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简寻……
简寻。
怎么会是他?
原书中的确有说过,这位未来的帝王出身江城,后从南疆战场崛起,一战成名。
但宁修云也没想到,自己阴差阳错看上的人,竟是未来要杀他证道。
宁修云把“简寻”这两个字含在嘴里细细咀嚼,只觉得一切都是那么刚刚好。
造化弄人,他和这个世界唯一的牵挂,偏偏是命中注定要送他离开的人。
他猝然便想起,当夜在城门楼上,他问简寻,若有一日他想让一切重归正轨,再度长眠地底,对方可愿送他一程。
那时的简寻拒绝了。
他还遗憾了一阵,毕竟若是陨在他的萧郎刀下,总比将来死在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手上要快慰得多。
可如今再看,简寻或许还会有再次将短刀架在他脖颈上的那一天。
宁修云靠在简寻怀中,闷闷地笑出声来。
真好。
他觉得这是最好的结局,恐怕只有这个人,能让他生时喜乐,死时无憾。
“怎么了?”简寻有些疑惑地问。
宁修云直起身子抬头看他,那双桃花眼深邃、好似藏着难以言说的心绪。
他伸手覆在简寻颊侧,身上的复杂情愫都在转瞬间被遮掩得干干净净,他调笑道:“简郎怎的如此真心待我,就不怕我负了你?”
简寻神色认真地说:“我知道你不会。”
宁修云再度笑出声,他许久没觉得这般快活过,他眉毛一挑,伸手勾起简寻的下巴,说:“那可不一定。说不准今日拿了你的钱财,明日我便败了个干净,转头又上了别人的床榻……”
简寻抬手捏住修云的手,说:“不许。我不许。”
“不许什么?”修云轻声问道。
“不许你和别人……不许。”简寻红着耳根重复着阻拦的话。
他丝毫不提那一匣子家底,修云随意取用便是,但唯有一点,他见不得修云和别人亲密。
宁修云乐了。
呀,连听都不想听。这醋味恐怕隔着几米远都能闻得到吧。
他笑眯了眼,嘴里好像含了蜜糖一样哄着:“好,简郎既然不许,那我便不做。不过简郎将大半家底交给我,以后怕不是要吃不上饭了。”
简寻沉默片刻,说:“我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功成名就之前,给不了你任何承诺,只有这些身外之物,我希望你过得更舒坦自由一些。”
宁修云在心里一叹。
在云公子这个身份之下,醉风楼永远都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庞然大物。
可区区一个江城的销金窟,即便再神秘,在宁修云眼中都算不了什么,空中楼阁,不堪一击。
他的简郎既然想给他承诺,那宁修云便给他这个机会。
否则日后生死诀别,总要有些遗憾在他心里。
宁修云放下手,和简寻十指相扣,眉目收敛,看着他,说:“我本来还在考虑如何开这个口,但简郎既然说了,我也有一事告知。”
他表情一改从前的温柔和淡然,难得有些严肃,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简寻一颗心都高高提了起来,总有些不好的预感。
宁修云紧接着便说:“今日一早,管大人便来过,他说看在救命之恩的面子上,有办法能带我离开醉风楼,可‘云公子’的名声在江城太盛,太过引人侧目,但若是假死之后出城,还能隐姓埋名换得后半生的自由。如果我同意,他会派人护送我去湘城。他让我……自己考虑。”
简寻对巡抚管茂实的印象极差,但对方的确是太子的心腹之一,按照叔父所说,管茂实能想办法把修云带出醉风楼,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简寻下意识地攥起了手,他还没能开始努力的事,管茂实却挥挥手便能做成。
虽说他知道修云不适嫌贫爱富、贪恋权势的人,可心中的无力感难以消解。
他沉默良久,内心天人交战。若让修云就这么离开,两人不知道要分开多久,湘城距离国都很近,路途遥远,两人短时间内再难相见。可若是修云不走,修云还会长久地囿于醉风楼不知道何去何从。
他知道修云不喜欢那里,不喜欢醉风楼那小小一隅的雅间,不喜欢被人评头论足,没有人不向往自由,简寻怎么舍得为了他的私欲,要求修云长久的囚困在那里。
只要有机会便要抓住,何必纠结来处。
最终,他开口劝道:“走吧。去湘城。但管巡抚……不像是那么大度的人。”
简寻回答得很快,几乎只纠结了片刻,让宁修云心底微微有些讶异。
但转瞬他又想明白了,他的简郎怎么会和他这个自私鬼一样呢,他只会真心待他好,甚至因此委屈自己。
宁修云低下头,将眸中的笑意隐藏起来,装作凄然道:“莫非,简郎还在乎这些虚名?可我本就不是身家清白的人,若是单听那些风言风语,我早不该活在……”
简寻叹息一声,抬手捂住修云的嘴,他听不得半句用在修云身上的贬低之语,哪怕是修云本人说的也不行。
“又在胡言乱语……”
修云抬眼盯着他看,讨饶的眼神十分明显。
简寻放开了他,说:“……少则半年,多则几年,我会去湘城见你。”
宁修云点了点头,说:“我知道简郎有自己的路要走,不必担忧我,我会一直等着,等你来找我。”
两人将事情说开了,对视一会儿,便同时惊觉,这是分别前仅剩的相处时间了。
宁修云不希望日后简寻回忆起他时,全是诀别时的痛苦,他要在简寻的记忆里有一个完美的退场。
于是他松开手,语气轻快地说:“既然这片庄子都归我了,简郎是不是该向我这个新主人介绍一下?”
简寻顿时失笑,牵起他的手在前面领路,边走边说:“这片庄子是简家的祖产,除了良田还有这片草场,田地是雇了附近村庄的村民帮忙照看,草场只是顺带的。马厩养了几匹马,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在田边捡到的……小动物。”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勉强,语气有些微妙。
修云来了兴致,隔着一段距离,看向马厩里面,那恰好是一片月光照得到的角落,茅草上居然团着一只体型不小的刺猬,身上的长刺随着呼吸翕张。
他顿时沉默了,理解为何简寻看起来好像有难言之隐。
简寻注意到了修云的视线,他挠了挠头,也有些苦恼,说:“自从在山脚捡过一窝松鼠,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宁修云轻笑:“万物有灵,看来它们也都知道简郎心善。”
简寻有些无奈:“是知道我好欺负吧?”
江城这个地方山水都养人,往前倒三十年,从来没出过大灾,人不缺粮食,倒是山野里的动物们偶尔因为天敌侵扰四处逃窜,自从简寻救过一个之后,倒在庄子附近的动物就多了起来。
说到动物,简寻突然想起了什么,他抬手放在嘴边,轻轻吹了个口哨。
声音并不尖锐,马厩里的马闻声也有些异动,但没有后续的哨声,便又平息下来。
而马厩后面的山林之中,随着这一声哨向,一大片模糊的黑影
从丛林里飞了出来。
简寻从马厩边上的挂篮里掏了一把陈米,随手洒在地上。
黑影窸窸窣窣地落地,翅膀扑棱翻飞的声音不绝于耳。
这竟是一群鸽子,在简寻的哨声下被唤了出来。
“你养的?”修云对这群训练有素的鸟雀很感兴趣。
他眼力不错,看得出来这是一群蓝鸽,深蓝色的羽毛颜色都有些泛黑,很容易融进夜色之中。
这种鸽子经常被训练后作为信鸽使用,简寻的这些鸽子不知道是做什么用处。
“原本只放养了十几只,都飞在南山的树林里,不知不觉就变多了。”简寻又往草地上扔了一小捧。
这群鸽子明显不怎么怕人,粟米都飞到边上也没被惊动。
宁修云看着就觉得有趣,他略微往前走了几步,鸽子们还在原地踱步,只知道把食物搜罗进肚子里,全然不知道逃跑为何物。
宁修云蹲下身,距离他最近的一只鸽子还蹦蹦跳跳地踩着小碎步凑了过来。
他试探性地伸出手掌,鸽子居然在他手掌心里蹭了蹭,宁修云惊讶极了:“你是怎么把它养得不怕人的?”
这只鸽子体型不大,但生得格外好看,深蓝色的羽毛,在脖颈、双翼和尾部都带着两圈翠绿,让宁修云觉得它若是振翅飞翔,看起来估计会很像孔雀开屏。
有些风骚,都说宠物随主人,这只鸽子就不太像是简寻能养得出来的。
简寻也很百思不得其解,他说:“除了和我师父学过一点驯兽技巧,我没教过别的,可能是天生的吧……”
宁修云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他自己都能死而复生穿进一本书里,出现不怕人的鸽子似乎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它有名字吗?”宁修云问。
简寻摇了摇头,说:“没有。”
这些鸽子长得太相似了,原本数量少的时候简寻还能分得清楚,鸽群繁衍之后数量变多,他就分辨不太出来了。
虽说是当作信鸽训练的,但至今在简寻的庄子上都还是一群吃白食的。
简寻到底不是太心细的人,每日事务繁忙,能抽空来训练一下都是勉强,也就没那个心思一一取上名字。
宁修云盯着这只胆大包天的鸽子瞧了瞧,若有所思,道:“就叫‘小孔雀’吧。”
简寻立刻答道:“好听。”
这回应的速度实在太快,宁修云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深深地怀疑简寻在这方面根本没什么审美可言,就算自己给鸽子起名叫“铁柱”、“旺财”也会得到一样的赞美。
简寻看着修云摸着鸽子翅膀的动作,有些犹豫地说:“你喜欢他吗?不若就把他带走,江城和湘城之间相距甚远,但还在这些信鸽的飞行距离里面,等你到了湘城也好给我报个平安……”
说着说着他的小心思暴露无遗。
简寻把这群鸽子唤出来就是为了让修云带走一只,这样就算两人分隔两地,也能经常得到彼此的消息。
飞鸽传书,纵使久不见面,也能勉强解了相思之苦。
宁修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把简寻看得有些赧然。
“你若不喜欢,那便算了……”
“名字都取了,不带走岂不是让我白费心思了?”
宁修云带着笑意打趣道。
简寻闻言便知道这人方才又在逗弄他了,和之前的几次一样,他发觉宁修云似乎格外喜欢看他窘迫的样子。
但简寻不在乎对方是不是在看他笑话,修云肯接受飞鸽传书联系便好。
宁修云还蹲在地上,他试探性地两只手把鸽子捧了起来,顺了顺它的羽毛。
手感不错。
‘小孔雀’完全不知道自己即将比其他兄弟姐妹提前上岗,还在用两只豆豆眼还炯炯有神地打量着他。
看得宁修云又怜爱地搓了鸽子一把,这小家伙从今天开始就不能吃白食了,不知道会不会累瘦。
他还挺喜欢这种有灵性的生物,回去得叫沈三多准备些饲料,好好养着才行。
“他会自己认路吗?”宁修云站起身,小孔雀停在他掌心,一人一鸽子同时看向简寻。
简寻看着这幅画面心尖一跳,觉得今夜的修云格外活泼可爱。
他手指下意识摩挲了几下,忍住了摸修云脑袋的欲望,轻咳了一声,说:“你一路带着他,等到了湘城再放飞,他会自己飞回江城来。”
“我记下了。”宁修云应了一声。
拿到了用于传信的鸽子,简寻便将饲养信鸽的注意事项都交给了他。
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重点都放在夸赞小孔雀这个族群飞行能力有多强,持续飞行时间有多久、跋山涉水的耐力有多好上了。
宁修云当然能看穿这点小心思,简寻这便是在拐弯抹角地和他撒娇,希望日后的飞鸽传书频繁一些,反正小孔雀是信鸽里的翘楚,一定能胜任这种高强度的工作。
宁修云听着听着,忍不住同情地看了小孔雀一眼。
这家伙还傻呵呵地跟着扑棱翅膀,丝毫不知道自己的前任主人给自己安排了多么繁重的任务。
随后两人带着小孔雀在草场上散步,小孔雀就飞在两人身侧一两米高的位置,累了就在宁修云肩上站一会儿,一点儿都不认生,已然认主了。
到了这个时候,简寻计算了一下时间,遗憾地发现已经该回城了。
从草场到田间再到庄子入口处,简寻脚下的步子越来越慢,等牵了马儿过来,神情已经肉眼可见的低落下来。
宁修云牵住他的手,晃了晃,提醒道:“该回了。”
“……嗯。”简寻语气沉沉地应了一声。
两人是天还没亮的时候从庄子上出发的,一直到天光熹微时,刚好返回了醉风楼。
来去匆匆,骤然从山野间回到人声喧闹的地方,修云还有些不适应。
小孔雀就跟在两人身后一路飞到了城内。
最终在两人回到雅间时,这只蓝羽鸽子也跟着落在了窗檐边上,目光新奇地打量着四周。
两人站在窗边,简寻用手轻抚着修云额角的长发,那视线炽热发烫带着贪婪的欲念,好像要把修云此刻的神情完完全全刻印到脑海中。
宁修云不闪不避,便就这样任他打量。
因为他知道,或许今日一别,再见面就是生死之间。
宁修云把那个装着简寻大半身家的匣子交还给他,说:“既然要去湘城,江城的产业我也用不上了,简郎还是自己留着,日后置办些什么,万一没有钱财可怎么好。”
宁修云揶揄的视线落在简寻身上,简寻这才猛然发觉,自己深夜里没有说出口的话,修云全都明白。
他知道他想要什么,不管是共度余生,还是洞房花烛。
他也还和之前一样,不贪图简寻的任何钱财。
简寻声音嘶哑:“我不会缺这些东西,地契你拿着变卖成盘缠,到湘城路途遥远,路上肯定有需要钱财的地方。”
简寻这次打定了主意不想收回这些东西,宁修云拿他毫无办法,只得顺了他的意。
“我等你来找我。”宁修云笑意盈盈地看着简寻,说出了自己的承诺。
“但简郎可要尽快,万一湘城的小郎君也和简郎一样风流倜傥,难保我不会移情别恋。”
简寻并不生气,只笃定道:“不会有那么一天的,只要我还活着。”
宁修云轻笑一声,满意极了。
至少在这一点上,两人达成了一致。
此生结束之前,宁修云在这个世界上只会有简寻一个可以谈及情爱之事的人,简寻也给了他相同的承诺。
无关身份立场,宁修云不在乎简寻是谁,未来如何功成名就,只要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
死在喜爱之人的手上,终归是不会有遗憾的。
光是想想,宁修云就有些压不住自己热切的目光。
简寻本来已经松手,即将转身离开,便又被修云的眼神勾了回来。
两人在晨光中对视两秒,同时上前,双唇相贴。
“晚点再走……”
目光纠缠,宁修云遵从内心的欲望,嘶哑出声。
简寻闷不做声,把他揽在了怀里。
这个吻急切、激烈,彼此的呼吸纠缠在一起,仿若带着不舍的抵死缠绵。
“唔……”
宁修云甚至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他的思维都在这黏腻的亲近中被放慢了。
有那么一瞬间,宁修云甚至以为简寻想在这里把他拆吃入腹。
除却坦诚相见的那一夜,宁修云从未见过简寻对他如此凶狠的模样。
“叩叩。”房门恰好在此时被敲响了,门外传来沈三犹豫的声音:“公子?起了吗?该用早膳了,管大人想和您谈些事情。”
简寻原本都准备放手了,“管大人”三个字不知道戳中了他那根神经,他捏着宁修云的后颈把他往怀里按,动作狠厉又强硬。
宁修云从胸腔里溢出一声轻笑,被简寻恼羞成怒地堵了回去。
他放纵地让对方肆意妄为,把自己全权放开交给简寻支配。
伸手轻轻抚着他微弓的脊背。
‘乖。’
*
三楼雅间门外。
“稍……等片刻……”宁修云嘶哑的声音从里间悠悠传了出来。
沈三告罪一声,后退一步和边上叼着桂花糕的沈七排排站。
沈统领从来没有这么后悔把耳力锻炼得如此之好,隔着门板和一间房屋的距离,那亲密的声音好像就响在他耳边。
他涨红了一张脸,眼观鼻鼻观心,表情装得十分正人君子,心里止不住地哀叹。
不知道他们这些听过墙角的,会不会被太子殿下制裁。
反倒是沈七拖着下巴,脸颊泛红,表情略有些痴迷,含着嘴里的食物模模糊糊地嘟囔:“那两位真幸福啊……”
太子殿下也很有情趣。
沈七在心里如此感慨。她本就常年游走于烟花柳巷之地,入护卫营之前,也是个能用手段让爱慕者死心塌地的花魁,她太懂得该如何利用自身的优势,让别人为自己着迷,以此来活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可要是和太子殿下比起来,沈七甘拜下风,甚至还想向太子殿下取经。
沈七咽下口中的桂花糕,突然语气正经地问:“你说,公子会愿意收我为徒吗?”
沈三没能和这位同僚的脑回路对接上,就听见雅间内窗户关合的声音,紧接着脚步声逐渐向门口靠近。
沈统领还没来得及接话,雅间的门就被打开了。
宁修云站在门口的光影处,一身衣服明显被细心整理过了,能看得出被拉扯捏拽的褶皱,但却不显凌乱,长发也梳理得当,半点不见狼狈之态,只有泛红的薄唇能看得出他经历过什么。
他还带着一层水雾的眼终于逐渐清明起来,目光悠悠地向外一瞥,便从慵懒转变为了冷冽。
沈三和沈七瞬时错开了目光,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看到,附身遥遥一拜。
“公子,日安。”
宁修云有些不耐,声音略带嘶哑地问:“什么事?”
沈三斟酌道:“恢复身份您需要在车队进江城之前和沈五交换,我们必须提前出发,沈七会为您收拾行李,还请您先用朝食。”
宁修云低低地应了一声。
他回身进屋,余下两人井井有条地开始了自己的工作。
沈三去取朝食,沈七进到屋子里将宁修云的所有物品打包装箱。
然而甫一进里间,她一眼就瞅见了窗边站着的那只鸽子。
一只漂亮又机警的蓝鸽,脚腕上还绑着小竹筒,一眼就能看出是只信鸽。
“公子,这只鸽子,也要带走吗?”沈七斟酌地询问,估摸着这鸽子应该是太子殿下和萧公子今早从南山那边带回来的。
萧公子武功太高,昨夜又是沈统领跟着,沈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总有一种自己追着看的话本子突然少了一节的憋屈感。
宁修云说:“带着,记着给它准备最好的饲料,让人带它往湘城的方向走一圈,认认路再回来,日后传信别跑错了方向。”
小孔雀若是传信时连江城都不出,简寻便很容易会发现问题,既然‘云公子’要走,那必然要走个彻底才行。
沈七点头应是,继续收拾东西去了。
沈三带着朝食回来,放在桌上,宁修云站在桌边瞥了一眼,没什么吃饭的欲望,但这具身体实在弱气,只通宵了一次便精神不济,不进食他怀疑自己会在回车队之前先倒下。
宁修云简单用了些饭食,便放下了碗筷,就好像那些大厨精心烹饪过的珍馐实际上是穿肠毒药一般。
沈三一边感叹一边收东西,一时间屋子里就只剩下宁修云一个闲人。
这两人都不敢抬头看他,宁修云便肆无忌惮地站在妆台的铜镜前,轻轻扯开了衣领,之间那薄薄的一层布料下,白皙的皮肤上是一圈泛红的痕迹。
宁修云摸了摸锁骨处的咬痕,想起那人临走时被他调笑的话语招惹。
“你继续做下去,外面的就知道我在偷人了。”
“那就让他知道。”
简寻气恼地在他身上留了个印记,凑了过来却没忍心下死手,因此伤口处只显暧昧不见狰狞。
宁修云盯着欣赏了一会儿,不由得失笑。
小孔雀恰好在此时飞到了妆台上,在桌面上踱步。
宁修云朝它一抬胳膊,蓝鸽便仰着小脑袋站到了他腕间的衣料上。
修长的手指点了点它的脑袋瓜。
他噗嗤一笑,道:“你可比他沉稳多了。”
宁修云和小孔雀玩了一会儿,沈七已经手脚麻利地把东西收拾好了,招呼几个同僚把箱子抬走,他就已经到了要和这里说再见的时候。
宁修云站在雅间门口,长久地注视着这一小片天地,离开这里便是脱离了“云公子”的身份,作为太子宁远,他和简寻唯一的瓜葛,便是几个月后被对方一刀割喉。
他锁骨处的伤痕好像在隐隐发烫,知道下一次,横在这里的将是冰冷的刀刃。
宁修云很期待,却说不准是期待奔赴死亡更多,还是期待久别重逢更甚。
小孔雀站在他肩上,爪子勾着布料发出窸窣的摩擦声,他仿若未觉。
长久的寂静,直到沈三忐忑地开口询问:“公子?”
宁修云深深地回望一眼,沉默片刻,最终回答道:“走吧。”
*
回归车队的事很顺利,沈三和管茂实都算是有能力的,把一切都替修云安排妥当。
管茂实早早以巡抚的名义,用太子施压,让醉风楼勉强放弃了追究云公子的去向,随后向外散播云公子急症去世的消息,最后派了一辆马车出城,伪装成暗中送云公子金蝉脱壳的样子。
想必从今日往后,江城关于这位身死的醉风楼头牌,消息只会越传越少,最后彻底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
而车队那边就更好搞定了,有护卫营的人协同帮忙,宁修云顺利地和沈五交换了身份。
车队停驻地点附近的森林里,再度将那层叠的面具覆在脸上,宁修云整个人都觉得不好了。
反倒是面前的沈五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看得宁修云嘴里忍不住溢出了一声冷笑。
他换回了一身玄色蟒袍,人/皮面具和皮肤贴合得严丝合缝,上半张脸再附上一副铁面,整个人显得神秘又威严。
身份的更换也让身边的护卫们面色肃然起来,连平时最喜嬉闹的沈七都格外收敛,附身为太子殿下整理衣衫。
这套蟒袍带着大启皇室独有的华贵和繁琐,和在醉风楼穿得那些单薄衣衫不同,宁修云自己是打理不来的。
他站在那里等着沈七将他当成衣架子似的调整衣袍,视线百无聊赖地落到了沈五头上。
沈五长相普通,沉默寡言,若是不主动开口,鲜少有人会知道这么个
不起眼的人身上却有着一手拟声的绝活。
宁修云在发现他之后,还真的考虑过干脆让沈五一直当这个太子算了。
可惜沈五的心理素质实在一般,遇上车队里裴延那种人精,几句话就要露馅,宁修云才歇了这个心思。
他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这个下属,却发觉对方表面上恭敬地垂眼,余光里似乎一直在打量正在忙碌的沈七。
宁修云眯了眯眸子,联想到沈七也略懂拟声的技巧,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但看着沈五单方面和沈七眉来眼去,他莫名有些不爽。
于是等到沈七整理完衣服退下,宁修云挥了挥袖口,抬手一指沈五,说:“沈五,你这段时间如果留在车队里,难保不被裴延发现异样,你带着‘小孔雀’,往湘城的方向去。”
沈五顿时大惊,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惹了太子殿下不悦,他这一个月以来战战兢兢,没想到还是出了岔子。
湘城可在国都方向,他被派去那里岂不是要远离太子的核心队伍,以后这护卫营哪里还有他的容身之处?
他忍不住心中凄然,下意识看了沈七一眼,不知道这一去要多久才归来。
沈五战战兢兢地认命,但语气里遮掩不住迷茫:“属下领命……可是‘小孔雀’是……?”
沈统领自然知道自己这位下属是撞枪口上了,太子殿下刚和萧公子分别,如今见到沈五那不加遮掩的视线,心里不痛快也是理所应当。
沈统领一句求情的话都不敢多说,唯恐自己也被太子殿下记上一笔。
宁修云则吩咐旁人把那只信鸽捧上来,看起来十分和善,他对沈五语重心长地说:“你要让‘小孔雀’熟悉向湘城方向飞去又往返的路线,在中途找个地方驻扎,暂且别回来了。这可是件要紧的差事,把这个任务交给你自然是看重你的能力,你一定能做好这件事吧?”
沈五眼神渐渐亮了起来,知道自己不是被调离护卫营上层便放下心,郑重应声:“是!”
宁修云很满意,这家伙是个傻的,这样的人用起来他才放心。
对沈五的安排就此作罢,宁修云带着一众护卫回到属于太子的马车上,车队里大小官员和侍从们都在休息,他一经过,便是此起彼伏的一句句“太子殿下”。
不知道还以为在叫魂呢。
宁修云着实有些厌烦,不耐地朝周遭挥了挥手。
“免礼。”
出口的一句话声音不大,和宁修云的本音截然不同,这是原主在人前的伪装之一。
原主早便习惯了压低嗓音说话,身体甚至残留着肌肉记忆,宁修云是自己调整了许久才勉强让嗓音回归正常。
这个看似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在世人面前却无半点真实可言。
宁修云脚下步子不停,沈七跟着掀开马车的布幔,太子殿下的身影顿时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周遭一阵窃窃私语之声,自从太子殿下病愈,这位的脾性越来越让人琢磨不透了。
护卫营里莫名其妙少了一半的人,曾经最得太子殿下赏识的伴读裴延也许久未被召见,反倒是一个无名小卒被太子一手提拔,如今在车队里说一不二,都快爬到他们这些身份贵重的人头上了。
不少人对此都十分不满,他们本就是被迫离开国都,如今不仅没捞到什么好处,还要被看不上眼的人压上一头,如何能不怨怼。
沈三没上任多久就跟着太子殿下离开,在车队里消失太久,不知道这帮眼高于顶的官员们还记不记得他是什么人,眼下正是个重新树立威信的好机会。
他换下了一身粗布麻衣,换了带玄甲的衣袍,佩戴上了属于御前侍卫的腰牌,取回的佩刀握在手中,他迅速拔刀而出,雪亮的兵刃立时插进了身边的一辆马车上。
沈统领冷声道:“诸位要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若是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沈某不介意帮帮你们。”
护卫营如今被太子赐姓“沈”,虽说除了升任首领的沈三,其余人并无官位也未晋升,但没有一个人敢小瞧这些太子亲自提拔上来的人。
周遭猝然寂静,所有人都不由得胆寒。
太子远不像刚出国都时那么好说话,那时候的太子面对车队里的官员十分谦恭,甚至会被一些老臣不知不觉地牵着鼻子走。
而如今他们并不怀疑,就算沈三在这里把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提刀斩了,太子也只会冷眼旁观。
就好像蛰伏已久的幼兽脱离囚困,终于舒展着身子,亮出自己的獠牙。
隔着老远的距离,几个中书省的文官缩在角落里控诉着沈统领的威慑行为。
“沈三……得了个太子殿下的赐名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慎言,如今这个形势,连裴公子都失了太子殿下的欢心,你我日后都要小心行事。”
“沈三……裴三,哈,那位果然意有所指,裴三郎曾经多神气,人人都说他会走裴相的老路,是板上钉钉的未来首辅,现在不也如丧家之犬……”
说话的官员本就看不上裴氏父子贯会惺惺作态的模样,如今见裴延势颓,自然要好好讥讽一般。
然而这话一出,却没人敢应,四周顿时静了几分。
那位官员对面的同僚挤眉弄眼,示意他闭上嘴,他顿时不解:“你脸皮抽筋了?”
就听身后传来悠悠的一句:“丧家之犬……裴某许是还没有悲惨到那种地步吧?”
众人的目光落到声源处,就见一位绿衣公子站在那里,面如冠玉,嗓音温和清润,面上带着从容的浅笑,似乎全然不介意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此人名裴延,字逢君,当朝右相之子,右相裴问之有三子,皆为嫡出,裴延行三,故此在都城,不少人都愿意称呼他一句“裴三郎”。
裴问之有三个孩子,前两个都和附庸风雅的富家子弟没什么区别,在读书上没什么天赋,好在出了裴延这么个天才,这才没辱没了右相的名声。
裴延七岁入尚书房,是太子太傅亲口称赞的天资聪颖,随后被嘉兴帝选做太子伴读,十七岁连中三元,入翰林院当值,风头无两。
如今他虽只换了个礼部的闲职,实际人人都知道,他是太子宁远的心腹幕僚,只要太子能够顺利登基,裴延便会封侯拜相。
太子原本对裴延是十足的信任,据说太子的大部分决策都是裴延在背后引导,两人关系之深,可见一斑。
但谁能想到南巡路上,裴延只病了半月,立刻就被太子丢在了一边。
和曾经的风光比起来,裴延如今当真算得上落魄极了。
不过哪怕是撞上这种被人背后奚落的事,裴延也表现得十分从容和善,他似乎要往别处去,路过这几位同僚时,还好声好气地劝告:“日后在背后说人闲话时,还是找个避开人的地方吧。”
说着他带着身后的侍从,步子不疾不徐地走开了。
说话的那位原本面色紧张得直流冷汗,见裴延似乎不打算追究此事,这才放下了心。
他虽嘴上好像瞧不起裴家一样,实际只是嫉妒罢了,毕竟两人同为一年的进士,裴延能当得起未来的宰相,他却只能在翰林院做些杂活。
但若真算起出身来,整个车队里没人比裴延更算得上高门子弟。
他这一句奚落的闲话,若是裴延在裴问之面前说上一言半语,立刻便会断送他的官场生涯。
“裴三郎果真大度……有乃父之风。”他对着裴延还未走远的背影附身一拜,嘴里忙不迭地找补。
裴延并未回头,不知道有没有听到这句苍白的辩解,脚下没停,往车队另一边走去。
倒是他身边的随侍有些同情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心道这可真是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在众人都看不见的视角里,裴延面无表情,一双眼睛冷若寒星,眉宇间阴沉沉的,他原本压在心底的憋闷和怒意,如高高摞起的茅草,被那最后一句恭维骤然点燃了。
他忽然停下脚步,问:“殿下的马车今日停在哪个方向?”
侍从犹豫着说:“今日也要去吗?公子你已经连续九日被殿下拒绝召见了,再去怕是……”
裴延在心里嗤笑一声,表面上仍然装得八风不动,温声说:“逢君如今过得这么惨,殿下怎么可能忍心不见我?你带路便是。”
第24章
南巡车队里人多,互相挤兑的也不少,但几乎不会摆在明面上,毕竟他们还都丢不起那个人。
可惜这一圈人里面,总会有那么一两个不要脸的。
于是宁修云刚在马车的软榻上坐下,就听见了裴延求见的通报。
“殿下,您看……”沈三低声询问着,有些拿不准太子殿下对这位伴读的态度。
宁修云单手支在颊侧,一夜未眠,他难免也有些困倦,实在不想见人,便叫沈三把人打发走。
然而片刻后沈三一脸无奈地回来禀报:“殿下,裴公子说殿下今日不见他,他就守在马车门前不走了。”
宁修云原本正闭目假寐,此时微微睁眼,沉思片刻,轻笑一声:“裴延……有点意思。”
他继续询问:“裴延病中可询问过病因?病愈后可有起疑?”
沈三回忆几秒,答道:“并未。殿下若是不想见裴公子,让他站一段时间也无妨,那点药量不会留下后遗症。”
然而宁修云抬目看他一眼,嘲笑他天真:“那他会站到天荒地老。”
沈三原本不解,但片刻后他又隐约顿悟了什么。
裴延中的是护卫营某个用毒高手特制的毒药,中药者精神不济、嗜睡、思维也会变得迟钝,裴延中毒期间可能很难发觉自己遭人暗算,但余毒消解之后,以这人的聪慧,不可能不知道其中猫腻。
可裴延却一句都没提。
这便说明,裴延知道是太子的命令,自己无法违背,只能被动接受。
联想到车队因裴延加快速度,当时太子殿下说沈五已经暴露,沈三迟疑着问:“裴公子每日前来,莫非是为了……”
“为了试探马车里坐着的到底是谁。他既然说了今日不会走,便是知道如今马车里的不是傀儡,也知道我一定会见他。”宁修云对这位书中的太子伴读也很好奇。
书里说裴延此人,诗文、政经、策论、兵法无一不通,说一句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也不为过,他素有才情,比当朝太子宁远虚长三岁,两人之间的关系像兄弟,像朋友,但唯独不像君臣。
因为即便裴延表现得再温顺无害,好似事事为了太子着想,也改变不了一件事——他不认宁远这个未来的君主。
他会同意跟在原主身边,仅仅是因为其父裴问之告诉过他,嘉兴帝从无废太子的打算,只有做太子心腹,裴延才能延续裴家的荣光,和他父亲走一样的路,坐到当朝再想的位子上。
而原书中车队行至南疆,裴延看出简寻有帝王之相,便转投简寻麾下,做了简寻的谋士,而归朝途中的那场刺杀,便是裴延献策,为简寻帝王之路开拓第一步。
杀死一个昏聩无道的太子,为大启的百姓造福,积累名望。
若非有在车队中说一不二的裴延做内应,简寻就算武功再高,双拳难敌四手,怎么能在护卫营卧虎藏龙的情况下完成刺杀。
况且,嘉兴帝安排在太子身边的死侍也不是吃素的。
原主估计到死都不会想到,自己最信任的人会如此背叛他,将他的生命看做一个推动棋局开始的砝码。
至于裴延为何非要走一条弯路,放着唾手可得的高位不做,也不愿拥立原主——宁修云也很好奇,只为了这点好奇心,他觉得见裴延一面也是值得的。
和简寻分别半日,他淡漠的表情总算变得饶有兴致起来,抬手示意沈三传召裴延。
好在太子的车驾够宽敞,和一个小型会客厅没什么区别,容纳几人密谈绰绰有余。
沈三出去片刻,而后身穿绿衣的青年便在他的带领下踏入马车。
宁修云看向那穿着绿衣的人影,勉强能认出这人是裴延。
这也没办法,刚醒来的那段时日,他为了避免周围人发现异常,找借口将身边的人都调离了原本的岗位。
之后没多久他便让替身代劳,自己金蝉脱壳,裴延这个人,宁修云只远远见过几次。
真要算起来,两人今日是第一次正式见面。
“殿下日安。”裴延说着,双腿一弯便要跪拜。
宁修云制止道:“不必拘礼。沈三,赐座。”
裴延闻言也不推辞,便在沈三拿来的凳子上安稳坐下了。
“谢殿下。”
宁修云状似疑惑地开口发问:“孤听沈三说,你急着见孤,可是有什么事?”
裴延道:“惭愧……逢君并无重要的事,只是一病半月有余,见好了之后,想起许久没给殿下请安,逢君心有愧疚,特来拜见。”
宁修云说:“裴卿如今见过孤了,觉得孤可还安好?应当……没让裴卿担心吧?”
“逢君失礼了。”裴延抬手作揖,目光匆匆在太子身上一扫而过,带着礼貌的打量,却不会让人觉得僭越,分寸拿捏得极好。
片刻后,裴延感叹道:“见到殿下安好,逢君便安心了。”
话里有话,处处机锋,好似太子会遇上些什么危险似的。
但众所周知,太子殿下一直被护卫营保护,病愈后甚至鲜少面见车队里的官员,太子车驾简直被守得像铁桶一般,哪会有危险可言呢?
裴延不过是想说,偷梁换柱这种小儿科,他早便知晓了。
宁修云轻笑道:“裴卿多虑了,沈三武艺高强,比原本的那个小将好上不少。孤没记错的话……似乎是裴家幕僚?”
裴延说:“殿下好记性。”
两人同时浅笑,最终视线交汇,具是目光幽深,藏着些彼此之间心知肚明的隐秘。
从前即便有外人在时,原主也绝不会用“孤”这种自称,原主依赖仰仗裴延的智慧,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只有留住裴延这个智囊,才不至于在前往储君的路上行差踏错一步。
裴延做出了原本两人之间相处的自然姿态,用小字做自称,说话亲近关切又不逾距。
却没想到太子如今连装都不想装了,不仅对他疏离相待,甚至明摆着要打压他这个风头太盛的伴读。
毕竟心腹心腹,若不掌握得当,迟早要变成心腹大患。
宁修云随即一挥袖子,说:“裴卿若是没有别的事,便让沈三送你回去吧。到底是大病初愈,要好好养着才是。管巡抚已然病倒,再少一个裴卿,孤可真是于心不忍啊。”
他怎么会不知,裴延有“裴三郎”的美称,但却故意句句都往对方的痛处戳,就想看看裴延会什么时候破功。
却没想到这人耐心真的极好,伪装的功夫也修炼得炉火纯青,半点都没有要发作的迹象,就是不知道藏在衣袖里的手掌有没有攥成拳头。
裴延没有接受宁修云的好意,转而说:“臣还有一事想问,江城郡守傅大人传来消息,想送些人到殿下这里当差,这些人不知底细,身家背景都是江城人的一面之词,殿下真的要答应收下这些打杂的?”
宁修云目光一凝,迅速接收着裴延话里传达的信息。
他对这件事完全不知情,一时间无法判断裴延的话是真是假,他刚刚换回太子的身份,沈三还没有向他提过这件事。
宁修云坐直了些,冷哼一声,说:“沈三?”
带着疑惑的尾音让在场的两人同时心中一震。
这么好的离间机会,裴延怎么可能会放过。
他神情讶异,有些犹豫地说:“这已经是昨日的传信了,原来沈统领还未向殿下禀报吗……?”
裴延语气分明有着真切的疑惑,但还是温柔地替沈三辩解:“许是沈统领事务繁杂,把这点小事给忘了吧,也不能怪他,毕竟能者多劳。”
这话好像是在为沈三开脱,但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沈三是个粗人,想不明白其中关窍,只觉得裴延对他的恶意不小。
沈三立在一边,被这急转直下的事态惊得瞪圆了眼睛,“这……殿下……其实……”
沈统领笨嘴拙舌,不知道如何解释,傅如深联合江城世家权贵,要向太子殿下举荐人才一事,他早便知道,但其中还有其他隐情,他本是准备在车队抵达江城之后再禀报的。
但经裴延这么一说,显得他好像是玩忽职守、有意怠慢一般。
裴延笑容温和,笑意却不达眼底,目光深处泛着冷色,三言两语就抓住了沈三的错处,捅到太子面前,离间还在磨合期的主仆对他来说十分容易。
宁修云坐在上首的位置俯视着这个看似谦逊温和,实则睚眦必报的青年,忍不住轻笑一声。
裴延表现得十分毕恭毕敬,回禀完这件事之后,他便目光恭敬地垂落,行礼的姿势哪怕是礼部最苛刻的侍郎官,也挑不出半点错处。
但这种手段都是宁修云玩剩下的,裴延想在他面前班门弄斧,还是太嫩了点,他轻易便能看穿裴延的计量。
裴延就好像耐性极好的毒蛇,隐藏在暗处,用身上的伪装装出一副无害的样子,等到猎物放松警惕,变回一击即中。
更可怕的是,他会麻痹你的神经,让你到死都不知道凶手是谁。
自私自利,步步为营,不择手段,裴延这个人,有做智囊的能力,却擅毒计,委实是一把双刃剑。
宁修云摇了摇头,制止了沈三的辩解:“不必多说。不过是一些跑腿的,到时候打发他们做点杂活就是了。”
裴延闻言笑道:“殿下若是不喜欢,回绝了便是。”
宁修云目光悠悠地看着他,反问道:“是吗?孤还以为裴卿会劝孤,江城的世家不好相与,而且都是缴税的大户,为了在外的名声着想,应该忍耐才是。”
裴延微愣,脸上的笑意明显散了些,可看着宁修云的目光倒多了几分探寻。
他话里不知道带了几分真心实意,道:“殿下英明,是臣考虑不周。”
一场会面就在这种不和谐的状态下落下帷幕,裴延没了留下来的理由,便在沈三的护送下离开了。
宁修云靠在软榻上,伸手揉了揉眉心,觉得有几分头疼。
裴延自私、冷漠、薄情,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多少年的交情在他眼里都不过是可以利用的工具,他总能打着为他人着想的旗号达成自己阴狠的目的。
糖衣炮弹不外如是。
这个人或许会在未来向简寻效忠,为简寻出谋划策。
简寻为人赤诚正直,如此纯善,若是被裴延这种善于权术之人设计,恐怕会做出违背本心的事来。
而以裴延的手段,甚至会让简寻理所当然地把一切罪责揽到自己身上。
就算裴延是日后要宁修云送命的大功臣,他也不想让裴延这样的人走到简寻身边。
绝对不行。
区区谋士,这世上的聪明人多如牛毛,他的简郎自然配得上更好的,怎么能要裴延这种有才无德之人。
原书里什么千古佳话的君臣之谊,那种鬼东西就应该跟着他宁修云一起下地狱。
第25章
沈三和裴延两人一前一后离开马车,并肩站在太子的车驾旁。
太子身边的两位红人可是第一次这样面对面交谈,这场面实在稀奇,不少人都偷偷向这边递来了视线。
两人今日若是不欢而散,明日就能传出争“宠”的传言来。
车队里和裴延有关的流言已经够多了,裴三郎之前不要脸面,是做戏给如今的太子殿下看,若是再为了区区一个护卫起冲突让人背后耻笑,那可真就是得不偿失了。
于是裴延转身恭维道:“沈统领如今公务在身,不必送了,还是和太子殿下回禀相关事宜吧。”
沈三可是从最底层一步一步爬上来的,早年什么贬低奚落的话没听过,如今对上裴延的阴阳怪气,并未如对方预想中的那样被激起怒火。
他反倒是爽朗一笑,表情和善地说:“裴三郎教训得是,的确是我疏忽了。倒是裴三郎消息灵通,大病初愈也要为了太子殿下出谋划策,沈某实在佩服。”
只是他那一只手压在刀柄上的动作,看起来威胁性十足,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拔出刀刃对准裴延。
裴延就算如今有颓势,在车队里也有不少人听从与他,想知道傅如深传到车队的消息不算难事,按照他从前的脾性,若非太子主动求教,是决计不会自己上赶着往前凑。
现在这番做派,分明就是被眼下的局势刺激到了。
可见“沈三”这个名字,听在裴延耳中也不是那么舒坦。
裴延笑得如沐春风,好像不知道自己中毒是和面前之人有关,他说:“在下只是做了分内之事,与其关心我,沈统领还是关心关心自己吧。”
对于一个仰人鼻息的下属来说,被上位者猜疑乃是大忌。
沈三刚刚上位,怕是还不明白这一点,如此狂妄,日后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好巧不巧,沈三也看不惯裴延对太子殿下若即若离的态度,之前爱答不理,如今一有被抛开的迹象又主动凑上来,还真是能屈能伸。
“裴三郎慢走。”
“沈统领回吧。”
两人对视几秒,彼此露出礼貌的微笑,并在转身的那一瞬间,默契地在心中同时骂道:“蠢货。”
裴延带着随侍扬长而去,他的车驾在车队边缘,是太子殿下为了让他好好养病打发他去的,说是那边安静。
现在想来,怕不是因为太子不想见他。
是不想见他,还是害怕见他?
裴延的情绪时时刻刻都是收敛着的,就算偶有牙尖嘴利的时候,也不会让人察觉到他心底的阴暗。
裴延表现得越平静淡漠,就越说明他心里压着的负面情绪濒临决堤。
他身边的少年随侍见状,悄悄向远离裴延的方向挪了几步。
裴延好似背后长了眼睛,声音平静地问:“我会吃了你吗?”
“不会。”少年随侍表情一垮,磨磨蹭蹭地又凑近了些。
这个距离就很合适了,裴延用仅能让两人听见的声音嘱咐道:“去把那东西准备好。”
少年随侍不情不愿:“是……”
两刻钟之后,裴延的车驾附近,敲击声接连不断,似乎有人在用石杵捶打着什么。
相邻位置的一位中书令从车里探出头,就见裴延的随侍正要登上马车,他扬声问:“你们家主子还病着呢?这研磨药材的声音也忒大了点。”
少年随侍脊背一僵,尬笑着告罪道:“是啊,我正准备跟着照看,打扰到大人休息了,等改日我家主子病愈,再登门致歉。”
他脚下几步进了马车,站在门口猛地搓了一把脸,即觉得尴尬又有些心虚。
好在裴延的车驾是比照太子的那辆打造的,马车里完全能容纳一个病人和几个随从,他这慌撒得没什么破绽。
然而伴随着轻微的石杵撞击声,车里那位祖宗还悠悠地开口质问:“你什么时候也能替我做主了?”
这话凉飕飕的,隐约还带着些压抑的怒火,即便知道不是真的冲着自己来的,少年随侍也忍不住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公子息怒,属下只是搪塞几句。”
他此时抬头往马车里面一瞧,见裴延正不顾形象、满脸阴沉地坐在矮桌前,面前放着一个研钵,手里拿着钵杵一下一下地敲打着里面的东西。
的确是研磨“药材”。
能让裴延修身养性,不至于发疯的“药材”,只不过价格贵了点。
少年随侍从怀里掏出记账本,囫囵写下:麒麟鎏金玉珏一块,价三百三十两。
*
另一边,沈三虽然硬气地对裴延发出了挑衅,但到底是他办事不周在先,回到马车里时还有些战战兢兢的。
宁修云正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听到沈三进来的动静,开口道:“下不为例,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我知道你向来细心,这次肯定是有事耽搁了。”
沈三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没有解释。
他也是为了太子殿下着想,相信等事情尘埃落定之时,太子殿下一定能理解他的良苦用心。
“多谢殿□□恤。”沈三恭敬道。
宁修云应了一声,半睁开眼睛,问:“傅如深派来的人是怎么说的?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沈三有事瞒着他,但不是多要紧的大事,宁修云懒得再浪费精力。
不过傅如深这个人,宁修云很感兴趣。
此人能力出众,能在江城这种地方保持本心,不被世家大族的钱权利益所侵染,说明是个值得深交的。
更重要的一点,傅如深似乎是简寻的长辈,他很欣赏简寻,且与简寻家道中落后依靠的敬宣侯府交情不浅。
原书里对简寻的过往着墨很少,谈起这位未来帝王的前尘,更多的是与简家有关的事。
不管是傅如深还是敬宣侯,这都是原书从来没有提及的部分,让宁修云觉得分外新奇。
若非如此,宁修云或许在夜游江城之后便能猜得出简寻的真实身份,又何必等到近日。
沈三立刻颔首道:“傅大人昨日午时派了手下的小吏过来,对方说会给殿下举荐一些人才,殿下若是需要人手便留下,若是觉得这些人碍事,打发了便是。傅大人提前给了名册,几乎都是江城本地世家的公子,不过比起寻常的酒囊饭袋还是要好一些的。”
“地点就在江城外的长亭,江城的大小官员都会在那里迎接。至于名册,殿下可要提前看一眼?”
“不必。”宁修云头晕眼花,不想再查看那些没用的竹简,他感叹一声:“傅如深不像是会做这种事情的人。”
这种明晃晃要攀上太子高枝的举动,实在有违这人的本性,但若是打着举荐人才的幌子,实则有别的小心思,那倒也说得过去。
总归都是些无趣的麻烦事。
宁修云向沈三摆了摆手,安稳地闭上了眼睛,说:“都交给你了。”
沈三:“是。”
沈统领安静地退出太子车驾,宁修云立刻陷入浅眠。
车队本就距离江城外的十里长亭不远,路上虽然颠簸,宁修云却因为过于困顿一觉睡到了长亭外。
车驾停下的瞬间,颠簸让他睁开了眼睛,双目之中短暂的迷茫之后,逐渐变得清明。
边上的沈七等候许久,此时把车窗边上的帘子向上拉了一小节,向外看去,车驾边上乌压压地跪了一片。
“殿下,江城郡守傅大人已经带人在长亭迎接。”
宁修云早便提醒过,他不想这么早在大庭广众之下露面,城外的这场迎接,他连下车的打算都没有。
反正这世上谁人不知,太子宁远行事荒诞、目下无尘,江城如今的官员里除了为首的正三品郡守傅如深、两位侯爵,其他人都是无名小卒,放在国都连拜见太子的资格都没有。
看着兴师动众,其实都是一群仗着世家权势让傅如深不好回绝,从而聚集在一起的乌合之众。
宁修云声音嘶哑着说:“让他们免礼。”
站在车驾外的沈三应声道:“是。”
车外的人起身的功夫,沈七拿了一本名册递到宁修云眼前,语气稍有些激动:“殿下,这是傅大人送上来的举荐名册,您还是……看一眼吧?”
宁修云疑惑地瞥她一眼,在这人脸上看到了一种蠢蠢欲动的期待。
他眯了眯眸子,来了兴致,伸手接过名册。
“拿来。”
让他看看这名册里到底有什么猫腻。
宁修云翻开册子,目光微凝,看清楚上面写着什么之后,手掌骤然收紧。
只见第一页正上方赫然写着一行熟悉的字:简寻,敬宣侯府。
宁修云沉默片刻,放下手中的名册,侧头向外看去。
以傅如深为首的一众江城官员恭敬站着,人员众多,他却一眼便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的简寻。
宁修云语气莫名地开口:“你们两个早就知道了?”
沈七讨饶道:“殿下息怒……是沈统领说的要给殿下一个惊喜!”话说到后半截,这位共犯转手就把主谋给卖了。
宁修云哼笑一声,没有答话。
车驾外的傅如深上前一步,恭敬道:“殿下千岁,江城上下官员已悉数到场,而臣身后这些人都是江城一表人才的年轻子弟,若是殿下有看得上眼的,便带着随意使唤……”
宁修云手指摩挲着名册边缘,表情冷淡,看得边上的沈七一颗心都缩紧了。
傅如深举荐上来的有十几人,此时就站在傅如深与一众官员身后。
护卫营虽然人多,但到底是第一次来江城,没有本地人做起事来轻车熟路。
傅如深带来的人那么多,恐怕简寻才是其中最重要的一个。
傅如深在江城是明面上的最高掌权者,实际上却受江城本地世家掣肘,对方当然可以单独将简寻引荐到宁修云面前,可那样未免太过招摇,简寻或许会在还没能取得太子青睐之时,就已然成为了众矢之的。
江城里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傅如深,更有无数窥探的视线,在太子还未入江城时就已经悄悄地投了过来。
今日这场合了众人心意的举荐,的确很符合傅如深圆滑的行事作风。
他清楚地记得原书的每一个字,简寻作为男主,从来没有过在太子身边做护卫的经历,甫一出现就是一月后外族入侵,南疆战场上一战成名。
可能是简寻也被举荐过,但没有被原主选中;也可能是对方根本不屑与大启皇室为伍,直接去了南疆战场。
但有一件事宁修云十分清楚,若今日他选中了简寻,那么从此刻开始,简寻的人生便会和原本截然不同。
宁修云知道自己不能替简寻做决定,这个人未来会一路青云直上,顺了他的意,在归朝途中送他最后一程。
他本不能……
片刻的沉默之后,宁修云突然嗤笑一声。
不怒自威的太子坐在车驾里,只露出下半张脸,他审视所有前来自荐的富家子弟,手中名册弯折,拿在手里悠悠地向简寻的位置一点。
“就他吧。”
他勾唇轻笑,道:“是哪家选来的?长得好生俊俏,走上前来,让孤瞧瞧。”
第26章
太子的声音不大,刚好能让前排几位有些权势的官员听见,一时间众人神色各异,不知道是惊讶于太子真的接受了傅如深的举荐,还是恼火于自己家的小辈没被选上。
沈七见这群人没有反应,乐呵呵地喊了边上的一位同僚,让对方传达太子殿下的命令。
宁修云侧目看去,才发现沈三竟然没在近前伺候,一挑眉:“他躲起来了?”
沈七小声答道:“统领猜测简公子或许对他有印象,便躲在车驾后面了。”
宁修云点了点头,没有责怪沈三的擅离职守。
沈七顿时脊背都挺直了,心情舒畅,扬眉吐气。看来他们终于做了件让太子殿下欢心的事。
恰在此时,车驾边的侍卫将简寻中选的消息高声传递了出去,后排人群顿时有些躁动起来。
人群中的简寻猛然抬头,就见所有人的目光都隐晦地向自己投来。
简寻原本没对这次自荐抱有期待,正低头在心里盘算着修云的车驾到了哪里,距离湘城还有多远,小孔雀又会何时返乡,不知道能不能敢在他去南疆之前回来。
他的位置比较靠后,太子的话一出,但他耳力极佳,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太子选人的那句话也只字不差地被他听见了。
原本还以为不知道是前面哪个富家公子中选,此时听到护卫指名道姓,简寻才知道竟是自己。
简寻附身再次行礼,在人群自觉分开的一条路上向太子的车驾靠近。
边走边压下了心头那点疑惑,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太子怎么会一下子就选中他?
怪不得他来之前叔父和傅大人熊胸有成竹,莫不是动了什么手脚……
简寻兀自在心里纳罕,其他人心里也有着同样的疑惑,太子怎么会点名道姓只要敬宣侯府的人?
见太子说完这句就没了下文,其他举荐了年轻子弟的世家也忍不住了。
来此的世家以江家为首,江家如今呈爵的是家主江行松,爵位和敬宣侯府一样已经是最后一代,但江家氏族子弟繁多,产业也是整个江城最多的,所以这爵位在江家就显得更加光鲜。
和敬宣侯府这种子嗣凋零、祖产耗光的落魄户可不太一样。
江家家主江行松上前一步,行礼后恭敬道:“殿下,今日来此的都是江城年轻一代的佼佼者,希望殿下能指点一二。”
江行松年近五十,比郡守傅如深还大了半截,但看着却比傅如深要年轻得多。
不过高枕无忧的人不必劳心劳力,自然会老得慢些。
为首的傅如深站得像个木头,目光垂在地上,好像要将那片薄土盯出花来。就当没看见对方越过自己这个主位贸然上前。
众人希冀的目光却都跟着落在了太子车驾附近。
然而片刻之后那位代为传话的护卫便又冷着脸开口了:“太子殿下日理万机,哪里有时间帮你们教养孩子,若是各位自家养不好,便送去南疆锻炼一场。”
底下轻微的议论声顿时消了个干净。
南疆是什么地方,大启边域,常年战乱不止,南疆兵营更是最能磋磨人的地儿,神鬼莫近,是矗立在边域的一柄利刃。
而且如今在南疆掌权的五皇子和江城素有过节,送了自己的子侄前去,都不知道还有没有回来的那一天。
太子这话未免有些欺人太甚,他们抱着诚恳的心前来,太子殿下却不愿意以诚待他们。
眼见车架外各个世家的代表一脸如丧考妣,恐怕已经对太子心有芥蒂,沈七忍不住询问:“殿下原不是要忍让几分?”
宁修云疑惑地应了一声,随即明知故问道:“这话是孤说的?孤是当朝太子,还是任他们摆布的棋子?”
这话说得有些狠厉,言语之间对江城世家的厌恶完全不加掩饰。
沈七立刻面色一肃,撇清自己的干系:“是裴三郎进的谗言。”
宁修云满意了。
憋憋屈屈地做这么个虚假至极的太子,对宁修云来说已经是一种折磨了,再在行事上处处忍让,还不如现在就在简郎的剑上一头撞死。
“让他跟着,其余人该滚哪就滚哪去。”宁修云把手里的名册一扔吩咐道。
车驾边上的侍卫也是个人精,招呼了一声附近的兄弟,手握在腰间的长刀上,大拇指向上一推,长刀开鞘,露出一截雪亮的刀刃。
这威胁的动作一看就是沈三教的,沈统领虽然人不在太子御前,但处处都是他的影子。
简寻便在此时来到近前,原本表情肃杀的侍卫陡然变了副面孔,语气温和道:“简公子,劳您上马,跟着走一段了。”
护卫牵了一匹马来,恰巧就在车窗附近,简寻翻身上马,眼神规矩地没往车驾里乱瞟。
护卫营挥退了江城一干人等,让他们让开管道,车队兀自带着简寻一个人走了,这明晃晃的偏心让余下的人百思不得其解。
等到长长的车队在管道上只剩下一个影子,江行松才开始对罪魁祸首发难,他面色阴郁地开口道:“傅大人,您这就不厚道了,送上去的名册那么多,怎的就敬宣侯府那小子独得太子青睐?”
简寻出身敬宣侯府,但敬宣侯就是个十日有八日都在昏迷的病秧子,这种人怎么可能翻得起风浪,简寻能略过其他人直接中选,必然是和车队接洽的傅如深使了手段。
傅如深老神在在,十分无奈地答:“送到车队的名册你们可都看过,简寻的名字可在最后一个。傅某人和车队里的大小官员也没什么交情,如何做手脚?”
“再说了,傅某要真有这个门路,送我儿傅景去太子那里当差岂不是更美?何必便宜了别人。要我说啊,指不定就是殿下说的那样,简郎生得俊朗,才能让殿下一眼看见。”
傅如深一番解释,在场的却没一个相信的,从傅如深暗中调查驻军营的账面开始,他与以江家为首的江城世家之间就已然撕破了脸。
江行松怎么可能相信傅如深的话,这人在江城蛰伏这么久,如今一朝在太子面前得势,便忘了从前是如何在他们面前伏低做小。
他忍不住气笑了,连连点头:“好,很好,傅大人既然不仁,便别怪我们不义了。”
说着江行松一挥袖袍,阴沉着脸,转身便走。
傅如深站在原处,看着江城名义上在他手下讨生活的一大半官员,都跟在江行松的身后回城,他面上却无半点愤懑之色。
边上的侍卫有些担忧:“大人,你从前忍让,还勉强能和这些人和平相处,如今这么下江家的面子……那江行松可不是个好相与的。”
傅如深最近半年,对待江城世家大族的态度越来越严苛了,没少和这些人起冲突,再这么下去,江家恐怕要闹出些事端来。
傅如深长吁一口气,说:“那便由他去吧,不成功便成仁,忍了这么多年,江城终于要变天了。”
傅如深看着远去的南巡车队,心中有种难以言喻的畅快,接下来他们所作的事,是他与敬宣侯深思熟虑已久的结果。
他唯一有些不安的是,这件事情进行的太顺利了,他派去交涉的人只和太子的护卫说了几次,对方就答应了帮他在太子面前美言几句。
更没想到的是,太子殿下真的点了简寻到身边。
而那帮忙的护卫,分毫未取、不求回报。
这天下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傅如深第一次怀疑敬宣侯的计划,他们两个这次,怕不是把简寻推进了龙潭虎穴吧?
*
城外各个江城地头蛇之间的角力暂且不提,造成这幅场面的宁修云倒是舒坦多了。
简寻就策马走在车窗边上,目视前方,好像对自己被选中一事没有丝毫的好奇。
依着宁修云对他的了解,要么是这人早便知道是这个结果,要么是他本就不在意会不会中选。
宁修云撑着下巴,微微侧目,居高临下地看着简寻。
这个视角十分新奇,简寻的个子比他高了不少,两人并肩而立时总是宁修云央视着简寻,看到他性感的喉结和流畅的面部线条,很养眼。
可俯视下的简寻也另有一番风姿。
青年穿着一身不太郑重的玄色劲装,没什么花纹、十分素净,比起当初穿去见修云的衣服低了不止一个档次。
他今日也束着马尾,长发在行动间一晃一晃的,发尾拍在腰间,引着人的视线往那里走。
宁修云的视线也从善如流地追着去了,就见简寻腰带上挂了两个十分眼熟的东西,一个是随身不离的玉佩,另一个,则是那夜宁修云亲手给他戴上的同心结。
简寻策马很稳,但颠簸在所难免,那有力的一截窄腰也跟着晃,玉佩上的流苏渐渐和同心结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真好看。
宁修云在心里感慨,就盯着简寻打量,炙热的目光被带着流苏的窗帘遮掩不少,也仍然滚烫。
简寻脊背越来越
紧绷,他能感觉到身后的车驾里有人在看他,这种陌生的目光、奇怪的打量,让简寻觉得有些不适。
但身边的是太子车驾,如今他也算是太子的属下,没办法说出一个“不”字,只能忍耐着。
宁修云看了一路,简寻也忍了一路。
南巡车队沿着官道进入江城,在傅如深派遣的小吏带路下,来到了江城为太子准备的下榻宅邸。
这宅子其实是江家的一处祖产,是老侯爷来到江城之后,嘉兴帝感念其是三朝元老赐给江家的。
既然是御赐的宅子,拿来做临时的太子府的确够格,车队里的其余人则按部就班地分道前往驿馆。
留在临时太子府里的只有护卫营的人。
其实按照之前的规矩,裴延本也应该住在临时的太子府,但宁修云嫌弃这人碍眼,便打发他去驿馆住了。
反正以裴三郎在车队里的余威,大概也能住得舒坦。
宁修云从马车上下来,只觉得神清气爽,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车上浅眠过,半点舟车劳顿的疲惫也无。
就是这身太子蟒袍实在有些厚重了。
大概是以为身体过于瘦弱,原身为了看起来有威严一些,把这身衣服做得层层叠叠,比寻常出席郑重场合的吉服还要沉上几分。
宁修云刚下车走了没几步,就觉得浑身都沉甸甸的。
沈七察言观色,询问道:“殿下,接风宴在晚上,现在要不要换一身轻薄些的衣服?”
宁修云欲要答应,转念又想到他穿着这身还好,若是换了习惯在醉风楼里穿的那些,和云公子的身量太过相似,难免不被简寻发现破绽。
他把人带走,可不是想让对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打杂。
索性时节并不炎热,宁修云又体寒得厉害,穿这一身也并不会有多憋闷。
宁修云拒绝了沈七的提议,又吩咐道:“把他叫来。”
说着他转身进了正堂,在上首位置坐下。
沈七点头应“是”,脚步匆匆地向偏院走去,不消片刻便带着人进来了。
简寻大步走到堂下,微微仰头,看上坐在主位上的人。
隔着一个正堂的距离,遥遥相望,两人四目相对。
故人相见不相识。
宁修云有一瞬间以为简寻会对他展颜一笑。
却见简寻面色平静地在下手位置行礼,恭敬道:“臣简寻,任江城驻军营兵营主簿,听候殿下差遣。”
乍然从简寻口中听到这样一句话,宁修云有片刻恍惚,但转瞬间又反应过来,如今他们是君臣,是陌生人。
宁修云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简寻,没有第一时间让对方免礼。
简寻的表情、行为、乃至说话的语气,无一处不恭敬,但宁修云看得出来,这人在那里脊背挺拔,即便俯首低头,仍然挺直如松柏。
毕竟他姓简,江城简氏遗孤。
他很好奇简寻为何会来太子身边自荐,不管是按照原书的走向还是以他对简寻的了解,这人合该去南疆战场发光发热,而不是在这里给太子做随侍。
简寻会违背本心留在江城,无非是为了别人……为了谁?
是傅如深这个眼看着要和江城世家叫板的长辈,还是别人?宁修云无从了解。
他们之间情爱牵扯、纠缠不休,但对彼此的本性乃至过往一概不知。
单凭原书中对简寻未来丰功伟绩的撰述,宁修云很难将那个书中为人称颂的帝王和如今青涩又诚挚的简寻联系在一起。
一直到这个时候,宁修云才正视了这个问题,他其实并不了解简寻,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环境、什么样的经历造就了如今的他。
宁修云眉毛一皱,眉骨压出一道厌烦的阴影,但脸上那张铁面具将他所有的情绪压在皮囊之下,看着更像一尊僵硬的石像,麻木不仁。
但当他将视线放回简寻身上,看着这个人等在那里,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他这位太子身上,宁修云心里又莫名生出些愉悦。
他何必纠结那么多,至少现在简寻落到了他手里,他有几个月的时间慢慢挖掘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
而他,当朝太子,还是个未来会招致天下人唾弃、也同样被简寻厌恶的恶人,既然是恶人,就该做出些恶人的样子来。
宁修云放松了肢体,依靠着桌子,一手支在颊侧,随口问道:“免礼。傅如深递上来的名册说,你出身敬宣侯府,你和敬宣侯是什么关系?”
简寻答道:“侯爷与我父亲是至交好友,我父母亡故后,叔父对我照拂良多。”
至交好友……
宁修云琢磨着这四个字,手放在桌案上轻轻敲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正堂内突兀地静了下来,只余下指骨与桌面碰撞发出的细微声响。
简寻就在这个间隙里用余光打量着主位上的太子。
太子宁远,这位皇室血脉、未来的大启天子,并没有简寻想象的那种威严庄重。
即使那一身蟒袍华丽而肃穆,这人举手投足之间的慵懒洒脱仍然遮掩不住。
不像是威重的皇亲国戚,连带着那人脸上的一副铁面具都透出些古怪来。
这天下无人不知太子身上的批命,知道对方乃是为了大启国运不可在外展露真颜,简寻却觉得这更像是太子防备他人窥探的手段。
这样的想法刚一冒出来,坐在那里的太子却好似听见了他心中所想,站起身缓步走到了他面前。
简寻有些做贼心虚,身上的肌肉都下意识绷紧了,摆出了少有的防备姿态,好似面前这位养尊处优的太子殿下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宁修云也觉得有些稀奇,但现在他打算做些更稀奇的事。
他语气淡漠地命令道:“抬起头来。”
简寻依言抬首,两人目光相接,隔着那层遮掩面目的铁皮,简寻惊觉这双漠然的眼睛看起来竟有几分熟悉。
他正在脑海中思索这熟悉感从何而来,太子便略弯了弯身,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进了些许,那人目光带上些许玩味,轻声说:“敬宣侯既然把你送到孤这里来,有和你说过让你做些什么差事吗?”
“殿下随意吩咐便是。”简寻摇了摇头,如此说道。
“什么都可以?哪怕是你不愿做的?”宁修云目光危险地在简寻身上流连,□□的暗示已经送到了简寻耳边。
简寻不明所以,只答:“只要能为殿下分忧。”
简寻不明白太子殿下为何如此问,在其位谋其政,如今他就是被派来给太子调遣的,自然要听命行事。
宁修云嘴角慢慢拉直,发现面前的青年是真的没有从他逐渐越界的话语中发现一点端倪,思想干净得不像话。
明明在醉风楼时还总是会被他的话语撩拨,如今换了个身份,简寻和变了个人似的?
就仿佛离了“云公子”这个人,简寻脑子里关于情爱的那根弦就彻底断了,他不会再去想那档子事,估计满脑子都是些出人头地的念头了。
被那双目光清正的眼睛盯着,宁修云居然少见地有些赧然,觉得自己现今的行为和调戏有夫之夫没什么区别。
——虽然那个“夫”根本就是他自己。
第27章
仿佛迎面被泼了一盆冷水,宁修云那点歪心思都在简寻的注视下消退了个干净。
他一时间还有些难以转变身份,在对待简寻的态度上,下意识就用了最熟悉的方式,实在不应该。
此时宁修云向后退了几步,目光骤然冷淡下来,好似短暂的试探到此为止,他冷漠地吩咐道:“沈七,简卿既然有这样的觉悟,就先让他跟着护卫营的做事。”
跟几位同僚在正堂内当了半天透明人的沈七走上前来,应声道:“是。”
沈七旁观了半天,此时满心恨铁不成钢,深觉这位萧…简公子,真是个榆木脑袋,竟然硬是不接太子殿下的话茬。
她思维急转,见缝插针道:“殿下,护卫营如今都住在西院,可要让简公子也住进来?”
宁修云狐疑地瞥她一眼,不知道为何,沈七在撮合他和简寻这件事上分外热情。
但让简寻住进来也好,也省得每日跟上工点卯似的要来回往返到他这里报道。
住在一个宅子里就没有这种烦恼了。最重要的是,他也能随时看到简寻,关注这人的动向,看看那被他骤然打断的“书中命运”最终会走向哪一条岔路口。
“那就交给你去安排。”宁修云说道。
沈七语含激动地应声:“属下明白。简公子,请。”
简寻连忙向太子见礼,转身跟在了沈七身后。
宁修云沉默片刻,看着沈七带着简寻离开正堂,一时间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明白了些什么。
他困倦地打了个哈欠,估计沈七很快会回来邀功。
两人出了正堂,沈七带他往府邸门口走,边走边说:“太子殿下既然将你交给我,日后关于殿下身边的差事,你有什么疑惑只管来找我便是,我一定倾囊相授。”
沈七是护卫营中少有的女子,也是在伪装之道上最有造诣的人,但此时这话,沈七说的真心实意,她是真的希望这位简公子能小心做事,少让殿下寒心。
像方才那种冷场的事,最好不要再发生了。
简寻跟在这位未来的同僚身后,没有半点轻视之心,态度谦恭地说:“多谢前辈照拂。”
沈七虽然身姿看着柔弱,但简寻从她走路的姿态就能看出,这位太子的贴身婢女并不是什么普通人,是个练家子,至少也有十年的习武功底。
太子身边果然卧虎藏龙,只是这位对他的态度似乎有些过于热情了。
沈七应了一声,随即状似无意地询问:“简公子如今是在哪里居住?可有其他家小需要安顿?”
她余光一直注意着着简寻,不放过这人的半点表情变化,以此来判断对方是否有说谎的迹象。
简寻表情未变,摇了摇头,说:“简某如今已是……孑然一身,住在江城驻军营地里。”
沈七连连点头,满意地笑了。
她就知道太子殿下的眼光不会差,简公子果然是洁身自好的好男人,和那些嘴上说着忠贞实际上通房外室一个不落的世家公子完全不一样。
她本是妩媚的长相,但此时一笑起来却莫名有些和蔼可亲,看着有些……慈祥?
沈七看着简寻就像是看一颗正要长成的大白菜,她说:“那就好,简公子可以回去收拾些必备的东西,我们家殿下宽以待下,之后需要什么和我说就好,快去快回。”
简寻被她盯得有些发毛,脚下的步子都忍不住加快了些:“多谢前辈提点,简某去去就回。”
沈七将简寻送到门口,两人定下了简寻回府的时间便彼此告辞,丝毫不拖泥带水。
而简寻一出这临时的太子府,立刻察觉到隐晦的视线从周围投了过来。
江城世家果然胆大包天,探子都派到了太子府门口,就差光明正大地往太子府里安插眼线了。
简寻猜测以太子护卫营的手段,不可能察觉不到这些窥探的视线,此时隐忍不发,不知道是不想节外生枝和本地世家豪强起冲突,还是另有打算。
他暂时想不明白,只一路策马出了江城,赶往城外驻军营,准备收拾一些贴身物品。
简寻原本打算低调地回来低调地走,但一进驻军营就被几位教头围住了,这些人满面堆笑,嘴里没话找话地讨好。
“简兄终于回来了!许久不见你,近来可好?”
“听说简兄被太子殿下选到身边当护卫,果真是一表人才,我早就知道简兄会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简兄,看在我们曾经的交情,能否在那位面前替驻军营的各位美言几句?”
众人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恭维的话快将简寻淹没了。
这些人从前对他轻视至极,没少背后嚼舌根,嘲弄简寻是个不会变通的木头人,如今见他得势,倒是一个个都跗骨之蛆似的追了上来。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正是这群人的拿手好戏。
毕竟江城世家的权势再好,也怎么都比不过金尊玉贵的太子。
简寻一人得道,这些不知道打哪里来的阿猫阿狗也想跟着鸡犬升天。
“在下有公务在身,恕不奉陪。”他表情冷漠地避开了人群,脚步飞快地向自己的舍院走去。
别说他现在还对这份新差事一头雾水,就算是哪日真的得到了太子重用,简寻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到处显耀的事,更何况把这消息闹得人尽皆知?
他不胜其扰,刚一进舍院的大门,就见傅景紧锁着眉头在院子里焦躁地踱步。
见到简寻回来,傅景立刻迎了上来,劈头便是一顿问询:“我听说你被太子选到身边了?你不是最讨厌做这个吗?算了,这都不重要,你见过那位了,和我说说,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简寻面色一肃,并未解释,只道:“我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
简寻原本也未将攀上太子这条线当做第一选择,他更属意南疆战场,但他叔父却说,帮助修云脱困的管茂实必然是太子党羽,自己若要在管茂实手里赎人,还是走太子的线更好。
毕竟管茂实不仅是正二品大员,而且妻族巨富,钱权二字在管茂实面前都不算什么,寻常官员也难以从他哪里讨到面子。
除非简寻有朝一日封侯拜相,让管茂实不得不退避于他。
封侯拜相,这条路很难,简寻不是对自己没有信心,只是那需要太长的时间。
他没办法让修云自己孤零零地在湘城等他,而他明知道尽快去见他的方法,却弃之不用,那他还是个人吗?
找太子说情是最方便快捷的路子。
而今自己既然被太子选中,简寻就打算认真做事,不仅仅为了修云的自由,他也想亲自看看,这位未来的大启君主,是否真的能如百姓所愿,做一位明君。
简寻这样想着,略皱了皱眉,说:“至于太子殿下……有些喜怒无常,对手下还算宽容,我这次回来,便是收拾东西暂时进入太子殿下的护卫营中。”
他回忆起了先前在太子府正堂里的场景,两人本来正好好说着话,几句之后太子突然又变了脸色,简寻几次回忆,也没发现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傅景眉头紧皱,听完他这番话神情并未放松,忍不住低喃道:“喜怒无常……为君者大多如此……但是……”
他好像正在为什么事情苦恼,嘴里嘀嘀咕咕地重复着简寻的话,末了一甩袖子,颇有些自暴自弃,道:“算了!你这双眼睛看不见我想看的,反正三日后便是接风宴,就算我爹打断我的腿,我也要去见那位一面。”
简寻:“……”
他额角的青筋直跳,傅景这话说得他好像和瞎子一样。
简寻心说不用傅大人动手,他现在就能成全对方。
但看在多年交情,他冷嗤一声,丢下一句:“随你。”便转身回房收拾东西去了。
傅景完全没有察觉到潜在的危险,他溜溜达达地跟在简寻身后,还想询问其他细节。
他面上的神色稍缓,又后知后觉地发现,简寻晋升的速度未免也有些太快了,今日刚被选走,几个时辰之后就入了太子的护卫营?
傅景于是感慨道:“我爹如今都有这么大本事,能把你直接塞进护卫营了?听说那位护卫营的沈统领也不好相与,他没刁难你吧?”
他可是听说如今在南巡车队里,太子的护卫营是一块铜墙铁壁,全部直属于太子,只听太子的命令行事,连管茂实这个巡抚都要敬让三分。
而那位护卫营的统领,更是能和曾经的太子心腹、当朝宰相之子裴延平起平坐,护卫营现在如日中天的势头可见一斑。
简寻收拾衣物的动作一顿,微微皱眉,提及“沈”这个姓,他只能想到方才送他出府的沈七。
他问:“沈统领……可是名女子?”
傅景惊讶:“并非如此,据我爹派出去的人回报,是个武艺高强的青年才俊。”
两人对视一眼,双双沉默。
片刻后傅景疑惑出声:“你没见过他?他不是太子的贴身护卫吗……?”
*
江城临时太子府。
宁修云在府内转了
一圈,这座宅邸很大,比宁修云曾经见过的那些老式府宅还要大上一些,府内一个正院加上东西两个偏院。正院后面是后花园,里面小桥流水、植被葱绿、假山层叠,青石板路铺设其间,别有一番趣味。
沈七派人把府内的书房打扫出来了,宁修云如今就待在书房里,翻看一些傅如深差人送来的公文。
在简寻面前神隐的沈统领刚从东躲西藏的状态里脱离出来。
沈三是在简寻离开之后才悄悄从西院过来的,此时站在桌边研磨,丝毫没觉得自己一个习武人做这些枯燥的小事有什么问题,甚至还有几分扬眉吐气。
每次简寻在时,沈三都要提心吊胆地遮掩自己,免得暴露出太子殿下曾经的身份,这可是在为太子殿下做一件顶顶要紧的事。
但护卫营那帮小崽子在他面前都没大没小的,沈三做贼似的混在西院,那帮子人就敢调侃他在太子殿下那里失宠了。
沈三哪里是会在护卫营忍气吞声的人,他把那群人揍了个遍这才昂首挺胸地走了出来。
这会儿总算回到太子近前,沈统领可算把心里的郁气都消解完了,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卖力。
但宁修云看着他这幅挥舞着手臂恨不得把墨条整个碾碎的动作,就知道这个大老粗不适合做这种细腻的活。
他抬手制止道:“停。”
等沈三把手里的墨条放下,宁修云点了点墨,视线浏览着桌面上的公文,开口问道:“傅如深是怎么说服你的?还是说你自作主张,把他的名字放在了名册第一页?”
两人都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沈三面色恭敬道:“傅大人的确提过将简公子的名字放在靠前的位置上,属下想着醉风楼的事……便同意了。想来殿下您也……”
宁修云手中的笔一滞,轻笑一声,说:“你似乎很得意?你觉得猜中了我的心思,知道我看重他,便敢如此独断专行。”
沈三从这话里听出了森然冷意,登时跪地:“属下知罪。请殿下责罚。”
宁修云将手里的毛笔往桌上一扔,笔尖霎时间在宣纸上炸开一朵墨花,沈三一颗心都跟着震颤了一下。
太子一身蟒袍,面具遮了过于清丽的容颜,连声音都恢复了从前那副低哑的样子,他寒声道:“你不太长记性,也有些太急功近利了,裴延放在你面前更让你失了方寸。”
“私自隐瞒不报是其一,欲和傅如深交往过密乃是其二。你认吗?”
沈三心底一凉,他答应傅如深的时候只想着讨太子殿下欢心,却没想过自己处在护卫营统领的位置上,窥探的视线众多,到底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本应该好好斟酌才是。
沈统领一颗心七上八下,十分后悔自己立功心切,就那么干脆地把简寻送到了太子殿下面前。却忘了这两人已经不是爱侣的关系,简寻为何要到太子手下当差,沈三全然不知。
沈三简直想抽自己一巴掌,这一次的分寸没有拿捏好,就可能将他之前的功绩全部抹消。
他战战兢兢地等待太子发落。
只听宁修云长叹一声,语气里有深深的无奈:“沈三,你知道我为什么将这个名字交给你,我要护卫营成为我手中的一把利刃,永远不为他人所左右的利刃,你有些逾矩了。”
“属下知罪。”沈三深深俯首,知道自己这次恐怕难逃责罚,他心里骤然一轻,浓重的慌乱去了几分,只余下不知道会受何责罚的茫然和惶恐。
宁修云沉默许久,目光悠悠,盯得跪着的沈三身上发毛,他这才缓慢地开口:“罢了,他在时,你就别再露面了,裴延的身边倒冷清,你便跟着他去。”
沈三一想到裴延那张伶牙俐齿、得不得理都不饶人的嘴,顿时脸都绿了。
但是他做错事在先,自然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于是他表情僵硬地说:“属下遵命。”
宁修云敲了敲桌面,说:“行了。别垂头丧气的,孤还有一件事交给你,裴延和车队里不少人都有私交,孤要你把这些都调查清楚,将功折罪。日后切记凡事三思而后行。”
这一番话名为贬黜,实为卧底监视,沈三顿时眼前一亮:“属下明白!”
而经过太子殿下方才的敲打,沈三如受当头棒喝,总算能跳出太子和简寻之间的关系,从另一个角度思考问题,他踌躇道:“傅如深送简公子来,若仅是想混出些名堂也罢,万一是冲着殿下您来的,以简公子的武艺,单是沈七一人无法与之抗衡,不得不防啊……”
看来沈统领的脑子不仅是清明了,还一脚拐进了阴谋论的大坑里。
宁修云闻言,哼笑一声,说:“是吗?”
“那便让他试试吧。”
第28章
沈三不知道太子殿下有何打算,但刚刚被嘱咐三思而后行,他也没有立刻将自己的疑惑问出口,而是准备自己先琢磨琢磨。
他站在太子桌边,准备站好自己的最后一班岗,等到简寻回来,他就只能每天见裴延那张臭脸了。
沈三想想都觉得头疼,觉得还是得趁这个时候多歇歇眼睛才是,毕竟日后还要看那么久的脏东西。
可惜他也没能在自己的职位上发光太久,很快就有同僚前来禀报,简寻已经回来了,马上要在沈七的带领下进府。
宁修云打发他:“快走吧。裴延如今在驿站,你要大张旗鼓地去,最好让整个车队的人都知道。”
沈三挠了挠头,不太明白太子殿下的用意,但还是点头应声道:“属下明白。”
为了避免和从正门入府的简寻撞上,沈三从书房跳窗出去,沿着小路通过后门溜走了。
沈三走得急,人都奔出去几米了,窗户还开着缝隙。
院子里的护卫正打算给自家统领收拾烂摊子,宁修云抬手制止了他,准备亲力亲为,也是活动一下僵硬的身子骨。
被这一身厚重的蟒袍压着,他多少有些喘不过气。
宁修云走到窗边,抬手将窗户关上,做完这个动作,他的手搭在窗框上,莫名觉得有些微妙的不对劲。
他对沈三的身份遮遮掩掩,是为了不让自己暴露在简寻面前,这事合情合理。但怎么好像处处都透着他做贼心虚似的?
站在窗边的宁修云打量着紧闭的窗户,脑子里不知怎的就回想起了简寻曾经几次翻窗户的情景。
可这宅邸的窗户和醉风楼的分明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但再想想沈三跳窗的背影,宁修云又有些嫌弃地后退了几步,这人东躲西藏,日后难不成还要这般不走正门?
他抬手招来边上的护卫:“沈九,把这窗户封上,以后谁也不准从这里走。”
开了这个先例以后还了得,岂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敢翻他的窗户了?这种恶劣行径就该从源头上制止。
这窗户封就封了,深秋天气转凉,不开窗也不碍事,今日若非有傅如深送来的公文打扰,宁修云也不会在书房待这么久。
况且日后,简寻可以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走进来。
至于沈三,沈统领武艺高强聪慧过人,自然能找得到更好的法子。
“是。”沈九领命后便带着两个同僚找来工具封窗。
窗边很快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护卫营的人手脚麻利,很快便将把这点木匠活做完了。
沈九看着严丝合缝的窗户一阵唏嘘,心说如今也是风水轮流转,曾经简公子要偷偷摸摸地趁着夜色从窗户进来,沈三作为下属却能光明正大地走正门。
到了身份转换的时候,沈统领却连个窗户都没得走,谁在太子殿下心里的地位更重一些,可见一斑。
日后简公子也算是护卫营的一员了,看这升
职的趋势,说不定哪一天这首领的位置就换人了。
要不要提前和简公子打好关系呢……
沈九视线一转,便和身边的同僚对上了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揶揄。
护卫营的下属们心思百转,连打趣沈三的话都想好了,只等着哪日对方从护卫营统领的位子上功成身退了。
宁修云哪知道这群人脑子这么活泛,他自己都没想到那一茬,只觉得走一步算一步,毕竟如今,他想做什么也没人敢拦。
他踱步回书桌前继续查看公文,一直到傍晚时分,沈七来到书房复命,行礼道:“殿下,简公子已经搬进东院了,那边清净,平时护卫营的人吵闹异常,怕简公子住不惯,属下便自作主张了。”
如今护卫营的人都跟着沈三住在西院,人员众多,挤得只能睡大通铺,幸好这群人还要轮番倒班到太子身边服侍,否则可真是人挤人了。
而且这都是一伙粗人,生活习惯都不讲究,简寻虽然也学武,但到底比不上这群在兵营里练过的兵油子们无所顾忌。
让太子的人跟着那一群大老粗挤一张床,沈七怕自己一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办得不错。”宁修云夸赞了一句,这才想起除了自作主张的沈三,眼下他面前还有个从犯没有发落。
于是他随手一指沈七,道:“沈三被我打发去裴延那里了,他不宜在简寻身边露面,但总是躲着也不是长久之计,最近几日你便来往太子府和驿馆,教教沈三易容拟声的本事。”
沈三到底武功高强,跟在他身边能省下不少事,宁修云原本就没打算把人一直扔在裴延身边。
裴延是个什么人宁修云比谁都清楚,原书中甚至说,这人能和任何有矛盾的人冰释前嫌、甚至就此成为至交好友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要裴三公子想,他能用温柔的面皮和怀柔的手段俘获大部分人的信任。
虽然未见过裴延对谁用出这套手段,可宁修云很确信这一点,毕竟他自己就完全做得到。
把沈三放在裴延边上太久,宁修云真怕自己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下属被裴延拐走了。
这人简直是个污染源,无时无刻不在彰显存在感的那种。
但这话说完他又想起,这些“独家”本领,沈七能从那些“师傅”那里学到手,却不代表沈三也会被允许偷师。
宁修云问:“这差事能办好吗?”
沈七道:“殿下放心,小事一桩。”
太子的命令沈七没有不听从的道理,但护卫营里的其他人还没有做太子近侍的经验,沈七一时间不知道该举荐谁来接替自己离开时的空位。
她在脑子里飞速把一干人等都过了一遍,只觉得都是些泼皮,没有一个做事细心的,唯一一个能做些实事的沈统领还被打发走了。
沈七顿时惊觉,护卫营如今可真是人才凋敝啊。
“那属下不在时,殿下准备让谁守着您?”沈七有些忧虑地询问道。
“这不是刚好有一个吗?”宁修云意有所指:“只需他一人在近前,若非必要,其余人在外守着便是。”
沈七反应过来,的确还有一位,刚被他带进院中,对太子殿下来说也是最好的人选。
“属下明白,这就去叫简公子前来。”沈七丢下这句话便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于是东院里,简寻刚刚铺好床铺,还没来得及整理有些单薄的行李,便被沈七又从房间里揪了出来。
当然,沈七为人还是很随和的,加上对简寻有些太子的滤镜在,对简寻的态度一直如沐春风,只是好得有点过了头。
两人边走边说,把沈七需要人顶班的事交代清楚。
简寻问:“前辈的意思是……让我做这份差事?”
沈七点了点头,反问道:“有什么问题吗?莫不是你还有其他事情要忙?若是真的周转不开,可以直说。”
简寻深深蹙眉。
——哪里都有问题。
先前傅景感慨他的晋升速度快,简寻还没什么实感,左不过就是被选到太子身边当差,进不进护卫营,从做的事情上来看,好似也没什么差别。
但现在他终于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简寻从沈七的几次提点中深刻体会到了对方态度的古怪,对他这样一个被太子点名提拔的新人,沈七不但没有一丝打压的心思,竟还主动将机会送到他手中。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简寻想不明白沈七为何对他几次伸出援手,但不管是何缘由,他都应该避嫌才是。
他毕竟是有家室的人,洁身自好是最基本的一点,于是他向侧方推了几步,瞬间和沈七拉开了更远的距离。
“多谢前辈提拔。”简寻恭敬地抱拳作揖。
从动作到神态到语气,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却无端让人感受到一股浓浓的嫌弃。
沈七:“……”
很好,沈七自从出师之后,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人嫌狗憎,估计再远点,她用正常的音量说话简寻都听不清了吧?
被避嫌到这种程度,沈七也有些哭笑不得。
简寻既然不想来往过密,沈七也会随他的意。
“不必谢我,你应得的。”
说完她便兀自加快了脚步,短时间都不想听到简寻再直言快语,再怎么说她在护卫营中也是仅次于沈三的地位,那点小小的虚荣心差点被简寻一句话戳碎了。
眼见沈七的态度冷淡了下来,简寻反倒松了一口气,也脚下提速跟了上去。
而书房中的宁修云此时刚刚把傅如深送来的公文看完,一抬头就见沈七皮笑肉不笑地走在前面,进到书房内向他见礼,而她身后简寻也跟了进来。
这还是这么久以来,宁修云第一次见到简寻走正路进他门。
虽说以往是条件不允许,但如今他心里也油然而生一种微妙的欣慰感。
这人就该昂首挺胸、光明正大地走到他面前,而不是想看看他都要瞻前顾后犹豫再三。
宁修云心中满意,嘴上却冷淡地说:“研墨吧。”
沈七虽然和简寻起了龃龉,但该为自家主子做的事一件也不会含糊。
她脚底抹油,退得比谁都快,简寻都还没反应过来,和太子之间距离最近的就已经变成了他自己。
无奈,简寻虽有些看不懂这场面,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拿起边上那根好似受了蹂/躏的墨条,在砚台上轻轻研磨。
简寻专心研墨,隐约注意到太子的动作似乎放缓了些,对方落在宣纸上的字迹非常狂放,像他这种对书法没有研究的人,粗略一瞥,甚至有些看不明白上面的内容。
然而下一秒他又后知后觉,这些不是自己该窥探的东西,于是便侧过视线,专心盯着手里的墨条和砚台,好像那研磨的场景多有趣味儿似的。
如果说简寻是用余光不可避免地被迫将宣纸上的内容收入眼底,宁修云这边就是有意打量了。
他下笔十分随意地在宣纸上写着字,视线却已经飘到了简寻身上。
这人来去一次,连衣服都没换一件,顶着白日里那身又过来了,连衣服上不知道从哪里蹭的些许污迹都没有发现。
这要是其他人,宁修云早嫌弃地将人屏退了。
不过简寻毕竟是第一次当值,不知者无罪,他也不会计较这些。
看着看着,他便发现简寻研墨的动作比沈三熟练太多了,赏心悦目了一大截。
沈统领幼年家贫,识字不多,对文房四宝都不甚熟悉,靠着和老师傅学的一身拳脚走到今日。
简寻也是练武的,但在这方面却比沈三强多了,至少应该是进过书房,好像连研墨的姿势都仔细学过,有些高雅文人的小毛病在,给他开蒙教他读书的人应该也是个有讲究的。
宁修云沉吟一声,问:“你可有参加过科举?”
简寻至少有过开蒙,再问是否读书习字就未免有些太轻视对方了,于是宁修云问得更委婉了些。
简寻动作一顿,说:“不曾。属下没有功名在身,江城的兵营主簿一贯是单独招入,属下之前也只是侥幸入选。”
护卫营的人在太子殿下面前都会自称“属下”,简寻入乡随俗,便也这么称呼自己。
而他倒也没说假话,他是真的跟着参加了兵营主簿的招录考试。
只不过傅如深从中间
动了些手脚,傅如深这种才子自然可以轻松入职,但以简寻这练了许多年武的脑子,可就有些困难了。
他早把幼时的那几滴墨水忘了个干净,也不想再去接触回忆,傅如深也没让他去费那个时间。
反正这两个连童生都不是的人参与竞争本身就不合规矩,最后这两个主簿的职位和内定也没什么区别。
简寻是怎么当上得兵营主簿,又是如何来到得太子御前,两人彼此都心知肚明。
宁修云自然知道其中有些不寻常的地方,但他并未点破,伸手抽了一张宣纸出来,将手里的笔递向简寻:“只知道你叫简寻,却不知是哪两个字,写下来给孤看看。”
“是。”简寻接过笔,笔杆入手的一瞬间却有些微怔。
这支笔应当是在太子手中握了有一段时间了,可简寻拿过的时候,触手的余温却不高,好像片刻就能散个干净,应当是体寒所致……
他挥去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在太子随手扯过来的宣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下笔有些生疏,但即使是久不动笔,简寻的字依旧能看得出功底来。
宁修云看着宣纸上的两个字,确定了一件事,那日果脯边上的竹简,果然是简寻自己写的,只不过落笔匆忙,不像如今这般缓慢斟酌。
他轻声感慨:“曾经带你开蒙的人很用心,是敬宣侯?”
简寻摇了摇头,说:“家父本想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只是属下天生不喜读书习字,白费了他一番苦心。”
“人各有志,如今这般,倒也不算白费。”宁修云意味不明地说:“日后总有用得上的时候。”
若有朝一日,简寻还会依照那所谓的命运出人头地,有这一手好字在,至少不会被史书嘲笑成大字不识的武夫。
宁修云从简寻手中拿回笔,在宣纸上写了一个“简”字。
简寻不太明白太子的话,但少说少错的道理他还是懂的,他重新拿起墨条,在砚台上反复研磨,好像不知疲倦。
宁修云知道他本就是少言寡语的性格,便也没有再挑起话题。
天色渐暗,简寻在沈七的提示下点燃了烛台,宁修云就这光亮将最后一个字写完,便到了要休息的时候了。
宁修云带着下属离开停留已久的书房,转而来到休息的内室,沈七照旧在内室竖起了屏风,等摆好了梳洗的用品,才带着简寻退出室内。
这屏风是千里迢迢从国都带来的,嘉兴帝特地赏赐给太子的物件。
屏风上是一幅仙鹤腾云图,比寻常的屏风更高大更显厚重,在屏风一侧点上油灯,透出的人影都比寻常屏风模糊了不少。
宁修云挥退众人,独自走到了屏风后面梳洗。
简寻跟着沈七退避开,看着这场面有些奇怪。
哪怕是寻常勋贵人家,但凡是个需要动手的事都要下人代劳,更别说是太子这种皇室中人,不应该早就习惯了被人服侍,怎会如此抗拒让近侍近身。
但奇怪的事不止这一件,太子明明是从国都来的,不管是皇宫里还是太子的东宫内,都应该有不少宦官才是,可如今太子的身边竟然一个也没见到。
简寻压下了心底的疑惑,站在内室门口和其他护卫们一起当木头人。
其实护卫营的人原本也不习惯这种事,太子殿下什么事都要亲力亲为,会让他们这些做下属的十分惶恐。
但人都是会适应环境和现状的,哪怕是被迫的,护卫们已经习惯了这一点。
室内十分安静,只有屏风后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片刻后,轻微的水声响了起来。
宁修云脱下了一身厚重的蟒袍,揭下了铁面,将脸上那层憋闷的人/皮/面具扒了下来,有些泛红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他动作稍缓,长吁一口气,这才继续梳洗
他实在不习惯有人在他身边时刻盯着,哪怕是在醉风楼的那些日,大部分时间都是他独处一室。
更别说是皇室中人都有宦官贴身伺候,连穿衣都要让别人动手,宁修云想想就汗毛倒竖,心中恶寒。
是以太子身边的那些从国都带出来的内侍,都被宁修云责令去驿馆待着,如无要事,不得频繁出入,相当于变相软禁。
他讨厌外人近身是一方面,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原因,那些人都是皇宫里出来的,熟知原身的本性。
甚至跟着太子的大太监都是嘉兴帝钦点的,若说这些人和国都没有联系,宁修云不相信。
这些人不可能看不出太子的变化。
消息一旦传回国都,宁修云要面对什么可想而知。
不管是猜测他被人顶替、中了邪术还是只是单纯的性情大变,嘉兴帝都可能派一队御林军来亲自监管他,宁修云不得不防。
若是原身遇到这种事情,恐怕会惊喜于嘉兴帝对他的重视,但宁修云却只能感觉到这位龙椅上的帝王,对亲生儿子奇怪的控制欲,好像原身是他手里可以随意打磨的顽石一样。
令人生厌,如非必要,宁修云不想和国都来往消息。
离了那些内侍,如今的太子殿下自力更生,在屏风后快速地梳洗完毕,打开保养的瓶瓶罐罐,给自己涂抹上才算完。
倒不是他有多注重形象,只是长时间遮面,很容易闷出皮肤病,而在这个时代,一点轻微的炎症都可能发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宁修云还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又变成重病缠身的样子。
结束之后他招来沈七将东西都收走,自己一个人在屏风后的软榻上躺下。
沈七带着东西走了,嘱咐简寻在屏风外随侍,内室一时间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
简寻双手环胸站在屏风一侧,宁修云则横卧在另一侧的软榻上。
宁修云伸手抚摸上咽喉处,太奇怪了,不知道是因为这具身体强悍的肌肉记忆,还是什么别的鬼祟缘由,短短一天的时间,他已经对原声的发音方式有些模糊了。
这和他想象中的发展不太一样,他以为自己只是会假借这个身份旁观一场闹剧,然后得到久违的休息。
但实际上他已经被太子这个身份禁锢在了这里。
宁修云甚至有些怀疑,自己还能不能恢复原本的声音,还是就会一直如此,无法找回属于自己的部分。
渐渐的他或许便不再是宁修云,而是宁远,真的被太子这个身份裹挟,被这虚假的假面拖入深渊谷底,最终带着虚假的身份死去。
实在憋屈又窝囊,宁修云不准备迎接这样的终局。
他抬眼看着简寻的剪影落在屏风厚重的绢素上。
但索性,他在十里长亭做了正确的选择,如今还有这个人一直在自己身边,让他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不会沉浸在丧失自我的梦魇中无法逃离。
他从死亡边缘被迫回归人世,所有真实而不堪的一面都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那人面前。
宁修云隔着屏风,抬手虚空描摹简寻的眉眼。
他已经很熟练了,闭着眼睛都能画出简寻的模样,前世今生,再没有这样一个人在他那颗凉薄冷漠的心上留下如此浓重的痕迹。
烛火摇晃,简寻的身影也跟着在屏风上晃碎,又转瞬间重组,好像梦中的泡影一样。
宁修云恍然一瞬。
他惊觉,原来思念这种东西,近在咫尺踌躇不前竟远比分隔两地相见无望蔓延得更加热烈。
第29章
内室安静下来,简寻守在内室门口,也听到了太子逐渐绵长的呼吸声。
简寻双手环胸,盯着内室里的几根蜡烛,不知道该不该吹灭他们,他不熟悉太子的就寝习惯,万一这一动手让太子惊醒了,岂不是大罪一件。
便只能等着沈七回来。
索性沈七腿脚也麻利地很,一刻钟之后两人在太子的卧房外面面相觑。
简寻问:“今夜我该去哪里当值?”
沈七轻手轻脚地关上了太子的房门,听到这个问题一时间也犯了难。
护卫营的人如今实行轮岗制度,现在的单子里还没有简寻的
名字,沈七也没来得及询问太子殿下关于简寻的具体安排,就连一向可以拿主意的沈三也不在。
沈七在事务安排上可不太擅长,她只会听命行事。
今夜太子殿下睡得比以往都早些,不知道是这临时太子府的床榻比之醉风楼舒服太多,还是别的什么缘由。
这样想着,沈七视线往简寻身上晃了一圈,接着有些犹豫地说:“今日你就先回去休息,但因为夜里暂时不需要你当值,明日晨起便尽量早些,明白吗?”
——最好让太子殿下一早醒来,就能见到简寻在身边。
眼下似乎也只能这样办了,沈七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简寻似乎也意识到了她的为难,也开口应声道:“我明白。”
两人在门口分别,简寻走至正院门口,回身遥遥一望,沈七正站在房门前,室内灯火光亮稍微黯淡了些。
不知道怎么回事,方才在内室守着时,他总觉得有人在看他,那目光并不热切,时有时无,让他难以判断来处。
简寻皱了皱眉。
是他的错觉吗?
*
一夜无事,护卫营今夜也圆满完成了任务,几波人在晨光熹微时刚刚换班,交接的时候刚好遇上了简寻。
简寻换了一身衣服,还是玄色的,只是在样式上与昨夜稍有不同,因着太子府里除了轮番守卫的人,其余一干人等不得佩刀,简寻便没有拿着那把标志性的短刀。
他就双手环胸站在太子的卧房门口,目光正视前方,一群在房顶飞檐走壁的护卫们一眼便瞧见了他。
隔着几丈的距离,仗着简寻还没有发现他们,顿时一阵七嘴八舌的讨论声响了起来。
“这便是那位简公子吧?这么久过去了,因为没去过殿下御前轮守,我还是第一次见。”
“这有什么稀奇的,以后还要天天见,倒时候你就觉得烦了。”
“这人看上去……似乎长得也没什么惊艳之处,不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殿下怎么就看上他了?”
“哎呦,你眼瞎可别觉得别人也眼瞎,简公子怎么说也都和裴三郎是一个级别的。”
“就算是裴三郎如今不也是被殿下厌弃,我估摸着这位也长久不……”
这话还没说完,尾音便被生生咽回了肚子里,只见正下方的院内,沈七带着今早要拿给太子殿下的洗漱物品,穿过正门,如今正站在屋檐下,笑意盈盈地注视着他们。
沈七一张妩媚的脸上笑意温和,却活脱脱都是几个大字:“你们完蛋了。”
一群护卫登时面色一肃,把刚才那个给简公子唱衰还被抓包的倒霉蛋让了出来,那人周围立刻仿佛成了真空地带,活像脚下的瓦片烫脚似的。
倒霉蛋把衣领往上扯了扯,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知道这一遭过去,等待着他的是罚俸还是发配到哪个犄角旮旯去当差。
站在屋前到的简寻似乎也听见了这交谈声,目光便跟了过去,一群护卫顿时心虚了,随即躲着简寻的视线走,脚下生风,没一会儿功夫就散了个干净。
沈七轻哼一声,看着自己的同僚鸟兽作散,自己走到太子屋前,和面露疑惑的简寻对上了视线。
沈七低声找补道:“那都是些闲人,差事做完了就喜欢东拉西扯的,简公子不要和他们计较。”
简寻摇了摇头,说:“不会。”
他知道自己不是以正常渠道进入护卫营的,受到这些前辈们的质疑在所难免,像沈七这种对他态度不错的才应该是少数。
当初被傅如深塞进江城驻军营的时候简寻就明白这一点,他这个人天生不擅长与人交往,用习武时他师傅的评价来说就是:太独。
好在简寻也从来不在意外人对他的看法,此时连眉毛都没动一下,沉稳得让沈七羡慕。
两人互相颔首致意,下一刻错开了身,沈七敲了敲房门,轻声问:“殿下?”
屋内沉寂片刻,随后传来一声略有些嘶哑的:“进来。”
“是。”沈七应了一声,推门走进室内。
房门被打开,天光顿时倾泻而入,微尘在光亮下跳跃,昨夜里占满了室内的烛火似乎已经被人无声地灭了。
——似乎不是吹灭的。
简寻下意识往屋内看了一眼,他目力极佳,就见原本的几个烛台上都插着一小截刀片,刀片将烛心斩断,深深插入红烛里,却不会影响后续使用。
这暗器的使用手法很精巧,会选择这种轻薄的东西,说明丢暗器的人力气不大,比不上寻常男子,哪怕是沉甸甸的飞刀也能一击即中。
不过越轻薄的兵刃越考验功底,没有十几年的修习经历,很难做得这么完美无瑕。
这烛火一看就是沈七昨晚斩灭的,这位看起来像是平平无奇的侍女,实则深受太子殿下信任,连护卫营的其他人都要敬上她几分,果然不是等闲之辈。
沈七还不知道自己的看家本事都被简寻看穿了,她带着梳洗的用品走进内室,照旧把东西放到屏风内,自己走到屏风外,随时听候太子殿下的传唤。
宁修云刚刚睁眼,目光一抬,就见简寻的身影在天光的照射下映在屏风上,好似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眼神渐渐清明。
注意到沈七送过来的东西,他沉默片刻才开始日常梳洗。
穿上太子的常服,贴上人/皮面具,再戴上那半张铁面,今日份的晨间梳洗才正式算是完成。
宁修云伸手摸了摸脸颊,入手和正常的皮肤别无二致,就是面部没什么触感,真是让人生厌。
他忍不住“啧”了一声,说不清是晨起的情绪波动,还是又要这样虚伪地走出这道屏风让他心中不快。
沈七见状,对内室门口的简寻说:“麻烦简公子到后厨走一趟,把今日的早膳带来。”
简寻:“是。”
他应了一句,脚步声渐行渐远。
沈七注视着这人的背影离开,这才把屏风撤掉,妥善收好。
宁修云此时披头散发,他拿着发带本想随手束上,但被沈七制止了。
“殿下,这样看着会很眼熟。”沈七尽量委外地提醒道。
宁修云沉默片刻,把手里地发带往沈七手边一伸,说:“你来。”
沈七接过发带,又从行李的妆匣中随手拿了枚流云簪,她审美一流,给宁修云挽了个松松的发髻,下摆长发散开,并不会让人有受束缚的感觉。
宁修云称赞了一句:“手艺不错。”
“多谢殿下夸奖。”沈七道。
宁修云却又问:“你昨日和他起了冲突?”
沈七拿简寻当太子的枕边人,自然是有几分恭敬在的,但今日两人之间的氛围略显僵硬,不知道是背着他闹出了什么事来。
沈七动作一顿,说:“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您。”
宁修云对简寻的事情都很感兴趣,问:“是因为何事?”
过了一夜,沈七已经不觉得难堪了,只当笑话讲给太子殿下听:“属下太过热心肠,简公子自认是有家室的人,要和属下划清界限的。”
宁修云闻言愣住了,沉默了好半天他才低低地笑出了声,道:“倒是难为你了。”
他伸手摆弄了一下发间的簪子。
那枚木簪还在宁修云手中,可惜一时半刻是用不上了。
宁修云沉吟一声,说:“你认为,简寻如何?”
沈七道:“简公子一表人才,武艺高强,沈统领说护卫营除了他能和简公子比划两下,其余人都在简公子手下走不过几个来回。”
宁修云又问:“说点别的。比之护卫营的其他人,比之沈三呢?”
说点难听的,宁修云问这一句,不是想听沈七变着花样恭维简寻。
沈七比之护卫营其他人更加伶牙俐齿,她入护卫营之前常在鱼
龙混杂的地方游走,这些话沈七张口就能说上半刻钟都不带重样的。
可说是说了,实际未必有几分真心在的。
沈七犹豫片刻,面色一沉,道:“简公子不是长袖善舞的人,在护卫营中恐怕很难和其他人和谐共事,虽在武力上略胜一筹,但很多时候想要让人信服不可能单凭武力,沈统领也并非只有武艺这一个优点。再者,简公子还太年轻了,单说玄青观一夜,即便下手果断,可留下的破绽实在太多。若非有护卫营的人襄助,简公子如今恐怕已经不在江城,而是去其他地方逃脱追捕了。”
这一番话可谓十分不留情面,就差直说简寻是个愣头青毫无经验可言了。
但宁修云却轻声笑了,他早猜到会如此。
沈三和沈七乃至护卫营上下,对简寻的优待完全出自对方能影响到太子殿下的喜乐。
沈七这个和简寻接触多次的人都会如此想,护卫营其他人只会更加轻视简寻。
好像简寻这个人身上,在甫一出现时就打上了“太子”的标签,此后想要推翻这个印象,按照正常的共事时间来看,恐怕等月余后南巡车队出了江城都很难转圜。
简寻如今在护卫营中位置很尴尬,沈七出于对简寻身份的考量,没有让简寻入住挤满了护卫的西院,无法融入这个群体,过少的接触,都会让护卫营对简寻的印象浮于表面。
宁修云意味不明地说:“和你想法一致的,护卫营中应当有不少吧?”
沈七听到这话,立刻想起了来时的路上,遇上一堆同僚嚼舌根的情景。
沈七可和沈三这个会优待手下这群人的统领不一样,她不但没什么同事情谊,还十分喜欢看热闹。
于是嘴角一扯,乐呵呵地说:“的确不少,属下晨起来时,就见到几个。”
沈七说着又将早些时候的情景在太子殿下面前重现了一遍。
她这次在模仿上下了十成十的力,连最后那句:我估摸着这位也长久不……”语气中的戛然而止和震惊的尾音都学了个惟妙惟肖。
宁修云甚至通过音色和声线,迅速锁定了那个倒霉蛋是谁,“沈二十三?”
“殿下好耳力。”沈七赞道。
“好,既然他不服,那就让他和简寻比试一番,输了……就跟着沈五先去樊城待着吧。”宁修云一锤定音道。
于是简寻带着早膳进来,就从沈七嘴里听到了这个消息。
他将食盒放到桌上,表情欲言又止。
宁修云鲜少见他如此为难,便开口问道:“你不敢?”
“并非如此。”简寻正色道:“属下久不与人对练,不太能拿捏好下手的轻重。”
这话说得一本正经,但听着总有几分自满在,好像护卫营的人还需要他礼让一般。
再到了边上的沈七耳里,就像极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年轻在她面前口出狂言。
原本她只抱着看热闹的心思,现在倒是真想看简寻在护卫营手上吃瘪,好让这小子见识见识,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宁修云倒不觉得简寻是在吹嘘自己,不说原书中说他战功赫赫,乃是战场上的一尊杀神,单说沈三对简寻的褒奖,他也认为这人是真的有这种本事。
宁修云于是开口道:“你不必留手,尽全力便是,孤也想看看,孤的护卫营和江城的青年才俊之间,究竟孰高孰低。”
简寻躬身行礼:“属下明白。”
这场比武最终定在早膳的一个时辰之后。
沈七把由头都想好了,她于西院中召集护卫营今日没有轮值的人,在众人面前扬声道:“有人在背后口出狂言,被太子殿下知晓,殿下明白诸位都对简公子入职护卫营心有疑虑,今次,殿下特在后院内设演武场,在场的各位都有向简公子邀战的机会。胜者有赏,败者不责。”
一群护卫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是哪阵风把他们背后的悄悄话都吹进了太子殿下耳中。
他们当然不知道罪魁祸首就在眼前,虽然听说了是比试,却没有一个人敢主动上前的。
面面相觑之下,终于有人举手问道:“七姐姐,简公子乃是太子殿下中意的人,我等区区下属,怎么敢下重手啊?”
沈七哼笑一声,说:“是吗?你们一个个都是这么想的?但简公子可说他下手不知道轻重,生怕伤了你们呢。”
沈七一句话便把底下的人挑出了火气。
都是血气方刚的汉子,被人如此轻视,岂有畏缩不前、不敢应战的道理。
当下不知道哪个起哄地带头喊了一句:“战!”
整个西院顿时沸腾了起来,只等着和那位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简公子比划比划。
一刻钟之后,后院临时搭建的演武场前,护卫们聚了一圈,宁修云带着沈七和几个准备当裁判的护卫站在另一侧,简寻也站在他身边。
宁修云站在廊下,这个位置也能将演武台上的情形尽收眼底,他看向简寻,说:“去吧。”
简寻点头应是,几个箭步飞身上前,跃到了演武台上。
见正主出现,院子里顿时一静。
简寻环顾一圈,拱手见礼,恭敬道:“请各位前辈赐教。”
这话说完,底下有些骚动,却没有一个上台。
原因无他,太子殿下居然亲自在一旁观摩,这让一群要脸面的护卫们都有些踌躇。
眼见现场僵了下来,宁修云站在台下,伸手一指,点了某个倒霉蛋的名,说:“二十三,你来。”
沈二十三原本挤在人群中想要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他今早说了简寻的坏话,此刻正做贼心虚,骤然被点名,心都快蹦出了胸腔。
他苦着脸应声:“属下得令。”
接着脚尖一点,飞身上了演武台。
两人四目相对,沈二十三非常客气,问:“简公子想比什么?”
简寻沉吟一声,反问道:“前辈在哪一方面见长?”
沈二十三原本还心怀愧疚,此时见他一点都不谦虚的样子,差点气笑了,他说:“在下不才,善使长枪,护卫营中并无敌手。”
“那便比长枪。”简寻走到演武台边,从武器架子上拿下两柄长枪,回身把其中一柄抛向沈二十三。
对方伸手接过,两人走至演武台中央站立,台下的宁修云看着这剑拔弩张的架势,开口道:“开始吧。”
有了太子殿下的一声令下,台上的两人猝然动了起来。
沈二十三抢了先机,长枪横贯而去。
寒芒骤然划至眼前,简寻丝毫没有退避的意思,迎着刃尖上前,略一矮身,枪尖堪堪从肩膀上方擦过,他抬臂将枪柄往下一压。
随即横枪一扫,枪柄重重击在对手的执兵刃的那只手上,这一下使了十成十的力,沈二十三的手剧痛之后骤然失去知觉。
紧接着简寻压着枪柄的手臂一松,枪尖向上一挑,沈二十三拿着的长枪登时脱手而出,在半空急速转了几圈,随即深深插在地上。
简寻语气平淡道:“承让。”
现场骤然安静下来,沈二十三心跳都骤停了几息。
若非简寻收力,此刻那长枪的枪头已经插进了他的肺腑。
沈二十三手势,表情肃然地俯首作揖:“多谢简公子手下留情。”
“比试而已,不必介怀。”简寻如此说。
宁修云站在台下,看着表情淡然的简寻,轻笑一声:“果然厉害。”
他侧头看向一边的沈七,问:“还有人是他的对手吗?”
沈七莫名从太子殿下的话中听出了炫耀的意味,她再次感慨护卫营人才凋敝,厉害的都在河畔血洗当夜被沈三杀了个干净。
随后沈七诚实地说:“恐怕没有了。”
这也是她第一次见简寻出手,只觉得沈统领之前的评价并非虚言。
简寻的武艺,果然不是一般的厉害。
正如沈七说的那样这只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的刀、剑、斧、鞭、棍……十八般武艺,护卫营出的都是其中翘楚,却正应了沈三之前的那句断言,没有一个能在简寻手下挺过几个来回。
护卫们的表情渐渐变了,看着简寻的目光好像在看什么怪物,一时间无人再想上台去自取其辱。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惊之色。
台上的简寻长吁一口气,这么被车轮战下来,他的体力消耗也不小,如今只剩几分余力,正当他以为到此为止时,台下突然有人喊了一句:“七十一!你去!”
这一声高喝之后,人群中有个略显瘦弱的青年被推上了台,男子长发披散,表情阴郁,面色苍白,嘴唇发紫,看着不太健康。
他哆哆嗦嗦地就想再下去,可惜退路都被同僚们堵住了,只能被迫上前。
“简公子,得罪。”沈七十一略一弓腰,袖子一甩,竟是几只长蛇从他袖口里钻了出来,直奔简寻而去。
沈七十一使毒,在武艺上护卫营垫底,但用毒上没人比得过他,这人养了一窝毒物,平时也会带在身上,如今就派上用场了。
当初让裴延在床榻上被迫病了半个多月的也是这位。
众人紧盯着那几只黑蛇,好像在看最后的希望,然而,却见简寻蹲了下来,伸出手去,黑蛇便在他手下支起身子停了下来。
简寻动了动手,黑蛇尖尖的脑袋就随着简寻手移动的方向摇摆起来。
简寻问:“这算我赢了吗?”
沈七十一:“……”
本以为能将简寻一军的护卫营众人:“……”
还能这样!?
台下的宁修云“噗嗤”笑出了声,他还记得当时自己见到简寻的庄子上养了那么多野兽时感受到的震撼,现在其他人也能体会一番了。
沈七十一也有些哭笑不得,他把自己的爱宠召唤回来,感慨道:“看来……他们很喜欢你。”
简寻起身道:“承让。”
随着最后一位护卫折戟,这场比试也算告一段落,沈七心中唏嘘地高声宣布了简寻的战果。
简寻从演武台上一跃而下,走到宁修云身边行礼:“属下幸不辱命。”
“很好。孤的眼光果然不错。”宁修云略一点头,语带欣慰地说:“简卿日后可要替孤好好锻炼一下这些人。”
简寻说:“属下领命。”
知道太子殿下这话是放权的意思,简寻随即便被几个年轻的护卫请到一边讨教武艺,另外几个没有参与比试的护卫也热血上头,在演武场上比划了起来,现场一时间有些嘈杂。
看着这个场面,宁修云很满意,他转身正要去花园里清静清静,就见沈七对他做了个手势,伸手一指房檐边。
宁修云顺着沈七指着的方向看去,见沈三正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倒挂在房顶上,似乎也跟着看完了比试的全程,此刻满脸恨铁不成钢。
他眯了眯眼睛,沈三在这里,就意味着裴延……
宁修云想得没错,果然不消片刻,便有人来通传,说是裴三郎前来请安,如今人已经在正堂候着了。
裴延果真是个会扫兴的。
宁修云心里的愉悦都淡了几分,见武场内没什么异常,他便带着沈七和几名护卫往正院走去。
裴延原本正坐在正堂内品茶,见宁修云过来,放下茶盏起身行礼。
“殿下金安,逢君今日应当没打扰殿下吧?”裴延笑眯眯地明知故问。
宁修云坐到上首的位置上,略一垂眸看他,说:“不管打不打扰,裴卿总是要来的。”
裴延道:“殿下说笑了……逢君今日来是一事不明,希望殿下能为我解惑。”
宁修云说:“孤尽力而为。”
裴延忧心忡忡地问:“沈统领可是哪里得罪了殿下,竟要和我一起住驿馆了?沈统领刚刚升任,许多事都不甚熟练,希望殿下能再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回太子府当差。”
宁修云听到裴延这番虚情假意的话差点笑出了声,也不知道沈三都干了些什么,让裴延一天就不胜其扰,来他这里请他收回成命。
但事情已经定下,太子金口玉言,哪有收回来的道理。
于是宁修云略一摆手,也跟着假模假样地说:“沈三合该在你身边多历练历练才是,裴卿也要帮我好好教导他。”
裴延表情扭曲了一瞬,皮笑肉不笑地说:“那便,不是沈统领犯的错了……”
这话有些逾距,似乎是裴延在明着告诉宁修云,他已经窥探到了什么。
宁修云面色骤然一冷,语气冷淡下来。
“时间不早了,裴卿还是回去歇息吧。”
外面还是青天白日,宁修云毫不避讳地说出了赶客的话。
裴延丝毫不恼,甚至似乎对太子语气中的冷意有恃无恐,他行了拜别礼,道:“多谢殿下好意,那逢君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转身走出正堂,能够感受到太子落在他身上那如刀斧一般冰寒的目光,但他却没有半分恐惧,甚至有些玩味地笑了。
裴延出门的时间很巧,刚刚好和前来面见太子、想询问自己轮值时间的简寻擦肩而过,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简寻一眼,略拦了一下,说:“公子还是,稍等片刻再进去。”
简寻抬眼看他,四目相对之下,他能看出这人满目虚假的关心,简寻瞬间有些不适地皱了皱眉。
“多谢。”他向侧方迈了一步和裴延错开,向着正堂走去。
裴延看着对方一刻不停的脚步、高大挺拔的背影,轻声低喃:“简寻……原来就是他吗……呵……”
*
正堂内,宁修云隐含怒气的一掌狠狠排在桌面上,发出一声巨响。
他从演武场走了好远的路来到正堂,衣服都轻微散乱,这一掌动作幅度也有些大了,让他衣领跟着翻下来一截。
他没心思管这些,只冷笑一声,对沈七吩咐道:“告诉沈三,片刻不离地跟着裴延,短时间内别让他出现在孤面前。”
沈七语气郑重地答:“属下明白。”
她立刻从后门奔出去,将太子御令立刻传达给还在附近的沈三。
宁修云一个人坐在正堂主位,气氛有些凝重,简寻正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抬眼看向主位上的太子。
他正要行礼,目光却顿时一滞,第一次唾弃自己的眼力,让他一眼便看到对方的脖颈处有一道已经变浅、却仍然旖旎的红痕。
下一秒,简寻立刻错开了视线,假装自己没有看到太子殿下身上有些暧昧的痕迹。
但他心里的思绪却忍不住转了几圈。
太子殿下身上怎会……?
方才那位公子似乎就是太子伴读,名声在外的裴延,对方主动拦他,难道便是为了这个?
早便听说太子殿下和自己的伴读关系匪浅……那痕迹莫非是裴延做的?
第30章
半刻钟之前,后院演武场里,简寻和没较量过的几个护卫打了一场,一对三也丝毫不落下风,只不过这一轮走下来,体力也已经见底了。
正所谓不打不相识,简寻和今日得闲的护卫们在廊下坐了一圈,他不善言谈,只别人询问的时候才答复几句。
不过他看人的眼神真诚,交谈时也是认真聆听的姿态,倒也不会让其他人觉得受到怠慢。
众人一言一语地交谈起来,互相了解之后才发现简寻如今是一圈人里年纪最小的。
“这个年纪武学造诣就能到这个水准,简公子前途不可限量。”
“真要比起来,我看简公子和国都的御林军守将也不相上下。”
“我们统领本也有机会当上将领,不过他那人耿直,得罪上面的官吏,人家随手把他的名字划去了,如今得了太子殿下青睐,才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简寻眉毛一挑,终于在加入护卫营的第二天听人谈起了关于那位至今没有露过面的护卫营统领。
他斟酌着问:“但沈统领如今怎的不在殿下御前?”
这话刚一出口简寻就有些后悔,他不知道这种情报适不适合探听,但见护
卫们表情未变,于是也放下了心。
边上的沈九昨日才见过沈统领从太子殿下的书房落荒而逃,此时想起被他们封上的窗户,忍不住轻笑道:“噗……没什么大事,统领他最近当差出了岔子,殿下打发他去外面了,估摸着很快就会回来。”
不过这“很快”到底是多长时间,那可就没个准信了,估计得由沈七的教导进度而定,沈三一日学不会这改头换面的本事,就一日回不到太子御前。
不过没什么大碍,护卫营人员众多,如今还有简寻这个在武力上和沈三不相上下的人帮衬,大家的工作压力顿时都减轻了不少。
人在太子身边行走,也并非都是益处,更要比在其他地方当差谨小慎微一些,太子的安全乃是重中之重。
“不过也没什么大碍,没了沈老大不在,下面排着队的人多了去了。如今还有简公子在,统领这位置换换人坐也是应该的。”有人爽朗地说。
护卫营彼此之间关系都不错,属于良性竞争,人人都把往上爬的欲望摆在明面上,公平竞争罢了。
原本众人对简寻的加入虽无不满,但心里到底有几分郁气,这人只凭着太子殿下一句话就到了高位,无凭无据,怎么让人真心信服?
但现在不同了,不仅心服口服,还很想看沈三的热闹,最好这两人能交手一次,让他们看看究竟孰强孰弱。
恨不得高喊几句:“打起来!打起来!”
可惜这个愿望短时间是实现不了了,沈统领迟迟不归,简寻又是个平和的性子,两人能不能交上手还另说呢。
话题说到这里,简寻又发现了一个问题,他有些疑惑地问:“沈……这是护卫营的代号还是本名?”
若是代号,简寻觉得自己似乎也应该有一个?
但沈九解释说:“是太子殿下赐名,护卫营的人如今都以‘沈’为姓,至于名字,是按照年龄从‘三’开始计数,依次往下排序。我们这些人入营之前都在各地摸爬滚打,做什么的都有,没有个正经姓名,得到这种殊荣乃是幸事。”
护卫营中沈三年龄最长,最小的也不过二十一岁,但也比简寻虚长了两岁,这些兄长辈分的人在比试中一一败北,此时也都没什么架子。
沈九又笑嘻嘻地说:“我猜简公子还想知道,为何是以‘三’开始,那是因为原本太子最看重的伴读裴延,裴公子因为也有另一美称,人称‘裴三郎’,太子殿下在赐名时便也选了‘三’做起始。据说二人之间交情很深,从前甚至有过抵足而眠的情谊。”
“但现在嘛,今时不同往日,裴三郎和殿下如今关系紧张,具体缘由我们也并不清楚,总之若是这两人之间起了争论,简公子你只记得一句话,不必对裴三郎太客气。”
简寻点了点头,将这些事记在心上,随即询问:“不知道日后我要做什么差事?”
沈九说:“护卫营最近忙着的事不少,但具体的活计我们互相之间也不清楚,按照规矩也是不能打听的。护卫营的轮值从前都是沈统领安排,如今统领不在,简寻恐怕只能到太子殿下那里询问一二了。”
简寻略一点头,但此刻回身再看长廊边,原本站在廊下的太子已经失去踪影。
……
正因为去面见太子殿下之前,简寻被沈九这一箩筐的前尘往事荼毒,又见到正堂中两人不欢而散的场景,加之瞥见太子殿下身上暧昧的痕迹,让他的思维都顺着沈九的路子往下走了。
简寻俯首行礼,宁修云缩了缩拍疼的手掌,下意识地活动了一下手腕。
他对原身这柔弱的身体无话可说,方才自己下手没个轻重,现在虎口都震麻了。
都怪裴延欺人太甚,他迟早要给这人点颜色看看。
思绪几次翻转,宁修云这才有些纳闷地开口问:“何事?怎么没在演武场和他们多熟识一下?”
他觉得自己好像以前见过的那些给自家小辈铺路的人,指望着对方多结交些人脉,尽快融入到圈子里,没想到只是一会儿功夫没看住,这人就溜了。
不太听话。
从前他还对这种事嗤之以鼻,现在真的轮到自己头上,这才发觉那些负责任的长辈都操了多少心。
宁修云在心里感慨道。
简寻答道:“属下是想问,日后应该在哪轮值?”
宁修云随口说:“你暂且跟在孤身边便可,若有差事,孤会直接告诉你。”
说着他视线落到简寻身上,却发现这人目光遮遮掩掩,似乎在避免往他身上看?
已经见过几次了,再怎么避讳他的太子头衔也不应该这般……
宁修云奇怪地直起身子,衣领又往下落了一截,他这才猛然发觉,行走时腰带松了,现在领口大敞,脖颈间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
他神色莫名地伸手抚上锁骨附近那道已经快要消失的咬痕,心跳都漏了半拍,还以为自己要暴露了。
然而再低头看简寻,宁修云确定了一件事,这人是真的没发现什么异常,只顾着满脑子非礼勿视。
等沈七和自家统领交流完了太子殿下嘱咐的事宜,回来就见到简寻站在堂下,视线却落到角落里,神情有些奇怪。
沈七视线一抬,自家主子颈间那道红痕顿时映入眼帘。
沈七:“!”她顿时惊得倒抽一口凉气。
看简寻那番不敢直视太子的情形,肯定已经注意到了异常,但从两人沉默以对的现状来看,应当还没有暴露。
沈七顿时重重地咳了一声,正堂里两个人的视线都聚焦到了她身上,沈七急中生智:“殿下,郡守府那边送来了明日接风宴的宾客名单,需要您过目。”
宁修云应了一声,便从主位上起身,顺手把衣领扯了上去,缓步出了正堂。
他一走,原本守在门口的几名护卫便在身后跟上,沈七和简寻两个人反倒落在了后面。
沈七眼珠一转,试探道:“今日殿下心情不好,劳烦简公子受累了。”
简寻摇摇头,太子殿下虽然隐含怒火,但并未颐指气使,只不过关于太子和那位裴三郎的关系,他确实有些拿不准分寸。
于是简寻试探性地问道:“那位裴公子和太子殿下之间关系亲厚,日后当差是否需要注意一些?”
听到“亲厚”这两个字,沈七全身的汗毛都炸起来了。
沈七把太子和裴延的交谈连带着太子殿下颈间的痕迹串到了一起,一瞬间冷汗直流。
她简直要把脑袋摇成拨浪鼓:“太子殿下和裴三之间绝无任何关系!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不管裴三是什么想法,太子殿下早便想和此人划清界限!”
她忧心忡忡地规劝道:“简公子,裴三虽然看着是个谦谦君子,实际不是什么善人,你可一定要离他远些,也不要听他胡言乱语。”
更重要的是,这番话可不能让简寻在太子殿下面前说出口,否则简寻不一定会有事,旁人可就不一定了,尤其是她这种时刻随侍在侧的。
简寻惊讶于沈七如此强烈的反应,不过不管真相到底如何,他自然会更偏向于太子。
况且裴延那个人,仅仅是方才一个照面,简寻就能感觉到那人满身满眼都是算计,他觉得裴延和沈七口中的“谦谦君子”完全搭不上边,更像是那种说话会藏起三分的笑面虎。
简寻有种莫名的预感,说不定太子殿下就是因为这个才和裴延离心。
毕竟聪明人做事瞻前顾后,总是会无意间做出些欺上瞒下的事。
简寻习惯于坦诚,沈七说了他便记在心里,郑重道:“我记下了。”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等到宁修云坐在书房里拿着宾客名单查看,再看到简寻时,对方的表情已经恢复了正常。
宁修云干脆不再提正堂那会儿的尴尬事,以免简寻再联想起什么。
他翻看着名单,随口问道:“明日傍晚便是接风宴,孤虽然不在意
这个,但简卿若是有家眷想带着,”
太子殿下视线淡漠,看着只是随意提起,实则注意力都落在了简寻身上。
站在另一侧的沈七暗中祈祷简寻不会说出些踩到太子殿下雷区的话来。
简寻颔首致谢,正要婉拒,又想起了昨日傅景在他面前说,想参加接风宴,如今太子殿下把机会送到了他面前。
简寻虽然觉得这个机会来得有些奇怪,细细思索却没想明白问题出在那里,遂把脑子里的乱七八糟的念头挥去,想为好友尝试一下。
但他严谨地说:“属下还没能求得心爱之人,如今并无家眷,只是属下有位至交好友,想结交一下国都来的文人雅士。”
宁修云本人就站在他眼前,被简寻一句“心爱之人”戳到了心窝,连后面那句“至交好友”也顾不上了。
他拿着名单的手不易察觉地轻颤了一下,只觉得指尖发麻,好像顷刻间加快的心跳都顺着血流蔓延上来。
宁修云沉默片刻,这才声音略有些干涩地问:“哦?至交好友,是江城哪家的儿郎?”
“傅景。乃是江城郡守傅大人之子。”简寻答道。
他好歹还记着傅景是想暗中观察一下太子殿下,没把傅景的本来目标说出口,否则傅景一入场估计就会成为太子殿下的重点关注对象。
可简寻不知道的是,仅仅凭他一句“至交好友”,傅景就已经有资格得到这份殊荣。
宁修云轻笑一声:“看来你和他心有灵犀。”
他把手中的名单一翻,只见末尾赫然写了“傅景”两个字。
这名单的字迹对简寻来说十分眼熟,大概是傅如深亲笔写的,然后最末的那两个墨迹与前边的一致,但更眼熟些。
虽然字迹几乎如一,简寻却能一眼分辨出,那两个字分明就是傅景自己写的!
别人不熟悉傅家父子的字迹,但简寻却十分了解,他幼时也受过傅如深的教导,只不过他后来放弃读书转而学武,这才断了很久的联系。
简寻目光凝滞了须臾,再略一抬眼,对上了太子铁面之下似笑非笑的眼神。
一瞬间简寻便明白太子为何直言“他”,而非“傅如深”或者是“傅大人”,怕不是看到这个看似天衣无缝的作假时便以发现了端倪。
傅景真是,胆大包天,连这种会交给太子过目的名单都敢作假,若是被发现,恐怕不仅自己遭殃,还会连累了傅大人。
简寻心觉奇怪,往日里傅景做事最为小心,怎么好似从太子的车队进了江城开始,这人行事便开始全无章法,好像火烧眉毛一样着急。
他面色一沉,单膝跪地,郑重道:“傅景只是上进之心太过热切,还望殿下谅解。”
宁修云目光沉沉,看着名册上傅景的名字,不知道这人到底和简寻的交情到了哪个地步,能让简寻第一次如此真心实意地向他这个天家皇室跪拜,还说了讨饶的话。
傅景……虽是傅如深的儿子,但这所作所为可半点没遗传到傅如深的小心谨慎,只一个照面就在宁修云这里暴露了。
原以为是个能挖出来代替裴延的好苗子,但如今看来似乎还需要斟酌几分。
宁修云想到这里,一挥袖口,说:“罢了,你起来吧。孤今日就当做没看见这份名单,就算是给简卿直言不讳的奖励。”
他把手里的名单递给沈七,道:“拿给傅如深,就说孤看过了,没有问题。”
简寻闻言一愣,没想到太子会直接将这件事轻飘飘地揭了过去,他起身再行一礼,道:“多谢殿下网开一面。”
宁修云应了一声,一只手撑在颊侧,说:“无碍,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在江城的旧事,说些来听听。”
简寻猜测太子殿下是想借着这个机会了解一下江城本地的情况,于是便问:“殿下想听哪个方面的?”
宁修云斜睨他一眼,笑意盈盈:“就从……这位傅家的景公子开始吧。”
简寻略一点头,想了想,便开始了:“属下与傅景是旧识,家父曾与傅大人、敬宣侯是至交好友,属下与傅景也是少年相识,家父故去之后,傅大人曾想让属下走读书的路子,属下拒绝之后便在叔父的引荐下找了个师傅学武,自此离开了江城十年有余,两年前师傅说可以出师了,这才回到江城,与傅景也是在那时再见面的,从前往来不密……”
听到这里,宁修云就已经歇了心思,知道二人是父辈传下来的友情便觉得足够了。
但他主动提的话茬,这会儿也不好直接打断,只能任由简寻语速缓慢地讲下去。
宁修云听了一会儿,只觉得这人实在不是说书的好苗子,讲故事长篇累牍不说,连点起承转合都没有,让人很难沉浸其中。
简寻还是个实心眼,讲到哪一段故事就开始事无巨细,把江城当时的风貌都描述了个七七八八——宁修云哪里是想听这些。
而且简寻的声音对于宁修云来说太熟悉了,简寻是他重活一世至今以来最亲密的人,被这道熟悉的声线在耳边念叨些有的没有,宁修云思维都飘了出去。
人一变得安心就会感到困倦,于是简寻说着说着,偶然一抬头,就见太子殿下已经安然合上了眼皮。
简寻讲故事的声音戛然而止,看来他还没有觉得口干舌燥,太子殿下便先一步觉得枯燥了。
他一转头,便见沈七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简寻闭上了嘴,向后退到和沈七并排的位置上。
他的目光下意识打量了坐在桌前闭目养神的太子。
太子殿下穿着一身深色常服沉闷而严肃,发髻却并不威严,几缕长发蹭到脖颈间,即便是坐着,他也脊背挺直,紧绷程度好像一道拉满的弓弦,岌岌可危,再撑开一点或许都会铮然断裂。
太子心细如发、宽仁待下,一眼就能看穿傅景看似天衣无缝的伎俩,但这似乎还只是冰山一角。
或许这个人,并不会像其父嘉兴帝无能。
简寻忽然觉得,当时在敬宣侯府,叔父与他说的,大启皇室也并非都是面目可憎之人,这番话也还是有些道理的。
至少这位太子殿下不会如此。
*
宁修云好久没有睡眠质量这么好过了,但有些遗憾的是,他后来才听沈七说,简寻当日说了不少少年时候的糗事,他一个字都没听见。
于是当日晚间,宁修云洗漱之后便让简寻接着之前的故事继续讲。
两人隔着一个屏风,简寻语气平和地讲述儿时到庄子里跑马,不小心把草场边的稻田踩坏的小事。
说着说着,便注意到屏风之后太子殿下的呼吸声绵长起来。
简寻:“……”
他神情复杂,合着太子殿下是发现了快速入睡的好办法,这才把他叫到身边问些有的没的?
见太子殿下又睡着了,简寻也松了一口气,他的十九年人生除了少数一些深刻的回忆,其余时候都乏善可陈,太子殿下再这么刨根问底下去,下次简寻就只能磕磕巴巴地现场胡编乱造了。
一回生二回熟,他轻手轻脚地退出内室,代替沈七守夜。
太子殿下没给他安排事务,但护卫营的人每日忙得团团转,简寻也不好自己一个人歇着,于是和沈七轮班倒。
他站在内室门口,从衣袖里摸出一截紫檀木,这东西已经能看出簪子的雏形,简寻用磨石慢吞吞地打磨边缘。
太子府里条件有限,简寻手边没有刀具,只能如此了。
他自从临时把那枚不完美的木簪送出去之后,就一直有在练习着雕刻手法,想着总有一日能送修云一个更好的。
磨着磨着,他抬头看了一眼夜空,明月高悬,月光皎洁,却无星光应和,略显单薄。
不知道修云的马车如今到了何处,但总归,都是在同一片天空之下。
*
第二天宁修云醒来时还百思不得其解,实在不明白简寻的故事为什么那么有魔力,让他听着听着就不自觉地进入了梦乡,明明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才对。
不过宁修云暂时没有时间思索这个,转过天便是接风宴的时候,地点定在江家的一处宅邸。
作为江城第一富,江家的宅邸真是多如牛毛,能倒出来一个做临时太子府。也能单独拎出来一个用作接风宴的场地。
本来这种事合该郡守傅如深来安排,可惜傅大人家底薄得可怜,实在没有这种拿得出手的地方办一场接风宴。
不过傅如深一向信奉谁主张谁操办,原本太子体恤傅如深告诉他一切从简,但江城权贵不这么想,这帮人自然不希望太子因为傅如深把他们都看扁了。
他们至今仍然认为,太子会在十里长亭对举荐青年才俊的世家权贵疾言厉色,都是因为傅如深提前上了眼药,于是绷着一口气想靠这场接风宴找回场子。
宁修云在一众护卫的跟随下来到了接风宴安排的宅邸。
一队人装备精良,各个穿着软甲拿着佩刀,看着不太像是去参加宴会,反倒像是要去问罪。
宁修云身后一步分别是沈七和简寻,再往后便是沈七和简寻一起精挑细选出的护卫,沈七可信不过江城的这些人,选得都是如今护卫营里武艺尚可的。
太子穿着一身蟒袍,又带着人马,十分显眼,一入宅邸便被等候多时的江城权贵发现了。
顿时数道目光落在了太子身上,而宁修云视线却在人群中一扫,几个呼吸便找到了那个和傅如深长得有五分相似的人。
傅景缩在富家公子堆里,不太显眼。
他的人缘极好,哪怕父辈闹翻了,自己在年轻一代的圈子里还是能混得开。
如今这幅左右逢源相谈甚欢的模样,着实不像是简寻会结交的类型。
宁修云眯了眯眸子。
这就是傅景?看着也不是很出挑。
人群中的傅景顿时打了个寒颤,总觉得有道冰冷的视线落在了他身上,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恰在此时,作为主人家的江行松带着人迎了上来,跪地行礼:“恭迎太子殿下光临寒舍——”
宁修云将注意力调转回来,四下看看,见这院子里不说金碧辉煌,也是精心修缮,处处透着奢靡之风,和江行松嘴里的“寒舍”是半点关系也无。
太子哼笑一声,目光里似乎淬了些寒意,面对着跪了一地的世家家主,并未说免礼,也没接江行松的话茬,而是转头询问身边的简寻:“你昨日说的那位好友,傅景是吧?在哪里,让孤见见。”
人群中的傅景顿时成为了下一个焦点。
傅景脸上八面玲珑的笑容一僵。
不好的预感,应验了。
第31章
太子轻飘飘的一句话便驳了本地世家的面子,对傅如深的青睐是摆在明面上的。
简寻算傅如深的半个子侄,傅景更是傅如深唯一的儿子,太子字字句句都是在给这位江城郡守撑腰。
这又好像一记巴掌重重地拍在了江行松的老脸上。
他低着头,面皮抽搐几次,快要维持不住脸上虚伪的笑容,视线向身后飘去,就见傅如深表情平静地躬身,仿佛眼下这般情景和他没有半点关系似的。
眼下太子这番行径,何尝不是给江城世家的又一个下马威。
而这似乎也昭示者,太子宁远和传闻中的并不相同,不会仅仅因为和裴延这位智囊决裂,便失了方寸,能任由他们这些世家大族摆布。
现场的气氛都僵硬了下来,唯独焦点中心的太子和简寻面色如常。
简寻应声答道:“东边桌边的紫衣公子便是。”
宁修云打眼看去,人群里傅景穿了一身骚包的深紫,衣摆还绣着鸟雀,这衣服样式并不鲜艳,可惜一堆人里就他穿了紫衣,完全不需要仔细分辨。
正在暗搓搓往人群里蹭的傅景顿时身体一僵,心说天要亡我。
他迅速抬头瞥了一眼简寻,见对方表情自然,并没有半点惊讶,便知道是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把他给卖了。
“傅小公子果然有乃父之风。”宁修云夸赞一句。
傅如深闻言拜谢:“多谢殿下夸奖。”
眼见着自己老爹道谢,傅景也赶快应声:“殿下过誉了。”
和老神在在的傅如深不同,傅景觉得周围人的目光灼热得简直能把他的衣服燎着了,只求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赶快放过他。
他暂时还不希望自己在江城多年积累的人脉毁于一旦。
好在宁修云点到为止,没有抓着这件事不放。
傅景谢完礼,宁修云便开口道:“都免礼。虽然礼数周全些是好,但今日不必过于拘束。”
众人顿时齐声道:“谢殿下。”
至于起身时有没有暗搓搓地揉自己的膝盖,那就不得而知了。
江行松当是其中最显眼的一个,他站在众人首位,起身之后那阴郁的表情转变成了满脸的笑容。
只是他似乎没意识到自己的表情能力一般,这会儿笑容略有些扭曲,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
江行松走上前来,道:“殿下请上座。”
他一边说着一边引着太子向主位走去。
宁修云轻轻颔首,步伐缓慢的跟上,借着这短暂的路程,向人群中扫视一眼。
如今正院的宴会中,南巡车队里以及江城本地的大小官员悉数到场,最为惹眼的恐怕就是今次的巡抚管茂实,以及传闻中和太子有君臣之谊的裴延。
管茂实在担任巡抚之前,名不见经传,除了国都有人知道这位管大人因妻族显赫混到了几品大员的位置,地方之中无人知晓这个名字。
但管茂实却因为入江城时给风云人物“云公子”赎身,硬生生让自己出了名。
不过在场的各位都知道,醉风楼这种地方只进不出,赎身本就是无稽之谈,“云公子”最终没能出楼,就不明不白地玉殒香消,这都是醉风楼惯有的手段。
只不过管茂实果然家底丰厚,被诓骗了万金之数,仍然八风不动,没有闹出什么丑事来。
单凭这家底和巡抚之位,管茂实就值得江城世家结交。
至于裴延,裴三郎,当朝宰相之子,连中三元进士及第,名动天下的才子,就算和太子起了龃龉,该巴结的还是会上前巴结。
毕竟太子只是太子,裴相却已经官拜相位许多年,深得嘉兴帝信任,对裴三郎这唯一一个有才学的儿子也十分看重。
宁修云看着这热闹的场面,一勾嘴角。
果然古往今来,这种名利场都是最能看出本相的地方,纸醉金迷之下,一杯薄酒下肚,总会不由自主地吐出些什么来。
他一路上没有再点任何人的名字,沉默不语,连管茂实和裴延都没能得到太子一个眼神。
众人顿时神色各异,看向简寻和傅家父子的目光愈发炽热起来。
宁修云在江行松的带领下走至主位上坐下,现场低低的交谈声又小了一些。
他坐在主桌主位,下手左边是以裴延为首的南巡车队官员,右边是以江行松为首的江城本地权。
江家人平时会嘲讽敬宣侯是后代无爵位可承袭的破落户,到了自己这里,又把爵位看得极重,这会儿拿着鸡毛当令箭,没少给傅如深使绊子。
傅如深的位置安排得十分靠后,明显是受了江行松的针对。宁修云坐在位置上,一眼只能看到傅大人分外突出的山羊须。
宁修云摆了摆手,道:“诸位随意便可。”
太子殿下虽然如此发话了,底下的人却不敢真的怠慢,纷纷找到自己的位置坐好。
沈七见现场安静下来,便走上前,按照从前的惯例宣布接风宴开始。
随即有车队里的礼部侍郎官念唱词,走了一遍太子南巡时惯有的流程。
左不过是拜谢皇恩之类的空泛之语,宁修云第一次听,倒觉得还有些新鲜。
流程走完便是江家的主场,端着宴会菜品的侍女鱼贯而入,迅速摆满了餐桌。
菜品也
是江家一贯的奢靡之风,山珍海味,全是荤腥,连点素的都看不见,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江家人各个吃得满脑肥肠一样。
宁修云看着飘在菜汤上的一层浮油就想吐,但也知道油水在这个时代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单看宾客们双眼放光的神态就知道了。
他暗嘲自己何不食肉糜的心态,忍不住身子向后靠了靠,远离已经飘到鼻尖的味道。
宁修云动作幅度不大,但就站在他身侧的沈七和简寻却很容易发现。
简寻皱了皱眉,想起太子那敏锐的观察力,看着菜品的眼神顿时不对了。
这菜品难不成有什么猫腻?
倒是沈七完全能理解太子殿下的动作,自从大病初愈之后,太子对荤菜再没有半点喜爱,每日用膳都是素菜用得更多些。
沈七上前给太子殿下布菜,每一样菜品都少得像猫食,只有放在角落里那盘清炒笋尖夹得多些。
简寻也看明白了,太子殿下只是单纯不喜欢荤腥。
正当他暗道自己草木皆兵时,沈七从衣袖里拿出试毒的器皿,探入单独夹出来的一小碟菜品中。
简寻目光骤然一凝。
只见那枚试毒的银牌从接触菜汤的位置开始逐渐发黑,一路向上蔓延。
太子御前,南巡的接风宴上,菜品居然有毒!
沈七心下一惊,当即一声高喝:“护驾!”
她立刻转身跪地,将发黑的银牌展现给宁修云看:“殿下,菜品有毒。”
宁修云一挑眉。
很好,这下不用吃了。
旁边的裴延反应极快,当即带头跪地俯首:“殿下,还是先传唤御林军前来护驾吧。”
“御林军”三个字戳了江行松的心窝子,那是嘉兴帝在太子南巡时钦点的亲兵,比太子带来的护卫营更有震慑力。
他本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说不出话来,此时心脏狂跳,哆哆嗦嗦地跪下。
行刺太子,这一桩帽子若是真的扣在江家身上,太子便师出有名,可以随意处置江家,再泼天的富贵,到底比不上太子身上流淌的皇室血脉。
江行松当即喊冤:“殿下!是臣办事出了纰漏,一定是有人要借此机会诬陷江家,我江家对皇室的忠心天地可鉴——”
然而太子抬手一挡,目光沉甸甸地压下来,说:“不必多言。”
宁修云不想听这些人喊冤,真相如何他会自己去判断。
太子向椅背上一靠,目如寒星,伸手向面前的人群轻轻一点,语气淡漠道:“一个都不准放走。”
守在身后的护卫们步履迅速地把正院围了个水泄不通,森寒的长枪竖起,枪尖交叠,寒光闪在眼前,这群身着软甲的护卫,身上居然有着浓重的杀气,甚至不输给南疆军。
惊变来得太快,坐得稍远些的宾客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见前头呼啦啦地跪了一地,院子登时被太子的护卫包围。
一个个不明所以地跟着跪了下来。
傅景和傅如深的位置都比较靠后,但也听见了太子身边侍女的那句“护驾”。
此时父子二人对视一眼,傅如深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傅景压下心里的怪异感,将隐晦的视线探到主位上。
高位之上的太子审视着在场的所有人,冷漠却从容,哪怕是差点被毒杀的惊变也没能让他乱了阵脚。
他甚至单手撑着下巴,略带笑意地开了口:“沈七,去试试其他桌位上的菜品。”
现场在护卫的兵刃震慑下安静非常,落针可闻,大部分人都听到了太子的话,也一传十十传百,发现了症结所在。
——接风宴的菜品有毒。
太子身侧的沈七即刻领命,将护卫中间善用毒的沈七十一点了出来,两人沿着长桌挨个试毒。
两人急促的脚步声好像成了什么催命的鼓点,砰砰地响在江行松的耳畔,也响在其他江城世家的心里。
若真是菜品全都有问题也罢,说明下毒者是想将今日来此的宾客一锅端,凶手很可能是冲着在场的哪位来的。
江城权贵哪个不是作威作福惯了的,谁还没有一两个仇家,这会儿都怕是冲着自己来的,导致这份冲撞太子的罪责落到自己身上。
可万一这毒只出现在太子的菜品中,问题可就严重了。
太子代帝王南巡,便犹如圣上亲临,下毒行刺太子,无异于刺杀皇帝,这种一旦事发变回掉脑袋的事,不怪江行松恐惧。
两个试毒的护卫很快沿着桌边走了一圈,等回到太子身侧,沈七恭敬道:“殿下,都已经试过了,只有主桌上的菜品里有毒,而且……只有这几道。”
沈七伸手点了点太子面前的几道菜肴,都是仅供太子享用的部分,投毒者的目的不言而喻。
宁修云冷笑一声:“好,做得不错,侯爷,听说接风宴的一应事宜都是由你江家亲自督办的,如今这番,是想无声无息地取了孤的性命?”
江行松如今心中只有后悔二字,当初为了在太子面前多揽些功劳,他才把接风宴的事情一应接下,如今功劳没捞到,反而闹出了事端来。
他知道万一今日解释不清,明日江家的三代基业便会不保。
江行松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慌乱的心跳声,开口道:“请太子殿下明鉴。整个江城的人都知道接风宴由江家来办,我江家的人怎么会做出这等自断后路的事情,必然是有人暗中陷害,想致江家于死地。”
青天白日之下投毒,如此拙劣的伎俩,不管最终目的是陷害江家还是行刺太子,行凶者都未免有些太不谨慎了。
在场的众人都不太相信投毒之事是江家派人做的。
于是江行松的一番辩解之后,南巡车队里有位礼部大员立刻站了出来,侧方向前一步走出人群再次跪拜,规劝道:“殿下,侯爷一心为了殿下着想,连接风宴的流程都想我等请教了多次,为了这份差事忙碌多日。而且投毒这种手段,根本没有成功的可能,江家若真有行刺之心,怎会如此轻巧地暴露。还望殿下明鉴。”
眼见有人开始为江行松说话,人群中又有不少官员接连表态,这些都是几日里和江家接触过密的人。
毕竟在如此明显的情况下,没有人相信江家真的会做出行刺太子的事来。
不过他们都没发觉,被江家巴结最多的那位,宰相之子裴三郎,如今还跪在下手位置不置一词。
裴延看向太子,目光里带着些兴味盎然,俨然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高位上的太子面对众人的求情,却只是冷笑一声,疑问道:“是吗?”
那意味不明的尾音让所有开口的人心中一紧。
宁修云唤了一句:“沈七。让大家知道知道,江家人是如何对孤恭敬谦卑的。”
“是。”沈七走上前来,面向众人,表情未变,出口的声音却陡然转了个调子。
只听一道粗粝而沙哑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音色十分熟悉:“太子算什么东西,我们江家在江城就是土皇帝,只要我爹开口,没什么是我不敢做的。”
江行松冷汗顿时下来了,脊背颤抖,他当然听得出这是谁的声音——他的长子江成和。
其余人神色各异,不明白这是闹得哪一出。
沈七于是贴心地解释道:“小女子虽比不上护卫营的诸位兄弟,但有几分行走民间的本事,偶然听到这些闲言碎语,不知道各位是否觉得熟悉?江家长公子的声音,应当不陌生吧?”
江行松猛地回头,阴狠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儿子,见对方脸色发白,已然一副要惊厥过去的模样,便知道大势已去。
太子敢让侍从当着众人的面揭发江成和,必然是掌握了证据。
而他了解自己的儿子,江成和平日里行事妥当能担大人,唯独在床上玩得太花,房中用的合欢散极烈,寻常人甚至难以承受。
江成和一旦被催/情的药侵蚀大脑,口出狂言也是
寻常时,只不过江成和自己也有分寸,从前从未因此闹出过事端来,没想到一遭被揭发,就干脆是灭顶之灾。
可太子的侍从竟然有本事探到江成和的床榻边?
江行松心里千回百转,此时无从抵赖,只能为了江家壮士断腕,道:“是臣教子无方,还望殿下恕罪。小子虽有错,错在狂妄自大妄论尊卑,但绝无谋害殿下之心。”
人群中的江成和也猛然反应过来,以头抢地,不住地忏悔:“殿下,是臣酒后误事口出狂言,臣该死,臣该死。”
听着江成和撞地的声音越来越响,在场的人心底顿时涌上一股寒意。
太子何时已经成长到了如今的地步,不动声色地派护卫营打探消息,拿到把柄,只待关键时刻致命一击。
这等做派,已经和刚出国都时唯唯诺诺的太子全然是两个人了。
方才为江家求情的官员们脸都绿了,惶惶不安,不知道太子手中是不是也有自己的把柄,又会在何时拿出来以做要挟。
直到江成和撞得头破血流,太子才大发慈悲地开口:“好了。”
“江小公子的罪责无从抵赖,但下毒之事确有蹊跷……”
宁修云说着,摸了摸下巴,视线和跪着裴延相接,见对方目光幽深,他一勾唇,问道:“裴卿觉得,今日之事是否该彻查下去?”
裴延的表情并不意外,他开口道:“臣斗胆,想问问是什么毒药?”
宁修云侧眸看了一眼试毒的沈七十一,对方立刻会意,开口道:“是些寻常的毒类菌子,掺在了殿下的膳食中。”
裴延表情了然,说:“即是如此,便也有可能是做菜的厨子不小心掺了毒菇进去,毕竟殿下的膳食肯定是单独做的,其他人的菜品之中没有毒菇也算正常。不过江家办事如此不小心,的确该严惩。”
“至于江公子对皇室大不敬,按律法处置便是。”
裴延一番话,既给了江家托词、给江家留了面子,又能让太子出气,发落了江成和。
宁修云略微点头,似乎很满意裴延的建议,说:“裴卿所言甚是,傅大人,孤若把事情交给你,你可愿意受累?”
傅如深骤然被点名,起身行礼道:“身为江城郡守,臣责无旁贷。”
江行松原本因裴延一席话面色稍有缓和,此时见太子欲要把江家交给傅如深发落,表情又扭曲起来。
这不是把江家往死对头手底下送吗?
正当所有人都以为事情要尘埃落定之时,太子却突然话锋一转,看向身侧的简寻,再问:“简卿以为如何?孤是该治江家的罪,还是该彻查下去,换清白者一个公道?”
简寻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有他插言的余地,但他旁观了全程,心知下毒一事大概不是江家所为,若事情到此为止,江家就会落到傅如深手里听候发落。
但,凶手行事如此隐秘,未必会被江家发现,江家在找不到元凶的情况下,说不定就会顺着裴延的话头,随便拎出个倒霉的厨子顶包。
到时候只会多一个人蒙冤。
最终简寻走到太子面前见礼,表情认真地说:“属下以为,还是该彻查此事,不能使清白者蒙冤。”
宁修云看着简寻澄澈的目光,满意地哼笑一声:“好,还是简卿最了解孤的心意,那此事便交给你去办。带上几个护卫,立刻追查元凶,事情了结之前,诸位便留在侯爷府中等候吧。”
“属下领命!”简寻颔首,带着几位熟识的护卫离开了正院。
余下的人被护卫们封锁在正院内,有苦不能出。
宁修云施施然从主位上起身,带着沈七和几名侍卫,又点了傅家父子的名,准备移步正堂。
院子里人多眼杂,一入夜蚊虫多,秋风吹得人心里发寒,宁修云可不想留在露天环境里受冻。
他刚一起身,裴延就像块狗皮膏药似的跟了上来,好像从太子消失的尾音里硬生生听出了“裴延”两个字。
这人脸上一片坦然之色,丝毫没有热脸贴冷屁股的尴尬,跟在宁修云身后便走。
宁修云斜睨他一眼,终究没有说出制止的话来。
但身后人多眼杂,众目睽睽之下,宁修云必须要给裴延三分薄面。
南巡车队那么多随行官员里,大半都偏向于裴延,而非忠心于太子。
而因为他方才显露的些许锋芒,这些官员对他的抵触情绪只会更深。
宁修云走在前面,裴延掠过沈七,走到了他的另一侧,出了正院步入正堂,宁修云走向主位的椅子,就听裴延在身后慢悠悠地开口道:“殿下明知道不该如此锋芒毕露,却一入江城就打算惩办江城最大的世家,这一步未免迈得太大了。”
“南巡车队里只有一队御林军,再加上您的亲卫,这些兵力甚至比不上江城驻军的一点零头,对这些地头蛇,若是压得狠了,难免会有人想鱼死网破。殿下对此心知肚明,却因为区区一个护卫动摇判断,臣实在不甚明白,还请殿下解惑。”
裴延嘴上说着困惑,面上却带着些嘲意:“殿下出去云游多日,不惜让臣缠绵病榻,就找到了这么个愚昧的新人在身边?”
宁修云在主位上坐下,看着俯身行礼的裴延,他一勾唇,语气森寒:“裴延,跪下。”
先不管裴延这一席话是否有道理,单是结尾这句,宁修云现在就想把这人扔到身旁护卫的刀下。
他宁修云的人,什么时候轮到裴延来评头论足了?
第32章
被太子冷漠的目光盯着,裴延面不改色,一撩衣摆,安然跪了下去,看似谦恭,却对太子的怒火视而不见,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殿下息怒。”
裴延不再言语,眉目冷淡下来,似乎对规劝太子一事再无兴趣。
这副模样才是裴延惯有的,原身太子与裴延之间,一直是这样的相处模式,裴延只提点一二,听与不听,结果为何他都不关心。
只不过原身认为裴延有大才,对裴延的想法向来是听之任之,完全没有自己的主见。
宁修云盯着他,倏忽间轻笑一声:“裴卿这般好言相劝,无非是知道,投毒一事本就是有心人的伎俩,孤若执意要查,才中了他人的圈套。”
裴延讶异地抬眸。
就见太子目光幽深,似乎早就看透了事情的原委。
宁修云怎么可能看不出,投毒一事确实和江家人没有丝毫关系。
江行松再蠢也不会在全江城都知道江家主持接风宴的时候投毒,何况这人还有几分小聪明。
有人想暗害江家,这一点毋庸置疑,但问题在于,动手脚的到底是谁?
江家在江城欺压百姓、树敌众多,但大部分都是些没有能力报仇的平民,单单是这些人,如何能无声无息地避过江家的排查,将毒下在接风宴的菜品当中?
宁修云单手撑在颊侧,开口分析道:“若我是下毒之人,下毒之后必然会立刻离开,决计不会留在府中等着被抓,让简卿今日便调查出事情的原委,实在是有些为难他了……傅大人,你怎么看?”
太子说着说着,突然话锋一转,看向了站在那里的傅如深,语气莫名。
在这种情况下问这种问题,与其说是在向傅如深询问简寻的能力,不如说是是在问傅如深是否与投毒之事有关。
醉翁之意不在酒。
傅景虽不是直接被点名的那个,但这种紧张的时候听见自己父亲的名字,他汗毛倒竖,心说莫非太子怀疑是他父亲做的?
怎么可能——傅景下意识地在心里反驳,转头再看傅如深,傅如深眉宇间看不出任何异常,只是呼吸频率稍微加快了些许。
傅景心底一凉,身为人子,他怎么可能看不出傅如深的异样。
在场众人此刻心底唯一的疑问都是:投毒究竟是不是傅如深做的?
但傅大人明显比江成和的心理素质好多了,被太子如此询问,他只是一行礼,开口道:“简寻虽然年纪不大但能力出众,太子殿下交给他的差事,简寻自然会竭尽全力去完成。”
在投毒者未找到之前,一切都只是猜测,即便太子质问,傅如深也滴水不漏地挡了回去,他心知在这种情况下,太子无法问他的罪。
果然太子闻言冷笑一声,不再言语。
宁修云伸手放在桌面上,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正堂里就此安静下来,只能听见细微的轻响。
堂间的空气仿佛都随着这声音一点点被抽离,紧张感顿时蔓延到每一个人身上。
不过这让人窒息的氛围没有维持太久,简寻很快带着人回来了。
他先一步走进正堂,但眉头紧锁,脸上没有半点愉悦之色,看起来不像是办好了差事,更像是搞砸了。
但他身影一错开,身后的护卫们分明押解了一个男人进来。
简寻走到太子面前,恰好停在跪着的裴延身侧,有些犹豫着说:“殿下,投毒者已经抓到了,他承认了罪行,但对于原因一字也不肯交代,一定要等到面见殿下后才肯开口。”
这话刚一说完,跪着的裴延脊背都绷直了些,抬了抬膝盖向远离简寻的方向挪腾了少许距离。
站在太子身侧的沈七看得分明,裴三无声地冷笑着,没有给身侧的简寻投去一个眼神,好像在无声地嘲讽对方愚蠢。
沈七眉毛一竖,在心里给裴三记上一笔,准备日后在太子面前好好说道说道。
宁修云抬眸向傅如深望去,傅大人仍然不动声色,只知道作揖行礼,好像面前的一系列变故都和他毫无关系。
再将视线调转到堂下,看见堂下被护卫们压着,跪伏在地的中年男人,宁修云竟觉得这人有些眼熟。
他略一皱眉,回想起大概是那日在街上闲逛时见过,简寻后来还从这人的地摊上买了一个木雀送他。
宁修云心里思绪百转,伸手一点,道:“那便让他说说看。”
护卫们松开压着投毒者肩颈的手,转而用长枪的枪尖抵在投毒者身前,带着煞气的兵刃横在眼前,投毒者丝毫不惧。
他形容憔悴,看着十分潦倒,一双眼睛却带着希冀,好像将死之人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男人高声喊道:“草民乃江城西街木匠,半年前江家长子江成和当街掳走我女儿,犬子为救亲姐被烈马拖拽致死,小女的尸体转天便被发现在了城外河岸边……草民为报复江成和潜入府中,被逼无奈才向菜品中下毒。草民一条贱命死不足惜,但江成和害草民一双儿女,草民要让他血债血偿!还请太子殿下开恩——”
男人声音越说越颤抖,字字泣血,即便双手被麻绳绑在身后,他也恭敬地俯身长拜,护卫们赶忙按下枪尖,刀刃仍然在男人颈间留下一道狰狞的血痕。
就像曾经痛失儿女的绝望在残破的心上日日夜夜刀割斧凿,如今□□上再大的伤口都难以与之相较。
看着血珠从男人颈间滚落,正堂之中众人无一不动容。
然而高位上的太子沉吟一声,道:“你是故意将毒放在了孤的菜品之中?”
堂下的木匠身体一抖,颤声道:“草民为见殿下一面,才出此下策,请殿下赐罪。”
“你独自一人,又与江成和结怨,如何能躲得了江家的排查,混进府中?是谁帮了你?”宁修云声音淡漠地问。
木匠身子伏得更低,道:“并没有人帮助草民,都是草民一人所为。”
宁修云轻叹一声。
木匠对背后指使之人三缄其口,说明那人也很为木匠着想,言明利弊,再把选择权交到木匠手上,决定是否要成为刺向江家的第一柄利刃。
然而在昏暗的角落挣扎无望之人,突然窥见天光和希望,怎么可能说出一句拒绝的话来。
这手段委实不算多光彩,但很高明,杀人不见血。
但凡太子没有发现其中关窍,他都会步入圈套之中,一旦和木匠共情,便成了被人操纵的棋子。
借刀杀人,不外如是。
可宁修云生平最恨遭人暗中摆布,他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方式逼迫他做选择。
一旦开了这个先例,后来者只会蜂拥而上,倒时他便徒有太子之名,实则为人鱼肉。
宁修云双眸之中并无慈悲,语气淡漠地说:“你倒是个知恩图报的。裴延,告诉他,行刺太子,该当何罪。”
“回殿下,按照大启律法,行刺太子未遂,当判绞刑。”裴延笑眯眯的,眼含欣慰,完全没有因为木匠的惨痛经历而心软分毫,凉薄至极。
“草民……不惧……只求太子开恩,让草民一双儿女沉冤昭雪。”木匠缩在原地颤颤巍巍地说着。
简寻站在太子身侧,眉头皱得快能夹死一只苍蝇。
他刚抓到这个犯人时就发现了不对劲,这人就坐在后厨门口的板凳上,看到护卫的长枪不躲不闪,好像早就知道有这一天。
但他没想到个中原委竟是这样艰辛。
简寻在江城行走两年,自然知道江成和是个什么货色,见太子似乎要对堂下的木匠进行惩处,忍不住出声:“殿下……”
然而宁修云一抬手,制止了他,道:“不必多言。”
太子从座位上站起,正准备开口下决断,就见堂下站着的傅如深上前一步,跪拜行礼,长叹一声,道:“请殿下网开一面,他能入府,乃是微臣派人疏通了关系。微臣无能,明知江家累累罪状,却找不到证据,不能将其绳之以法,只能为冤屈者出此下策,请殿下赐罪。他的所有罪责,微臣一力承担。”
宁修云轻笑一声,道:“孤知道这天下人都说,孤昏庸无能,难当太子之位,国都的文武百官都如此想,也不怪傅大人不肯信任孤。”
哪怕他刚一入城,就给全了傅如深面子,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他是站在傅如深这一边的,傅如深也没有给他一点信任。
反而以此手段做威胁,想逼他就此对江家下手,将江城里因江家而起的乌烟瘴气肃清干净。
求人办事还要有个态度,傅如深却连基本的尊重也无。
到底是傅如深太过固执、太子的名声太差不可信任,还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有过前车之鉴,才不敢如此轻信皇室中人?
“一切都是微臣之过。请殿下责罚。”傅如深再次跪拜,竟是一句也不肯为自己辩解。
边上的傅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脑门冷汗,不知道事情怎么会急转直下,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
在他的印象中,父亲行事一向谨小慎微,今次怎会这般情急,实在是太过火了。
傅景正要跟着跪拜下去,就听主位上的太子再度开口:“好,很好,傅大人爱民如子,孤若再追究下去,岂不是太过不近人情?”
宁修云眯了眯眸子,朗声道:“今日正堂之事,一个字也不许说出去。若有人问起,便说简卿已将投毒者抓到,就地正法,以儆效尤。至于江成和身上的血债,孤本也决定交给傅大人处理,孤指派一队护卫给你,务必找到江成和的罪证,最后能清算多少,还要看傅大人的本事。”
“至于这个人,孤便带走了。”他伸手指了指堂下跪着的木匠,一甩袖口,大步离开正堂。
经过傅如深身边时,太子长长的蟒袍擦过一道暗灰色的影子,随即留下一句冷言:“傅大人日后做事,还需三思而后行,孤念你一心为民,既往不咎,再有以下犯上的作为,孤决不轻饶。”
太子先出了正堂,几位下属也立刻跟上。
唯有裴延在太子的身影消失之后才慢悠悠地站起身,脸上丝毫没有被罚跪的难堪。
他缓步走出正堂,门口少年随侍见到他的身影立刻迎了上来,问:“公子,您没事吧?”
“半个时辰都没到,能有什么事?”裴延拍了拍衣襟上的灰尘,不甚在意地说。
少年随侍松了口气,又问:“那案子已经结了?我看殿下已经把
护卫撤走了。”
裴延整理好了自己的形象,半点狼狈都没有,又是一位翩翩君子,他兴味盎然地叮嘱:“殿下说了,投毒者已被简公子绳之以法,你便将这个消息,告诉车队那帮闲人吧。”
*
沈七虽然不知太子带走这个木匠意欲为何,但也妥帖地着人将木匠装进了麻袋里,当成“以儆效尤”后的尸体抬出了江家的这栋府邸。
因为木匠流了不少血,染在麻袋上,看起来还挺像那么一回事。
随后通知前院的同僚撤退,护卫们围着太子的车驾,一路护送至临时太子府。
宁修云下了马车,走回正院,沈七跟在身边,询问道:“殿下,那个木匠要怎么发落?”
宁修云随口道:“傅如深手里没有一兵一卒,这人放在郡守府,只怕会死得悄无声息,反倒是太子府,少有人敢进来。”
沈七眼前一亮,心里称赞太子殿下思虑周全,应声道:“属下明白。”
沈七带着人去安顿木匠,到正院正堂的这短短一段路程,走着走着便只剩下宁修云和简寻两个人。
等到进了正堂,宁修云在主位上坐下,一扶额,只觉得头痛欲裂。
方才急火攻心,宁修云压着没有表现出怒火,这会儿都一起发作了。
他撑着下巴闭目养神,听着正堂内另一个人的呼吸,开口道:“你即心有疑惑,不要藏着掖着,但说无妨。”
下一刻,简寻的声音响在了宁修云耳边:“江家的累累罪行,江城百姓人人皆知,殿下为何不直接差人查明直接发落了江家,一劳永逸。”
宁修云睁开眼睛看向简寻,轻声道:“你觉得江家能在江城作威作福这么久,手里难道会没有底牌吗?”
简寻一愣,道:“这……江家的确幕僚众多,家底丰厚,江成和又有爵位在身,但这些对殿下来说,应当算不了什么。”
“算不了什么……简卿竟是这般高看孤吗?”宁修云乐了,连头痛都减退了三分。
他直起身子,将江城如今的形式掰开了揉碎了讲给简寻听:“江城如今的各方势力,傅如深是其中最弱的一支,原因不必我多说,他手中那几个郡守府的护卫,恐怕都比不上随意一个世家豢养的私兵。大启虽不准屯兵,但只说是护院,地方官员都会卖世家一个面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江家到底有多少‘护院’,孤还不清楚,但比起孤如今手下的这些人,只多不少。”
“天高皇帝远,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何况是这群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宁修云悠悠地感慨道。
简寻顿时沉默了,因为他知道江城的情况远不止太子说的这般,实际还要棘手的多。
因为江城驻军不但和郡守傅如深异心,还已经被江家腐蚀,驻军营中但凡有些权利的将军、士兵长,都是江家幕僚。
在这种情况下,傅如深想要清理江城的污秽简直难如登天,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太子手上。
可太子实际也捉襟见肘,兵力不足便是如今最大的弱势,除非能对江家一击即中,连根拔起,否则便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既然如此,莫非太子是不打算管江家的事了?
简寻心里一股无名火起,不消片刻就烧得他肺腑生疼。
他本以为太子是不一样的,不会对江城这个烂摊子置之不理,可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火气上头,简寻说话也失了分寸:“殿下的意思,便是相对江家听之任之?任由这些人欺凌百姓?”
宁修云深深地看着他,知道他此时的怒火从何而来。
原书中未提及简寻在江城的往事,但简家究竟如何寞落,还是说过一二。
当年嘉兴帝南巡至江城,恰逢江家老侯爷刚刚举家迁入江城,老侯爷乃是三朝元老,在夺嫡之争中多方斡旋,原是先太子一党,后来先太子不知缘由暴毙而亡,老侯爷急流勇退来到江城,但他麾下子弟众多,在朝中根基深厚,不是举家迁往江城便能斩得断的。
彼时嘉兴帝刚刚登基,他尊敬这位元老,在有人告江家御状时,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大事化了小事化了,致使含冤者死不瞑目。
而当时告御状的是位年轻的秀才,伸冤未果,被此事困顿几年,最终郁郁而亡。
这个秀才,便是简寻的父亲,曾经才学仅在敬宣侯之下,原本意气风发的青年人,却在此后一蹶不振,没几年便撒手人寰。
简寻的母亲早在生他时便难产血崩而亡,其父一去,简家便只剩下简寻一人。
此后多年寄人篱下,虽然敬宣侯待他不错,但简寻到底失了亲缘。
简寻眼中的愠怒看得宁修云心尖发疼,他似乎能想象到年幼的简寻举目无亲时的茫然和恨意,他如此抗拒皇室中人,皆源于此。
宁修云长叹一声,开口道:“孤在你眼里,便是个窝囊怕事的?还是说,你也觉得孤是冷血薄情之人?”
简寻被这一句反问拉回了理智,他平复了一下心情,再度询问道:“可今日,那木匠不顾性命只为给儿女伸冤,殿下为何……如此愤怒?”
宁修云差点又气笑了,他道:“你果然是傅如深派过来的卧底?傅如深以冤情相要挟,只为了借孤的手除掉江家,这些你分毫都看不见?”
简寻的确不懂,他反问道:“可若结果是好的,殿下何不顺水推舟?”
——但那样的话,身居高位者和傀儡何异?丝毫没有主见,只能被手底下的人裹挟,被迫做出选择。
宁修云下意识地在心中反驳,但他猛然想起了原书中所说的剧情,简寻那堪称顺风顺水的称帝之路。
可简寻本不是长袖善舞、善弄权术之人,那些登基称帝后,所谓的利国利民之策,究竟是出自简寻本意,还是有心者故意引导?
诸如裴延之流,到底在其中发挥了什么作用?光是想想就让宁修云难以接受。
宁修云眼中带上了些许认真。
“简寻。”他轻声唤道,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正经地叫简寻的名字。
简寻疑惑地抬头看他。
就见身穿蟒袍的太子从主位上站起身,让开了主位,指了指那把很有象征意义的椅子,说:“坐下。”
“什么……?”简寻有些困惑,不太明白太子的意思。
宁修云重复而肯定地说:“孤让你坐下。”
简寻看着空下来的主位,在遵从命令和装傻之间犹疑,但看太子殿下不虞的视线,他还是选择了前者,从善如流地在主位上坐下。
宁修云踱步到简寻对面,说:“若是你坐在孤的位置上,一城叛军以城中平民为要挟,要你割让另两座相邻城池或是以性命相抵,简卿觉得,该当如何?”
简寻沉思片刻。
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大逆不道,但不愿违背本心,面前的太子也不是想听他句句恭维,于是他说:“若有那一日,属下原为殿下解忧,即便属下身死,也不希望有无辜者含冤。”
他会想一切办法二者全部保全,若真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也不吝啬于牺牲自己。
宁修云看着他,仿佛能看到简寻赤诚的灵魂,在熠熠生辉,从第一次相见开始至今,都是他沉醉迷恋的模样。
或许是自己藏在黑暗里太久了,宁修云格外艳羡阳光。
“你啊,将来有一日被人卖了你都不知道。”宁修云打趣道,微微俯身细细端详简寻俊朗的眉眼,他说:“简卿有心是好。”
“但孤不允。”
但凡身居高位之人,总会有许多身不由己,简寻如今看不见,不理解,宁修云并不觉得那是简寻的错处,今后他会告诉简寻,掌权者应当如何作为。
不过虽然有许多顾虑,宁修云仍然可以承诺:“孤答应你,今后在太子的位子上一天,绝不让一人含冤而死。江城势力错综复杂,但孤一定会将其连根拔
起,今日的江成和便是第一个。”
简寻如坐针毡,从听明白太子的话开始就有种火烧眉毛的急切想从主位上站起来,但太子没有开口,他一时间不敢动作。
简寻坐立不安地说:“属下明白了。”
太子轻笑一声,道:“我以为惩办了江成和你会很开心。”
当日醉风楼一夜,简寻为了刺杀江成和吃了不少苦头,如今他以太子的身份入江城,合该从江成和开始发落。
但江成和只是一个开始,只按下一个江成和算不了什么,他要尽可能清楚这些毒瘤。
此后还有江家,有江城其他世家权贵,为非作歹之人,甚至是……龙椅上那位。
宁修云目光阴翳,他不能如此明说,便将桌上果盘里的蜜饯拿起来一颗,递向简寻。
“算了。给你。不知道有毒没毒,拿着玩吧。”
说完他转过身,缓步出了正堂。
只留下简寻一人,看着手里的蜜饯,深深地疑惑了。
蜜饯散发着一股甜腻的气味,仿佛在诱惑人将它放入口中。
但想起太子那句“不知道有毒没毒”,简寻便歇了这个心思。
简寻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片刻。
——起码看着挺甜的。
第33章
江成和因不敬太子而被下狱一事在江城引起了轩然大波。
连带着江家为太子准备的接风宴遭人下毒意图谋害太子的消息,也跟长了脚似的迅速传遍了江城的大街小巷,短短几日就成为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江家几度派人封锁消息未果,不但将事情越炒越热,稀奇古怪的各种谣传也跟着横空出世。
什么“江家目无尊上”、“一日在江城一日都是土皇帝”甚至连“江家有谋逆之心”这种传言也甚嚣尘上。
江家成了彻头彻尾的焦点,陷入舆论风波中无法脱身,料想江成和不敬太子一案开庭之时,围观的百姓都能把郡守府的门槛踏破。
而除此之外,唯一一个受益者估计就是靠此事大出风头的简寻简公子了。
这位曾经名声不显的敬宣侯府公子,在这投毒案上捉拿凶手有功,据说太子身边一众自国都带出来的高手,在简公子面前都要黯然失色几分。
江城一家茶楼里,高台上的说书人抑扬顿挫地说:“只见简公子长刀一出,杀气凛然,说时迟那时快,刀光剑影飞掠而去,却听身后传来一句‘刀下留人’……”
只听醒木一拍,说书人赔着笑补了一句:“——预知后事如何,窃听下回分解。”
说书人说到高/潮之时戛然而止,将故事卡在最关键的地方,底下顿时一片嘘声,听书的客人一边嘀咕店家不做人,一边骂骂咧咧地付账,顺便预约了明日的位置。
看样子这出简公子巧破投毒案已经成了茶楼里的必备剧目。
没有人注意到,茶楼门口一架不起眼的马车在一段精彩的故事之后,悄悄驶离了原位。
马车行进的速度不快,驾车的男子稳定好车速,向车里的人询问道:“公子,这便是护卫营几日努力的成果了,可还有什么要调整的?”
马车里,宁修云撑着下巴,边上的窗帘拉上去一截,他看着窗外倒退的景象,身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护卫营的确按照他的命令,将江家的丑闻传得人尽皆知,顺便让简寻在江城彻底出了名。
只不过宁修云没想到的是,这帮人添油加醋整出来的话本子,情节那么雷人,尴尬得他想找个地缝转进去。
估计简寻本人这段时间是不敢去茶楼酒馆这类的地方闲逛了。
可强求话本子的质量,就有些为难护卫营这帮大老粗了,据说就这么个破本子还是沈三求了那位抄记档的中书令写出来的。
至少很接地气,符合百姓们对娱乐活动的需求。
宁修云有些违心地称赞道:“这差事办的不错,裴延知道之后,是什么反应?”
驾车的沈三许久不回御前,这次正好把自己最近的收获一股脑地汇报上来。
沈三说:“裴三倒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出来听过一次说书,看着不反感也不赞同,车队里不少人来旁敲侧击地问过裴三是不是和您离心,裴□□驳了。”
沈三说到这里还有些不解,裴延的反应和他想的完全不一样,他本以为裴三几次在太子殿下那里遭了冷眼,对太子殿下的态度势必会寡淡下来。
实际上裴延完全和个没事人一样,表现得还是一副对太子殿下忠心耿耿的样子,让人摸不着头脑。
马车里的宁修云沉思片刻,道:“由他去吧。他若有什么异常举动,你要第一时间回禀。”
“属下明白。”沈三恭敬地问:“公子,接下来我们去哪里?”
“就去……郡守府吧。”宁修云往身后的椅背上一靠,闭目养神。
来了江城这么多天,也是时候该做些正事了。
沈三收到命令立刻调转了马车的方向,向着江城郡守府驶去。
郡守府就位于江城正中心,和各个世家气派的宅邸相比,郡守府就显得十分寒酸了。
宁修云从马车上下来,就见正门和牌匾的朱漆都快掉光了,门口两座石狮子也透出一股子风烛残年,似乎再淋上几场雨就会立刻崩解碎裂。
宁修云穿着一身玄色常服,锦云绣纹,只在腰带上绣了和蟒袍样式相同的暗纹,看着十分低调,唯有脸上的铁面有些引人注目。
但好在郡守府门口十分冷清,矗立于闹市,却好像无声之中有种威严的气场,让百姓就算经过此地也会下意识地屏息收声。
傅如深在江城百姓之间的确风评极好,大部分人都愿意卖傅大人一个薄面。
宁修云盯着牌匾看了一会儿,等到沈三停好马车,这才大步走上前去。
正门前几个守卫见有人靠近,立刻迎了上来,手持兵刃,但刀背向外,态度也十分和善:“公子,若有诉状可击鼓鸣冤,若无要事便不要在郡守府门前徘徊。”
宁修云手里拿着一把折扇,看着的确像哪个风流的富家公子,此时他还未开口说话,身后的沈三上前一步,将手中的腰牌展示给守卫。
腰牌上挂着金穗带着小小的盘龙佩,正面金色的大字——“御”。
此乃天子御令,太子出国都时由嘉兴帝所赐,见此令牌如见圣上亲临。
宁修云如此正式地带着御令来此,是为了按照南巡的规矩查看郡守府。
南巡的目的无外乎便是深入百姓之间、体察民情。按照之前的惯例,宁修云需要巡视江城所有的行政机关,包括郡守府、衙门、驻军营等等。
他这次来得急,并未提前告知傅如深,也是为了探探傅大人的底。
守卫见到令牌瞳孔骤缩,当即便要跪地行礼。
但正门之前人多眼杂,沈三伸手虚扶住守卫。
宁修云道:“不必多礼。带孤去见见傅大人。虽不是有冤案要陈情,傅大人应当还是有时间见孤一面的吧?”
“那是自然。”为首的守卫连连点头,手一挥,让同僚打开了郡守府的大门,自己则亲自带着突然造访的太子向郡守府正堂走去。
郡守府内和正门一样,略显破败,和傅如深这个人一样,年过四十就已经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沧桑之感。
整个郡守府都突出一个表里如一,外面是如何寒酸,里面也是如何家徒四壁,连边上几个兵架上放置的兵甲都少得可怜。
宁修云沿着青石板路向前走,只觉得脚下的石砖都有些不太稳固了,也难为傅如深在这栋宅邸里十年如
一日案牍劳形。
宁修云来时无人通传,进到正堂时傅如深还在伏案查看书卷,上面字迹密密麻麻、深浅不一,应当不是同一时期写完的东西。
并不急促的脚步声惊动了正在工作的人,傅如深一抬头就见太子带着随身侍卫站在了自己的眼前,一瞬间心脏都惊得停了半拍。
他连忙从桌案后走出,在宁修云面前行了个标准的稽首拜礼。
宁修云想着昨日傅如深步步相逼,便也坦然受之,等傅如深拜完才让他起身。
“臣不知殿下今日会来此,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傅如深恭敬道。
宁修云一摆手,说:“免了你那些繁文缛节,孤今日前来,只不过是想看看江城郡守府是什么样子。”
“殿下如今看到了,江城虽然赋税众多,但郡守一职俸禄都有定数,臣有一家老小要养活,在这郡守府上也就没多费心思,左不过是个办公的地方。”他说着从主位的台上走下来,迎着宁修云上前,把那把不知道修补了多少次的椅子让了出来。
宁修云侧眸看他一眼,并未推辞,到主位的椅子上坐下,低头一看,就见桌面上放着的书卷,字字句句都是对江成和的控告。
每一条下面记录着时间和报案之人,时间间隔或长或短,笔迹如一,应该都是傅如深自己写的。
看来傅如深早不是第一次接到关于江成和的诉状了,只是曾经总是因为各种缘由,无法将之问罪。
宁修云翻看了几页,询问道:“傅大人可是觉得这案子棘手?”
傅如深候在堂下,见太子如此问,他犹豫片刻,答道:“若是江成和蔑视皇室一案,不难,证据确凿,按律法走流程便是了。但若是江成和过往的罪行,难办。江成和行事一向是江家小辈里最为缜密的一个,在给自己的罪行扫尾上,很有天赋,微臣努力多年,收效甚微。”
宁修云说:“归根结底,傅大人是对这差事没有自信?”
他看着上面的诉状,底下还标着没能给江成和定罪的原因。
小部分是因为缺少罪证,大部分则是当事人放弃了诉状。
有钱能使鬼推磨,江家更是贯用权钱收买人心,一小箱金属疙瘩,便能比得上如此沉重的一条人命。
傅如深怎会要真的问斩江成和会有多困难,江行松必然会为了保自己长子一名多方斡旋,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从设计将木匠引至太子面前时,他就做好了和江家死磕的准备。
于是他道:“微臣定会竭尽全力。”
宁修云将翻开的书卷合上,随口道:“既然没有自信,那便不急着断案,按照大启律法,既然是和侯爵之家有关的案子,多斟酌些时日也是有的。”
傅如深顿时诧异地抬眸。
太子的意思是希望他将江成和的案子拖延一段时间?
可拖得越久,留给江行松的时间就越多,到时候惩办江成和只会难上加难。
傅如深心中疑窦丛生,似乎是看懂了他的困惑,主位上的太子轻笑一声,站起身,无可无不可地说:“孤也只是给傅大人一些建议,至于到底要如何断案,傅大人还是自己斟酌。”
傅如深:“微臣明白。”
宁修云把玩着折扇,离开那三尺明台,便要向着门外走去。
“傅大人的郡守府孤看过了,中书令会如实在记档中写明,傅大人不必担心。”
“谢殿下。”傅如深抬步恭敬地走在太子身后,准备亲自将人送出郡守府,走到一半他突然想起件事来,便开口道:“微臣还有一事要禀明殿下。”
宁修云脚步一顿:“说。”
“按照江城惯例,几日后会有在城外举行围猎,这事情是江家老侯爷在时牵头,这么多年一直维持了下来,如今江家出了乱子,恐怕无心围猎之事,依照殿下的意思,该如何是好?”傅如深问道。
围猎?
宁修云眯了眯眸子。
围猎这种事放在江城,左不过就是各家的护院、郡守府的守卫,以及驻军营的小将们一起,在彼此面前展现武力的时候。
比起友好地切磋武艺,这更像是一种威慑。
他可早就知道江城的驻军营里都是些什么酒囊饭袋,相必从前的围猎也是各家的护院大放异彩吧?
既然如此,宁修云正好借此机会,谈谈江城各家的底。
宁修云道:“那边交给傅大人操办,随意些便可,孤会带人亲自参加,对驻军营的巡视便也放在那日吧。”
“属下明白。”傅如深应道。
傅如深将太子送出了郡守府,看着那架不起眼的马车缓缓脱离视野,他在郡守府门前伫立片刻,招来身边的侍卫,吩咐道:“去敬宣侯府通传一声,晚些我要前去拜访。”
*
太子这次出门只带了沈三一个,沈统领一听说围猎的事立刻激动不已,想着自己这次总算能活动活动筋骨。
跟在裴三身边这些时日,沈统领都闲得快发霉了,总觉得浑身的骨头都生锈了。
他一边驾车一边问:“公子,这围猎,属下是不是也能跟着玩玩?”
宁修云笑道:“沈七教给你的伪装之法已经学会了?”
沈三顿时表情一跨,嗫嚅道:“属下愚笨……但也学了个七七八八了!再过些时日,一定能出师!”
“孤知道了,倒时候记得避着些人。”宁修云说。
“得嘞!”沈三愉悦地应了一声,坐在座位上嘚瑟地抖起了腿。
但他想着围猎的事,思绪就又飘到了江家人身上,随即便想起沈七添油加醋跟自己说的接风宴上的惊变。
沈三当时为了避嫌不在正堂之中,没亲眼见证事情的始末,只知道傅如深行事无礼,用沈七的话就是“大逆不道”。
沈三于是开口问道:“属下还有一事不明,傅大人如此以下犯上,公子为何还对他如此礼遇。”
“究其根本,傅如深只是想将有罪者绳之以法,孤虽厌恶他的做法,却能理解他的不易,在江城这种地方隐忍生存这么多年,傅如深也算是难得的清官了。”宁修云语气平淡地说着。
“况且,你真的觉得……接风宴的计策,是傅如深一人所谋划?而且只是为了区区一个江成和?他在江城那么多年行事一贯圆滑,偏偏等孤入了江城之后,变得雷厉风行起来……”
沈三疑惑道:“难道不是吗?”
宁修云哼笑一声:“非也。”
沈三正竖起耳朵等着太子殿下给他剖析傅如深的心理状态,结果太子殿下说完这句就没了下文。
沈统领顿时急得抓心挠肝,十分理解茶楼里那些客人对说书人的恼怒。
然而太子殿下不肯开金口,沈三也毫无办法,那就只能——等吧。
让沈三没想到的是,太子殿下一语成谶,傅如深当日在接风宴上所作所为,的确不仅仅是他自己设计的。
入夜,敬宣侯府。
傅如深提着一包花生米,在门房的接引下走进正院。
院子里的石桌前,敬宣侯独自一人坐在那里,脸上的困倦之色难以遮掩,半眯着眼睛,看着随时都能昏睡过去。
深秋的夜里如此寒凉,他裹着一件白色狐裘,须发皆白,看着似乎随时要羽化登仙了。
傅如深脚步停下,隔着一段距离观察着他,若是这人睡过去,他今日还是打道回府得好。
然而敬宣侯已经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尽力睁大了眼睛,看向傅如深:“来了怎么还想走?若非你叫人通传,现在我已经在梦里了。”
傅如深这才走上前来,见敬宣侯面前的石桌上还放着一壶清酒,三个酒杯,皆是白瓷打造,和敬宣侯此时整个人的气质一样泛着冷意和暮气。
他在敬宣侯对面的石凳上坐下,长叹一声:“本不想打扰你,但计划赶不上变化,现在的情况,已经不是我一个人能定夺的了。”
“我听说了。寻儿的事恐怕江城如今人尽皆知。”敬宣侯说话有些气弱,对简寻目前的处境也并不觉得开心。
傅如深点了点头,说:“按照之前说好的计划,我已试探过太子,的确是个可以托付之人,至少比之那位,要有三分锐气。”
敬宣侯不以为然:“谁年少时还没有几分少年意气,
仅凭这一点无法说服我。”
傅如深却不这样觉得,他目光幽深,回想起太子几次的作为,竟让他有些捉摸不透。
他便从头讲起,将接风宴以及今日郡守府时,太子的言谈举止娓娓道来。
敬宣侯原本皱着眉,等傅如深一字一句地说完,他眉头略微舒展,开口道:“他倒是很有勇气,做事也算周全,若能一直如此,将事情一并向太子禀明也未尝不可。”
接风宴投毒,乃是傅如深和敬宣侯合谋,试探太子的计策。
江城之下,世家大族作威作福多年,压着的冤屈太多,仅凭傅如深和敬宣侯两人无力回天,只能借助太子之手。
接风宴上,众目睽睽,若是太子对投毒一事暂且按下,对江家小惩大诫,甚至不予追查,说明这人和其父嘉兴帝是同道中人,未必愿意对江城世家动手。
此为第一关。
若是太子当中追查实情,便会扯出木匠状告江成和一事,太子若在此事上避而不谈,也是其懦弱的表现。
此为第二关。
太子若盛怒之下意图惩处江成和,如何发落也是一个难题。
此为第三关。
敬宣侯精心设计的三道关卡,他要看看,当朝太子宁远,是否有剑斩江城的气魄。
这一计十分凶险,稍有不成很可能就会让傅如深陷入死局,但在了解过后,傅如深还是同意了实行计划。
傅如深长叹一声,说:“这么多年了,总算看到了一点希望。就算傅某人日后因此身死,也算值了。”
敬宣侯沉默片刻,道:“你我二人在简兄墓前发过誓,终有一人要让他沉冤昭雪。”
江家当年冒犯嘉兴帝,也得到了这位帝王的原谅,甚至后来简寻的父亲告了御状,江家的罪责也被嘉兴帝压下,致使一位少年英才郁郁而终。
宁修云不知道的是,原书的剧情只是冰山一角。
简寻父亲当年之事没有那么简单。
简家乃是将门之后,先祖是大启开国皇帝亲封的大将军,彻头彻尾的保皇党,多地征战,为大启开疆拓土,简家儿女世代在疆场拼杀,子嗣凋零,很快就再也没出过将才。
简家会和敬宣侯府这种将门成为世交,也是因为如此。
爵位三代承袭,简家到简寻太祖父时便已经成了一介白衣。
简家世代忠君,是大启皇室的忠实拥趸,即便已是平头百姓,也对君主有着狂热的追求,每一个简家后嗣此生唯一的追求便是功成名就,报君黄金台上意。
简寻的父亲带着这样的希冀前去面见嘉兴帝,却只被斥责心怀不轨,庭前杖责三十,没要了这位柔弱书生的命,却彻底击垮了他的灵魂。
多年的信念一朝崩塌,就像山呼海啸一般将他压垮。
久病床前,郁郁而终。
敬宣侯想到往事,心头涌上一股酸涩,他拿起酒瓶,将三个白瓷杯分别斟满。
傅如深拆开那包花生米,无需碗碟,直接将油纸平铺在桌上,他放的动作极稳,一粒也没有撒出来,好像对这个动作十分熟练。
“去面圣之前,简兄还想着当夜能与我们小聚,左不过是想吹嘘一下自己的功绩。”傅如深摸了摸胡须,打趣道。
敬宣侯闻言也轻笑了几声,长叹道:“往事不堪回首……只是苦了寻儿,独自一人面对这痛苦的抉择。”
简寻那时已经记事,知道父亲为何身死,他自那之后也成了简家族谱中唯一一个异类。
忠诚与反叛两种念头撕扯着简寻的精神,让他一度难以从苦痛中脱离,所以敬宣侯送他去城外习武,希望简寻能专注于其他事情。
当初设计让简寻去到太子御前,敬宣侯还心中惴惴,怕这孩子没个分寸,冲撞了太子,但看如今的情形,简寻应当还没有原形毕露?
而一提到简寻,敬宣侯就想到了简寻如今的处境,他忍不住皱起了眉,那苍白的脸上带着些许的不解。
“短短半个月,可真是世事无常,都说太子宁远如何昏聩无能,却不想一个人的变化竟会如此之快。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优待寻儿,便是让寻儿成为众矢之的,好一个太子……他到底想做什么……”
但旁人早就知道太子伴读、当朝宰相之子裴延已经在太子面前失势,后一个眼看着上位的护卫营统领却又忽然遭到贬斥,导致现今太子近前的红人,似乎只剩下了简寻一个。
但凡是个有些手段的上位者,都不会将自己推到无人可用的地步,太子如今这番行径,实在让人琢磨不透。
而最关键的一点,为什么是简寻?
仅仅是因为护卫营统领帮忙美言的那几句?这难道就足以让太子对简寻如此优待?
太子心腹的位置,说得好听是得道飞升,说得不好听便是众矢之的,是众人眼前的一面靶子。
傅如深对此倒是很乐观:“依我看,寻儿有那个本事,就算被针对也必然能化险为夷,倒是你我,老了,不中用了,连一个小小道观都除不掉。”
敬宣侯一拍桌子,厉声道:“那臭小子年岁见长,翅膀也硬了,做事也不与我商量,留下那么大一个烂摊子!”
“稍安勿躁。若不是寻儿动了手,你我根本拿玄青观毫无办法。”傅如深老神在在地安抚道。
他们二人手中没有多少可用之人,在武力上更是欠缺,虽然能将探子安插道驻军营中,在事后驻军营调查玄青观血案时进去搜索罪证。
但从结果来看,可以说是失败得很彻底。
敬宣侯语气冷冰冰地说:“是要多亏了他,道观里的账册至今没有找到,你要如何取信于太子。”
傅如深闻言尴尬地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视线乱飘:“这,这,车到山前必有路,你别急啊。”
敬宣侯发了一通火气,身上的困意也消了个干净。
他兀自坐在那里平复心情,就见对面那个嘴馋的已经花生米下酒,吃得津津有味了。
酒香将他的馋虫勾了起来。
敬宣侯将属于简寻父亲的那杯酒倾倒在地,拿起了自己那杯。
傅如深顿时吓了一跳,劝道:“你那身子还是别饮酒了,最近如何,可有好转?”
敬宣侯饮了一口烈酒,轻咳几声,畅快道:“毒入肺腑,无药可救。若是能将江城彻底肃清,死而无憾。”
*
临时太子府。
宁修云坐在书房里,手里拿着中书令写完的记档。
这位中书令实在是个能人,能抽空帮沈三编完一个话本子不说,还能在一个下午的时间里就把关于太子巡视郡守府的记档编好了。
虽然他在对嘉兴帝南巡的记档里破口大骂前人的不真诚,但到了自己亲自上阵的时候,胡编乱造也毫不手软。
而且许是觉得不能浪费自己写出来的话本子,简寻也在其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影子。
甚至将“太子亲信”这个词用在了简寻身上,这种称谓怕是简寻自己都说不出口。
但宁修云看得十分满意。
和敬宣侯府那两人揣测的不同,宁修云其实什么也没想,只是觉得,一样还一样。
他不在意裴延的想法,也知道沈三不会对他做的任何决定有所质疑,所以他要用这两个人,给简寻造势。
简寻是太子亲信,日后会屡建奇功,再入南疆战场,拿到战功,封侯拜相,甚至……
宁修云合上手中的书卷,轻叹一声。
他自作主张毁了简寻的康庄大道,自然要还给他一片通天坦途。
宁修云看着桌边的烛火有片刻的出神,恰在此时,沈七脚步匆匆地进了书房。
沈七捧着一个木匣子走至太子桌旁,表情肃然道:“殿下,东西已经取回。”
宁修云今日没留简寻在
书房,便是为了这样东西。
“打开。”
沈七缓缓将木匣子打开。
只见木匣子里面放着一本沾血的账册,书页脏污不堪,被鲜血点染得不成样子,即便血迹早已干涸,仍旧透出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这是那夜傅如深的线人掘地三尺也没能找到的罪证。
这也是一把可以斩向江城世家的利剑,只是如今还没到使用的时候,他要等江家亮出最后的底牌。
宁修云盯着账册上的污血寒声道:“将账册里的人和罪行一一核实,在孤发落之前如有异动,护卫营可将其就地正法。离开江城之前,孤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既是围猎,那这些披着人皮的野兽,也合该算在猎物之中。”
第34章
太子这冰冷的一句话出口之后,书房内外,在场的护卫齐齐单膝跪地:“属下明白,定不辜负殿下所托!”
宁修云点头应了一声,示意沈七务必要把账册收好。
沈七做事一向妥帖,如今沈三不在身侧,宁修云习惯把事情都交给她来做。
沈七得了命令,立刻带着手里的木匣子离开,书房里顿时又安静下来。
宁修云展开一张宣纸,拿起笔正要蘸墨水,才发觉今日简寻被他打发走了,沈七又有任务在身,砚台里干涸一片,无墨可用。
边上的护卫也机灵,上前道:“殿下,属下来吧。”
宁修云摇了摇头,他也不是非要写些什么不可,只是内心情绪波动大的时候,总习惯于做些什么分散注意力。
他正要开口拒绝,书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宁修云疑惑地抬眸。
只听脚步声越响越近,然而比来人更先一步入门的,是一阵翅膀翻飞的声音,带着一阵“咕——咕——”的声音。
宁修云听清楚了,顿时略微睁大了眼睛,随即视野里一团黑影冲了过来。
蓝羽鸽子急速飞来,在即将撞到宁修云身上之前堪堪停下,绕着宁修云飞了几圈,最终落在宁修云肩膀上,一边“咕咕”叫个不停,一边用略尖的鸟喙试图触碰宁修云的颊侧。
这似乎是一种展现亲密的行为。
边上的护卫倒吸一口凉气,唯恐这只突然出现的鸽子干出些大逆不道的事来。
然而只见太子略抬了抬胳膊,鸽子就顺势飞到他的臂弯上,安然踩着太子金尊玉贵的手臂,扭着脖子四处查看,好像在巡视自己的新领地。
宁修云看得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伸手在鸽子身上轻抚了两下,油光水滑,触感甚至比分开之前还好了些,看起来和它同行的人不但没有虐待他,甚至好吃好喝地养着,就差没把这只鸽子供上了。
“小孔雀?”宁修云轻唤了一句,想看看这小家伙出去走了一遭还记不记得自己这个主人。
小孔雀闻声扭头,用一双亮晶晶地豆豆眼看他,脚下得寸进尺地往宁修云臂弯里蹦了几步,看着不仅记着宁修云,还有种久别重逢的依恋感。
“回来了?”宁修云一边摸着小孔雀的羽毛,一边开口问道。
这话自然不是对着小孔雀说的,这鸽子虽然有些灵性,但也到不了能听懂人话的地步。
始作俑者这会儿才姗姗来迟,脚步匆匆地进了书房。
沈五风尘仆仆地在桌前跪下。
他身上穿着一身黑色夜行衣,不仅看着破烂不堪,似乎隐约还散发着一股子酸臭味,头发也不知道是多久没打理了,毛毛躁躁,跟一团杂草似的。他面色泛青,眼下黑眼圈十分严重,应该是许久没有好好休息了。
他抬手作揖行礼,随后答复道:“属下不负殿下所托,带着小孔雀回来了。”
虽说小孔雀在宁修云身边露面的次数寥寥无几,只有当初跟着太子入江城的一部分人知道,但这群人也都是些察言观色的主。
这会儿一见太子殿下的爱宠回来,立刻便有人送了一碟子粟米上来。
宁修云将手臂上的鸽子放下,看着它跳到碟子旁,挑挑拣拣地啄起碟子里的食物来。
“做得不错,就是速度有些太快了,怎得如此情急?”宁修云漫不经心地问道。
沈五脸上表情顿时有些灰败,颇有一种往事不堪回首的沧桑感。
他将去湘城的这一趟行程娓娓道来。
原来沈五从江城出发时就想着快些回来,早点完成任务好回到太子御前。
于是从策马离开江城这一起步开始,他跑马的速度就很快,每经过一个驿站就要换一次马,为了防止累到太子的爱宠,沈五一直将小孔雀安置在他肩膀上,完全不会累到,只偶尔才会跟着他飞一段路。
沈五连自己的干粮带得都不多,却足足给小孔雀装了两大包精米,对这小家伙照顾得不可谓不认真。
然而他的路途只走了三分之一,刚在蓉城落脚歇息了一些时间,再想出发时小孔雀却说什么都不肯走了。
蓝羽鸽子一直盘旋在他头顶上,哪怕用食物诱惑也不肯下来,一边飞一边“咕咕”地叫着,叫声听起来无端有些焦急。
沈五摸不着头脑,但他还没找到好的办法将小孔雀借着带走,这家伙吃了点粟米之后就丢下沈五顺着来时的路往回飞去。
沈五没有办法,便只能策马追着小孔雀又往回走,期间几次靠喂食吸引小孔雀下落,但一将它往远离江城的方向引,这小家伙便不上当了,兀自往回飞,连自己的口粮都不管了。
沈五毫无对策,追在小孔雀的后面,就这么一路回了蓉城。
说完这段令人心里憔悴的精力,沈五深深一拜,道:“属下无能,还请殿下责罚。”
宁修云听得深觉有趣,他盯着桌子上专心吃粟米的鸽子看了几眼,摆了摆手道:“这不怪你,它不肯再飞远许是知道再走远些就找不到回来的路了。”
宁修云沉吟一声,伸手在小孔雀的脑壳上揉了揉,把上面的几搓蓝毛都揉炸了。
小孔雀睁着一双豆豆眼也不挣扎,十分纯真地“咕”了几声。
宁修云笑骂道:“怕不是那天夜里就相中了孤这个饭票?”
若是他没猜错的话,这小家伙应当是简寻那个鸽群里认路能力最差劲的一个了,但它有灵性,知道给自己找个地方吃软饭。
怕不是什么鸽子精变的吧?
宁修云若有所思。
下手位置跪着的沈五见太子殿下并未责怪,不禁松了口气。
回来的路上他怕小孔雀自己飞没影了,几乎没好好休息过。
宁修云看了他一眼,就见这人快跪在那里睡着了。
可怜见的。
“好了,沈五,回去歇着吧。小孔雀孤会暂时交给其他人养着。”宁修云关怀道。
不过在沈五转身欲走之前,宁修云又开口问道:“蓉城……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沈五压着困意回身禀报:“殿下,蓉城四季如春,素有花城之称。”
“孤知道了。”宁修云挥了挥袖子,示意对方快去歇着。
沈五跟丢了魂似的飘出了书房。
宁修云则是看着小孔雀腿上的信匣出神片刻。
原本按照预定的时间,用上小孔雀帮忙传信也需要等个十天半个月,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竟是几日便能成行了。
不过也好。
“沈九,研墨。”宁修云吩咐道。
沈九:“是。”
沈九上前研墨,宁修云自己则是用防身的匕首裁了一小块硬挺些的次等宣纸。
宁修云执笔点墨,在纸上缓缓写下:“马车已经到了蓉城,这里四季花开,数秋海棠开得最美,我与管家家仆协商,会在蓉城小住片刻。一切安好,不必忧心。”
写完这段,宁修云在下方花了一朵小小的秋海棠。
沈九开口问道:“殿下,可要让小孔雀现在就带着信出发?”
宁修云沉吟一声,说:“再等几天,记得带它去城外再放飞。”
宁修云把纸条卷成筒状,放入小孔雀脚边的信匣中。
多亏今日简寻不在临时太子府中,否则沈五带着小孔雀一回来,就会和守在书房的简寻撞上。
宁修云只说给简寻放了假,但不知道这人去了哪里。
左不过是在哪里练武吧?
*
宁修云的猜测完全
正确,简家老宅正院,石桌上放着一盏油灯,简寻正在石桌边挥舞长刀。
这座宅邸是简寻年幼时呆过的地方,后来简家寞落,简寻搬去了敬宣侯府,简家的宅邸无人居住,闲置许久,破败得不行。
一直到简寻学武归来,这才将简家的宅子重新打扫出来。
敬宣侯的病需要静养,简寻自回江城之后很少去敬宣侯府住着,都是回自家的宅子。
唯一有一点不好,这座宅子虽说不大,但也实在不小,毕竟简家当年也算有些家底,可惜如今就只有简寻一个人入住。
空旷得不行,一到夜里那安静的氛围放到一个胆小的人身上,说不定都能生生吓死。
也就简寻每日能跟个没事人一样正常起居。
这一点傅景最有发言权,这会儿他提着灯笼从正门进来,一抬眼就对上简寻挥下的长刀,雪亮的刀刃把傅景的魂儿都快吓飞了。
“噫!”傅景低呼一声,手一松,灯笼整个砸在地上。
简寻这才猛然收刀,好像还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过分的事。
傅景回过神来,顿时骂骂咧咧:“这是你求人的态度吗?简公子如今就算是出名了,也不能对老朋友亮刀吧。”
简寻把长刀放回武器架上,不太走心地说了句:“抱歉,今夜月光太暗,一时间没瞧见你。”
“……我看着这么好骗?”傅景狐疑地说。
别说他手里还提着那么大一个灯笼,就算是他不带灯笼来,以简寻的目力都不可能看不见他。
这人分明对他有些怒气,又不会主动明说。
傅景挠了挠头,不明所以:“我最近惹你不快了?”
“你篡改接风宴名单的事,太子殿下已经知道了。”简寻语气平淡地抛出一道晴天霹雳。
傅景仿佛被钉在原地,失语了好一会儿才声音干涩地说:“既如此,太子殿下为何没有追究。”
“殿下不在意这点小事。”简寻答道。
简寻也不太明白太子当日为何那么宽和,许是因为傅家父子都是江城少有的善人,太子殿下才多了几分宽容之心。
傅景心虚地到处乱飘:“这事我爹都默认了,我还以为会万无一失。”
简寻皱着眉在桌边坐下,叮嘱道:“以后这种事还是不要在做了。”
太子怎么说都是身居高位的皇室中人,能容忍傅景一次,未必就能容忍第二次。
傅景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这次是他理亏,讷讷地应声,神情萎靡地在简寻对面坐下了。
两人相顾无言好一会儿,傅景才开口问:“所以你今日叫我来有什么事?难不成是想听我讲讲那些关于你的话本子?”
简寻眼神凉飕飕地瞥了他一眼,不用说话都能让傅景立马闭上那张什么都敢胡扯的嘴。
他把桌面上的几叠宣纸展开,放到傅景面前,示意他看看,这是他准备日后飞鸽传书送到修云手上的信函。
简公子双手环胸,仔细看还有些紧张,他问:“如何?”
傅景拿起来一看,只见宣纸上简寻用他那还算有风骨的字迹,学着不知道哪个喜欢调情的诗人,写了一堆肉麻至极的话。
翻了两页,还看到两三个错字。
傅景越看越皱眉,欲言又止。
看样子简寻练了那么多年武,肚子里那点墨水早就吐干净了。
简寻道:“有话直说。”
傅景答:“狗屁不通。”
简寻表情未变,但细看眼神似乎有些萎靡。
傅景良心有点痛,但还是真诚劝道:“这东西要送心上人,还是算了。”
简寻语气闷闷的:“那你说该如何?”
傅景抓耳挠腮,挑着自己对情诗的理解给简寻讲了一通,说得简寻眼冒金星。
听完傅景的高见,简寻一拍桌子,扯过一张宣纸奋笔疾书。
傅景伸长脖子一看,只见宣纸上只写了两个字。
“想你。”
很好,很直抒胸臆,很有简寻的风格。
傅景表情迷惑,百思不得其解。
所以今天他是来做什么的?
第35章 (补7.6更新)
宁修云特地嘱托沈五将小孔雀带离江城,往湘城的方向走一段距离,然后再让他把小孔雀放飞出去。
在对待简寻的事情上他总会慎之又慎,小孔雀回来得太早太晚都不好,时间要算好,就连飞的路径和方向宁修云都算了个差不离。
沈五还算是个机灵的,干脆在城外找了个村子住下,权当做来往的驿站了。
他本也想留在太子殿下身边,但任谁都看得出来太子对这鸽子和送鸽子的人有多么看重,便也不急着回去。
可惜一时半刻,宁修云是等不到简寻的回信了。
不过虽然没有回信,看看真人岂不更好。
于是简寻才放了一天的假,第二日便又被太子召了回来,简府花园里的杂草都没来得及除。
简寻刚一入临时太子府,欲将腰间佩的长刀取下上缴,这是临时太子府的规矩,非太子的贴身护卫不得携带兵器。
然而今天却不太一样,守门的护卫将长刀推了回去,笑呵呵地说:“简兄不必卸刀了,太子殿下有吩咐,他在里面等你。”
简寻倒也不推脱,他习武许多年,不带着自己的佩刀总觉得不习惯,之前是无可奈何,现在有了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多谢。”他把刀佩回腰侧,抬步进了太子府。
进门走了一段路,简寻终于发现了些许不对劲的地方。
这临时太子府里,护卫的数量似乎一夜之间少了许多。
虽说门口守着的还和之前是一个数,但内里偶尔巡逻练武的人却几乎见不到踪影。
简寻皱着眉准备前往正堂,却在路过花园时看到太子正坐在石桌边向他招手,身后不远处只跟着两个护卫,惯常在太子身边伺候的沈七居然也不在。
宁修云正在摆弄石桌上的棋盘。
护卫营里人才众多,但大多天赋和心思都只在练武之道上了,宁修云昨晚挨个扒拉,也没找到一个能和自己对弈的人。
南巡车队里的文官倒是不少,君子六艺,自是各个熟识,可惜宁修云不想找这些脑子里弯弯绕绕的人过来。
倒时候针尖麦芒,多种试探,少不了让他劳心劳力,他下棋本就图个清闲解闷,哪有给自己找麻烦的道理。
管茂实倒可以,可惜他给对方派了任务,此刻许是忙得脚不沾地。
简寻来的时间正巧,省得宁修云再自己和自己对弈,好生无趣。
等简寻走至近前,宁修云随手一指对面的石凳,说:“坐。”
“谢殿下。”简寻一撩衣摆,在石凳上坐下了。
坐姿端正笔挺,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哪家学堂开了门,他坐这里正准备听课呢。
态度很不错,就是有点憨。
宁修云只抬眸看了他一眼,嘴角就不自觉地噙了点笑意。
“会下棋吗?”宁修云问。
“只略懂一二。”简寻答。
宁修云于是手一伸,道:“请。”
简寻便将目光投向了石桌上的棋盘。
黑子白子相互厮杀,战况胶着,仿佛黑白两条巨蟒盘踞其上相互撕咬。
这是半局残棋,似乎刚刚下到一半。
但见太子对面方才无人,石凳也是一片冰凉,简寻更倾向于是太子在和自己对弈。
他伸手执黑子,斟酌片刻,方才落子。
宁修云眼前一亮,捻了一颗白子,拿在手中摩挲,并未犹豫太久便将白子落下。
自此二人都没再说话,院中除了细微风声便只剩下棋子落于盘中的脆响。
简寻刚落一子的时候,宁修云还觉得有些兴致,这人选得位置虽不是最致命的,但进
可攻退可守,十分灵活。
然而接下来的发展倒让宁修云有些看不懂了。
简寻的棋艺实在飘忽不定,上一步能让宁修云欣赏有加,下一步就能让宁修云叹一句臭棋篓子。
也不知道是跟谁学得。
宁修云几次抬头看他,都快以为简寻是故意放水,但见对方眉头紧锁,苦苦思索的模样,便知道这人是尽力了。
许是两人秉性迥异,简寻在许多方面又多有欠缺,这时才一并体现在了棋局上。
以棋艺看人心。
宁修云抬手将最后一颗白子落下。
简寻眉目一松,敬佩道:“属下输了。殿下棋艺精湛,属下不敌。”
宁修云叹了一口气,从棋盘上拿下一颗黑子,将之悬在某一位置,指点道:“方才这一子若是落在此处,你还有一战之力。”
简寻在脑中回忆了一下之前的棋路,发现确实如太子殿下所说的一样。
他抬手保拳:“属下受教。”
“重新来过。”宁修云说道。
他招来身后的护卫,让对方将棋子收好,和简寻又开一局。
这次他没有像之前一样沉默,而是边下边聊,状似随意地问:“江城驻军守将韩林如何?”
简寻执棋的手一顿,在粉饰太平和直言不讳之间选择了后者,他道:“不堪为将。”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听得身后两个护卫忍不住咋舌。
都知道简寻在江城驻军营里待过许久,虽说是个文职,实际这人武艺必然比韩林那赌鬼强上不少,说两人是对手都不算错。
这人竟也不怕太子殿下认为他是在排除异己?
宁修云倒是不在意这个,他向来欣赏简寻这点,况且韩林此人确实如简寻所说,刚愎自用、贪财好色、并无大将之风。
“你倒是心直口快。孤看过他的记档,这人从前可是在多个城郡当过守军的,据说曾经也是一员猛将,虽然没去过边关战场,但多次平息匪患。那你便说说,这人如何不堪为将?”宁修云轻笑着问。
简寻道:“殿下,再凶猛的老虎,被引诱着拔了牙齿,也便没有丝毫可怖之处。”
宁修云抬目看他,见这人眉眼眉梢都带了些厌恶,便知道对方的确不喜韩林之流。
“江城守军中,有无可用之人?”宁修云又问。
从前宁修云只从简寻那里听说过,江城守军几乎人人好赌,又因为江家掌握着城里的三处赌场,而被江家稳稳拿捏。
但宁修云现在想知道,江城守军里还有没有诸如简寻、傅景之流,坚守本心的将才。
却见简寻摇了摇头,道:“并无。”
简寻拿着棋子的手忽地攥紧了,他并没有掩饰自己对江城守军的厌恶,深藏在其中的,还有对江家的厌恶。
江家对守军兵卒不遗余力的蚕食渗透,致使守军营里的兵卒变成了如今这般田地。
从简寻入江城守军营的第一天开始,守军营便已是如今这般乱象,教头如老鬼,兵卒如瘟鸡,人人好赌,不良之风成性。
层层盘剥之下,但凡是个心思清正的人,要么被身边的同伴带入泥沼,要么坚持本心过于刚正却被上头的将领无情折断。
这种情况必然不是一朝一夕便能完成的事情,在简寻没有回江城的那些年,守军营就像一个内忧外患并存的堡垒,从第一只蛀虫被带进去开始,便没有修补完好的机会。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现在的江城守军,薄如蝉翼,和一张纸没什么区别,只需要一点点外力,那层遮掩的光鲜外衣便会碎个干干净净。
在这种情况下,哪还有一个可用之人?
宁修云说:“好。孤知道了。”
他看得见简寻脸上不加掩饰的愤怒,在江城的那些时日,也见过守军营是个什么鬼样子,自然不会对简寻的判断有什么质疑。
何况护卫营进江城之时,第一个盘查的便是守军。
说是一盘散沙都抬举,只是一滩烂泥而已。
好在宁修云也没指望真的从一滩烂泥里捞出金子来,要说将才,他面前就有一个呢。
宁修云伸手在棋盘上轻叩两下,盘面上的黑白子随之震动,一直垂落着视线的简寻瞬间便被吸引了注意。
宁修云感慨:“守军营如何,与简卿并无关系,何必为了那些不相干的人动怒。”
简寻沉默片刻,将手里的黑子落下,缓缓道:“怒其不争。为兵为将自然应当保家卫国,可守军营中这些人,所行之事完全背道而驰。”
“你怒的不是守军。”宁修云一手撑着下巴,看着简寻。
便见对方突然抬眸,面露惊异之色。
宁修云乐了:“孤说的不对?你心有怒气,是因为知道守军本不是如此堕落,是有人在背后引导,才致使守军营变成如今这幅样子。”
宁修云听了不少简寻的童年旧事,倒也不是全都白听了。
从简寻对往事的回忆来看,驻军营至少在他小时候,在江行松继承江家爵位之前,还不是这般模样。
那个时候权贵以势压人的情况必然有之,但也不会像如今这般猖獗。
江家老侯爷能在国都混成三朝元老,手段必然有,但大概不会如其子江行松一般下作,甚至胆大妄为,将手伸到了城防驻军之上。
国都和江城相比更是个吃人的地方,可有皇权压着,江家想做得再荒唐也会有个度,皇权是一把悬在上面的尺。
可惜江城这个地方,毗邻边境,距离国都如此之远,江家逐渐势大,便真觉得江家的“江”便是江城的“江”了。
不过其中唯一的古怪便是,江家到底为何这么有底气,敢做出这些事来,仅仅是因为一个爵位?因为难以计数的财富?
宁修云眯了眯眼睛,并不相信。
石桌对面的简寻长吁了一口气,声音略有些嘶哑地说:“原来殿下早便知道……属下多此一举了。”
宁修云用手把玩着一颗白子,问:“那你可知道江家为何不留余力地渗透腐蚀守军队伍吗?”
“属下不知。江城守军是这城里唯一的兵力,毁了守军便是自卸兵甲,任人鱼肉。”简寻一只手落下,从腰间的佩刀边上擦过。
至少在他的角度,他不会将手中的武器放下,哪怕没有武器,一双拳头也是好的。
宁修云道:“守军是这城里唯一的武装力量,守城军不堪一击,世家权贵养着的看家护院可不就是无人可敌了?”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淡,好似完全没有将这和私自屯兵无异的举动放在心上。
简寻仍是不解:“可是守军弱势,也会威胁他们的身家性命,江城向外百里,就是大启边境。一旦有敌人来袭,江城顷刻间就会化作一片火海!”
宁修云听了这话,似笑非笑地说:“你也知道是边疆?”
两人四目相对,简寻从这双平淡的眼中窥探到了什么。
是了,江城向南,掠过几个村镇,一片荒野平原,便是南疆城,在此中间,既无天险,也无屏障。
原不至于如此,可惜江城之外是南疆,是固若金汤宛如铜墙铁壁的南疆军,是有战神之名的当朝五皇子宁楚卿。
只要有南疆军在,南疆便在,江城自然也在。
若有一日边关告急,单凭江城的几千兵力,也根本抵挡不了敌国北上的屠刀。
既然如此,江城守军便微不足道。
“仅仅为一己私欲?”简寻声音冷硬地问。
“人心不足蛇吞象。”宁修云轻叹一声。
宁修云轻轻将手中的白子落下。
一局终了。
第36章 (补7.7更新)
简寻从太子的话中听明白了江家对江城的图谋,只觉得荒谬至极。
仅仅为了江家在江城中能横行霸道,江行松便敢对江城守军下手,还是死手,江城几千兵力已经成了摆设,没有任何用处。
但几息之后,简寻便品出了些许蹊跷。
面前之人可是当朝太子,承天子之命南巡,正如太子之前所言,不会对江城之事坐视不理,既然能将守军营的事盘查得如此清楚,莫非是打算对守军动手了?
太子那句“人心不足蛇吞象”,似乎另有深意。
“殿下可是已有办法解决江城的困境?”简寻起
身行礼,恭敬地问道。
宁修云说:“江城守军早就不成气候,这群人与其放在守军营,不如遣散了更好,省得吃空饷。”
“这……”简寻开口欲言,想说这样做不太妥当。
毕竟一城的外患,不仅仅只有蛮夷部族,还有各处匪患,守军营一旦遣散,难免会有豺狼虎豹闻着味跟来,到时候江城之内那些平头百姓恐怕在劫难逃。
但太子心细如发,许是还有些具体细节没有言明,简寻不便多问。
“孤随口一说。”宁修云勾唇看他,岔开了话题,问:“简卿今日用过朝食了吗?”
简寻一愣,说:“并未。”
简寻的三餐都比较随意,从前在外习武,幕天席地,教导他的师傅为了让他磨练心性,基本都是靠山吃山,能有东西填饱肚子就不错了。
后来回了江城,在敬宣侯府会有下人安排,并不奢华但也足够。到了江城守军营里也有伙头兵,总归不会少他一口吃的。
简寻自己也不挑食,非常好养活,独居简家的时候基本出门买个烧饼就能对付一下。
他今日起得早,在简家的宅子里上下扫撒,得了太子的召令便赶过来了,的确没来得及买块烧饼啃啃。
宁修云闻言点了点头,他伸手招来了身后的护卫:“沈九,准备朝食,一式两份。”
沈九差点喜极而泣,高声应了一句:“是!”
沈三可是和他们所有人都说过,太子殿下经常茶饭不思,饮食上有些艰难,每一个在太子身边当过近卫的人都会被沈统领耳提面命,务必要让太子殿下多用些饭食,以免损伤身体。
今日晨起,太子殿下说没有胃口,便把朝食都给了护卫们,自己一口都没吃,两人急得团团转,但没了沈三和沈七在,其他人又在太子殿下说不上话。
就算说了,太子殿下大概也是不会听的。
没想到简寻一来,峰回路转,太子殿下又愿意用朝食了。
虽然以这个时间点来看,已经不能算是朝食,但至少殿下愿意吃了!
简公子真是个福星。两个可怜的护卫如此想道。
沈九得了太子的命令,风风火火地走了,另一个护卫则和简寻一起收拾了棋盘。
等到朝食取来,两人便在石桌前用餐。
今日的朝食是南瓜粥配水晶饺,并有两份酥饼。
这其实已经是缩减后的量了,宁修云清楚知道自己的食量,便吩咐了底下的人不要铺张浪费,否则以太子的饭食规格,一顿朝食恐怕都够宁修云吃几天了。
食不言寝不语,宁修云本来没什么胃口,叫护卫传膳也只是准备让简寻填饱肚子。
简寻吃相比不得那些经过精心训练的贵族,但也很斯文,半点不像粗犷的习武之人。
宁修云看着看着不自觉地便动筷了。
两个护卫守在身后,大概是因为简寻长相俊朗,太子殿下虽有面具遮着容颜,但气度非凡,一时间两个人同框,只觉得这场景跟副画似的。
不过简公子好倒是很好,就是在太子殿下面前,真诚有余恭敬不足。
要是换他们两个任意一个和太子殿下同桌,怕是要战战兢兢一整天。
但看看简公子这般四平八稳,倒也觉得没什么稀奇的了。
沈九突然福至心灵,朝身边的同伴打了个手势。
为了太子殿下的健康着想,他们要不要每次殿下用餐的时候就把简公子绑来啊?
可惜,碍于简公子武艺高强,又一直守在太子身边,这个计策他们暂时是没有办法实施了。
*
用过朝食宁修云在院子里散了会儿步,随后进了书房,在桌前翻看守军营那边交上来的记档。
按照规矩,宁修云还要去守军营的校场点兵,但马上就是城郊围猎,短时间内这守军营他是去不了了。
他一边翻看账簿,一边问身侧研墨的简寻:“你从前任兵营主簿,这些和军饷有关的账目可曾看过?”
简寻便瞥了一眼那账簿,十分眼熟,这不就是他当初交去郡守府的那份吗?
“看过。但等于没看。”简寻说。
宁修云一挑眉,问:“假的?看来守军营不止那点漏洞,这军饷账簿也经不起查。”
简寻思索片刻,将自己如何授意于傅如深,为何进入驻军营地一事和盘托出。
末了,他有些遗憾地说:“傅大人本意是想让我与傅景拿到兵营主簿那边的真实账册,可惜那几个人都是精明的,没让我们接触到核心账簿,拿到手需要整理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册子。”
宁修云轻笑一声,道:“孤还以为,以你的性子会抓个兵营主簿去审问,问出账簿到底藏在哪里。”
简寻闻言一愣,没想到太子殿下猜得这么准,他说:“傅景说即便抓了兵营主簿也问不出什么来,属下便放弃了。”
——居然还真这么想过。
宁修云有些好笑地说:“你这位好友也是个和那群兵营主簿一样的人精,想来在驻军营中混得比你开吧?”
简寻点了点头:“的确,属下愚笨。”
宁修云不爱听这话,拿起手边的折扇对着简寻的额头轻敲了一下。
“人无完人。”
这一下倒是不疼,简寻只下意识抚了抚被敲到的地方,道:“属下受教。”
宁修云轻笑一声,便继续低头翻看账册,时不时执笔在上面圈画几条。
账簿很多,宁修云一看就看到了傍晚,连午饭都不小心略了过去。
直到他把最后一本账簿合上,边上的沈九才上前询问:“殿下,可要用晚膳?”
“嗯。就放在原来的石桌上了,和朝食一样。”宁修云吩咐道。
沈九顿时懂了,这是还有简公子的一份。
“是。”
宁修云带着简寻来到庭院里,他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叮嘱简寻:“孤做事很容易忘记时间,以后再有这样错过饭点的事,你可以自行去小厨房用饭。”
简寻有些讶异,没想到太子殿下这般体恤下属,但太子殿下都没有用午膳,哪里有他们这些护卫去用的道理,他道:“属下不饿。”
然而话音刚落,简寻的肚子便“咕噜噜”叫了两声。
宁修云“噗嗤”笑出了声,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简卿,日后在孤面前只说实话便可。”
简寻在太子殿下的笑声中红了耳根,唯唯诺诺:“……是。”
简寻的肚子终于在饿扁之前等来的晚饭。
沈九和沈三一样,都有点察言观色在身上,这次准备的饭食明显多了不少。
一是因为,太子殿下一见简寻便胃口大开,好像对方是什么开胃小菜,便希望太子殿下今天能多用些饭食。
二是因为,同是习武之人,食量有多少自然是门儿清,简寻吃的那点朝食在他看来也都跟喂猫似的,料想太子殿下也不会希望简寻饿着。
果然,晚膳一上桌,太子殿下也并没有因为过于铺张而斥责他。
简寻和宁修云一样没用午饭,他身材高大、身上的肌肉也不是摆设,单论自然消耗就比宁修云高了几倍。
这会儿宁修云只是用了些清粥小菜便有了饱腹感,简寻却还在优雅进食。
许是看他吃得太香了,宁修云看着桌子上的几样荤腥都有了点胃口,便慢吞吞地挨个尝了尝。
等简寻吃完了,宁修云才跟着放下筷子,然后成功把自己吃撑了。
等沈九把剩菜碗筷撤走,宁修云心情复杂,他一向不重口服之欲,鲜少有
这样的时候。
吃都吃了,就只能多运动消化一下。
长叹一声,他走到院中的武器架前拿下一柄长剑,拔出来一看,刀刃并不锋利,看着更像摆在架子上装饰用的。
宁修云随手挽了个剑花,还挺像模像样。
用剑他确实没有学过,这都是原身的肌肉记忆,宁修云甫一拿起长剑,手便自己动了起来。
等这个剑花挽完,宁修云忍不住沉默了。
原身都学的些什么古怪的东西?怕不是学来展示给别人看的?
但拿都拿了,岂有放下的道理。
宁修云执剑,放松身心,唤醒那些藏在身体深处的记忆。
他慢吞吞地做了几个剑招,看着十分生涩,但随着不断尝试,动作越发流畅了起来。
简寻就在几步之外守着,宁修云心念一动,向着简寻靠近。
借着最后一式剑招,剑尖直抵简寻咽喉。
太子的剑招不带一丝杀意,连那把长剑都没有饮过血,简寻自然没有一丁点儿惧意,不避不闪,眼见着那剑尖在自己颈间堪堪停住。
他抬眸看向太子,瞳孔却骤然紧缩。
宁修云的发髻挽得松,衣带也没有束紧,在这连翻动作之下,发簪松垮下来,长发飘散,衣袂翻飞。
秋夜里,落叶随着晚风簌簌落下,一身蟒袍的青年执剑,抵着简寻的要害。
简寻颈间微凉,却只觉得映入眼帘的这道身影,竟逐渐与他心里的那人逐渐重合。
似是,分毫不差。
第37章
一时间,两人相顾无言,四周只余下落叶沙沙的声响。
夜幕昏暗,落叶纷飞,宁修云错过了简寻眼中一晃而过的惊惶。
宁修云率先收了剑,长剑入鞘,他问:“怎么不躲?”
简寻抱拳行礼,借着这个动作,他将眼底的惊异迅速收敛。
不可能。
他的修云如今已在前往湘城的路上,他区区一介醉风楼的清倌,怎么会和太子这样的人物扯上关系。
定是他看错了。两人只是身形上有些相似罢了。
简寻早就听沈七说过,太子殿下口腹之欲太轻,以至于身量比寻常男子更加纤细,虽然于身体无碍,但已经让护卫营操碎了心。
沈七还叮嘱过他,若是太子殿下要他同桌用餐,那便应下,有人陪着太子殿下会用得多些。
是以简寻在太子殿下吩咐的时候才没有觉得惊讶也没有推脱。
只是身形相似而已。
没有其他可能。
借着发散的思维,简寻将先前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彻底压下,面上恭敬地回答:“殿下剑势之中并无杀意。”
“缘是如此。”宁修云了然道。
宁修云晃了晃手里的长剑,心说,也是,简寻可是这方面的行家,总归不会连他是不是真的想下死手都不知道。
他走到石桌旁,简寻便也跟了过来。
宁修云把手里的长剑往边上的石桌上一放,一撩衣摆,侧身在石凳上坐下。
“简卿武艺高强,既然有这大才,为何没有去南疆?”宁修云单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抚摸着剑鞘,轻声问道。
这是他一直想向简寻询问的,为何这人没有同原书中那般直接去南疆战场,而是留在江城,在傅如深的安排下来到太子麾下。
在大启,像简寻这种不走文举、武举的人,想要出人头地,唯有军功一条路,两人在分别时,他本以为事情会这样发展。
宁修云抬眼看他,不想放过这人的任何一个表情变化。
简寻面色一肃,道:“本是想去南疆,临行前听闻殿下亲临,傅大人同我说了举荐一事,便觉得能在殿下手下当差更好。”
更好?
宁修云觉得这不算简寻的真心话,这人要么是被傅如深诓骗了,要么就是有所求。
不过简寻因其父与皇室素有旧冤,不管是去太子麾下,还是去由五皇子宁楚卿把控的南疆,都是皇室中人,简寻必须两者择其一。
果然还应该是傅如深从中作梗。
宁修云轻笑一声,又问:“若是当日我没有选你,你便会去南疆?”
简寻不觉得这是不能说的事,按照他多日的观察,太子殿下并非心胸狭隘之人,必然不会因为他曾有入五皇子麾下的想法便发怒。
于是他坦然道:“正是。”
宁修云叹了口气,感慨道:“孤这种人,上有两位皇兄,却只有孤凭借嫡出的身份占得太子之位,文不成武不就,天下人都说孤是庸才,哪里有值得追随的地方。”
这话倒不是宁修云胡说的,而是原主所面临的真实现状。
原身宁远是大启朝嘉兴帝的七皇子,上面还有两位庶出的哥哥,三皇子宁炎狰,五皇子宁楚卿,其余几位兄长皆早亡,甚至于宁远都是嘉兴帝的老来子,跟最近的五皇子也足足差了八岁有余。
嘉兴帝膝下子嗣不丰,但也绝不算少。
三皇子宁炎狰素有才学,被嘉兴帝派去掌管礼部,负有盛名。
至于五皇子宁楚卿,这人更是少时起就跟着外祖远赴边疆,自小在南疆长大,之后顺理成章拿下了南疆兵权。
此二人一文一武,各有优势,但对比一下什么差事都要依靠裴延这个心腹,没有任何优点的宁远,看起来这两人更适合继承大统。
朝臣如此认为,百姓如此认为,唯有嘉兴帝一人好似猪油蒙了心,自立了太子之后便无废弃的打算。
就好像等着他这个平庸的儿子,会想一块原石一样被打磨成熠熠生辉的珠宝。
嘉兴帝大概没有想到,他期待的原石内里被调包了,即便是一层接一层的伪装,也遮不住自内而外的华彩。
宁修云也有想过,若是原身没有死在那场大病中,之后还会不会有翻身之日。
——大概不会,毕竟顽石放得再久终归也只是顽石,就如同原书的结局一般。
宁修云说这话明晃晃的自贬,听得身后两个护卫都跟着连连皱眉。
简寻闻言也摇了摇头,说:“属下有眼睛,会自己去看,殿下宽仁待下,心细如发,爱民如子,和传言中并不相同。”
平心而论,太子身上很少见那种掌权者惯有的目下无尘。
只有在接风宴上,与傅如深对峙之时,才显露出渊渟岳峙、深不可测之感。
简寻于大启皇室没有半分好感,但若是太子这种人,倒也愿意并不反感。
宁修云轻笑了声,道:“今晚也没给你蜜饯啊?”
简寻愣了愣,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太子是在夸他嘴甜。
“属下是在说实话。”
宁修云嘴角噙着笑意,说:“孤知道了。今日你便先回去歇吧,沈七马上会回来。”
“属下明白。”简寻附身拜别。
两人在夜色下的庭院中分开。
宁修云目送简寻的身影消失在庭院中,他嘴角缓慢拉直,一丝笑意也无。
宁修云自石凳起身,冷声问:“沈七传过信了吗?”
身后的沈九上前一步,应声道:“殿下,约莫今夜子时,消息便会传回。”
*
简寻离了正院,便向自己前几日住宿的东院走去。
东院里以往就没什么人,加之太子今日好像派了不少护卫出去,这会儿就显得更加安静寂寥了。
周遭一旦寂静下来,人就愿意胡思乱想。
那被太子剑指咽喉时的场景又浮现在了眼前,简寻心乱如麻。
他非常想现在不顾一切地追出江城,去看看修云是否平安。
简寻觉得自己荒谬的想法都是来自对修云的思念。
十几天不见了,他的信纸都写了好多张,却一直没等来小孔雀。
哪怕他知道,江城至湘城路途遥远,修云又是乘坐马车,不可能那么快到达目的地。
理智在如此劝说他,但感性不会,只会让简寻糟糕的心情愈演愈烈。
索性今夜大概是没办法入眠,简寻便在院中练起了拳法。
他试图挥散脑海中那两道不断重合的身影。
一直到大汗淋漓,简寻席地而坐,脑海里那点念想仍然挥之不去,甚至逐渐凝实。
太子宁远因国师预言从不以真容示人,简寻也从来没见过太子的真容。
可但看下半张脸,太子和修云也并无相似之处,简寻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
这般不切实际的念头。
他抬手砸了自己一拳。
这一拳下手不轻,整个颊侧都瞬间肿了起来。
他感受着脸上的疼痛,神情复杂。
恰在此时,耳边传来细微的破空声。
简寻抬头一看,就见一只蓝羽鸽子如还巢一般飞速向他扑来。
——是小孔雀!
简寻眼前一亮。
他一抬手,小孔雀便立在了他的手臂上,“咕咕”叫了两声。
简寻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从小孔雀爪子边的信匣上取出了信纸。
待他看清了里面写了什么,顿时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马车已经到了蓉城,这里四季花开,数秋海棠开得最美,我与管家家仆协商,会在蓉城小住片刻。一切安好,不必忧心。】
简寻自然认识修云的字迹,铁画银钩,和太子那种豪迈之感截然不同。
他用手摩挲着信纸,只觉得心中一片暖意。
简寻从怀里取出一张写好的绢纸,塞到小孔雀的信匣中。
上面只写了“想你”两个字,为了确保随时能收到小孔雀,他把这东西一直带在身上。
小孔雀似乎察觉到他放好了信,振翅欲要飞走,却被简寻一把摁住了。
“咕咕?”
简寻面色严肃,他有些后悔了,第一次与修云飞鸽传书,怎么能只写这么简陋的语句。
他须得好好斟酌才是。
于是丢下笔墨许多年的简公子,又开始在院子里奋笔疾书。
*
子时一刻,临时太子府书房。
沈七带着几位护卫疾步进了门,在桌前单膝跪地,语气沉稳:“殿下,幸不辱命,事情已经办妥了。”
宁修云并未应答,他目光幽深地看着桌面上的一份公文。
只见上面写着:【韩林,祖籍蓉城繁芜县,江城驻军守将,欺行霸市,收受贿款、主导贪墨……于玄青观一案中亲手杀死十一人,手段残忍血腥,三人被分尸……十恶不赦,其罪当诛。】
这是一份写着韩林罪状的公文,除却玄青观账册上记载的血案,还有不少护卫营挖出来的陈年旧事,最终由管茂实整合,留作记档。
“其他的呢?已经准备好了吗?”宁修云冷声问。
沈七道:“管大人正在一一核对,很快便能整理完毕,殿下放心。”
与此同时的韩府,小厮在院子里煮着汤药,身后的屋子里灯光大亮,他的身形映在地上倒出一片影子。
他一边挥着手里的蒲扇,看着袅袅青烟逐渐升起,一边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这到底是什么怪药,非得熬上一天一宿。”小厮嘀嘀咕咕打着瞌睡,然而一直等了许久,身后屋子里本该熄灭的油灯却一直点着。
他心觉奇怪,便起身准备替主子把油灯熄了。
然而一推门,鼻尖却有一股血腥味传来。
小厮脚下猛地一顿,颤颤巍巍地抬头。
只见屋内墙上,一个男人被几把短刀刺穿四肢和头颅,硬生生宛如挂饰一般被钉在了那里,鲜血顺着墙壁往下流,低落在地,发出“滴答”的响声。
“杀人了——”
次日一早,一条消息迅速传遍大街小巷,如同一道惊雷顿时将江城彻底从沉睡中唤醒。
江城驻军守将韩林,于昨日子时在家中被杀。
第38章
白日里的敬宣侯府向来大门紧闭,谢绝一切叨扰,然而今天门房破天荒地给一位客人开了门。
傅如深脚步匆匆地走近敬宣侯府,心神剧震,自半刻钟之前听说了韩林的死讯之后,他再也没办法安然坐在郡守府里批复公文。
敬宣侯身中奇毒,十几年如一日地被病痛纠缠,若非万不得已,傅如深不愿他太过劳心劳力。
但今日不同。
江城守将韩林死了。
韩林竟然死了。
傅如深急得差点把自己的山羊胡薅秃。
他在侍从的引导下进了正院,却见敬宣侯的房门紧闭,显然是没到清醒的时候。
无法,只能等了。
现在叫他回去批复公文,他也没那个心情。
傅如深背着手在院中走来走去,唉声叹气,百思不得其解。
韩林能做一城守将,自然也是有些能力的,这人在武艺上小有所成,调兵遣将上也算略通。
虽说韩林有七八年没上战场拼杀过,但至少一身武艺还在,即便生疏也不容小觑。
谁能在深夜潜入韩林家中,无声无息地要了他的命?
傅如深脑中闪过几个身影。
韩林手掌江城兵权,背靠江家,的确势大,可江城并不只有江家。
韩林的两个副将依靠的就是江城其他世家,若说这些人想取而代之,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毕竟如今太子就在江城,只要能在太子面前露了脸,这位殿下往国都去一封调任书,一城守将的位子岂不是唾手可得。
傅如深越想越觉得是这个理,但他也发现了另一件棘手的事。
他会如此想是因为确信自己没能力、也确实没做这件事。
但江家会这么想吗?毕竟明面上除了两位副将,他的学生简寻得到太子青睐,也是守将之位的有力竞争者。
再者,江成和如今还在牢狱之中,傅如深正磨刀霍霍,在这种情况下,江家把这笔债记到他头上的可能性更大。
“唉!”傅如深长叹一声,视线频频落向敬宣侯的房门。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他如今连个能商量事的人都没有。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唉声叹气进了敬宣侯的梦中打扰,约莫一刻钟的时间,房门自己打开了。
敬宣侯面色苍白,困意难掩,头发散乱未梳,只着一件里衣便推开了门,阳光一瞬间倾泻到身上,他下意识向后退了一小步,被晃了眼睛。
傅如深却眼前一亮,疾步上前:“出事了。”
“猜到了。”敬宣侯拢了拢衣服,道:“你那叹气声都快震天响了。”
傅如深:“……”
倒也不必这么说他,只是对方入睡一向浅眠罢了。
敬宣侯轻咳了几声,眼神清明了些,问:“什么事?”
“韩林死了。”傅如深表情凝重地说:“就在昨夜子时,死在家中,凶手还没有抓到。”
敬宣侯闻言眉梢一动,似乎有些惊讶,沉吟一声,他又问:“近日以来,陈、茂两家可有异动?”
两人想得一样,江城内有倾向动手的,无外乎都拉拢了副将的两大世家。
“若是有,事情就不那么棘手了。”傅如深遗憾地摇了摇头,反问道:“你觉得是谁在这个时候出手?陈家势力更大,忍了这么多年,想要借此机会下手也是有可能的。”
“天真。”敬宣侯冷嗤一声,道:“你当那两家都是傻子?区区一个江成和,对江家来说不过掉了几根汗毛,根本无法撼动分毫,这个时候和江家对上,不怕江行松反手把陈家灭了?”
“我原也是这样想的,可这样一来,有嫌疑的就只剩你我了。”傅如深说道。
然而这话刚说完,他狐疑的视线又落到了敬宣侯身上,问:“莫非真是你……”
敬宣侯嘴角缓慢拉直,看傅如深的眼神好像在看傻子。
他手里有没有可用之人傅如深还能不知道?
“想悄无声息地了结韩林不是件容易事。”敬宣侯目光幽深地说:“还有一个人……”
傅如深做出了洗耳恭听的姿势,想知道这个动手的人究竟是谁。
而恰在此时,侯府侍从领着另一个人走进了院中——是郡守府的护卫。
护卫拿
着一卷公文,神情焦急地走近,将之递给了傅如深。
护卫说:“大人,这是您走后突然出现在主桌上的,属下看护不利,还请大人恕罪。”
傅如深骤然一惊,这不就说明也有人无声无息地潜入了郡守府?
他心中思绪杂乱,面上仍稳如老狗,接过公文,摆了摆手:“无碍,你先回去吧。”
“是。”护卫抱拳行礼,又跟着侍从离开了。
傅如深摩挲着手里的公文,质感和郡守府里的有些差别。
郡守府穷得快揭不开锅,公文用的绢布和宣纸都是最下等的,但他手里的这份,质感要好上不少。
等护卫和侍从都看不见踪影,院中只留下他们两人,傅如深又问:“你说还有一个可能动手的人,是谁?”
敬宣侯却没有答话,目光放在了他手中的公文上,但从外表看,倒和郡守府里的没什么差别。
他说:“先打开看看。”
傅如深点了点头,展开了手里公文,看清楚上面的内容,表情微变。
【韩林,祖籍蓉城繁芜县,江城驻军守将,欺行霸市,收受贿款、主导贪墨、杀人放火……十恶不赦,其罪当诛。】
——这是一份写满韩林罪状的文书。
傅如深喉头哽住,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手中的公文重若千钧。
他将公文递给敬宣侯:“你看。”
敬宣侯接过公文,公文入手的第一瞬间便露出了了然的表情,他低喃道:“果然如此。”
他只扫了一眼公文上的内容,便抬眸看向傅如深:“你不是想知道还有谁吗?在今天的江城,能派出武艺远超韩林的人执行暗杀,能暗中收集到韩林的罪状,并且又敢毫无顾忌地下手……”
两人四目相对,傅如深顿时震惊:“太……!”
后一个“子”字被他生生咽了回去,以防隔墙有耳。
小心驶得万年船,傅如深一向如此。
但他没有想到,对韩林动手的人居然是太子。
转瞬傅如深便眉头紧锁,道:“他没有理由这样做。”
敬宣侯将手中的公文收拢起来,说:“你也能分辨得出,这公文和郡守府里惯用的并不一样,的确是那人会用的规格。”
“这……”傅如深顿时无言以对。
敬宣侯道:“我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但我知道你现在该做什么。”
傅如深问:“什么?”
敬宣侯说:“担下这件事,为他遮掩一二。玄青观的账册没有拿到,这可能是我们取信太子的唯一机会。”
敬宣侯目光悠悠。
太子手下的护卫能来无影去无踪,怎么可能拿不到一个空白的郡守府公文簿来作假,不过是有意为之,好让他们发现罢了。
所以有一句话他没有明说。
这是太子给他们的机会。
*
当日晚间,临时太子府。
守将韩林被杀,郡守傅如深呈上一份写满韩林罪状的公文,声称韩林必然是被仇家所杀。
以江行松为代表的江家派系官员却认为是傅如深先斩后奏,暗中对韩林动手。
宁修云坐在主位上,垂眸看着底下的官员们你一言我一语,吵作一团。
傅如深不动如山:“此公文上已经写明韩林罪状,人证物证皆有,无可辩驳。”
江行松气急败坏:“韩将军昨日刚刚被害,傅大人今日便能拿出罪状,焉知这事情不是你一手促成?”
傅如深反唇相讥:“侯爷不要忘了,郡守府那些个护卫甚至没入过行伍,哪有韩将军那般武艺高强。侯爷当初说了,郡守府这种文职多的地方,哪需要那么多粗人进出。”
江行松一时气急,脱口而出:“你郡守府没有,可你那学生简寻可是会武的!”
“简寻”这个名字一出,主位上原本看戏的太子忽地动了。
他拿起手边的公文,重重往桌面上一拍。
“啪”的一声响,顿时让闹哄哄宛如菜市口的正堂安静了下来。
太子抬了抬袖口,似笑非笑:“侯爷的意思是,孤的近身护卫杀了韩将军?”
江行松暗道一声不好,这简寻何时已经成了太子的近身护卫,他这般说岂不是暗讽太子谋害一城守将?
他冷汗如豆,跪地行礼:“殿下恕罪,微臣口不择言,实在是为韩将军痛惜。傅大人分明心里有鬼才……”
太子又一拍桌面,冷声道:“够了。既然知道不该说,那便别说了。真以为孤不知道你们打得什么心思吗?”
那如寒刀般的视线落在底下的官员身上。
“公文罪状属实,韩林罪有应得,此事是否属实?”太子问。
底下的官员面面相觑,最终一同俯首,异口同声:“是,殿下英明。”
宁修云用手轻叩了几下桌面,问:“傅大人,按照大启规制,一城守将身死,接替者如何选拔?”
此话一出,隐晦的视线都集中到了傅如深身上。
这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复杂些的正常流程是回禀到国都要耗费不少时间,再经户部、内阁、最终确定人选,可能是他城调任,也可能是原本的副将升迁。
要想简单些,如今太子便在江城,守将位子空悬,太子大可点个人上去代理,等到走流程时国都自然不会抚了太子的面子,这代理便和正统无异。
全看担着差事的人想怎么操作。
然而傅如深脊背挺直,眼观鼻鼻观心,对周遭不为所动好似全无私心:“将守将之位空缺一事上禀国都,便由国都定夺。”
“很好。此事便交予傅大人去办,其余一切照旧。”宁修云说道。
太子将手中的公文往地上一扔,起身便走,只留下冷然的一句:“诸位大人今日都不太清醒,那便留在这里醒神,什么时候清醒了什么时候再回去。”
宁修云出了正堂,只觉得太阳穴一阵一阵地发疼,这群官员吵起来和几十只鸭子一起“嘎嘎”叫没什么区别。
他按了按太阳穴,脚下向东院走去。
简寻今日不在太子府,他派对方去对接了围猎事宜,东院一个人也没有。
不过人没有,却有只鸽子在。
宁修云一进东院,那只昨晚被简寻放飞的蓝羽鸽子便从房檐边飞了过来。
沈五说小孔雀昨夜一直没走,出了太子府装模作样飞了几圈就又回来了。
这小家伙似乎也知道自己的另一个主人就在府中,于是说什么也不肯飞远些,偷懒的一把好手。
若非如此宁修云今日也不会把简寻支开。
“咕咕。”小孔雀落在宁修云手臂上,用一双豆豆眼盯着他瞧。
“真滑头……”宁修云按了按小孔雀的脑袋以示惩罚,伸手把信匣里的绢纸拿了出来。
皱皱巴巴的一张纸条,上面却只写了两个字。
“我也想你。”
宁修云盯着这四个字看了片刻,不自觉地弯了唇。
嗯,这还有个更滑头的。
第39章 (补7.8更新)
宁修云伸手跟身后的护卫要了一包粟米,一边打量着绢纸上的字迹,一边给小孔雀喂食。
这张绢纸皱皱巴巴,像是多少次被人展开又折叠,如此反复。
就连纸上的四个字都深浅不一,前两个明显是后填上去的。
宁修云心念一动,走到简寻的卧房门口,伸手欲要推门。
他猜这人昨晚必然是纠结了许久才最终还是选了这张,宁修云还想看看其他的。
但推门的前一刻,他又陡然停住了。
言语有时十分匮乏,再华美的字句也比不上一句“我也想你”。
算了。
比起看那些废弃的绢纸,他现在更想见见简寻本人。
正打算问问身后的护卫简寻什么时候回来,便见沈七脚步匆匆地进了东院。
沈七面上带着几分愤懑,似乎是气急了,她说:“殿下,江行松
以要准备明日的围猎为由,已经离开太子府了。”
沈七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国都那种地方达官显贵多如牛毛,却没有一个像江行松这般目无尊卑,真当自己是这江城的土皇帝不成?
若非太子殿下提前叮嘱,沈七差点让人将江行松就地正法。
宁修云闻言却并未恼火,他摸了摸小孔雀的羽毛,问:“围猎已经定在明日了?”
沈七这才反应过来,她本是想回来告诉太子殿下这一消息的,结果一进正堂就见江行松对自己的同僚颐指气使。
一时火气上头,差点把正经事给忘了。
沈七定了定神,道:“是。时间有些紧,简公子今日恐怕都要在那里盯着了。”
宁修云手一搓,不小心搓掉了小孔雀的一根羽毛。
蓝羽鸽子茫然地抬着豆豆眼,觉得身上好像有些泛凉,振翅从宁修云臂弯飞了出去。
宁修云把粟米随手丢给身后的护卫,道:“孤知道了。”
话音冷淡平静,沈七却觉得脊背泛凉。
她察言观色,劝慰道:“这也是件好事,准备围猎事宜的基本都是驻军营的人,简公子替殿下盯着,也算提前在驻军营积累威望。”
宁修云语气莫名:“他又不入驻军营,要这威望有何用。”
驻军营那一整个烂摊子,将来还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接着,反正不会是简寻。
沈七顿时怔愣片刻,没想到太子会如此说。
接下解决韩林的任务时,沈七本以为太子提前做掉韩林,便是为了给简寻腾位子。
毕竟比起他们这些一生要跟随在太子殿下身边,生死由太子掌控的护卫来说,没有留在江城做什么守将的可能。
但简寻就不一样了,江城本地人,有傅如深这位长辈在上边撑着,自己又做过驻军营的兵营主簿,看着就是守将之位的好人选。
岂料太子殿下居然不是这么想的。
沈七暗道一声不好,嘴上告罪:“是属下多想了。”
“记得让沈五先把小孔雀带走。”宁修云叮嘱道。
他还没想好回信要写些什么,但小孔雀不能一直留在太子府,很容易被简寻发现。
沈七:“属下明白。”
宁修云点了点头,回身看了眼紧闭的房门。
想看。
但还是给他的简郎留点私人空间吧。
他压下心里的好奇,转身离开了。
*
宁修云这天一直到晚上休息都没见到简寻的影子。
听沈七的回禀,对方做事认真,什么都要亲自盯着,这才一直忙活,没有个空闲的时候。
宁修云拿这个实心眼的家伙实在没办法,等不到人他便睡下了。
第二日晨起之后,便到了围猎的日子。
围猎一般都是在城郊的山里划个圈子,在这个固定的范围内打猎,也有比较射猎骑术的意思。江城的这个习俗就纯粹是给各个世家互相攀比提供机会。
江城城郊一直有这样一片猎场,江家划的地盘,从前每年秋季都要举行围猎,以江城守军为首,世家的护院为辅。
至于郡守府,纯粹是来凑数的,人才凋零,不提也罢。
从前围猎主持大局的便是守将韩林,如今虽然韩林已死,但有太子参与,也算井井有条。
傅如深昨日便已将写有韩林罪状的公文公布出去,守将莫名身死,江城只人心惶惶了半天,便被傅如深安抚了下去。
可见傅如深在诸如围猎这种偏向武力的事情上显得唯唯诺诺,实际对江城的民心拿捏得十分稳当。
“殿下,马车已在门前等候了。”沈七恭敬道。
宁修云应了一声,在铜镜前整理了一下衣衫。
他今日随意穿了一套靛青色的长衫,绣纹十分低调地只盘踞在领口、腰带、衣摆三处,看着非常低调。发髻仍然是原本的样子,再把桌面上的铁面戴上,这每日的伪装才算完整。
宁修云猜测原身也是会骑射的,但他自己不打算参与狩猎,沈七准备的那身骑装被他推拒了。
狩猎这种挥洒汗水的事还是交给那些武将去做吧。
宁修云问:“南巡车队里参与围猎的官员是哪些?”
沈七回想片刻,道:“除了实在身子不适的,基本都来了。”
车队里文官武将五五分,会武的整日待在驿馆,显得都快长毛了,这会儿有机会试试身手当然不会错过机会。
至于那些文官,他们是陪同太子南巡,哪有太子出城围猎他们龟缩城里的道理。
宁修云带着沈七出了临时太子府,一出正门,便看到了守在马车边上的简寻。
简寻一身玄色骑装,和寻常的骑射装束相比更为轻便,束着马尾,额前碎发微乱,破天荒配了一道同色系、仙鹤绣纹的抹额,似乎与骑装是成套相配的,看着让人眼前一亮。
这人昨晚不知道忙到何时,此时仍然神采奕奕,面上完全没有一丝疲惫。
宁修云一挑眉,觉得自己似乎没见过简寻疲累的样子,大多数时间这人都很有精神,不知道是不是习武之人一贯如此,他问:“都安排妥当了?”
简寻昨日跟着驻军营的两个副将,将围猎需要的车马、摆设、杂七杂八的用具都清点了一遍
此时神色轻松地一抱拳,答道:“是,殿下放心。”
宁修云点头应了,侧头一望,身后的小型马车一溜两行一直排到街角。
看着还挺壮观。
他抬脚上了马车,沈三还没有官复原职,便由沈九驾马,沈七跟在身边伺候。
“走吧。”宁修云吩咐道。
沈九:“是。”
沈九一挥马鞭,马车随之起步,简寻策马跟在马车边,宁修云透过车窗留下的缝隙,一眼便能看到简寻。
似乎是因为骑装的关系,腰间的衣带束得比寻常时候更紧,是片好风光。
宁修云见过的美人太多了,简寻绝对是其中翘楚。
他盯得正得趣,就见听简寻身后传来清润的一句:“劳烦简公子让一步,我有事与殿下说。”
简寻对他人的视线十分敏感,起步便注意到太子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身为护卫又不好直言,此时有了机会,立刻忙不迭扯了下缰绳,整个人撤到了后方,只留下一道玄色的衣摆。
紧接着穿着一身青色骑装的裴延来到了车窗边,嘴角还噙着不怀好意的笑。
宁修云:“……”
怎么哪都有你?
第40章
裴延每次都出现得非常“及时”,让人觉得对方十分不会看眼色,但要沈七来说,她觉得这人是故意的。
沈七看得真切,窗口的人换成裴延的那一刻开始,太子殿下立刻挪开了视线,好像看见了什么伤眼的东西。
宁修云单手扶额,问:“何事?”
裴延淡笑着,只差没直说自己是故意的了,“殿下可知道江城守将韩林的死讯?”
裴延完全没有搅了别人好兴致的自觉,他单手扯着缰绳,熟练地控制着速度,让自己能一直挡着窗口的位置。
宁修云不由得瞥了他的手一眼。
手指上有几处老茧,看着应该就是长久策马留下来的。
这位裴公子并非他自己口中那般,是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柔弱书生,至少在骑术上从未松懈过。
“知道。孤已让傅大人草拟奏折,回禀国都。想来户部自会选好接任的人选。”宁修云语气平淡地说。
他看起来完全不在乎韩林是怎么死的,也不在乎谁来接任这守将一职。
裴延眉毛一挑,这倒是和他预想中的有些出入。
裴延沉吟一声,道:“何必如此麻烦,殿下随意指个人便是,也免得江城守军长时间群龙无首,易生祸患,殿下也该为江城百姓考虑。”
宁修云往
椅背上一靠,知道裴延在试探他。
裴延根本不相信韩林之死是傅如深派哪个“义士”动得手,一旦宁修云表现出对守将之位的在意,就表明此事确实与他有关。
宁修云忽然勾唇,心说事情的真假还是让裴延自己去猜吧。
于是马车里的人沉默片刻,突然饶有兴致地出声:“哦?裴卿所言甚是。”
裴延顿时皱眉,许是最近被太子否定过太多次了,突然听到一声赞同,他还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孤会好好考虑的。”
裴延脊背寒意突生,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事实证明他的预感很准,当日围猎正式开始之前,太子坐在主位上,一句话便掀起惊涛骇浪。
“今日裴卿说,江城守将之位不能空悬太久,希望孤择一人暂理主将事宜。”
宁修云俯视着底下的将士们,众人神色各异。
江城守军原本的两位副将眼前一亮,脖子都努力向前伸,期盼着太子殿下能将审视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被韩林压迫那么多年,一朝有了翻身的机会,怎么可能不激动,甚至对裴延投去的感激的目光。
前日里太子殿下明明没有选人的意思,定是听了裴公子的规劝,说是他们的伯乐
然而从国都跟随南巡队伍出来的几位武将就明显有退让之意,期盼着太子不要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
他们虽然军职不高,但好歹也是在国都任职,江城这个地方毗邻边境,就算赋税丰厚,也比不上国都安逸。
况且他们还有家小在国都,若是被太子点到江城做官,岂不是明升暗贬,是件彻头彻尾的糟心事。
思及此,几个没什么心眼的武将看向裴延时难免多了些抱怨。
裴延脸都笑僵了,若是知道太子会借力打力,他决计不会在马车边上试探那么一句。
江城的这些庸才他不在意,但裴延出身文官队伍,本就和这些武将关系不太亲厚,有了这一遭,这些人难免对他心怀芥蒂。
太子这是一石二鸟的好计策。
他到底棋差一着。
裴延就坐在下手的第一个位置,他在心中轻叹一声,拿起桌上的酒杯,对着太子遥遥一敬,算是主动承认了这件事。
宁修云对裴延难得的识趣很满意,他一撩衣袍,道:“孤对几位将军都不熟悉,孤会考虑七天时间,希望各位将军好好表现。”
这下底下的武将连带着养了不少护院的世家家主都跟着抱拳行礼:“是!殿下英明!”
唯有裴延把玩着手里空了的酒杯,若有所思,转而看向武将们的视线多了些许脸面。
太子既不说考虑什么,也不说想看武将们如何表现,这般模棱两可的话语却给了武将们十分有志向性的心理暗示。
就好像在犁地的耕牛前面吊了个饵食,牛会奋力追着饵食跑,却未必最终能吃得到食物。
好一手玩弄人心的把戏。
这些人似乎在太子的引导下,都认为眼下的围猎是个表现的好机会。
裴延瞥了一眼主位上的撑着下巴的青年,对方身上没穿骑装,和平日里见过的样子一般无二。
嗯,他们的太子殿下似乎不是这样想的呢。
*
太子三言两语便将围猎的热情点燃了,在用几盘贡品祭过山神之后,围猎便算是正式开始了。
一群人摩拳擦掌,互不相让,急匆匆地进了山,好像生怕别人抢了自己的猎物似的。
尤其是对守将之位有意的人,情绪更是十分高涨,进山之前互相瞪着的眼神都要撞出火花来了,火药味十足。
太子没有要求所有人都要进山,于是不少文官都留在了营地之中,他们并不擅长骑射,进了山也不过是去遛弯儿罢了。
宁修云自然也没有亲自上阵,他留在营帐里,随便把简寻拘下了。
两人侧坐在榻上,中间的矮脚桌上放了棋盘,缓慢对弈。
宁修云捏着白子抬眼看他,问:“不怨我阻拦你进山?”
简寻此时表情不算平淡,他看着棋局眉头紧锁,在斟酌下一子要落在何处。
两人对弈至今也有十几局了,简寻却一次都没赢过,他被激起了小小的好胜心。
听见太子的询问,简寻不甚在意地说:“属下无意守将之争。”
太子之前那番发言,简寻也听懂了些,但一来他确实不想做江城守将,而来他对狩猎之事就不感兴趣。
许是习武时在山里生活太久,又总在庄子边上救一些来碰瓷的小兽,他便不太想撘弓打猎了。
——总觉得跑到他庄子上的动物会越来越多,日后要是吓到修云就不好了。
宁修云不知道这人心里还念起了自己,抬手又落一子,眉毛一挑:“这是为何?当上守将你便有机会清缴护卫营,顺利成章地守护江城百姓了。”
简寻正要落子的手一顿,他略有些纠结地说:“的确,但做一城守将只能守一城百姓,却不能守一国百姓。”
这话野心勃勃,简寻一出口就觉得有些不妥,连忙找补。
“而且。”简寻直起身子,正色道:“属下相信,殿下一定会选个心思清正之人来接手江城守将之位,必不会让江城百姓再因此受苦。”
这是给他戴高帽吧?
简寻什么时候还学会这般恭维之语了,怕不是和裴延学了两招。
但简寻说的话就算口蜜腹剑,宁修云也觉得比别人的悦耳多了。
宁修云轻笑出声:“你都这样说了,孤一定尽心去做。”
说着他“啪”地落下一子。
简寻定睛一看,很好,他又输了。
两人又围着棋盘拼杀了几局,宁修云便有些倦怠了。
他宣布停止的时候简寻还有些意犹未尽,总觉得自己已经摸到了什么下棋的法门。
可惜宁修云没有给他机会,他要出营地散散心。
围猎的地点选在江城西郊的山脚,附近有两三个村落,依山傍河,江城的护城河流到此处,沿着山脚,东西奔流。
营地也扎在河边,一眼向侧方看去,便能看到河水潺潺,空气都带着些许潮湿。
宁修云刚从营帐出来,一眼便看到裴延被南巡车队里的几个武将团团围住,似乎焦急地在讨论什么。
他分辨了一下,似乎是武将们在请求宁修云不要把择新任江城守将的事丢到自己头上。
——很好。就应该这样给裴延找些事做,省得这人整天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试探来试探去,也不嫌累。
“走这边。”宁修云朝简寻一招手,领着他从侧面绕到营地后方。
前方的裴延若有所感,猛然回头却只看到营帐门口轻微晃动的门帘。
宁修云带着简寻溜之大吉,连左右的护卫都屏退了。
简寻接连被几个护卫拍肩,接收到了一串“保护好太子殿下”的眼神,最后被沈七塞了一副弓箭。
简寻背好箭筒,把弓箭拿在手上,亦步亦趋地跟在太子身后。
宁修云漫无目的地走在前面,左手边是山林猎场,右手边是河岸,他还没有决定好去哪里。
“这附近山林里一般都有什么动物?”宁修云随口问道。
简寻回想片刻,正准备回答,就见一只通体雪白的兔子从山林里蹦了出来,
宁修云被窜过的白影惊得一愣,下意识地伸手扯住了简寻的衣袖,指了指兔子的背影。
简寻因为这个动作骤然屏住呼吸,这样的动作很熟悉,让他想起在醉风楼雅间,那人也总是这样扯住他的袖子,什么都不说,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好白。”那兔子浑身没有一个杂毛,油光水滑,宁修云由衷地如此感慨。
简寻原本正深深凝视着太子的背影,被这两个字惊得回过神来,把脑海里杂乱的念头挥走,琢磨了一下,觉得“好白”这两个字约等于“想要”。
于是他走上前,伸手抽了几只羽箭,拉弓引箭。
宁修云正要说自己还不想吃兔肉,就见简寻的羽箭已经脱手而出,三枚羽箭连排落地,精准阻隔了兔子要蹿进灌木丛里的动作。
他眨了眨眼,知道简寻想做什么,便不再开口阻止,而是缓步跟上。
简寻就这样把那只兔子逼到了河岸边,轻易地逮
住了它。
宁修云接过了简寻手里的兔子,伸手抚摸了两下,皮毛和他想象得一样柔软。
他抬目正要夸奖几句,就见简寻目光看着河流上游的方向,整个人陷入了一种异常的紧绷状态。
风里传来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一枚连着红绳的沾血铜钱顺着水流漂到两人眼前。
第41章
简寻略一俯身,伸手将飘过来的铜钱拾起。
铜钱有些磨损,被水流冲洗这么久,渗入裂缝间的血液仍没有散尽。
这枚铜钱明显是被人拴上红绳佩在腰间,不知道因何缘故,红绳断裂,原主人也不知所踪。
两人只在河水边站了片刻,风里的血腥味逐渐消失了。
这不是因狩猎而起的血腥气,来源明显是人。
“上游是何处?”宁修云抱着怀里的兔子,看向河流上游,目力所及之处,似乎隐约有烟尘升起。
简寻回过神来,答道:“河西村。”
河西村?
宁修云略一皱眉。
他记性一向不错,那日他出门闲逛偶遇游戏摊子的老板,和那位孟家子弟分开时,对方特地嘱咐他出城不要走河西村这条路。
果然是出了些事情。
简寻将弓箭放下,抱拳行礼道:“属下请命,想去河西村查探情况。”
宁修云沉吟一声,道:“孤与你同去。”
简寻觉得不妥:“殿下,河西村情况未明,容属下先行送您回去。”
两人此时已经离开围猎营地有些距离了,几名护卫在身后远远缀着,只隐约能看见个影。
简寻脚程快,警惕心又强,的确适合暗中调查,再带个人反而是累赘。
宁修云叹了口气,有些后悔今日推拒了沈七选的那套骑装,他难得想躲懒,却要错过与简寻同行的机会。
他又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只点头应了,却没打算回营地,吩咐简寻将沈七等人叫来,自己就留在河边等他。
“快去快回。”宁修云叮嘱道。
他立在河边,怀里还抱着简寻给他抓的兔子,颇有种望眼欲穿的感觉。
简寻在太子的注视下,略有些不自在,下意识攥紧了手里的弓箭,语气莫名地说:“……属下遵命。”
他想了想,拒绝了太子同行的要求让他有点心虚,于是把弓箭递给边上的沈七,却转头对太子说:“殿下帮属下守着弓箭就好。”
宁修云轻笑一声。
这是把他当小孩儿哄了?
宁修云放慢了语气,戏谑道:“孤知道了。回来晚了孤便把弓箭赏给别人了。”
简寻本就是想卸下些累赘轻装简行,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略有冒犯。
“属下明白!”简寻语速极快地说着,四个字团成一团囫囵出口。
此刻听完太子的话更不自在了,立刻脚底抹油,一转身便提步往河西村奔去。
宁修云站在原地,看着简寻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嘴角的弧度缓慢抹平。
他一抬手,“沈三。”
多日没回到太子御前的沈统领激动地从身后几个不起眼的护卫中走出。
“属下在。”沈统领顶着经过易容的脸,连声音和动作习惯都变了许多,语气中带着点跃跃欲试。
跟着裴延太久,沈三蹲在驿站憋得不行,此刻终于有机会出来放风。
宁修云冷声道:“跟着他,确保他平安无事地回来。不管河西村情况如何,切忌打草惊蛇。”
沈三:“属下明白。”
*
另一边的简寻并没有发现身后有个尾巴跟了上来。
他离开河岸边进了密林之中。
树木茂密,更方便他遮掩身形。
一路疾驰到了河西村附近,简寻在村口处停住了。
他站在一棵树后,向村子的方向看去。
只见连排的房屋矗立,良田小径井井有条,几只鸡鸭从田边跑过,单看这些,河西村和寻常村落没有区别。
但简寻的第一感觉是,太安静了。
整个村子里没有传来一点人声,村落上方几只乌鸦盘旋,间或发出喑哑的叫声。
最重要的是,距离村子越近,那股子血腥味便越浓。
简寻斟酌片刻,抬步进了村子。
和村口处安然的景象不同,只走进了一段距离,主干道上马蹄印和车轮碾压的痕迹交错纠缠。
几样农具散落在地,尖端沾染着血迹,把手处留着血手印,似乎主人拿着它与进村的匪徒交战过,却最终不敌,农具脱手而出。
简寻站在主干道上,向内眺望一眼,这座不小的村子,已然宛若一片屠杀之地。
村民在哪?
他脚步飞快地挨家挨户搜寻,院子内有打翻的簸箕,砸碎的水桶,跌落的碗筷,拖拽的痕迹一路眼神到屋内。
村民留下的血迹几乎都集中在屋子里,却一具尸体也找不到。
简寻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他脚步特地放轻,不想放过一点人声,却仍然一无所获。
到了最后,简寻已经放弃找到活人的希望,他顺着血腥味最浓的方向一路向西。
在村子最西边发现了一座磨坊,磨坊就修在河岸边,上空盘旋着几只黑鸦
尸体被随意地丢在了院子中,宛若一堆垃圾,断肢、头颅、内脏散落一地。
死不瞑目。
但一眼瞧去,死者似乎都是些老人和青壮年男子。
简寻面色凝重,下意识地庆幸没有同意让太子一道前来,否则面对这个场面,怕不是要惊出梦魇来。
突然,他眼神一厉,耳朵捕捉到了细微的声响,似乎是木头敲击的声音。
简寻迅速锁定了声源处,在磨坊后的水车附近。
简寻绕到磨坊后,见到一个浑身血迹斑斑的少年,他被砍断了半个手臂,衣管空荡荡的,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一个长柄木勺,似乎是磨坊里用来舀米的物件。
他用尽全身力气,奋力抬手,又在边上倾倒的木桶上敲了一下。
这一下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木勺脱手而出,那只完好的手臂重重垂下。
简寻疾步上前,在少年面前蹲下查看他的伤势。
腹部中了一刀,伤口看不清深浅,鲜血直流,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几乎快要昏厥。
少年倚靠在墙边,低垂着头,似乎听见了简寻的脚步声,他双目失焦,嘴里含着血液,无意识地喃喃:“救命…报官……傅大人……山上……救人……”
简寻不敢轻易挪动他,撕了衣袖当包扎的布条,拿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倾倒在少年两处伤口上。
条件所限,简寻只能这样简单处理一下,边包扎边问:“还能听见我说话吗?”
“唔……”药粉撒在创口上,少年痛苦地仰头,呕出一口鲜血,乱糟糟的头发向后散开,露出一张清秀的脸。
看清了这张脸,简寻顿时一愣。
这个人他认识。
在上元之后,他带着修云夜游江城,见到的那名卖身葬父的跛脚少年。
他当日替少年赶走了不怀好意的地痞流氓,又给了铜板解围,之后便没见过对方,不想这少年居然会出现在河西村。
少年似乎意识到有人来救自己,他一手抓住了简寻的胳膊,自己已经是有气出没气进,却还是奋力求援:“西山上……有匪患……告知……傅……救……”
“我知道了。”简寻应声道。
断断续续的一句话说完,似乎是因为心里一块大石落地,少年手上的力道一松,耷拉了下去。
简寻抬手搭了下脉,还活着,只是晕过去了。
简寻没有办法,只能把少年背了出去。
他的表情很难看,即便是他脚程再快,注意着尽量少些颠簸,以少年目前的情况,也很难坚持到营地中。
只能听天由命了。
简寻背着少年沿着主干道疾步出村,在村口撞上了沈三。
这人
穿着一身护卫服饰,长相却不太眼熟,似乎没在临时太子府见过。
不过护卫营人员众多,简寻也不是每一个都见过。
简寻是是第一次见易容后的沈三,觉得非常陌生,沈三却对简寻很熟悉。
沈三对他略一抱拳,解释了自己的来因:“简公子,在下沈三。顺水飘下来半条断肢,殿下让我先行一步,殿下的车驾随后便到。”
原来这位就是护卫营的沈统领。
简寻看他一眼,语速极快地说:“西山深处可能有匪窝,河西村被屠,村里的妇人和孩子都被掳走,我背上的是仅剩的幸存者。”
“他快撑不住了,围猎随行的队伍里是否有郎中?”
简寻能感觉到背上的少年气息渐弱,鼻尖的血腥味越来越重。
沈三道:“有!随后便到。”
沈三见简寻背上的少年伤势极重,实在不适合跋涉,便走到旁边的院中,硬生生踹了半扇木门下来。
拖过来放平,让少年平躺着,又从怀里摸出一个白色瓷瓶。
开了盖子便溢出一股药香,应当是上好的药丸,引得简寻侧目。
“上好的补血药丸,护卫营特供。”沈三解释了一句,给少年喂了一颗。
这玩意儿问着药香扑鼻,实际上难吃得要命,虽然金贵,但沈三仗着武艺高,鲜少服用。
沈三让简寻抬着一边,自己抬另一边,两人个协力便平稳不少。
两人抬着少年没走多远,太子的车驾便过来了。
沈七驾马,身边几个骑马的护卫同行,一个护卫还载着一个穿着官服的老太医。
沈七远远便瞅见了两人,拉住缰绳让马车急停。
“殿下,找到人了。”沈七说道。
宁修云立刻掀开帘子,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来,一眼看去,便见简寻和沈三抬着个血肉模糊的人。
简寻此时也异常狼狈,身上的衣衫破碎,袖子整个断了一截,身上凌乱异常,血迹从肩头到前襟,星星点点,从脖颈到颊侧都染了一片。
宁修云瞳孔一缩,猛地攥紧了帘子,“让章太医去给伤者瞧瞧。”
他动作迅速地下了马车,疾步上前,几乎跟拎着老太医的护卫同时到达三人跟前。
章太医面色凝重地在重伤的少年边上蹲下,打开药箱准备就地施针,对沈三说:“劳驾,把他衣服扯开。”
“唉。”沈三应了一声,手上动作麻利,眼神却往太子那边瞥。
就见宁修云忽地扯住了简寻的衣袖,手上使力,简寻没有防备,在他的动作下转了一圈,脸上露出了茫然的神情。
宁修云语气冷硬地问:“你伤哪了?”
第42章 (补7.9更新)
简寻垂眸,撞进一双尤带怒火的眼中。
他疑惑太子的怒气从何而来,然而四目相对片刻,却莫名有些心虚,嘴上喃喃:“不是属下的血……属下没有受伤。”
宁修云闻言一愣,这才反应过来,确实没见简寻身上哪处有伤口。
此时再仔细看,对方身上的血迹似乎都是外力沾染上的。
宁修云乍然松开手,加速的心跳终于平稳下来。
他挥了下衣袖以掩饰尴尬。
“是孤看错了。”宁修云丢下一句,转身往真正的伤员那边凑过去。
简寻挠了挠头,觉得太子殿下的态度有些奇怪,但既然太子带着太医来了,就代表受伤的少年有救了,他总算放下了心。
宁修云站到了章太医身边,老太医全神贯注地给伤员施针,完全没注意到一尊煞神已经站到了自己身边。
宁修云低头看了一眼伤者,沾了血污的脸也难掩秀气,看着似乎有几分眼熟。
他目光一凝,想起来了,这是他与简寻二人曾经救过的那少年。
这人为何会去河西村,河西村又出了些什么事?
见太子目光凝重地看着伤者,沈七走上前来,宽慰道:“殿下放心,章太医最擅长处理这些外伤。”
宁修云点了点头,侧目问跟上来的简寻和沈三:“河西村出了什么事?”
简寻便把自己所知的又说了一遍,重点说了匪患。
“这少年说匪徒是从西山上下来的,属下猜测,窝点应该就在西山里。”简寻语气凝重地总结。
但问题在于,西山太大了,是江城四面最高大连绵的山脉。
与之相比,当初玄青观所在的山峰只是个孤零零的小土坡。
宁修云也看过江城附近的地形图,当然知道简寻沉闷的情绪从何而来。
“先不说这个。”宁修云抬手制止,问边上已经收针的章太医:“命还能保住吗?”
章太医急得出了一身的汗,此时回过神来才发现太子就在自己身侧,他连忙退开了少许,恭敬道:“血已经止住了,但能不能活下来还难说,接下来可能会发一场高热,若能退热,便无碍,若是不能……恐怕性命堪忧。”
宁修云明白,这个时代没有消炎的药品,只能简单清创,说是命由天定也不为过。
看来不能把探明事情来龙去脉的希望寄托在伤员身上。
“沈七。”宁修云朝沈七招了招手,道:“把马车收拾出来,让这少年躺进马车回去。”
沈七顿时一愣,那马车虽然不是太子的专用车驾,可里面的东西都是御用的,太子殿下却不介意给一个普通百姓使用。
沈七深感宽慰,略微哽咽,道:“殿下/体恤百姓,属下这就去。”
沈三原本正蹲在地上,伸手试探少年的鼻息,微弱但还能感受到生命力。
他用了那么珍惜的一颗补血丸,自然是希望这少年能活下来。
此时见太子殿下让出了马车,眉宇间有些不赞同地说:“殿下未穿骑装,恐怕不能策马,让出马车殿下要如何回营?”
宁修云也发现了这一点,他摸了摸下巴,看了眼那边的马车,又瞅了瞅简寻。
简寻投来了疑惑的视线。
宁修云于是盯着他看。
简寻:“?”
宁修云:“……”
很好,宁修云发现了,简寻是真的看不懂“太子”的眼神暗示。
他心下暗恼,道:“沈三,现在立刻回营,派人再驾一辆马车过来。”
沈三眼珠一转,察言观色:“殿下,不若殿下与一人同乘……”
简寻还未做出反应,宁修云便冷笑一声:“不必,孤就在这里等着。”
简寻面露茫然,终于从沈三的话里意识到了什么。
沈统领这是希望他能策马带着太子同乘回营。
简寻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满是脏污的衣衫,又看了看太子不染纤尘的衣袍,听到太子拒绝这一提议,心下松了一口气。
他这一身血迹可别冲撞了太子殿下。
简寻于是闭口不言。
宁修云额角的青筋直跳,吩咐沈三把受伤的少年搬到马车上,“快去吧。记得避着人,今日之事,半个字都不许说出去。”
沈三面色一肃:“属下明白。”
沈三招呼一名护卫一起抬人,随后驾车带着章太医先行回营。
沈七带着几个护卫留了下来。
宁修云和简寻距离几人稍远些。
宁修云压低声音问:“河西村具体是何情形?”
简寻答道:“村里事了百余人。杀人者似乎有意不想让人太早发觉异样,村民都是在屋内被杀,随后弃尸于磨坊中。村民家中的钱财、粮食、家畜全部被抢夺一空,只有灵性几只飞禽幸免。”
“附近除了河西村,还有其他村落?”
“是,还有李家村和冯家村。”
宁修云沉思片刻,喃喃道:“西山有匪患……但是匪从何来?若是一直在西山中,附近村落不可能是第一次被骚扰,为何没有村民报官?”
“若是近日才迁到西山之中……江城西边是宣城,宣城守军近些日子剿过匪?”
要么是西山之中一直都有山匪,而江城驻军营一滩烂泥,自然不可能出兵剿匪,甚至知不知道有匪患都要打个问号。
村民若是被骚扰过,以傅如深在江城如此得民心的现状,村民肯定会把事情报到傅如深的郡守府,但直到出发围猎之前,傅如深没有提一次“匪”字。
可见傅如深也并不知情。
要么是这群山匪被宣城守军剿匪的威势所逼迫,逃窜进了西山中。
西山内山峦叠嶂、地形复杂,的确是安营扎寨的好地方。而且宣城与江城两地,世家权贵鱼肉百姓的例子屡见不鲜,会滋生匪患也不奇怪。
简寻一时间也无法回答太子的两个问题,只道:“属下可以去另两个村落查看情况。”
宁修云睨他一眼,说:“好主意,但孤要同去。”
简寻:“……?”
宁修云这次说什么也不会给简寻拒绝的机会。
他根据另两个村子的位置猜测,那边和西山之间还有些距离,大概率还没受山匪侵扰,但具体是什么情况,还要亲眼去看。
沈三派了护卫疾驰到营地,宁修云没等多久就坐上了回程的马车。
上车之后又想到什么,一撩窗帘,说:“把衣服脱了。”
简寻刚刚踩在脚蹬上,骤然听到这样一句,差点脚滑掉下去。
宁修云看他狼狈地稳住身形,脸上总算有了些笑意,他解释道:“一身的血,可别被那些牛鬼蛇神发现了异常。”
简寻反应过来,当即把染了血的外衫脱了扔掉。
宁修云满意地点头,阴谋得逞,语气揶揄:“记得悄悄回去,免得被人以为孤对你做了什么。”
宁修云话音刚落,把帘子一放,驾车的沈七偷笑一声,当即一扯缰绳,策马便走。
留在原地的简寻吃了一嘴的烟尘,呆愣片刻,终于反应过来太子的意思,心里一阵羞恼。
他低头一瞅自己,衣冠不整,发髻散乱,好像刚刚鬼混过一样,何止要避着人,简直是根本不能见人。
简寻:“……”
大意了。
*
宁修云先到了营地。
下马车时还回望了一眼,见到简寻驾的那匹马便吃草边悠闲地向营地的方向踱步。
但却连简寻的影子都没瞧见,宁修云估摸着这人应该会做贼似的走其他路潜进来。
他问身边的沈七:“那孩子呢?”
沈七低声道:“还在马车里,让人守着呢。殿下,要把他安置在哪个营帐?”
方才太子没有叮嘱这个,章太医又说伤员不能总折腾,就还让人躺在了马车里。
宁修云沉吟一声,道:“抬到孤的帐里。”
“……啊?”沈七呆愣出声,实在没想到太子会如此说。
宁修云解释道:“他身上血腥味太重,别的地方可拦不住营地里那些人。匪患的事情没有查清楚,暂时不能透露出去。”
沈七反应过来:“属下遵命。”
“去吧。”宁修云催促着,自己倒不着急,他在营地里走了一圈,特地在一众官员面前露了个脸。
只不过因为马车颠簸,他面色有些苍白,身边又有护卫守着,没哪个不长眼地上来打扰。
等宁修云慢悠悠地走回自己的营帐,那受伤的少年已经被安置在了单独支起的软榻上,章太医还在边上支了个小马扎时刻守着。
见他回来,章太医作势要行礼,被他抬手拒绝了。
宁修云对沈七说:“将孤那套骑装拿来。”
沈七:“是。”
她三两下便在箱子里找到了那套白色骑装。
听出太子殿下要更衣,她顺手把屏风也立了起来。
宁修云接过衣裳,进到屏风里面,缓慢更衣。
简寻便是这个时候进来的,他换了一身黑色的新衣,抬眸便看到了屏风上衣衫半褪的人影。
从脖颈到腰身,线条十分流畅。
简寻猛然移开了视线,恨不得抬手把眼睛挡上。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宁修云换好了衣服出来,就见简寻抱着刀站在营帐门口,眼睛一直盯着身侧的帐幔,好像要盯出个洞来。
宁修云:“?”
他没太看懂这是什么情况,便听身侧的沈七低呼一声,视线在他和简寻之间转了两圈。
宁修云:“??”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白色骑装,再抬眼看了看简寻的黑色骑装,都是简单但藏着些精致暗绣的款式,黑白双色放在一起,莫名般配。
宁修云眉毛一挑,看向沈七。
沈七一脸正直——绝对是巧合。
虽然她的确是因为知道简公子喜欢穿深色衣服所以故意准备了白色骑装,但谁能想到这么巧呢。
宁修云嘴角噙了抹笑,之前那点气恼终于消了个干净。
他开口吩咐道:“孤走之后,把裴延找来,孤回来之前,不准他离开营帐。”
沈七一愣:“这……”
她看了眼软榻上的少年,犹豫道:“不需要避着裴三吗?”
宁修云说:“不必。他知道该做什么。”
沈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
一刻钟之后,沈七亲自去请了裴延。
裴延跟在这个护卫身后,直觉这次召见有蹊跷。
自从太子性情大变之后,对方几乎没有主动召见过他。
正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寻常人可能会找借口推脱想规避算计,裴延却兴致盎然,只会迎难直上。
他跟在沈七身后进了营帐,瞬间一股血腥味扑了上来。
裴延顿时拧眉,看清楚了营帐里的情形。
章太医、不知身份身受重伤的少年、不知所踪的太子,再加上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太子亲卫,裴延意识到了什么。
裴延假笑着咬牙切齿:“殿下在哪?”
沈七也跟着笑:“属下不知。”
她话音一落,门口的两个护卫放下帘子,将雪亮的长枪交叉立起,看样子是不准备放裴延出门了。
裴延:“……”
很好。单看这情形他就知道,太子殿下再次暗中出逃,对方心知瞒不过他,干脆直接把消息透给他,顺便让他帮忙遮掩行踪。
至于为何又微服私访……
裴延看了眼账内的一太医一病患。
大概是与这两人有关。
“太子殿下如此信赖,微臣自当尽心竭力。”
裴延这话好似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倒要看看,太子回来之后要如何同他解释。
*
半个时辰后,西山附近,一黑一白两道策马的身影停在了李家村村口。
第43章
李家村位置有些偏僻,不在西山主山道边,而是跟着河流支流,落户在了稍远些的平原附近。
大概是位置偏僻,距离江城主城也有不近的距离,李家村明显比寻常村落小了一倍有余,站在村口打眼一看,约莫只有十几户人家。
房屋有些破败,村里的田地长势也差,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土地较为贫瘠的缘故。
宁修云和简寻策马停在村口,抬眼望去,几排房屋之中,有妇孺在晾晒野菜、洗衣做饭,垂髫小儿追逐打闹,间或传来几声笑骂。
一派祥和的景象。
宁修云居高临下向种着稻谷的田地里瞥了一眼,稻谷长得病病歪歪,叶尖有些枯黄,根系土地干硬,黄土略微裂开少许缝隙。
似乎是缺水所致?再四顾一番,发现村里似乎没有疏通水渠。
田间也有农户在侍弄作物,几排鸡鸭在稻谷地之间溜溜达达,几个汉子扛着农具准备归家,没走几步就发现了村口两个外来客。
简寻也注意到了来人,他翻身下马,牵住缰绳,顺便把太子手里的缰绳接了过来。
简寻本意是自己缓慢牵着马进村,太子殿下安然坐着就好,离开前沈七千叮咛万嘱咐。
但宁修云手里一空,便觉得有些不自在,也跟着下了马。
恰在此时,扛着农具的汉子走近,为首的那位笑容爽朗,道:“两位是从哪里来?要往何处去?”
简寻正欲开口,便被宁修云扯住了衣袖。
宁修云哪敢让简寻这个老实人编故事,还不
知道这人会出些什么什么漏洞百出的借口,于是上前一步和简寻并肩,回答道:“我们兄弟二人从江城出来便在西山里迷了路,好容易才走出来,不知道这里是……?我们兄弟正准备往南疆去,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那汉子说:“这里是李家村,从村南边出去,过了一片沼泽和荒原野地便是南疆主城了。”
宁修云点了点头,有些为难地说:“我们兄弟走了半日水米未进,不知道能不能在村子里歇歇脚,住上几日?”
那汉子挠了挠头,犹豫道:“自是可以的,若是两位公子不嫌弃的话。”
宁修云和简寻穿着的衣服做工精致,看着就是上等料子,连宁修云发髻上的簪子都透着一股金尊玉贵的奢靡。
的确是一眼便能瞅出的富贵,汉子犹豫只是因为:“村里许久不来外人,不知道哪家能收留两位……”
宁修云扯了扯简寻的衣袖,简寻会意,从怀里掏出钱袋子,道:“不知道大哥能否割爱,能让我们讨些水米?”
那钱袋子鼓鼓囊囊的,沉甸甸地拿在手里,极为抓人视线。
那汉子眼前一亮,颠了颠肩上的锄头,急道:“自然是可以,两位跟我走吧。”
宁修云和简寻对视一眼,牵着马跟在那汉子身后。
一个钱袋子似乎无声间拉进了几人的距离,那汉子没话找话,随口问道:“两位公子看着气度不凡,想来家世也是一等一的吧?”
宁修云摆了摆手,笑道:“不过是家中略有些薄产罢了。”
“公子低调出行,我懂我懂……想来戴着面具也是不想让人认出身份吧?”
简寻听到这话,身体骤然紧绷,一只手攥紧了缰绳。
太子微服私访,但是国师的话涉及大启国运不能违背,是以脸上的面具没有摘下,这汉子骤然提起面具,引起了简寻的警觉。
虽说乡野间的人未必知道国师给太子的批命,但简寻总觉得有一丝违和感。
宁修云伸手虚握了一下他的胳膊,示意稍安勿躁。
他语气低沉下来,道:“并非如此,只是幼时伤了脸留下疤痕,凶神恶煞的,不遮面怕是要吓到人了。”
那汉子脚步一顿,略有些尴尬地找补:“呃……我这人嘴笨,公子莫怪……”
宁修云宽慰了几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他注意到男人肩上的农具似乎已经快要损坏了。
那锄头有些磨损,上面原本沾了些泥土,这会儿走了一路,此刻都颠干净了。
宁修云目光幽深,话语间从汉子那里了解了不少李家村的消息。
这村子因为地界实在偏僻,做什么都不方便,近几年来不少人都搬走了,如今只留下十几户,没成荒村还要仰仗村民难离故土,不愿背井离乡。
剩下的人基本都是“李”姓,且沾亲带故,这才相互帮扶走到今日,这汉子便姓李,命唤李福。
走了一路,李福将两人带回了村子南边的家。
依山傍水,这边都是用山中木材搭的木屋,汉子家中比起周围几家荒了的院子更有人气儿。
这家的院子已经是村里数一数二的宽敞了,除了一个主屋还有一间偏院。
院中的架子上晾晒着衣服。
井盖边放着簸箕,里面晒着不少已经干了的菌子吗,看着干得发黑,不太像还能吃的样子。
井盖上还放着木瓢,中间裂了道缝隙。
宁修云略一挑眉,就见李福朝屋子里喊了一声,一个头戴巾布、穿着朴素的妇人从屋子里出来,见到两个陌生人在,神情略显慌乱,道:“这两位是……”
李福说:“沅娘,这两位公子想买些水米,要在村里小住一夜,你将偏房收拾出来吧。”
沅娘长相清秀,生得又白净,不过行动间有些木楞,此时讷讷点头应是,说:“两位公子且等片刻。”
说完她转身进了偏房,收拾起东西来。
屋子里传来一阵挥舞扫帚的声音,似乎是起了灰尘,妇人低低咳了几声。
简寻将两匹马拴在院外的树旁,回来时便见太子跟着李福在水井边给他们特地倒空的水袋里装水。
宁修云从钱袋子里拿出一小把碎银,两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李福撞上太子这个冤大头,一点井水就得了钱财,脸上都快乐开了花。
简寻:“……”
简寻就没见过这么败家的人。
虽然知道太子久居东宫,但这出手也是过于阔绰了,恐怕不是不知道用不上这么多钱,只是平日里赏人惯了,这会儿也不在乎多些少些。
简寻忽地就想起江城的夜里,修云从他手中拿了十枚铜板,交给了卖身葬父的少年,对方连一口薄棺的价格的了如指掌。
——还是他的修云更好。
简寻双手环胸在一边旁观,实际上身为下属他也不能置喙太子的行为,反正不是他的钱。
宁修云手里拿了两个水袋,此时见简寻过来,伸手塞到简寻手里。
简寻顺手接了,抱着水袋在旁边守着。
李福乐呵呵地把银子收好,一挥手,十分大气:“两位公子稍等,等沅娘收拾好屋子,我再让他准备些干粮,方便二位公子上路。”
“多谢。”宁修云应声道。
两人聊了几句,李福说今日有友人邀请他去家中小聚,不能在这里作陪,交谈只能作罢。
李福换了身衣服便匆匆走了,留下两人在院中面面相觑。
偏房里沅娘收拾好了屋子,拿着扫帚出来,小声道:“两位公子今夜便在偏房歇息,我去准备饭食。”
宁修云道:“……多谢。”
沅娘没理,自顾自地进了屋中,动作生疏地舀了一瓢水刷锅。
沅娘没把他们两个大男人放在眼里,只知道听李福的话生火做饭准备干粮,报了柴火进屋,淘米洗菜。
简寻想上去搭把手帮个忙也被她拒绝了,甚至神色惊惶地退避,差点把手里的东西都扔了。
她似乎很想转身便跑,但脚下又硬生生停住了。
“谢公子好意……不必如此。”她奋力抱着一堆柴火,衣袖向上翻了一截,手腕上似乎有一片伤疤。
宁修云略皱了皱眉,为了避嫌,他干脆扯了简寻的衣袖进了屋中,顺带关了门。
两人站在门口,借着木门的缝隙向外张望几眼,只能听见柴火烧起来的噼啪声。
简寻犹疑道:“李福与妻子关系似乎有些紧张?”
“妻子?”宁修云抬眼看他,似笑非笑:“你觉得那女子是李福的妻子?”
简寻一挑眉,解释道:“这两人同住一个院子,李福话语之间亦不避讳,殿下不是这样认为的?”
“夫妻之间就算再不相和,总归是相濡以沫、互相扶持,但李福对那女子从未正眼看过,甚至毫不客气,颐指气使。”宁修云轻声说着。
不仅如此,李福对沅娘的态度很是轻蔑,仿佛对方只是手心里的一个玩物。
两人决计不会是亲缘关系。
甚至那妇人做家务活的动作都不太麻利,看着似乎不习惯做这些事。
他叹息一声,道:“李福故意把一个貌美妇人留下让她与两个陌生男子共处,是何居心,你看不出?”
简寻面色骤变,“殿下的意思是……”
他没有明说,但已经反应过来,李福无外乎是想利用沅娘做些什么。
假若,他们二人不是为了调查匪患而来,只是路过的富家公子,色胆包天,对这貌美女子下手。
李福的妻子受人欺辱,李福便会理所应当地提起屠刀,到时候钱财自然会落到李福手里。
那位沅娘对男子的靠近恐惧不已,就算简寻丝毫没有恶意,她也几乎慌不择路,很可能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宁修云从怀里摸出自己的钱袋子,拿在手
里转了转。
他说:“这见了血肉的豺狼,怎么可能那么轻易便松口?”
那必然是要全部吞下才符合那填不满的贪欲。
不过李福未必是只有这一计,他出门所谓的访友还不知道是做什么呢。
简寻沉吟一声,说:“不如去别家转转,问问西山里的情况。”
“不必了。去了也问不出什么。”宁修云轻声说。
他转身打量着屋里的摆设,和寻常农家并无不同,只是这间偏房应当是许久没有人住过了,落满了灰尘,宁修云伸手摸了一下桌面,沾了一手的灰。
简寻问:“那就这样等着?”
宁修云侧眸看向床榻,说:“……似乎还没有送被褥过来,看来还有下半段。”
简寻眉头紧皱,明白了,这是说那位沅娘虽然害怕,但被李福威胁,若是两人没有下手,便会借着送被褥的机会主动上门。
但按照太子的推断,他们就更不能留在这里了,但太子似乎没有要走的打算。
“躲是躲不过的。”宁修云嘴角一勾,转身两步走到简寻身侧,叹息一声:“我倒是有别的办法。”
简寻下意识便要后退让开,却听门外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然后是沅娘怯怯的声音:“我给两位公子送被褥……公子?”
宁修云俯身贴在简寻耳侧,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得极近。
“别动。”宁修云叮嘱道。
简寻停下了后退的脚步,一头雾水。
门口的沅娘见没有人应门,便主动推开了门。
阳光透了进来,只见屋内的两人凑在一处,侧面看去,耳鬓厮磨,十分亲密,一黑一白异常登对。
那白衣公子伸出手,似乎正要抱住对面的人。
沅娘见此情形,脸一白,结结巴巴地说:“打……打扰了!”
“啪”的一声,木门被摔上了。
门口激起了些许灰尘,屋内逐渐归于寂静,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简寻耳力太好,只听到那逐渐加速的声音钻入耳中。
简寻微愣。
太子殿下……是在害怕吗?
也是,太子表现得再怎么从容,这人都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一朝入了匪窝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简寻正这样想着,就见太子脚步一动,温热的呼吸喷洒到简寻颈间,好像某种习惯使然,简寻只觉得一阵战栗从脖颈处下窜。
“砰砰砰。”
不知不觉间,在主人不知道的情况下,两道心跳声慢慢重叠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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