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州在燕北边境,民风剽悍,匪盗横行,东方家就是平安州有名的豪族,连当地官府都不放在眼里。”
“王家舅兄自武功起家,曾在平安州当地的卫所待过,曾受过东方家恩惠。东方家挟恩让他从京营中调来军火粮食,舅兄不干,却不想完全拒绝,派我带着粮草去迂回劝说一番。”
“没有想到那东方家的家主格外凶悍,见只送了粮食没有军火,恼羞成怒,示意那些匪盗屡次骚扰我们,让我们在平安州吃尽了苦头,受够了磨难,拖着一条残命回来。”
薛父讲到这里,眼里愈发没有光彩,唯余一抹苦涩。
薛蟾已经是气怒填胸,“舅舅难道是不知道平安州是什么地方吗?不知道那东方家是怎么样的吗?为何还要让父亲去?”
“蟾儿,薛家是官商,王家则是正经的官,我们只有听王家的,才能在生意场上得到庇佑。”
他颤抖地伸出手去,想要拉着气得坐不住的薛蟾,薛蟾心疼地看着父亲,赶紧拉上了父亲干瘦的手。
“父亲,可是......”
“没有可是。”薛父的声音虽轻,仍带着父亲的威严,“我身子一直不好,积重难返,加上这次艰险,怕已经是大限已至。”
“接下来的话,你要听清。王家的势力还是要依靠,不要和你舅舅撕破了脸。你的那些叔父个个都不是大有出息的,等我走后,你便将族产什么分割好,不要和他们有太多的牵连。贾家现在二门国公,尚可依靠,你可往京城去,且先投在你姨父门下,往日官场来往,也好有照应。”
薛蟾的眼睛盈满了泪水,父亲说一句他便点一下头,眼泪如滚瓜一样落下。他非常辛苦,才忍住没有痛哭出声。
“好孩子,莫哭了。爹有你这个好孩子,今生已是满足。若是缘分深,下世仍能再聚。”薛父的目光慈爱,挣扎地伸出手擦掉薛蟾垂落在脸颊边的泪珠。
他似乎已经十分疲累了,手缓缓地放回身边,“蟾儿你去吧,让爹好好睡会......”
夜半,张大海歇息在薛府下人住的偏屋,辗转反侧,心始终提在嗓子眼。忽听二门处频敲云板,张大海立刻翻身坐起,侧耳细听,是四下。
云板四下为丧音,老爷宾天了!
张大海冷汗冒了出来,一晚上心惊肉跳,还是等来这个结果。
他急急穿好衣服,奔进门去,只见薛家各屋子都重新点起了灯,下人匆忙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张大海快步走到内屋,只听哭声震天,令人动容。
想起往日老爷的音容笑貌,张大海抹起了眼泪,这时门吱呀开了,薛蟾垂着头从里屋走了出来,脚步也不似往日稳健。
“二爷。”张大海叫了一声,忙上赶着去扶着。
薛蟾抬起了头,双眼红肿,声音嘶哑。
“天亮了就派人去报丧吧。如何办丧事,咱们家有定例,就按那样子办就好,若是拿不准,再来寻我。”
他一口气说完,就转过身子走了,一边走一边抹泪。
夜幕沉沉,少年的身影瘦削,夜风一吹,更显寂寥。
丧事肃穆而隆重,来吊丧的客人一批又一批,真心悲伤的人有,唏嘘不已的人有,幸灾乐祸的更有。
王子腾哭得最惨,在薛父的灵前跪了七日,惹得人人议论。不过王子腾位高权重,人人只会说王老爷真情对待亲戚。
薛姨妈早就哭倒在床上,薛蟠不中用,还是得薛蟾一面照顾宽慰母亲,一面出来接待客人。
看见王子腾在父亲灵前痛哭流涕,他忍不住在心里冷笑,但表面上还是劝了几句。
繁琐忙碌的丧仪就算再漫长,也总有过去的时候。
待到一切都尘埃落定时,薛蟾遵照亡父的指示,要带着母亲和哥哥北上都城。
王子腾得知后特意上门来,亲热地说道:“实在是不巧。圣上点我为九省统制,要我奉旨寻边,家里正急忙收拾东西出门,不然妹妹和外甥就往我那里住去就好,亲戚之间也热热闹闹的,有个照应。”
元气大伤的薛姨妈躺在里间休息,闻言淡淡笑道:“哥哥不必忧心,我们往姐姐那里去也是一样的。这些年姐姐一直来信说,要我和她聚聚。姊妹俩多年不见,我也是怪想她的。”
薛蟠听闻不用去王家住,喜上眉梢,强抑住喜意,“舅舅不必多虑,去姨父家也是一样的。倒是舅舅巡边辛苦,还要多多保重。”
王子腾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他喜于不用被自己教养,不屑地“哼”了一声。
薛蟾一言不发。
王子腾看着薛蟾面上淡淡地,便主动开口道:“你要替你父亲守孝三年,就不能参加院试了。到了京城去,我会知会几个好友,让他们带着你走动走动,先认识几位大人,于以后仕途也大有裨益。”
“多谢舅舅。”薛蟾低头道谢。
王子腾看了他几眼,心存疑虑,才迈出门去。
薛蟾见他眉头紧皱,想了想,送他至门外,便开口解释道:“父亲过世,我心里总是提不上精神......”
王子腾忙热情地安慰他,又说道,“我叫几个最懂得疗心的大夫来给你看看。”
薛蟾点了点头,勉强挤出一点笑容,目送他骑着高头大马,晃悠过街市。
自己的父亲长眠于地上,始作俑者却招摇过街市,受万人簇拥。
薛蟾的心里仿佛烧起了一把火,烧得他心痛难抑,但又无可奈何。
他冲回了书房,匆匆抽出了信纸,未将墨块磨细,就开始写信。他写得快,仿佛要将满腔的委屈与怒火统统倾诉出来。
而在最后问安时,他却停笔了。
他本来想写给黛玉。但是...还是不要让这些事情烦恼到她,她现在应该沉浸在将有一个弟弟或妹妹的喜悦中。
他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窗外的天际,如今将要是盛夏六月,万里蓝天如洗,老树又重新郁郁葱葱,焕发出新的生机。
且先走一步看一步。他告诉自己。
他提起笔,给黛玉写了一封普通平实的问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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