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1 章
二皇子这话一出, 徐瑾瑜只是动作微微一顿,还不待他说话,成帝便立刻道:
“来人, 刚刚二皇子吃的什么点心,再给他来两盘。”
省得这不省心的东西出来丢人现眼!
徐瑾瑜闻言也不由笑着冲着二皇子拱了拱手:
“二皇子的好意,臣心领了,不过臣现如今只想在圣上面前尽忠效劳,并无娶妻之意。”
“又不是让你娶她,当个妾室放府里不也是好的?”
二皇子趁着点心还没有来,又唧唧歪歪了几句, 徐瑾瑜只垂眸低声道:
“臣自幼家贫, 断无纳妾之心。”
徐瑾瑜这话一出, 在场又是一阵惊呼。
这位状元郎年纪轻轻便已经颇得圣上赏识, 而今竟然当着圣上的面直言自己不会纳妾,他怎么敢?!
要知道, 在大盛靠裙带关系发家之人也不在少数, 徐瑾瑜这话可是相当于断了自己一条臂膀!
“徐大人还真是少年心性,您虽是出身寒门, 可他日未尝不会有显赫之日, 话不要说这么绝对嘛!”
有人笑呵呵的打着圆场, 在徐瑾瑜看过去时,微微颔首,似乎想要徐瑾瑜承自己那份情。
徐瑾瑜略一沉吟, 遂淡声道:
“年少之坚持, 为之初心,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徐瑾瑜这话一出, 众人不由扼腕,这状元郎还真真是要斩断了自己的半条路!
可一旁的成帝听了这话后,不由有些失神。
年少的坚持么……
成帝忍不住陷入了回忆之中,他这一路走来至今,得到过很多,也失去过很多。
此时此刻,他亦不敢称一句不负初心。
而台下少年背脊挺直,口吻风轻云淡可却分外坚定,他问心无愧且一直坚定的走在自己的路上。
成帝远远看过去,眸中竟多了些他都无法察觉到羡慕。
“好一个不负初心,方得始终!”
成帝忍不住赞了一句,徐瑾瑜忙举杯敬致:
“谢圣上夸赞。”
一时间,众人都不由心中摇头,状元郎为了在圣上面前彰显自己的不同实在是太拼了些。
可男人谁不了解男人?
只怕以后状元郎有后悔的时候!
此事随着二皇子安安分分的啃着豌豆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为结尾。
二皇子方才安静,一旁的大皇子咳嗽了一阵后,这才有些虚弱道:
“搅扰诸位了,本殿这身子骨实在是有些太过不争气了些。”
“哪里哪里,大皇子龙姿凤章,乃是天妒英才。”
大皇子这话一出,众人纷纷恭维,大皇子都谦和有礼的一一谢过,随后看向徐瑾瑜:
“状元郎方才倒是巧言能辨,这会儿倒是有些沉默了。”
徐瑾瑜没有想到自己一言不发也能被这位大皇子点出来,不由眉心微蹙:
“大皇子恕罪,方才臣只是在想,如您这般的体质,臣曾在医书中见过,此乃胎中不足之状,平日里不可轻易受寒。今日虽然气候温暖,可对于您来说,应是有些微凉的。”
大皇子闻言眼中飞快的闪过了一丝诧异,那徐瑾瑜确实说的无错,本是宫人见今日气候温暖,所以为他着了薄衫,没成想,他出门走了一段儿后,这才觉出冷来。
可父皇都已经先一步来了琼林苑,他自然不能迟到。
大皇子不由抿了抿唇:
“状元郎倒是好眼力。”
“哦,朕倒是不曾想过,徐瑾瑜你那略读几本医书的本事竟有这般厉害了。”
成帝本来都有些疲倦,可听到这里却是精神起来:
“来人,还不快给彰儿送一件斗篷?”
大皇子连忙起身谢恩,等斗篷披上后,好一阵没有咳嗽。
成帝见状,也不由玩笑道:
“朕看,朕这状元郎他日就算是不做官,当一个神医也是绰绰有余!既然方才徐瑾瑜你对彰儿的病症说的头头是道,不知可有治愈之法?”
徐瑾瑜看了一眼大皇子,拱了拱手道:
“圣上谬赞了,臣不过些许微末小技,哪里值得显于人前?”
“你且说说,朕又不会怪罪于你。”
成帝也是摸出来这小子的脾性,能让他说出来的,那十有八九都有招。
“这……”
徐瑾瑜只得无奈道:
“其实,大皇子之疾,除了温养之法外,日常的身体的锻炼也要跟上。
身活则气血活,气血活则经络通,若是大皇子无事,可以多多练习五禽戏一类,或是在宫中行走时将轿撵还未步行……当然,此乃臣一家之言,圣上不妨多问几位名医。”
徐瑾瑜这话一出,成帝也突然想到自己若是在宫中遇到大皇子,十次有九次他是在轿撵之上的。
虽说大皇子确实体弱,可寻常郎君哪个没有点儿年轻人的活力,徐瑾瑜这眼力倒是极好。
而大皇子这会儿也憋了一口气,闷声道:
“状元郎这话,本殿记住了。”
徐瑾瑜只是看了看大皇子,却没有说话。
大皇子的病症连他一个半路出家,只靠翻看医书就能看出来的人一眼看出来,那些宫里的御医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呢?
只不过,是人家不能当着圣上的面儿说是大皇子太过懒惰,疲于动身吧?
眼看着两位皇子都或多或少的吃了瘪,一时间众人也不好再往两人跟前凑,免得扫到了台尾风。
与此同时,师信身旁的人倒是多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琼林宴散,大皇子和二皇子都忙不迭的离开了。
而师信则前来送徐瑾瑜最后一程,师信的脚步很慢,可却久久未语。
他想说的太多了,这么短短一段路程,实在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信兄这是在数自己踩死了多少只蚂蚁么?”
徐瑾瑜笑吟吟的说着,师信有些茫然的抬起头,这才发现自己走了这么久,也才堪堪走出第一道门。
“瑾瑜,我……”
师信喉头有些哽咽,他低低道:
“我只是,不想这么快便与瑾瑜分开。”
“信兄,我们之间何时分开过?未说再见,怎么算是分别?”
徐瑾瑜抬眸看向师信,正好师信也一道看了过来,二人双目对视,师信轻之又轻,如若自语道:
“未说再见,便不算分别么……”
“对啊,我倒是觉得,我与信兄只是短暂的分开去做了自己的事儿而已。
现在我已经可以入朝为官,他日与信兄见面的机会只会越来越多,信兄何必介怀?”
师信低着头,沉默了片刻,这才笑道:
“瑾瑜,我总是不如你豁达。”
徐瑾瑜闻言,慢下脚步,缓声道:
“信兄是在宫中过的不开心吗?”
师信抿了抿唇,低低道:
“不能说不开心,最起码比我和娘以前过的日子好多了。只不过,我还是怀念曾经与瑾瑜一道在书院的日子。”
“可我们终会成长。”
徐瑾瑜步履闲闲,神态平静自然:
“也唯有成长,才能让我们拥有保护自己所想要保护之人的能力。”
师信不由一顿,随后道:
“你说的对,瑾瑜。”
之后,师信又简单的向徐瑾瑜说了一些自己在宫中的日常生活,高兴的,难过的,他都有说,毫无保留。
徐瑾瑜听的很认真,随后也会将一些师信入宫后不曾知道的事儿告诉他。
“这一次倒是未曾见到宋真。”
“宋真昨日出了皇宫就直接高兴的昏了过去,这会儿怕是都没有醒来,若是他知道今日能见到信兄,只怕会后悔自己晕的太早了。”
师信闻言不由莞尔,很快,师信也到了该回宫的时间了,临行前,师信低低道:
“瑾瑜,小心大皇子,他母妃曾受过兰妃恩惠,他虽记在皇后娘娘名下,可……”
师信话未说完,徐瑾瑜已经明白,等师信走后,徐瑾瑜也朝家中走去。
相比起大皇子,他更加好奇,究竟是谁能让二皇子为其开了金口。
二皇子此人实在冲动,虽然母族是诸皇子中最为显赫的,可若要他做事,也是最容易的。
能在琼林宴上,意图对当朝状元郎赠送美妾……
“师子显!你是脑子进水了吗?琼林宴上,你好端端的给状元郎送女人是想做什么?!”
郑贵妃一身繁琐的宫装,可也不妨碍她手里的鞭子被舞的虎虎生风,二皇子连忙左躲右闪,连连告饶:
“母妃!母妃!娘!娘!我错了!我知道错了!这不是人家文人之间,互赠姬妾乃是佳话,我怎么知道那徐瑾瑜油盐不进!”
“你还说!我今日不抽死你,我便跟你姓好了!”
“这……您要是哪天驾鹤西去,那不也是师郑氏?”
郑贵妃听了这话,直接一鞭子抽的二皇子出了宫门:
“脑子锈了,就在外头好好的清醒清醒!”
二皇子被赶出了郑贵妃的宫殿,然后不由自主的挠了挠挠,随后也不由一拍脑袋,不知道自己当初怎么想的竟然会想起来要给状元郎送女人。
就算是送,也不能当着父皇的眼皮底下送啊?
自己当时真真是被猪油蒙了心,可能,此时此刻他连那一块猪油是何物也不知道。
二皇子一时心中急躁起来,闷闷不乐的踢着石块,随后,就冷不防的看到了在凉亭之中,练着五禽戏的大皇子。
“大哥,你怎么在这里?”
二皇子这会儿别提有多么诧异了,毕竟曾经的他一般见到大哥的时候,他不是在坐着,就是在躺着,浑身上下的中药味离得老远都可以闻到。
可是今日仿佛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一样,他那位病弱大哥竟然在凉亭里比比画画。
而大皇子似乎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寸的遇到二皇子,当下只是黑着脸,点了点头:
“子显,父皇让我在此练习五禽戏。”
第 172 章
琼林宴散之时, 已至月中,成帝夜里想了想徐瑾瑜在宴上的话,第二日下了朝便请了素日负责为大皇子诊脉的宋太医前来询问。
宋太医一直负责大皇子的康健, 可乃是大皇子平时答应的好好的,可到了时候却做都不做,他一个臣子又不好多说什么。
一个字,愁!
简直太愁了!
这会儿被成帝叫来询问,宋太医满脸凝重,却听到:
“依你之见,大皇子如今的身体若是平时佐以五禽戏之类的活动之法, 不知可否能康健起来?”
宋太医听了成帝的话后, 那一瞬间的表情从暗转明, 眼里都有了光, 但随后他又强自按耐下来:
“咳,圣上您也知道此事?这胎中不足, 既要内补也要外补, 如此双管齐下,才能有显著的成效。”
宋太医说的很是隐晦, 就算是普通病人, 你若是当着人家面儿说人家儿子太过懒惰导致病情不稳, 只怕都要被人在心里念叨几句。
可成帝本来就心有疑虑,听了宋太医这话,和徐瑾瑜说的直接对上了, 一时是气也不是, 笑也不是。
好嘛, 他心里记挂着孩子的怕他病痛吃苦,还特意让宋太医一人只负责他的身体, 前头还因为他的病情一直没有气色斥责过宋太医。
可这会儿,成帝才发现,原来是他冤枉了人家宋太医!
“宋太医,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了。”
成帝闭了闭眼,终于沉沉吐出这句话,宋太医一整个喜出望外,随后忙道:
“不辛苦,不辛苦,为圣上效劳,乃是臣之本分。”
“既然如此,宋太医不妨有话直说,依你看,彰儿每日需要锻炼多久?”
“这……大皇子如今身子尚且虚弱,一日一遍五禽戏即可。待练上半载,再加上旁的。”
“好,既然如此,冯卓,你去传朕口谕,让彰儿每日在他宫外的凉亭里练一遍五禽戏,让人日日去盯着,每日午饭前给朕禀报。”
冯卓一听成帝都准备拿大皇子锻炼之事下饭了,顿时心里替大皇子哀悼了一下,随后告辞离去。
等殿中人都散去,成帝这才一掌拍在桌上:
“不像话!”
也就是徐瑾瑜说的隐晦,否则他这张老脸都要丢到新科进士跟前了!
于是乎,等到翌日,二皇子被郑贵妃召进宫训话,而大皇子一大早起来,连早饭都没有来得及吃就被宫人督促着在宫外的凉亭开始练五禽戏了。
这会儿,大皇子才说完了这一句,一旁的宫人便提醒道:
“殿下,您该练猿戏了。”
负责教导皇子的,自然是最正经的师傅,这会儿随着师傅一套动作做完,大皇子不由面露难色。
方才的鹤戏倒是还有几分飘飘欲仙,可是这猿戏实在是不堪入目。
纵使师傅的一举一动,张弛有度,可猿猴的天性敏捷好动,攀岩采果种种动作下来,再加上旁边有一个盯着看的二皇子,大皇子顿时觉得自己被耍猴了!
可在宫人的再三催促下,他还是不情不愿的开始了自己的锻炼,只不过大皇子动作过于扭捏,以至于原本属于猿猴的灵动消失全无,整个人倒是真像一只穿着一副的猴子。
二皇子倒是没有笑话的意思,他和大皇子年纪相仿,大皇子病弱他也时常关照,这会儿也在一旁指点两下。
可殊不知,这样让大皇子愈发难堪。
等一套五禽戏结束,大皇子大汗淋漓,随后接过帕子擦了一把汗,面露厌恶:
“只有下等人才会喜欢出汗!”
“大哥你这话就不对了,大汗淋漓未尝不是一种痛快。”
二皇子这会儿倒是缓的很快,大大咧咧的说着,大皇子想要说什么,但最后只是扯了扯嘴角。
子显天生尊贵,又怎会懂他?
二皇子并未发现不对,等大皇子练完后,直接让宫人重新布置了一下,便让人取来茶点。
大皇子裹着斗篷,手里捧着一碗热茶,姿态这才变得从容些。
二皇子懒散的将半边身子倚着桌子,点了点石几:
“大哥,那徐瑾瑜是不是太克我们兄弟了,本来昨个好好的琼林宴,不说认识认识那些新科进士,那也不至于颗粒无收。
更不必提,父皇还那么护着他,相比其你我,我都不知谁才是亲生的了!”
二皇子怎么都忘不了昨日那塞满了胃肠的豌豆黄,这玩意儿从此以后也将成为他这辈子最讨厌的点心!
而大皇子则是抬眸看了一眼周围,这才淡淡道:
“子显慎言,此事若是传出去,只怕有损父皇英名!”
“本来就是!”
二皇子想要反驳,但还是住了口,大皇子眼中不由闪过一丝失望。
“好了,徐大人还年少,你我年长于他,便不要与之计较了。”
可大皇子不说这个还好,一说二皇子直接炸了:
“年少怎么了?嘿!我非得想法子治治他!”
被比自己年幼之人压制的滋味,他师子显打出生就没有体会过!
“这……”
大皇子一时面色犹疑起来,可还不待他说什么,二皇子便直接起身跑了:
“大哥你就别管了,反正你也不能成事儿!”
等二皇子跑远后,大皇子这才端起茶水,轻轻的抿了一口,随后起身道:
“备水,本殿要沐浴。”
而另一边的二皇子跑回了了自己的鸿安宫,当时正值二皇子六岁离宫之日,正好郑家打了胜仗,这名字还是成帝特意赐下。
一进鸿安宫,二皇子便回到了自己的内殿,他在心里盘算了好一阵,才开口道:
“来人,去把长松给本殿传来。”
二皇子方才灵光一闪,才想起来自己之所以想要送给徐瑾瑜女子,乃是因为听其说过一句: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这要是能有个知情知趣的美人在侧吹吹枕头风,那些出身低微的郎君还不是说什么就是什么?”
正好,他宫里还有一个下面人刚进上来的美人,他还没有碰一下。
他本是舍不得,可奈何徐瑾瑜本就容貌过人,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他这才开口,没想到徐瑾瑜那么不给面子。
长松被带上来的时候,还有些懵,下一刻,二皇子屏退左右后,便将手边的东西劈头盖脸的冲他砸了下来:
“你出的好主意!那状元郎根本不近女色,还当着父皇的面儿说他这辈子只娶一人!
没有尝过女人滋味的毛头小子罢了,本殿不信他有了女人后会不惦记新的,就是害的本殿在父皇面前都下不来台!”
“这……敢问殿下,您什么时候送给状元郎美妾了?”
他寻思最近也没有合适的机会啊。
“琼林宴!”
二皇子说的那叫一个中气十足,而长松整个人直接呆住。
二皇子真他娘的挑了一个好时候!
可是,二皇子是主子,纵使有不对之处,他也不能点出来,是以只忍气吞声道:
“那许是状元郎未曾见到那位美人……”
“你可别说了,那徐瑾瑜都比女人美了,他要是姑娘,本殿怎么也得把他弄到手……呸,要他在后院,本殿只怕要后宅不宁!”
二皇子一想起昨个徐瑾瑜才给父皇建议让大哥锻炼之事,今个父皇就直接给安排上了,真就比枕头风都管用!
长松闻言,眼中闪过一抹失望,可随后,二皇子便直接道:
“要不是他,本殿也不会这么丢人,你可还有什么法子治一治他?”
郑贵妃管的严,平日里内侍官几乎寸步不离,就是长松那句话,都是他无意间听来的。
长松伺候的时间也不短,这会儿露出为难之色:
“殿下,这事儿……”
“这事儿怎么?你办不了?你要是办不了,本殿就把你上值时给小宫女讲故事的事儿,还有本殿为何要送状元郎美妾之事通通告诉母妃!”
郑贵妃眼里可揉不得一点儿沙子,到时候长松焉有命在?
长松闻言果然被吓到了,他犹豫了许久,这才低低道:
“殿下莫不是忘了,状元郎入朝即入翰林,咱们等闲不能伸手啊。”
郑家乃是武将世家,轻易不与文臣相交,更不必提那堪称文臣大员摇篮的翰林院。
“那本殿不管!这口恶气,本殿不出,誓不为人!”
“顺国公刚直,倒是国公世子一向疼您……”
长松轻轻的提了一句,二皇子顿时眼睛一亮:
“对啊,我去问问舅舅!一个小小翰林,本殿还能奈何不了他?既然他不怕小人,那这个小人,本殿做了就是了!”
……
徐瑾瑜并不知道二皇子的种种谋划,在考上状元后,他将拥有长达两月的假期。
这都是用于给一些山遥路远的学子回去告知亲眷之用,而徐瑾瑜本就是京城人士,倒是少了这一番周折。
只不过,这两日他要忙着在族长的带领下,重修徐氏族谱。
按族长的意思,徐氏一门上头无人,倒不如从徐瑾瑜开始重新写起,可徐瑾瑜哪里能那么做。
是以最后二人一番商议之下,只是重新将徐氏宗族的族谱重修一遍,将原本遗漏的族人加上去。
而本次重修族谱的序言则是由徐瑾瑜亲自书写,族长拿在手里,一连说了几个好。
虽然族长不同文理,可这会儿脸上的笑容那是怎么都下不去:
“大郎啊,我这辈子做的最对的一件事儿,就是当初没有因为那点儿银子做下糊涂事儿!
现在,咱们徐家的门庭也终于有人支撑了,上个月,教娃娃读书的先生们说,咱们徐家的娃娃还是有几个好苗子的。
自从你中了状元,还有人想要让自家娃娃进咱们徐家的族学哩!还有还有,有了先生后,咱们族人有时候也去听听,听说大壮上回做工差点儿被记错了钱,还是他识字这才发现!”
而也是那时候,众人这才发现了识字的重要性。
徐瑾瑜当初交给族长的那些银子,被他用的很好,徐瑾瑜认真的听着,随后建议道:
“既然如此,这段时间我正好有假,便写一本扫盲书,里面把常用的文字就做以记录,等村子里的孩子们识字多了,大人在家也可能询问孩子。”
最重要的是,大人能愿意输给孩子,孩子又怎么会放过这个比大人厉害的机会?
如此一来,正好可以激励双方的积极性。
徐瑾瑜的深意族长并不懂,可他知道以状元郎的本事,那扫盲书定是好东西,立刻便满口答应了。
随后,徐瑾瑜与族长又说了好一会儿话,不多时,门被敲响了,外头传来徐钰瑶那清脆的声音:
“哥哥,娘让我叫你归家,庆阳哥哥和思武哥哥来了!”
徐瑾瑜遂起身告辞,庆阳兄与思武兄一道前来,想来是二皇子为何会在琼林宴那般莽撞赠美的事儿有了着落。
第 173 章
徐瑾瑜回到家中, 便看到正悠哉悠哉在自家葡萄架下晒着日光浴的两人,一个个往躺椅上一躺,仿佛两只慵懒的大猫。
徐瑾瑜不由笑着上前道:
“两位兄长, 这觉睡的可安好?”
赵庆阳用蒲扇掩面遮阳,而魏思武则以袖扶额,这会儿二人一听到徐瑾瑜的声音,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赵庆阳身手矫健的接住了蒲扇,这才笑吟吟道:
“瑾瑜倒是回来的快,我当我二人可以小憩片刻呢。”
“那要不庆阳兄重新再睡?”
魏思武这会儿也不由伸了一个懒腰:
“解解乏也就成了, 庆阳啊, 不妨说说你的发现?”
赵庆阳冲着魏思武哼了一声, 这才不紧不慢的坐直了身子:
“说就说!我这回可有重大发现!”
成帝膝下子嗣单薄, 幼时便与长姐相依为命,是以哪怕大皇子和二皇子都已经及冠他也未曾让二人出宫建府, 反而在与后宫交界之处开辟了一排宫殿供皇子们居住。
而赵庆阳和魏思武就是再如何本事大, 那也不能把手伸到宫里,于是这一次徐瑾瑜请他二人反其道而行之。
查源头。
就查那个所谓的美人。
二皇子虽然有些鲁莽, 可以前也没有什么荒唐之名, 这一次他那般行事, 实在不合常理。
故而,徐瑾瑜推测,这怕是自己的饵起了作用。
而这里面的美人, 便是关键突破口。
“庆阳兄且说来听听, ”
徐瑾瑜也搬来了一张躺椅, 和二人如同说闲话一般,而赵庆阳这会儿也精神起来:
“此前, 瑜弟让我去查进贡入宫的美人,我本以为会一无所获,没想到……”
赵庆阳笑了笑道:
“没想到,因为那位美人生的实在是艳丽夺目,所以一时成为一众侍卫的谈资。”
原来,二皇子自从娶了二皇子妃后,因习武之人火气足,故而没少纳妾,但即使如此,他仍不满足。
于是,每每在顺国公夫人给郑贵妃请安之时,便会携带一二貌美侍女,若有二皇子看上的,便会被换个身份送到其后院。
成帝对于这一件事儿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于是时至今日,二皇子已经拥有十九名妾室了。
“而这位姑娘随顺国公夫人入宫时,便让宫门外的侍卫看傻了三个,那三人这些日子可没少被人笑话。”
徐瑾瑜听了这话,也不由一笑:
“那看来,容貌过盛也有坏处。”
给人印象太过深刻,也就无法隐藏了。
赵庆阳闻言忍不住幽幽的看了徐瑾瑜一眼,瑜弟怕是最没资格说这事儿的人吧?
“总之,这姑娘过了顺国公府的手被送到了二皇子的后院也就是在殿试前不久。”
赵庆阳乃是右金吾卫将军,平日里也负责宫门的守卫,打听这点儿消息那是信手拈来。
“除此之外,我手下之人在探查之下发现,那顺国公府一直都与一些商人有所往来。
而这被献上的美人,只怕也是属于他们交易的一环。顺国公府对于此事盯得紧,暂时还没有查到是由何人送入。”
“庆阳没有查到,那我可查到了。”
魏思武终于笑了开来,眉眼舒展开,赵庆阳一脸不可置信:
“好你个魏思武!我说你怎么让我先说,感情你在这儿等我呢!”
魏思武笑着道:
“我若是先说了,庆阳这段时日不是白忙活了?”
“嘿,你这家伙!”
魏思武随后正色道:
“我之所以能找到此人,乃是因为一份卷宗。也是我走运,正好看到一份被踢皮球踢过来的卷宗。
事主乃是一个商人,因为在花楼喝多了酒,和一个武将起了冲突,然后直接被丢进了大牢。”
而这件事之所以被踢皮球,乃是因为本朝禁止官员狎妓,若要实打实的论,那边是武将要先受罚。
可武将乃是顺国公座下先锋官,去岁才返京,劳苦功高,这种得罪的事儿刑部和大理寺怎么愿意做?
最后,这皮球就踢到了刑狱司手里,然而,魏思武还没有着手处理,人两方就和好了。
因为这个案例的特殊性,让魏思武印象十分深刻,他暗中排查多日,再与那二皇子后宅女子入宫的时间对比,一切已经一目了然。
等魏思武讲述完后,赵庆阳撇了撇嘴:
“算你小胜一筹,也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魏思武闻言却扬了眉,得意洋洋道:
“胜了就是胜了,庆阳你扯什么运气?你若是不服气,也可以嘛!”
魏思武现在唯一的宽慰,便是他除了瑾瑜外,胜过旁人还是轻轻松松的!
徐瑾瑜笑着看两人嬉闹,随后淡淡垂下眼帘。
看来,这幕后人还是没有放弃其所盘算的美人计啊。
不过,人过留声,雁过留痕。
“思武兄,我想见一见这位商人。”
魏思武点了点头:
“好,我来安排。”
……
钱鹏是一个家境殷实的富商,只不过此前他十分不幸的经历了一场牢狱之灾,等他好容易救出来后,迎接他的却是亲人的疏远。
“杂种!狗,狗娘养的!竟然和,和那贱妇站在一条线上!老子是你爹,你是老子的种!吃里,里爬外的东西,嗝……”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钱鹏灌了自己许多的酒,在路上跌跌撞撞的走着,冷不防,眼前突然火光大亮,原来是一队人马正在此等候。
“官,官爷?!”
钱鹏一下子被吓得魂飞魄散,这些日子他在大牢里可是受了老鼻子罪了,现在看到这些官差,心里就发怵。
这会儿,钱鹏的酒都被吓醒了。
魏思武缓缓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钱鹏是吧?”
钱鹏不认识魏思武,可是他认识魏思武那身衣服,当初他最后被送进去的就是刑狱司的大牢,监牢里那些惨绝人寰的叫声是他这些日子无法忘记的梦魇。
“官,官爷,那,那位大人,都都不追究,小人,小人也知错了……”
钱鹏哆哆嗦嗦的说着,魏思武只是笑道:
“别紧张,找你来,是想要问你点儿事儿。你可知道,你是怎么出来的?”
“是,是那位大人宽宏大量,高抬贵手!”
钱鹏眼皮子都没眨一下,直接脱口而出。
“是吗?”
徐瑾瑜缓缓走了出来,双手闲闲的笼在身前,淡淡道:
“若真是如此,你又岂会在此前受那些牢狱之苦?”
“想来是那位大人过后想通了,也未尝可知。”
钱鹏见徐瑾瑜生的面善,语气中也带上了一层试探,可下一刻,徐瑾瑜便厉声道:
“未尝可知?!那你家人数次登临顺国公府行事为何你当真一概不知吗?!”
“大人!”
钱鹏连忙跪下,抽噎道:
“小人,小人知错了!小人知错了!乃是因为京中传闻,顺国公府近年来都有收纳貌美侍女的爱好,我家人这才投其所好……”
钱鹏小心翼翼的说着:
“可是,小人只是想要从牢里出来,真的没有做一星半点儿的亏心事儿!”
钱鹏只觉得糟心透了,他就是逛了一次花楼,竟然就惹上了这无妄之灾。
“可,根据吾等调查,你并非京城人士,此番出行也未待家中女儿,所以你是将来路不明的女子献给了顺国公府?”
“哎呦喂,大人可不敢乱说的!那女子,那女子……乃是我妻儿散尽家财,从花楼购得的雏儿!”
钱鹏咽了咽口水,低声道:
“因着这事儿,犬子和贱内现在!日日都不搭理我,就等着卖完最后一批货,归家了。”
“该!”
魏思武冷着脸,忍不住道了一句。
那卷宗之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写着,是钱鹏因为平日常点的姑娘被人先点了,灌饱了酒后就开始说一些不三不四的醉话,自然少不得涉及那位武将。
可好巧不巧,这些话被人家听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不出事儿谁出事儿?
可谓是,逛花楼逛丢了全副身家。
钱鹏瑟缩了一下,而徐瑾瑜瞥了一眼钱鹏,缓声道:
“你可知道花费了多少银钱?”
钱鹏别的不行,可唯独算钱数精通至极:
“五千两!这次小人出来带了一千两的银票,其余都是货物,本来只货物也能值五千两,这不是出手的急……”
钱鹏搓了搓手,徐瑾瑜随后看了一眼魏思武:
“依思武兄之间,五千两银子的绝色美人,可能一换?”
魏思武也懵了一下:
“瑾瑜,你这怕是高估我了,这我怎么知道?”
而这时,一旁的钱鹏却摇头晃脑道:
“春江楼的花魁,□□之夜,价值千金,之后更是百余两不等!只怕是这花楼,也觉得亏欠了小人。”
徐瑾瑜/魏思武:“……”
这家伙活该被人算计!
徐瑾瑜忍了忍,随后开口道:
“你可曾见过那位女娘?”
钱鹏头摇的和拨浪鼓似的,舔着脸道:
“害,小人听说那美人活色生香,要是真能见上一面,也不枉……咳。”
钱鹏敏锐的察觉到气温变低,不再多言。
徐瑾瑜与魏思武对视一眼,随后魏思武道:
“带我们见见你的家人,我们没有恶意……”
“哎,您这边请!”
钱鹏连忙走到前头带路党一边走,一边嘀咕着:
“正愁今个回去那杂种和贱妇不给老子开门!”
魏思武忍了忍,才没有将手里的忠君剑拍在这家伙的脸上。
等一行人向南走了好一段儿路,又穿过了一条崎岖不平的小巷,这才看到一座小小的房屋。
“开,开门!”
钱鹏把门拍的啪啪作响,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上来开门:
“爹。”
青年打开门,低眉站到一旁,一语不发,就算是看到钱鹏身后的徐瑾瑜等人,也只是皱眉道:
“爹,你又惹事了?我说了,你要是再如此,我便直接带娘走。”
“嘿!杂种!老子白养你这么大了!他们啊,是找你们的,不关我事儿!”
钱鹏随后背着手,大摇大摆的进了屋子。
而青年看着徐瑾瑜,眉头紧锁,过了好半晌,这才艰难道:
“不关我娘的事儿,有什么事儿,冲我来。”
徐瑾瑜看了魏思武一眼,魏思武立刻会意:
“熄火,屋外等候。”
徐瑾瑜遂含笑道:
“确实有事儿与阁下相商,不知可否入内详谈?”
青年犹豫了一下,随后侧开身子,请魏思武和徐瑾瑜一道入内。
徐瑾瑜一进门,便开门见山的表示:
“不知阁下可还记得你们送到顺国公府的那位姑娘?”
青年闻言,咬紧牙关:
“记得!”
那女子便是化成灰,他也记得!
只一个人,便让他们家倾家荡产!
“那,便请阁下与我描述一番可好?”
第 174 章
青年愣了一下, 没忍住问道:
“可,可是那女子有什么问题?我和我娘实在是没有法子了,我, 我们也不想那样……”
青年痛苦的躬下身子,双手抱着头,泣不成声:
“若是出来一趟,我爹不能回去,到时候我和我娘在淮州将无立锥之地!”
青年的眼中漫上绝望,泪水一滴一滴的砸了下来,他乃是淮州人士, 桑淮两州合称江南。
大盛皆知江南女娘是出了名的能干, 而青年的娘亲便是其中翘楚, 而这原因——
“这次行商, 乃是走我外家的路子,本来这批货就是我娘呕心沥血筹到的, 再加上我娘一直联络人, 而我爹……只不过是怕我娘不规矩自己死皮赖脸要跟上来的。
出来一趟,若是我爹不能回去, 只怕族里的人都要逼死我娘了!我, 我不能让我娘出事儿。”
青年语带哽咽的说着, 徐瑾瑜不由眉尾一挑:
“你家里的情况,可有外人知晓?”
青年愣了一下,随后咬牙切齿道:
“我和我娘肯定不会随便漏了家底, 可我爹自从来了京城, 便流连花街柳巷, 我不知他可有说什么?”
而此时,钱鹏自认为自己已经完成了任务, 直接入内,已经传来阵阵鼾声。
魏思武听到这里,都忍不住道:
“身怀巨富,又是外地行商,这不是明晃晃的肥羊吗?”
有钱有无人无权,还是地位低下的商人,不被人盯上都得是运气好,可显然,钱家的运气没有那么好。
“大人说的有理,此番是民妇未曾管束好夫君,这才招来了一场飞来横祸,我儿只是依民妇之意行事,若有差池,民妇请罪。”
说话间,一个穿戴整齐,仪容得体的妇人走上前来,拾起衣摆就要跪下,徐瑾瑜连忙道:
“夫人快快请起,今日我们上门叨扰并非问罪。而今夜寒风重,您莫伤了身子。阁下还不扶住令堂?”
徐瑾瑜看了一下青年,青年连忙过去搀扶住娘亲,妇人也是微微一愣,随后大方得体道:
“好,那便请两位郎君上座。”
妇人将主坐让给二人,又让青年多点了几盏灯火,这才道:
“那不知两位郎君今日上门,有何贵干?”
灯光一亮,徐瑾瑜和魏思武这才看清妇人的长相,其生的颇为秀气,即便已经有一个及冠的孩子,可也芳华依旧,额角的发丝也被抿的一丝不苟,是一个将规矩礼仪恪守入骨的人。
徐瑾瑜微微垂眸,缓声道: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知道您送至顺国公府那位姑娘的容貌。”
妇人有一瞬的惊讶,但随后便垂下眼皮,似乎在思量着什么。
能让官差夜半来此,只怕这里头纠葛非同小可。
徐瑾瑜也没有催促,这是敛眸轻嗅,随后轻声道:
“方才我自入院中,便有一种淡淡的茉莉香,想来这便是贵府这次要送的货吧?”
妇人直接愣住,徐瑾瑜继续道:
“我曾读过大盛各地有关风土民俗的记载书籍,听说江南有一茉莉粉,在前朝之时乃是宫中贡品。
传闻此粉敷面,有养肤留香之效,最重要的是,此粉又名玉容粉,可以遮掩肌肤瑕疵,令无数女娘们奉为至宝。”
“若是我不曾猜错,这玉容粉便是您送来京中的货物。只不过,此前为救夫而低价出售,只怕会让您元气大伤吧?”
这下子,妇人还在呆坐,而正端着茶碗的青年却一个不慎,摔了杯子:
“你,你,你怎么知道?你莫不是能掐会算不成?!”
这玉容粉乃是娘的传家之宝,由外祖母亲自传授,传女不传男,也就是家里日渐不景气起来,娘这才变卖所有嫁妆,走了这一趟。
“我只不过多读了几本书罢了。”
徐瑾瑜淡淡一笑,随后瞥了一眼妇人:
“夫人若是坦言相告,您若能保证这玉容粉名副其实,我便为你牵线卖货,不必再压低了价格去卖。”
依徐瑾瑜之见,钱鹏知道的只是皮毛,方才他仔细观察过妇人,她并不是一个会被愚弄之人。
至于那批货,只怕也没有钱鹏说的价格那么低廉。
甚至,妇人手下还留有一批数量不小的货物,这也是他们为什么现在还留在京城的原因。
妇人定了定神,重新端详着上首的少年,这样的人物,不过闲言两句,便直接抓住了自己的脉门。
她手里的货物价值不菲且数量不少,不是寻常人可以吃的下的,可少年却说可以为自己牵线。
官员牵线,那得是什么人物?
“我,我如何相信你?”
妇人终于露出了一丝紧张,徐瑾瑜却微微一笑,取下一枚信物交给妇人:
“带着它去岁华园,你便知道了。”
妇人一时瞳孔放大,岁华园!
那可是在京中声名赫赫,如雷贯耳,不过一载便力压四公合力承办的萃英园的岁华园啊!
妇人的呼吸不由急促起来,她立刻激动的示意儿子接过信物:
“好!大人,民妇粗通工笔,不知……”
“夫人口述即可。”
魏思武让人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画具,在妇人细致的描述之下,一个绝色佳人跃然纸上。
女娘看女娘总是不同的,是以徐瑾瑜又让青年口述了一遍,等两张画放在一起时,魏思武都不由啧啧称奇:
“钱英这描述里,那姑娘跟个罗刹女似的,倒是钱夫人的画像更写实一些。”
钱夫人甚至连那女娘的衣裳配饰,一些不同常人之处都描述出来了。
而钱英的口述中,虽然对于其十分不难,可眉眼之间并无错漏,只是神情显得阴霾罢了。
徐瑾瑜很快就画完了最后一笔,随后请二人确定,钱夫人看到后不由掩唇惊呼:
“是她!就是她!我怎么觉得她就要从画里走出来了似的!”
钱英也重重点头:
“没错,就是她!”
魏思武这会儿看了一眼完成的画像后,也不由一愣。
此女确实极美,魏思武自诩也见过美人无数,除了当初被瑾瑜惊艳过外,便是此女了。
说一句倾国之色也不为过,很难想象,她竟然不幸流落花楼,她本该是属于天空高悬的明月。
魏思武也说不出自己这会儿心里什么感觉,只不过,他有些理解了那些看呆的侍卫。
徐瑾瑜这会儿已经与钱夫人母子告别,等出了钱家,徐瑾瑜缓缓吐出一口气,随手将画交给魏思武:
“思武兄,烧了吧。”
魏思武不由愣住:
“瑾瑜,这是……”
“她是假的,骨相与皮相不符。”
古代可没有现代能削骨垫高的想法和技术,即使有,也会因为术后感染而去世。
这一看就是□□。
魏思武:“……”
魏思武懵了好久,这才干干道:
“是,是假的啊。”
徐瑾瑜偏头看了魏思武一眼,笑了:
“怎么,思武兄这是动了凡心?”
魏思武微红了脸,轻咳一声:
“那,那不能,我有婚约的。我就是觉得,她美的不似凡人,现在瑾瑜这么一说,原来是假的啊。”
“啧,说是假的也不尽然,这等超脱寻常人的美貌,可不是普普通通一张□□可以捏出来的。”
“瑾瑜的意思是……”
“这张脸真正的主人,还在宫外。”
徐瑾瑜这话一出,魏思武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等等,瑾瑜你让我缓缓,你是说,宫里那个是假货?她都已经入了二皇子的后院了,那她……”
“正因如此,才好行事不是吗?”
况且,已经有人带着她那张脸入了宫,那她再做什么,不就没有阻拦了吗?
魏思武只觉得自己的头好痒,快要长出脑子了,徐瑾瑜只摇了摇头:
“倒也不算全无收获。”
最起码,这张脸十有八九是属于自己本次目标的。
“可就算是假货,只要顺着画像去查……”
魏思武的话让徐瑾瑜不由一笑,徐瑾瑜与魏思武并肩而行,看着半空的月亮,缓缓道:
“思武兄,她能送这张脸入宫,便是已经舍弃这张脸了,没有成事以前,她岂会示人?”
魏思武一时噎住,徐瑾瑜的双眸盛满月光:
“劳思武兄接下来继续盯着顺国公府吧,琼林宴一行,以我之见,二皇子或许会是他们的突破口。”
毕竟,那可是一个很好用的工具人。
之后的假期里,徐瑾瑜什么都没有做,而青衣人也按兵不动,两方仿佛陷入了胶着状态,谁先出手就是输!
而就在徐瑾瑜的假期即将结束之时,魏思武登门而来:
“瑾瑜,这两日顺国公夫人举办了一场赏荷宴,邀请了不少贵夫人前来。”
徐瑾瑜知道魏思武不会无的放矢,直接道:
“莫不是这里头宴请的人员有问题?”
魏思武直接一拍大腿:
“瑾瑜真是神机妙算!这顺国公府在京中最出名的就是傲,不过,顺国公当初在先皇座下时勇猛善战,曾经一举连破越国十八道防线,让我大盛的军旗飘扬在其国都正正一个月,也算是有傲气的资本,是以顺国公府的帖子,京中人人都以得之为傲!”
徐瑾瑜静静的等着魏思武说下去,魏思武喘了口气继续道:
“不过,这一次的赏荷宴,顺国公府倒是宴请了不少四品以下的官员,而其中……便有翰林院的不少官吏。
瑾瑜,不知是否是我多疑,我总觉得顺国公府似乎对你不怀好心。可你也没有招惹他们啊!”
魏思武说着说着,突然顿住。
“是二皇子?”
徐瑾瑜毫不意外的点了点头,端起茶碗轻轻抿了一口:
“我倒希望他做个君子。”
魏思武挠了挠头,忙道:
“若是顺国公府联合翰林院之人为难瑾瑜你的话可如何是好?”
徐瑾瑜看着魏思武面上已经露出了紧张之色,遂拍了拍魏思武的肩膀:
“思武兄,放轻松。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即是,你还不放心我吗?”
“我还真有点儿不放心。”
魏思武小声嘟囔:
“瑾瑜你势单力孤,那些文臣急了也会打架,到时候你入了翰林院,可怎么办呦!”
魏思武当初才领职的时候,都没有这么愁,徐瑾瑜倒是端着一碗茶水,很是平静:
“凉拌黄瓜,清脆爽口,咱们今日午膳便吃这个吧?”
魏思武:“……”
徐瑾瑜随后慢悠悠的站起身:
“思武兄,该吃饭了。”
……
等徐瑾瑜在家里消磨掉了最后一天假期,这边在次日卯时三刻朝翰林院而去。
他如今不过从六品,倒是不用上朝,思武兄也将别院卖给了他,去翰林院走着去也不过两刻钟,路上还能抽空吃一个热乎乎的大烧饼并一碗豆腐脑。
徐瑾瑜吃完早饭擦了擦嘴巴,明个换个官服可就不能这么搞了。
不多时,晨曦笼罩下,翰林院三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门口的石狮子更是威风凛凛,徐瑾瑜抬脚而入——
第 175 章
徐瑾瑜缓步跨过了翰林院的大门, 这会儿里面已经人来人往,但大都安静有序。
徐瑾瑜刚一进去,便有一人迎了上来:
“可是徐修撰, 徐大人?”
“正是,不知阁下是?”
“下官名为孙洪,为翰林检讨是也,杨掌院特命吾前来迎接您。”
孙洪笑着行了一礼,徐瑾瑜也忙回了一礼:
“有劳有劳。”
“徐大人这边请。”
孙洪弯腰示意徐瑾瑜朝右边走去:
“您今日前来也是整好,一应衣帽靴带刚好被送了过来,您先来瞧瞧吧。”
大盛官员的官服并非免费提供, 就拿徐瑾瑜的六品修撰的官服来说, 其上的白鹭纹可不是普普通通的白线绣制, 须一股银线合三股白线静心绣制, 这才可以让那白鹭栩栩如生。
这里面不管是选材还是做工,都远非民间工艺可以随意造就。
是以, 这些官服都是由织造居统一制作而成, 一套便价值纹银百两,就这, 还是在户部补贴的情况下。
一路走去, 孙洪倒是详细的对徐瑾瑜介绍了一通, 徐瑾瑜虽然早就从庆阳兄与思武兄口中听过,但还是听的很耐心。
而孙洪也观徐瑾瑜并未有敷衍倨傲之态,当下讲的也更加认真了, 这会儿, 他见四下左右无人, 压低了声音道:
“徐大人,听闻今日送来的三套官服之中, 有一套被织造局定价不菲,您可要小心了。”
“难不成,织造局还会强买强卖不成?”
徐瑾瑜这话一出,孙洪只是笑了笑:
“强买强卖倒不至于,可如今织造局鳌头独占,除非徐大人认为自己以后再无寸进,否则还是不要得罪织造局的好。”
之后,孙洪又似无意提起了一桩旧事,在熙禾年间,便曾有一官员被贬外放,既然是被贬,那必要重新置办官服。
只不过,织造局将其官服一拖再拖,生生拖的他直接错过了报道的时间,直接被上峰以渎职之罪免除所有官职。
“……这事儿呢,当初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盖因这位大人此前在织造局送官服的时候,和其起了冲突。”
纹银百两,对于不少人来说,也是一笔不菲的金额。
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孙洪的提点可谓是发自肺腑。
徐瑾瑜闻言,抿了抿唇,轻声道谢:
“多谢孙大人提点。”
“哎,不敢当不敢当!”
孙洪忙摆了摆手,面上的笑容也变得更真切了些,他本以为今科状元郎,小小年纪便成就大业,应是性情倨傲之辈没想到倒是听劝的,这会儿也很是欣慰。
二人说话间,已经走到了翰林院的衣帽所,大盛对于官员的仪容仪表也十分注重,若逢朝会,有仪容不整者,须杖责十下。
是以,衣帽所就在一进门不远之处,徐瑾瑜一走进去,两侧皆是数面巨大的铜镜。
而这时,里面突然传来一阵吵嚷之声:
“一套衣服一百两,你们看这个官要不给你们去做好了!”
徐瑾瑜一听就知道是周启章的声音,遂忙抬步而入。
“周大人。”
周启章一听到徐瑾瑜的声音,顿时惊喜的看了过来,随后指着桌子上那套青色衣帽道:
“徐大人,你来看看,就这么一套衣裳就要纹银百两,这让咱们这些出身寒门的人要怎么办?”
徐瑾瑜微微颔首,看了周启章一眼:
“周大人的意思,我都明白,但在解决此事之前,周大人需要为自己不当言辞致歉。”
周启章一脸目瞪口呆:
“致歉,我?凭什么?徐大人,你也不向着我?咱们可是同年!”
“凭你不敬圣上。你的官,是如何来的?岂是你说不做就不做的?!”
徐瑾瑜厉声呵斥,周启章抿了抿唇,最终还是不情不愿的拱手致歉:
“方才是本官言语有失,还请诸位莫怪。”
而方才还被周启章气的面红耳赤的几个内侍官见此一幕,终于觉得气顺了一些,但还是阴阳怪气道:
“还是这位大人明理,咱们收纳一应费用都是有规矩章程的,与其乱说话,倒是不如想想怎么好好为圣上办差,步步高升,到时候泼天富贵之下,这一二百两银子又算什么?”
周启章差点儿没被气炸了肺,可孙洪在后面拉着,他这才没有冲过来。
孙洪看着一旁的周启章,忍不住啧了啧舌,真真是傻人由傻福,就这还气呢?
他要是有一个能把拉拔自己的同年,他做梦都能笑出来。
徐瑾瑜闻言,也不由抿了抿唇,故作惊讶道:
“竟是如此吗?不过,吾倒是听说圣上每年都会给就官服朝服等的费用为织造局拨款,却没想到诸位竟也过的艰苦。”
“害,这位大人就有所不知了。就拿这套衣裳来说吧——”
内侍官难得见到有人能体会自己的辛劳,对方又只是一个新入职的小官,自不吝多说几句,他压低了声音:
“不瞒大人说,这套衣帽靴带的布料、金银线、宝石等便已经价值五十两银子了,更不必替绣娘的工费。
除此之外,上头的大人们要不要打点?吾等也不是那等餐风饮露的身子,这一百两银子啊,真不贵!”
内侍官半真半假的说着,这里头倒是回避了由成帝特意拨下的补助,只怕也是被中饱私囊了。
“原来如此。”
徐瑾瑜一脸受教,随后那内侍官看了一眼还有些不服气的周启章,看着徐瑾瑜却是越发和善了。
“好了,吾也不多言了,今日是大人们初入官场,有些事儿吾也就不计较了。这位大人,官职为何?咱们先来看看衣裳吧。”
“吾乃翰林院修撰。”
徐瑾瑜拱了拱手,那内侍官突然眼睛一亮:
“原来您就是今科状元郎,徐修撰啊!来来来,您这边看看。这三套都是咱们织造局的精品,这一套,您看看这白鹭的眼珠跟活的似的,可谓是精品中的精品!”
内侍官拼命安利,徐瑾瑜顿了顿:
“那不知这套官服,价值几何?”
内侍官只是笑了笑,竖起了三根手指:
“不多,也就三百两银子。”
不多?
徐瑾瑜已经都要不认识不多两个字了。
确实,他现在不缺银子,可是一套官服便价值这么多,已经是他目前五年的年奉了。
内侍官见徐瑾瑜没有说话,又低声道:
“按理来说,咱们是不做这么好的衣裳的,这不是之前圣上让人拨来了一批衣料宝石,正好适合做您这个品级的官服,否则啊……”
内侍官虽然没有明说,可那言语间的傲慢却无从掩饰。
只要他们一日攥着官服制作的命脉,他们便不怕这些小官的反抗。
徐瑾瑜闻言只是扬了扬眉:
“确实不错,只不过如今我还买不起,所以,我选这件吧,有劳了。”
内侍官直接瞠目结舌,这么一个光风霁月的少年郎,是怎么把自己的囊中羞涩说的这么坦坦荡荡的?
可即使如此,内侍官还是不放弃道:
“别啊,您看这套衣裳,多好啊!这料子水浸不褪色,乃是上好的贡缎!”
徐瑾瑜只用眼睛扫了一眼,就知道是自己家库房放着不少的那种,因为最好的已经被徐母给他制新衣了。
“就这个吧。还有方才我那位同僚的,我一并付账。”
“哎,徐大人,你真是的,你这次的官服已经有人付账了。”
内侍官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徐瑾瑜只是一顿,便知道应该是信兄,他柔和了眉眼:
“不必了,劳烦转告那位好心人,吾已领受真心,外物便不必了。”
至于内侍官会不会谎报,只怕他们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嗨呀!”
内侍官有些不悦,但还是按照徐瑾瑜的话去做了。
随后,徐瑾瑜和周启章带着新衣去偏殿换上,周启章闷闷道:
“方才孙检讨已经跟我说过了,徐大人,多谢你了。”
徐瑾瑜摆了摆手,织造局根深蒂固,且观其态度,只怕势力更加盘根错节,复杂难缠,此时与其正面对上实在不是良机。
“周大人说的什么话,你我可是同年。”
周启章闻言不由面上一红,他用这话逼迫徐大人与自己站在同一条战线之上,可徐大人却因这句话助自己一次。
“两位大人可曾收拾妥当,掌院大人已经散朝了!”
孙洪在屋外唤了一声,徐瑾瑜随后将最后一根系带系好:
“吾已经准备妥当了。”
随后,徐瑾瑜拉开门,与周启章一同走了出去。
深青色的官袍之上,一只只白鹭起舞跳跃,生机勃勃,而少年肤若白雪,此时此刻在深青色的裹挟之下,通身散发着一种冰为肌,玉为骨的清新通透之感,在初夏时节,只让人觉得燥热驱散,眼前一亮。
徐瑾瑜冲着孙洪微微颔首,随后孙洪这才像是反应过来一般:
“咳咳,徐修撰真不愧是大家伙说的大盛第一美状元啊!”
徐瑾瑜:“……”
徐瑾瑜不由脚步一顿,他什么时候又多了这些奇奇怪怪的外号?
可是,还不待徐瑾瑜细思这事儿,外头散朝的声音已经响过三遍。
据孙洪说,一般这个时候,距离掌院回院也不过一刻钟了。
于是三人忙朝内院而去。
翰林院的整体布局为内院和外院,外院多为才入翰林的庶吉士等没有明确官职的官员,大多为三四人一个值房。
而等到了内院,那就不一样了,最起码值房是一人一个,有些有闲情逸致的老翰林在里头养养花花种种草的,在外头都可以瞥见一抹亮色。
等到最中间,最大的院子,那不出意外便是掌院的院子。
徐瑾瑜与周启章到的晚,陈为民早就已经在院外等候,等看到两人,也只是拱手一礼:
“徐大人,周大人。”
“陈大人来的好早!”
周启章热情的打了一个招呼,陈为民也只是微微颔首提醒道:
“杨掌院要回来了。”
随后,众人忙重新整理了一下衣冠,毕竟这是与顶头上司正经八百第一次见面。
只是,就在三人垂手静候杨掌院的时候,一个人影捧着一沓纸急急忙忙的朝这边走来,其步伐跌跌撞撞,不知怎的直接将手里的东西糊在了徐瑾瑜的身前。
“你这人怎么走路的?竟然把墨水弄到徐修撰的身上了!”
只见墨汁斑驳的落在徐瑾瑜的身前,深青色之处倒是不怎么明显,只有那白鹭翅膀处的墨水却是一眼便可以看到。
“吵什么吵?谁让你们挡路的?吾乃陆侍讲,这篇文章乃是稍后掌院大人要呈报圣上的,此事若是耽误了,你可吃罪的起?”
陆侍讲虽是对周启章说的,可眼神却看着徐瑾瑜。
第 176 章
陆侍讲这话一出, 徐瑾瑜眸子不由闪了闪,无他,此人的夫人便是当初被顺国公府邀请同赴荷花宴的翰林院官员夫人之一。
而按照规矩, 徐瑾瑜入了翰林后,一般需要跟在翰林侍讲身后学习半载到一年不等。
是以当初魏思武详查过后,便将可能与顺国公府沆瀣一气的可疑人的圈子缩小在两位侍讲身上。
而这里面,这位陆侍讲的履历的最为清白,一眼都可以看完。
其在十八年前,刚刚及冠便以庶吉士之身进入翰林,又熬过了散馆, 几经周折, 苦守至今方得了一个六品侍讲之位。
“侍讲怎么了?也就比徐修撰高了半级而已, 就可以这样肆意妄为吗?”
周启章冷声说着, 陆侍讲淡淡的看了周启章一眼,皮笑肉不笑道:
“官大一级压死人, 周大人还请慎言。”
“你!”
周启章正要再说什么, 徐瑾瑜抬了抬手,拉住了他, 眸色平静的看向陆侍讲:
“所以, 方才之事, 乃是陆大人你有意为之了?”
“本官可没有那么说,谁让你倒霉呢?”
陆侍讲看着徐瑾瑜的眼神十分的阴冷,在他看来, 徐瑾瑜实在是太过幸运了。
只不过, 入了翰林, 就算以前如何张狂,是龙是虎, 他都得盘着卧着!
谁还不是进士出身了。
徐瑾瑜理了理袖子,轻轻一笑:
“倒霉吗?我倒是不知道陆大人一路急行过来的劲风是如何吹不干纸上的墨汁。”
徐瑾瑜随后又弯腰捡起地上的纸张,随意扫了一眼,慢悠悠道:
“陆大人这一次是在篆修国史?只是……你怎么连先皇的年号都能写错?此乃大不敬之罪,难不成你要把这样的文书呈报御前吗?”
徐瑾瑜这话一出,陆侍讲想也不想便反驳道:
“这不可能!我都看过——”
陆侍讲抢过纸张,抬眼一眼,顿时面上血色尽失,原来是方才他故意撞上徐瑾瑜的时候,正好有一点墨汁在熙字的内口中划过,直接多出来了一道!
“我,我,我……”
“陆大人,你说说这字究竟怎么回事儿?是你不敬写错,还是……你故意撞向我,这才造就了这样一场失误?”
徐瑾瑜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陆侍讲那双攥着宣纸,瘦白纤细,可却青筋暴起的手,好整以暇的等候他的答复。
而陆侍讲这会儿汗水已经落了三轮了,就算是初夏清晨的气候还很清爽,可他却汗出如浆,面若金纸。
无他,徐瑾瑜这话可不单单是要他承认事实。
他问的,是他要身家九族之性命,还是前途。
无论是落下大不敬的名声,亦或是欺凌官员的恶名,他以后都无法在翰林待下去了。
翰林,既清且贵,少了哪一样都无立足之地。
这注定是一个两难的抉择。
“诸位在做什么?”
杨掌院缓缓走了过来,看到徐瑾瑜的时候,眼中微微一亮,但却依旧不动声色。
正在这时,孙洪将方才发生之事一五一十的报于杨掌院,杨掌院闻言不由面色一沉,冷声道:
“陆大人,你也是翰林院的老人了,你怎么能做出,做出这种事儿?!”
陆侍讲缓缓低下了头,杨掌院并没有活稀泥的意思,直接道:
“你自己说,这到底怎么回事儿?”
周围一片寂静,陆侍讲嚅了嚅唇,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哑声道:
“回掌院大人,是下官……嫉贤妒能,这才,这才故意为之。”
陆侍讲说完这简短的一句话后,只觉得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十八年的辛苦,终是在这一刻毁于一旦了!
杨掌院有些复杂的看了陆侍讲一眼,他不是蠢人,徐修撰与陆侍讲无冤无仇,他没道理第一天便与徐修撰别苗头。
只能说,他背后之人,水很深呐!
杨掌院深深看了一眼徐瑾瑜,这少年才入官场,便不知得罪了谁,以后可要如何是好?
还是,多护着些吧。
毕竟,他是一个讲信义之人。
“陆侍讲德行不修,不堪为翰林侍讲,本官即日起将奏报吏部记差等考核,徐修撰,你以为如何?”
“但凭掌院安排。”
徐瑾瑜拱手一礼,杨掌院见他没有追究,也不由松了一口气。
他最怕意气用事,官场之中,一时得失算不得什么,可若失了人心,那才是全完了。
而徐瑾瑜此言既出,陆侍讲也有些不可置信的抬起头,他前面的吏部考核都是良,就算有一次差,也至多留至原位罢了。
“徐……徐大人,多谢你高抬贵手。”
陆侍讲方才听徐瑾瑜的话,只觉得天都要塌了,可是他没有想到,徐瑾瑜竟然会放过了自己。
徐瑾瑜只是摆了摆手,声音淡漠:
“陆大人,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吾不过是看在你我同病相怜的份上罢了。”
徐瑾瑜这话一出,陆侍讲直接热泪盈眶,方才的嚣张气焰这会儿消失殆尽,整个人愣愣的看着徐瑾瑜,似乎想要说什么。
而杨掌院这是也笑着道:
“既然你二位今日已经化干戈为玉帛,有什么话,以后共事之时有的是说的机会。
徐修撰,陈编修,周编修,也别在外面站着了,进来喝口茶水吧。”
“多谢掌院大人。”
众人齐声说着,随后便随杨掌院一道进入院中。
杨掌院在屋内养了一盆君子兰,肥厚圆润的叶片墨绿油亮,显然被主人养的很好。
这会儿,众人在桌前坐下,陆侍讲也跟了进来,他也确实有事要奏报。
只不过,杨掌院先要和新人们说说翰林院的规矩,是以其只能在一旁耐心等候。
“入了翰林,尔等便是天子近臣,你们的一言一行,沐浴在圣上恩泽之下,诸位更须谨言慎行,不可辜负圣上垂怜。”
杨掌院认真的说着,眼尾扫了一下陆侍讲,陆侍讲再度羞愧的低下了头。
徐瑾瑜等人忙起身拱手道:
“下官等时刻铭记在心!”
杨掌院随后抚了抚须,满意道:
“只要尔等将本官这话铭记在心,他日尔等终有登上青云路之日。
除此之外,翰林院虽然与其他各部相比冷清了些,可日常的琐事也大大减少,藏书楼中的书籍尔等均可随意翻看。”
杨掌院又叮嘱了众人一番翰林院的规矩,简而言之,这就是一个钱少事少的部门,有人浑水摸鱼,有人提高自己,等待乘风而起,这都无法预料。
这样的岗前培训,杨掌院显然是很顺手了,用了半个时辰,他才将该讲的讲完。
徐瑾瑜等人作为官场新人,有杨掌院这样尽心尽力的引导,可是省了不少的心,是以他们都听的十分认真。
“好了,该说的话,本官已经说的够多了,接下来,就看尔等的造化了。”
杨掌院慢悠悠的说着,只是眸中闪过了一丝怅惘。
而等杨掌院说完,陆侍讲顿时如蒙大赦,立刻急急道:
“掌院大人,这是新修的国史,还请您先过目。”
陆侍讲到底是翰林院的老人,杨掌院一字一句的看过去,并无疏漏之处。
“不错。”
“稍后新修的国史便要请圣上先行过目,可是,可是……”
陆侍讲吞吞吐吐的说着,国史讲究一气呵成,是以陆侍讲这三千字的国史尽付于长卷之上。
而这三千字的书写,如要保持通篇无丁点儿错漏,则需要静心书写三个时辰之久。
杨掌院听到这里,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他忍不住看了陆侍讲一眼:
“若是吾不曾记错,这一年的国史你前后已经修正了五次,如今你可有把握在圣上面前背诵?”
篆修国史是有大纲,且要按规定时间进行完的,而圣上对此事十分看中,有规定的过目垂问时间。
而这一次,本该轮到陆侍讲面呈。
陆侍讲沉默的摇了摇头,杨掌院这会儿也觉得有些头疼,怒其不争的瞪了陆侍讲一眼:
“你也是好大的胆子!竟然用这么重要的事儿开玩笑!难道便没有多备一份吗?”
陆侍讲负责篆修的国史之上有几处存疑,是以这几日他没日没夜的查询古籍古书这才在早上完稿。
他本想要一石二鸟,是以在送到杨掌院门外时,特意将上面一层字重新描了一遍,这样疾步过去也不容易干涸,字体也不会轻易移位。
可谁能想到会出这样的事儿?
果然是害人之心不可有!
“掌院大人,还请您救救下官吧!”
陆侍讲双目泛红,他方才最忧心之事,除了名声之外,便是这即将呈报的新国史。
如若自己不能按时呈交,一个渎职之罪是少不了的。
“早知今日,你又何必当初?”
杨掌院没好气的说着,可却忍不住思继续道:
“今日朝上,圣上因为北疆之事大发雷霆,只怕今日这事儿不好解决。”
互市之事,从殿试前至今仍然没有议出眉目,而今日,北疆又传来军报,乌国已经举国之力组建了一支势不可挡的铁骑,如若大盛再不同意,乌国的铁骑将踏遍凉州。
虽然,乌国的第一次攻势被抵挡住了。
可,却是惨胜!
五千将士的血肉,换来了短暂的安宁与和平,成帝如何能不气?
陆侍讲闻言,顿时面色煞白。
杨掌院亦是面色冷凝,这件事处理不好,可不光是陆侍讲的事儿,若是圣上要追究,就是他这个掌院都落不着好。
“只是向圣上复述新修的国史吗?掌院大人,或许下官可以一试。”
徐瑾瑜这话一出,杨掌院随后抬眼看了过来,苦笑道:
“徐修撰,你不了解圣上,圣上颖悟绝伦,不是可以随意糊弄的。这三千字的国史,只有几处谬误纠正,可却要通篇背诵……
约莫再有一刻钟,圣上便要前来传人回话了。罢了,终究是我御下不严,此事我去给圣上回话。”
杨掌院如是说着,可表情却颇有几分悲壮,陆侍讲在一旁思索了一下,还是起身道:
“一人做事一人当,掌院大人,下官自去即是!”
“你以为你去了,圣上便不会发作翰林院了吗?还是本官去吧。”
到底与圣上这么多年的情分,他若去了,圣上说不准会从轻发落。
本该令人趋之若鹜,荣耀非常的事儿,这会儿却因为今日朝野动荡而变得避之不及起来。
而就在两人就谁去面圣之事相争时,徐瑾瑜已经重新拿起陆侍讲修正好的国史认认真真的看了起来。
“掌院大人,新国史下官已经记下了,只是此中有几处地方,还需要陆侍讲提供材料出处。”
徐瑾瑜这话一出,二人直接僵住了。
第 177 章
杨掌院难得有些磕巴道:
“徐, 徐修撰,你这就背下了?”
徐瑾瑜微微颔首,随后直接负手而立, 昂首挺胸,随口道:
“熙禾元年,武帝始登基……”
通篇三千字,徐瑾瑜信手拈来,随口吟诵,等到最后,杨掌院与陆侍讲只来得及低头逐字逐句的看过去, 等徐瑾瑜最后一个字的话音落下, 陆侍讲整个人仿佛灵魂出窍, 只呆呆道:
“竟然真的一字不错。”
下一刻, 杨掌院直接攥住徐瑾瑜的手,激动道:
“徐修撰啊, 这一次就要劳你走一趟了!陆侍讲没有意见吧?”
陆侍讲这会儿堪堪回神, 只愣愣的点了点头。
他怎么敢有意见?
这徐修撰能站出来,救得是他的小命和前途!
面圣的机会虽然难得, 可若是触怒圣上, 那才是得不偿失。
“就, 拜托徐大人了。”
陆侍讲恭恭敬敬的冲着徐瑾瑜一拱手,倒是忘记了两人之间的半级之差。
而这时,一旁的周启章却冷笑一声道:
“徐大人才高八斗, 天赋异禀确实可以替陆侍讲你走一趟, 可你莫不是忘记自己方才干了什么事儿?”
周启章随后眼神示意的瞥向徐瑾瑜的官服:
“莫不是, 陆侍讲你想要让徐大人这样去面圣?”
周启章这话一出,陆侍讲看着徐瑾瑜身上的墨点, 脸色唰的一下变白了。
“我,我,我……”
原本绝处逢生的最后一线生机被他自己先行掐断,这会儿陆侍讲摇摇欲坠,几乎都要站不稳了。
而杨掌院原本惊喜的面容也见见暗淡,看向陆侍讲时,也没忍住呵斥道:
“你看你干的好事儿!”
陆侍讲心里叫苦不迭,这会儿眼神发蒙:
“难道,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周启章见状只是冷笑一声,他一直受徐大人恩惠,徐大人愿意放过这陆侍讲,可他一想起方才其的龌龊行径便恨的牙痒痒。
是以,这会儿看着陆侍讲那如丧考妣的模样,周启章却心中大快。
徐瑾瑜闻言却蹙了蹙眉,此前他看过陆侍讲的履历,这样简单的人,只怕顺国公府用不了几次。
他应当还有上线。
而方才,陆侍讲差一点儿就吐口了。
只是,此时此刻这却成了两难境地。
“若是徐大人信任吾,吾倒是有一法子。”
陈为民一直最为沉默,这是他自进入房间内单独说的第一句话。
杨掌院顿时大喜过望,他没有想到这一茬新人倒是各有绝活,这会儿遂看向徐瑾瑜,徐瑾瑜也表示同意:
“那便有劳陈大人了。”
随后,徐瑾瑜去侧室脱下官袍,交给了陈为民。
约莫等了一盏茶的时间,陈为民便拿着衣裳走了出来,杨掌院先接过去一看,顿时惊喜不已:
“这墨渍竟然真的消失了!快快拿给徐修撰!”
下一刻,外头就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冯卓带着两队内侍官走了过来:
“杨大人。”
“见过冯大人,可是圣上要过目新国史?还请您稍候片刻——”
冯卓抬眼扫了一圈,却没有看到徐瑾瑜的身影,当下有些失望,他可是记得这位徐大人很会哄圣上的,要是今个他能走一趟就好了。
于是冯卓看了一眼杨掌院,故作不经意道:
“这次面圣的人选,杨大人可安排妥当了?”
杨掌院笑着道:
“安排好了,安排好了。”
冯卓看着杨掌院那副模样,心里便叹了一口气。
得了,看来自己这暗示,杨掌院是没有收到,后头几天的日子大家伙都要不好过喽。
可即使如此,冯卓也无法多言,圣心难测,他这个圣上的贴身伺候的人也不能轻易泄露了圣上的喜好。
冯卓随后收拢了思绪:
“既然如此,那杨大人便让人随咱家走吧。”
冯卓面上波澜不兴,可是杨掌院心里却颇有些起伏不定,毕竟今日是新人报到的第一天,他便要用新人……
正在这时,徐瑾瑜已经换好了衣服,杨掌院搓了搓手:
“冯大人啊,你看让徐大人去如何,吾知道徐大人初来乍到,但徐大人的才学却在吾辈之中是数一数二……”
杨掌院准备了一箩筐的话,想要在冯卓面前将换人之事掩盖过去,可这会儿冯卓却是一眼都没有看杨掌院,而是看着徐瑾瑜那张玉面用了好一阵定神,这才喃喃道:
“杨大人,你这人选选的可真好啊!”
杨掌院有些没有听清:
“冯大人,您方才说……”
冯卓回过了神,若无其事道:
“既然如此,那就随咱家走一趟吧!”
徐瑾瑜上前冲着冯卓拱了拱手,随后与杨掌院告辞,跟着冯卓朝外走去。
这会儿约莫是辰时正,阳光还不是很浓烈,徐瑾瑜低头看了一眼胸襟前的白鹭,它的羽翅舒展,纯白无暇。
只不过,随着徐瑾瑜走动间一丝微不可查的酒气飘进鼻翼之中,想来是被陈为民用酒清洁过。
入职第一天,便随身带着酒,陈为民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徐瑾瑜虽然有些奇怪陈为民的行为,但这会儿不是思索这些的时候。
刚刚离开翰林院没多远,冯卓随后也放松下来,笑着看向徐瑾瑜:
“徐大人,多日不见,您倒是越发丰神俊朗,青袍金冠,吾一打眼都没敢认。”
徐瑾瑜闻言也是有些腼腆的笑了笑:
“冯大人谬赞了,我倒是觉得这些日子您越发精神了,想来圣上也是龙体康泰,那我便安心了。”
冯卓听了徐瑾瑜这话,压低了声音:
“哎呦喂,我的徐大人啊,您快别提了,皇上今日可是憋了一肚子火呢,这不,连咱家都出来避风头了。”
按理来说,这请人的差事本不必冯卓亲自来,可是成帝一下朝就面沉如水,整个勤政殿那气氛压抑的连蚊子都不敢吭声,于是冯卓请示成帝后,这才走了一趟外差。
“竟是如此?积火伤身,只怕会损伤龙体,冯大人,咱们还是走快些吧。”
徐瑾瑜这话一出,冯卓立刻欢喜的应了一声,虽然他是挺想徐大人去灭火的,可徐大人在皇上那里颇为不同,这节骨眼上,他提示一二,也算是结个善缘。
最重要的是,徐大人听了这话一点儿也没有畏缩,不像有些怕扫到台尾风的大人,连御前都不敢来。
殊不知,这皇上都在心里记得清清楚楚。
这一路,冯卓有意无意的将成帝生气的原因点了出来。
原来杨掌院说的北疆之事只是其一,而这里面还有一桩旧事。
“徐大人许是不知道,皇上前头因为殿试读卷之事,才贬了户部尚书的官儿,结果前不久,皇上让户部就边疆军费拿出个章程来,结果……”
结果一个个就跟无头苍蝇一样,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呈交一些不知所云的折子。
可以说,就算明个要打仗了,今个户部里头还不知道能剩下多少银子,再加上北疆的军报传回来,成帝没有当朝暴跳如雷,已经都是修养好的了。
殿试?
徐瑾瑜微微扬了扬眉,这事儿倒是他不知道的,不过,这位前户部尚书对于户部实在是有些太过重要了呐。
徐瑾瑜只是垂眸静静的听着,脑中将这些信息飞快整合,冯卓说了一路,徐瑾瑜听了一路。
就这样,等到了勤政殿时,冯卓都已经有些口干舌燥了。
“徐大人,您请吧。”
冯卓随后引着徐瑾瑜从偏门至殿中,此时此刻,殿中鸦雀无声,冯卓与徐瑾瑜的脚步声已经很轻了,可也觉得被放大了数倍。
徐瑾瑜微微抿唇,走进去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而不远处一面水晶帘隔绝了徐瑾瑜与成帝,冯卓随后低声走过去禀报:
“皇上,翰林院的大人来了。”
冯卓刻意没有多嘴,成帝这会儿只头也不抬道:
“来的这么晚?今日修的是先帝时期的国史?让他先颂来听听。”
成帝的声音古井无波,可是却像极了一头按耐怒火的凶兽,冯卓遂缩了缩脖子看向水晶帘。
徐瑾瑜微微敛眸,口齿清晰,声音平和的将新修的国史一一道来。
徐瑾瑜在休假的两个月,正好经过了一场短暂的变声期,此时少年的声音已经趋于成年人的低沉,那浸到骨子的清润醇厚中夹杂这一点儿属于少年的青涩,如若玉珠倾泻,清泉淙淙。
成帝本来准备提笔写着什么,可听着听着,表情渐渐平和起来,他甚至微微阖眸,认真的倾听起来。
等徐瑾瑜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成帝这才赞赏道:
“好!不错!父皇在位时的种种英姿被爱卿描述的淋漓尽致,此段国史,可直接录入国册。冯卓,赏!”
徐瑾瑜随后隔着水晶帘与成帝行了一个礼:
“臣,多谢圣上夸赞。”
成帝难得听到这么合心意的诵读之声,只不过他隐约觉得这声音?还有几分熟悉:
“做的好了自然应该奖赏,不过,此前朕倒是没有听过爱卿的声音,倒是让朕觉得有几分耳熟……
对了,新科状元郎徐修撰可曾已经报道?他今日如何?”
成帝精神放松的随意闲聊着,只是这幅模样却让冯卓差点儿眼珠子都要瞪了出来。
啧,他单知道这徐大人能让皇上龙心大悦,可却没想到人家连面儿都不闪就能让圣上怒气尽消。
可见成帝问起徐瑾瑜,徐瑾瑜遂缓缓起身,冯卓也打了水晶帘,低声道:
“皇上,您看这是谁?”
成帝本来都要处理公务了,这会儿冷不防抬起头,惊的几乎失声:
“徐瑾瑜?!!”
徐瑾瑜遂笑着冲成帝拱了拱手:
“臣徐瑾瑜,见过圣上,圣上万安。”
成帝缓过了神,遂揶揄一笑:
“朕还当有第二人能让朕舒心,原来还是徐爱卿!两月不见,这是长大了?来来来,冯卓,赐座!”
徐瑾瑜拱手一礼,谢过了成帝,这才拾起衣摆落座:
“两月不见圣上,臣心中亦是十分挂念。”
“你可不老实,你要是记挂朕,手里的金牌难道是摆着看的?”
成帝没好气的说着,徐瑾瑜却轻轻一笑:
“您垂怜臣,可臣却不能不守规矩。臣用金牌一次,您便要受累一次,臣岂敢滥用?”
成帝听了这话,面上便带上了笑,随后看向冯卓,笑呵呵道:
“看看,看看这嘴甜的,徐宜人今日晨起时莫不是给你吃了不少饴糖蜂蜜?”
徐瑾瑜闻言摇了摇头,一板一眼道:
“今日头一次点卯,臣起身的早,并未惊醒娘,故而臣沿路买了一个烧饼并一碗豆花。
如今正值夏季,烧饼里面放的葱粒葱香诱人,豆花咸辣嫩滑,稍不留神就滑倒了胃袋里。”
徐瑾瑜说的很是生动,成帝的口腔都下意识的分泌了口水,忍不住道:
“徐爱卿说的,朕都想要尝一尝了。”
徐瑾瑜微微一笑,随后看了一眼冯卓,冯卓愣了一下,立刻道:
“皇上传膳——”
随后,冯卓便一脸欣喜的搓着手道:
“皇上今个下了朝到现在都还水米不打牙,这会儿竟是开了胃口,臣倒要好好谢谢徐大人!
方才在路上的时候,臣多了一句嘴,说您近来心里窝着火,可把徐大人急的,催着臣走快些。”
成帝闻言,不由抚须一乐:
“朕就说今个翰林院的人怎么来的这么快。”
成帝这会儿是看徐瑾瑜怎么看怎么顺眼,只是,下一刻他的眼睛便落在了徐瑾瑜的官袍之上:
“咦,徐爱卿,你这官袍怎的这般简单?朕记得前不久才让人给织造局送了一批品质优良的材料过去。”
第 178 章
冯卓听了成帝的话, 忙仔细瞧了瞧,这才道:
“还是皇上您眼睛尖,臣方才都没有注意, 这料子似乎是寻常的青缎,也就只有徐大人这样的仪容让人瞧一眼就顾不上别的了。”
成帝斜了冯卓一眼,这才看向徐瑾瑜:
“爱卿怎么不说话,这可不是什么难答的问题。”
徐瑾瑜抿了抿唇,随后还是冲着成帝拱了拱手:
“圣上恕罪,臣只是不安心罢了。”
“不安心?有什么不安心?朝廷的官袍,你且正大光明的穿出去, 谁敢非议?”
徐瑾瑜闻言只是苦笑道:
“回圣上的话, 臣不安心不仅仅在与那套官服的奢侈装饰, 更是其的价格。
纹银三百两, 可以在京城城南买一座小院了,若臣……穿上价值一座院子的衣裳, 实在心中难安。”
“徐爱卿这话从何说起?朝中的官袍所需材料一应拨款采购, 且每月会给织造局一笔不菲的工费……”
成帝说着说着,又像是想起什么:
“对了, 这一次户部递上来的折子里还对这事儿语焉不详。”
成帝这话一出, 直接将那内侍官注水的话拧的一干二净, 随后,徐瑾瑜只是直起身子,理了理衣袖:
“圣上今日之言, 臣倒是从送官袍的内侍官口中听到了点儿不一样的。”
徐瑾瑜过目不忘, 直接将那内侍官的话完完整整的复述了一边, 成帝闻言先是一愣,随后直接一掌拍在了桌子上:
“满口胡沁! ”
徐瑾瑜站直身子, 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官袍:
“如圣上所见,臣身上这件乃是最便宜的一套官服,价值,纹银百两。”
成帝听到这里,面色一下子沉凝下来,他缓缓道:
“先帝时期,官员于民间私定官袍,因为做工不佳,曾与外邦来使面前丢了颜面。
而后,先帝下令,在京城特设织造局,将官服制作交至织造局,统一用料,统一绣工,但为防官员之中有贪小便宜者,故而收入部分工费。
时至今日,先帝音容笑貌犹在昨日,便有人忘了先帝初心,辜负先帝一片心意,冯卓,即刻让京城织造前来见朕!”
冯卓随后忙应了一声,还未出门,看着白光大作的大门,此刻外面阳光明媚,可他无端觉得风雨欲来。
而等冯卓离开后,没了主心骨,宫人们提着膳盒在门外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进来。
徐瑾瑜抬眼看了一眼外面的一众宫人,随后看着还在生气的成帝,缓声道:
“圣上,方才听冯大人说,您自晨起便未进过饭食,还请您先用饭,以防龙体有虞。”
成帝闻言,面色微沉:
“发生了这样的事儿,朕如何用得下饭?”
“哦?可发生了这样的事儿,臣觉得您更应该好好用饭。”
“这话怎么说?”
成帝眼神锐利的看向徐瑾瑜,倘若冯卓在此,也得跪下求皇上息怒,可徐瑾瑜却轻声道:
“方才,您不是还说户部对于织造局拨款之事语焉不详吗?有时候,顺藤摸瓜,也未尝不是一条路呢?”
成帝听了徐瑾瑜这话,渐渐冷静下来,他方才听了先帝时期的国史,一时有感而发,后听闻先帝旧制被如此扭曲,一时激动却没有想到这一茬。
徐瑾瑜说完这话,成帝沉默了下来,过了片刻,成帝这才扬声道:
“摆膳!”
户部尚书一家独大,他一贬职,整个户部都跟罢了工似的,这也是成帝一直忍耐他的原因。
户部尚书不能杀,否则户部那摊子烂账永远也算不清,也无法知道到底有多少朝廷的蛀虫。
徐瑾瑜说的对,现在织造局已经漏了破绽,他何苦再因为这些沆瀣一气的东西气的吃不下饭?
他不但要吃,还要吃好喝好。
以作庆贺。
成帝这话一出,外面的宫人顿时如蒙大赦的走了进来,将一道道菜肴摆满的桌子。
成帝大步走了过去,看着一旁的徐瑾瑜:
“徐爱卿,你也坐。”
“谢圣上赐膳。”
徐瑾瑜随后在成帝的身旁坐下,宫人立刻殷勤的上前为他布菜,这位大人虽然面生,可是却和冯大人一样体贴他们这些下面人,他们如何能不心抱感激。
“有劳了。”
徐瑾瑜被徐母养的出了一条刁钻的舌头,这会儿眼睛一扫,随后轻轻松了一口气。
最起码,圣上日常的饮食还是正经八百刚出锅,而非宫宴上只图好看,实则凉透了的菜肴。
成帝方才听了徐瑾瑜的话后,胃口大开,这会儿一气干了两碗饭。
徐瑾瑜也在一旁仪态优雅的把每道御膳都尝了一遍,嗯,鲜美有余,却少了些寻常烟火气。
简而言之,就是口味太过清淡。
成帝吃饭的时候很安静,只是,他这会儿吃着饭,可也注意到身旁的少年正慢条斯理的将御膳逐道品尝。
那副仿若闲庭信步的自然模样,让成帝觉得纳罕的同时,心里却适应的极快。
毕竟就算是当朝一品大员有幸被赐宴之时,都少不得诚惶诚恐,让他一顿饭也吃的没滋没味,倒不如少年这幅自然取用的模样。
一顿饭只用了一半,冯卓便已经在殿外候着了,成帝听了冯卓的禀报,故意没有言语,冯卓知道内情倒没有什么反应。
而京城织造这会儿却一脸诚惶诚恐,时不时想要抬头看进来,却被冯卓一声轻咳给吓得缩了回去。
京城织造局并不及其他建在江南的织造局可以用来盈利,因为官袍的原因,朝廷一直多有贴补,是以只需要每月向圣上递交一道例折。
而今还不到月报之时,却被圣上突然召见,且还不知道是什么事,京城织造这会儿心里别提多么七上八下了。
可成帝和徐瑾瑜二人却并未急躁,等一顿饭用毕,已经过了两刻钟了。
宫人们端来了漱口茶,伺候着徐瑾瑜和成帝清了口,成帝坐回御案前,这才淡淡道:
“传京城织造。”
在外面苦苦等候了那么久的京城织造这会儿顿时如蒙大赦,许是没有站稳的缘故,一进门就冲着成帝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臣,叩见圣上,圣上万安。”
“万安?”
成帝冷笑了一声:
“有尔等在,朕如何安?”
京城织造闻言背脊冷汗直流,方才他被冯大人急匆匆召见过来,哪里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会儿圣上这话一出,他便知要遭了。
“圣,圣上这话从何说起?”
京城织造一边说,一边抬起头,四下瞥了一眼,没想到还真被他看到了一抹本来不该属于这里的青色。
一介六品小官,竟然可以当庭而坐,他好大的脸面!
等等——
京城织造的余光瞥到了那青袍之上,被阳光映出来的光泽微影,那是一件崭新的官袍!
一瞬间,京城织造已经推出,此人只怕是今科状元郎!
只不过,自己与他无冤无仇,他为何为难自己?
京城织造百思不得其解,下一刻,成帝便冷冷道:
“朕月前送了一批衣料宝石至织造局,现在尔等制出的成品何在?”
“回圣上,在织造局……”
京城织造说着,便消了声,倘若他没有记错,那里面有部分正适合六品官袍的制作。
所以,圣上这是没有看到自己想要送出去的东西出现在该出现的人身上?
京城织造想到这里,心中不由叫苦不迭,好圣上,虽说圣心难测,可您也不能一点儿提示也不给啊!
那件官袍确实被重工制作,只不过,他也给其定了一笔不菲的费用。
他来时还听手下面的小喽啰说什么状元郎看着跟个仙人似的,实则也是个食人间烟火的——他兜里没银子,连套漂亮官服都买不起!
结果,他听得正高兴呢,就被冯大人带过来了。
京城织造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兢兢业业”这么多年,竟然栽在了自己刚刚吃瓜的事儿上!
京城织造脸上渐渐露出了明悟,成帝瞥了他一眼,淡淡道:
“你可想明白了?”
“想明白了!想明白
YH
了!臣稍后便让人将那件官袍送过来,请您处置。”
至于圣上要赏给谁,那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成帝听了这话后,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
“荒唐!朕要的是官服吗?!你们这些人一个个长了八百个心眼子,这会儿到底怎么回事儿,心里当真没有半点儿成算?难不成真想糊弄朕?”
“这……”
京城织造这会儿也有些懵了,圣上不是问的官服的事儿,那是问的什么事儿?
京城织造头一次觉得御前差事不好干,这会儿时不时抬头瞥向一旁的徐瑾瑜。
而徐瑾瑜也终于不负他所望的开了口,徐瑾瑜站起身,语气带着几分歉疚:
“织造大人,都怪方才下官多言几句,圣上言及下官何故穿的这么朴素。
下官不敢欺君,只得如是告知圣上,是下官心疼银子,这才……”
徐瑾瑜欲言又止,京城织造听到这里也是欲哭无泪,要不是在御前,他都想爬过来叫祖宗了。
祖宗,没有银子您跟我说啊!何苦把这事儿摆到御前?!
京城织造这会儿汗出如浆,在成帝的逼视之下,吞吞吐吐道:
“圣,圣上有所不知……”
“朕也想知道朕有什么不知道的!”
成帝这会儿语气仿佛是泡在三九天的冰水里,若是实质化都得掉几块冰碴。
“就,官,官袍制作,废人,废,废物,是以,是以……”
京城织造实在是编不下去了,直接磕了一个响头,跪在地上,双腿哆嗦着。
“是以你们就借此牟利?!一件普通官袍,材料、工费都是朝廷所出,你们怎么敢卖出一百两银子的?啊?!”
如若是没有经历过皇庄事件的成帝,只怕对一百两银子还没有这么深刻的概念。
可是,这会儿成帝满脑子都是,这一件官袍,就能够买两千斤葱了!
“这些官袍卖的银子买来葱都可以把你九族十八代都埋进去了!”
成帝气的口不择言起来,京城织造被吓得魂飞魄散,听到成帝这话,以为成帝下一刻就要株自己九族,连忙叩头道:
“臣不敢!臣不敢!臣所为都是为了替您,替朝廷节省一笔开支啊!这些银子,臣都留着,都留着!”
京城织造此前凭借官服掌握官员命运时有多么嚣张,这会儿就有多么胆怯。
“这……可是,圣上,臣听闻,织造局会因为普通官员不满而卡扣其官服制出时间,曾经,还有官员因此耽误时辰,导致被罢官的。”
徐瑾瑜状似不经意的提起这事儿,跪在地上的京城织造一脸崩溃,就差扑过去捂住徐瑾瑜的嘴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可不是他将赃银叫出来就能盖过去的!
成帝的瞳孔都不由放大,随后他面无表情的看着京城织造:
“朕倒是没想到,一个本该服务官员的织造局,倒是被尔玩出了新花样!”
“臣不敢,臣不敢……”
京城织造哆哆嗦嗦,年纪老大了,却没忍住哭了出来,几乎泣不成声。
“来人,传旨,京城织造渎职枉法,贪墨巨银,即日起阖族打入天牢,三日后问斩!”
成帝的声音带着一种凌厉之感,几乎连呼吸的空气里,都带着杀气。
“圣上饶命!圣上饶命!”
京城织造几乎把头磕的头破血流,可是成帝却熟视无睹,而一旁的徐瑾瑜似乎有些不忍道:
“圣上,因其之过,株连九族只怕太过残酷,且本月便是您的千秋节,还是少见些血。”
京城织造听了这话,几乎是看到了生的希望,下一刻,徐瑾瑜便轻声道:
“织造局多年的账册,想必您手里应当有一本吧?”
京城织造闻言,瞳孔猛地一缩,眼中闪过挣扎之色。
这账册,必然是织造局的真账册。
可这账册若是见光,只怕……
与此同时,徐瑾瑜缓缓抬起眼,看向成帝,成帝这会儿唇角已经微微勾起。
第 179 章
徐瑾瑜的话让京城织造犹豫了许久, 成帝忍不住冷哼一声:
“看来这账本比你的身家性命还要重要,既然如此,来人, 将其押下去,命金吾卫带队去抄家,掘地三尺,朕不信找不出来!”
成帝此言一出,京城织造的面皮抽搐了一下,可还是没有开口,徐瑾瑜挑了一下眉尖, 看来账本不在京城织造的府上。
徐瑾瑜这两个月除了与青衣人之间有一场心理战, 更多的还是接受赵庆阳和魏思武二人通过各种渠道得来的朝上官员的信息。
最重要的是, 京城织造也确实不干净。
这会儿, 徐瑾瑜轻轻抿了一口茶水,淡淡道:
“大人莫不是以为圣上是在与你玩笑吗?普天之下, 莫非王土。既要抄家, 这“小家”难道就能逃过吗?”
徐瑾瑜这话一出,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京城织造立刻以头触地, 颤声道:
“回, 回圣上,罪臣,罪臣愿意交出账本!”
成帝见状, 不自觉的拧了一下眉心, 随后这才冷声道:
“让林寒肃来拿人, 有什么话,去刑狱司说吧!”
京城织造一听这话, 顿时深深的低下了头,他只怕再无力回天了!
那刑狱司直属圣上,林寒肃更是圣上座下最忠诚的狗,若是送他去刑部,甚至是大理寺,他指不定都有一二法子周旋一二,可若是刑狱司,他是真的无力回天了!
京城织造额头上的血迹还没有完全干,就这样被人带了下去。
而等京城织造离开后,成帝这才看向徐瑾瑜,大笑道:
“哈哈哈哈,多亏了徐爱卿,否则这账本也无法这么轻易到手!”
若要顺藤摸瓜,这真账本才是重中之重!
可京城织造宁愿舍弃贪墨的银两也不愿意如实交出账本,足以想象里面究竟藏了多少龌龊!
“圣上谬赞了。”
徐瑾瑜笑着起身拱了拱手,成帝随后又问道:
“不过,方才你说京城织造的小家,又是何故?”
“回圣上,京城织造有一处别院,正好与臣相隔不远,那里面只住着一个女娘并一稚童,臣曾见过京城织造出入数次别院,这才诈他一诈。”
徐瑾瑜话音落下,成帝却不由道:
“而今看来,阖族之人,只怕都不及其那个外室与孽障重要!”
“臣倒是以为,真账本只怕就在别院之中。”
成帝听了这话,许是因为近日一团乱麻之事有了头绪,当下玩心大起:
“那朕可要与徐爱卿赌上一赌!”
“圣上,这不妥……”
“哎,有什么不妥的?只是你我君臣之间的小小玩笑罢了。方才说起别院,如若你赢了朕,朕送你一座寨子如何?”
“此事……”
徐瑾瑜还要再说什么,成帝却含笑道:
“这宅子乃是原老临安侯未曾封侯前的旧宅,虽只是三进宅子,可当初先帝都让人用了好料,而今数十年过去,也依旧焕然如新。”
成帝抬眼看了徐瑾瑜一眼,又道:
“当然,最重要的是,那座宅子与原来的宁王府,现在思武分得的宅子,只隔了一堵墙。”
成帝这话一出,徐瑾瑜那沉静的表情终于有了波动,随后,他立刻道:
“圣上的赌注臣很心动,臣,愿与您一赌。”
徐瑾瑜很是坦诚的说着,但随后他又道:
“只是不知圣上您想要臣用什么为注?”
成帝一时还没有想到这个,只摸了摸下巴:
“先记着,还是爱卿以为自己会输?”
徐瑾瑜有些无奈道:
“圣上……”
成帝今日心情十分畅快,随后又与徐瑾瑜说了好一会儿话,这才放人离开。
只是,等徐瑾瑜回到翰林院的时候,已经都是午后了。
徐瑾瑜刚一进翰林院的门就被孙洪带到了一处崭新的值房,只见孙洪笑吟吟道:
“徐大人,这是下官方才打扫过的,您看着可还满意?”
徐瑾瑜抬眼看去,里头一尘不染,连窗户纸都换了新的,桌子上也摆了一盆熟悉的君子兰。
“这不是掌院大人房里的,怎么在这里?让掌院大人割爱,实在不妥。”
徐瑾瑜说着便要端起君子兰给杨掌院送回去,孙洪连忙拦着:
“徐大人,徐大人,您别急,这就是掌院大人特意送给您的。君子兰有君子谦谦之意,与您此番大义凛然的举止正相配呢!”
孙洪虽然如此说,可徐瑾瑜仍觉得此事有些不妥,随后孙洪又压低了声音道:
“咳,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咱们掌院大人把这君子兰养了小十年了,还没有开一次花,这回也想给它换换风水。”
孙洪说到这里,徐瑾瑜也有些诧异,但也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我便先留下养着了。”
等徐瑾瑜将自己的值房收拾妥当后,便准备去藏书楼看看,谁曾想,刚一出门就看到陈为民和周启章二人脸上一道白一道黑的,正在外头打扇。
初夏的午后总是燥热的,而周启章一看到徐瑾瑜后,立刻一拍大腿,急忙过去将一张纸交给徐瑾瑜:
“徐大人,这是我的欠条!那官袍是您给我付的银子,我这一时半会儿也没有那么多银子使,不过你放心,以后我的月奉每月都给您一半!”
周启章说的轻松好似自己许出去的不是未来十年的月奉,可徐瑾瑜却没有接,只淡淡一笑:
“周大人,你有这个心便已经足够了,不过这事儿嘛,你不若等等再看。”
周启章下意识的想要挠一挠头,徐瑾瑜连忙抓住他的袖子:
“周大人!”
徐瑾瑜递给周启章一张帕子,周启章这才有些不好意思道:
“嗐,瞧我这记性!上一趟值弄的灰头土脸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怎么了?”
一旁的陈为民这会儿也正用一张帕子慢吞吞的擦拭着自己的手指,仿佛擦拭着什么精美的瓷器,看到徐瑾瑜看过来时,这才懒懒道:
“徐大人。”
“话说回来,二位这是去做什么了?”
“打扫值房。”
二人异口同声的说着。
从二人口中,徐瑾瑜这才知道原来分给他们的值房都是一些久不曾使用的,也算是新人的必修课。
也难怪方才孙洪会特意说一句。
徐瑾瑜见二人实在疲累,便去茶水房提了一壶凉茶过来,二人见状顿时眼前一亮,周启章直接一口气灌了下去。
陈为民倒是难得的保持着仪态,可却也不免急切了几分。
二人都是读书人,周启章还好些,陈为民只怕都没有沾手过这些俗物,是以二人上值头一天,什么还没有做便已经差点没累趴下。
“徐大人,你这是才回来?你的值房还没有收拾吧?等我喘口气,去帮你一道收拾收拾!”
周启章想着徐瑾瑜没有接欠条,他定是要先做些什么,徐瑾瑜却摆了摆手:
“周大人有心了,孙检讨已经帮我收拾过了。”
“嘿,这孙检讨怎么还抢我的活儿?”
徐瑾瑜闻言不由莞尔。
“徐大人,可算找到您了!方才圣上让人来传旨,说前头的国史修的极好,可直接入国册,还送来了赏赐,掌院大人请您过去一趟。”
“好,我即刻便去。”
徐瑾瑜与周陈二人告辞后,便跟着孙洪去了杨掌院处,这会儿杨掌院那叫一个红光满面,一看到徐瑾瑜更是笑的见牙不见眼:
“徐修撰!你可真是这个——”
杨掌院说着便竖起了大拇指,随后便拉着徐瑾瑜坐了下来:
“咱们圣上素来精益求精,往常修好的国史去请圣上品阅,总要几经波折,可没想到徐修撰今个只走了一趟,竟然一次过不说,还让咱们翰林院得了圣上褒奖!这可算是吾等修国史以来的头一遭!”
杨掌院虽然没有明说成帝的挑剔习性,可是那实际意思明眼人一听就知道。
不过,徐瑾瑜总觉得杨掌院眼里的圣上,似乎与自己见到的圣上有些不大相同。
“应当还是陆侍讲尽职尽责,新国史这才能让圣上满意。”
最起码,陆侍讲新修的这份国史确实无可指摘。
而这时,一旁的陆侍讲闻言也忍不住攥紧了拳头,低下了头。
倘若今日他没有刻意去刁难徐修撰,那享受这份荣誉的,会不会是自己?
陆侍讲的动作实在过于明显,杨掌院看了他一眼,别有深意道:
“徐修撰,咱们翰林院的人几乎都去过几次御前,可是能让圣上亲自下旨褒奖的,你还是头一个。
有些事儿,换个人去,可就不一定有这样的结果了。你啊,还是别谦虚了。”
陆侍讲的文辞确实上佳,可是圣上本就好诗词歌赋,见过的好词妙句数不胜数。
而修国史又不是写祷辞,此前陆侍讲也曾去过两次,可结果又如何呢?
杨掌院这话犹如一击闷锤,让陆侍讲被狠狠重击之下,终于清醒了过来。
是了,自己这次写的东西与寻常之作相差无几,怎么自己此前呈报御前之事,圣上毫无兴趣,换了徐修撰便大不相同?
众人并不知道徐瑾瑜走了这一遭的内情,这会儿只当徐瑾瑜手段了得。
尤其是,杨掌院这会儿笑吟吟的看着眼前少年那玉面青衫,风流写意的模样,亦忍不住心中感叹。
如斯美少年,谁不愿意打心里偏他几分呢?
杨掌院本以为徐瑾瑜入了翰林,自己要多多照拂,可没想到先是这孩子为翰林挣了光。
一想到之后的早朝,杨掌院只觉得腰杆倍儿直!
“下值后,丰登楼上,吾做东宴请诸位同僚,贺我翰林再入栋梁之材!”
杨掌院笑眯眯的说着,随后将成帝让人送来的赏赐直接交给了徐瑾瑜:
“徐修撰,你这可是开门红,这可是好彩头!”
徐瑾瑜听了杨掌院的话,笑了笑,随后道:
“既然您都这么说了,不若这赏赐也分给诸位同僚吧,让大家一道沾沾喜气。
此番是我侥幸得了圣上的夸赞,可也离不开诸位同僚素日兢兢业业,让圣上时时记挂咱们翰林院不是?”
杨掌院听到这里,眼中的光芒愈盛:
“徐修撰好气魄!孙检讨,没听徐修撰说的吗?让大家一道沾沾喜气!”
孙洪闻言也是乐滋滋的应下了。
他方才可是听说,圣上足足赐下了十锭金子,就算翰林院上下百十号人,那大家伙也都能分得不少呢!
徐修撰真大气!
连孙洪都如此,便更不必替其他俸禄更加微薄的庶吉士了。
翰林院清贵,可也是因为清,所以大多数翰林院中人其实过的并不宽裕。
这一次,徐瑾瑜无形之中替自己赢得了大多数人的心。
第 180 章
等到下值的时候, 对于翰林院的大部分官员来说,那是脸上、脚步中都些满了轻松。
虽说今日是头一日的迎新日,又要多出来人与自己分享圣上的赏识了, 可是相较于其他各部,翰林院出来的大人们那是一个个乐不可支。
要是哪个新人一来报道就能让整个部门被圣上褒奖;要是哪个新人一来报道就能给大家伙带来一次不菲的好处。
他们巴不得这样的新人多来几个!
可惜天下只有一个徐瑾瑜。
翰林外院的官员悉数散去,随后,杨掌院这才带着内院的官员们朝丰登楼而去。
这一趟,其中两位侍读学士、两位侍讲学士、另两位侍读、侍讲等一些能在翰林院排的上号的官员,林林总总,约莫有十数人。
丰登楼上, 上官亲自设宴, 众人皆言笑晏晏, 看不出谁笑容之下藏着胆子。
徐瑾瑜在杨掌院的指引下, 与陈为民、周启章二人依次与诸人见礼,因为今日翰林院逢喜事的原因, 前辈们也都十分和善。
当然, 也可能是因为杨掌院坐镇的缘故。
酒过三巡,众人酒气上了脸, 也渐渐有些放开了本性, 其中有一位侍读学士乃是老翰林了, 言辞之间带着些许训导之意。
另有一二人虽然不至于用训导的语气说话,可是对于徐瑾瑜与其他二人的口吻态度,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
一时间, 三人面面相觑一番, 似乎是因为头一次接触到这样的官场文化而有些不适应。
又过了一会儿, 杨掌院有些不胜酒力,便提前离开了。
等杨掌院一走, 徐瑾瑜顿时面色一顿,他知道,重头戏要开始了。
果不其然,没多久,一直低头喝闷酒的陆侍讲许是有些尿急,这便起身离席。
不多时,又有两个身影一前一后的离开了座位。
后者便是徐瑾瑜,至于前者,竟然是堪称翰林院二把手的林侍读学士,林腾!
毕竟,与他同阶的袁学士因为年岁大了,又是一贯的老好人的性子,所以并不在翰林院中拿事儿。
而徐瑾瑜之所以选择在这个时候跟出去,乃是因为林腾此人十分巧言令色。
杨掌院被他三言两语,哄着喝了好些酒,早早离场,而陆侍讲也是因为其一句看似惋惜的“可惜陆侍讲终究还是时运不济”,借着酒劲儿,只得以酒消愁。
可其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徐瑾瑜对于丰登楼的了解,远胜于其他人,这会儿虽然与林腾前后脚出去,可只看林腾的方向,他便知其下一步去了哪里。
于是,徐瑾瑜索性先其一步,到了其目的地不远处——与恭房一墙之隔的小隔间。
此时此刻,陆侍讲正在里面呜呜咽咽的痛哭着,就算他再怎么在心里宽慰自己,可三杯黄汤下肚,林腾的话仍旧让他如鲠在喉。
他之所以答应顺国公府坐这种事儿,乃是为了一座城东的三进小院。
这十八载过去了,陆侍讲一家每每借银度日就不说了,当了十八年京官,却连个真真正正属于自己落脚地都没有,实在太过讽刺。
他的夫人每每艳羡旁人家中可以随意添置大件家具;他的孩子每每想要请同窗回来小坐,也要小心谨慎,拘束不已;他的亲朋素日也不敢邀其来府上小住,他那微薄的俸禄,实在不足以支撑他去租赁更大、更好的房子。
陆侍讲虽然看似醉心公务,可每每这样生活中的压抑丝丝缕缕的从妻儿的言行中渗透出来。
他一个男儿,如何能不痛苦?
可留京任职说出去是风光无限,可不起眼的小官之苦,谁又知晓呢?
只需要去刁难一个新人,便能让顺国公府开心,赏他一座宅子,简直再好不过了。
然而,他却因此错过了一次可以正大光明,拥有巨额奖赏的可能。
陆侍讲悔的肠子都要青了。
“陆侍讲。”
陆侍讲本在恭房之外悬着有人在内的牌子,这会儿听到一声呼唤,有些茫然的看了过去。
“林,林学士。”
陆侍讲忙要站起来,摇摇晃晃的冲着林腾行礼,而林腾一改方才在席间的和善可亲,脸色阴沉的看着陆侍讲:
“陆侍讲,这就是你办的差事?你也是翰林院的老人了,竟然能做出这等把好处巴巴送到旁人手上之事……简直愚不可及!”
最重要的是,徐瑾瑜那是什么人?
那是他们要共同对付之人!
翰林院的消息传播的很快,林腾又是仅次于杨掌院之人,是第一个得知自己人送“大礼”直接送到人家手上的事儿,差点儿没气炸了肺。
这样初出茅庐的新人,只有打一开始就压制住他,后面才好将他揉圆搓扁,好能让背后的主子痛快。
最重要的是,徐瑾瑜竟然可以在上值第一天,便这般来势汹汹,接下来,自己十之八九无法完成任务了。
林腾想到这里,眼神顿时锐利起来。
“林学士,下官……”
陆侍讲嗫嚅着唇,他饮过酒,还有些迟钝,并没有察觉到林腾的凛冽气势,这会儿他苦笑道:
“下官这辈子或许都没有在京城置宅置产的命,故而,林学士便当当初你我并未在顺国公府见过面吧。”
不管是顺国公府,还是那笔巨额赏赐,不是他的就不是吧。
时也,命也。
“你说什么?到了这一步,你要打退堂鼓?”
林腾直接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提住陆侍讲的衣领,陆侍讲年长于林腾,再加上他一直疏于锻炼,竟是挣脱不开。
而林腾这会儿也有些激动,他双目赤红,牙根咬的脸颊如磐石般坚硬,额角的青筋仿佛下一刻就会爆炸:
“当初说好你我联手,将徐瑾瑜排挤出翰林院,现在你跟我说你要推出?
这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陆原!你这个背信弃义的小人!这事儿对你来说,或许只是一座宅子,可对我,那是我的身家性命!现在你想退出了?做梦!”
“不,不,不,林学士,徐修撰人性子很好的,你又没有开始行动,还来得及反悔的。”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吗?”
林腾缓缓攥起拳头,其实,整个翰林院里,陆侍讲的日子才是最令人羡慕的,他虽然清贫,可是夫妻和睦,子女绕膝。
他拥有林腾所羡慕的一切。
以至于这一次,陆侍讲为了一座宅子应下顺国公府的要求时,他觉得又荒谬又可笑。
等到了这一步,林腾更是打心眼里升起一种果然如此的情绪。
可是,倘若陆侍讲当真无知无觉也就罢了,但现在,他不能退,他也不允许陆侍讲退!
林腾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随后送来了陆侍讲。
“陆侍讲,你方才说了,那徐修撰好性儿,他也才不过是个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小子,你又何必畏惧他?”
“不是畏惧。我……”
陆侍讲回想了一下少年那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吾不过是看在你我同病相怜的份上罢了”,一时不由哽咽:
“我敬重他的品性,小小年纪,便肚能撑船,以非池中之物,更何况,便是顺国公府想要对付他,还要借你我之手,林学士,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可本来准备与陆侍讲商议接下来要如何对付徐瑾瑜的林腾,在听到陆侍讲准备撂挑子不干时,眼中便已经涌上了杀意。
这会儿,陆侍讲的话他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他定定的看着陆侍讲:
“陆侍讲,你一定要退出这件事,是也不是?”
陆侍讲方才一场痛哭,已经彻底放下执念,他低低道:
“是我能力有限,担不起顺国公府的大任。”
下一刻,林腾直接暴起,将陆侍讲直接掼至一旁出恭后净手的水盆之中,他压着陆侍讲的脖颈不撒手,恶狠狠道:
“陆侍讲,其实你也是一步很好用的棋子呢。你的履历十分清白,除了徐修撰,再无与人结仇的可能,你说,若是一会儿我将徐修撰引至此,你的尸体在前,他……嗬嗬。”
林腾整个人已经有些失控,杀了陆侍讲,栽赃给徐瑾瑜,这是现在一石二鸟的最好计策!
“唔,唔,救……”
只听“咻”的一声,林腾一声痛呼下意识的松开了手,陆侍讲求生欲的爆发让他直接撞开了林腾,朝门外而去。
“徐,徐修撰!”
陆侍讲仿佛看到将救星一样,连滚带爬的躲到了徐瑾瑜的身后,指着这会儿正抱臂痛呼的林腾:
“林,林学士要杀我!林学士要杀我!”
徐瑾瑜轻轻拍了拍陆侍讲的肩膀,随后竟真的挡在了陆侍讲的面前,少年的背脊还有些单薄,可是却让陆侍讲只觉得面上挡了一座高山般安心。
“啪啪啪——”
与此同时,徐瑾瑜轻轻击了击掌:
“方才见席间陆侍讲还有些失意,吾便想私下再劝慰一二,倒是没想到听到林大人一番好计策。妙妙妙!”
林腾闻言,面皮抽搐了一下,他冷冷的看着徐瑾瑜:
“徐修撰,吾乃五品学士,你敢这样对上官说话?方才吾不过与陆侍讲开个玩笑罢了。”
陆侍讲听了这话,只觉得自己方才窒息的感觉正漫上来,一直情绪激动的指着林腾:
“不!你想杀我!你想杀我嫁祸给徐修撰!你想让顺国公府救你那孽障!”
就像林腾清楚陆侍讲的需求,陆侍讲亦是如此。
谁能想到,堂堂林学士,本就是九代单传,却高娶了当地知府的嫡女,一直未有孕息,且其妻善嫉泼辣。
林腾偷偷摸摸置了好几个外室,这才生下一子,偏那孩子勇武好斗,不似林腾的文士风度,日日招猫逗狗,前头竟然直接撞到顺国公府手里。
要眼睁睁看着唯一的独苗死于非命,林腾如何舍得?
林腾听了陆侍讲的话,忽而他冷冷一笑:
“谁看到了?除了他,徐修撰,谁又能作证?陆侍讲,你也知道京城日子难熬,你说说,你要是还不懂事的得罪上官……”
陆侍讲忍不住后退一步,而林腾这会儿也缓过神来,他看着徐瑾瑜的目光满是癫狂:
“既然陆侍讲已经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那……只能烦请你们二人,永远,保守秘密了!”
林腾说着,直接冲两人扑了过来,而徐瑾瑜看着其布满血丝的眼球与发白的嘴唇,顿时心下一凌。
林腾的模样,怎么与当初的韩望安一般无二?
……
与此同时,顺国公府内,顺国公世子正执棋与自己对弈:
“我就说那赵家人一向莽撞,怎么赵庆阳去了一趟南疆竟然还能打出那么漂亮的一仗,当初,倒是漏了这么一只小蚂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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