栗烧鸡那道菜,沉声道:
“让做这道菜的厨子过来一趟。”
驿丞以前哪里见到过这等阵仗,这会儿忙战战兢兢的将厨子找来。
“哪个找我?”
厨子生的十分高大,他被驿丞叮嘱了一路,语气较之往常收敛了几分。
“这道菜是你做的?”
徐瑾瑜坐在原位,并未起身,厨子生的五大三粗,听了徐瑾瑜这话,顿时眼睛一瞪:
“是我做的咋么?不好吃还是咋?”
“好不好吃,暂且不论,你且自己尝尝。”
徐瑾瑜这话一出,厨子莫名其妙的看了一眼徐瑾瑜,随后直接取了一颗板栗要送入口中,可下一刻徐瑾瑜却直接非过来一根筷子将他夹着的板栗打掉。
“你这是做啥子?!”
厨子正要发怒,徐瑾瑜却直接道:
“作为厨师,栗子熟没熟你都感觉不到吗?”
厨子一脸茫然,正在这时,一只老鼠从梁上窜下来,将那颗骨碌骨碌滚到角落的板栗抱着啃了起来。
下一刻,老鼠直接四腿一蹬,一动不动!
众人见状,这才后知后觉的惊慌起来:
“你这厨子!竟然用毒栗子!”
“我差点儿就吃了!”
“你们这是驿站还是黑店?待回去,吾定要奏秉兵部!”
众人碗里有这道菜的,直接连盘子碗筷都推到一旁,残羹剩饭堆积在一起,凌乱不堪。
厨子这会儿只觉得百口莫辩,随即便要起身去盘中再夹一颗板栗:
“我自己做的菜咋个可能有毛病?不信?我尝给你们看!”
徐瑾瑜起身用筷子挡了一下厨子的筷子,环视众人一圈,语气淡淡:
“好了,吾知道你没有做。看来,这是有人不想吾等去边疆啊。”
厨子和驿丞面面相觑,有些不明白徐瑾瑜说的话是什么意思,而赵庆阳这会儿却脸色凝重起来。
这才是第一天,他突然明白为何出京之时,圣上那般凝重的语气,是为了什么。
“厨房到此处距离多远?这道菜一路经过多少人手,你们可还记得?”
徐瑾瑜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发出一声脆响,驿丞和厨子这才如梦初醒:
“我,我不知道,我就是个做菜的!”
驿丞这会儿腿都不由打弯,今个他接到贵客的时候有多么高兴,这会儿就有多么慌。
那老鼠才啃了一口就翘脚了,那要是人不得一口吃一颗,那……
“厨,厨房距离这里不过,不过七,七八丈远。这,这厨房上菜,一般都是,都是驿卒来上。可,可这道菜究竟过了多少人的手,小人是真的不知道啊!”
驿丞几乎都快要哭出来了,徐瑾瑜遂安抚道:
“不知道,便一个一个慢慢查,想来阁下也不想驿站之中有这么一个包藏祸心之人吧?
方才上菜之时,我注意到所有菜的上菜时间间隔为半盏茶的时间,并无错漏,那不知你可还记得自己的出菜顺序?”
徐瑾瑜看向了厨子,厨子听后连连点头:
“这事儿我记得清清楚楚!麻辣兔头做了后,肯定有人不吃啦,我就做了板栗烧鸡!”
厨子这话一出,徐瑾瑜微微颔首:
“若是如此,今日这么多道菜上来,最起码也需要半个时辰……而板栗烧鸡这道菜是最后上来的,这段时间足够有心人换掉里面的栗子了。”
“咋还有人这缺德的?”
厨子没忍住,小声嘟囔着,驿丞听到这里,直接把所有上菜的驿卒叫了过来。
“我记得他,他是第一个上菜的!”
有人一眼就认出了第一个上菜的驿卒,毕竟第一个总是容易给人留下印象。
徐瑾瑜随后赞赏的看了那人一眼:
“好眼力,那现在便请这位驿卒说说,他身后跟的是谁吧?”
徐瑾瑜一句夸赞,让说话之人心里雀跃了好一会儿。
随后,那驿卒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还是站出来恭恭敬敬道:
“回大人,小人身后跟着的是张览!”
张览随后一脸茫然的走了出来,赵庆阳皱眉看着其两股颤颤的模样,有些不相信这样的人能做出那样谋害人命之事。
“张览?你上菜上的是什么?”
赵庆阳的语气带了几分厉色,张览吓得腿一软,直接跪了下来:
“是,是生吃雪蛆大人!小人已经走的很快了!雪水没有化一点!”
“哦?那厨子说他第二道菜做的是板栗烧鸡,又是谁在上?”
“这……”
张览犹豫了一下,随后在人群是搜寻了一遍,迟迟没有开口。
与此同时,随着张览的沉默,气氛渐渐凝固起来,所有人都心惊胆颤的看着张览。
很显然,张览口中吐出之人,一定是这群大人们要责罚之人!
过了片刻,张览扛不住压力,这才小声开口:
“是,是小人的堂兄,他说他有些闹肚子,让我先顶上。他站在不在这儿,听说是他母亲从床上跌下来了,才跑回去瞧瞧。
大人,大人不要怪他,他就只有这一条路混口饭吃了,他不是有意早离的!”
张览随后给众人挨个叩头,赵庆阳看向了里面的刘统领,刘统领抱拳一礼,随后直接带着张览出去探寻其堂兄的踪迹了。
众人虽是酒足饭饱,可是担惊受怕之下,却也是心中惶惶。
可也在这一刻,众人看着徐瑾瑜的眼神变得不一样起来。
他们当初以为,这徐小大人许是靠着什么谄媚讨好的不当手段,得了赵世子、魏世子的看重,可现在看来……
只怕也不尽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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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凭人家随手夹一筷子菜来,都能看出里面被人动了手脚的本事,就是旁人只怕拍马也不能及!
众人遂心悦诚服离去的只是离开前,都恭恭敬敬的冲着徐瑾瑜拱手一礼:
“谢徐小大人救命之恩!”
徐瑾瑜只摆了摆手,让众人先去休息,莫要耽搁了明日的赶路。
而等众人走后,赵庆阳一屁股坐了下去,扶额道:
“真真是晦气!只是吃顿饭都能遇到这种事儿!”
徐瑾瑜倒了一盏茶水,轻轻放在赵庆阳手边:
“庆阳兄,先喝口茶解解酒吧。”
赵庆阳端起茶水,一饮而尽,可还是有些郁郁:
“幸亏这次瑾瑜你同来了,否则我们这些人栽都不知道怎么栽!
不过,方才那板栗的毒性竟有这么大,简直吓人!”
赵庆阳只觉得自己以后都不想看到板栗了,徐瑾瑜却摇头解释:
“庆阳兄说错了,那并不是真正的板栗,而是猴板栗,生食有毒。也难为那人费尽心思将生的猴板栗塞进那道菜了。”
徐瑾瑜这时也不由感叹下手之人的用心:
蜀州口味嗜辣,而京城人士大多口味没有那么重,当地的特色美食也不是一般人能接受的。
而这时,那最最正常的板栗炖鸡,便会是众人的最佳选择!
可,这等心机手段,真的只是一个小小驿卒可以办到的吗?
等到亥时三刻,刘统领回来了。
“徐小大人,大人,属下失职,张览堂兄已死!”
第 136 章
这个答案并不出乎徐瑾瑜所料, 能用那样不起眼的手段,差一点放倒他们所有人的人,怎么会给自己留下破绽?
“那张览堂兄死法为何?”
刘统领回:
“似乎是暴毙而亡。”
“似乎?”
徐瑾瑜看了刘统领一眼, 刘统领只觉得心里一突,随后忙解释道:
“属下与张览抵达其堂兄家中时,其堂兄已经暴毙而亡,属下急着回来禀报,故而并未仔细查验。”
刘统领说完这话,徐瑾瑜眼中闪过了一丝失望,刘统领随后立刻补充道:
“若是徐小大人有意探查, 属下这便再跑一趟。”
徐瑾瑜摇了摇头:
“能摸到张览堂兄这条线, 乃是我们反应足够快, 但即使如此, 也慢了幕后之人一步,这一次去蛛丝马迹必定消失一空。
罢了, 那人既然能动一次手, 就不怕其能继续忍下去。夜深了,刘统领先休息吧, 庆阳兄, 我们也该休息了。”
因为今日发生了这种事儿, 赵庆阳并不放心徐瑾瑜一个住,于是硬挤着和徐瑾瑜一个屋子:
“瑜弟,今夜风大, 你我抵足相眠, 正好可以取暖啊!”
赵庆阳说完, 便不由分说的挤进了徐瑾瑜的屋子,上下打量一番后, 直接便躺上了榻:
“这京外的条件不是一般的差,连炭盆都只点一个,这冷意都顺着骨缝钻进来呢!瑜弟瑜弟,快上来吧,一会儿着凉了。”
徐瑾瑜不由无奈的摇了摇头:
“庆阳兄,不必如此,虽说只是一个小小的驿卒,可吾等行踪不定,幕后之人十有八九没有准备什么后手。”
“啧,防人之心不可无,再说,和瑜弟住一处,我才觉得安心。”
徐瑾瑜无奈之下,只得同意。
蜀州的冬日,确实不比京城的干燥,一觉醒来,连头脸都冻的冰凉。
徐瑾瑜醒来的时候,赵庆阳正在院外练剑,院中有一棵柿子树,这会儿一片叶子被寒风吹的飘落而下,随后便被赵庆阳的剑气劈成两半。
“庆阳兄起这么早也不叫我!”
徐瑾瑜随后走到赵庆阳的身边,慢悠悠的打起太极,赵庆阳缓缓收剑,一面擦汗,一面笑脸盈盈的看向徐瑾瑜:
“瑜弟睡的香甜,我不忍打扰啊!我也不过才早日了两刻钟罢了。”
徐瑾瑜哼了一声,赵庆阳随后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练剑,等二人结束之时,已经是两刻钟后了。
徐瑾瑜和赵庆阳都出了一身的汗,倒是面色红润了些许,二人并肩往回走,赵庆阳忍不住撞了撞徐瑾瑜的肩:
“方才我观瑜弟练的招式之中,有一招倒是与瑜弟昨日打落厨子筷子上的那颗板栗有些相似?”
徐瑾瑜闻言扬了扬眉,随手拾了一颗小石子,指着三丈外的柿子树:
“树干分叉之处。”
随后,徐瑾瑜一个甩手,那颗石子以一道圆润饱满的弧线,正中树枝分叉之处。
赵庆阳都不由一愣,随后他快步走到那棵柿子树下,但见那柿子树分叉之处,被磕破一点新鲜的绿色表皮。
“那,看来瑜弟昨日还是留着力的,不过……”
赵庆阳绕着徐瑾瑜转了一圈,啧啧称奇:
“不过,我怎么没有在瑜弟身上感受到一丝内力的存在?”
徐瑾瑜笑了笑,简单解释了一下:
“不需要内力,用的是巧劲儿罢了。之前我在思武兄的迎春宴上,比试投壶之际略有感悟,后面开始慢慢练着,而今也才算小有所成吧。”
没有一点儿自保能力,他也断断不敢接下这桩一看就不怎么容易的差事。
勋贵们只看到了此事来到的利益,可若当真如此简单,圣上岂会提前数月就放出风声?
赵庆阳依旧觉得十分不可思议,等二人用过早饭,便也到了要启程的时候。
下属和兵将们已经都提前整顿好了,只等二人上马车,只不过,这一次徐瑾瑜走出去,颇为明显的感觉到了众人看着他的眼神与此前分外不同起来。
以前的眼神,大多以羡慕、嫉妒掺杂着不屑居多,而此时此刻,众人的眼神那是意外的清明正气,也颇为敬重。
徐瑾瑜抬眸缓缓扫过,看到刘统领眼下的青黑时,眉尾微微一动,等他走过去时,瞥见了刘统领衣角、裤腿上的几抹焦灰。
“刘统领这是熬了一夜?”
昨日发生了那样的事儿,虽然最后得以解决,可幕后之人却已经逃之夭夭,一时间众人士气也不由低迷。
而刘统领听到徐瑾瑜的话后,忙抱拳一礼:
“徐小大人放心,属下若是精力不济,会请副统领保护您和赵大人,不会误了差事的。”
徐瑾瑜摇了摇头,看了看刘统领:
“连夜去了张览堂兄家里?”
刘统领没有吭声,可却不由低下了头,徐瑾瑜随后又道:
“尸体被焚烧殆尽了?”
刘统领立刻不可思议的抬起头,瞪大眼睛看着徐瑾瑜,徐瑾瑜笑着点了点刘统领衣角的灰烬:
“刘统领许是太忙碌了。”
“属下失仪!”
刘统领匆忙拍了拍自己的衣摆,涨红了脸,他行伍多年,才得以有今日。
可他亦知道自己有时候确实不够会灵活变通,正巧这次镇抚边疆之事,让他看到了提升可能。
但他没有想到会这么刺激紧迫!
他只是去迟一步,那张览堂兄家中的熊熊烈火,便将所有的痕迹焚烧殆尽。
“听说,乃是张览堂兄的母亲痛心之下,随儿子去了。”
刘统领如是说着,可却低下了头,他心里憋了一口气,若是他没有猜错,这些也不过是幕后之人的设计而已。
昨夜徐小大人已经说过此事,只是他不信邪,想要弥补一二自己的过失。
但……
那场熊熊大火,将他所有傲气都烧的一干二净。
……
此事之中,张览堂兄或不无辜,可其母不然,但因职责在身,徐瑾瑜不能停下细查。
甚至,他有预感,若是他继续查也会一无所获。
那人,只怕早就已经逃之夭夭了。
不过,目前来看,那人的目的是阻止他们继续前进,其目标简单明了,所以……不想他们去边疆吗?
徐瑾瑜仔细思索着,但因为线索实在太少,就如同那青衣人一般,只要其不出手,便只能让其缩在暗处。
想到这里,徐瑾瑜忍不住蹙了蹙眉。
还是太被动了。
不过,徐瑾瑜也并非是什么喜欢郁郁不乐之人,很快他便平静下心情,甚至还有闲心在马车里用炭笔将沿途风景画下来,遇到驿站便寄一份回京城给魏思武。
赵庆阳看到这一幕,都不由心里酸溜溜的:
“好嘛,瑜弟现在是真真被魏思武那小子的狐皮斗篷,鹿皮靴子给笼络了去!
瞧瞧,都这时候了,瑜弟都还不忘让魏思武那小子也饱饱眼福!”
徐瑾瑜闻言不由勾唇淡笑,偏头看了一眼自己肩膀上的狐皮斗篷,道:
“没办法,拿人手软嘛!而且,还得是思武兄这斗篷保命,没有南下前,我亦不知这天气会这般……湿冷。”
蜀州的冷似乎只是一个开始,越往南,那随着深冬到来的寒气便越发严重。
今日已经是十二月初三,出发前带着的银丝炭竟已经用的七七八八,可即使如此,马车里面的温度也一直直线下滑。
这架马车虽然看着不起眼,可也是镇国公府出品,不管是防风御寒都是极好的。
可大抵北方的马车也不大适应南方的天气,虽然可以防风,可御寒能力便有些不足了。
是以,徐瑾瑜这两日已经开始用魏思武特意准备的狐皮斗篷御寒了。
赵庆阳到底是习武之人,不似徐瑾瑜那般怕冷,可即使如此,他看向外头的天时,眸子里依旧满是担忧。
“这才走了小一半,便已经冷的受不了,若是到了边疆又该如何是好?”
“下一站是锦州,等过了锦州,正式进入宁州就好了。”
进了宁州,便已经算是正式踏入最靠近边疆的州府了。
徐瑾瑜哈了一口气,搓了搓自己冻的有些僵硬的手指,将今日的画儿放好,这才在仅有的一个炭盆上烤了烤火。
然而,这炭盆也不过聊胜于无,只有手心有些热度,若非是肩上的斗篷,只怕徐瑾瑜这会儿都要裹着被子了。
“锦州多山,哪怕是官道也不甚好走啊。罢了,瑜弟先吃个烤橘子吧,你昨个都咳了两声,这会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要是有个万一就不好了。”
徐瑾瑜点了点头,这橘子还是他们出蜀州的时候无意间带上的,因为太过酸涩,吃的人并不多。
可这两日进入锦州之后,气温骤降,有不少觉得不适的人直接用烤橘子来治疗咳嗽,一时也无人嫌弃那筐橘子占地方了。
赵庆阳方才在徐瑾瑜画画的时候,就将橘子烤的透透的,这会儿外头黑乎乎的不起眼,赵庆阳不怕烫,直接用手剥开,露出里头黄橙橙的果肉:
“快吃吧,瑜弟,根据界碑,咱们只怕还要再走三日才能到达驿站。”
赵庆阳从没有觉得三日时间这么难捱过,尤其是他听到徐瑾瑜咳嗽的时候,吓得魂都快掉了。
旁人或许不知道徐瑾瑜什么情况,可他却知道,可也因此,他才愈发胆颤心惊。
要是瑜弟出了什么意外,他这辈子都会活在悔恨之中。
徐瑾瑜虽然有些咳嗽,可是并不严重,这会儿他慢条斯理吃下一瓣橘子,不由皱了皱眉。
又酸又苦。
让徐瑾瑜头一次没有品味食物的心情,可是对上赵庆阳那关切的眼神,徐瑾瑜只能乖乖将一整个橘子吃掉。
他刚一吃完,赵庆阳便给他递了一碗茶水,清一清口中的苦涩,徐瑾瑜面色才好一些:
“现在旁的倒是都好计较,我唯一怕的是……马匹的问题。”
“马匹?”
赵庆阳愣了愣,徐瑾瑜随后挑开了车帘,两人的马车在队伍的中间,前面押运的乃是圣上赏赐给边境将士的美酒和腌肉,后面则是一些其他辎重。
前不见头,后不见尾。
所有车辆的运行,都离不开马儿的辛苦。
这个时候,若是马匹出了问题,只怕众人要困死在此处了!
“嗯,马匹。庆阳兄不妨仔细想想,连人都受不了严寒降温,不住加衣取暖,那马儿呢?”
徐瑾瑜此前在东辰西宿的藏书阁泡了那么久也不是白泡的,尤其是东辰书院的藏书阁中,对于杂书的范围更加广阔,别说医书,就是医兽之书,那都是有所涉猎的!
而徐瑾瑜记得,关于马匹的特性,其会在寒冷季节产生一种腹痛症,这种病并不严重,但就怕没有得到及时的医治!
徐瑾瑜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后,赵庆阳有些不可思议:
“不能吧,哪里有那么恰好?”
“庆阳兄怕是忘了,若是只有我们那便罢了,可实际上,暗处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
自蜀州驿站到现在,已经过去大半月,我们眼看着就要进入锦州了。过了锦州,那可就是宁州,那人……也该动了。”
徐瑾瑜说完,又咳嗽了两声,赵庆阳来不及细思,便急急道:
“好好好,我听瑜弟的,瑜弟,那你说咱们现在该怎么预防?”
“不得让马匹休息时受雨雪浇淋,可以将备用油布给马匹御寒,另,叮嘱所有配备马匹之人,必须保证马儿入口的干草不得有霉变现象,不得让马儿随着食用野外枯草……”
徐瑾瑜将自己知道的一一叮嘱给赵庆阳,等到中午造饭休整之时,赵庆阳将这件事正式告知所有人:
“……这些要求尔等必须一丝不错的严格执行,否则若是马儿出了一星半点儿的问题,不用等圣上,吾先处置了他!”
赵庆阳一脸严肃的模样看的众人不由精神一震,随后齐齐应是。
与此同时,徐瑾瑜坐在马车之中,并未下去,他捏起一枚棋子,与自己对弈。
破绽,他已经留出来了,就看那人心不心急,会不会上钩了。
黑子落下,方才还是平局之势,在一子之间,已经见了分晓。
……
一夜过去,徐瑾瑜昨日才叮嘱了众人不要让马匹被雨雪浇淋,谁料当夜便落了雪。
幸好马匹被备用油布裹住了身子,就这么睡了一宿也相安无事。
因为天气湿冷,众人已经都没有说话寒暄的欲望,等晨起用过一碗热腾腾的薄粥并一些干粮,众人便又再度出发。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在惦记着数十里外的驿站,早些抵达驿站,早些安置妥当,到时候再泡一个热腾腾的热水澡岂不美哉?
然而,望山跑死马,现在最起码还有走整整两日才能抵达。
众人都在闷头走路,马儿被油布裹着,似乎不受寒冷侵蚀,还悠哉的摇晃着尾巴。
“吧嗒。”
是粪便落下的声音,这些声音众人早就已经颇为耳熟,这会儿鼻子也被冻的失去了作用,只闷头走着。
倒是,无人注意到马儿那本该干燥的粪便开始发软变稀。
好容易等到午间,因为徐瑾瑜的叮嘱,众人特意将马儿放在了一处没有杂草的空地上,又放足了干草,这才张罗造饭。
对于徐瑾瑜的担忧,大部分虽然被赵庆阳一通吓唬,心里怯怯,可因为觉得自己准备的颇为完善,也不怕意外,所以也就紧张了一会儿,便轻松起来。
而这里面,张礼本来只是一个小小的伍长,能侥幸得一匹马,还是因为他是兵将中为数不多会骑马的。
这还是张礼家道中落后,头一次可以和一匹马这么长时间相处,别提多用心了。
是以,等赵庆阳的命令下来时,张礼是头一个按照赵庆阳的要求,认认真真去做的。
就是去主计那里领取备用油布的时候,张礼都厚着脸皮,说了许多好话,让主计给自己分了更多的油布。
这会儿,张礼一面嚼着干硬的干粮,一面喜滋滋的打量着自己的马,他摸了摸马:
“怎么样,这油布防风又暖和,跟着咱你不吃亏!”
马儿像是听懂了一样,打了一个响鼻,别过了头。
“嘿,你这家伙,快吃快吃,这会儿就要出发了。知道这几天你受累了,等咱们到了驿站,给你弄几升豆子尝尝怎么样?”
张礼像是对待自己家的孩子一样,亲昵的说着,可是马儿似乎并不买账,在原地踏步两下,然后腹部一缩——
“吧唧!”
张礼又好气又好笑:
“给你吃豆子还不乐意了?那你想吃什么?”
张礼说完,捋了捋马的鬃毛,随后便准备替它清理一下脚下,可下一刻,张礼便不由脸色一变:
“不好了不好了!马拉稀了!”
这可不是一个好征兆!
而随着张礼一声高喊,有些没有吃完饭的人不由眉头一皱,叉腰道:
“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就是就是,这么埋汰的事儿就不能迟些再说吗?”
一时间,众人不由抱怨起来。
可张礼却急红了眼,然后便急急朝着赵庆阳的马车而去:
“赵大人!徐小大人!不好了不好了!马,马,出事儿了!”
赵庆阳本来正和徐瑾瑜用饭,外头太冷,赵庆阳轻易不让徐瑾瑜下去,这会儿听到张礼的呼声,赵庆阳立刻跳下马车,但反手就把自己掀起的帘子死死扣住,不愿意让丁点儿寒气进入。
“马出什么事儿了?”
赵庆阳不由皱了皱眉,张礼比手画脚道:
“赵大人,属下都按您所说的做了,给马儿裹了油布,也喂的好料,可是刚才马拉稀了!”
“怎么会这样,快带我去看看!是只有你的马这样还是所有的马都这样?”
这会儿距离下一个驿站,最起码还有两日的距离,这要是马匹出现什么问题……
赵庆阳一想起这事儿,就觉得头都大了。
“庆阳兄,等等我。”
徐瑾瑜挑起车帘,跳了下来,一吸寒风便不由咳嗽了起来。
少年肩上是一件纯白无暇的狐皮斗篷,长及脚踝,这会儿那抹洁白几乎与雪色相融。
随着少年几声轻咳,那红艳艳的唇一下子如同画龙点睛一般,使少年变得愈发耀眼夺目起来。
赵庆阳连忙将斗篷给徐瑾瑜掖好:
“你下来干什么?有什么事儿我回来给你说也就是了!你说说,好容易不太咳了,便有吃了一肚子的冷气。”
张礼还是头一回看到这位徐小大人,这会儿他几乎有些不敢呼吸,生怕会随着自己一口气,让这仙人一般的少年随风扶摇而去。
徐瑾瑜乖乖顺着赵庆阳的动作,将斗篷拉好,随后这才道:
“马腹病本就是因为我的隐忧,这才劳动大家忙活,其病状,我也只在书中看过,我若不亲至,要是有什么差错可如何是好?”
徐瑾瑜认真的看向赵庆阳,赵庆阳登时就知道自己劝不住了,随后也点点头:
“行,那就一起看,瑜弟这边走。”
赵庆阳随后引着徐瑾瑜朝拴着马匹的空地而去,这一路上一直有意无意的挡着风。
可如今居于野外,四面漏风,赵庆阳这般也不过聊胜于无罢了,但徐瑾瑜却觉得自己胸腔里添了几分暖意。
三人顶风朝空地而去,刚一到马群处,赵庆阳便敏锐的发现地上遗落的马粪与平时大不相同。
甚至,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这些马儿今日显得十分焦躁。
赵庆阳有一匹驯服的踏云马,是以平日对这些马匹也颇有几分手段。
可今日他拿着上好的草料走过去,递到马儿的嘴边时,它们都看都不看。
“午时放的草料,这会儿还有一大半。”
张礼心疼的看着自己的马儿,而这时,有越来越多的人聚了过来。
“怎么回事,我的马儿怎么精神这么差?”
“老天爷啊!你真真是不给人过路啊,这冰天雪地的,马出了问题,那我们可要如何是好?”
“明明都已经提前做好的预防,怎么还会这样?怎么还能这样?”
“这一路南下,历经坎坷,是不是吾等不该南下?”
“现在也不用说什么该不该的话了,马出了问题,咱们要是靠走着去驿站,最起码要走个六七日!”
“要不,丢掉辎重,咱们先骑着病马去驿站,完了再回来取东西?这些马车上都是官府的印记,料想无人敢动?”
眼看着随着众人三言两语,已经不管这些马匹的死活了,张礼却不由红了眼:
“马腹病要是不治,它们就都没有命了!甚至,它们都不能坚持到将你们送到驿站!”
“多给几鞭子就好了,张礼,你与其现在同情这些畜牲,不如想想我们怎么完成圣上的任务!”
众人在这一刻吵成了一锅粥。
第 137 章
“咳咳, 马腹痛有发病急的特性,骑病马前往驿站,最多不过十里, 其便承受不住,要役使病马此法不可取。”
徐瑾瑜提着斗篷缓缓走了过来,他方才贴着马腹仔细倾听,肠鸣阵阵,确实是马腹病的征兆。
“徐小大人!”
“徐小大人。”
众人纷纷一礼,徐瑾瑜遂走到众人面前,他抬眼扫了众人一圈, 这才淡淡道:
“方才我已经瞧过了马, 确实是患上了马腹痛病。”
“这怎么可能, 我们都是听赵大人的吩咐, 精心伺候这些马儿的!”
“就是就是!它们身上连丁点儿雪水都没有沾上,怎么会染病?”
谁也没有想到, 本来只是防患于未然的事儿, 竟是真的在此时成了真。
竟还是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界,这不是要为难死人?
“导致马腹病的原因除了寒冷之外, 还有饮食。这些日子马匹都吃的是什么?可有人专门饲喂?”
徐瑾瑜这话一出, 众人随即思索起来, 这时主计官走出来,拱手一礼:
“徐小大人,这事乃是由马倌方忠一直负责将马匹赶到固定的地方并饲喂。”
方忠随后站了出来, 一脸认真, 指天发誓道:
“赵小大人, 属下发誓,属下给马儿们喂的都是好料, 要是有一点儿霉料就让属下天打五雷轰!”
时人重誓,轻易不会随便发誓,这会儿方忠这话一出,有人不由嘀咕道:
“那马既没有受凉,又没有吃发霉的草料,怎么就突然得了马腹病?”
方忠也不由道:
“属下养马也有日子了,马匹的马腹痛病属下也略有耳闻,是以就算赵大人不吩咐,属下也断断不敢在这节骨眼上做不该做的事儿!”
“哦?那这马儿既不曾受寒,又不曾饮食出错,那这马腹痛病还能是凭空得上的?!”
赵庆阳冷冷的看向众人,从方才有人提议弃掉辎重前往驿站时,他面色就不怎么好。
他这辈子最痛恨的就是取巧之人!
“这……”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接这个话,赵庆阳挨个扫过每个人,那眼中的威压蔓延开来,让众人不由纷纷低下头去:
“这什么这?当本官前面说的话是玩笑吗?谁的马出了问题,那匹马要拉的东西,就算是背也好,扛也好,也得给本官送到下一个驿站。
若是谁再说什么弃物先逃之言,且看本官手中之剑答不答应!”
赵庆阳说完,抬臂一挥,还不等众人看清,其身侧的灌木树枝立刻齐刷刷的断出一个平整的切口。
下一刻,众人下意识的咽了一口唾沫。
随后,在众人的眼神交接之下,有人站出来道:
“我敢保证我的马没有因为我照料不周出现问题,但是方忠你……虽说你给马喂的都是好料,但你可有一直盯着马儿吃饱?
这些畜牲都嘴馋,要是谁给喂些不该吃的,那……”
方忠听到这里,就知道是有人要自己背锅了,立刻急了:
“属下虽然不曾一直盯着,可是马的草料皆有定量,马儿们都吃的干干净净,自然不会再去贪嘴!”
“你吃饱了不也还能再塞两口?这些畜牲也差不离!”
“你!”
方忠被气的红了脸,赵庆阳凝眉扫过众人,随后看向徐瑾瑜:
“瑾瑜。”
徐瑾瑜会意的点了点头:
“马匹保温问题诸君有目共睹,现在可以请毗邻之人相互印证。阁下且说,你身旁之人可有为马匹裹好油布?”
徐瑾瑜看似随意的点了一个人,可却让众人的心也不由提了起来。
旁的不说,只当初才出京城那顿晚宴之上,这位徐小大人就已经展露出自己远超旁人的缜密心思。
这会儿,被徐瑾瑜点中之人只颤颤巍巍的走出来,看了一圈众人,这才指着一人:
“我身旁是他,前面是他,他们给马裹油布的时候我都看到了。”
徐瑾瑜没有多言,又点了数人,如果此时有心人能还原此前队伍的排列,便会发现徐瑾瑜随意点的这些人正正好可以从侧面印证另一人说话的真伪。
一个人可以说谎,可若是所有人说谎……那这支队伍只怕连头一天的晚宴都无法度过。
等徐瑾瑜问完之后,随后冲着赵庆阳点了点头:
“无人说谎。”
众人这才齐齐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压力给到方忠。
明明是大冬天,可方忠却汗出如浆,他百口莫辩,现在就连小徐大人都向着旁人,他,他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别紧张,我们先去看看草料的储备,一般来说,马通人性,也不会吃陌生人的东西。
方才我瞧过了,出问题的马儿不在少数,既然马儿没有受寒,那么草料的问题便更大一些。
不过,既然方忠你敢立誓,那我便且信你之言,是以现在我们先看看草料到底如何吧。”
徐瑾瑜说的很仔细,方忠原本颤抖的双腿渐渐恢复了平静,他重重点头:
“属下听徐小大人的!”
随后,众人至押运辎重的马车前,方忠向徐瑾瑜介绍:
“徐小大人,这里便是我们带出来的草料,因着路上下过两场雪,有些草料难免出现问题,属下一直定期察看,清理,断断没有将霉变的草料给马儿吃的。”
赵庆阳不等徐瑾瑜动手,便撑着伞上前,用剑将整车的草料都勾出一部分检查,并没有什么问题。
而这时,一旁的主计也低声道:
“方忠就是因为人太老实,所以才被安排来当马倌,这段时日所有的草料损耗,他都在属下这里报过,十分仔细。”
草料本不值钱,主计手里过着百余人的用度,对于这些小节本不欲让方忠禀报的这般勤勉,可方忠却从未耽搁过,老老实实,本本分分,从不虚报,谎报。
是以,到了这一步,主计也愿意为他说句公道话。
而随着主计这话一出,方忠有些狼狈的别过脸去,眼睛微微泛红。
“最近一次草料的损耗报备是哪一天?损耗的草料又是如何处置了?”
主计思索了一下,回答道:
“属下记得,正是今日晨起之时,是押运草料的一辆车子渗了水,草料有些受潮了。
至于损耗的草料,属下让人直接丢在路边了……不会是有人在那个时候偷换了马匹食用的草料吧?”
主计不由微微睁大了眼,这个可能性不但很大,而且十分保险!
只要将丢失在一旁的霉变的草料和正常的草料互换,再混进马匹正常食用的草料,可谓是神不知鬼不觉!
而那些丢弃在路边的草料,又有谁去仔细看看,其究竟没有霉变?
主计这话一出,众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有人终于后知后觉的喃喃道:
“是了,晨起之时,吾等整顿造饭需要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能做的事儿可太多了。”
“不是,那这人图什么?!他是想要和我们一起困死在这么?”
“就是就是,现在马出了问题,我们一路带着的补给也不够这么多人支撑太久。”
“到底是谁干的这种事儿,要是被抓出来,我非得给他点儿颜色看看!”
“是刘前吧,他用早饭的时候说自己要去解手,去了老长时间呢!”
“少污蔑人!我和张礼一起去的,我还想说王信你呢,明明周围有干柴可以生火,你为什么非要往林子里钻,马匹可就拴在林子里的空地上!”
“你最可疑!”
“你最可疑!”
眼看着众人你怀疑我,我怀疑你,就要吵作一团,徐瑾瑜突然轻咳两下,众人一下子安静下来:
“徐小大人,您来说,到底谁最可疑!”
众人尚且不觉,可却已经自发开始以最开始因为出身被人并不瞧得上眼的徐瑾瑜为首了。
经过方才众人的一番争辩,现在可疑之人一共有三人,分别是刘前、王信和李寻。
其中,刘前在用饭前曾经外出解手过一回,他说自己腹痛,所以曾有两刻时间不在。
至于他说的证人张礼,张礼只是小解,所以最多和他在一处有半盏茶的时间,是以刘前仍有嫌疑。
王信则是独自去树林里拣树枝回来烧火,但刘前说自己曾经在不远处看到可以燃烧的干木枝,王信辩解自己没有发现,因其言辞可信度有待商榷,故而存疑。
而最后一位,李寻那就更有意思了。
其本来在众人之中便不显眼,就是曾经在那场晚宴之时,让人频频敬赵庆阳的酒,而他却一直很没有存在感的沉默坐在角落。
是以这一次李寻的离开,众人本来都没有发现,还是打饭的厨子发现多了一碗饭,才反应过来。
而李寻对于这件事保持沉默状态,是以这会儿众人纷纷将矛头都指向了李寻:
“一定是李寻!只有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的,只知道他是用饭快结束的时候才过来的!”
“就是!刘前和王信虽然有些可疑,可仔细算下来,还是李寻的疑点最大!”
“李寻乃是兵将,可以到处走动,他能做的事儿了太多了!”
众人开始对李寻这个人抽丝剥茧起来,可是因为李寻平时的存在感实在是太低了,所以众人只找到那么几个疑点。
而李寻这会儿也百口莫辩,存在感太低成了他这次被众人攻讦的理由。
“我,我就是收到一封信,说有一桩关于……徐小大人的秘事要告知我,让我去一趟林子里。”
终于,李寻忍不住了,这才低声吐口。
徐瑾瑜听到这里,不由眉头微微扬起:
“关于我的秘事吗?事无不可对人言,我问心无愧,你大可道来。”
李寻涨红了脸,半晌才道:
“可是,我没等到人。”
李寻这话一出,众人一片嘘声,李寻也知道自己这话一出,大家肯定都不信,一时不由有些绝望。
“一定是李寻,赵大人,您定要狠狠处置了李寻,以证队中风气!”
一旁的刘前抱胸,冷冷的看着李寻,似乎是因为自己因为李寻受过,心中不满急了。
赵庆阳却只抬眼皮淡淡的看了他一眼:
“你这是指使本官做事了?”
刘前不由脸色一变,随后拱手道:
“属下不敢,还请大人见谅!”
赵庆阳冷冷的瞥了他一眼,并不言语,刘前只保持着拱手的姿势,一动不动,不多时,便已经因为保持一个姿势不动,出了一身的冷汗。
有刘前这么一个例子比着,众人一时都噤若寒蝉,纷纷低下头,不敢吭声。
与此同时,徐瑾瑜再度扫视了众人一眼,随后发出了一声轻笑:
“庆阳兄,别吓到大家了。其实,诸位说了这么多了,我倒是有件事儿忘了告诉诸位。
昨夜庆阳兄告知诸位预防马腹痛病之后,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我这人可能是有些太过谨慎……所以便特意拜托了刘统领秘密守在马群旁。”
徐瑾瑜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等众人纷纷被吊起心,抬起头后,他那含笑的声音才又想起:
“也就是说,马群处发生的所有,刘统领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徐瑾瑜话音落地,人群中有人顿时变了脸色,随后,徐瑾瑜这才慢悠悠道:
“说说吧,刘前,你换了马的草料究竟意欲何为?”
刘前彻底站不住了,直接腿一软,坐在了雪地里。
“我,我没有!徐小大人,,你这是想诈我?刘统领,刘统领用饭的时候,我还见过!”
他做事前,最怕的就是遇到这些乱转巡逻的兵将,也就只有用饭的时候,他们可以稍稍放松一些。
而这些,刘前都曾仔细观察过。
刘前如是说着,随后看了一眼李寻,大声道:
“是了,那日就是李寻问过徐小大人你,徐小大人你不能因为一己私欲就袒护他啊!”
李寻一脸茫然的抬起头,不明白怎么这件事就又转回了自己身上。
徐瑾瑜听了刘前这话,也不发怒,只是眼神平静的看着他:
“我不需要袒护任何人,李寻是冤枉的,确凿无疑。此事诸位请我来断,李寻为何好端端的说起密信之事?
他不知道此事或许会让我心生芥蒂吗?可是他在犹豫之下,还是说了,那么他话语的真实性便大大提高。”
刘前听了徐瑾瑜的话后,还想争辩,徐瑾瑜只瞥了他一眼,便又继续说道:
“除此之外,方才你急切的想要至李寻于死地,甚至不惜得罪庆阳兄的举止,你当真觉得合乎常理吗?
毕竟,你可是能在那场晚宴之上连敬了庆阳兄六杯水酒,也能舌灿莲花的让庆阳兄笑的开怀之人,你,会做这么草率之事吗?”
“只有一个可能,你急了。”
徐瑾瑜此言即出,刘前顿时面色一白,下一刻刘统领直接走出来,一脚将其踹倒在地:
“你以为你看到的本统领就是真正的本统领吗?兵将和官吏的灶台可没有搭在一起!
本统领不过是让属下代替本统领在灶台前转了一圈,没想到你还真当真了!也不枉本统领在雪里蹲了那么长时间,这才逮到了你!”
刘统领这会儿鼻子和耳朵尖都已经冻的通红通红的,可他一想到方才刘前想要攀咬徐瑾瑜的模样,便忍不住又踹了他一脚。
要不是徐小大人神机妙算,早早派遣自己去蹲守,他还真不知道这支队伍里什么时候混进来了,这么一个心怀叵测的蛀虫!
若是等到此事传回京中,哪怕圣上不怪罪,他在同僚面前,只怕也无颜抬头。
刘前被刘统领踹的痛呼一声,随后恶狠狠的扫了一圈众人:
“这回算你们走运,有徐小大人帮着你们,下回可就不一定了!”
刘前说完,嘴角已经流出了一条黑色的血线。
“他服毒自尽了!”
赵庆阳不由惊呼一声,刘前笑了起来,口齿间满是乌黑血液:
“主上,属下为您尽忠了!”
随后,刘前顷刻气绝。
刘统领忙上前探了探刘前的呼吸,摇了摇头:
“又让他死了,属下失职,还请大人降罪!”
赵庆阳这会儿也有些复杂,刘前死的太快了!
眼看着刘前死了,众人虽然心中痛快,可是情绪依旧十分低落。
下一刻,说时迟那时快,徐瑾瑜直接疾声道:
“刘统领,速速卸了王信的下巴!”
刘统领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可却身子已经先动了起来,将方才最安静,看起来嫌疑最小的王信直接制住跪倒,并卸了下巴。
“续,续笑大任,泥者是……”
王信一脸懵的看着徐瑾瑜,但下一刻,刘统领便从其齿缝中,小心翼翼的取出一颗毒囊。
“啧,这东西放在嘴里还敢吃饭说话,也不怕一个不小心就气绝身亡了?”
赵庆阳看着刘统领呈上来的毒囊,忍不住讥讽道。
王信看到毒囊之时,也是脸色一白,眼神凶狠的盯着徐瑾瑜:
“泥,怎么,发线的?”
王信说话含含糊糊,徐瑾瑜只看他的口型,也就明白了。
徐瑾瑜闻言遂看了他一眼,眸子含笑道:
“那你不妨猜猜,我顶风冒雪,就是为了抓一个本就知道名姓的奸细吗?”
王信不由一噎,一双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徐瑾瑜这才不紧不慢道:
“其实,早就在那场晚宴之时,我便知道队中有奸细了。既然要保证队伍中的主要之人吃到那盘猴板栗炖鸡,只凭简单的口味只怕还不够。
倘若,那时我没有发现那板栗的问题,你或者刘前当真不会劝菜吗?”
徐瑾瑜这话一出,王信的眼睛顿时瞪得更圆了,瞳孔也不由放大。
显然,徐瑾瑜这话已经将他们当日的所有打算戳破。
怪只怪,那徐瑾瑜动手太快,他们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跟着队伍走出这么老远!
王信这会儿吃了徐瑾瑜的心都有了,偏偏徐瑾瑜对于王信的目光并不怵,甚至还缓步过来,居高临下的看着。
少年白衣胜雪,不染纤尘的看过来,眉眼间噙着霜雪特有的冷漠,冰凉的指尖捏着王信的下巴抬起:
“生气了?我亦想不通,在座的诸位,都曾与你同朝为官过,在这样的地方给马动手脚,你怕是没想让他们活下去吧?”
王信冷哼一声,徐瑾瑜随后甩手丢开了他,声音依旧淡漠:
“今日,你与刘前演了这么一出双簧,甚至还将你们的替罪羊都已经找的妥当,这等心思确实精巧。
只不过,若是你们没有将李寻拉下水,我还真不能彻底确定队伍里竟是有着两头中山狼。”
李寻又一次茫然的抬起头,看着不远处的两人。
他真的不明白,怎么话题老是能转回他身上!
王信听了徐瑾瑜这话,一时分外疑惑,甚至都不由收敛其自己凶狠的眼神,想要请徐瑾瑜解惑。
可徐瑾瑜说到这里,就不说了。
“刘统领,把人带下去吧,好好审审。”
王信:“?!!”
人干事?!
“续……唔唔——”
王信被带走时,气的咬牙切齿的想要喊徐瑾瑜的名字,刘统领怕惊扰了徐瑾瑜,直接顺手拿了一块破布给其嘴堵的严严实实,噎的王信直翻白眼。
王信被带走了,可一支百余人的队伍里,无端混入两个异端,偏偏还与他们朝夕相处了这么多的时日都无所察觉,一时间众人只觉得毛骨悚然。
这一次,刘前和王信是对马下手,那下一次呢?
倘若徐小大人没有将这二人揪出来,那是不是下一次这两人的刀就会架在他们的脖子上了?!
“我,我想回去了,这哪儿是办差,这是要命的差事!”
“皇命难为,可是现在到了这一步,咱们就是硬着头皮往下走,那也走不下去了啊!”
“马病了,这么多的东西辎重要是送不到边疆,咱们这差事也失败了一半。”
“唉……”
一时间,众人不由唉声叹气起来,队伍里一片愁云惨淡。
要是这次差事办不好,等圣上降罪下来,最先受灾可不就是他们这些下边人?
那赵世子背靠镇国公府,最多也不过是小惩大诫。
徐小大人呢,小小年纪就被圣上派此重任,也是简在帝心的,圣上舍得责罚吗?
如此细细算下来,最后倒霉的还是他们!
“拉吧,就像赵大人说的那样,拉到驿站,能拉多少算多少。”
这样,还能希望到时候圣上能看在他们没有临阵脱逃的份儿上,从轻处置。
众人眼看着队伍里出现了这样的事儿,一时也不敢乱说话,一个个便准备闷头做事。
却不想,正在这时,徐瑾瑜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马群,低声道:
“倒也不必如此,马腹痛而已,我知道治疗的法子。”
第 138 章(修)
徐瑾瑜这话一出, 不说旁人,就连赵庆阳都忍不住侧目,徐瑾瑜只是淡淡一笑, 并未解释。
他既然敢做局借机将奸细引出队伍,自然要有兜底的准备。
随后,徐瑾瑜请赵庆阳去马车上将自己在上一个驿站时,让驿卒悄悄买的一套银针取过来。
徐瑾瑜不说,赵庆阳还不知道这事儿,他没想到瑜弟连自己都瞒!
等到银针取来,徐瑾瑜迅速在马儿的三江、分水、耳尖等穴位落下数针。
一旁的方忠都看直了眼, 连连道:
“对对对, 去岁落雪的时候, 京里就有一匹马受凉腹痛, 当时的马医就是这么治的!”
此番出行,谁也没有想到马匹会出问题, 所以并未对此事做以准备, 谁能想到……
徐瑾瑜这些天顶着寒气画画的本事就体现出来了,这会儿即使手指已经冻的发僵, 可还依旧稳稳当当。
随着第一匹病马的好转, 众人眼中一下子迸发出惊喜的光芒:
“徐小大人真是神了!”
“什么叫路转峰回?这就是啊!”
“那刘前若是还活着, 只怕也要给气死了!他们费尽心思又有什么用?”
众人纷纷惊喜的欢呼着,随后厨子让人去收集干净的雪和柴禾,让大家先暖和起来!
与此同时, 一旁的李寻又一次被忽视了, 他静静的站在原地, 观察着徐瑾瑜的一举一动,眼中情绪复杂。
从徐瑾瑜给第一匹病马到最后一匹病马诊治完, 足足过去了整整三个时辰!
到最后,是赵庆阳搀扶着徐瑾瑜上了马车的。
一上马车,那点儿暖意扑面而来,却是让徐瑾瑜不由眯了眯眼:
“下去前未曾觉得什么,这会儿我才觉得还是咱们的马车暖和!”
赵庆阳低着头,没吱声,一上马车就直接将橘子拿起一颗在架子上烤。
这一路,那筐橘子也消耗的所剩无几,也就他们马车上还有两个。
原本,赵庆阳数着日子,这橘子是要给徐瑾瑜留着明天吃的,可方才徐瑾瑜在外头结结实实冻了那么久,他哪里敢耽搁?
这会儿,赵庆阳只闷头不说话,徐瑾瑜自己倒了两杯茶水,给赵庆阳了一杯,他才端起另一杯缓缓饮下。
“呼,舒服!庆阳兄,别不高兴了,快喝些热水暖暖身子吧。否则若是因此着凉受寒,那可就是我的不是了。”
徐瑾瑜笑吟吟的说着,赵庆阳忍不住抬起头,看着少年那柔和如沐的浅笑,他抿了抿唇,终究还是没忍住道:
“你倒是会想着别人,怎么也不想想自己,这两日我连马车轻易都不让你下,为的是什么?”
赵庆阳心里憋着火,那两个奸细已经都在队伍中那么长时间了,哪里至于瑜弟在这节骨眼上,去谋算这事儿了?
徐瑾瑜饮毕最后一口茶水,赵庆阳也将橘子烤好了,只是今日的橘子是赵庆阳带着怒气烤的,很是火大,黑不溜秋。
等赵庆阳直接剥开后,更是一股子橘子烤熟后特有的苦味便弥漫开来了。
徐瑾瑜这两日吃烤橘子吃的看到它就觉得嘴巴发苦,这会儿连话都没有说完,他便皱起了脸:
“庆阳兄,这橘子我能不能不吃?其实我没什么大事儿……咳咳。”
徐瑾瑜刚咳嗽完,就看到赵庆阳用幽幽的目光盯着自己,一时也不由尴尬的别过眼去。
“这是现在整支队伍里唯二的两颗橘子。”
赵庆阳的语气没有起伏,徐瑾瑜眉头皱了一下,有些犹豫。
“橘子凉了,这烤橘子就没有效力了。”
赵庆阳做出一幅任由徐瑾瑜选择的模样,徐瑾瑜不由无奈一笑,终于还是眉头紧锁的将热乎乎的烤橘子吃了下去。
随后,徐瑾瑜便被难吃的五官移位。
赵庆阳见状这才哼了一声,但还是于心不忍的倒了一杯茶水让徐瑾瑜清清口。
“算了,长了一颗聪明的脑袋,却生了这么一幅身子,真真是欠你的!”
赵庆阳口中念着,但还是将那碗茶水送到了徐瑾瑜的唇边,徐瑾瑜喝了两大口,这才将口中的苦味顺了下去。
“庆阳兄才欺负人,明明之前你都练出烤橘子烫而不焦,酸而不苦的本事了!”
徐瑾瑜忍不住抗议,赵庆阳闻言又哼了一声:
“那怎么办,今个我发挥失常了呗!就像,我没有想到某个人竟然自己私自设下这么一个局。
你可知道,若是那两个家伙再狠心一点儿,马都没了,你怎么办?我还准备到了驿站先给让大夫先给你好好瞧瞧呢!”
“不会,自从晚宴之事发生后,我便拜托刘统领一直派人暗中观察队伍中的每个人。
他们都没有与外界接触的机会,不会有机会做手脚。正因如此,他们才会在我抛出饵料的时候,义无反顾的上钩。”
徐瑾瑜认真的说着,赵庆阳顿时一噎,看着徐瑾瑜一无所觉的模样,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道:
“既然你心里早有成算,为何非要选在这时候?”
“这是最好的时机。咱们已经进入锦州了,庆阳兄不妨猜猜,那幕后之人可还愿意看着咱们继续前进?
与其被动的等他们不知何时动手,不如我先为他们做局,请君入瓮,方能万全。”
徐瑾瑜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就气的赵庆阳直瞪眼:
“反正你就是把什么都算了,就是没想过你自己呗!”
徐瑾瑜听后,眨了眨眼:
“这不是有庆阳兄为我考虑吗?”
“少贫!”
赵庆阳没好气的说着,徐瑾瑜看着赵庆阳余怒未消的模样,只得软下声道:
“再者,若是真等到下一个驿站,谁知道那驿站之中有没有幕后之人的内应。
届时,二者联手,庆阳兄以为只有我一人可以抵挡得了吗?况且,若是庆阳兄因此受了什么意外,我亦是无法接受的,倒不如将危险的萌芽扼杀在摇篮之中。”
徐瑾瑜一字一句的说着,那副恳切的模样,终于让赵庆阳面色微松,随后道:
“罢了,事情已经如此了,今夜我便把那最后一点儿银丝炭烧完,瑜弟你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出差错。等到明日,我再想别的法子取暖!”
马匹还需要休整一会儿,今日最多可以赶半天的路而已,赵庆阳心中不免担忧。
徐瑾瑜也知道赵庆阳的担忧,这会儿也不多言,只乖乖点头。
别的不说,这一路,庆阳兄确实将自己照顾的很好。
马匹休整了一个时辰后,大部队开始缓慢的动了起来,徐瑾瑜将自己缩在狐皮斗篷之中,整张脸小的仿佛可以被一只手盖住。
赵庆阳看了一眼,又忍不住再看了一眼,徐瑾瑜本在闭目养神,可身旁的动静他也不会忽略,这会儿他缓缓睁开双目,语气无奈道:
“庆阳兄,又怎么了?你老盯着我,我睡不踏实。”
“啧,睡着还睁半只眼,有我守着你怕什么?”
“我没怕,就是……庆阳兄你动静再小点儿我就不会发现了。”
徐瑾瑜伸出手,掐着小拇指示意,赵庆阳听后有些不耐的摆了摆手:
“知道了知道了!”
马车走的快了起来,徐瑾瑜被晃得昏昏欲睡,赵庆阳终于没忍住道:
“瑜弟……”
徐瑾瑜听到赵庆阳的声音时,就知道自己这一觉是补不上了,赵庆阳对上徐瑾瑜那双带着困意水汽的桃花眼,后知后觉自己打扰了徐瑾瑜的浅眠,一时不知自己该不该开口。
但徐瑾瑜这会儿已经坐正了,眸子里的困意也转为了清醒:
“庆阳兄,你有什么话,便问吧,不然我觉得你怕是到了今夜都得碾转反复的在马车上烙烧饼了。”
“瞎说!”
赵庆阳随后看了徐瑾瑜一眼,将自己冷静下来后,回想起今日发生的事产生的疑问忍不住道来:
“瑜弟,你今日说,你之所以能揪出王信,乃是因为李寻之故,这中间究竟有什么关窍?”
不说那王信被徐瑾瑜吊足了胃口后拖下去如何气愤,就是赵庆阳这会儿心里也跟有只小猫儿似的,挠啊挠的,这才数次惊扰到了徐瑾瑜。
徐瑾瑜听了这话,看着赵庆阳那求知欲极强的眸子,忍不住摇了摇头:
“原来是这事儿,我还以为庆阳兄不感兴趣。”
赵庆阳轻咳一声没有接话,却是一脸期待的看着徐瑾瑜,丝毫不敢懈怠,就怕露听了什么。
“其实这件事很简单,不知庆阳兄有没有发现,这支队伍唯一一个好处就是它的规矩和纪律性。
刘前和王信二人离开队伍,自然不会只有他们双方看到,所以他们才要先下手为强,通过同伙来有限的透漏信息。”
这也是刘、王二人为什么非要站出来指证对方的原因,与其让旁人说出二人离开之时的情状,再万一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那他们所想要隐瞒的,不就功亏一篑了?
赵庆阳听的只顾点头,徐瑾瑜笑了笑继续道:
“至于说,为什么从李寻身上找到线索……他们二人如此行事,且为自己找好了替罪羊,种种谋算确实精妙无双。
可是,一个合格的设局者,是要保证细节的完善性的。庆阳兄不妨想想,李寻被设计出嫌疑的理由时,刘王二人是否要确保替罪羊真的上钩?”
“啊?”
赵庆阳只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痒,似乎要长出智慧的大脑来了。
“是以,这二人分工十分明确,刘前去换草料,王信则保证替罪羊李寻到位。
而根据他们所提供的证词,王信去了林子里,李寻……也去了林子。
树影憧憧,又是冬日,王信只需要匆匆一瞥看到李寻的身影,可就已经保证计划的顺利实施了。”
徐瑾瑜话毕,赵庆阳还有些浑浑噩噩,这里头一环套一环,但凡脑子转的慢点,都一时半刻反应不过来呢!
可偏偏,这会儿徐瑾瑜却颇为风轻云淡,仿佛信手拈来一般,赵庆阳不由咽了咽口水:
“难怪魏思武那家伙说,我若是带上瑜弟也就不用操心了,这哪儿是不用操心,这是一路我就算躺着也能顺利完成圣上的任务了啊!”
徐瑾瑜听到这里,摇头道:
“只怕不行,庆阳兄,我们越靠近边疆便越危险!否则我这一次抛出饵的时候,未尝不会有一星半点的漏洞。
可,刘王二人此刻已经顾不得旁的,只一心要致我们于死地,这恰恰说明了前路的凶险!”
赵庆阳听到连徐瑾瑜都这么说的,一时原本轻松的姿态也不由缓缓坐正,他看着徐瑾瑜小声的说道:
“那瑜弟的意思时,这边疆怕是去不得了?”
“去,怎么去不得,幕后之人有他的百般算计,圣上又未尝没有后手。”
徐瑾瑜低低的说着,赵庆阳只觉得脑袋一空,一脸茫然的看向了徐瑾瑜:
“瑜弟……”
徐瑾瑜甚至不用等赵庆阳将话说完,便已经知道他想要说什么了:
“李寻。”
徐瑾瑜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下了这个名字,而赵庆阳看到后不由眉头一皱,他压低了声音几乎用气声道:
“瑜弟是说……这个李寻是圣上派来的人?”
“八九不离十。”
徐瑾瑜抄着手,缩在斗篷里,闲闲的靠在车壁上:
“边疆之战已经打了数年,圣上苦其久矣,宣抚使之职兹事体大,但因其受限于身份之故,圣上不得不派你我二人明面前往。
可若仅仅如此,以你我二人的阅历,真的可以轻而易举的完成镇抚重任吗?”
宣抚使虽然有一个抚字,且朝廷中人与勋贵们都看上了这抚慰民心所带来的利益,可却无人敢将目光放在前面的镇字上。
盖因,若要如此,以如今圣上手中人才短缺程度来看,只怕要圣上亲自前来才有用。
赵庆阳听了徐瑾瑜的话,一时有些难以接受:
“那余地的意思,我们只是被圣上当一个吉祥物派来边疆转一圈?
而圣上,私底下还派……来密查边疆之事?”
赵庆阳终究还是没有将李寻的名字说出来,今日发生了刘王二人之事,赵庆阳心里也是有些惊弓之鸟的。
“不知庆阳兄可有注意到李寻的手?”
徐瑾瑜声音很低,赵庆阳随后仔细回忆了一下,可还是一无所获,只得摇了摇头:
“习武之人的手,无甚稀奇的。”
徐瑾瑜闻言不由轻笑一声:
“可他的手背上有数条血痕,看着有些是累此叠加的。”
“这又能说明什么?咱们一路走来披荆斩棘,他被荆棘划伤了手背,也是情有可原。”
赵庆阳还是有些不解,徐瑾瑜随后道:
“那是鸟类在其手上停留时,不小心留下的痕迹,曾经我便被山长的鸽子划过两次,不过李寻手上的痕迹稍微明显一点,且一直经久不去,应当是鹰类猛禽吧。用猛禽传信……”
徐瑾瑜轻笑一声,不再多言。
赵庆阳:“……”
赵庆阳已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而徐瑾瑜说完这些后,抬眼看了一眼窗外:
“而且,若是我没有猜错,以这两次我化解危机的能力来看,最迟到我们抵达驿站,当夜李寻便会找上门来。”
徐瑾瑜说完自己的推测之后,感觉周围有些安静的过分,不由看向赵庆阳。
却不想,赵庆阳这会儿已经背过身去,骨碌骨碌滚到了马车的角落,看着车壁面壁思过起来。
“庆阳兄,你这是?”
徐瑾瑜十分奇怪,而赵庆阳只闷闷道:
“瑜弟,你先别说话了,让我先替我们老赵家问问祖宗,为什么我们赵家的儿郎就没有一个聪明脑袋呢?”
徐瑾瑜听罢,不由莞尔:
“瞧庆阳兄你说的,我虽然在推敲之上略有几分心得,可在习武上却是一窍不通,又如何能与庆阳兄你相比呢?
人无完人,就算是圣贤也有力所不能及之事,庆阳兄,又何必自苦呢?”
赵庆阳听了徐瑾瑜的话后,终于翻了一个身,转过来看着徐瑾瑜:
“可我总觉得,我这样会给瑜弟拖后腿的。”
赵庆阳有些郁郁,徐瑾瑜随后也歪倒下来,将手臂枕在脑后,和赵庆阳一起看着摇摇晃晃的马车顶:
“不会。就像这段时日庆阳兄一直照顾我一样,我也希望可以为你我共同的任务尽一份心。”
赵庆阳听了徐瑾瑜这话,便知道这是瑜弟用来宽慰自己的,毕竟自己有几斤几两自己还是知道的,但赵庆阳却没有再多说。
男儿当自强,说的多了,反而显得自己太过斤斤计较,觉得不足之处,慢慢听着、学着补上便是。
此刻,赵庆阳想了许多,等他看过去的时候,便发现徐瑾瑜已经睡沉了,他不由无奈的摇了摇头给徐瑾瑜盖好了斗篷,嘟囔道:
“看吧,费脑子厉害,也容易困!”
赵庆阳轻手轻脚,徐瑾瑜并未醒来。
原本,赵庆阳准备将银丝炭彻底用完,好给徐瑾瑜今夜取暖,先度过眼前的困境。
却不想,柳暗花明又一村。
一行人在前面不远处找到了一个颇大的山洞,似乎是一个废弃的兽洞。
那里面一进去便温暖得宜,还有一阵气流吹拂过来,是个极好的安营地,于是众人便决定今夜便在此安营扎寨了。
“真是奇了,没想到到处都冰天雪地的,反而是这里温暖如春,这不会是温泉吧?”
“要是真有温泉就好了,在上个驿站的时候,条件不好,我都没有好好洗漱,这两日也最多用雪抹一把脸而已!”
“是啊,等咱们回到京城,只怕要变得连圣上都不认得了!”
最终此番出行连续经历了两次惊险的动荡,可以让众人在短短的时间飞快的熟稔了起来。
这会儿,人们一个个语调轻松的说着打趣的话,而徐瑾瑜也难得被赵庆阳允许从马车里走出来,来到温暖的山洞之中。
山洞之中,很是温暖,只不过偶尔会有一些刺鼻的异味传来,徐瑾瑜嗅了嗅,最后便顺着气味传来的方向朝前走去。
徐瑾瑜走了约莫数十步,便看到一些散碎的黄色石头被堆积在角落。
“瑜弟!”
赵庆阳一下来就发现徐瑾瑜没了踪影,连忙四下张望,而徐瑾瑜看了那石头一眼,遂回答道:
“我在这儿。”
徐瑾瑜随后走了过去,与众人难得热热闹闹的用过了一顿晚饭,众人在这个温暖如春的山洞里睡了美美一觉,等第二天离开的时候,他们还有些恋恋不舍。
因为有这么一个温暖的山洞作为周转,众人终于在次日的傍晚时分,抵达了最近的一个驿站。
这座驿站乃是作为蜀州与锦州二者之间交通枢纽的重要存在,而随着两地的交易、贸易往返造就了这个驿站的规模出奇的大。
等徐瑾瑜在驿站扫视一圈后,便发现此地的地理位置十分的精妙。
其占据据了蜀州到锦州的咽喉要道,乃是平时可做两地联通之桥梁,战时即可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这等神奇的地理位置,徐瑾瑜还是头一次见到,不免多看了几眼。
但因他生就一张少年模样的面孔,又面容绝佳,且目中带着几分纯粹的欣赏,驿丞都不由介绍道:
“这位大人可是头一回来我们锦州?我们锦州多山地,到处都是崇川峻岭,一等一的凶险,咱们这儿都算不得什么,您有空可以往南再多转转,那儿是咱们大盛边境,也是越人无法越过的天险。”
徐瑾瑜听罢驿丞热情的介绍后,也是拱手一礼,笑着称是。
这一回难得来到这样大型的驿站之中,可众人却没有什么大肆宴饮的心情,属实是一招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因着如此,众人都规规矩矩吃着按芬例送来的饭菜来充饥,唯一称得上舒心的便是这座驿站中供应的热水很足,众人终于实现了美美的泡上一个热水澡的愿望。
徐瑾瑜本来也想泡一个热水澡,可却被赵庆阳眼疾手快的拦住了,非要让他先请个大夫瞧瞧。
等大夫来为徐瑾瑜诊过脉后,得出了他只是轻微受凉的诊断之后,又开了三剂汤药,这才离去。
“这下子庆阳兄可算是放心了吧,我早就告诉庆阳兄了,我没有什么大事的。”
徐瑾瑜也有些无奈,他到底也仔细钻研了医书那么久,一个简单的着凉咳嗽他还是能诊出来的,哪里值得那么大动干戈了。
“人家都说,医者不自医,请大夫来瞧瞧,瑜弟轻松我也放心不是。”
赵庆阳和徐母一样,是被当初徐瑾瑜一出考场就晕过去的一幕给吓到了,这一路都有些应激,徐瑾瑜知道其是因为担心自己,所以也没有在和赵庆阳争辩。
之后,就在徐瑾瑜和赵庆阳就自己能不能泡热水澡,而进行的另一场激烈争辩的时候,门被敲响了。
“赵大人,徐小大人。”
李寻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第 139 章
赵庆阳听到声音的时候, 震惊到失语,已经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
瑜弟……还真是一天都不多说啊!
“稍等。”
徐瑾瑜扬声说了一句,随后起身去开门, 门一开,李寻还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手中提着一个食盒:
“路上承蒙徐小大人关照,属下这里有一剂止咳的偏方,特来献给徐小大人。”
“外面冷,进来说话吧。”
徐瑾瑜遂请李寻入内,李寻忙道:
“多谢徐小大人。”
李寻跟着徐瑾瑜进门, 随后便看到了意料之内的赵大人, 只是今日赵大人看着自己的眼神, 属实有些奇怪, 让李寻心中不由有些疑惑。
不过,这与自己今日来此所为之事无关, 李寻也没有什么探究之意。
“赵大人。”
李寻行了一礼, 赵庆阳这才回过神来,徐瑾瑜也关好门走了过来。
“李大人, 坐下喝口茶水?”
徐瑾瑜这话一出, 让本来犹豫着要怎么开口留下来的李寻顿时如蒙大赦:
“有, 有劳徐小大人了!”
徐瑾瑜只是笑笑,并未说话。
锦州第一驿站不负盛名,这间屋子不大, 可麻雀虽小, 五脏俱全。
徐瑾瑜临窗而坐, 赵庆阳坐在他的对面,李寻则坐在他的左手边, 这会儿小泥炉正无声的燃烧着,徐瑾瑜将水壶放上去,状似漫不经心道:
“李大人是哪里人?此番走的急,队伍中的大人们,我都不太熟。正巧今日李大人来了,咱们说些家常话。”
李寻听了徐瑾瑜这话,没忍住抽了抽嘴角。
不太熟就能将刘、王二人揪出来,这要是熟了,那两人只怕连头一夜都过不去吧?
想归想,李寻还是老老实实道:
“我是晋州人士,自景庆十五年入伍至今,家中人口单薄,乃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李寻看着沉默寡言,可这会儿说话倒是显出了几分健谈。
“竟是如此?那李大人这一路走来,无人帮扶,也是不易。”
徐瑾瑜随口一说,李寻却是目光晃了一下,这才沉默的点点头:
“独木难支,前头确实有些不易,不过现在都过去了。倒是这一次,与赵大人,徐小大人共事,让我受益良多。”
徐瑾瑜闻言只是笑笑,之后二人又说了一些看似平常的家常话,随着一阵咕嘟声,水开了。
徐瑾瑜遂提水泡茶,语气轻飘飘道:
“说了这么多,只怕今日李大人来此还有别的事儿吧?”
李寻有些错愕的抬起头,隔着水汽,他只看到了少年低头垂眸的模样,这句一下子说中自己心事,让自己心脏砰砰巨跳的话,仿佛和那些家常话一样平平无奇。
李寻用一息时间,终于决定直接坦诚相告,毕竟,这也是他此番来此的目的。
“果然什么都瞒不住徐小大人的慧眼。”
徐瑾瑜并未开口,甚至没有抬头,可也正是因此,让李寻心中稍稍轻松了一点,拿出了成帝才送来的密信,将自己所知之事据实相告。
李寻告知二人自己受圣上密令,进入队伍一同前往边疆,必要时可以帮助二人完成任务。
李寻说到这里,面上的表情掺杂了几分苦涩:
“这一路以来,若非是徐小大人神机妙算,我只怕也要被人算计了去!”
李寻都已经可以想象到自己要是真被刘、王二人算计,被上报回京后,圣上那即将冲天而起的怒气了!
说到这里,李寻随后起身,冲着徐瑾瑜长长一揖:
“在此,我李某人多谢徐小大人解围!待他日归京,徐小大人若有吩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徐瑾瑜忙托起李寻,摇头道:
“你我皆受皇命所托,李大人清白之身,我岂能坐视?茶好了,李大人先用茶吧。”
李寻应了一声,遂坐下喝了一口茶水,缓了缓心神,这才继续道:
“边疆之战打的实在太久了,圣上心中有疑,自然步步谨慎,本来以为赵大人和徐小大人初出茅庐,不受重视,应不会遇到多大的危险,这才让二位带队前来,没想到……竟有如此丧心病狂之事!”
头一夜宴会之事,虽有杀机,可其买通的只是一个小小驿卒,看起来行事匆忙狼狈,让人以为这只是一件临时起意之事。
是以圣上并未第一时间召回队伍,可谁能想到,这支圣上自己亲自过目、挑选的队伍里的人选,竟然也有两个异端!
“圣上得知此事,十分震怒,故而让我与两位大人说明,此路凶险万分,若是您二位心有疑虑,可以直接回京复命。”
李寻说的很小心谨慎,可却将目光放在了赵庆阳身上,圣上这怕是害怕这位镇国公府的独苗苗世子出了差错,让镇国公断了血脉传承吧。
“看我作甚,我家老头儿老说我上阵怕会当个逃兵,我偏要让他看看,本世子可不是个会临阵脱逃的!”
徐瑾瑜也放下茶碗,浅笑吟吟:
“庆阳兄这么说了,我怎好留下你一人?宁州近在眼前,而今打道回府,岂不辜负这段时日赶路艰苦?”
徐瑾瑜说这话的时候,颇为镇定,宛如要去赴一场既定的宴会一样,淡然自若。
李寻没想到两位少年郎竟是如此的淡定,他不由劝道: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圣上说了,二位若是返京,圣上自有说辞,断不会影响二位清誉。”
“不必了。”
徐瑾瑜摇了摇头:
“真就是真,假就是假。既承皇命,便该有始有终。”
“瑜弟说的对,否则这回回去,别人不笑话我,我家老头儿都不依!
我赵家儿郎,只有马革裹尸日,断没有醉生梦死时!”
赵庆阳语气铿锵有力,而李寻听到这里,看着两人的目光也变得敬重起来。
“自古英雄出少年,某何其有幸与君识?!”
李寻兴致来了,遂端起茶碗:
“今日能与您二人共事,乃是寻之幸事!以茶代酒,敬二位!”
“同饮此杯!”
三人的茶碗碰在一起,发出一阵清音。
等一杯茶饮尽,三人的关系明显更加亲近一些,徐瑾瑜这才打趣道:
“今日一聚,才发现李大人竟是内秀之人。”
李寻听后,不由一阵耳赤:
“我受圣上密令,只想掩人耳目,可却没想到……”
可却没想到,他都低调成这样子,还能被人盯上!当初他被刘、王二人当成替罪羊的时候,他都气懵了。
赵庆阳想起那事,不由翘了翘嘴角,气氛一片和乐。
笑过之后,李寻这才说起正事:
“既然两位大人已经决定要继续留下,那我们便继续说说接下来之事。
南越的边界原本一直由平阳侯与武安侯一同镇守,此前平阳侯战事大捷,看似风光归京,可实则是平阳侯旧疾复发,无法坐镇,不得不回京疗养。
而此前武安侯之子残杀平民之事,在三年前被圣上下令流放,当时武安侯虽未表示什么,可……”
李寻并未对此事定,他说这话只是想要为两人提个醒。
大盛如今的兵权大多都在成帝的手中,否则成帝也不会这么安稳的坐在龙椅之上。
只不过,武安侯若是不再忠心,只怕会让两人此行的危机加重。
徐瑾瑜听到这里,微微点头,对于武安侯的印象,还是当初他才穿越过来,偶然听到剧情线变动时,心中好奇这才打听了一二。
却没想到,会在今日重新又听到了这个名字。
与韩望安一般无二的是,武安侯之子也是因为父亲常年驻守边疆,无人管束,被纵的无法无天。
而与韩望安的残缺之身不同的是,武安侯之子是一个正常的男人,所以才能干更多欺男霸女,丧尽天良之事。
当初,武安侯之子残杀无辜百姓一家十几口的事儿一经传出,便民怨沸腾,即使如此,成帝也将判决压在年前武安侯回京后,与其子见了最后一面,这才处决。
此事于情于理,成帝无愧武安侯,可武安侯要怎么想,那就不得而知了。
徐瑾瑜将这事儿记在心中,随后便听李寻继续说:
“除了武安侯之事外,听说此番越国屡次进犯我大盛边疆,焚烧城外良田,导致边疆百姓纷纷罢耕,此番圣上派两位大人来此,主要便是因此。”
李寻如是说着,也终于将成帝的意图说明白了,是为劝耕为主,军事次之。
毕竟,成帝也不能指望两个没有上过战场的少年郎,可以与在边疆数十年的武安侯对峙。
“越贼不除,百姓岂会复耕?”
徐瑾瑜眉心紧蹙,李寻却没接话,他亦不知如何接话。
一个连平阳侯、武安侯都打了数年亦未结束的战役,谁知道何年何月会恢复和平呢?
这会儿,一个无比巨大的难题摆在三人面前。
李寻干坐了一会儿,也只此事不是一时半刻可以想出法子的,于是便起身告辞:
“此事便是如此,接下来我便不与两位大人常来往了,大人若有要事,只管遣人知会一声。”
李寻说着,看了徐瑾瑜一眼,闷声闷气道:
“我会比刘统领还可靠的。”
虽然当初刘统领为自己洗刷了冤屈,可是明明圣上让自己协助两位大人办差的,自己要是什么事儿都不做岂不辜负了圣意。
不过,他知道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下一次他一定比刘统领做的还好!
徐瑾瑜闻言先是一愣,随后不由失笑:
“好说好说。”
他还没见过这么给自己揽活的,到了这里,他手里最缺的就是可用之人。
“对了,这食盒里是我幼时娘亲曾给我用过的止咳偏方,味道清甜,徐小大人可以尝尝。”
徐瑾瑜点了点头,可点着点着,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怎么着,自己怕苦之事,这是队伍里的人都知道了?
李寻拱手一礼,随后起身出了房门,等回到自己屋子时,李寻端起茶碗,随后便顿住了。
不对啊。
自己又没有提前打招呼说自己要上门,那徐小大人怎么就那么恰到好处的让自己一句话也没有落在地上,全接住了?
李寻越想,越觉得心惊。
他曾听说,古有谋士,一眼可知兴替,一语可破死局。
今日,他怕是见识到了。
……
勤政殿内,成帝颇有些坐立不安,手里的那本奏折已经看了有一刻钟了,可却还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
“圣上,这是太医给您开得清火茶。”
明明是大冬日,圣上为了节省军费,连地龙都没有烧,还能上火真是奇也怪哉!
成帝端过茶碗一饮而尽,连滋味都没有尝到便喝完了,随后他便拿起一封密信又翻看了起来。
以那密信的褶皱程度,成帝只怕看过百遍不止,可冯卓隐约记着,这密信过来也不过两日功夫。
成帝这会儿很是心焦,他后悔了,早知道他就不该让那两个孩子独自带队去边疆。
他二人一个有身份,一个名望,可他们都只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孩子,那些幕后黑手何以至于这么狠毒?
菜肴被替换、马匹被破坏,一环扣一环,步步皆是杀机!
成帝有些难以想象,那两个孩子要怎么撑过来。
徐瑾瑜他才只是解元,他还没有中状元,成为他的肱骨之臣啊!
回来吧,回来吧。
他这一次会好好斟酌好人选,再去边疆的,这样凶险之事,不该也不应由这两个少年担在最前面!
成帝亦不知此事究竟牵扯多深,可他无法坐视两个少年英才还未长成,便折戟沉沙。
成帝的内心无比焦躁,不知过了多久,皇宫上头飞过了一只鹰,是宫中特意驯养过,敢搏击雷电雨雪的雄鹰!
不多时,有人持着密信快步走了进来,成帝来不及多说一个字,挥退那人,便直接将密信拆开——
“荒唐!那等险境也敢闯!”
就算那赵庆阳莽撞一些,了徐瑾瑜呢,他那般聪慧,岂能不知前方就是杀局?
他怎么敢继续向前?!
成帝看着密信,上面字字句句的还原了当日李寻与徐瑾瑜、赵庆阳的对话,不由微红了眼眶。
“有始有终,有始有终,上苍保佑,让他们都能……有始有终!”
成帝盯着密信看了许久,随后他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
“传刑狱司少司魏思武觐见——”
这件事,他不放心旁人。
徐瑾瑜一行人在锦州第一驿站补足补给后,这便重又出发了。
越往南走,因为山地海拔高的原因,便越发寒冷。
因为有李寻提供信息,这两日徐瑾瑜除了画些沿途的风景给魏思武寄回去外,便是拿着一份离京时特意由圣上御赐的大盛舆图揣摩。
大盛舆图四个字看起来简单,可实际上,每一份舆图都是不传之秘。
除了军中有部分存在之外,民间不会流传。
而这份大盛舆图乃是成帝临时起意交给徐瑾瑜的,却没想到这会儿却是派上用场了。
赵庆阳这会儿正在拨弄着炭火,他捂住口鼻,对徐瑾瑜道:
“锦州虽好,可却连个银丝炭都没有,瑜弟你要不还是用帕子遮遮灰吧,仔细鼻孔发黑!”
徐瑾瑜正看的认真,听到赵庆阳的话,这才抬起头:
“庆阳兄,你是说这个吗?咱们买炭的时候,那家老板娘特意送给我的。”
徐瑾瑜取出一颗被烟气熏的有些发黑的棉球。
赵庆阳:“……”
“她怎么不送我?!”
赵庆阳有些抓狂,他今个才出马车的时候,丢了一回人,被一个小官暗示了一下,用雪抹了一把这才知道自己顶着两个黑黢黢的鼻孔在外头转悠了一圈!
徐瑾瑜闻言不由一愣:
“庆阳兄没有吗?呐,这些给庆阳兄用吧。”
赵庆阳看着徐瑾瑜翻出来的一小布袋的棉球,顿时更气了。
明明他才是那个下令付账的人好吧?
赵庆阳看着徐瑾瑜那张俊脸,头一次羡慕起来。
随后,赵庆阳将两颗棉球塞在鼻孔,这才舒了一口气:
“还是京城的银丝炭好,无烟无灰,不像这些黑炭!”
“黑炭价低实用,出门在外便不要讲究这些了。”
徐瑾瑜还过过更苦的日子,眼前这些属实不算什么。
徐瑾瑜的镇定安抚了赵庆阳烦躁的内心,等炭盆烧起来后,赵庆阳百无聊赖的看向徐瑾瑜。
“你说说,你这段时间,一天天看这舆图的时间怕是比看我的时间都多了吧?这东西有这么好看的吗?”
“有,看的好了,下一次的命就可以保住了。”
徐瑾瑜淡淡的说着,赵庆阳懵了一下,徐瑾瑜终于从羊皮卷上挪开了目光,解释道:
“昨日,刘统领又刺激了一下王信,王信脱口而出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
“什么话?”
赵庆阳有些好奇,徐瑾瑜遂看着赵庆阳眼睛,低声道:
“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走进玉郡!”
徐瑾瑜的声音极缓,可却像是一个字一个字的敲击在赵庆阳的心间,让赵庆阳顿时激起一层白毛汗。
玉郡,便是如今由武安侯亲自驻扎,且直面越军攻击骚扰的第一个郡。
也是二人此番要抚民还耕的首要目标。
赵庆阳沉默了一下,随后道:
“所以,瑜弟的意思是,此番我们进去玉郡前还会遇到一场危机?”
“危机?”
徐瑾瑜摇了摇头:
“只怕不单单是危机,这是要冲着我们的性命来的,我们安然度过了锦州第一驿站,这么大的队伍无法掩饰,幕后之人想来已经知道那些阴谋诡计无用。
而此前两场危机都是为了阻挡我们来边疆,边疆……只怕才是那幕后之人真正的大本营。”
自己混到了想置自己于死地之人的大本营,这时候对方还需要那鞭长莫及之时,无奈之举的算计吗?
赵庆阳听到这里,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所以,瑜弟的意思是,他们会直接截杀我们?!”
徐瑾瑜缓缓点了点头,赵庆阳不由捏了捏衣角,沉思许久,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似乎做了一个重大决定:
“这样,等下一个驿站之时,瑜弟你先留下,我去前面探路,若是无碍,我再遣人回来接你。
若是……我有个万一,你直接打道回府,这个时候就别说什么推辞之言了!”
赵庆阳紧紧抓住徐瑾瑜的手,低低道:
“我才是圣上钦定的宣抚使,瑜弟你得听我的!”
这是头一次赵庆阳以权压人,他的眼眶微微泛红,却认真的看着徐瑾瑜:
“瑜弟,一声兄弟,一辈子兄弟,此去龙潭虎穴,你且安坐——”
赵庆阳声音有些哽咽,徐瑾瑜反手握住赵庆阳的手,哭笑不得:
“庆阳兄,你好歹听我把话说完啊。王信之言既然已经提前被我们知道了,那我自有应对的法子,岂能让庆阳兄以身犯险?”
“啊?”
赵庆阳直接整个人都傻了。
徐瑾瑜随后摊开羊皮卷,指着其中一处道:
“这里是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宁州边界之处,再往前的走三个驿站,就到了玉郡。”
赵庆阳出身镇国公府,老镇国公当年也是一员猛将,对于赵庆阳的教导也从未落下过。
是以赵庆阳对于舆图很容易就看懂了,这会儿他也凑过去,手指在舆图比划:
“接下来,我们将要经过一座丘陵,一条小河,然后……又是山。
丘陵开阔,不易隐藏,可以暂且排除,天这么冷,河流应该已经上冻了吧?倒是这山,似乎是一个合适的埋伏之地。”
锦州多山,到了宁州也不遑多让,尤其是舆图之上的群山环绕,中间那只余一小口可以通人的模样,颇为适合伏击。
徐瑾瑜也点了点头:
“不错,那庆阳兄不妨再猜猜,他们设伏的地点在哪里?”
“这也能猜到?”
赵庆阳有些不可置信,徐瑾瑜随后点了点左边的山顶:
“这里,是最好的设伏点。”
“这里?山顶吗?”
赵庆阳疑惑的看向徐瑾瑜,徐瑾瑜却淡淡一笑,语气飘忽道:
“虽是截杀,可为了不让京中起疑,我们的死法可不能有什么人为因素啊。”
猴板栗可以是误食,马腹痛也可以是误食,只要所有的一切都非人为,谁又会轻易怀疑到这里呢?
徐瑾瑜甚至可以猜到,他们若是抵信回京,只怕也到不了圣上的手上。
只可惜,圣上也留了一手。
李寻,这个人要好好的用。
多数人知道自己即将遇到死局,只怕会惶惶不可终日,可赵庆阳听了徐瑾瑜的话后,一下子便安心了。
之后的日子,等到了第二个驿站的时候,赵庆阳还难得的拿出一笔银子,给队伍中的众人加了一顿餐。
而众人的心理阴影也随着时间推移渐渐消失,提心吊胆的吃了一顿美食。
在离开驿站的当天,徐瑾瑜递了一封信出去,赵庆阳不由好奇:
“瑜弟,你这信……怎么是往南寄的?那是寄给谁的?”
徐瑾瑜抬眸看向南方,含笑道:
“自然是,武安侯。”
第 140 章
“给, 武安侯?”
赵庆阳看了一下周围,没有表露出来,等上了马车, 这才憋不住问道:
“可是瑜弟,那天李寻不是说过,武安侯他可能不忠了吗?”
赵庆阳已经将武安侯当成他们此行最大的障碍了。
徐瑾瑜闻言却笑着摇了摇头:
“武安侯又未曾正式举旗反叛,岂可随意定论?我方才请驿站寄给武安侯的信件,乃是……一封求援信。”
“求援?就算如瑜弟你所说的那样,武安侯或许没有不臣之心,可他到底也有疑, 我们怎么能向他求援?”
赵庆阳闻言顿时急了, 徐瑾瑜却颇为淡定道:
“庆阳兄, 莫慌。要得就是看武安侯的选择, 倘若他来救我们,那最起码他心中还是有朝廷的;倘若他未曾来救, 甚至那幕后之人也正是由他扮演, 那……”
“……瑜弟这是要先打草惊蛇,再请君入瓮啊!”
赵庆阳这时候也终于回过味来, 他说着徐瑾瑜的话继续往下推测:
“倘若武安侯当真是那幕后之人, 他自不会管你我死活, 甚至……还要行灭口之事!”
徐瑾瑜随后,浅浅抿了一口茶水,笑而不语。
赵庆阳这时候才觉得心脏砰砰巨跳起来, 随后他才用轻之又轻的声音说道:
“可若是如此, 岂不是太过危险?”
他自有一腔孤勇, 心甘情愿往前,可旁人呢!
徐瑾瑜随后拍了拍赵庆阳的肩膀, 现在的他虽然身体还有些单薄,可是个头也只比庆阳兄只低了半个头。
“庆阳兄,放轻松,这事儿我自有周全之法。”
之后,徐瑾瑜见赵庆阳仍愁眉不解,便又与他下了几盘棋,然后赵庆阳收获了一脸的白纸条。
赵庆阳:“……”
一时不知该担心还是该郁闷了。
一晃已是五日,眼看着快要抵达玉郡前两座屏山山脉了,这支自京城而来的队伍也壮大了许多。
而另一边,因为徐瑾瑜是以官方名义寄出的急件,这会儿也已经到了武安侯手中。
武安侯今年已经年过五十,可依旧满头乌发,精神奕奕,一双虎目满是威严,穿着厚重的铠甲显得他身材十分健硕,站在那里就是一座小山一般,让人顿时生出一种不可逾越之感。
“朝廷来信,啧,也不知要放什么狗屁!”
武安侯随后展开信件,一一过目,等看完后,他便不耐的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什么被人截杀,还连截杀的地方都写明了,大盛境内谁敢这么大胆?当老子是吃干饭的?
指定是那些个文臣腿软走不动道了……不对啊,圣上既然派了宣抚使过来,怎么也未曾传旨,也不怕老子把他们宰了?!”
一旁的副将听了武安侯这话,沉思了一下,这才小声嘀咕道:
“侯爷忘了,三月前,您写信给圣上讨要军饷之事,没有音讯,您一怒之下……把朝廷素来寄信的信箱踹到库房里去了。”
武安侯愣了一下,随后不由点了点头:
“是有这回事儿,我去翻翻!”
武安侯随后立刻去库房里将那箱子信件翻了出来,拍了拍上面的灰:
“咳咳,还真有信件送过来,战事吃紧,又不给银子,老子哪有闲心看这个?!”
武安侯一面小声嘟囔,一面重又看了信件,核实了徐瑾瑜送来的信件真实性后,他不由犹豫起来。
“侯爷,京里来的宣抚使都求援了,咱们于情于理也该去一趟,不然……”
副将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武安侯沉吟许久,终于摆了摆手:
“得了,明个你亲自带一支百人兵将,去接人。”
武安侯说完,又补充道:
“悄悄的去,甭给那些光长嘴唧唧歪歪的文臣面子,就当本侯让你们去找粮食,他们都是顺带的。
啧,冰天雪地的,越军顿顿羊汤,那香味飘过来,将士们的心都要飞了啊。”
武安侯说完,看着时候也到了放饭的时候,这便背着手朝火头军营而去,端了一碗稀稀拉拉的糙米汤,找了个迎风的风口,蹲下来大吃大嚼起来。
糙米煮的并不软烂,还有点儿硬芯,武安侯嚼的咯嘣作响,仿佛,自己正在嚼着的是羊的脆骨。
而不远处,越军正架锅煮羊,羊汤的香气被送过来的时候,已经不怎么浓郁了,但依旧很下饭。
等到最后一口汤喝掉,武安侯看着远处越军兴致来了后,还要载歌载舞一番的模样,重重的“唉”了一声,这才转身离去。
蓬乱的发丝在风中飞舞,那座如山岳般的身影,却难得有些弯曲。
……
又是两日,一支百余人的队伍,正押着东西,浩浩荡荡的自两山夹角出缓缓行驶。
虽是南地,可今年落了一场大雪,这会儿白雪铺满地,只有一行并不轻易的脚印留下。
万籁俱寂,鸟雀无声。
“咯噔——”
“咯噔咯噔——”
几颗碎石落下,差点打中马头,吓得马儿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然而,这并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几颗碎石只是一个预兆,接下来,只听“哗啦”一声,大块的石块、积雪如同倾盆而下,溅起一阵直入云霄的雪雾,是那样壮阔且直击人心!
下方的队伍顿时乱成一团,人们似乎已经忘记了惊呼,只有马匹的嘶鸣和几声含混不清的声音响起。
“死了吗?”
山顶上,有人往下看去,只看到那还未消散的雪雾。
“死了,死的不能再死了。也不枉咱们在这儿蹲了这么久了!
放心吧,这等天灾来临,除非其有起死回生之能,否则……哼!”
寂静的山顶,传来几句低语。
“京里来的人就是有本事,主上安排了那么多坎儿,都能让他们躲过去。
不过,这回算他们运气不好,人祸易躲,天灾难防啊!准备一下,咱们也……”
那人话未说完,就听到一声厉喝:
“谁在哪里?!”
那群人一身青衣,只是因为外头裹了一层白色斗篷,这才能暂且隐蔽身形,这会儿听到人声顿时吓了一跳:
“搞什么?怎么像是卫家军的衣服?!快撤快撤——”
可此人反应颇快,可这座山势本就奇特,可谓是上山下山只有一条道可以走,于是他们很快就与武安侯的卫家军撞了个正着。
卫家军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就算是雪地里,那一双眼睛扫过去就知道敌人在何处。
长枪一挑,血花飞溅。
很快,山顶上便已经添了数抹血色。
与此同时,对面山顶上,徐瑾瑜裹着厚厚的斗篷,手里也抱了一只暖炉,他让人现场制了一个画架,此刻正在静心描摹这雪景群山。
其余人等虽然不知为何他们要提前一天待在这寒风呼啸的山顶,可是有前面两桩事打底,现在别说徐瑾瑜让他们上山顶了,就是去打老虎,他们都敢合众人之力试一试!
这会儿,众人纷纷熟练的安营扎寨,缩在帐篷里看着外头的雪景,难得的平静。
唯独赵庆阳忙的不得了,正用出行前镇国公给的压箱底的千里眼一错不错的盯着对面的动态。
不过,从方才那场人为的落石雨开始,赵庆阳已经都震惊到嘴巴都合不住了。
这会儿,等他看到两方交战之后,更是忍不住激动道:
“瑜,瑜弟,对面打起来了!对面真的打起来了!”
赵庆阳这话一出,徐瑾瑜点了点头,随后以毛笔沾了些朱磦,在一片皑皑白雪覆盖的群山之上,点上了几抹血色,这才搁下笔,那双平静的桃花眼只是随意的看了一眼对面,遂淡声道:
“既然如此,那么,庆阳兄,我们也该下山了。”
赵庆阳听着徐瑾瑜那平淡如水的语气,可却觉得头皮发麻。
嗯,被秀的。
“拔营起寨!速速下山!”
赵庆阳声音洪亮无比,激动的都有些颤抖,随后去帮徐瑾瑜收拾好画具,那是浑身上下都仿佛充满了力气。
徐瑾瑜这边的队伍准备下山,而一旁由副将带领的卫家军也已经将那些青衣人尽数杀死。
说是杀死也不尽然,毕竟那些青衣人一旦被擒,便会直接咬破口中的毒囊,完全无法抓到活口。
“程将军,没有活口了。”
程飞闻言,一拳砸在了一旁的树干上:
“该死!什么时候我大盛境内竟有这样的队伍!究竟是什么人,竟然豢养了这么多的死士!
最重要的是,明明朝廷来使已经给我们来信求助,可我们还是……来迟了!”
程飞眼圈不由有些红了,这下子,怕是朝廷更有理由不给军饷了!
程飞这话一出,无人敢应。
过了片刻,程飞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下去,挖开碎石,听说这一次为首之人身份不凡,总不能让他们……埋骨他乡。”
当然,程飞想的更多的是这件事带来的麻烦,希望到时候看在他们将死者的尸骨还回去,能让其家人消消火气。
卫家军将青衣人的尸体做以处理后,随后这才下山开始了自己“刨尸”大业。
只是,他们挖着挖着,突然觉得不对劲儿起来。
“程将军,挖到一只羊!”
“程将军!这里也挖到一只羊!”
“程将军……”
呼喊声此起彼伏,这些日子,越军打不动就来耍阴的,可是把这些已经不知多久没有吃肉的将士们馋坏了。
程飞这会儿看着那些露出皮毛的羊,眼睛都要绿了,但他沉默三息后,还是直接道:
“先找人!”
“是!”
徐瑾瑜下来的时候,程飞带领的卫家军已经挖了一大半了,可偏偏一个人都没有找到,一时也不由疑惑抚了抚额头。
“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阁下是在找我们吗?”
徐瑾瑜声音清脆如碎玉,可猛得在人身后响起,程飞差点吓得跳了起来:
“鬼!鬼来了!”
徐瑾瑜:“……”
赵庆阳终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什么鬼,我们有脚印的!”
程飞这才看到一行人身后那一串长长的脚印,终于松了一口气:
“你们没事儿,那这里面是……”
“是……替罪羊。”
徐瑾瑜看着那些被卫家军挨个挖出来,堆放在一旁的羊和马,淡淡的说着。
程飞挠了挠头,有些不明白,只有赵庆阳心里又咋了咋舌。
可不就是替罪羊?
刘王二人在他们眼皮子下,给自己找了一个替罪羊,现在瑜弟直接给他们,嗯……一群羊。
洁白的羊毛与雪地融合,再在羊背上绑上穿着他们衣裳的稻草人,从上往下看,安能辩得真假?
随后,徐瑾瑜看着程飞那有些消瘦的面颊,摩挲了一下指尖:
“当然,现在也可以当做送给诸君的礼物,就是……这些羊和马都是被碎石砸死,可能口感不及新鲜的好。”
“当真?!”
程飞听了这话,顿时眼睛一亮,一旁的兵将们挖石头的劲头也更足了!
到底是一场人为的落石雨,面积并不大,等徐瑾瑜这支队伍的人员将他们藏起来的马车找出来后,这里面的羊和马已经被挖的七七八八了。
因为数量不少,所以程飞决定留一半的人在这里守着,而另一部分则跟他们一道护送这些大人们先进入军营。
宣抚使前来,于情于理,都应该与他们侯爷先见一面啊。
而且人家一来就送了这么多的礼!
所谓礼多人不怪,这会儿程飞觉得自己这一趟来值了!
“竟然还有酒?!!”
程飞恨不得直接跟运送美酒的马车贴贴,眼珠子跟黏在上面了一样。
这一路,程飞都跟在徐瑾瑜和赵庆阳的马车旁,徐瑾瑜不动声色的打探了一番军中情形,而程飞也都很没有心眼的问啥说啥。
等到最后,话问完,徐瑾瑜和赵庆阳对视一眼,眉头不由齐齐皱起。
“不对啊,我听思武兄说,圣上七月份的时候已经调出了百万两银子,用作军费,可是听程飞的意思……是这笔军费并未用在卫家军上?
现在已经十二月底了,那些粮草就是爬也该爬过来了。”
赵庆阳亦是赞同的点了点头:
“不错,不过这件事不能只听程飞一面之言,且先去军营看看吧。”
“侯爷!侯爷!”
程飞一进军营就直接叫了起来,武安侯走出来,没好气道:
“都及冠的人了,怎么没点儿稳重?这是……”
程飞直接将自己马上扛着的羊丢到地上:
“侯爷,咱们有羊吃了!山那里还有百余头!”
武安侯一巴掌糊在了程飞脑袋上:
“吃吃吃,就知道吃!丢这儿干嘛?还不让火头军赶紧起锅烧油,弄些蒜末,吃着身子才暖……”
武安侯一气叮嘱许多吃羊的法子,就差流着口水跟去火头军营了。
“对了,让火头军营在城头上也架一口锅,今个是北风,让越军也好好闻闻,跟谁吃不了羊肉似的!”
武安侯乐滋滋的吩咐完,这才想起什么:
“对了,那群文官呢?是不是被吓得屁滚尿流——”
程飞没敢应,人家那是从容淡定的,跟从皑皑雪山里走出的仙人似的,反而把他们差点儿吓个半死!
“呃,京里的两位大人都在外头的马车上,属下这就带他们进来?”
武安侯捋了捋胡子,正了正盔,这才昂首挺胸的点了点头:
“放进来吧。”
程飞随后去军营外将整支队伍都引了进来,马车辘辘,不多时,终于停住,赵庆阳率先跳下马车,武安侯眯了眯眼,随后一拳砸在手心:
“你是……赵家小子?这眉这眼,和你爷爷像极了!”
“哎对!侯爷您安好,我家老头托我给您带句好!”
“呵呵,早知道是你,我就亲自走一趟了。”
武安侯小声的嘀咕了一句,赵庆阳不由抽了抽嘴角,随后,马车的车帘再度被掀开,一只如同上等的羊脂玉精雕细刻而成的手挑开车帘。
下一刻,一个松风水月般的少年郎缓缓走了出来,赵庆阳抬手扶着徐瑾瑜跳了下来。
徐瑾瑜遂冲着武安侯拱了拱手:
“学生徐瑾瑜,见过武安侯。”
徐瑾瑜话音刚落,可下一刻就被武安侯直接熊抱住,只听武安侯又哭又嚎:
“楚老哥,是你吗?是你回来看我老卫了?你怎么走的那么早?这些年我可遭老罪了!要不是想着老哥你的碑还在京里立着,这狗都不待的地方我才不待!”
徐瑾瑜整个人的身子都僵硬起来,纵使肩披斗篷,可是徐瑾瑜仍觉得又一股热流从自己的脖颈滑下。
“侯爷,侯爷,您还好吗?我姓徐,不姓楚,您认错人了。”
徐瑾瑜温声提醒,武安侯遂松开了他,可是仍一错不错的盯着他,喃喃道:
“错不了,错不了,怎么会错呢?当时我头一次见他,他就是这样,一身白衣,不染风尘……”
“可我真不是他。”
徐瑾瑜有些无奈,没有想到那位老临安候竟然还是武安侯的“白月光”。
武安侯看着徐瑾瑜还有些青涩的面容,渐渐冷静了下来,低低道:
“外面冷,先来我帐子里暖暖吧。”
徐瑾瑜与赵庆阳对视一眼,自然却之不恭。
等进了主帐,徐瑾瑜才发现这里简陋的过分,只有一桌一椅,一床一架。
挂着盔甲的架子还空着,倒是兵器架子上,一根红缨枪的枪尖锃亮,可红缨已经变成了红褐色。
彰显着主人的骁勇善战。
徐瑾瑜只扫了一圈,便已经心中有数。
军中的帐子乃是特制的,随着武安侯点了一个炭盆后,整个帐子多了几分暖意。
这时,小兵也搬开了两张椅子让二人坐下。
随后,赵庆阳自然的从徐瑾瑜手中接过他解下来的斗篷,去一旁挂上。
而正在一旁拨弄炭盆的武安侯看到这一幕,却忍不住道:
“当年,他也是这样,他一动,我们便都不想他受累,恨不得什么都给他做了。”
徐瑾瑜看着武安侯明显已经沉湎进旧时的情绪之中的模样,只保持微笑沉默。
可武安侯又瞅了他一眼:
“对,就是这个笑。每次我说傻话的时候,他就这幅模样,啧,我又不傻。”
武安侯明明已经到了知命之年,可说起这话的时候,眼睛确实意外的清亮。
仿佛,忆起了自己鲜衣怒马的少年时光。
赵庆阳随后坐到徐瑾瑜的身旁,与徐瑾瑜交换了一下眼神,徐瑾瑜遂淡淡道:
“既然是侯爷与故人的回忆,便不该向不相干之人提起,否则岂不辜负当初少时年华,再不特殊?”
徐瑾瑜一语惊醒梦中人,武安侯动作一僵,随后缓缓点头:
“对,你说的对。你叫……徐瑾瑜是吧?瑾瑜,君子如玉,是极好的名讳。”
“您谬赞了。”
徐瑾瑜保持着得体的笑容,武安侯渐渐收拾好情绪,不多时,便自力更生的烧好了一壶白水。
“军中简陋,只有白水,凑合喝口吧。”
“不敢劳烦侯爷。”
徐瑾瑜忙接过水壶,倒了三碗水,随后状似好奇道:
“这里就是侯爷的主帐吗?”
“怎么,不像?”
武安侯挑了挑眉,看着自己简陋到几乎可以称得上家徒四壁的帐子,直接道:
“打起仗来,谁有闲心给帐子里置那些鸡零狗碎的东西?只要能睡觉,能写信要军饷就够了,其他的都多余的!”
“侯爷高义!”
徐瑾瑜赞了一句,武安侯眼睛亮了一下,想说什么,但又憋住了。
没过多久,外头传来一阵醇香的羊肉味儿,小兵们送来了三碗羊汤,武安侯那叫一个眉开眼笑:
“嘿!有日子没看到这玩意儿了!快吃快吃,你们一路走来,也没怎么吃几口热乎的吧?”
武安侯盛情之下,二人也没有拒绝,羊汤奶白奶白的,里面的羊肉并不少,虽然没有提前放血,影响了一些口感,可吃着并不差。
只不过,徐瑾瑜却观察到武安侯只动了三下筷子,然后便直接呼噜呼噜将一碗汤喝尽了。
堂堂侯爷,竟然这般节省吗?
武安侯一碗热汤下肚,面色也变得红润起来:
“可惜了,那些羊是死的,否则还能放好些羊血出来哩!”
武安侯还有些回味的咂了咂嘴,徐瑾瑜慢吞吞的喝完了一碗汤,这才开口道:
“百余头羊,只怕也不够军中将士食用,要不我再遣人去购些羊羔回来?”
武安侯听了徐瑾瑜这话,从头到脚都写着心动,但随后目光落在徐瑾瑜那张脸上,还是忍不住道:
“十万大军得多少羊才能够,熬成汤尝尝味道也就够了!真是少年人,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徐瑾瑜听罢,放下汤碗,不再试探,直接开门见山道:
“锦州多山,羊群繁多,一斤羊肉也不过数十文,圣上连百万军费都舍得,怎么会舍不得将大家吃顿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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