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沉默在屋子里蔓延了一会儿,宁修云主动退了几步,轻哼一声:“倒是挺会察言观色的。”
比某些人强多了。
宁修云暗暗瞥了简寻一眼,这人对方才的近距离接触不为所动,似乎连他张开双臂欲要拥抱的动作都没注意到。
可惜了。
略有些尴尬旖旎的氛围被这一句话打破了。
简寻下意识伸手抚上了胸口,方才那片刻的寂静让他心口莫名悸动。
但几乎是对方退开之后就消弭于无形,好像那些种种都是他的错觉。
不过事到如今简寻也能看得出来,那位沅娘明显是误会了两人的关系,这才急忙退出了房间。
简寻挥去心头少许的尴尬,走到房门口,透过木门的缝隙向外看了一眼,就见沅娘抱着被褥,面色惶恐地在院子里反复踱步。
她撞见屋里那副场景,知道那两位公子恐怕是一对的,在这种情况下她怎么可能勾引成功,据说有断袖之癖的人看女子都和看石头没什么两样。
尤其是屋里那两人,虽然没看清表情,她就能感觉到两人之间的和谐的氛围,根本不是外人插足得了的。
分明不需要再被迫献身,可她看起来似乎更加慌乱了。
目光也频频往院外眺望,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很快就要发生。
简寻从对方的神态中琢磨出了什么:“计策不成功她或许也要遭殃。”
宁修云应了一声,走了过来。
他双手环胸,宛若一个考察学生的老师傅,开口问道:“除此之外呢,还发现什么别的了?”
简寻回忆片刻,说:“这些人不像是以种田为生的农户,村里分明有水渠,这里距离河流也不远,庄稼却还在遭旱;村口那几个汉子,拿着的农具上虽然沾了尘土,但没怎么使用;从村里院落、房屋的状况来看,这里不像是长久有人居住的样子。”
简寻把自己观察到的疑点说完,转头再看太子,便见对方赞赏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
“没错,但没办法确定是不是和西山的匪患有关,毕竟也有可能,他们只是单纯地会对来往的行人下手。”宁修云轻声道。
看样子简寻也和他一样,在一进李家村就发现了异常。
那李福可是和他说李家村位置偏僻,村民生活全靠自给自足,既然如此,又怎么会那么忽视田间的稻谷,看到作物长势如此不佳,完全没有发愁,见到两个外来客还爽朗地上来打招呼。
那些农具背在身上也完全是做做样子,农具深深凿进地里之后必然会粘着泥土带出,尤其是李家村附近还有沼泽地,这边的土质应该更为粘稠才对,那农具却像放了好久,上面的少许泥土都干了个彻底。
说不定本就不是作为农具耕地使用的,而是作为武器。
而荒废的院落,落灰的房间,干裂的水瓢,似乎都昭示着主人并不会在此处长久停留。
这幅特意营造出的和谐太平,跟简寻去过的那个刚刚被屠、血腥都被遮掩的河西村何其相似。
说不定再等半天,河西村就会被打造成如今李家村的模样,看似平静温馨实则是龙潭虎穴。
简寻面色凝重,道:“这偏房里没留下什么痕迹,恐怕要去主屋看看。”
简寻作势便要推门而出,却被宁修云按住了已经放在门板上的手。
宁修云却说:“倒也不必那么着急,这些人自己便会露出马脚。”
更重要的还有一点,他们方才在沅娘面前做了一出戏,此时若是立刻出去,难免要引起对方的疑心。
于是他调笑道:“你这么快出去,岂不是让人认为你不行?”
前后没到半刻钟,就这么出了门,也不怕被人看了笑话,单看简寻这完美的身材,哪像是只有半刻钟的人呢?
然而简寻似乎完全没有想到那一茬,就算听明白这事关他的面子,也不甚在意地说:“无事。”
简寻不觉得羞耻,毕竟他和这女子只是陌生人,对方心中想什么他毫不在意。
他行不行,修云知道便可,跟其他人没什么关系。
眼下修云不在,他根本不怕别人看笑话。
宁修云:“……”
不解风情。
“好吧。简卿大度。”宁修云感慨了一句,但他没有放开阻拦的手,“但你别忘了,你如今还是我的护卫,怎可独自行动。”
简寻闻言一愣,也反应过来,他不能带着太子殿下到处冒险,或者把他一人留在这院子里、自己出去探查也不妥,谁知道对方还有没有什么后手。
毕竟太子殿下也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虽然会些剑招,但也不过是花架子。
这话他当然不会胆大包天地说出口,只是点了点头,不再提要出门的事了。
宁修云知道他心中焦急,但还是安抚道:“这里的匪徒不是什么有耐心的人。”
有他和简寻手里的钱袋子勾着,对方必然会耐不住性子。
而且李福那下三滥的计策,自然是捉奸在床更适合发挥,宁修云估摸着对方会很快回来。
他若有所思地走到屋子中央,就听门外的沅娘又抱着被子过来了,她在门口怯生生地低
声问:“公子?”
简寻向侧后方迈了一步躲在墙边,向太子投去了询问的视线。
然而太子只是伸手轻轻晃动了几下桌子,本就不太结实的木桌有节奏地在他手中发出喑哑的摇摆声。
简寻:“……”
做戏做全套,就是未免有些假了。
他略有些无语,转头透过门缝看见沅娘的脸更白了,表情透出些绝望来。
简寻:“?”
这人似乎真的被骗过去了。
简寻一时间不知道是先感慨太子的英明还是先感慨沅娘的好骗。
沅娘抱着被褥离开,哆哆嗦嗦地回到院子里准备饭食。
宁修云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又施施然走回了门边。
两人没等太久,很快李福就一只手提着什么东西,一脸喜气洋洋地从院外走近,那表情活像是田地大丰收、凭空长出了好多铜板似的。
然而他那副表情在见到院子里的沅娘时陡然撤了个干净。
他还没进正院便停住了脚步,十分谨慎地向沅娘招了招手,让对方出院交谈。
可惜以简寻的耳力,这个距离也能将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顺便低声转述给了身边的宁修云。
李福问:“你怎么在院子里,那两个人呢?”
沅娘颤声道:“那两人……是断袖,他们在偏房里……我进去也没用。”
李福看着沅娘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阴郁,沅娘顿时如惊弓之鸟一般浑身颤抖起来。
李福表情阴寒道:“废物。”
他似乎抬手作势便要打人,沅娘吓得瑟瑟发抖。
宁修云直接一推门板,抬步出去了。
李福见到有人从偏房出来,立刻放下了手,脸上的表情也变成了关切的样子,“沅娘,给二位公子的干粮准备好了吗?”
他一边问一边将审视的目光投向了偏房里出来的人。
沅娘:“快……快了。”
宁修云没往两人那边瞅,而是转身看向跟着出来,嗔怪道:“离我远些。”
简寻正欲走到太子身侧,在他的推拒下两人之间隔了一米的距离,不像来时那般亲密。
李福眯了眯眼睛,见那白衣公子拢了拢衣领,将颈间的一小片皮肤遮去,一抹浅红从耳廓向下蔓延消失在衣领深处。
他心下便已经相信了沅娘的说辞。
也是,那白衣公子虽戴着面具,但身姿绰约,气度不凡,会有人爱慕也是寻常事。
况且这两人孤男寡男一同远行,怕不是一对离家出走的野鸳鸯吧?
据说不少世家权贵排斥男风,这两人恐怕就是这般境遇。
宁修云和简寻一时间都觉得有些不适,李福的目光犹如跗骨之蛆一般沾了上来,遭人厌恶。
简寻上前一步,装作刚刚看到李福的样子,招了招手,说:“李大哥,这么快就回来了?”
李福扬起笑容,看着和寻常的老实农户没有区别,他抬步走近院中,说:“我记错了日子,朋友出远门了,连这刚买的酒都只能拎回来。”
宁修云转过身,就见这人手里拎着一个酒坛子,看着就不像是什么好东西,里面还不知道加了什么料呢。
泻药还是蒙汗药?或者再狠一些,□□之类的毒药。
宁修云略一挑眉,心知必须要避开这坛酒。
于是他有些嫌恶地伸手掩鼻,看向那酒坛的目光好像在看什么臭味难忍的污秽之物,完全不掩饰自己的不悦。
李福见状,拿酒坛的手一僵,总觉得自己接下来的计策很难成功,但他还是顽强地开口邀请:“找我拼酒那小子出了门也不提前和我说,这酒开了起子也只能拿回来了,二位要不要来两碗?也不算是浪费。”
宁修云勾唇假笑:“多谢美意,不过我自幼闻不得酒味,一闻到便想吐,恐怕要辜负这佳酿了。”
说着他抚了抚胸口,似乎想安抚自己的生理反应。
李福嘴角一抽,不太死心地问:“那这位……”
“他也不喝。”宁修云从后面狠狠地扯了一把简寻的衣袖,眼睛盯着对方的侧脸,视线炽热,好像在说:“敢喝一口你就死定了。”
简寻被这视线盯着,知道那酒坛里怕是有猫腻,立刻绷直了脊背,侧眸瞥了宁修云一眼,视线又迅速挪开,连连应声:“不喝。不喝。”
他回答得正直,但有两人亲密的关系和动作做掩饰,这话怎么听都有几分无可奈何,连那侧头看的一眼都像是宠溺安抚。
这旁若无人的打情骂俏让李福脸上的笑容都淡了几分。
妈的。到底是哪里来的一对死断袖。
第45章
李福拎着酒坛进门,差点没把坛子砸了。
但看那暗含郁气的眼神,估计连直接宰了这两人的心都有了。
可为了维持表面的平静,他只能装出一副遗憾的样子,说:“那就没办法了,沅娘,还不快去准备饭食。”
他说话时嘴角分明带着笑意,却无端能让人觉出一股子阴郁,让旁观的简寻狠狠皱眉。
沅娘讷讷应是,低着头跑回院中,动作紧绷而僵硬。
院子里沉默维持了片刻,李福将酒坛放在院中的木桌子上。
那似乎原本就是个餐桌,只是之前放了些杂物,显得有些凌乱。
李福拖了个木头长椅在桌边坐下,似乎没有倒酒的打算。
宁修云就在此刻上前,问:“李兄,你和沅娘是……?”
他语气中带着点兴味和好奇,听得李福诧异地抬眼看他,一时间不知道对方是单纯的喜欢打听这些家长里短还是对沅娘有兴趣。
万一是对沅娘……那他的计划岂不是还有戏?
这群公子哥就是道貌岸然,明明看上眼了却碍于情人在边上、又顾忌沅娘的身份不好下手,那他可得给对方一个机会才是。
李福于是眼珠一转,叹道:“沅娘是我小妹,父母走得早,小妹是我拉扯大的。”
骗鬼呢?
真是小妹怎么会梳着妇人发髻,还和李福同住主屋?
宁修云在心里嗤了一声,李福说的话他半个字都不相信。
但他面上不显,甚至眼神一亮,说:“竟是如此,沅娘当时受了不少苦吧?”
语气间竟颇有几分怜香惜玉之意。
这话听得边上的简寻频频侧目,狐疑地打量着太子。
要不是知道太子洞若观火,早就将现状摸得一清二楚,简寻说不定还真会被这演技骗到。
但他有太子提前透露信息,边上的李福可没有,李福有些自责地频频点头。
“是我没用,没能给沅娘讨到好生活。”
“唉,李兄也不必如此自责,一定会否极泰来的。”
李福表面十分惭愧说自己没照顾好小妹云云,实际看着白衣公子越发心疼的语气,觉得已然胜券在握。
两人又就沅娘的话题聊了一会儿,李福为了取信宁修云,坐实沅娘的“妹妹”身份,连对方的生辰八字幼时经历都吐了个干净。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宁修云一向擅长这个。
简寻待在一边听了全程,对太子玩弄人心的手段叹为观止。
这李福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在被人套话,沉浸在自己的完美计策里无法自拔。
李福给出的信息虽然真假参半,但也实在够多了,这个贪财的匪徒至今都没有发觉,他除了知道宁修云是个要去南疆的有钱公子,其余一概不知。
两人表面上相谈甚欢,实际各怀鬼胎。
到了
最后,宁修云甚至抬手欲要取下了头上的簪子赠予沅娘。
简寻一皱眉,心说再怎么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也不该用这么贵重的东西。
况且太子身上的基本都是御用之物,这东西一旦流出去,万一这群匪徒里有识货的,恐怕要招来祸端。
宁修云说:“我身上没什么贵重东西,唯有这簪子还算不错……”
他伸手放在了簪子边缘,简寻的目光于是跟着那莹白纤细的手看清楚了那枚簪子的样式。
简寻顿时眉头一皱。
那簪子似乎不是太子一直用着的那个,和原本的华贵金簪相比,看着虽然也流光溢彩的,但却逊色不少。
他正看得出神,思考太子是什么时候把金簪调换的,没来得及阻止,对方已经把那枚簪子取了下来。
“……李兄便代沅娘收着吧。”
宁修云带着些笑意说着。
他发髻一贯都是比较松散的,此时唯一固定的簪子被取下,那黑发顿时如上等的绸缎悉数散开,哪怕看不清面容,也平添一抹艳色。
盯着这个侧影,简寻慢慢睁大了眼睛,似乎想将面前这一幕牢牢记在脑子里。
他连让太子及时止损的心思都没了。
太像了。
和那夜舞剑时的身影一样,都像极了他记忆中的修云。
唯一不同的是,简寻没见过修云穿骑装,于是这种模糊的熟悉感硬生生被削弱了几分。
可这也足够匪夷所思了。
简寻下意识地抚上心口,那里一直揣着修云送回来的信函,他收在最安全的地方一刻不离,他此时觉得那一块地方正在隐隐发烫。
宁修云没有察觉到简寻的异样,他把手里的簪子递向李福。
但李福没有第一时间接手,即便他看着簪子的眼神已经想饿狼盯着血肉,嘴上还是假惺惺地说:“这……恐怕不妥吧,这位简公子也不会同意的吧?”
“一个簪子而已。”宁修云笑着回头,和简寻四目相对的第一时间,他就发现这人有些魂不守舍的。
他眯了眯眸子,不知道对方怎么在匪窝里还敢走神。
艺高人胆大也不是这么个轻敌法吧?
“你说是吧?”宁修云往简寻身边靠了靠。
简寻这才骤然回神,嘴唇嗫嚅几次,只嘟囔了一句:“……你高兴就好。”
他脚下下意识的移步,离散着长发的太子远了一些。
这幅画面对他实在太有冲击性了,他觉得再看两眼手脚都要不听使唤,于是略微移开了视线。
简寻的反应虽然奇怪,却和宁修云想要的设计不谋而合。
那李福见状果然不再犹豫,把金簪拿在了手里。
看样子是把简寻这幅样子当成了恼羞成怒,情人都要看上别人了,再没有点反应可就说不过去了。
李福也不是瞎子,从进村以来,这两人之间一直都是白衣公子做主导,说什么做什么那黑衣服的都只能受着。
他满意地把簪子收好,收敛起目光中的贪婪。
沅娘恰好在这个时候把做好的饭食端了上来,饭菜热气腾腾,只是简单的杂粮粥和烧青菜。
“这是干粮。”沅娘把几个油纸包好的烧饼也放在桌上。
李福乐呵呵地对沅娘说:“沅娘,这位公子可送了好东西给你。记得把被褥送到偏房去。”
沅娘浑身一震,手攥紧了衣摆,语气里透出些无可奈何的绝望:“谢谢……”
“没事。麻烦你了。”宁修云的声音温柔得不像话,连简寻都是第一次听太子用这种语气和别人交谈。
一身黑衣的男人骤然有些不是滋味,于是他几步走到宁修云身侧,也不说话,宛如一尊杀神,从气势上就让人觉得不好惹。
虽说这个被李福利用的女子有些可怜,但简寻现在觉得一直被忽视的自己也不遑多让。
他语气生硬地说:“干粮给我吧。”
宁修云点了点头。
简寻于是把那几个烧饼拿在手里。
这东西可是一枚金簪换的,金贵得很,万一太子再看那女子可怜,把东西送回去怎么办?
那可太亏了。
简寻手上一使力,那几个烧饼差点被捏得稀巴烂。
宁修云看简寻神色不佳,也跟着起了疑心。
莫非那李福还用了什么别的阴招,这人看着怎得如此焦躁?
幸好他本来也不打算真的在匪窝里用饭。
宁修云眉头一皱,病痛说来就来,面色苍白如纸,扶着额头说自己旧疾复发,让简寻带他回偏房休息。
李福惦记着钱财,看他这幅病恹恹的样子完全没起疑,十分大方地让他们回去了。
宁修云装病也是有一手的,成功带着简寻进了偏房。
简寻原本还因为太子的苍白的脸色心中惴惴不安,以为是太子着了那李福的道了。
——早知道他就该直接把这人制服,绑了拷问,哪用得上多番试探。
让他没想到的是,一进偏房太子立刻便和没事人一样,生龙活虎,哪还有一丝虚弱之感。
简寻:“……”
很好,被骗了。
简公子顿时心情复杂,被太子折腾得没什么脾气。
宁修云对他先前那点异状很在意,凑近了些打量简寻的神色,问:“方才你怎么了?心不在焉的,莫不是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简寻顿时一噎,心下腹诽忘了这事的另有其人,他纠结道:“殿下何必给出那么贵重的东西取信匪徒?”
宁修云一挑眉,不答反问:“你觉得匪窝里这些人要怎么处置?”
见他说到了正事,简寻也正色道:“活捉。问出是否和西山匪患有关,最好能顺藤摸瓜找到西山里大本营的地点。”
“很好,我也是这样想的。”宁修云点了点头,轻笑一声,语气危险:“拿了我的东西,也要有命带走啊。”
此刻恰巧已是黄昏,院中的李福一边吃晚饭一边用阴森的目光盯着偏房的门。
他给边上的沅娘使了个眼色:“去送被褥,我去叫人。”
李福当然能看得出那黑衣公子是个练家子,光凭他一个人没有获胜的把握。
这两人即没有喝下了药的酒,也没吃掺了料的菜,但从那白衣公子对沅娘的垂涎,他就知道那白衣公子不会再推拒沅娘。
说不定那黑衣公子还会被赶出来。
不过没关系,只要能制住白衣公子,到时候钱财也都是他的。
黑衣服的气走了更好,省得还让他们多费力气。
李福盯着沅娘抱着被褥进了偏房,立刻离开院子悄悄在村里呼朋引伴。
“快走,有大生意。”
村里留下的都是他的下属,在他的召集下拿着打磨锋利地农具向李福家赶去。
“那两个富家公子有没有油水可捞?”有人兴致勃勃地问。
李福哼笑一声:“最近难得一见的大单子了。”
“唉,都怪上次劫商队的事情弄得太大,现在行商都不从这边走了。”
“当时我跟着去了,商队里百来号人都弄死了,消息到底是怎么传出去的。”
李福顿时表情难看,那一次洗劫基本断了这边的财路,他没能分得什么战利品不说,连原本的营生都断了。
……如果杀人劫道也能算是营生的话。
李福一沉默下来,底下的小弟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一行十几个汉子沉默着赶到了李福家,一进院子就直奔偏房而去。
李福语气哀恸地大喊:“那两个贼人欺辱我妻子!我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说着他一脚踹开了门。
门板被踢开,尘土微扬,然而月光之下偏房里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声响。
——没人!
李福心知不妙,一个“退”字还没有说出口,登时脊背一凉。
黑暗中一个低沉的男音开口道:“拿了买命钱,就别急着走了。”
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羽箭如雨般落下,一行十几人瞬间倒下一大半,捂着被羽箭刺穿的几道伤口满地打滚。
夜色之中居然还能有这么好的箭法,几乎所有羽箭都没有落空,却都避开了要害。
李福震惊之中回过头去,只见那白衣公子站在身后,手里把玩着一把羽扇,身边分明没有其他人。
但羽箭却是从他身后黑暗的树林中飞出来的,犹如神兵天降。
“装神弄鬼。”李福暗骂一声,脚下急退进屋中,避开羽箭,知道自己是着了道了。
那树林里应该是藏了人。
片刻的功夫,还
能站着的就只剩李福一人,他目光朝侧方望去,那边的墙上有一道伪装的暗门,只要从那边破门而出……
李福脚下一动便向那边冲去。
“想跑?”一声利喝从头顶传来,上方的房梁上落下一个人来,一脚将他踹倒。
李福整个人倒在地上,背后的人死死把他按在地上,一柄长刀刺穿他的肩背将他钉在地上。
随后那一身黑衣的男人在他怀里翻找,将那根他还没捂热乎的簪子拿走了。
李福被钉在地上动弹不得,疼痛让他晕头转向,他努力侧头看去,见拿走簪子的果然是那个黑衣公子。
黑衣公子拿着簪子想白衣青年身边走去,那人虽戴着面具,却嘴角含笑满是风流。
李福顿时呕出一口血。
草。就知道不该相信这对死断袖。
拿到战利品的简寻可不会怜惜杀人劫道的匪徒,他走向太子的功夫,树林里沈三带着的护卫们便出来扫尾了。
简寻拿着那枚簪子,送还到太子手中。
但宁修云却拿着折扇,用微微展开的扇面推拒。
“公子?”简寻疑惑地歪了歪头。
宁修云说:“扔了吧。脏。”
简寻:“……”倒也不必如此浪费。
宁修云见他不动,伸手扯过他的手,拿出帕子嫌弃地将簪子从他手心里顶落,随后擦了擦他手上的血。
简寻方才将长刀刺到李福身上,手上也沾了些血迹,宁修云看着就觉得晦气。
今日他在院中拿下簪子,不过是和沈三约定好的暗号,让他将落后一步的护卫们召集过来准备埋伏。
虽说简寻一个打十几个也有胜算,但谁知道这附近还没有别的匪徒哨塔、窝点之类的。
他怎么可能真的只带着简寻一个人陷入险境。
他不知道简寻为什么那么在意那枚簪子,但这不妨碍他给简寻顺毛。
“你想要簪子,我给你更好的。”宁修云悄悄和简寻说小话,低笑道:“能号令护卫营的那种,怎么样?”
正盯着护卫们扫尾的沈三:“……”
虽说护卫营根本就没那玩意儿,但太子殿下说有,那便有吧。
第46章
手上细微的触感让简寻不由得愣住了。
他眼睁睁看着那枚簪子被推落在地,跌落在泥土中,和对方之前的珍视完全不同。
果然太子在院子里和李福的交流全部都是做戏。
假作真时真亦假,等对方说什么“号令护卫营的簪子”,简寻一时间不知道这到底是真的还是玩笑话。
从打晕沅娘,暗中离开院子和到达这里的沈三以及护卫们会和,太子没有明说自己是怎么暗中进行部署的,但简寻也猜得出和太子拿下簪子的动作有关。
不过无论如何,“号令护卫营”这几个字听在他耳中就十分危险,或许太子是在借此试探他,而非单纯的调笑。
“公子说笑了。”简寻嘴上敷衍着,那巾帕摩擦皮肤的感觉让他头皮都快炸起来了,忙不迭试探着缩回了手。
他知道自己的手劲有多大,怕对方一时不察会受伤,他收手都留着力气。
幸好太子没有强留,任由他后退了几步。
宁修云其实下意识收拢了一下五指,但很快便又放松下来,理性和感性之间的博弈,最终还是理性占了上风。
他不能以太子的身份暴露太多自己的偏爱,否则以简寻这个非“修云”不可的架势,太子只会把他越推越远,这会影响到宁修云的计划。
宁修云目光瞥了那地上沾满尘土的簪子一眼,多少有些嫌弃。
简寻把这个簪子取回来无非是因为那是属于太子的东西,落到外人手里总归是无益的。
但宁修云之前眼睁睁地看着这玩意儿被李福贴身收着,一时洁癖发作,会想拿回来才怪呢。
好在边上的护卫都是些审时度势的,有人立刻把属于太子的金簪收好,而面前混乱的场面也终于平息下来。
一众准备劫道的匪徒们都被护卫卸了下巴五花大绑,这些人身上还有箭伤,一动便会扯到伤口,眼见大局已定,都放弃了挣扎。
这次反将一军的行动多少有些仓促,最佳的办法还是暗中把这群人全绑了,避免闹出动静,导致有人逃出去给西山大本营的匪徒报信就不好了。
可惜沈三带人来得有些晚,没能在李福召集村里汉子之前截住他。
不过现在也不算遭,沈三亡羊补牢,动手放箭之前就已经派了人把村里被带来用于伪装的老弱妇孺都制住了。
宁修云漫不经心地用帕子还干净的部分擦了擦手,巾帕在莹白的指尖摩擦,又被随意地丢在地上。
浪费。
简寻轻叹一声。
沈三收拾残局,把他的刀也拿了回来,递过来的时候刀身还沾着些鲜血。
简寻握着刀柄,随意的甩了甩,见血珠甩得差不多了,便准备收刀入鞘。
还没等他动作,侧方便横出一截手臂,指节分明的手拿着一块干净的帕子往简寻那边递了递。
“脏。”宁修云眉毛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没想到简寻就要这么把没擦干净的刀收回刀鞘里。
简寻一愣,刚才他分明看见太子将手帕扔在了地上……
他低头一瞅,丢在地上那方帕子还落在尘土中,位置也没什么变化。
简寻:“……”
原来太子手里的是块新的,也不知道对方在哪里藏了那么多帕子。
“多谢公子。”简寻一边擦着自己的佩刀一边思考这个问题。
而沈三已经把李福绑了起来,压到了宁修云面前,他被卸了下巴,肩膀的伤处一直在流血,但因为不是致命要害,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
李福对树林里突然窜出一堆大汉这件事百思不得其解,但他也知道都是面前这个白衣公子搞的鬼,盯着对方的眼神分外怨毒。
沈三拱手问道:“公子,要现在审问吗?”
“嗯。”宁修云应了一声。
于是沈三抬手把李福的下巴装了回去,他涎水直流,身上血迹斑斑,看着凄惨极了。
下巴一归位他就猛然闭上了嘴,不仅是因为方才形容狼狈正在找补,更是直接在表示他一个秘密也不会说出去,看着周围的视线变得愈发警惕。
宁修云却轻笑一声,不太在意对方如临大敌的样子。
连直接自尽的魄力都没有,想来这些人也不过是一团散沙,成不了大气候。
宁修云心中微定,开口问的第一个问题居然不是和匪徒有关的。
他问:“沅娘和你是什么关系,说实话。”
简寻闻言眉毛一拧,探究的视线落在宁修云身上,心说这人难不成真看上了那个貌美妇人。
李福也顿时面带嘲讽,没想到这个谎话连篇把他耍得团团转的白衣公子居然真的对区区一个女人上了心。
他眼珠一转,嘶哑着说:“沅娘自然是我妻子,我们自幼青梅竹马,不是兄妹胜似兄妹。”
宁修云摇了摇头,说:“不诚实。”
他抬眸看了沈三一眼,沈三立刻会意,先卸了李福的下巴,割了一块布料堵住李福的嘴,随后硬生生掰断了李福一根手指。
李福没办法说话,眼睛瞪大,喉咙里发出痛到极致的哀嚎,声音却被团成团的布料稀释殆尽。
李福疼得不断挣扎,简直想要就地打滚。
宁修云歪了歪头,心说这人还经不起拷问,就这素质还能在这个劫道点上当
领头的,说明西山那群人也不过是乌合之众。
片刻后沈三才扯下布料,将李福的下巴复原,示意他继续回答问题。
李福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疼得龇牙咧嘴的,在沈三威胁下再度开口:“我说……说,我和沅娘是不久前认识的,他爹把他许配给我……”
李福的申辩刚起了个头便被打断了。
宁修云:“说谎。”
沈三立刻故技重施,再走一边流程又掰断了他的一条手指。
李福疼得冷汗直流表情扭曲,一股怒意从胸口涌现:“那臭婊子是从西山里的猎户家抢的……个狗娘养的背叛老子……”
下一秒沈三微笑着一把抓住他的后脑把他重重按在了土里。
李福脸贴进尘土里在沈三手下挣扎,沈三笑眯眯地说:“看来你管不住自己那张嘴。”
沈三恼了,这种污秽之言怎么能入太子殿下的耳朵。
沈三将一脸灰的李福拉起来又狠狠往地上掼,撞得对方头破血流。
这场景看得边上的简寻一挑眉,抱着刀边上看热闹。
还是宁修云抬手制止,否则这人还没吐出些什么就被沈三撞死了。
宁修云沉吟一声,问:“你把她抢回西山寨子就一直生活在那边,直到带着她到李家村等着心有歹念的人送上门?”
李福吐出一口血沫,浑浑噩噩应声:“是这样……噗。”
好好的话说着说着,他突然呕出一口血来。
宁修云勾了勾唇,说:“这样啊,既然沅娘知道我想要的情报,那你们这些人就没什么用了。杀了吧。”
宁修云语气冷漠地说着,但没有抬手给沈三打手势,沈三也知道暂时没动手。
唯有地上经过几次死亡危机的李福神经紧绷,焦急地想着对策,他不想死!
李福大脑快速运转,这人话里话外都在问西山里的寨子,那是他们这群土匪的老窝,沅娘只是在那里生活过一段时间,她对寨子的了解怎么可能比他高。
不管怎么说他在寨子里也是个不小的人物,能被派来守着李家村,和沅娘相比他才更有用,更应该活下来!
李福灵光一现,焦急道:“那……那女人不知道!山里的寨子有好几座,布防严密,只有我能带你们去——”
身后几个同伙见他这么轻易就被吊着说出了叛徒言论,忍不住想要伸腿把他踹醒。
但晚了,李福就像着了魔似的,心里只有几次濒死时体会到的恐惧,噼里啪啦把除了寨子位置的情报都吐了个干净。
他说得越多,身后的同伙小弟们脸色越难看。
要说他们想和寨子同生共死,那倒也没那么高尚,谁不想活下去呢。
这白衣公子带着的一对人马做事老练,出手狠辣毫不留情,保不齐就会像那公子说的那样,没有利用价值的人都栽了。
李福这是在不给他们活路!
宁修云见状给沈三打了个手势,示意他把这些人分开审问。
难保这些人里没有极端忠诚的山匪,万一浑水摸鱼给他们提供错误情报,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而最终根据李福等人的供述,宁修云终于知道了西山匪患的来龙去脉。
事情和他之前猜的差不多。
西山里的匪徒的确是从宣城附近迁过来的,宣城那边大肆剿匪,带病出征的守城将军有两把刷子,把李福所在的寨子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于是他们便从宣城逃走,来到江城范围内落户,沅娘就是那时在西山的家里被李福掳走的。
而西山的老窝里有三座匪寨,这群山匪的三个领头人一人坐拥一座,李福是其中一人的小弟,跟那人还有点亲戚关系,否则以他的水平怎么都不可能带着一堆小弟在外作威作福。
至于李家村和被血洗的河西村都是这群山匪的手笔,村子里的女人孩子都被掳到了寨子里。
他们最擅长的就是伪装成原住民,然后商队或者来往的富人进行劫道。
而且这劫道极为凶残,被劫的人一个都不会放走,必须死在这里,否则就很容易暴露山匪的存在。
西山这边的路不是唯一一条出城的路线,一旦消息传出去,怕是就没有人敢走这边的路了。
但这之中只有一条情报最让人匪夷所思。
“他说这些匪徒在西山里落脚已经有小半年了?”
宁修云双手环胸,微微皱眉,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询问自己面前的两人。
护卫们各司其职,把抓到的俘虏料理好,给他们三个营造了一个单独商谈的空间。
沈三闻言开口道:“会不会是因为这些匪徒太会藏了?附近的村子没有异样,也没有谣言传出,这些山匪自然不会被发现。”
沈三说的话有理,但宁修云总觉得不会这么简单,劫道这种事情只要做了便必然会留下蛛丝马迹,否则很难解释当初那位孟家公子为什么不让他走河西村的那条路出城。
可见山匪的事还是有在小范围内传播的。
而本该出兵剿匪维护江城安全的守军营呢?难道也不知道匪患一事吗?
“简卿,你觉得呢?”宁修云看向简寻。
简寻用手摩挲着剑鞘,语气凝重地说:“我在守军营的那些时日,也没有听说西山里有匪患。但我和守军营的人交流不多,也不排除守军营知道的可能。”
虽说如此,简寻也不认为守军营那帮草包能发现得了这群山匪。
他眉头紧锁,回忆着出入守军营的经历,似乎除了他血洗玄青观的那次之外,江城守军的弦根本就没拧紧过。
至于有没有什么异常……
简寻略微睁大了眼睛,想起来了。
他语气复杂地说:“恐怕……傅景会知道些内情。”
他频繁往来江城和守军营的那段时间,傅景经常魂不守舍,半夜醉酒写大字,明显是遇到了麻烦。
傅景到底知道了些什么?
第47章
“这个不急。”宁修云摆了摆手,对沈三说:“那位沅娘醒了吗?”
简寻原本还在思索怎么从傅景嘴里问出有关西山匪患的情报,这会儿又被太子一句“沅娘”唤回了神。
怎么又是这个沅娘?他忍不住皱眉。
“醒了,属下这就去把他带来。”沈三去带沅娘的短暂时间,简寻频频侧目观察太子。
夜色浓重,太子又戴着面具,简寻很难通过神情猜出太子心中所想。
太子不会真的于沅娘有意?但现在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吗?
边上空出手的侍卫给太子拖了张椅子来,宁修云在椅子上坐下,一抬头就看见简寻表情纠结,手指不耐烦地敲着刀鞘。
单看这幅表情,宁修云就知道简寻又在胡思乱想了,他好笑道:“那个沅娘既然是西山本地人,家里又是猎户,说不定比现在这些山匪更了解西山的地形。简卿以为呢?”
简寻动作一顿,说:“西山地形复杂,有本地人带着的确更好。”
宁修云却说:“不过那位沅娘应该不是西山本地人。”
简寻:“?”
见简寻一脸疑惑,宁修云解释道:“那位女子梳着妇人发髻,但手指上只有一层薄茧,看起来不常做粗活,更像是家里娇养的小姐。”
话音刚落,沈三便带着那位沅娘回来了。
女子惊魂未定,面上茫然无措,似乎不明白怎么一睁眼事情就发展到现在这种地步的。
原来这两位公子根本不是单纯路过,而是特意来调查李家村的。
沅娘捏着衣摆,哆哆嗦嗦地说:“两位公子……今日之事非我所愿,希望两位不要介怀。”
宁修云摆了摆手,并不在意,左右他们两个都没伤到,倒是沅娘,因为后颈被简寻劈了一手刀,留下了个可怖的印子。
简寻这人完全不知道“怜香惜玉”四个字怎么写,下手没个轻重。
“无事。我只是想问,你可是宣城人士?”宁修云开口问道。
沅娘闻言惊讶地抬头,这事她从未和别人说过,就连掳走她的山匪也以为她是猎户之女,她抿着唇不知道如何开口,最终只说:“是……但我夫君的确是西山里的猎户,被西山的山匪害死,若两
位公子有意剿匪,我定全力相助。”
宁修云沉吟一声,问:“西山的地形你了解多少。”
沅娘谨慎地说:“十之八九,我曾经跟着夫君漫山采过菌子。”
“好。”宁修云略一点头,抬手招呼沈三:“派人护送她回江城,剩余的匪徒也押解回去,动作要快。”
沅娘眼前一亮,声音颤抖着说:“多谢公子。”
沈三应声道:“是。”
护卫们得了命令,行动起来井然有序,在场只剩下简寻和宁修云两个闲人。
简寻看着沈三让人把那位沅娘带走,语带不解地问:“公子知道那女子和宣城有关系,为何不问个清楚?”
宁修云长叹一声,说:“日后若是哪位心悦于你,可是要吃些苦头了。”
简寻一脸疑惑地看他。
宁修云伸出手,曲指在简寻额头上狠狠敲了一下,说:“她既然不愿开口,便是已经和家里断了联系,何必提人家的伤心事。”
简寻抿了抿唇,不这样想:“她怎么说也是和山匪一起劫道的,不得不防。”
虽说那女子是被他们解救,可这人在山匪的欺压下生活了至少月余,谁知道心里抱着些什么想法。
宁修云略有些惊讶地看他,没想到他这脑子里也会想些阴谋论,他赞许道:“的确。所以我不会用她。抓到的那些俘虏也是。”
“西山上到底是什么情形,我会亲自派人探查。而且就算摸清了匪寨的情况,立时三刻也是没办法动手的。”
简寻攥紧了手里的长刀,压着些焦躁,问:“晚一天剿匪,被掳走的人就多一分危险。”
“的确。”宁修云深深叹息,说:“但你觉得现在的江城,有余力剿匪吗?”
简寻闻言一愣,也想起了如今江城的现状。
世家嚣张跋扈,守军营不堪一击,太子手下的护卫营勉强能和世家斗个旗鼓相当,剩下的一队御林军也是护卫南巡车队的必要力量。
太子南巡尚未结束,接下来还要去往南疆,再北上返回国都,这漫长的一段路,失去一个护卫、太子也会多一分危险。
简寻也明白事情很棘手,但情感上还是一阵气恼:“难道要任由这些匪徒猖狂下去?”
宁修云微微勾唇,狡黠道:“我有这样说过?”
简寻一噎,就见太子兴味盎然地朝他看了过来:“说两句好听的,我就告诉你如何破局。”
简寻嘴角缓慢拉成一条直线,他笨嘴拙舌,根本不知道什么话好听,嗫嚅道:“请殿下赐教。”
简寻这句话说得真心实意,可以说他从来太子麾下就不太在意对方的太子身份,他对皇室虽无憎恶,却也没有半分恭敬之心。
但若是眼前这个人,简寻觉得恭敬一次也无妨。
宁修云却在心里“啧”了一声,逗得狠了,简寻连“殿下”都叫出来了。
离开营地时两人商量过,这一趟不用尊称,彼此以朋友相待,宁修云觉得这样相处反而会显得亲近些,这下可好,一句话便打回原形。
“勉强算你过关。”宁修云摆了摆手,说:“先回营地。”
沈三还要安排押解俘虏的事宜,两人单独策马回营,深夜里唯有月光勉强照亮,两人并排策马。
简寻时不时偏头注意一下太子的状况。
其实早先时候从营地出发,简寻就能看出太子驾马不太熟练,应当是许久没有亲自策马过了。
但此时再看,已经完全没有之前的滞塞感。
简寻履行自己护卫的职责时刻关注着太子的情况,宁修云也一直在用隐晦的目光打量着简寻。
月光下简寻一身黑色骑装,宽肩窄腰,佩一柄短刀,像行走江湖的侠客,但若是穿上戎装,大概会更契合少年将军的英气倜傥。
像这样两人独处在月下策马同行还是第一次,不过去城郊庄子上那次两人同乘,宁修云依靠在简寻身上,亲密无间。
宁修云很享受这样无言的相处,让他整个人都沉静下来,就像在醉风楼时夜晚作画一样,可惜这样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两人回到营地时里面还很热闹,进山的人基本都收获满满,在营地中点了篝火,挑了些猎物来烤。
或许是因为太子没有出面,这些人并未拘谨,但有意识放低了音量,只能听到火焰烧着干木头的噼啪声,细微的交谈声穿插其中。
隐约的火光照亮大半个营地,轻微的血腥味和肉类炙烤过后的焦香混杂在一起,让宁修云闻着忍不住皱眉,下马后差点吐了。
宁修云和简寻是悄悄入营的,有沈七在外接应,没有让其他人发现。
从昏暗的营地后面绕到太子的主营帐前,护卫将两人放了进去。
一进门就见裴延坐在桌旁自己和自己对弈,右边的临时软榻上,章太医正在给受伤的少年换药。
泾渭分明,裴延坐在那里,虽是勾唇浅笑,但身上的不耐烦简直快要溢出来了,他手里捏着一个白子,手却悬停在棋盘之外,迟迟没有落下。
见到两人回来,他从桌边起身,看向两人的目光好像在说:“你们还知道回来?”
宁修云点头致意,对裴延的态度好得出奇:“裴卿今日受累了,回去好好歇息吧。”
方才宁修云和沈七简单交流过,对方说裴延还算尽心尽力,以太子殿下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所有人的探视,自己在营帐里一待就是半天。
裴延帮忙推拒了今日晚间的集会,宁修云也不用急着去露脸,他对裴延的识相还算满意。
裴延把手中的白子扔到桌上,皮笑肉不笑地说:“这是微臣分内之事。”
他目光盯着太子,就等着宁修云向他解释为何再次带着护卫微服私访,回来时竟然连发簪都脱了,若非有标志性的面具戴在脸上,裴延差点没敢认。
然而太子没有主动和他说些别的,只是带着简寻走到了临时软榻边,问章太医:“他情况如何?”
章太医刚把少年的伤口包扎好,行礼答道:“已无大碍,但恐怕需要修养几个月才能下地行走。中途他醒来过一次,但很快又昏过去了。”
宁修云点了点头,说:“孤就把他托付给你了。”
章太医:“微臣一定尽力而为。”
宁修云走到软榻边坐下,向简寻招了招手:“那个傅景,有跟来围猎吗?”
简寻道:“来了,应该在傅大人的营帐中。”
宁修云摸了摸下巴,问:“他会对孤说实话吗?”
“这……”简寻犹豫着没有定论。
之前傅景一意孤行,篡改了接风宴的名单,只为了见太子一面,傅景想用自己的眼睛亲自去看看太子是和性格,大概是存了将匪患禀报于太子的念头。
不过接风宴也过去有些时日了,傅景那边却一直没什么动静,到底是对方被其他事情耽搁了,还是认为太子并不可靠,打算另谋办法呢?
宁修云见他说不出个所以然,便吩咐道:“无碍。他知道的事只单单说与你听便可,去吧。”
简寻点头应了,转身缓步出了营帐,和站在原地的裴延擦肩而过。
宁修云的视线跟随着简寻的背影,这才发现裴延还留在营长里没走。
他忍不住一挑眉,不知道这人为什么还在。
裴延额角的青筋直跳,他一眼就能看出太子已然把他忘在脑后了,但支使他在营长里憋闷了半天,裴延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他上前几步,道:“殿下难道就没有话要同微臣说吗?”
宁修云做思索状,片刻似乎恍然大悟:“西山风景如画,孤与简卿游玩一圈,觉得甚美,明日裴卿也可以去试试。”
裴延:“……”
真当他眼瞎吗?
第48章
裴延攥紧了拳头,没想到太子还会在这里四两拨千斤地和他打哑谜。
“殿下何必遮遮掩掩,微臣在营帐守候这么久,殿下一定不会让微臣失望吧?”裴延手一松,又恢复了从容不迫的笑容,轻声询问道。
宁修云也跟着假笑:
“裴卿聪明睿智,孤就算不说,裴卿也猜得到前因后果。”
两人对视片刻,裴延附身行礼:“谢殿下夸奖。”
他嘴上说着感谢的话,行动上却完全没有一丝恭维之意,拂袖离去。
“微臣告退。”
随着话音落下,门口的帘子也倏忽间跟着垂落。
即便裴延的行为有些放肆,但太子没发话,守门的护卫也没拦着。
倒是给太子倒茶的沈七表情忿忿,立刻进谗言:“殿下,裴延这样无礼,需不需要属下给他点教训?”
上次护卫营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裴延放倒,让他在床榻上躺了半个月,没道理不能故技重施。
宁修云却摆了摆手,说:“不必了。”
宁修云不在意裴延的态度,裴延这番做派,与其说是无礼,不如说是无能狂怒。
从裴延最开始被求知欲驱使留下来帮他遮掩开始,对方就注定有这一遭。
不过这样被他摆了一道,之后再想拿裴延做挡箭牌恐怕就难了。
宁修云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沈七把热茶放到矮桌上,看了看那边昏睡着的少年,忍不住询问:“要不要限制一下裴延身边的人,万一他派人探查……”
宁修云摇了摇头,说:“以裴延的聪慧,无需探查也能自己想明白。”
宁修云方才的夸赞倒不全是阴阳怪气,他当然清楚裴延有多敏锐,只要匪患之事一公布,裴延就能推测出来龙去脉。
这件事也不得不公布,但是以什么样的形式、什么时候公布,宁修云还需要好好斟酌。
宁修云拿起茶杯,撇了撇浮沫,抿了一口,道:“派人进山调查,切勿打草惊蛇。”
沈七应声道:“属下明白。”
“还有。”宁修云把茶杯放回桌面,语气严肃地叮嘱:“告诉派出去的人,关键时刻性命优先,只探出个大概便可。”
护卫营如今只剩下百余人,每个在宁修云看来都很重要,他一向爱惜羽毛,剿匪本就是江城内部事务,哪有用他的人填进去的道理,这次匪患,宁修云不希望护卫营有一点伤亡。
沈七心里一暖,道:“谢殿/□□恤,定不负殿下所托。”
*
沈七选人进山探查的时候,简寻去了傅大人的营帐,傅景果然在这里。
傅如深被拉去外面的篝火旁应酬,傅景难得没去人群中发挥他高超的社交手段,而是独自一人在营帐里喝闷酒。
傅景坐在营帐内的短桌旁,一人独酌,简寻几步走近,拔出腰间的佩刀,往傅景面前的桌面上一插。
“铮”的一声,刀刃夹杂着血腥气,在营帐内的烛火下折射出暗红色的光亮。
傅景一个激灵,原本迷离的眼神瞬间变得清明了,吓出一身冷汗。
任谁意识飘忽间看到一把长刀竖在眼前都会吓得不轻,傅景呼吸都停了一瞬,抬眼看道简寻才长吁一口气。
“你这是做什么?”傅景皱着眉抱怨道。
他鼻尖翕动,嗅到了血味,面色顿时严肃起来:“你去哪了?又做什么了?为什么刀沾血了?你还记得自己现在是太子亲卫吗?”
突然遭到这一连串质问,简寻也不恼,把刀收回去,反问道:“清醒了?”
“明知故问。”傅景揉了揉太阳穴,把眼前半满的酒杯推远了些,他已然看出简寻这是有事找他,而且还是正事。
“近些日子,你可有在守军营里听到什么风言风语?”简寻在他对面坐下,开口问道。
傅景动作一顿,缓慢放下手,他仔细打量着简寻的表情,也跟着反问:“谁和你说了什么?”
简寻于夜色中匆忙赶来,佩刀染血,神情严肃,可这人作为太子亲卫,今日分明一直在太子营帐中候着,怎么会是这副样子?
除非太子身体不适本就是掩人耳目的借口,实则带着亲卫离开了营地,留裴延一人在主营帐中混淆视听。
这附近有什么是值得太子微服出巡的?
——西山。
不需要简寻回答,傅景就已经从蛛丝马迹中猜到了其中关窍。
果然,简寻下一句便是:“西山闹匪患已经半年有余,江城守军到底知不知情?”
傅景看他一眼,伸手又把那酒杯捞了过来,仰头一饮而尽,长叹一声,道:“知情。至少以韩林为首的守军营高层早在半年前就知道了。宣城剿匪雷声大雨点小,韩林和那边的守将有些关系,对方好心提醒他有一窝山匪逃脱,反而给韩林递了个烫手山芋。”
傅景目光幽深,想起十几日之前,自己和守军的教头们喝酒侃大山,因为近期西山的匪徒愈发凶蛮,短时间内劫了好几次商队,教头们便抱怨了几句。
傅景抓住机会旁敲侧击地询问,这才知道西山匪患已经被放任了如此之久。
“韩林知道守军营是什么样子,出兵剿匪,不过是送这帮人去死,他不敢动手,便以匪徒没有威胁到江城治安为由龟缩在守军营里不动,其他人都和他是一个德行,能避则避,一拖就是大半年。”
简寻眉毛一拧:“你知情不报?”
他捏着腰间的佩刀蠢蠢欲动,似乎傅景若是认下他当场就能大义灭亲把人给绑了。
傅景嘴角一抽,说:“我没有证据,这伙山匪但凡劫道都是赶尽杀绝,甚至还有江城守军在遮掩消息,我口说无凭。”
“我得知这个消息之后,便走访了西山附近的三个村子,劝说他们暂时搬走,但是谁会因为不知道真假的传言背井离乡?”
简寻闻言松了口气,不赞同地说:“你该早点告诉傅大人。”
傅景:“你我都知道江城是什么情况,我父亲手下根本无人可用,告诉他不过是让他再多一个烦恼。”
傅景知道自己的父亲担任这郡守一职顶着多大的压力,他仅有这一点点的私心,希望父亲身上的担子能轻一点,一直到围猎前,他还在走访西山附近三个村子的村民,可惜收效甚微。
简寻沉默了。
傅景说的确实有些道理,江城好像一个摇摇欲坠的城楼,内忧外患,身为郡守的傅如深但凡行差踏错一步,都可能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
傅景扶额道:“我本想将此事禀明太子,但……”
“怎么?”简寻双手环胸,狐疑地问。
“实不相瞒,我和父亲想得完全一致,希望在众目睽睽之下禀明匪患一事,逼迫那位派兵剿匪,但接风宴上那一遭,我便犹豫了。”傅景目光游移,底气不足地说。
傅景和傅如深不愧是一对父子,虽说是为了百姓着想,但都在把太子架在火上烤,没考虑过太子本人的所思所想。
傅景之前觉得只要能救人,做些大逆不道的事也没什么,他甚至做好了舍命谏言的准备。
但太子在接风宴后斥责了如此行事的傅如深,说明那位殿下极为看重上位者的尊严和权柄,决计不会任人摆布。
傅景一时间没想好如何走下一步,便拖到了今日。
等等,简寻是怎么知道匪患一事的?
傅景猛然抬头,问:“你知道匪患是因为……?”
简寻沉重道:“河西村被屠,李家村早已成了匪窝,剩下的那个还不清楚情况。恐怕你去游说的时候说明了自己的身份,李家村的匪徒怕杀了你惹上麻烦,这才放你走了。”
傅景攥紧了手中的酒杯,悔恨道:“我应该早些做决断的。”
如果他没有瞻前顾后一直犹豫,或许河西村的百姓就不会被屠杀。
傅景攥拳重重捶向桌面,酒杯在他手中碎裂,碎片割破皮肤,顿时血流如注,然而此刻这一丁
点疼痛无法让他把心中的愤恨发泄出来。
简寻静静地看着,没有规劝,只是说:“你和我走。”
傅景哽咽着问:“去哪?”
“去见太子殿下。”简寻道。
简寻几乎是拽着傅景的后衣领把人提到太子的营帐的。
这人本来醉得厉害,大悲大怒之后,全身都没力气,等到了太子的营帐之后才勉强能够独立行走。
他一眼便瞅到了那极其突兀的临时软榻和躺着的重伤少年,营帐里的血腥味竟比简寻刀上的还重。
简寻附身在他耳边解释道:“那少年是我和殿下在从河西村救出来的,是唯一一个幸存者。”
傅景了然。原来如此,简寻果然是和太子一同离开营地,调查出了匪患一事。
太子此刻正坐在桌前,自己和自己对弈,见两人进门,向他们招了招手,“来了。”
傅景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恭敬道:“殿下,关于西山匪患一事,微臣有事要禀报。”
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和太子殿下交谈,没由来的忐忑,正庆幸还有简寻在身侧作陪,就见对方几步走到了太子身侧,俨然一副和太子同仇敌忾的模样。
傅景:“……”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简寻。
这一个小插曲把傅景身上的紧张感都冲淡了,他放松了些许。
宁修云一挑眉,被简寻的动作取悦到了,他浅笑道:“说说吧。”
傅景于是把事情竹筒倒豆子似的讲了一遍,最后说到想在众人面前请太子派兵剿匪时,他声音都弱气了几分。
但宁修云听完之后,略作思索,突然道:“我觉得你的想法很不错。而且宜早不宜迟,就现在吧。”
傅景:“……?”
这事做了之后他还有命活吗?
第49章
傅景在太子的注视下脊背一凉,总有种不详的预感。
然而别管他愿不愿意,太子开了口,他便不得不做。
于是一刻钟之后,抱病的太子又来到了营地的篝火旁与众人同乐。
宁修云刚一现身,营地里的说话声都小了一倍,其一是不敢在太子面前放肆,其二是太子轻微咳了几声,看样子似乎是着了风寒,也没人敢在这时候打扰太子休息。
原本还有人跃跃欲试想将今日猎得的猎物给太子一观,听到这几声轻咳之后顿时都偃旗息鼓。
宁修云估摸着这群人心里会觉得他扫兴,但没有关系,他有兴致就行了。
他抬手向身边的沈七示意,沈七点点头,抬高了音量说:“殿下虽然身体不适,但不想错过今日欢饮,诸位大人自便便可。”
众人面面相觑,即便太子让他们宽心,但在这位的眼皮子底下,一个个都成了拔了毛的瘟鸡,收敛了许多。
秋夜里有些寒凉,为了避免暴露,宁修云又换了一身玄色常服,此时坐在距离篝火最远的主位上,竟也觉得热风阵阵,很舒适,这群人也的确会享受。
如果空气里没有那股油腥味就更好了。
宁修云调整了一下坐姿,安排好的演员也到了上场的时候。
只等了片刻,营地之外便传来凌乱的马蹄声。
本就因太子出现而变得安静的环境,衬得这声音格外清晰明显。
众人心中疑窦丛生,是谁在营地外策马,而且似乎已经进到了营地当中。
“是谁在此喧哗?”有护卫高声询问道。
众人视线向外看去,只见傅景策马进了营地,此时一拉缰绳,马匹嘶鸣,傅景翻身下马,疾步从黑暗中走到篝火明亮的营地中央。
傅景身上血迹斑斑,衣衫凌乱,脖颈、颊侧都沾了血迹,看起来有些凄惨。
他越过众臣落座的地方,装作没看到傅如深投来的诧异视线,在太子下手位置跪地行礼,沉声道:“殿下,微臣江城守军营兵营主簿傅景,有要事禀报。”
想短时间把傅景打造成这个可怜样对沈七来说不是难事,唯一的破绽是这人方才喝过酒,沈七只能在他身上泼了些血,以期能用血腥味压过酒味。
宁修云低头看他一眼,目光晦涩不明,他声音低哑道:“说。”
傅景直起身子,脊背挺直,语气严肃道:“西山中匪徒猖狂,微臣在河西村有一故友,今日去拜访,才发现河西村全村被屠,无一活口,还请殿下派兵剿匪,以安民心。”
“匪徒”二字一出,在场众人惊疑不定。
尤其是江城守军营的人,看向傅景时那阴翳的眼神简直恨不得将他洞穿,若非是这样的公开场合,若非有太子在前头,傅景今日说了匪患一事,明日恐怕就会暴毙家中。
至于其他人,也只是单纯的惊讶,山匪到处都有,江城并不是其中个例,只不过众人都没想到江城的山匪会猖獗到这种地步。
但一时之间无人开口,守军营的人不想去,国都来的这些人更不会上赶着请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别说是南巡随行的武将,就是太子手中也没有多少人马。
何况太子的态度还不甚明朗,这群在朝堂上贯会随波逐流的人断断不可能做那个出头鸟。
于是傅景一番慷慨陈词之后,现场鸦雀无声,只留下火堆燃烧着时不时传来细微的噼啪声。
上手位置的太子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椅背把手。
漫长的沉默当中,众人都有些坐不住了,太子一张铁面遮去容颜,难以分辨他的真实情绪,更显得此刻的寂静磨人心智。
唯有跪着的傅景没有丝毫动摇,看起来有恃无恐。
几个暴脾气的守将差点拍案而起,就听太子沉声问:“江城守军营副将何在?”
守军营仅剩的两个副将对视一眼,双双出列,跪地行礼:“末将在。”
“西山匪患一事,守军营是否知情?”宁修云单手支在脸侧,轻咳几声。
两位副将几乎是异口同声:“微臣不知晓此事!”
其中一位侧眸看向形容凄惨的傅景,语气莫名:“多亏有傅公子传递消息,臣竟不知道山匪竟然如此猖獗。”
另一位副将也是面上感激,心里却恨不得将眼前的傅景撕成碎片。
傅景身后有太子撑腰,在这种场合根本不惧,直接开口嘲讽:“据说山匪的传言早在半年前便有了,二位将军竟是这般闭目塞听?”
“你……!”两个副将狠狠攥拳,碍着太子还在看着,一时间敢怒不敢言。
“哦?”宁修云语气冷淡,这群人都当他瞎了吗,看不清他们的眉眼官司?
他从座位上起身,话语中尤带怒音:“孤本以为,就算韩将军身陨,江城守军也能运转自如,没想到二位就是这样让孤放心的?”
两位副将登时跪拜:“是微臣监管不利。”
“好一个监管不利。”宁修云缓慢踱步,道:“守军营再这样下去,恐怕大患,既然山匪一事当前,那便以此事为引。”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太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傅如深从座位上起身,询问道:“殿下的意思是想以剿匪作为选拔主将的考验?”
宁修云投去一个赞赏的眼神,傅如深做郡守这么多年,审时度势的本事也是有的。
“正是此意。”宁修云停下脚步,幻视一周,看着那些世家掌权人们不以为意的表情,突然一勾嘴角,说:“但江城守军这般状况,让孤很是失望,这样吧,孤给你们一个机会,无论是否是守军营中的人,只要剿灭了山匪,生擒匪首,孤便把这守军营主将之位交给他。”
现场顿时一静,等听明白了太子话中的暗示,世家掌权人们眼神顿时热切了起来。
这意思不就是说,无论何种身份,只要平息匪患,便可一步登天。
两个副将也听懂了,但他们怎么会甘愿再多出一顿竞争者,条件反射地开口:“殿下!殿下三思!”
然而话一出口,两人便意识到他们根本没有让太子收回成命的理由,是他们监管不利在先,他们刚刚亲口承认过的。
两位副将反对这个决定,但世家掌权人们不会给太子反悔的机会,在场的世家掌权人,哪个手里没养着几百看家护院,西山里匪徒再多,也经不起这样的多方围剿,甚至以守军营的情况,他们的胜算更大。
当即几位世家掌权人便赞道:“殿下英明!”
下手位置的江行松拿起酒杯对着太子遥遥一敬,他本因为长子
下狱而愤懑的心情都舒坦了不少,似乎已经将江城守将之位看做了囊中之物。
宁修云看了看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世家掌权人们,哂笑地一勾唇,又将目光投向两个副将,语带安抚:“孤并非不念你们旧日之功,你二人各领一半兵力,自然比其他人更有优势。”
这话的确有理,但没人比两位副将更了解江城守军营里的兵卒是个什么德行,可这话能和太子说吗?必然不能啊。
两人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拱手道:“微臣明白,定当竭尽全力。”
宁修云一甩袖,宣布道:“孤只给你们五日时间,兵贵神速,希望各位抓住机会。”
“是!”众人高声应和道。
*
明镜高悬,月色如醉。
对营地里的大部分人来说,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知晓了西山匪患一事本应该立刻护送太子回江城,但宁修云以避免打草惊蛇为由制止,最终商议决定,太子带着一干文臣明日回城,武将们则在营地把手,掩人耳目的同时也可作为前锋。
因着主营帐里藏着人,血腥味不散,宁修云抓着简寻去了对方的营帐之中。
简寻和沈七一样,是护卫中难得有单独营帐的人,大小比不上太子的规制,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两人此刻正在桌前对弈,这算是保留节目,一场戏之后,主要演员之一的傅景被宁修云以身上血腥气太重为由排挤了。
计划达成十分激动的傅景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只能含泪回了自家老爹的营帐,失去了和太子讨教棋艺的机会。
宁修云照惯例执白子,落下一棋之后,他问:“孤今日之举,你可有不明白的地方?”
简寻难得摇了摇头,因为知道江城守军不堪大用,他已然看出了些门道,“守军营不能用,便以守将之位,借着世家的势力剿匪,借力打力。”
宁修云轻叹一声:“僧多粥少,机会转瞬即逝,这群人早就盯着守将的位置已久,怎么可能不动心。”
不过这其实是一箭双雕的好办法,宁修云还藏着更阴暗晦涩的部分没有说明。
主将韩林身死意味着原本拿捏着守军营的江家已经失去了主动权,两位副将身后本就各有其他世家扶持,说明其他世家也对江家独占鳌头不满已久。
但江家势力太深,江行松又有爵位在手,哪里是那么轻易便可撼动的。
而这才显得宁修云抛出的机会弥足珍贵,可以越过这位侯爷,名正言顺地在太子的支持下拿到江城守将之位。
为了达成这个目的,世家内部必然会争斗起来。
剿匪之事,一旦拔营开战,刀剑无眼,到时候有些死伤也实属正常,这简直是削弱其他世家的大好机会。
说不定这一堆杂牌军还没能出江城大门,就要开始内耗起来。
但乱起来才好,才方便浑水摸鱼,江城不需要那么多仗势欺人欺辱百姓的世家权贵。
“只是……”简寻捏着手里的棋子,目光沉沉,他说:“西山里的匪徒还不知道具体数目,这一次剿匪之行未必顺利。”
宁修云点点头,说:“西山里的匪徒能把消息瞒住,说明没闹过大事,估计匪寨的规模也没那么大,至少还没办法把几千的守军视作无物。世家手里的护院那么多,区区几个匪寨,必然如同探囊取物。”
“况且。”宁修云话锋一转,抬眼笑意盈盈地看向简寻:“孤也并未将希望放在这些人身上。”
简寻疑惑道:“殿下这是何意?”
“孤要你带上几十名护卫,趁乱救出被山匪掳走的百姓。”宁修云抬手落下一子,轻声道:“若有余力,杀掉匪首。”
简寻顿时一惊。
他想起太子在众人面前的承诺,“生擒匪首者得守将之位”。
而太子现在却吩咐他,射杀匪首,这是根本不打算将守将之位交给任何一个人。
简寻细细思索,惊叹不已,觉得太子这一计妙极,江城的确没有能担此大任的人,若真的将守将之位交出去,不过是太子亲手又扶植起一个“江家”罢了。
“殿下英明。”简寻由衷地称赞道。
“尽力而为便可,以自身性命为重,不必强求。”宁修云嘱咐道。
护卫们也好,简寻也好,都不容有失。
宁修云一勾嘴角,说:“你输了。”
简寻一愣,低头才发现黑子不知何时落入圈套,回天无力了。
“微臣棋艺不精。”
宁修云撑着下巴,正打算说什么,沈七突然带着人抬了一张软榻进来。
简寻见状犹疑道:“这是……?”
沈七在简寻疑惑的目光下眨了眨眼,心虚的视线飘到了太子身上。
殿下居然还没和简公子说过此事吗?
宁修云轻笑一声,道:“孤给了破局之法,简卿是不是也应该行行好,收留孤一夜?”
第50章
主营帐里血腥味重得宁修云受不住。
因为藏了个人在里面,为了防止走漏风声又不好时时通风换气,而且那少年伤势重、气弱体虚,也是吹不得冷风的。
宁修云于是便准备换个地方住一夜,简寻这里当然是不二之选。
沈七是女子,男女授受不亲,他不好前去,沈三和一堆护卫睡大通铺,也没有宁修云的位置。
兜兜转转还是简寻这里最好,清静,这个人也让宁修云看着舒心。
宁修云觉得不错,沈七也觉得可以,唯有另一个当事人简寻感觉怪异得很。
“殿下既然要住这里,属下离开便是。”简寻神色复杂地说。
简寻幼年家逢变故,自小独立,从有记忆以来便没和几个人住过一间房,习武时露天席地,回到江城也是一人独居。
仅有的几次经历是和修云同榻,但修云是他的爱人,两人同榻也在情理之中。
这次骤然要和太子同房,简寻觉得哪哪都不对劲。
他自觉应当退避,毕竟就算找个树杈猫着,都比和太子殿下共处一夜要自在得多。
谁料太子闻言语气一沉:“简卿这是嫌弃孤?”
简寻正要摇头分辩,就听太子情绪低落地说:“也是,孤这种被皇室规矩束缚的麻烦人,怎么能和简卿彻夜长叹。”
简寻头皮一麻,连忙否认:“属下并无此意。”
宁修云抿了抿唇,道:“孤本想和简卿成就一段抵足而眠的佳话,但简卿说自己已有心爱之人,未免生出口舌是非,这才退而求其次。即便是这样,简卿也不愿吗?”
简寻嘴唇嗫嚅几次,没能说出一句拒绝的话来,觉得自己但凡反驳一句,都要伤了太子殿下的一番爱臣之心。
一时间进退维谷,最终他一咬牙:“属下愿意。”
左不过是在同一个营帐里睡一夜,没什么大不了的。
宁修云满意了,他见简寻答应得艰难,一时间又起了些坏心眼。
他轻哼一声,走到简寻身侧,探身凑近了些,两人之间的距离一瞬间拉得极近,几乎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像简卿这样的俊美男子孤向来钟爱,简卿觉得呢?”
简寻瞳孔骤然紧缩,他顿时像惊弓之鸟一般退开了,看着宁修云的目光惊疑不定。
两人对视片刻,宁修云哈哈大笑,语气揶揄:“孤懂得成人之美,简卿已有心爱之人,孤不会强人所难,你大可以放心。”
简寻听到这话的第一反应是:太子也有断袖之癖,今日在李家村那般行径果然不是随意之举。第二反应是深感庆幸,他在第一日面见太子时就表明了自己心有所属,不会被太子盯上。
太子调侃之语说得不沾半分情爱,只是因美色而一时兴起罢了。
简寻送了口气,一时不知道该道谢还是该感慨太子见色起意。
他拱手行礼,语气客套:“殿下谬赞,属下不过一介武夫,如何能入殿下的眼?”
宁修云笑道:“孤随便说说,你怎么还当真了?”
简寻终于放心了,原本想食言找借口离开的想法也消了个干净。
宁修云招来沈七将棋盘收拾好,邀请道:“继续?”
简寻点头,又在座位上坐下。
两人就这样安静对弈了几局,营帐外偶尔传来匆忙的脚步声,似乎是有人牵了马从营地里离开。
宁修云对现状还算满意:“看来大家都有在为剿匪好好努力呢。”
“殿下,属下应该何时出发?”简寻开口询问道。
太子虽然说了要派几十个护卫与他同行,但什么时候点人,什么时候出发都是太子一人说了算。
简寻虽然也心急,但不得不等太子发话。
“不急。那少年应该知道些情报,等他醒了再说。”宁修云又落一子,这局又终了。
到了今天,两人的对弈已经进行了四十一次,简讯四十一败,一次也没赢过,每天被宁修云按在棋盘上反复摩擦,也亏得这人还能保持对下棋的热爱。
时间已是深夜,到了宁修云该休息的时候。
他和他自述的一样麻烦,等沈七带人拿来洗漱用具、屏风、就寝的衣物。
片刻后营帐里响起了细微的水声。
宁修云洗漱的时候,简寻就坐在软榻上,双手抱胸、目不斜视,俨然一副铁石心肠。
关于床铺的分配就很明显了,宁修云睡原有的床榻,宽敞,简寻便睡这个临时搭起来的软榻。
旁观的沈七觉得这人简直就是个苦行僧,大家都是习武之人,酒、色、财哪一样不沾些,怎么偏偏就简寻练武练成了这幅模样,沈七实在不解。
简寻看似十分安稳,实则如坐针毡,他还是太不擅长与人共处,一想到要和太子独处就浑身不自在。
他看向边上的沈七,不抱希望地问:“前辈今夜是……”
若是沈七今夜当值,简寻大可以和她换班,他在营帐门口守一夜都比在营帐里睡一夜舒坦。
沈七看出这人好似有变卦的趋势,于是勾起一抹假笑:“我要回主营帐守着以蒙蔽视听,简公子就别想着离开了,万一被人发现,恐生变故。”
简寻:“……”
他有些心虚地移开了眼,假装自己没有动过反悔的念头。
宁修云洗漱完毕,便看到简寻在软榻上坐得笔直,也不知道那么软的床铺怎么还能让他整个人紧绷得像个木头。
沈七将乱七八糟的东西收走,等到了收屏风的时候,宁修云拒绝了,他打趣道:“就放这里吧,拿走了简卿今晚都别想睡了。”
沈七点了点头,将屏风收起放在一边,只等太子殿下入睡时再拉开。
宁修云手里拿着一本书卷,靠在榻上,悠闲地翻看着。
简寻原本盯着地面看,见太子没有入睡的意思,目光忍不住便频频往营帐里另一个活人那里瞥,没办法,对方存在感太强,让他想忽略都难。
宁修云穿的不是特别私密的寝衣,只是一套轻薄的常服去了外衫,面料十分柔软,穿起来特别舒适。
他脱掉了簪子,长发披散,看起来分外闲适,和精神紧绷的简寻对比起来简直就是两个极端。
“夜深了,殿下还不睡吗?”简寻忍不住问道。
宁修云从书卷里抬头,遗憾道:“美色当前,却不能拥入怀中,孤难以入眠啊。”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再被调侃,简寻已经接受良好,甚至能够淡定地回一句:“殿下就不要取笑属下了。”
适应能力还挺强的。
宁修云一挑眉,估计简寻多和他同房几次就能完全习惯了。
而且这人似乎很希望他快点入睡,不知道是不是想趁他睡着的时候偷偷溜走,简寻既然这样想了,宁修云可不会让他如愿。
他把手里的书卷一扔,直起身,来了些兴致:“你的那些故事听得够多了,不如说些别的吧?”
简寻疑惑地问:“什么?”
“就说说那位让你求而不得的……心爱之人。”宁修云调整了一下姿势,用手撑着下巴,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虽是一时兴起,但宁修云是真的想知道自己在简寻眼中是什么样的形象,也不知道这人面对太子会不会说实话。
简寻也没想到太子会问到这里,碍于修云的身份,他原本已经打算婉拒,但一想到还要求得太子帮忙,便觉得提前说说也好。
于是他简单回忆了一下和修云相处的经历,眉眼都柔和了几分,片刻才开口道:“我与他是因为一场意外相识,我对他多有冒犯,几次误会于他,他却从来没有责怪过我。很快我们便两情相悦,但因为一些原因不得不分开了。”
宁修云一挑眉,说:“看来你情路坎坷。”
简寻沉吟一声:“是我不好,我无能,现在跟在我身边只会委屈了他。但总有一日会相见的。”
等到他拿了战功加官进爵,一定会快马加鞭去见修云。
或许再想得顺利些,此次西山剿匪之后,他就可以向太子请求,让管茂实放修云自由。
到了那时他也能安心和修云见面。
简寻说得遗憾,但心里并不颓废,反而干劲满满,人总要有一个目标才能一刻不停地朝前走、向前看。
宁修云听完这番肺腑之言,不由得抿了抿唇,觉得有些不是滋味,虽说目前的情况都是他一手促成,但他只是做了他认为对简寻最好的选择。
但凡上位者,哪有一个没有些遗憾的,总要有所取舍,简寻的这条路有他保驾护航,总会走得更安稳些,但也不能免俗。
该舍弃的就该舍弃,即便那个要舍弃的是他,也是一样的。
“鲜少见你这么自得,从前一贯谦逊,孤还真有些不习惯。”宁修云伪装得很好,好像那所谓简寻的衷情之人和他毫无关系。
简寻直言道:“其他的都可以相让,唯有他,我不会退却分毫。”
这句话好像一记重拳锤在宁修云心上,他顿觉心间酸涩,喉头一梗,无声地叹息一声。
良久,他才开口问道:“若是将来,你们不能再见呢?”
宁修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庸医,十分狠心地非要扒开早已结痂的伤口,让那分别的痛苦变得更加绵长不休,事后还要美其名曰,这样才会更好地恢复如初。
简寻顺着太子的话想象了一下,神情陡然变得有些无措。
他这个人幼年颠沛,少年学武,到青年时代还没决定要为了什么努力一世,便已经遇到了惊艳一生的人。
他还没有想过,没办法找回修云的未来。
看着简寻的模样,宁修云闭了闭眼,他心软了。
——罢了。
他忽地吹灭了床边的烛火。
“睡吧。”
第51章
营帐里顿时昏暗下来,长夜寂寂,只余下两人并不安稳的呼吸声。
简寻心跳声前所未有的慌乱,太子的一席话瞬间将他心底最隐秘的恐惧全部挑到了明面上,单是想想就让他血液寒凉。
他在软榻边僵硬地坐了半宿,心烦意乱,本打算在太子殿下入睡后便溜走,但太子今日似乎也有心事,直到四更天里呼吸才绵长许多。
视野昏暗,简寻却毫无睡意,他向太子的榻上撇去一眼,站起身离开营帐,帐帘晃动发出细微的声响。
床榻上,宁修云睁开眼睛,抬手摘下了憋闷的面具,目光看着营帐顶部,眼神清明。
*
简寻从营帐里离开,避开轮班的守卫,漫无目的地在营地里闲逛,没走出多远就在靶场边上看见了傅景。
这人难得换下长衫,穿了一身靛蓝色骑装
简寻觉得稀奇,绕过靶场护卫,几步飞身到了靶场边距离傅景最近了的一棵树上,屈膝坐在那里,疑惑地出声。
“大晚上,练箭?”
傅景自幼不爱武艺,和简寻一道打基础的时候,吃不了习武的苦,于是灰溜溜地躲回自己的屋子,任凭傅如深
现在这是在干什么?临时抱佛脚?
傅景刚刚把弓拉开,被这陡然的一句话惊得手一松,弓弦回弹,那
枚羽箭斜插进了地里。
他抬手捂着胸口急促喘息几声,心脏都快蹦出来了,顺着声源看去,果然看到了坐在树上的简寻。
月光皎皎,茂密的树冠在简寻脸上打下一排阴影,配上那苦大仇深的表情,简直像个深夜出巡的阎罗,傅景就是那个即将被抓走的小鬼。
这已经是近日来他被简寻恐吓的第二次了,也不知道这人神出鬼没的癖好什么时候能改改。
傅景左右看看,到底还记得这是深夜里,他指着树上的简寻压低声音骂骂咧咧:“你没事不睡觉来吓我?再这样下去我迟早心悸而亡。”
简寻一脸无辜:“我只是出来逛逛,谁知道你这么有闲情逸致。”
傅景走出去把那枚插在地上的羽箭拔了出来,“我这不是太高兴了吗,一想到匪患将平就完全睡不着了。”
简寻纳闷:“又不是你去平。”
傅景一攥拳,幽怨地看向简寻,这人今日也不知道怎么了,和吃了枪药似的,专门往他伤口上撒盐。
也只有这种时候,傅景才会有些许后悔儿时没好好学武,否则几日后杀入匪寨的就有他傅景一个了。
但是人各有命,他就是没那个天赋,生来就没有那习武的能力,从他脆弱的小身板就看得出来。
“我知道。”傅景叹了口气,忽而眼珠一转,语气奇怪地问:“那你的?太子殿下有准你前去剿匪吗?”
简寻点了点头:“殿下已经准许,只是不知何时出发。”
兵贵神速,太子虽然没说何时派他出去,简寻已经想主动请命了,自从听了太子的那一问,他就更非常迫切地想多做出些实迹来。
大踏步地往前走,最好能飞奔起来,他才能追上修云的背影,再度拥他入怀。
简寻盯着树下的灌木和泥土出神,视野里突然出现一张仰面的脸孔。
“……你做什么?”
傅景站在树下仰头看他,“嘿嘿”一笑,央求道:“简哥,我亲哥,带我一起吧,我保证安分守己,到时候营救那些被掳走的村民,你们也需要人手接应不是?”
“这……”简寻蹙眉,觉得这是个馊主意,但太子也确实给了他接应护送村民的任务。
只不过还有个不能为外人道的命令,刺杀匪首,简寻打算独自前去,由其他护卫带村民离开。
傅景别的本事没有,审时度势的能力还是有的,跟着太子的护卫一起,左不过是接应百姓,大概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简寻犹豫不决,底下的傅景算起了老黄历,轻咳了两声,说:“简哥,前些日子你和爱人能两情相悦我也是出了力的……”
哪壶不开提哪壶。
简寻一横眉,他是出来散心的,不是来再找郁闷的,他摆了摆手,说:“你跟着就是了,自己注意着些,刀剑无眼,容易伤到你。”
傅景一挑眉,知道了,这是情路不顺,简寻这种性子,也实属正常。
他也不再自讨没趣了,只说:“得嘞。到时候一定您说东就往东,您说西我就往西。”
傅景得到了简寻的承诺,此刻更睡不着了,他在树下伸了个懒腰,准备再拿弓箭练习练习。
他久不练骑射,这几天必须得熟悉一下。
“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日子,一个两个的都不睡觉,”傅景小声地嘟嘟囔囔。
简寻本都想走了,听他自言自语,又开口问:“你还遇见了别人?”
“嗯?”傅景闻声回头,道:“是,回去换衣服的时候撞上了裴三公子,身上的血迹都蹭他衣服上了,幸好裴三公子大度,这才没惹出是非来。”
简寻顿时拧眉,叮嘱道:“那人不是个好相与的,你少和他来往。”
“知道了——”傅景拖着长音应道。
*
简寻在靶场和傅景聊了会天,回去才发现太子已经不在营帐中了,收拾东西的沈七说太子殿下临时起意,要现在回城。
宁修云自己没能睡安稳,也折腾起了其他人,南巡队伍里的文武官员全被叫醒了,刚要骂骂咧咧,睁眼便看到是太子的护卫站在眼前,顿时没了脾气,只能不情不愿地上了马车,连东西都没来得及收拾。
沈七把简寻营帐里属于太子的东西都收好,这才替太子传话:“简公子,殿下已经从护卫营挑了三十几个护卫交给你,是去是留,如何差遣,由你自己决定。”
简寻点了点头:“多谢殿下,我便不跟着殿下回营了。”
沈七应了,错身而过时,低声嘱咐道:“殿下说了,浑水摸鱼,保住自身和护卫的安全更重要。”
简寻抱拳应是。
此时天还未亮,护卫们虽然在叫人,但行动隐秘,没闹出多大动静,就算有人发现,也不敢违抗太子的命令。
即将回城的车队前,一溜相似的马车停在这里,护卫把官员们一个接一个赶了上去,动作实在算不上友好。
为首的两辆姜黄色马车并驾齐驱,裴延被带到这里时,才知道太子已经在车驾上了。
沈三道:“殿下,裴三……公子来了。”
裴延一挑眉,别以为他发现不了,“公子”两个字分明是后补上的,沈三对他一向不太友好,但在太子面前,装也要装出些许和睦来。
可是沈三易容变装的事根本没有瞒他,想来对方和太子一同微服出巡时惹上了什么不能惹的人,而且就在江城之中。
裴延目光幽深,看向边上的马车,思索着太子为何近日来做事对他都是不躲不避,坦诚得让他猜忌,有种即将大祸临头的危机感。
宁修云坐在马车上,让沈三掀开了帘子,道:“辛苦裴卿,要星夜兼程和孤一同回城了。”
太子几乎没有了那伪装、敷衍的笑意,语气十分平淡,像是心情不佳。
裴延拱手行礼,说:“殿下好计策,一出戏便让匪患之事迎刃而解,微臣看得欢喜,便也不觉辛苦。”
他听说了傅如深的儿子在众人面前的所作所为,又见那位傅公子身上酒味和血腥味混在一起,便知道不过是太子派了人在做戏。
太子从营地离开在西山转了一圈就捅了个匪窝出来,可真是太能干了。
宁修云侧眸瞥他一眼,隐含薄怒,裴延立刻又来劲了:“辛苦的应该是傅公子才对,被妆点得一身狼狈脏污,还要在众目睽睽之下闹上一通。”
宁修云轻笑一声:“的确,是孤疏忽了,只能让傅公子受累。”
裴延:“……”
他眸色一沉,嘴角逐渐拉成一条直线,神情莫名。
又是这样,太子又向他承认了那些暗地里的计策,完全没有遮掩的打算。
他一抬头正准备说什么,就见沈三放下了窗帘,这是拒绝和他继续沟通的意思了。
沈三转而对裴延说:“裴三公子,不要耽搁了时辰,快上车吧。”
裴延有心再试探几句,但看沈三又将手放在的佩刀上,暗含威胁之意,他“啧”了一声,顺从太子的意思上了另一辆马车。
车队启动得很快,一路上飞奔得更快,好像背后有猛兽追着似的。
毕竟马车上只载了个人,几乎没有别的行李物品,全力奔跑,把车上的人都颠了个七荤八素,没见到晨曦之前便进了江城。
为首的姜黄色马车停住,陪侍的沈七恭敬道:“裴三公子,下车吧。”
裴延略一皱眉,觉得有些不对,沈七什么时候跟在他旁边了。
他下了马车,回身一看,哪还有另一辆马车的影子,再一抬头,面前的府邸正是临时太子府。
裴延眉毛一抽:“……”
很好,太子用他是越来越顺手了。怪不得太子要求天不亮就启程,原来是想趁着月色看不清人,故技重施,再来一次金蝉脱壳。
就好
像这太子的身份太子的府邸,对那人来说全是拖累似的。从前的太子可不会这样想。
不过,那也是从前了。
裴延抬头看向描金的牌匾,如是想道。
其实只要他站在这里,等其他人下了马车,其余人立刻就会发现太子凭空消失了。
边上站着的沈七一脸假笑,分明已经紧张地攥拳,但也没有上前押他进府。
看来是太子吩咐过,要让裴延自己做选择。
裴延轻嗤一声,抬脚进了临时太子府。
“太子殿下近日要养病,闭门谢客。”
*
与此同时,猎场几里之外的地方。
第一缕天光照进西山之中,一只蓝羽鸽子飞舞盘旋,河岸边,宁修云褪下所有面具,素面朝天,一身不起眼的骑装,长发束起,比起从前的羸弱,更多了些洒脱之意。
宁修云抬手一招,蓝羽鸽子落在他臂弯处,他将手里的绢纸信函塞到信箱之中,抬手将它放飞。
夜不能寐,便只能写些胡言乱语以作排解。
“去吧。”
小孔雀飞走的同时,身后的沈三提着弓箭隐没进山林中。
第52章
从这一天开始,整个江城暗处隐秘地动了起来,各个世家暗中组织了护院队伍,向着西山进发。
江城守军营也许久没有过这种大动作了,他们到底原本就在江城城郊,拔营来西山也更加方便,是最先到达西山脚下营地的。
短短一天的时间,各路人马齐聚西山脚下。
明里暗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盯上了西山的匪窝,好像那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的匪徒聚集地,而是价值连城的金疙瘩。
但这群人各为其主,相互联合的可能性不大,可剿匪不是件小事,最终各方势力在江行松的调解下勉强坐到了一起。
而简寻带着一群护卫留守在营地,作为太子的护卫,他的身份太过敏感,众人也不知道太子让这人留守是何用意,但没一个敢小瞧了他,以至于商讨如何进攻匪寨的场合都有人毕恭毕敬地把他请来。
简寻面无表情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听着这群人虚与委蛇,相互恭维,话里话外间却只字不提自家带了多少人,对西山的匪寨了解多少,又准备什么时候出兵。
“侯爷,您觉得这西山匪患应该怎么除?”
“匪患一事自然需要众位同心同德,一同平患。”
“西山匪患刻不容缓,守军营打算何时发兵?”
“这……守军营才刚刚行军半日,自然要整顿一些时间。”
“陈家在西郊也有庄子良田,就没收到什么关于匪寨的消息?”
“我陈家哪有庄子,不过是废弃的几块地皮罢了。”
接连抛出的疑问又被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去,与其说是在讨论如何剿匪,不如说是在试探各家都有多少底牌。
这种无意义的商讨简寻已经不想再继续听下去了。
他不耐烦地准备起身,却被身旁的傅景一把按住了。
傅景看着眼前这群皮笑肉不笑的掌权人,轻咳了几声,低声道:“知道你不想听,但你现在是太子亲卫,相当于太子留在营地里的眼睛,既然代表太子,就不能任性妄为。”
简寻“啧”了一声,又安静坐稳了。
傅景摇了摇手里的折扇,感慨道:“玩弄的权术的人就是这样,许多时候身不由己啊……”
简寻侧眸瞥他,那眼神凉飕飕的,他问:“由着他们在这里扯皮,猴年马月能平了匪患。”
简寻暗中查探过各家的势力,加一起居然和守军营的兵卒数量大差不差,他估计要是通力合作一起出兵,兵戈铁蹄瞬息就能将匪寨踏平。
可惜这群人只知道争夺自己的利益,完全不管匪寨里那些被掳走的百姓的死活。
傅景坐直了身体,看简寻一副烦躁的样子,他反问:“你想提前发兵?”
简寻一挑眉:“你有办法?”
傅景狡黠一笑:“这剿匪可是各凭本事,只要有一家动身,必定会惊动整个营地。”
……
半天过去,众人没能商讨出个所以然来,只能草草散场。
江行松回到营帐内,“啪”地一拍桌子,勃然大怒:“那群狗东西,真以为有太子撑腰就能把江家拉下马吗!?太子算什……”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边上的门客便一行礼,忧心忡忡:“侯爷,可不敢再说这些话,太子手段诡谲,大公子便是因为口不择言才被抓了把柄。”
“你也被那小儿吓破了胆?”江行松冷冷地睨他一眼,说:“本侯爷原想递一封奏折到国都,将老侯爷的信物交上去奏请陛下宽恕我儿,但傅如深那老贼也没想象中的那么厉害,多少天了连个诉状都没写出来,最后还会不了了之,只压着我儿有什么用,早晚他还得毕恭毕敬地把我儿请出来。”
虽说江家已经没有爵位可以承袭,江行松死后江家人便会变成一介白衣,但以老侯爷在国都那些旧部、盘根错节的残余势力,递上一封奏折到御前确实不算难事。
而且江行松似乎十分笃定,奏折一旦呈上就会是江成和的免死金牌。
但这仅有的一次机会不到万不得已,他还不打算用。
但门客心中疑虑,傅如深在江城深耕这么多年,虽然面上和世家保持着良好关系,但自从大半年前守军营的账目出了纰漏被傅如深窥探到,这表面的和平就变得岌岌可危。
傅如深必然会把世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怎么会这么多天连个诉状都没整理出来,甚至还让江成和好端端地待在牢狱之中?莫非傅如深根本就是个纸老虎?
门客觉得此事颇有些蹊跷,却说不出到底哪里违和。
但他知道江行松向来刚愎自用,虽然养了诸多门客,但大部分时间这是一种表现江家地位的手段,而不是真的会听门客的劝说。
门客正要恭维几句,就听营帐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一个护卫疾步走进,慌乱道:“侯爷,有一队人马出营了,看方向似乎就是向着我们探到的其中一处匪寨去的。”
“什么!?”江行松霍然起身,脸色铁青,没想到这群人表面上说着再等等实际已经有了拔头筹的想法,他一挥手:“还愣着干什么!快攻寨!”
“是!”
同样的一幕发生在各个世家的营帐中,整个营地都跟着动了起来。
一队、两队、……许多队人马跟着那队不知道哪家出来的兵马兵分三路冲着三处匪寨而去。
简寻抱着刀倚在树旁冷眼看着,讥讽道:“看来这群人对守将之位势在必得啊。”
傅景乐呵呵的:“财帛动人心,权势就更是如此了。不过许多人不知道匪寨的位置,那我们也只好帮上一把了。”
太子因为提前察觉匪患一事抢得先机,早已让护卫们探明了西山匪窝的虚实。
西山之中总共三个匪寨,互相之间的距离并不远,可以守望相助,互为依靠,但匪首具体在哪个寨中,派去探查的护卫
西山之中也没什么天险,匪寨只能算位置隐蔽,哨岗颇多,但真要攻寨,单凭人数就能取胜。
而想来这次剿匪碰碰运气的人太多了,傅景只是匿名把匪寨的位置告诉了其中一家,瞬间便引得整个营地大乱。
眼见营地都快空了,傅景一伸懒腰,说:“走吧。我们也该跟去了。”
简寻一点头,招呼了护卫们上马出营,跟在那些兵马的身后,一路向着匪寨疾驰而去。
……
另一处简陋的营地中,宁修云脸上一个敷衍的铁面遮着,手里拿着两枚菩提子,漫不经心地用磨石缓慢打磨着。
这东西是小孔雀前些日子从江城不知道哪家倒霉蛋的摊位上叼来的,宁修云闲来无事,便准备磨成珠子玩玩。
小孔雀久不长途飞行,在沈五的精心护养下胖了一圈,再不飞飞可要成球了。
宁修云便让沈五带着小孔雀到处飞几圈,没想到这小东西还知道给他带礼物回来。
他把磨出来的粉末吹掉,仔细打量,想着磨成什么样子才好。
旁边林中一个护卫飞身而至,在他面前单膝跪地,目光盯着地面,禀报:“殿下,傅公子暗中将情报散了出去,现在聚集在西山里的兵马都向着匪寨去了。但路上并不顺利,江行松派人暗中动手,攒起了火,不少人马在半路就自己打了起来。”
“傅景还算有几分小聪明。”宁修云把玩着手里的菩提子,轻声喃喃:“和傅如深一样,能做个好官,但做不了谋士。”
至于江行松,纯粹的禽兽罢了。
“还有一事属下要禀。”护卫双膝跪地行了大礼,这才把江行松之前在营帐之中的大逆不道之言说出来。
营地中安静片刻,便听太子陡然轻笑一声,平淡、似乎也不带一丝冷意,却生生让人紧张得汗毛倒竖。
宁修云轻声说:“那孤可就更好奇了,江家到底有什么‘信物’,能救回江成和的命。”
护卫当即道:“属下立刻去查。”
“不是要紧事,尽力而为便可。”宁修云叮嘱道。
跪地的护卫鼻头一酸,声音沉沉:“属下明白。”
护卫起身告退,身后的另一个营帐里,章太医疾步走出,喜气洋洋:“殿下!那少年醒了!”
宁修云眉梢一动,起身跟着章太医进了营帐中。
重伤的少年躺在榻上,睁眼看着营帐顶部,但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他侧目看了看自己的断臂,无言地闭上了眼,牙齿咬住唇边生生渗出血来。
他已经知道自己彻底残废了,不像跛足只是不良于行,失去手臂,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将来要如何谋生。
可在河西村那样的惨绝人寰的屠杀中,他能有命活着已经是勉强,又怎么能奢求更多。
“醒了?”宁修云缓缓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神色痛苦的少年。
少年闻声睁开眼睛,视线朦胧之间,觉得面前这个人影好生眼熟:“恩公?”
边上的沈九瞳孔一缩,他知道太子殿下曾经救过这个跛脚少年,江城那夜沈九就是遥遥缀在太子身后的护卫之一。
这少年知道殿下的身份了!?
沈九腰间的长刀铮然出鞘,一瞬间的杀意让少年神色陡然清明,身体骤然紧绷,目带警惕地将视线落到了沈九的刀上。
宁修云一挑眉,不知道是不是那场屠杀冲击了他的精神,他面对杀意的机敏程度简直异于常人。
他看起来似乎脱胎换骨,和江城夜里那个卖身葬父、面对地痞表现懦弱的孩子截然不同。
宁修云一摆手示意身后的沈九收刀,他说:“救你的另有其人,他暂时有事出去了。”
少年再看宁修云,还是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但对方却否认了江城夜里那次的施恩,大概是他认错了吧?
这人带着许多护卫,看起来位高权重,除了身形和那日的公子截然不同,不过,或许这个人能救得了那些被掳走的百姓。
宁修云问:“关于西山匪寨,你知道些什么?你是怎么去到河西村的?”
少年气若游丝,解释道:“河西村没有学堂,我有位远房亲戚在这里居住,介绍我去给小孩子开蒙,我空有秀才之名,因为跛足却找不到营生,就去那里混口饭吃。屠杀开始后我中了几刀就被埋在了死人堆里,好多人都没死绝,只是伤势太重只能等死。我是最后一个,眼睁睁看着他们把村里的女子和孩子都带走了。”
这么长的一段话说完,他难受地喘了几口气。
随后急着说完自己知道的情报,再度开口:“我在死人堆里听他们交谈,似乎西山里有三座匪寨,其中两座都是后来修建的,原本那座寨子的主人被杀,杀人的匪徒都是从宣城那边来的,逐渐成了现在的样子。原本那个江城山匪似乎被杀了,只留了个很漂亮的压寨夫人,被匪首的弟弟带走了。”
身后的沈九一愣,看向太子:“是那个……”据说是山中猎户的女人。
宁修云早便知道,他轻哼一声:“她若真是胆小柔弱,就不会主动提出给我们带路了。她只是想进山,借着地形逃跑而已。”
沈九赞叹:“怪不得殿下要将她也看管起来。”
少年目露迷茫,不明白这两个人在说什么,那天的记忆再度回笼,他急道:“求您……救救她们,她们都是好人。”
宁修云沉声道:“放心。我保证会救他们。”
少年的目光紧紧盯着他,四目相对,他似乎被宁修云沉静的目光说服了,紧绷的精神骤然一松,喃喃:“谢谢……谢谢……”
说着说着,他慢慢阖上了眼睛。
章太医走上前给他把了把脉,说:“只是太累了,殿下,这孩子还需要静养。”
“孤知道了。你先照顾他。”宁修云吩咐道。
他从营帐中走出,却见小孔雀盘旋在上空,发出不安的“咕咕”声,见到宁修云的身影,蓝羽鸽子快速飞来停在他臂弯处。
宁修云看到信匣原封未动,不由得轻叹了一口气,伸手抚摸两下小孔雀炸起来的羽毛:“难为你了,没想到他那边动作这么快。”
他之前放飞小孔雀时没想到简寻会那么着急动手,估计这小家伙是飞到了攻寨现场,这才被吓了回来。
树林中,沈五姗姗来迟,脚步急促,没到太子跟前一句话已经先吼了出来。
“殿下!简公子那边出事了!”
沈五生平就没跑这么快过,为了避免有人尾随他发现太子的踪迹,一里之外他便翻身下了马,一路奔跑过来,将简寻的消息带了回来。
他一下没刹住车,滑跪到太子面前,语气焦急:“殿下可要……”带人营救?
他后半句话没能说出口,就听太子寒声道:“带路!”
第53章
时间回到半个时辰之前,西山匪寨之外。
傅景的计划比想象中的顺利,各队人马都冲杀进了匪寨中。
这匪寨家底实在厚的很,随便一个匪徒都穿着皮甲,看着倒是像模像样,单论装备,和突然杀上匪寨的兵卒相差无几。
但山匪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杀得措手不及,不少人丢盔弃甲只知道逃跑,直到匪首带着自己的亲信出来勉强控制住了局面,这才组织起了反攻。
匪寨里一片冲杀之声,兵器相抵,铮铮寒光,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开来。
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下一个人顶上,双方都杀红了眼,一时间甚至有些不分敌我。
匪首被几位亲卫护在中间,那是个并不健壮的年轻男子,似乎不太擅长武斗,此时冷汗津津,一边退避一边高喊:“兄弟们——这些人横冲直撞毫无章法,都是乌合之众,坚持住我们不会输。”
带兵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守军营副将也杀出了火气:“冲,拿下匪首,赏金一百两。”
一百两,这个赏赐一出,原本有些畏缩不前的江城守军兵卒士气高涨。
赌徒,为了钱的确可以去拼命。
简寻带着人藏在隐秘处,他们是从护卫探出的另一条小路神不知鬼不觉地绕道过来的。
他观察着战局,觉得这匪首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一眼就能看出攻寨的人不是什么正规兵。
但不正规也架不住人多,哪怕所有山匪都出来抵御敌人,颓败之势却挡也挡不住。
眼看山匪后继无力,简寻就知道地牢那边应该是没什么人了。
“傅景,你和其他人去寨子后面的地牢救人,尽量不要和人交手,救人和自保要紧。”
“我知道了。”傅景点点头,跟着太子留下的护卫们走了没
有片刻犹豫。
太子独独把简寻留下,必然是给了对方任务的,这不是他该问的。
简寻藏于树后,抽出背后临时背着的一把长弓,他最擅长刀,但其他武器也多有涉猎,想立刻将匪首杀死,选择用弓箭是最便捷的办法。
简寻撘弓引箭,箭尖一点寒芒,对准了匪首的脖颈,“嗖”地一声,箭矢飞了出去,正没入匪首脖颈,带出一片血花。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从另外两个方向接连飞来两只羽箭,每只箭分别插入了额头和心口。
简寻瞳孔一缩,迅速向箭矢飞来的地方看去,然而两个地点也只剩下略微摇晃的树影。
“匪首已死,还不投降——”
一句男声从人群后方传来,振聋发聩,拼杀的中的兵卒顿时一震。
而已经冲至匪首面前的副将目眦欲裂。
太子要求生擒匪首,现在匪首毙命,到手的鸭子全飞了!到底是谁坏了他的好事!
*
匪寨的地牢就在主寨和西边的副寨之间。
方寸之间,破衣烂衫的女人们听着外面的厮杀之声瑟瑟发抖,几个带着孩子的妇人焦头烂额地哄着怀里的婴孩。
众人缩在角落中,面上都带着麻木而惊恐的神情。
自从被抓来了匪寨,她们就一直被关在地牢之中,唯一出去的时候是被寨里的匪徒抓出去发泄兽/欲。
空气中一股憋闷潮湿的气味和浓重的腐臭味混在一起,让人难以忍受。
不少贞烈的女子刚来第一天就撞墙自裁,如今尸体腐坏在角落,让这昏暗的地牢显得更像是一片埋骨之地。
上方的拼杀声越来越响,血液喷洒,流进地牢之中,血腥味把人带回曾被屠戮亲眷时的惨象。
匪寨之中从来没有过这种时候,像是有人和匪徒拼杀起来了。
“有人来救我们了?”人群中传来嘶哑的一声,却没有人应答。
在这种鬼地方困了太久,度日如年,她们早放弃了希望。
然而片刻之后,“哐哐”几声巨响,那个被铁锁封死的牢门几次遭到重击,锁链断裂,有人将牢门抬起,站在门边问:“可是附近被掳来的村民?”
几息的寂静之后,牢门边有人激动道:“是……我们是!”
那一身黑衣带着佩刀的人说:“太子殿下派兵剿匪,特地派遣我们来救人,跟我们走吧。”
太子……?太子怎么会来救她们?
是了,太子就是未来的皇帝老爷,未来的皇帝老爷派人来救他们了!
一双双空洞的眼睛逐渐燃起了希望的火光。
随即一条绳索垂下,伴随着一堆干净的衣物被扔了下来。
“动作快!”
傅景跟着侍卫们放下绳索,将最后一堆衣物扔进牢中。
边上临时带队的护卫感慨道:“还是傅公子心细。”
这群女子被抓来折磨,只略一打眼就能看出身上的衣服破烂,难免有衣不蔽体的,傅景早趁乱跑进无人的营寨之中找了些衣物过来。
“过奖,过奖。”傅景谦虚道。
地牢不止一处,被囚的人在护卫们的帮助下逃出地牢。
傅景知道自己比不上护卫们有力气,便在边上放风,恰在此时,细弱的哭声从树林中传来。
傅景循声看去,就见一个八九岁的男孩躲在远处的树后,他走上前去,心中疑惑:“怎么了?”
“哥哥,我妈妈……”男孩泪眼婆娑,拽着傅景的衣摆不撒手。
“她去哪了?”
“那边,妈妈受伤了。”男孩指着那边的林子哭着说道。
傅景一愣,那边树林里受伤,很可能是踩到了山匪的捕兽夹,他们来时便碰到不少,他回身和护送百姓的护卫们打了个招呼。
随后傅景拍了拍男孩的背:“走吧,我帮你把她背回来。”
“谢谢哥哥。”男孩颤抖得有些不正常,显然是受惊过度。
两人往山林里走了一段,匪寨里的冲杀声几乎已经听不见了,傅景率先停下了脚步。
他皱着眉,觉得有些不对,他居然没在过来的路上发现一个捕兽夹,不由得问:“孩子,你确定是这边吗?”
“是,是这边。”被他牵着的小男孩颤抖着说,向他身边凑过来。
紧接着,傅景腹部一凉,他一低头,看见男孩手里握着一把匕首插进他腹腔之中。
“你……”傅景呕出一口血来,大脑一晕,跪在地上。
男孩松开手猛地后退几步,喃喃:“我不是故意的……”
傅景捂着伤口说不出一句话来,周遭却传来马蹄声,一队人马从隐藏处走出。
他勉力抬头,看见为首的男人正是一个江家幕僚。
那人带着煞气冷笑:“傅公子,别来无恙。傅大人对我们大公子这般不近人情,可就也别怪我们不留情面了。”
傅景嗤笑一声:“原来是江家走狗,看来江家也只会使这些下三滥的手段了。”
那人一阵恼火,撘弓引箭对准了傅景的心脏:“这种口舌之争,傅公子还是去地狱再说吧。”
傅景粗喘几声,脊背一股寒意上涌,他在心中苦笑,早知道从前就跟着简寻一起习武了。
*
简寻一击得手,迅速撤离,他此次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一半,后续便是掩护匪寨里的无辜百姓撤离。
简寻一路向地牢的位置奔去,便见护卫们已经将所有被困者救出,沿着小路向安全处进发。
他扫视一圈,却没在人群中看到熟悉的身影,他皱着眉走到一个护卫兄弟边上,问:“见过傅景了吗?”
那护卫答:“林子里有个孩子说他母亲受伤了,傅公子去帮忙了。”
简寻眉梢一动,这匪寨里还有带着孩子逃跑的妇人?
他觉得有些不对,便说:“哪个方向,我去接应,诸位务必把这些百姓安全带出。”
“明白。”护卫应了一声,给简寻指了傅景离开的方向。
简寻道谢一句,疾步奔去,他脚下速度奇快,没多久就听到了林中的说话声,隔着树丛,见马上的陌生男人撘弓指着傅景的方向,立刻拿出弓箭。
“嗖。”
一枚羽箭在傅景眼中急速放大,傅景想躲,双腿却完全不受控制,麻木得好像不是他自己的。
那小男孩的刀上有毒。
羽箭即将命中傅景,侧方突然射来另一发箭矢,比这一箭速度更快、力道更重,直接将冲向傅景的箭矢弹飞,断成两节。
一箭解了傅景的危机,简寻再次撘弓,五发箭矢同时射/出,命中了这队兵前方仅有的马匹。
马儿中箭嘶鸣,顿时因为疼痛发了狂,将原本骑在身上的人全都摔了在了地上。
“啊啊啊!”
混乱之中跌下马的人不少被马蹄踩踏,发出痛苦的嚎叫。
为首的江家幕僚发现了简寻,即便摔得七荤八素,也嘶吼道:“杀了他们——回去侯爷自然有赏——”
简寻疾步走到傅景身边,正准备带他起身,傅景只来得及看他一眼,便跌倒在地。
鲜红一片出现在简寻的视野之中,他心脏猛然震颤了两下,傅景倒在血泊中没了声响。
他大脑几乎无法思考,本能的肌肉记忆发挥作用,将傅景扶起,转身带着他离开,没跑出多远却发现后方也有一队人马冲了过来。
——被包围了。
那就只有——杀!
简寻面容冷肃,抽出了腰间的佩刀。
他要护着傅景无法全力发挥,只瞬息之间找到了包围最薄弱的地方,提刀冲杀而去。
一个,两个,三个……挡在面前的追杀者被简寻挨个斩杀,简寻浑身浴血,杀气凛然,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人敢上前。
“怕什么!他就一个人,一起上!”
*
宁修云带人来的时候,包围圈外只剩下几十号人,他们拿着兵器,看着中央一身伤口的男人不敢上前,他身后傅景躺在地上,腹部一片殷红,生死不知。
没有人知道简寻是怎么在百余人的包围下存活至今,敌人几乎都被他杀了个干净,但他自己也是强弩之末。
简寻几乎杀红了眼,只剩下保护好友和反击挥刀的本能,他还记得好友受伤,急着离开这里,喘了一口粗气,简寻提刀再上,眼前的敌人已经吓破了胆,手里的刀都“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别……别杀我……”
简寻无动于衷,提刀便要斩下。
“简寻!”一声熟悉的冷喝,有人抓住了他拿刀的手。
简寻正要反抗,一直冰凉的手狠狠钳住了他的下颚。
“简寻,看着我!”宁修云看着浑身杀意的男人,扳过他的脸,和那双一片赤红的双目对上。
周遭仿佛骤然静了下来,简寻一片猩红的视野中只剩下这个戴着铁面的人,面部轮廓熟悉又陌生,失了理智的简寻登时松了手里沾满鲜血的长刀。
“没事了。”宁修云心尖钝痛,轻声说道。
他吐出一口鲜血倒在宁修云怀中,却还撑着不肯昏过去:“救他……”
敌人早已被赶来的护卫们制服,被抓上马颠得七荤八素的章太医立刻去给傅景看伤。
宁修云捂住那双泛着红血丝的眼睛,长叹一声。
这般弑杀好战,万一真成了刽子手,可就不是他喜欢的模样了。
“他不会有事,我保证。”
简寻靠着宁修云的颈窝,晕倒在他怀中。
第54章
简寻身上有三十多处皮肉伤,都不致命,只有一处略深的砍在脊背,如果不及时处理也很容易感染致死。
他晕倒在宁修云怀里,只是因为脱力。
简寻突围的现场极为惨烈,他生生在保护傅景的前提下以命相搏,杀了百余人,尸横遍野,仅剩的十几人甚至惊骇得失去斗志。
一柄长刀,一身鲜血,俨然一个活阎罗。
但是在这样高强度的作战下,简寻已经力竭,就算把这些人屠尽,如果没人接应,他和傅景一样会死在这里。
方才一个照面,他便知道这人是杀红了眼,理智荡然无存,早忘了最重要的是逃出生天而不是一个劲地杀这帮喽啰。
宁修云抬手曲指,愤愤地剐了下简寻高挺的鼻梁,他早沾了一手的血,简寻的,敌人的,一下子都蹭在了对方脸上,立刻花了脸。
简寻太容易失去理智了,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在战场上甚至会成为致命的弱点。
或许也是因为被好友重伤刺激到了。
宁修云侧眸看了一眼中刀的傅景,那匕首刺进去得不深,看起来像是袭击者力气不足所致,但麻烦的是傅景唇角溢出的黑血,那匕首上似乎涂了毒。
章太医在一旁紧急救治,出了一身冷汗,看情况似乎不太乐观。
他席地而坐,让简寻在自己怀里躺得更舒服些,伸手招呼边上的护卫要来了药箱,给简寻的伤口清创,再用纱布包扎。
边上的护卫一惊,没想到太子会亲力亲为:“殿下,让属下来吧……”
宁修云抬手制止:“不必。”
他一边给简寻处理伤口一边问:“傅景怎么样了。”
护卫早去看过傅景的情况,道:“伤口不是问题,只是那兵器上的毒暂时分不出种类,拖久了恐怕也……”
宁修云动作一顿,说:“把孤的解毒丸给他喂一颗。”
解毒丸顾名思义,据说能解上百种毒药,是进贡给嘉兴帝的贡品,数量稀少,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嘉兴帝在太子南巡前赏给了他,估计是怕这个儿子死在南巡路上,连这种金贵的东西都舍得拿出来。
而现在这种价值连城的东西随口便被太子赏给了一个郡守之子。
护卫忍不住咋舌,但也不敢违抗太子的命令,应道:“是。”
太子对简公子的偏爱护卫营人尽皆知,只是没想到对方还未爱屋及乌,对简寻的至交好友也很珍重。
宁修云忙着给简寻处理伤口,没空了解下属的心思,否则他立刻便会嗤笑这种想法。
要说他有多看重傅景——完全没有。
要不是方才简寻醒着的时候他承诺过会救傅景一命,他才不会有多在意傅景的死活。
至于原因。
宁修云在忙碌中一抬头,护卫将在场的敌人全部擒获,绑了起来押在一旁。
一群吓破了胆的成年男子中间,那个神情惊恐的小男孩格外显眼。
边上的护卫把来龙去脉禀报给他:“……那孩子似乎是哪个山匪的后代,被这群人抓来利用,诱骗傅公子进了包围圈。”
宁修云不悦地一拧眉。
他就说以简寻的警惕性和一身武艺,怎么会轻易落到被围堵的境地,果然是事出有因。
但现在也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
宁修云问:“其他人呢?谁派他们来的?”
“江行松,他特地派了人来围杀傅公子,应该是为了牢中的江成和,想给傅大人一点颜色看看。”护卫解释道。
宁修云一声冷笑:“哦?只是为了杀傅公子?如此兴师动众?”
护卫正想说大概是因为知道有简公子跟着才加派了人手,但看太子的语气似乎并不想听这个。
“殿下的意思是?”
“江行松私自屯兵、行刺太子,江家以下犯上、罪同谋反,他们若不认,就帮个忙。”宁修云语气平淡地说
不管这些被俘虏的“护院”招出什么来,最后在供状上只能有这一个结果。
这群人带着江家的腰牌,又不是为首的那些忠心死卫,根本经不起严刑拷问,江行松必然百口莫辩。
他这是生生,把把柄送到了太子手中。
不过估计江行松也不会想到,太子会对留守的简寻一行人这么放心,以至于狠狠栽了个跟头。
护卫会意:“属下明白。”
身后的匪寨之中似乎传来了一阵欢呼声,这场混乱至极的剿匪已经接近尾声。
宁修云看着怀中人身上的鲜血,只觉得这声音十分恼人,忍不住“啧”了一声。
“拿到证据之后立刻送一份给江家。”
本以为傅景和简寻加快了剿匪节奏,已经没机会钓鱼执法,没想到江行松自己撞了上来。
且让他看看,江行松还能不能得意的起来,敢伤他的人,就要做好被剥下一层皮的准备。
……
宁修云带着护卫们和两个伤员回到了临时营地。
短短几个时辰过去,营地里就又多了两个病号。
傅景被宁修云嫌弃地打发去和那重伤的少年住一个营帐,由章太医统一照看。
简寻则是进了太子的营帐,甚至在那张属于太子的榻上安睡。
章太医的药箱里备下的药材不够,只能勉强在这里呆一夜,等到明日沈七派了马车过来,再将伤员平稳地护送回城。
简寻身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中间转醒过一起,迷迷糊糊地喝了汤药之后又睡下了。
宁修云就坐在塌边守着,回到营地一个时辰,简寻开始发高热了。
他给简寻清理伤口的时候极其小心,但还是有些感染的迹象,都怪江行松不给这群护院配些好兵器,不少刀剑都生锈了,显然是许久没用。
江城实在是和平得过了头,以至于这帮被养来当狼犬的人也都在安逸中磨没了爪子。
当然,也有可能是江行松单纯得太废物,以至于养私兵都能养废了。
宁修云皱着眉伸手抚上简寻的额头探了探体温,和之前一样,没有要退烧转好的迹象,他焦躁地捏着简寻垂落的衣袖。
这人都快被包成粽子了,衣襟大敞,只胸口小臂往上露出了些许小麦色的皮肤。
简寻常年习武,肤色更为健康,肌肉也相当结实,线条流畅好看。
宁修云冷静地瞥了一眼,再探体温,还没退。
很好,这么大的块头白长了。
视线再往上,简寻在睡梦中拧眉,鬓发垂散,露出光洁的额头,唯有眉峰起伏,眼睫微颤,睡得并不安稳。
这人梦里似乎都还惦记着好友的安危,关系居然能好到这种地步……
宁修云抿了抿唇,伸手抚平他眉间褶皱。
他拿了快巾帕用冷水打湿,覆在简寻额前,试图给简寻物理降温。
沈三甫一进来就是这幅太子屈尊降贵照顾人的场面,双腿一软,差点转头出去。
审时度势的沈统领当然知道自己来得不是时候,悻悻地摸了摸鼻子,真怕太子殿下知道他看见这一幕,事后将他灭口。
宁修云侧对着他,连个眼神都懒得施舍,反而问:“事情办好了吗?”
沈三走上前,行礼道:“办好了。不过属下动手没有简公子快,一箭出去的时候简公子已将匪首射杀。”
沈三说着,话里有几分惊叹。
在那种混乱的场面下,机会稍纵即逝,简寻对战机的把握比他更胜一筹,沈三自愧不如。
他开口说了一大串简寻的好话,什么少年英勇、天生将才的话层出不穷,听得宁修云耳边“嗡嗡”直响,抬手让他打住。
沈三还以为自己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遗憾住嘴。
就听太子说:“你可以之后和他说。”
沈三:“……”行吧。这夸奖还得落到实处去。
沈统领把这点小事记在心里,随即说出了一个他自己疑惑了半天的事:“殿下,当时还有人藏在树丛中想将匪首毙命,相距太远,属下追过去的时候对方已经跑没影了。”
宁修云侧眸看他,语气一沉:“有什么体貌特征?”
宁修云出于谨慎,又没有给简寻强制命令,自然会给自己的后续计划留下一道保险,沈三就是那道保险。
不是他不信任简寻,只是他贯会做两手打算而已,但听沈三这话,似乎还有别人想要匪首的命。
沈三挠了挠头,绞尽脑汁,说:“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就是他用的弓箭有点特殊,上面有个小篆的‘启’字,似乎是宫里侍卫会用的那种。”
沈三当了几年太子护卫,和宫里那帮侍卫打交道的时候也是有的,他特意在尘埃落定之后查看匪首的尸身,确定了那枚最后射出的羽箭确实有问题。
而如今在江城能有这种羽箭的人,除了南巡队伍中作为护持的御林军不做他想。
但沈三想不明白的是,御林军里的人不可能对江城一个守将之位感兴趣,当了守将和流放出国都有什么区别。杀了匪首对
不为谋财,只害命,那这人刺杀匪首的原因就很耐人寻味了。
“受人指使。”宁修云好似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如此解释道:“不必追查,孤心里有数。”
沈三一愣,太子殿下这话的意思是他知道幕后黑手是谁?
沈三抓心挠肝想知道真相,却不敢真的开口过问,只应了声“是”,随后便被宁修云从营帐里赶走了。
宁修云赶沈三走只是因为两人的交谈声似乎要将简寻惊醒了,本就不太安稳,这一醒影响伤口恢复就不好了。
他轻手轻脚换下了简寻额上的巾帕,正要收回手,却被简寻一把抓住了。
那只手如同烙铁钳住了宁修云的手腕,他顿时一惊。
简寻双眼迷蒙没有焦距,只机械性的向上看,注视着视野里的宁修云,模糊的轮廓十分熟悉,让他伤重时看到这个身影也忍不住心跳加速。
“你……?”
第55章
简寻的思绪还在混乱之中。
他记得自己在树林中和敌人搏杀,若单是他一个人对上那些只略强壮些的护院,突出重围不过小菜一碟,但为了保护傅景,他不得不多次退避,避着避着就避了一身伤出来。
他都尽力躲开了要害,最后却无奈力竭,简寻都做好了死在林中的准备,峰回路转,没想到会被人救下。
是他吗?
是……修云吗?
简寻回忆着最后的那声利喝,有人板着他的下巴,让他从梦魇一般的杀障中唤醒。
那人穿着一身白色骑装,铁面遮住真容,但下半张脸的轮廓却像极了修云。
简寻脑子不太清醒,伤口带来的高热短暂摧毁了他的理智,习武之后,他就没受过这么重的伤。
耳侧嘶鸣,像浸在水中无声奔涌,他心间空落落的,只有抓住眼前这个救命稻草。
眼前一截手臂,袖口上还沾着血迹。
他把他弄脏了。
简寻下意识松了手,视野之中的身影和修云逐渐重合。
真的?假的?他逐渐分不清楚。
那人在他耳边轻声说:“还痛吗?”
“没事。”他声音嘶哑地回答。
冰凉濡湿的巾帕放在他额前,他眼前逐渐清晰了些许,立刻意识到自己在营帐中,一身骑装的青年梳着眼熟的发髻,即便坐在他身侧的矮凳上,也一样沉稳贵重。
——不是他。他一向不喜束发,也不喜欢穿约束的衣服。
简寻骤然缩了缩手,好似方才触到了什么烫手山芋。
“属下冒犯。”
宁修云略有些遗憾,看来还没烧傻,想借着这个机会亲近一下都不行了。
宁修云轻哼一声:“知道冒犯就快点恢复吧。”
他伸手抚向简寻颊侧,对方略躲了一下,可惜这方矮榻实在太窄了,他躲不开多远的距离,手已经贴上了皮肤。
冰凉的触感竟然和额上的巾帕的温度相差无几,却从相贴处开始激起一片战栗。
宁修云感受着指尖的温度,似乎稍微退了些。
简寻心脏砰砰直跳,他越看太子的侧脸越觉得有和修云的相似之处。
他不认为自己的眼神差到随便一个人都会错认成自己的心爱之人。
太子殿下前些日子……是这个模样吗?
加速的心跳让血液循环得快速,眼前也越发清明起来。
宁修云敏锐地注意到简寻的视线落在了自己脸上,带着些奇怪的探究。
他略一挑眉,发现自己疏忽了,之前因为远离人群,他立刻就把那闷人的人/皮面具给揭了,后来事发突然,救了人回来之后简寻一直浑浑噩噩,他守在一边,竟然忘了把面具重新戴回去。
宁修云一哂,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样神思不属的时候。
“孤脸上有东西?”
简寻沉默着合上眼睛。
你和他到底有没有关系?为何那面具下的真容和他这般相似?
简寻想不明白。
“……没有。”
宁修云撑在床榻边,看清楚简寻纠结的神色,他一肚子坏水便收不住了。
他伸手抓住简寻的手腕,猛然将那粗糙的大掌放在自己脸侧,覆在那冰冷的铁面上。
简寻瞳孔一缩,那软铁寒凉,接触时他却觉得莫名烫人。
“你想看。”在简寻使力抽回手之前,宁修云笃定地说。
“……有国师的批命在,属下不敢看。”简寻略微使力抽了抽手,没收回来。
“你在乎这个?”宁修云嘴角一勾。
“……”
“三言两语便让我一生带着面具示人,他是为了大启的国泰民安,还是向世人展现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呢?我也不在乎这个,你若想看,我便听你的。”
手指交缠,宁修云将对方的指尖抵在面具的边缘,只要简寻轻微一挑,太子那甚少暴露在人前的真容就会立刻展现在他眼前。
他甚至没有用“孤”这个自称,好像两
人关系已经亲密无间。
唯有那一双眼眸,带着不加掩饰的审视和打量,好像要看到人的灵魂深处去。
你想看吗?只要稍稍使力,这诸多人都好奇的皇室秘辛就会显露在你的眼前。
宁修云好像蛊惑人心的魔鬼,他猜得到简寻在想什么,他的心跳也跟着交握的双手在加速,可能是简寻浑身浴血的模样刺激到了他,让他觉得只享受朝夕便好,如此旖旎的氛围之中,就算满盘皆输也无妨。
何况,他不会错算一招,就如同棋盘上的交锋,从未输给简寻一次。
简寻神色甚至未有过挣扎,便缩了缩手指,他怕拽伤了太子,只以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拒绝。
“属下……不敢。”
许久之前,便有人给过简寻忠告,皇室中人说话做事尽是机锋,不要轻信盲从,更不要一腔情愿地认为只要自己说了便会有用。
这大启朝所有人都知道天家尊崇,简家先祖更是唯皇室马首是瞻,简寻是唯一离经叛道的那个。
他藏在灵魂深处对皇室的忌惮在精神最薄弱的时候做出了自我保护,那甚至是理智状态下都未有过的警惕。
四目相对,宁修云眼中那伪装出来的猜忌又被无声的笑意填满了。
他将简寻的手放下,略有些地说:“那真是太可惜了。”
简寻并不知道自己无形间便让一个窥探真相的机会从掌中溜走了。
但是事后再回想,他恐怕也不会后悔此刻的选择。
世人都有猜疑之心,太子为君,他为臣,即便僭越也不该是在如此被动的情况下。
宁修云是真的惋惜。
他做了那番动作,就是笃定简寻不会再继续深究,若是事情没有按照预料中的发展,简寻见到了他的真容,愿赌服输,就此把身份摊在明面上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他把简寻额上的巾帕取下,走到水盆边清洗一番又放回原处。
简寻……简寻不敢动。
他何德何能受得起太子亲自照料,浑身都不自在,好像有一万只蚂蚁在爬。
那巾帕放在额头上也不是,拿下来也不是。
他想说自己没那么弱气,但这样说又怕辜负了太子殿下一番好意。
简寻体热逐渐退了,神智也更清醒些,尴尬得也更明显,没话找话:“殿下,傅景……”
宁修云原本勾着的唇缓慢拉直,他冷淡地说:“中的毒解了,匕首刺得不深,不会有大碍。”
要不是傅景中了圈套,简寻也不会今天躺在榻上,可这小没良心的,一醒就是问傅景如何如何。
宁修云的负面情绪向来是内敛的,他不想展露给外人时便会收得极好,简寻这种粗枝大叶的人就更不会发觉了。
简寻却是一向看不懂脸色,想到自己和傅景都给太子添了麻烦,歉意道:“是属下做事不够周到,给殿下添麻烦了,傅景也是一时心善,还望殿下不要怪罪。”
他没问太子是如何知道他们遇险的。
简寻一直都不相信太子会直接放权给他,有人在身后盯着才更让他放心。
宁修云:“……”
“呵。顶嘴?你带人离开之前,孤说了什么?”
简寻眉心拧成“川”字,心知是自己的不是,他惭愧道:“解救百姓,保全自身。”
宁修云本想说些刻薄的话,但转头一看简寻脸上愧疚的表情,心里那点恼火全都倏忽间消了个干净。
“再有下次,治你忤逆之罪。”
这话说完宁修云又觉得就这么放过简寻不便宜他了,知道他关心好友的安危,便把让他在离开之前都在自己的营帐呆着。
想跑去看傅景,门都没有。
于是,简寻被迫又和太子同住了一晚上。
这次他身上有伤,没办法半夜偷偷溜出去,想和太子换床榻到另一张简陋的临时床榻上睡,又被太子以他身体没好全为由拒绝了。
简寻越躺越清醒,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身体好像在他的主观期盼下好得更快了,幸好章太医给他配的药方里有助眠的成分,这才让他在后半夜勉强入睡。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简寻已经完全退了高热,能下床走动,太子不知所踪,他于是偷溜去别的营帐看伤员。
还没掀开帘子便听到傅景在里面鬼哭狼嚎:“疼疼疼——章先生手下留情啊——”
简寻:“?”
他一掀帘子,便看到傅景躺在床上发出杀猪一般的叫声,章太医正在给他的伤口换药,下手一点都没因为这求饶声而放轻些。
那个被他救过的少年坐在另一张榻上,一脸的没眼看。
傅公子自认是个文弱书生,只需要长袖善舞获取情报便可,哪里想到自己还有重伤差点丢掉性命的时候。
这还是他第一次伤得这么重,简直丢了半条命。
章太医一脸唏嘘:“男子汉顶天立地,哪有你这么娇气的。”
他把手下的纱布一抽紧,傅景立刻吐魂。
朦胧间看到简寻从外面走进来,他强撑着最后一口气:“简寻你也没事?太子殿下在何处,我要去谢恩。”
简寻想起昨日太子殿下似乎对傅景有些不满,他纠结道:“你暂时还是别去了。”
真怕你死护卫营手上。
*
河岸边,宁修云站在湍急的水流旁,他摸了摸怀里小孔雀的羽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觉得颊侧有些刺痛,伸手一触,放下来时居然沾着点血。
脸上的面具并不沉重,也明明没有戴多久,但少了原来那层人/皮面具的遮挡,边缘直接磕到皮肤,短短一段时间就勒出一道血痕。
其实就算是这东西打磨得再好,毕竟是体外之物,和皮肉接触难免会受伤,可惜这东西不得不戴着。
他正想着如何把那所谓的国师批命除去,身后沈三走了过来,掩饰不住喜意:“殿下,供状和证物均已送到江行松手上,江行松立刻上了拜帖,等待殿下召见。”
“很好。回城吧。”宁修云吩咐道。
让他看看江行松到底准备拿什么东西来洗脱江家谋逆的罪名。
第56章
匪徒尽诛,西山中的血腥气尚未散尽,回城的马车穿过河边泥泞的土路,一路向江城进发。
沈三为太子殿下驾马,路过那鲜血泼洒的野林子,还看到有人在做善后工作,一具具尸体草席一裹,堆到推车上拉回城内,他忍不住唏嘘:“殿下,属下有去打探过,不管是守军营还是各个世家派出的剿匪队伍几乎都折损了大半,元气大伤,这可还要多谢江行松在背后谋划。”
宁修云坐在马车中打磨菩提子,听到他的话忍不住轻哼一声:“江家失了韩林这枚棋子,江成和又在牢狱之中,江行松自然会急着扳回一城,这一次行不通,待会儿见了我估计会想要全部找补回来。”
沈三嘲讽道:“江行松想得倒美,有供状在手,他根本百口莫辩,江家还是等着认栽吧。”
宁修云将菩提上的粉尘吹掉,放在手里把玩,心说江行松说不定真的会有,在原书中能钳制太子,甚至让原身这个不太聪明的人和心腹裴延反目。
他摇了摇头,觉得沈三还是太木讷了些。
宁修云若是真想单凭供状和腰牌来治江家死罪,他一开始就不会让沈三把东西送到江家,直接送到傅如深手上把江家集体下狱就是了。
愿者上钩,江行松被逼无奈,必然要拿出江家藏得最深的一张底牌。
他靠着窗户,隐约还能听到身后的大马车里傅景“咿咿呀呀”的声音,简直像是在唱戏。
实际就是这人被车马颠簸到伤口,疼得直抽抽。
三个伤员一辆大型马车,沈三可是忍痛割爱,才把他特意嘱咐给太子准备的车驾让给那三个人同乘。
太子殿下甚少有显露在外的喜怒,时常迁就别人,让沈三一腔拍马屁的热情无处安放。
宁修云听得直皱眉:“傅景的伤势很重吗?”
沈三说:“傅公子是个读书人,比不得习武之人皮糙肉厚的,章太医说估计要疼上好多天。但在忍痛这一点上,他连个小少年都比不上。”
宁修云也想起那个被简寻就回来的跛脚少年,对方虽然受了重伤,但生命力极其顽强,现在都能勉强下地走几步了。
而且因祸得福的是,章太医医术高明,看出那少年的跛足还有回转的余地,但想真正治愈还得忍着剧痛度过复健期。
三个伤员里最弱鸡的傅景还侧躺在马车里哀嚎。
好像嘴里出声就能顺带着把痛意一同惊飞了似的,那张嘴一刻都不想停下。
傅景龇牙咧嘴:“哎呦……早知道就不当什么善人了……嘶,江家人果然最会使阴招……”
简寻倚着马车抱着刀坐着,见状又往边上撤了些,看着傅景的眼神十足的嫌弃。
“早知道就把你扔林子里算了。”他敲着刀鞘,对傅景这娇花一样的性子表示接受无能。
边上的少年满头大汗,他脚上还缠着固定的木板,被带子紧紧缠住,章太医给他正了骨,这会正是痛劲上来的时候。
即便这样他都能抽出半分神智来,笑得凄苦:“傅公子还是忍忍吧,忍忍就过去了。”
他整张脸都因为疼痛发白,也不知道这话是安慰傅景还是对他自己说的。
简寻侧眸看他,若有所思,片刻后他开口问道:“我们在上元时候见过,你还有印象吗?”
少年在疼痛里集中精神,听见了简寻的问话,他点点头答道:“自然。恩公救了我两次,我自然记得恩公。”
简寻皱了皱眉,又觉得有些不对:“我那夜戴着帷帽,你如何认出我的。”
少年一愣,说:“声音。我天生对声音非常敏锐,恩公的声音和那夜并无区别。”
说到这里他略显窘迫地笑了笑,惭愧道:“刚见到太子殿下时,我还以为殿下便是那夜和简公子一起救我的人,听殿下说话声才知道是我认错了。”
他被救了这么多时日,宁修云的身份也没有故意瞒着他,他时常觉得自己运气太好,能从屠村之祸里活下来,还被太子这样许多人此生不可能得见的人搭救。
即便他失去一臂,已经彻底是个残废,太子殿下也说会给他找个地方安置,算是他提供匪寨情报的答谢。
他现在已经是太子殿下的忠诚维护者,他想,没有一个被拯救的人会对自己的恩人说不。
但简寻闻言却猛地攥紧手里的佩刀,抿唇一言不发。
若是他自己觉得相像,还可以说是他自己的认知出了问题,可同样见过修云的少年在刚见到太子的时候,也会觉得两人有相似之处。
简寻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古怪。
他这会儿就有些后悔之前在营帐中没有冲动行事,若是不管不顾掀了那张铁面,如今他心中所有的困惑都会迎刃而解。
但他也知道,如果再来一次,他还是会做出远离真相的选择。
简寻深深叹了口气。
边上的傅景却来了精神,他仅从几句对话中就得出了简寻曾带着那位心上人夜游江城,还与被搭救的这位小少年有故。
顿时他也不喊疼了,甚至强撑着往少年的边上蹭了蹭,做贼似的问:“小兄弟,你见过他相好的?那人怎么样,简寻配得上吗?”
少年回忆片刻,颊上染上绯红,他小声答道:“那位恩公光风霁月,是我见过最俊俏的男子。”
傅景大惊失色:“啊?就简寻这榆木脑袋能找到那么好看的爱人?”
他的侧重点实在是稀奇,完全没对简寻有断袖之癖发表什么多余看法,反而是觉得那个大美人实在是瞎了眼,才会看上简寻这种木头。
少年被简寻救过两次,自然听不得这种诋毁的话,他不赞同道:“简公子也一表人才,两人站在一起很登对。”
傅景“嘶”了一声:“真造孽……”和简寻这种人相处会折寿吧。
他想着自己之前在守军营,为简寻处处遮掩时的心累感,顿时悲从中来。
简寻:“……”
真当他不存在是吧?
他猛地咳了几声,让这两个聊天的意识到正主就在车上。
然而傅景完全没有收敛的意思,他唏嘘道:“给你出谋划策几次,你连个真人都不让我见见,过分了啊。”
简寻也很为难地说:“他已经离开江城了,等我功成名就再去娶他。”
傅景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了一声:“什么?你已经求娶过了?啧啧,下手可真够快的。”
简寻麻木了,他把佩刀钉在傅景边上,用眼神表达威胁。
傅景怂了,“咳,我不说了,不说了还不行吗……”
……
马车很快入城,沈三有太子腰牌,在城门口都没有停下直接入了城内。
到临时太子府前,远远地就看见一群人聚集在那里,隔着一段距离,沈三警惕地停了马车。
马车停下,宁修云发现还没有到目的地,便问道:“怎么了?”
沈三听了那边的吵嚷声,说:“殿下,似乎是救走的那些女眷的家人,送了东西到太子府以表感谢。”
宁修云掀开帘子向正门口看去,一堆百姓带着些粮食、鸡蛋等物品一个劲儿地往门口守着护卫怀里递。
“太子殿下宅心仁厚,这才不至于让我们父女分离,还请收下这微薄谢礼。”
“西山匪患已平,都是殿下的功劳。”
“殿下英明!”
……
闹腾了好一阵也没有停息的趋势,宁修云便让沈三改道,几辆马车才从偏门进了府中。
宁修云率先下车,恰好与身后刚跳下马车的简寻对视上。
两人四目相对片刻又很快分开,彼此都在心里把先前营帐中的旖旎转了一圈,宁修云一转身,缓步进了正堂,间寻则留下来照顾伤员。
走之前宁修云吩咐沈三:“召见江行松。”
宁修云到正堂时,裴延拎着折扇,背着手欣赏着堂内的屏风,上面是锦绣山河的水墨图样。
听到宁修云的脚步声,裴延回头看过来,矮身行礼:“殿下。”
青年还穿着两日前的衣服,嘴角带笑,神情比上次守着太子营帐时要从容许多。
果然就算是被当做棋子摆弄,也是会逐渐适应的。
裴延没有第一时间离开,便是想看看这一次太子会不会向他说明自己的行踪。
宁修云一摆手,十分无情:“免礼。裴卿辛苦了,回去歇息吧。”
裴延一声叹息,心道果然如此,他也没恼,只恭维道:“还未恭贺殿下,心愿达成。”
宁修云坐在主位上,下意识调整了一下脸上的面具,他抬眸看向裴延,笑道:“裴卿消息实在灵通,怕是孤也自愧不如。”
裴延一展手里的折扇,调笑道:“微臣也就只有这点本事了。西山匪患已除,不只微臣,整个江城的百姓都知道了。”
宁修云眯了眯眸子,只觉得这人话里有话,联想到归来时在正门口看到的那些百姓,不由得怀疑是不是裴延在搞鬼。
但这就稀奇了。裴延一向看不上他,居然会做这种操纵舆情给他这个草包太子造势的事。
宁修云单手撑在颊侧,问:“你不是想说这个吧?”
“唔?还有什么吗?”裴延折扇遮面,掩去唇边的笑意,一双凤眼和宁修云坦然对视。
两人都在彼此眼中寻找破绽,可惜一个比一个会伪装,难以抓到一丁点错漏。
宁修云率先移开视线,开口道:“这几日多谢。”
裴延顿时哑然,嘴边一箩筐即将吐出去的阴阳怪气都瞬间哑火。
“……不必。
微臣应该做的。”裴延完全没想到太子会以一句道谢作为这次试探的结尾,好像吃惯了苦药的人猛然被喂了蜜糖,离开时脚步都是飘的。
来报信的沈七和裴延擦肩而过,一脸迷惑。
这人怎么像喝醉了似的?
沈七来到太子面前,调整了一下表情,正色道:“殿下,江行松到了。”
第57章
简寻刚把伤员安置好就被章太医强行摁住了。
老太医面色严肃,完全不顾太子有多看重这个姓简的,只从一个医者的角度让简寻悠着点。
皮外伤的确好恢复,但简寻护卫的身份摆在那里,要是再逞强去办差事,估计还得劳烦他这把老骨头。
简寻全都应下,转头就在院子里溜达起来,蠢蠢欲动还想舞刀弄枪。
在榻上躺了那么久,他觉得自己都快要发霉了。
他把佩刀拿在手里,长刀出鞘,抬手便要挥舞起来,就听身后传来一阵猛咳。
章太医浑浊的老眼此刻却宛如鹰隼,站在窗前数落他:“太子殿下吩咐了要让你快点好起来,简公子,你就别给老夫找麻烦了。”
简寻手一僵,不动声色又把刀收了回去。
“我知道。”
他应了一声,到院内的石桌前坐下,抱着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傅景和那少年的伤害不能见风,身后的窗户又被章太医关上了,简寻隐隐松了口气。
他轻轻敲着刀鞘,其实已经觉得身上的伤快好得差不多了。
简寻一直皮糙肉厚,从当初练武至今,大大小小的伤受过无数,基本上过个两三天就能好全,因此他也不太把这点伤势放在心上。
但一想到沈三说是太子亲自帮他包扎了伤口,后又一直看顾着他,简寻动作便僵硬了起来。
他坐在石凳上休息,头顶突然传来了翅膀拍打的声音,抬头一看,蓝羽鸽子拍打着翅膀向他俯冲过来。
那尖尖的鸟喙似乎对准了他的脸。
简寻疑惑地一抬手,小孔雀便条件反射地落在他的臂弯处。
然而落下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锲而不舍地“哒哒”地爬到简寻肩膀,狠啄了几下简寻垂落下来的发尾。
简寻:“?”
这小家伙怎么看着像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但简寻已经没有那个心思思考这种小事了,他更焦急得想看到修云给他的回信。
他抬手把鸽子引下来,从爪子边的信筒里拿出了里面放着的信函,做这个动作的时候,简寻才发现这个信筒似乎被更换过了,比从前那个大了一倍多。
这封信函与以往那短短一张绢纸不同,上好的宣纸被整个折叠,卷成一个圆筒,简寻往外拿的时候都有些困难。
他呼吸略微加快,忙不迭把宣纸打开,修云熟悉的字迹张开在眼前。
“展信佳。”
“今日月色甚美,墨染银霞,落笔却生温。”
简寻浏览着信函的内容,面色逐渐柔和下来,修云在信中絮絮叨叨地说了些到蓉城的见闻,说自己要多留些时日,说今日吃了什么零嘴,说见到了什么景色,说听到了些什么传闻,那人写时似乎没有仔细斟酌落笔,只随手写着。
家长里短,都是些寻常事,但修云把这些落在纸上和简寻娓娓道来。
没有让人肉麻的情话,却像是一团棉絮塞进了简寻的心房中,那数日中的思念都被短暂遏制。
“我知简郎不善言辞,我无他求,只想知道简郎近来过得可好。”
“让小孔雀多来见见我吧。”
看到结尾这句,简寻脸一红,总觉得自己有些本末倒置了。
最开始时他想着飞鸽传书就是为了多了解修云的近况,可他每次回信时踌躇犹豫,不知道怎么写才能表达自己的一腔思念,又怕写得乱七八糟让修云厌烦。
最终只留下寥寥几个字。
修云寻常而平淡的讲述好像一个小钩子,让简寻心尖泛痒,他想把自己这些时日在江城摸爬滚打的细节都说给修云听。
就像他们从未分开过一样。
他羞愧难当,把信函收到怀中,紧贴着心口处,抱着小孔雀就找纸笔去了。
*
偏院里一片岁月静好,整个临时太子府却好像在无声中酝酿着一场风暴。
裴延晕晕乎乎地出了临时太子府的大门,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对太子如此敷衍的道谢十分受虐。
他表情一瞬间变得十分奇怪,有讶异也有愉悦,像是第一次知道自己还有这种奇怪的受虐倾向,而太子总算肯对他松口,甚至稍稍低头。
但越是这样,裴延越明白,自己已然在这场与太子的博弈中落了下风,但奇异的是,他并不觉得有多愤怒。
他把玩着折扇拾级而下,就见江行松形色匆匆地赶来,脸上一片冷汗,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书卷一样的东西。
两人迎面撞上,江行松还记得裴延家世显赫,竟然脚步急停,和裴延寒暄了几句。
“许久不见裴公子,裴三公子风采如旧,有裴相当年之风。”江行松对着裴延略一颔首。
裴延一挑眉,竟不知道江行松还和裴相有过一面之缘。
也是,当年他那个便宜爹曾经伴驾随行,与嘉兴帝南巡的车队一道来过江城。
那也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江行松那时候还很年轻,江家老侯爷尚未过世,能见到当时已经是嘉兴帝心腹的裴延亲爹也是有可能的。
但江行松为何突然在这时提起此事呢?是在这时拉拢裴延?
裴三公子微微一笑,应道:“侯爷谬赞,不知道今日来此是为了……”
裴延语带试探,他看江行松这幅模样,明显是惹了什么事,就是不知道这事和太子有什么关系了。
江行松面色一僵,说:“殿下传召,大抵是有事商量,裴三公子与殿下情谊深厚,日后还希望能在殿下面前替我江家美言几句。”
“那是自然。”怎么可能。
裴延嘴上答应,心里却一口回绝。
太子已经磨刀霍霍对准以江家为首的一干江城世家,若是他此时求情,岂不是浪费了自己好不容易和太子建立起来的友好关系?
“侯爷快去吧,别让殿下等急了。”裴延一脸假笑。
江行松点头应是,三步并两步进了临时太子府中。
裴延站在原地看着江行松的背影,目露沉思。
他身边的少年随侍已经迎了上来,准备迎裴延上马车。
裴延没急着走,轻声问他:“江家近日有什么异动?”
少年随侍一愣,想了想,说:“陈将军回来之后说,太子派人往江家送了些东西,似乎是江家的罪证。”
裴延眨了眨眼,有些犹豫,很想转头再回去。
太子府今日必然有热闹,他还真的想留下来看看。
但他估计进不了正堂,只能有些无奈地走了。
*
正堂内,江行松带着东西进来,结结实实对太子行了个大礼。
这估计是这些日子以来,江行松面对当朝太子最为恭敬的一次了。
“殿下传召,微臣来迟了。”
宁修云坐在主位上,沈七沏了一壶新茶,他拿着茶杯撇了撇浮沫浅抿一口,沁人心脾,沈七似乎在新鲜的茶叶嫩尖中加了些别的。
“放了薄荷?”
沈七笑吟吟的:“殿下厉害。”
宁修云说:“还是你有办法。”
沈七道:“统领说您今日没什么精神,属下就随手一试。”
主仆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完全没管下方的江行松的死活。
这是明晃晃的下马威,江行松即便有侯爵之位,也不得不受着。
太子代皇帝南巡,如圣上亲临,他前些日子那些轻蔑不屑,必须要在这会儿偿还。
——或许还要从别的地方偿还。
江行松跪在地上咬紧牙关,一把老腰被迫长时间弯折,这个一
向养尊处优的侯爷已经逐渐觉得头昏脑胀,心里一腔怒火,却也不敢再在太子面前造次。
这个青年和传闻中的昏聩完全不同,让江行松狠狠栽了个跟头。
现在虽说他有必胜的把握,但面对太子他也不得不忌惮起来。
索性太子也没想看他晕在这里,大发慈悲地开了口:“侯爷免礼。”
“谢殿下。”江行松战战兢兢地起身,差点脚下一个踉跄再摔回去,他进正堂并未带侍从,也没个人扶着,自己硬生生站住了,好生狼狈。
他脸色青白,知道自己面子里子都丢尽了,而太子似乎还并不满足,提起了让他脊背一凉的事。
“孤派人送去的东西,你可看过了?”太子将茶杯往桌子上一磕,慢悠悠地问道。
江行松喉头一梗,膝盖都跟着一软,到底撑着没跪回去。
他哑声辩解道:“殿下,微臣是被诬陷的,那些小人说的都是不实之事,定是有人要害江家才……”
然而太子却不想听这人的长篇大论,抬手打断道:“侯爷,这是第二次了,从前江大公子之事你也是这样分辩,但孤不想听,证据确凿,不是侯爷动动嘴皮子就能改变的事。”
江行松紧紧攥拳,生生把手心掐出血来,他虽然对太子多有不敬之心,但从来没想过什么谋反,屯兵养护院,那是每个世家都会做的事,但太子偏偏抓住这处痛点不放,还将他派人刺杀傅景一事移花接木到了自己身上。
而那送来的腰牌和供状,更是做的没有一丝破绽,让江行松知道这件事不可能善了。
若非江行松知道派去刺杀傅景的人中没有他的心腹,他都怀疑自己真的跟部下说过什么刺杀太子的命令了。
他呼出一口气,不在为自己说话,而是语气沉沉:“殿下,微臣自认为清者自清,若殿下实在不相信,微臣也没有办法。只是……或许殿下想知道一些关于先皇后的事?”
宁修云猛地抓住了桌子边缘。
这番失态的动作没能逃过江行松的眼睛,他终于松了口气,知道自己今日能安然走出临时太子府,说话又稍稍硬气了起来:“先皇后并非殿下所知那样是国都世家贵女,而是二十四年前落户江城村镇的平民,微臣手中拿着的,便是先皇后曾经的户籍册。”
“先皇后,殿下的生母,乃是逃难到江城的……北狄胡姬。”
“北狄胡姬”四个字,让宁修云瞳孔骤然紧缩,他下意识伸手抚上自己脸上的铁面,终于知道为什么太子会有所谓“不能露出真容”的国师批命,为何非要顶着一张虚假的脸生活至今从无怨言。
想必这是嘉兴帝为了让太子名正言顺继承大统,这才瞒天过海做出这种有些丧心病狂的伪装来。
他早看过这张脸,与他前世有八分相似,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原身脸上有异邦人的影子。
江行松仿佛看出了他的震惊,说话时好像暗含剧毒:“按照大启例律,身有疾者不可继位,有异族血统者……不可继位。”
他眼睛紧盯着这位年轻的太子,想从他被面具遮掩一半的脸上窥探到深切的恐惧。
江行松的话里隐含威胁,如果太子真的想将江家惩办,他会鱼死网破,将太子血脉不纯一事昭告天下百姓,到时候帝位便与他无缘了。
沈七几乎是颤抖着从江行松手里拿过那本档案,递给太子。
江行松已经贴心地将先皇后那一页叠好,宁修云展开翻看,果然在上面发现了一个既有特色的名字:尉迟瑜。
怀瑾握瑜,这是个鲜卑族姓氏与中原文化结合后的名字。
胡人进入中原也是有可能的,但中原地区大多有些排外,胡人回来往行商,但少有在中原定居的,有也是在大启北疆边境。江城居然能收容一个胡人女子,甚至让她堂而皇之地上了户籍?
宁修云眼神有些怀疑:“侯爷,这案卷……”
“千真万确,绝非假货。”江行松笃定道。
正堂内一时间静默下来,宁修云用手轻叩着桌面。
倒是他疏忽了,他来到这里之后看过不少书籍,但南巡车队里没那个条件,宁修云确实没研读过大启律法,竟然硬生生将这个疑点错过去了。
不然他早该想到的。
心思千回百转间,宁修云又想起了南巡记档上哪一句:“或可得麒麟。”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玄青观观主之所以能讨了嘉兴帝欢心得到一个御赐牌匾,或许就是因为误打误撞给皇帝指了路,让嘉兴帝遇见先皇后,最后生下了现今的太子宁远。
按照时间来算,原身的生日或许也是假的。
人人皆知先皇后难产而死,但其中或许还有别的秘密。
比如那个醉风楼里和他九分相似的清倌。
他当初放了那云公子一马,竟误打误撞给自己留了一条探寻真相的后路。
宁修云目光沉沉,眼含思索。
沈七紧张地捏着自己的衣摆,她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听到这种秘辛,不由得在心中苦笑。
其实见到太子真容的时候她就有过疑心,但今日真的被证实,她难免惶恐,甚至眸含杀气,想把面前的江行松就地正法。
这人拿着这种东西前来,便是光明正大地威胁太子。
长久的沉默之后,宁修云疏忽一笑。
“侯爷神机妙算,孤很是佩服。”他拿着案卷站起身,语气十分平淡:“既如此,江家屯兵谋反、意图行刺的事,孤便当做不知道。”
“侯爷请回吧。”
江行松直起腰杆,向太子行礼,转身大踏步走了出去,仿佛打了胜仗的斗鸡一般骄傲。
沈七看了看太子手中的案卷,再看江行松几乎瞧不见的背影,愤慨道:“殿下,就由着江家继续兴风作浪吗?”
宁修云瞥她一眼,安抚道:“不急。孤说了不计较昨日之事,可没说不计较别的。”
沈七顿时迷惑,但很快她眼前一亮,立刻想到他们手中还有从玄青观搜出来的账册作为把柄。
但转瞬她有暗含隐忧:“可是这件事终究会影响到殿下。”
“不是什么大事。”宁修云轻声说:“因为还有其他人不希望此事暴露。”
——当今圣上。他不惜让宁远顶着一张假脸过活,也要将他保上帝位,怎会容许江家让他的辛苦功亏一篑。
他又展开了手里的案卷,低声喃喃:“果然如此……怪不得……”
宁修云眸光闪烁,眼中似乎还有些兴奋,他随手把铁面扯下,露出一张昳丽的脸。
“沈七,那笔墨来。”
沈七正要应下,却见太子一皱眉,又制止道:“慢着。”
沈七疑惑抬头。
宁修云道:“递拜帖给敬宣侯府,孤要亲自登门。”
他要知道当年嘉兴帝南巡至江城,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
第58章
宁修云还没有和敬宣侯这位简寻的叔父见过面。
他对敬宣侯的印象只有原书中所说的简寻少年时代的监护人。
原书正文一开始太子宁远身死,简寻帝王之路开始,关于江城的所有其实都只是简寻的回忆罢了,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毕竟和简寻的称帝之路没有多大关系。
所以宁修云也没办法凭借原书的剧情了解到敬宣侯的脾性。
再就是近些日子知道的,这人身体不大好,没到半百就已经疾病缠身,是个十足的药罐子。
太子如此大张旗鼓地南巡,敬宣侯身为侯爵却完全没有前来拜见,一大部分原因就是这人的确缠绵病榻,怕过了病气给太子。
顺便,这人与傅如深来往密切,这一点宁修云早便知道,他估计傅如深会下定决心在接风宴上孤注一掷,就是受了敬宣侯的指点。
傅如深手段更圆滑和缓,从他上任江城郡守以来,和江城世家周旋的过往经历就看得出来,这位郡守大人不是那么激进的人,一个人的脾性是很难在短时间内发生如此巨大的转变的。
最大的可能就是傅如深还有另一个“同谋”。
敬宣侯足不出户,一身病痛,竟然还能将事态揣摩到如此地步,接风宴上的设计环环相扣步步杀机,行事之间还带着些隐约的癫狂之感。
……像是弥留之际急着达成某个目的,比以往更加不择手段。
而敬宣侯府已在江城矗立三年,如今的敬宣侯比江行松年龄略小,但二十几年
前嘉兴帝南巡时,以敬宣侯那时的爵位和名声,必然是前一次南巡的亲历者之一。
宁修云想确认原身的身世就必然要走这一遭。
但吩咐过之后宁修云又想起来敬宣侯和简寻的关系,神色复杂地补了一句:“记得备份厚礼,孤记得带着的行李中有不少昂贵的药材,去取一份来。”
沈七眨了眨眼,也想到了这层关系,简寻的身世过往在护卫营中不是秘密,他出身敬宣侯府的事人尽皆知。
“属下这就去办!”沈七愉悦地应是,决心一定帮太子殿下把这件事办得漂漂亮亮,殿下第一次见简公子的家人,自然不能太寒酸了。
于是等到宁修云被沈七迎上马车,就看到了装了半车的礼盒堆积成小山。
太子的车驾很宽阔,但放了这一堆礼盒,马车内瞬间就显得有些拥挤了
宁修云:?
他难得语带迷惑地问沈七:“这是你准备的‘厚礼’?”
是不是有点太厚了,看着不像是寻常上门拜访,反倒像是去求亲的。
沈七略显骄傲地点了点头:“这里面有药材,古董字画,宣城闻名大启的锦缎等等,都是属下精心挑过的。”
宁修云隐约觉得沈七情绪有些兴奋,但他没想明白是为了什么。
东西已经搬上了车,再撤下去反而浪费时间,他干脆点点头:“出发吧。”
“是!”
太子的车驾从侧门悄悄离开,特意避开了府邸附近各家派来的探子,宁修云自己被窥探不要紧,但敬宣侯本就身患重病,还是别给这位侯爷招惹是非了。
江城内的大型府邸几乎都在同一条街,唯有敬宣侯府偏僻些,马车跑了一段路,窗外的街景越发冷清了些。
到了目的地之后,宁修云只觉得敬宣侯府真是个好地方,远离江城内的喧嚣,清净得很。
宁修云下了马车,沈七和门房说明了来意,这位上了年岁的老人家才诚惶诚恐地把太子迎入府中。
他在前面领路,十分忧虑地说:“殿下,侯爷病痛缠身,一天只有几个时辰醒着,这个时间侯爷可能还在昏迷。”
宁修云只知道敬宣侯病得很重,但却不知道是这种古怪的病。
昏迷?这世上还有哪一种病症是会长时间昏迷的吗?
他有后世的学识,虽然没有深耕过医学,但重病的时候相关书籍也看过不少,还真没有听说过哪一种病是敬宣侯这种症状。
他心觉奇怪,便也开口问了:“侯爷得的是什么病?”
问话时他时刻注意着这位门房的表情,但对方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面带悲痛惆怅:“找过不少郎中来看,都说是侯爷当年失足坠河,寒气入体,以至于坏了根本,年岁越大这病症发作得越厉害。”
宁修云面带沉思,一个莫名的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但还没等他想明白,就已经到了侯府正院。
府里的小厮带来了一个坏消息:敬宣侯还在昏睡中,按照平日的惯例,估计短时间内不会醒。
门房有些犹豫:“殿下,是否需要将侯爷唤醒,只是……可能需要些时间。”
门房的表情显而易见的纠结,若非太子身份贵重,他甚至不会说出这个提议,敬宣侯病骨支离,实在受不得折腾。
“不必了,孤就在这里等。”宁修云摆手拒绝,他自己就体验过病重的感觉,当然知道一个病人在睡梦中被吵醒有多让人生厌,自然不会去做那种恶人。
身后的沈七眼前一亮,暗中点头,果然,太子殿下对简公子的看重非同一般。
她目带狡黠,立刻向太子殿下进谗言:“殿下,听说简公子年幼时就住在敬宣侯府中。”
这里是简寻长大的地方,说不定府中还留着不少简寻幼时生活的痕迹,左右都是要等着,不如给太子殿下找些趣。
想必太子殿下也是愿意在府中走走的。
宁修云一愣,猛然发觉简寻那在故事中朦胧的过往如今就切实摆在眼前。
他一挑眉,转头问门房:“孤能四处看看吗?”
门房受宠若惊,太子虽然没提要看自家公子以前的住处,但他还是从太子主仆二人的对话中窥探出了一二。
只是他这老胳膊老腿的,记性也不好,干脆找了个从前伺候简寻的仆从,让对方带太子殿下到处走走。
不过敬宣侯府委实不是什么好逛的地方,虽然也是侯府的规格,占地颇大,但府内的各种建筑景致都有些破败了,想来主人家也没那个心思打理,好好的一个府邸却显得十分落魄。
府中除了敬宣侯住着的主院还有两个偏院,简寻幼时就住在其中一个偏院中。
沿着水榭长廊走了一路,穿过一片小桥流水,仆从带着太子一行人到了偏院。
隔着很远的一段路便能看到越过院墙的枫树,早秋时分,枫叶已经泛黄,顶端经常受到太阳光照的部分已然深红,瞧着像是一团火焰在烧灼着。
走进偏院,院中十分空旷,一棵枫树长在中央,看起来有些年岁了,树干粗壮盘结,深深扎根在泥土之中。边上整整四个兵器架子,上面各种刀枪剑戟都有,其中两个架子上的兵器规格比正常的小了许多,应该是专门打造给孩童启蒙用的。
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东西了,连点其他的装饰摆件都没有,简陋得可以。
“简公子许久不回来了,最近几年都是在简家老宅居住,这边便荒废了下来。”侍从解释道。
虽说是荒废,但院子里也打扫得很干净,是个随时能方便简寻再次入住的状态,用精铁和木头打造的武器架子甚至没有半点腐朽的迹象,说不定已经换过几次了。
枫叶未到落时,零星几片叶子悠悠飘落,落在那陈旧的武器架子上。
宁修云看着院中的景色,明明没有什么值得欣赏的地方,他却仿佛能从这一方天地,窥到简寻少年时习武练剑的模样。
估计那人自小就是会板着脸的小大人,练武时尤为刻苦,把自己全部精力都倾注到这一件事上。
只是就和侯府的下人会称呼他为“简公子”一样,简寻在侯府的过往没受过多少委屈,但也逃不开“孤独”二字。
亲缘断绝,寄人篱下,再安稳的日子都透着一股子苦味。
宁修云幽幽一叹,他自己孤独了一辈子,从未觉得孤身一人有什么不好的。
但真的意识到简寻形单影只,却又忍不住心尖酸涩。
原书中青史留名的帝王,称帝前亲友寥寥,称帝后更是孤家寡人,好像逃脱不了这种魔咒。
沈七见太子目光幽深,隐约觉得自己出了个坏主意,简公子和敬宣侯府并无血缘关系,想来孩提时代也并没有多快乐。
她隐约觉得自己做了蠢事,正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找补,便有救星来了。
门房脚步匆匆地赶来:“殿下,侯爷醒了!”
宁修云迁就病人,没让敬宣侯前来拜见他,而是跟着门房去了正院。
敬宣侯穿了一身稍显正式的衣服,站在院中等他,他见到这人的第一眼便忍不住皱眉。
敬宣侯看起来很年轻,完全不像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脸上没有多少皱纹,只是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那张脸隐约能看到年轻时风雅俊逸,却已然被岁月消磨了大半,颧骨凹陷,唇带青紫。
而让宁修云蹙眉的,还是他一头不正常的白发。
宁修云第一反应是白化病,但白化病会让人时常昏睡吗?
他心中千回百转,面上不漏分毫。
敬宣侯礼数周全,俯身要拜,宁修云立刻拦下:“侯爷免礼。”
“谢殿下。”
敬宣侯没有推辞,两人中间隔着一段距离,他轻咳了几声才问道:“微臣一直在病中,未曾迎接殿下,还望殿下恕罪。不知殿下今日前来是有何要事?莫非是寻儿惹了殿下不快?”
“并非如此。”宁修云摇了摇头,说:“简寻做事周到,孤很欣赏他。不过孤今日来此的目的也和简寻有关。”
宁修云沉吟一声,屏退众人,只留下沈七在侧,他道:“孤想知道,当年简寻父亲面圣,揭发江家在当年秋闱中徇私舞弊一事的前因后果。”
敬宣侯猛然抬头,苍白的脸色都带了几分血气,他心中震惊,不知道太子是如何知晓这桩陈年往事的。
简寻父亲当年拿着江家的罪证,本以为胜券在握,但嘉兴帝却极其敷衍,对江家多番维护,彻查江家的事到底是不了了之。
这件事牵涉到嘉兴帝,那位帝王当年为了粉饰太平,虽然并未出现流血事件,但相关人员都被下了封口令,向外透露这种丑事,可是要掉脑袋的。
到底是谁讲这种阴私说与当朝太子的?莫非是简寻吗?
简寻对太子宁远,已经信任到这种程度了吗?
敬宣侯没急着回答,他反问道:“关于此事,殿下了解多少?”
“孤知道江家手中有把柄,所以今上当年并未对江家动手,孤也知道,你与傅如深都希望借孤之手,将江城世家一举倾覆,但因为有过去的一遭,孤下手总要斟酌。”宁修云模棱两可地说着,他并没有提起自己的生母,想试探敬宣侯当年的一次南巡是否还藏着更多秘密。
敬宣侯陡然沉默了下来,似乎在权衡面前这位年轻的太子殿下是否可信。
宁修云没什么耐心,他抬手向沈七一招。
沈七立刻会意,她将藏在衣袖里的一本染血的账簿交到敬宣侯手中。
敬宣侯犹疑地翻开,只看了几行字便骤然握紧了书页。
——这是他们曾经苦寻无果,记录江城世家罪行的玄青观账簿。
这东西居然在太子手中。
原来如此,敬宣侯一直不明白为何太子对简寻青眼有加,如今看来当初简寻血洗玄青观时或许正巧被太子的护卫撞见,对方甚至给简寻收了尾,拿到了这唯一的罪证。
敬宣侯稳住心神,长吁一口气,道:“殿下高义……只是您若想彻底肃清江家,恐怕今上才是最大的阻碍。”
敬宣侯双目陡然锐利起来,说话毫不留情面,他审视着面前的青年,不想放过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这番大不敬之语并未让太子动摇分毫。
宁修云:“孤早就有所猜测。侯爷但说无妨。”
敬宣侯轻叹一声,说:“江家最可能拿到的把柄,大概是今上争夺皇位之时戕害手足兄弟一事。”
“当年的先太子宁鸿朝,今上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是被今上派人毒杀。”
敬宣侯张口道出一个惊雷,宁修云顿时讶异:“侯爷是说,江家也参与其中?”
敬宣侯解释道:“毒杀先太子一事乃是江家老侯爷一手策划,江家当年看似放弃从龙之功,实则暗中支持今上,原本的帝位基本并无悬念,宁鸿朝是文武双全的奇才,当年的皇子之中无人能出其右,今上更是平庸,只占一个‘长’,是先帝的第一个儿子,早便没有了竞争储位的能力。”
“因而今上从未放弃过谋夺帝位,与江家老侯爷勾结杀害先太子,并传出流言,说先太子宁鸿朝突发重病,弥留之际希望大哥能继承帝位。先帝疼爱幼子,爱屋及乌便对今上有所移情,可惜今上的确没有才能,只能将当初的手足兄弟一一杀尽,最终夺得帝位。今上继位时,便有传言说他杀孽太重、克亲克子,不堪为帝。”
“不管殿下信与不信,事实如此。”
敬宣侯不卑不亢,说了一番大逆不道之言,脸上甚至连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言语间对嘉兴帝的嫌弃和厌恶几乎毫不遮掩。
宁修云沉默片刻,轻笑一声,道:“原来如此。侯爷说得如此笃定,仿若亲生经历过。孤猜测……侯爷这一身病痛便是因为与先太子一同中毒,后又死里逃生。侯爷为报当年之仇,才在暗中传出流言,可惜你势单力薄,完全无法与今上抗衡,流言在今上登基几年之后便被掐灭。”
敬宣侯展颜一笑:“殿下聪慧。鸿朝死前还蒙在鼓里,让我代他活下去,替他辅佐他兄长,但今上以让我养病为由将我遣返回江城,估计是想让我自生自灭,却没想到我苟活至今,真是……造化弄人。”
他之前的话语中并未谈及自己,但太子居然能从蛛丝马迹之中察觉到他在其中的影子,如此敏锐,难怪有对江城世家动手的想法。
敬宣侯忽然觉得极为讽刺,今上最厌恶聪慧之人,对自己的亲弟弟深含妒恨,却没想到看重的孩子比起像他自己,更像当年的宁鸿朝。
宁鸿朝唯一的软肋便是亲人,敬宣侯并不希望太子也如此心软。
宁修云听了一堆嘲讽嘉兴帝的话,完全没有一丝动摇,他不在意嘉兴帝做过什么亏心事,但对敬宣侯当年造出的流言很感兴趣。
“侯爷能将流言传出,便说明这流言原本就有迹可循?”
敬宣侯府落败,先太子党尽诛,然而在这种状况下敬宣侯还能让对嘉兴帝不利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应该不止是手段,而是流言句句属实。
敬宣侯也没想到他更在意这个,他解释道:“殿下应该知道,今上做王爷的时候便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在登基的第一年接连夭折。但今上好命,登基第三年如今的三皇子便降生了,流言不攻自破,微臣也毫无办法。”
宁修云双手环胸,脑海中各种线索串联起来,他有了一个极其大胆的猜测,值得他为了这个猜测去做一场豪赌。
宁修云语气平静地说:“孤认为,江家并没有能威胁到今上的把柄。”
敬宣侯点点头:“的确,以今上的狠心,有这种把柄在,江家留不到今天。”
他这话说完,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太子对嘉兴帝一直称“今上”,话语之中竟然全无亲近之意,半点都不像一对父子。
以他对嘉兴帝的了解,对方应该更偏爱与他一样愚笨的孩子才对,最好能依附于他任他拿捏才好。
从太子宁远曾经那些传言来看,对方在嘉兴帝眼中的确是这种形象,但如今看来,太子一直有所藏拙。
敬宣侯不由得有些欣慰。
宁修云不太死心,话锋一转,问:“侯爷可知道孤的母亲,先皇后的事情?”
敬宣侯表情迷惑:“先皇后乃国都贵女,微臣并不了解。”
宁修云不由得有些失望,看来敬宣侯并不知晓先皇后的来历,也不知道江家如今还拿着这份把柄。
先皇后一事做得这样隐秘,整个江城或许都只有江家知晓,便显得更加不同寻常。
“那此事便好办了。”宁修云指了指敬宣侯手中的账簿,说:“等到时机成熟,孤希望侯爷能站出来揭发此事。”
敬宣侯呼吸一滞,虽然在拿到账簿时便有猜测,但真的有机会亲自惩办江城世家,他有些难以言喻的激动:“微臣领命。”
“但是。”宁修云突然又是一个转折,摸了摸下巴,语气悠悠:“孤把这个机会交给侯爷,礼尚往来,孤要简寻。”
敬宣侯:“?”
礼尚往来是这个意思吗?
第59章
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秒,敬宣侯表情一片空白,他引以为傲的聪明大脑没能理解太子这句话的意思。
什么叫他要简寻?
简寻如今已经是太子亲卫跟随太子左右,还能怎么“要”?
难道……太子对简寻有意?
当朝太子宁远,年及弱冠未曾娶妻,身边连个女人都没有,难不成是因为太子有断袖之癖吗。
敬宣侯心念百转,他恭敬地一行礼,打哈哈道:“殿下,寻儿如今已是您的亲卫,一应荣辱皆在您手中。”
他不深究太子话中暗含的隐喻,只希望能把这件事敷衍过去。
但宁修云显然不想善了,他一勾唇,道:“是
吗?简寻若真心待孤,便不会血洗玄青观这个有御赐牌匾的皇家‘福地’。”
宁修云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他开始翻起了旧账。
敬宣侯知道皇室子弟都在乎颜面,像太子这种未来的一国之君就更是这样了,就连当年的先太子宁鸿朝那般光风霁月的人也不能免俗。
简寻在玄青观所行之举就是把皇室的脸面丢在地上再狠狠补上几脚,明知有皇室的影子简寻下手却丝毫不留情面。
别管最后有没有搜出对太子有利的证物,简寻这一桩事要不要追究全在太子一念之间。
但敬宣侯也知道,面前这人并不是循规蹈矩之人,否则便不会和他谈了这么多不敬嘉兴帝的言论。
敬宣侯转瞬便意识到,太子是想知道简寻削尖了脑袋也要当太子亲卫的原因。
简寻对皇室分明没有敬畏之心,却被敬宣侯与傅如深联手送到太子身侧,究竟是真的想向太子效忠,还是另有目的,在这位未来储君身边落下一个钉子?
敬宣侯脊背一寒,他说了太多本不该说的,此刻覆水难收,不给太子一个满意的答复打消对方的疑心,恐怕简寻和他都性命难保。
好在,简寻的确是带着目的去的,而这目的清清白白,没掺和进一点他的谋算。
敬宣侯想明白了,他表情一松,道:“殿下,寻儿的确是有所求才希望进入殿下麾下的。”
“哦?简卿所求为何?怎么不早点向孤开口。”宁修云眯了眯眸子,他就是想听这个。
简寻跟了他这么久,同桌、同屋、只差同榻了,即便这样那人还瞒得死死的,至今没有向他开口。
宁修云等不及了,既然有机会探究,当然要把真相问出来。
敬宣侯斟酌着言语,他觉得太子对简寻的态度很奇怪,以太子的能力,驯服简寻成为他身边的一把刀不过是使使手腕的功夫,何必多此一举来问他呢?
他深吸一口气,开口道:“殿下,半月之前,寻儿和我说,他已经与醉风楼一个清倌私定终身、非卿不娶,寻儿自幼早慧,这是他第一次与我说他有所求,我便答应给他铺路,便找上傅如深,希望他帮忙把寻儿安排到殿下身边。”
“微臣斗胆,殿下必然已经知晓这醉风楼为何而存在。整个大启,寻儿想带回心爱之人,只有殿下能帮他。”
敬宣侯说出这些话时还很忐忑,这个理由听着有些儿戏,简寻一个好男儿,为了爱人努力想往上爬,这无可厚非,但和他血洗玄青观的狠厉放在一起,就显得有些违和了。
这般儿女情长,太子殿下恐怕很难相信。
他也有想过编个其他理由,但如果被太子识破,只会让太子更忌惮简寻,所以干脆据实相告。
最关键的是,简寻也不会演戏,他若说了假话,太子到简寻那里一试探,几乎必然会暴露。
但让敬宣侯没想到的是,他话音落下许久,都没能等来太子的回音。
是不相信还是在考虑要不要相信?
敬宣侯一抬眼,便见太子抿着唇,周身的气息都乱了。
太子身边的那个女护卫更怪,方才听到那么多秘辛还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这会儿笑得嘴角直往上扬,看着他的眼神还十分欣慰。
敬宣侯隐约从这视线中看出了一句:孺子可教也。
敬宣侯:“?”他说错什么话了吗?
宁修云也知道自己沉默得不正常,但这会儿他都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呆子。’
宁修云无声地骂了一句。
他心机深沉故意设计一出戏,让“云公子”消失在江城,他有许多难以说出口的恶念,好像一滩淤泥,一旦暴露出来恐怕会让简寻恶心到呕吐。
他根本就不是什么澄澈干净的人,他手脏心黑,蓄意勾引,打着为简寻好的名号做自私的行径。
可简寻却是真的把他放在心尖上,好像为了和“云公子”厮守一生,什么他都愿意去做,即便是去给令他不屑一顾的皇室中人做下属。
简寻说的功成名就再来见他不是一句儿戏,更不是随意更改,君子一诺重于千金。
宁修云喉间一哽,说不出话来。
好像他那一颗精于算计的心猛然和简寻的一腔热血相撞,顷刻间疯狂鼓噪,快被那炙热的温度融化了。
可他宁修云是“云公子”吗?
是也不是。
“云公子”是他披上光鲜亮丽的人皮,为了夺取简寻的真心故意营造出的假象。
他比“云公子”要可恶千百倍。
宁修云长吁一口气,道:“原来如此。简卿应该早些告诉孤的。”
他深觉失态,还是在简寻的长辈面前,心里却生不出一点怨气。
宁修云完全能猜出简寻这么做的原因,那个呆子恐怕觉得自己还没有立过功,不能贸然向太子开口。
但简寻也不想想,他作为太子已经迁就过简寻多少次了,可惜这人完全没有体会到。
如果他再耐心一些,或许等简寻伤愈之后就会主动告诉他这件事。
“很好,很好,简卿是个忠贞之人。”宁修云一扶额,开口道:“前日简寻才立了功,这件事我会斟酌。”
敬宣侯表示理解,就算是太子想和醉风楼对上或许也会有些难度,太子考虑一番也是应该的。
他做不了什么,就只能在心里祝福简寻得偿所愿了,他自然也是希望自己有生之年能见到简寻大婚。
到了那时,他也能安心赴死了。
宁修云平复心神,看了一眼敬宣侯手中的那本账簿,意味不明地说:“侯爷可以放心收着那本账簿,等时机到了,孤会派人通知你,事情也不会让你白做。”
这话就是让敬宣侯心安顺便画个大饼了,但最终会不会兑现,还未可知。
若以敬宣侯牵头举罪证杀尽江城世家,敬宣侯便是众矢之的,是太子竖起来的靶子。
太子必然是希望他一力承担,若有一日败露,也能有个替罪羊。
敬宣侯笑了笑,并不在乎这些,他行将就木,只要能将江城肃清,也算是报了当年宁鸿朝知遇之恩。
为先太子复仇他没能做到,至少在他死前还能发挥一下余热。
“多谢殿下。”敬宣侯说道。
宁修云点了点头,道:“侯爷好生养病,孤带了些进补的药材,还望侯爷笑纳。时间不早了,孤要回府了。”
敬宣侯也没推辞:“谢殿下。”
事情一了结太子便离开了敬宣侯府。
敬宣侯第一次将来客送至正门口,看着太子的车驾远离才觉得尘埃落定,心情一放松脑袋便开始发晕了。
他本就是被侍从强行唤醒,能撑着和太子交谈这么就已经是极限了。
敬宣侯被门房搀扶着往回走,回到正院一眼便看到了墙边垒起来的一堆礼盒。
敬宣侯:“?”
“这是谁送来的?”
门房答道:“侯爷,这是太子殿下的赠礼。”
赠礼……至于这么多?他这条命有这么金贵?
敬宣侯昏沉中咬牙道:“派人告诉寻儿,让他得空回府一趟。”
不知怎的,他总觉得有些不安。
希望是他的错觉吧。
*
宁修云回府之后立刻进了书房。
他扯了一张宣纸摊开,道:“沈七,研墨。”
“是。”沈七拿起墨条研墨,暗中揣摩,询问道:“殿下,需要召见简公子吗?”
方才在敬宣侯府中宁修云明显的异样连敬宣侯都感受到了,何况是跟在太子身边的沈七。
似乎听了简公子的事情之后,殿下有所动容。
然而宁修云却没应下,他拿起狼毫拎在手中,似乎在思索如何下笔。
“孤要给他一个惊喜。等孤写完,你再去叫他。”
“是。”沈七乐呵呵地应了。
宁修云沾了点墨开始书写,沈七站在边上,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些许宣纸上的内容。
沈七拿着墨条的手猛地一抖,随着太子奋笔疾书,她脸色逐渐难看起来。
她抖着手把墨条放在砚台边上,后退几步猛然跪地。
“殿下恕罪!还请殿下三思……此事万万不可!”沈七声音都恐惧地变了调,太子殿下必然知道她能瞥见那些字。
那些字……大逆不道,但凡不是太子亲自所写,换成任意一个人都够死上几百次了。
就算是太子,这也是兵行险着,一旦公之于众根本没有回头路可走。
宁修云轻哼一声,“你怕了?别怕,孤不会做自断后路的事。”
沈七声音颤抖:“属下不怕死,但殿下千金之躯,就算不管此事也未尝不可。”
宁修云恰在此时停笔,他看着桌面上写满字的两张宣纸,道:“召见简寻。顺便派人去驿馆把裴延请来。”
沈七知道太子不会改变心意,她长叹一口气,“属下知道了。”
和沈七的恐惧相比,宁修云此刻轻松多了。
这张宣纸上所写的,是他要送给简寻的礼物和赔罪。
他拎着宣纸到正堂等人,宣纸平放在桌面上,墨迹干透之前简寻便到了。
这人虽然带着一身伤,但脚下生风,看着已经没有大碍了,只是衣袖和手上都沾了点墨,好像之前也在写字。
宁修云一挑眉,心说他们可真是心有灵犀。
他单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简寻行礼。
简寻来这里是为了他,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他。
宁修云舌根泛酸,瞥了一眼简寻的唇,忽而伸手放在了自己脸上的铁面具上。
简寻一抬头便看见这幅场景,心生疑惑:“殿下?”
这个动作他有些熟悉,之前在西山营帐里太子也是这样,好像要揭下面具一样。
——揭下面具。
简寻瞳孔一缩,眼睁睁看着太子将那个碍事的铁面缓缓摘了下来。
那动作仿佛在他眼中放慢了百倍,从太子那眼熟的下半张脸开始,一点一点,五官全部展现在他眼中。
这是一张和修云完全不相似的脸,眉眼秀气,有几分俊美却完全达不到让人一眼荡魂的地步。
“傻了?”太子殿下懒洋洋地问。
简寻也是在此时才发现他下意识屏息了,看到这样一张陌生的脸,他才发觉自己心中居然还藏着些许隐秘的期待,落空之后,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遗憾。
“属下……”他嘴唇嗫嚅,心说这真是他能看的吗?
宁修云勾唇,狡黠道:“看到了孤的脸,你就跑不了了。看看这个。”
他将桌面上的一张宣纸递给简寻。
简寻动作僵硬地接过,下意识便打开了手里的宣纸。
“上乃下诏,深陈过往之悔……江家阳奉阴违,篡改秋闱名单,徇私舞弊,有简家儿郎上表陈情,朕感念江家过往之功并未追究,实乃朕之过也……”*
简寻只看了短短几行,手立刻颤抖起来。
——这竟然是一封太子代笔的“罪己诏”。
诏书的前半段,说的便是简寻父亲举报江家徇私舞弊却被粉饰太平一事。
简寻脑海中一瞬间窜出许多疑问,太子如何知道简家旧事,太子为何代父罪己,太子又缘何将这草拟的稿子交给他看?
太子为何……以此诚意待他?
简寻脑子里嗡嗡作响,他许久都不回忆往事,不愿回忆,也不能回忆。父亲曾在弥留之际告诉他,要好好活着,不要陷在他的死亡中,他自作自受,不想自己的孩子也跟着陷入泥沼。这个郁结于心最终身死的男人,终于在死前觉得懊悔。
悔他不该活得清正、那般宁折不弯,悔他不该一辈子在忠君的路上撞了南墙也不回头,悔他不肯认清现实沉溺于失败中,悔他辜负妻子所托,终究将儿子孤零零地留在了人世间。
可他到底有什么错?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父亲无错,是嘉兴帝错了。即便天下人都觉得是父亲僭越,简寻也一直认为,是皇帝错了。
一个昏君,怎配得到诚挚的忠心。
这样念头简寻从未和任何人说过,而今天,终于有另一个人郑重其事地肯定了他隐秘的恶念,告诉他是皇帝错了。
宁修云目光幽深,看着他轻声说:“孤文采平平,简卿可将这份草拟拿给敬宣侯修改,可好?”
简寻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只言片语。
他被他郑重的视线盯着,突然有种十分荒诞的感觉。
就好像,他是在被太子珍视着的。
第60章
“殿下这是何意?”简寻声音艰涩地开口,那双拉三石弓都极稳的手此刻却微微颤抖。
宁修云解释道:“说来话长,今日孤去见了敬宣侯,机缘巧合之下知道了不少事,所以写了这份诏书。”
一番话冠冕堂皇,宁修云自己都觉得有些站不住脚,他没办法详细解释给简寻听,干脆跳过这个话题。
“敬宣侯说,你来孤手下当差,是有事相求,西山的事你立了功,你若有所求,大可说出来。”宁修云用手轻叩了两下桌面。
简寻察觉到太子不想细说这罪己诏的具体缘由,他干脆把宣纸折叠收好,身体力行地表示自己受了这番好意。
但呈了这份恩情,简寻又觉得难以开口。
他知道即便有出头之日,也恐怕今生都无法为他的父亲沉冤昭雪。
太子已经了却他一件心事,西山的小小功绩甚至不能与之相提并论,简寻怎么还敢说些别的。
宁修云一见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他佯装薄怒,伸手一拍桌面,笑骂道:“让你说就说,怎么吞吞吐吐的。”
简寻把宣纸折叠收好,斟酌道:“属下有一心爱之人出身醉风楼,后因救了管巡抚受到那位大人庇护,属下希望殿下能开恩,让管大人……”
简寻不知道该怎么措辞,该说让管茂实放修云一马?可是管茂实带走修云是救了他,简寻也不是是非不分的人,但他的确希望管茂实能放修云离开。
他给了修云田产,只要管茂实对修云断了念想,修云便可以回到江城,等来日他功成名就再光明正大地娶他。
“管大人襄助之恩,属下不会忘记。”
果然是这样。
宁修云心中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一时间甚至不太想和简寻对视,他不知道自己耳尖已经泛红,只感觉这正堂里虽然大门敞着,却闷热异常,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管茂实好说话,孤若开口他不会不允,这件事孤会帮你。”
简寻一愣,心说太子也是个顶顶好说话的人,简寻回顾自己在太子身边的半个月,除了与裴延有过争执,鲜少见到太子动怒的模样。
他每次有所求,太子都会允诺,太子对他,是不是有点太好了?
这个念头一上来,简寻就回忆起了不少片段,他为傅景求情,太子允了;他为傅如深之事有所冒犯,太子也未曾不满;他在西山身陷险境,太子亲自带人前来营救。
想到这些,简寻顿时觉得那日被太子攥住的一截手腕在无端发烫。
混乱的思绪最终停在伤重时朦胧看到的那和修云相似的下半张脸。
他简直觉得自己是失心疯了。
简寻咽了口唾沫,把自己心里那些古怪的念头尽数压了下去。
他本该欣喜若狂,可事情完成地太轻易,他又有些患得患失,就好像冥冥中有个声音在告诫他,太子如今对他的种种迁就,早晚有一日要尽数还回去。
“多谢殿下。”简寻暗自在心中摇头,不管是什么代价,为了修云他都将一力承担。
“只是,你知道醉风楼是什么地方吗?”宁修云话锋一转,忽然意味深长地问道。
醉风楼是什么地方?
大启几乎人人皆知,醉风楼乃大启第一楼,是最为风雅之地,名声煊赫,单看银钱流水也是多少酒楼望尘莫及的。
当真是一个销金窟。
可太子这一问似乎是话里有话,不是想听那些人尽皆知的表象。
简寻思索片刻,道:“醉风楼幕后的老板似乎有些来历,即便是江城本地的世家权贵也不敢在醉风楼放肆。但所有人都对此讳莫如深,属下也不甚清楚。”
宁修云一扶额,“管茂实那边好说,但你心爱之人既然出身醉风楼,到底是个隐患,这种物欲横流的地方便不该存在。”
敬宣侯猜得不错,宁修云的确已经大致确定了醉风楼的来历,就如同江城世家权贵乃至敬宣侯本人都不会说出口的那样,宁修云也并不想多提。
他只提点道:“江城世家手里的可用之人已在西山剿匪时折损大半,如今就是动手的最好时机,醉风楼或许不会出面保他们,但必然有人将醉风楼作为最后一棵救命稻草。世家奢靡之风一去,这醉风楼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存在与否,只在孤一念之间。”
趁他病要他命,这件事就应该快刀斩乱麻,最好能在这个时候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才有可能一举将江城的歪风邪气彻底扑灭。
简寻隐约明白了太子的意思:“殿下是希望我监视江城世家,伺机而动,查明醉风楼主人的真实身份。殿下方能对醉风楼动手?”
简寻自己说完便觉得此法可行,太子一但将江城世家一网打尽,城中便是太子的一言堂,根本不会受任何人掣肘,当日接风宴上那一遭再也没有第二次了。
到时候灭掉一个醉风楼只是太子摆摆手的事罢了。
“终于聪明了些。”宁修云轻哼一声,见他一提与“修云”的旧事便这般热切,忍不住打趣:“孤把机会送到了你手里,简卿是不是也该和我说说,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能让简卿如此倾心?”
简寻听了这么一句调笑话,顿时有些赧然:“光风霁月,此后再无人可与之相比。”
“你才见过的多少人,这样小的年纪说话口气倒是挺大。”宁修云噗嗤一笑,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被简寻这番少年意气的话愉悦到了。
可就是这样不成熟的话,才会让宁修云深刻意识到简寻在情爱一事上有多么青涩,他处心积虑打造的假象,将简寻困在了那美好的囚笼之中。
宁修云幽幽一叹,像个经历许多的长辈那样,状似不经意间地感慨:“相识再久的人们也会心生嫌隙,若有一日你觉得他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又当如何自处?”
简寻想了想,正色道:“或许殿下说的有道理,人心难测总会有所改变,容颜也9会虽时间流逝而老去,但属下始终认为,一个人的本质是不会变的。”
他爱他的灵魂,他可信手救人的善念,他可将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聪慧,他对世事洞若观火的清明,他不将富贵权势放在眼里的随性。
皮囊再漂亮也不过是一具躯壳,他喜欢的是修云不经意间展露出来的游刃有余,好像世间所有事情对他来说都不重要,随时可以弃之而去,但这样一个人,却甘愿为他停留,耗费心力,抓着他的衣摆不肯松手。
简寻很难不动心。
他心中鼓噪不停,嘴上却难以将这些话言明,不管别人如何说,他自己心如明镜便可。
宁修云一双眸子宛若深潭,照不进一丝光亮。
他想说不是的,短短半月,你根本不知道他的本质有多令人作呕,你只是被假象蒙蔽了。
但这话,宁修云现在的身份无法说出口,他只长久地沉默,最终叹息一声,说:“走吧,去做你的事。”
“属下告退。”简寻俯身一拜,带着宣纸匆匆向外走,刚好和走到正堂门口的裴延擦肩而过。
裴延没忍住回头看了这人一眼,又转头看向上首位置心情不佳的太子,若有所思。
他知道简寻,这人是太子来江城之后提拔的亲卫,太子甚至为这位多番造势,似乎非常看重。
裴延原本以为,太子从江城世家中选这么个人出来是实行制衡之道,他裴延落魄是因为沈三上位,而太子再扶持简寻,便可让沈三这位大权独揽的护卫营统领再有个人可以抗衡,不至于让沈统领一家独大。
但看今日,他总觉得太子的心思似乎不止如此,太子对这位简寻,是不是有些过于宽纵了。
然而裴延心知肚明,如今的太子不必从前会被他一眼看透,太子城府颇深,手段诡谲,想从蛛丝马迹中窥探出真实意图也十分困难。
更何况太子如今盯着他就跟防贼似的,让他很难放开手脚做些什么。
这不,他只是略停下来看了简寻的背影几眼,立刻便惹得上面那位爷更加不快了。
“裴延,别动什么歪心思。”宁修云冷声道。
裴延施施然走进正堂内,语气颇有几分委屈:“微臣可什么都没想。”
宁修云可不会信他的鬼话,“这样最好。”
裴延规规矩矩地行礼,随后问道:“殿下难得主动召见,不知道是有什么要事?”
裴延直入主题,最近太子每次主动唤他前来都是有些苦差事扔给他,都说事不过三,也不知道太子是不是想再用用他,也不怕把他这文弱书生给累死。
不过这一次太子正式将沈三从他身边调离,让他隐约嗅到了几分不同寻常。
宁修云把桌上那张宣纸递给他,“看看。”
裴延接到手中,一目十行,他看得快,表情虽有些惊讶,但和初见到罪己诏的简寻相比从容多了,就好像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论在他眼中稀疏平常。
这张宣纸上的内容和简寻带走的那份差得不多,前半段写得都是嘉兴帝包庇江家徇私舞弊,纵容玄青观以御赐名头作威作福。
而后半段却比简寻的那份多了不少,裴延甫一看到,眉毛立刻一拧,才看了几行他就暂停了,有些不赞同地说:“殿下,若说前两件事能作为诏书昭告天下,后面这个,万万不可。今上看重您,或许不计较这些,但事关您的血统,今上不可能同意的。若是一意孤行,后果您也无法承担。”
这后半段先写的就是太子真正的生母,先皇后的身世,这涉及到太子的血统,太子的真实面容太过明显,裴延早就知道了这件事,但他不明白太子为何要在这份罪己诏上写下这样的内容。
若是想为先皇后正名,仅凭一份诏书恐怕没办法成事。
“把它看完。”宁修云没有回应他的质疑,而是冷声命令道。
裴延疑惑,又垂头把剩下的部分看完,瞳孔骤然紧缩。
这最后寥寥几句话,不是这份罪己诏的一部分,是太子以平铺直叙的口吻所写的一段皇室秘辛。
太子的那几行草书,墨迹好像瞬息间融合成一把利剑直直刺向裴延,甚至刺向金銮殿上高不可攀的那一位。
裴延拿着宣纸的手猛然攥紧,纸张顿时褶皱了一角,他猛然抬头和太子四目相对。
看着那双沉静而了无波澜的眼睛,他顿时有几分明悟,忽然笑道:“殿下让我看这草拟的诏书,其实只为了这最后一段吧?”
宁修云也笑了,“裴卿一如既往地聪慧,孤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了。裴卿聪明绝顶,居然也会因为发现一个小小的秘密而自视甚高,倒真是稀奇。”
宁修云所写的那一段话只是一个猜测,但裴延的反应证实了他的想法。
他一直很奇怪裴延为何总一副俯视凡尘的模样看着原身,他在这个世界苏醒后见到裴延的第一眼,就从这人眼中看到了轻蔑,以及怜悯。
裴延分明是臣,太子是君,可两人之间的关系却好像是太子被裴延所钳制。
恐怕裴延正是因为知道太多凌驾于太子之上的秘辛,才会觉得一直没参透此道的太子愚蠢至极。
“小秘密……”裴延忍不住低声喃喃。
估计这天底下只有面前这人才会认为这是个小秘密。
皇室的秘辛大多不会流传出去,裴延是自己推测出来的,他极为擅长挖掘尘封的隐秘,仅从嘉兴帝的许多作为上就将真相猜得八九不离十。
他一度认为太子是蒙在鼓里的蠢货,或许若是没有人亲口言明,这件事太子一辈子都不会知晓。
可如今,太子远在江城,却从自己的身世之中察觉到了端倪,一把掀开了嘉兴帝蒙了二十几年的遮羞布。
大启朝的三位皇子之中,文有三皇子在前,武有五皇子这位
战神在后,太子宁远平庸到了极致,为何嘉兴帝从不提废太子一事,为何裴相曾十分笃定地告诉他宁远必然会继承大统?
他们凭什么如此将宝押在宁远这么个庸才身上?
就凭这宣纸上的“小秘密”。
裴延目光紧紧地盯着太子,就好像他第一次认识面前这个青年一样,分明他和太子宁远有过那么多的曾经,但他从没有一刻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太子已经不是从前的太子了,不是那个让他嫌弃到不肯用心辅佐的未来储君。
他长吁一口气,脸上难得没有了笑意,而是提起了一件往事:“殿下或许不记得了,十一年前,三皇子的生母良妃暴毙,名为病死,实则被今上囚禁,处以极刑,你我二人都被召去观刑。今上说,良妃欺君之罪,早在三皇子降生前就该死了,他留着这女人苟活这么多年已经是恩典了。殿下可知道,良妃到底犯了什么罪?”
宁修云笃定道:“与人私通。”
裴延一叹,说:“殿下英明。这世上许多人都信鬼神之说,即便是心智再坚定的人,谣言中的诅咒一一应验,恐惧自然也会滋生。即便天横贵胄,也是一样的。”
曾经带起流言的人以为计策并未成功,实则那已经成为了一根刺深深扎入皮肉之中,日渐疯魔,为了摆脱所谓的“天命”,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来都不稀奇。
宁修云张扬一笑:“裴卿,那你说,这诏书孤能不能下?”
裴延一撩衣摆,跪得真心实意,浅笑吟吟:“大启境内,无敢不应。”
第61章
一刻钟之后,临时太子府书房中,裴延站在桌前,往一个空白明黄卷轴上书写召令,他按照太子给的宣纸上的草稿,自己润色一番,几乎没怎么犹豫便落笔了。
宁修云坐在椅子上翻看书卷,是让沈三刚找出来的《大启律》,被江行松找上之后,他深觉自己在这方面的知识有所欠缺,干脆把这东西当闲书看。
裴延一边写着一边感慨:“半月前在病中,微臣都不曾想过还有再为殿下做事的一天。”
他手下不停,视线却隐晦打量着宣纸上的字迹。
方才只顾着看宣纸上的内容,这会儿再看这一纸的狂草,觉得哪哪都奇怪。
他自幼便是太子伴读,和太子宁远的关系比寻常君臣之间亲近许多,哪怕是嘉兴帝和裴相之间都只是半路出家的情谊,裴延却是一直在太子身边。
他当然知道太子的字迹是什么样子的,和这手狂草大相径庭,太子也分明知道自己能看出端倪,却一句话都懒得和他解释。
这是裴延第一次觉得自己有眼无珠,太子居然还隐藏着这样一面。
他向来心高气傲,曾经因为看破了良妃之死深藏着的隐秘而暗自窃喜,偏偏他自幼便被要求一辈子效忠的人如此蠢笨,连嘉兴帝送上来的暗示都看不懂,甚至在观刑之后惊惧过度大病一场。
裴延那时候很失望,他从裴家那里接受的所有资源,必须以向储君尽忠接过丞相位子为代价,但即便是必须给别人做走狗,他也希望能选个让自己满意的。
太子从前没有得到过他的认可,从来没有,他可以虚与委蛇地表现出对太子的忠心,但他骗不了自己。
如今便不同了。
太子竟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隐藏了这一面,甚至多次看破他的心思,算计了他,这怎么能不让裴延心潮澎湃,就好像走在一条死路上却突然柳暗花明。
真叫人惊喜。
裴延隐晦地瞥了太子一眼。
宁修云看律法看得入迷,听到他这句话后“唔”了一声,心不在焉地笑道:“是吗?孤倒是一直觉得总会有这样一天。”
裴延持笔的手一顿,心道果然,太子的三次刁难也是故意为之,这人算准了他对展现出迥异一面的太子必然会心生好奇,几次被他牵着鼻子走,以至于到了今日这个地步。
让裴延有些郁闷的是,太子智多近妖,仅说心计上,太子恐怕还要略胜他一筹。
不过没关系,太子也不是什么事都擅长的全才,至少写文作诗上比他逊色。
裴延心有戚戚,总算没觉得自己在太子身边一无是处了。
而宁修云说自己文采平平倒不是自谦,他再知识渊博也比不上裴延这种科举出身的文人,连中三元进士及第,估计如今全天下都很少有人能和裴延媲美了。
裴延就是老天爷赏饭吃的那种人,下笔几乎没有停顿,片刻之后一份写好的诏书就递到了宁修云眼前。
宁修云极为吝啬地粗略看了一遍,又兴致缺缺地说:“写得不错。等敬宣侯府那边的消息再看看怎么改。”
说完他又兴致盎然地低头去看那本《大启律》。
裴延:“……”
第一次有人觉得他的文章比不上那枯燥乏味的大启律。
虽说这诏书也不能算是什么正经文章,但裴延还是有被气到。
他隐约明白太子会将罪己诏的内容透露给敬宣侯府都是为了简寻,但正堂里太子严肃的一句警告让裴延暂时歇了探究的想法。
但也只是暂时的,过了这段日子离了江城,他总会有办法的……
裴延心绪百转,漫不经心地将手里草拟的诏书卷了起来。
随后他思索片刻,进言道:“殿下,微臣认为,这东西应该尽快拟定再送往国都给今上过目。江城如今情势不明,殿下应该尽快惩办这些人。”
他说的是诏书中被列出罪行的江城世家权贵。
宁修云闻言终于舍得从书卷中抬头,他说:“很好,你派个御林军去吧。”
裴延顿时一僵,沉默须臾,又启唇一笑:“殿下是什么时候知道,随行的御林军由微臣掌控?”
裴延的确没想到太子会将这件事摆在明面上,他太子心腹的位置的确不是白做的,嘉兴帝因为知道自己的儿子平庸,随行的御林军是保卫太子与南巡车队的最后屏障,真放在太子手里才容易坏事。
不管是裴延还是裴相,他们的定位都很清楚,储君手中的一把刀,储君想要达成什么目的,他们便拼死去做,只不过,在太子展露出另一面之前,这驱使裴延的“储君”,今上和太子只能说是一半一半。
宁修云冷哼一声:“来江城前,你倒下那日。”
其实宁修云第一次在马车里睁眼时就发现了御林军的不对劲,对太子不像护卫营那么忠心。
前世他身居高位,揣摩人心的本事早已修炼得炉火纯青,御林军是不是忠心又是对谁忠心,他一眼便能看得出来。
反倒是裴延当时被宁修云手下的护卫下毒后,御林军里隐秘地起了骚动,去看望裴延的将军连点遮掩都没有,真当宁修云眼瞎呢。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事。
“前日你也派了人到西山,为了杀掉匪首,看起来你对我的计划并不信任。”宁修云这话说得有几分嘲意。
沈三当时拿了那只羽箭来向他回禀,他就隐约猜到是裴延在幕后动了手,估摸着这江城里能心狠到和他想到一起去的人,除了裴延不做他想。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很相似,在算计敌人时都会选用最极端最盘剥的那一种,或许有风险,但收益极大。
裴延却轻叹一口气,摇了摇头,为自己辩驳道:“殿下,或许可能,微臣是想给您的计划多放一层保险,确保无虞?”
宁修云笑而不语,明显是没有相信。
罢了。裴延暗自摇头,他失信于太子已久,立时三刻恐怕都无法改变这一现状。
他只能转移了话题,道:“微臣以为,这诏书必须快马加鞭送回国都,让今上看过再做打算。”
“一来一回怎么也有十天半月,何须如
此麻烦?江城及周边三城便先放放,信使上京途中,便将这消息散出去。”宁修云语气平静,话中的内容却仿佛绵里藏针。
先斩后奏。
裴延的脑海中跳出了这四个字。
他脸上是没有遮掩的讶异,似乎没想到太子是如此狂妄,胆大包天任性妄为都不足以形容这一举动的疯狂。
“殿下……”裴延似无奈又似赞叹一般喃喃:“这是一步险棋。”
但毫无疑问,这一步正中裴延下怀,他若主动提出,恐怕还有推太子进火坑的嫌疑,为了让自己不被太子忌惮,他才说了更稳妥的办法。
没想到太子身上也带着一股子疯劲。
真的是……很合他的心意。
宁修云笑容轻蔑,“而他会怎么做?废太子?杀了我?”
“他不敢。”
两人四目相对,那点疯狂的火苗从眸底深处同时窜起,几乎转瞬间便烧灼开来。
裴延嘴角勾起一抹好看的弧度。
“殿下圣明。”
“还要借裴卿手中的御林军一用。”
“理当如此。”
*
诏书一出,宁修云手下的所有护卫全动了起来,势必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所有写在罪证上的贼人全部拿下。
而有了御林军的帮助,这场暗中布局也会进行得更快,只等太子一声令下,安排好的埋伏便会杀这些贼人一个措手不及。
这事先传到了傅如深的耳朵里,太子派亲卫前去,告知傅如深劝说百姓最近几日少出门走动。
原因无他,那罪证名单上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这些人还分散居住在江城中,牵一发而动全身,过于大张旗鼓恐怕会牵连道无辜百姓。
傅如深隐约觉得江城改天换地的日子就要到了,整个人精神焕发,像是年轻了十几岁,他以临城有疫病为由劝说百姓留在家中,请了郎中挨家问诊。
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除了世家权贵哪个会拒绝,一时间江城街上的人流都稀疏了不少。
入夜时分的敬宣侯府中,简寻急匆匆地拿着太子交给他的宣纸上门了。
得知江城异动的敬宣侯早早就守在了院子里,本意手机想等着傅如深这老家伙来和他言明江城如今的现状,没想到他先等来了简寻。
简寻见到他也面露惊讶,没想到自己运气极佳,一来就撞上了叔父清醒的时候,他规规矩矩地行礼,完毕之后便将怀中的宣纸取出递到敬宣侯手中。
“叔父,太子殿下让我将这个交给您,希望您能帮忙删改一二。”
敬宣侯一脸疑惑,白日里他才见过太子,没想到这个时候太子还让简寻送了任务过来。
莫不是征讨账册上贼人的檄文?
“这是何物?”他下意识问了一句,手上却已经打开了宣纸,仅仅读了两行便心神剧震。
——罪己诏,还是代父罪己,里面的一字一句都称得上大逆不道以下犯上,可太子偏偏就是写了,而且看这架势仿佛还要落到实处去。
他手掌猛然攥紧,哑声问:“这真的是太子让你送来的?”
“是。”简寻明白敬宣侯此刻的震惊绝不逊色于自己,当年简寻父亲的死,是简寻的心结,更是敬宣侯和傅如深的。
逝者已逝,生者却不能为其了却生前遗憾,这是敬宣侯心中的一处伤疤,而如今,太子用这种近乎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也要平了简家当年的冤屈。
何至于此?
给简寻的父亲平冤能给太子带来什么好处?
不,太子是为了好处还是仅仅为了……简寻?
太子那日那一句“我要简寻”,至今还在敬宣侯脑海中回荡。
太子天横贵胄,简寻虽然早就言明已有心爱之人,但太子真心想要一个人,简寻要如何与之相抗?
敬宣侯猛然抬头,他打量着简寻的表情,几乎没有从这孩子脸上看出半点异样。
若是太子对他透露什么其他意思,简寻不该没有一点反应。
“叔父,我不善诗文,这件事还要麻烦您了,我还有其他任务要做。”简寻看起来十分沉静,但对即将抓住醉风楼幕后之人还隐约有几分兴奋。
只要醉风楼事了,他和修云之间也算是安定下来了。
看着简寻这幅踌躇满志的样子,敬宣侯本也不想打击他的自信心,但一想起太子往敬宣侯府送的那些超了规格的礼品,如今见他受太子这般重用,他就难免有些心慌。
见简寻急着离开,他忽然郑重其事地说:“太子送来了玄青观的账簿,那是我与傅如深一直在寻找的罪证,他说拿到账簿是在你血洗玄青观之后,寻儿,你在那日就见过太子?”
敬宣侯目光灼灼地盯着眼前的青年。
他想知道,太子如此诚意,可是因为这孽缘便起于当日?
简寻面露迷茫,这事虽然过去不久,当日的情形仍然历历在目,那是简寻第一次见那么多血。
他在玄青观那一夜,除了他刀下亡魂,便只见过修云啊。
简寻呼吸陡然急促了起来。
只见过……修云?
第62章
“那日我没有见过太子。”简寻一句反驳的话脱口而出。
他心里乱极了,下意识便觉得不能将遇见修云的事情告诉叔父。
修云当日是因为被醉风楼幕后老板发配去了玄青观,玄青观当时就是个活人墓,进去的除了关注和几个道童全死绝了,修云那日若是没有幸运地遇上简寻,早就死于非命了。
可以修云的聪慧,他会不知道玄青观是个危险之处吗?从前那些被发配去的清倌没有一个活着回来的,修云怎么可能猜不出端倪。
简寻眉头紧锁,不经意间便想到夜游江城时,修云问他,能不能给自己一个了断。
修云好像早有死志。
这个念头一出,简寻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一只大手紧紧握住,酸涩异常。
思及此,简寻已经没有心思去想自己到底有没有见过太子,或者说他潜意识里便告诉自己不能细想,好像过分深究之后,会有超出心理预期的事情发生。
他知道,若非修云主动告诉他自己的过往,任何自己主动的窥探都是对对方的不尊重。
不管事实为何,他都不能贸然越界。
简寻抿了抿唇,不想再说这个话题。
敬宣侯一看他的表情心里就咯噔一声。
他或许比简寻都了解他自己,这幅样子明显就是想到了什么,但却不愿意告诉他。
敬宣侯在心中扼腕,至今也想不明白自己好好的大侄子,怎么就在这月余的时间里栽了两次。
现在他在简寻这里估计只能勉强排个第三,前面还有那个心爱之人,第二还有孽缘深重的太子,排第三都得是他仗着对简寻的养育之恩。
敬宣侯一时间心有戚戚。
简寻从小就轴得厉害,年幼时说是要弃文从武,愣是和他冷战绝食三天晕倒在廊下,敬宣侯最终还是妥协了。
敬宣侯几次问他缘由,简寻不愿说,就这么和他冷战了许多年。
敬宣侯一向拿简寻没有办法,他对故友的怀念都转变成了对无法,只能劝道:“寻儿,不管你和太子多有缘分,朝三暮四,两边都不会长久。”
简寻面色赧然,张了张口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最终沉默片刻,才嗫嚅道:“我明白。”
敬宣侯还是发愁,没想到自己这个半只脚都入土的人了,还要遇上这么棘手的事,从前和世家权贵斗智斗勇都没觉得这么累过。
他思来想去,即便知道太子雄才大略的确是个人物,但还是应该劝劝简寻:“太子殿下的差事好好办,能将你爱人的事情办好之后就抽身吧,若你真想某个一官半职,再去南疆也不迟。”
简寻眸光闪烁,怎么听叔父的这番话怎么觉得别扭,他只囫囵应了一声,便说自己忙着去完成太子殿下的任务,转身走了。
敬宣侯看着他的背影长叹一声,再翻看手里的宣纸,又觉得时刻
缠绕在身上折磨他的困意都散了几分。
若是心事全都了结,或许他也有机会好好睡上一觉,希望故友不要觉得他来迟了才是。
*
好像只过了一夜,又或者是几天,总之江城权贵反应过来的时候,可怕的变故已然接踵而至。
曾经与自己在玄青观同流合污的那些人,一个个或失踪或暴毙,消息送到他们手上的时候再想逃跑已经迟了。
御林军大摇大摆地一连抄了好几家,有太子御令和裴延的手令在,这群人毫不手软,他们也是在国都任职过的,抄家这种事实在是轻车熟路。
毕竟嘉兴帝虽然不是残酷不仁的暴君,但这些年来犯错的高官侯爵也不少,国都也有过多少次腥风血雨的时候。
西山匪患浪费了太多护院,如今的江城世家少有能抵抗得住的,太子秉雷霆之势而下,速度快得让这群人没有时间反应。
住着世家的这一条街,短短半天就几乎被清扫一空,各处寨子里哭喊和暴怒声不绝于耳,但在御林军腰间御前腰牌和雪亮的枪尖威慑下,慢慢又消了声息。
认罪者不杀,反抗者就地正法。
各家搜出来的东西都对上了街头的马车,围观的百姓只敢远远看着,悄悄议论。
“这是什么情况?这帮人犯什么事了?”
“你还不知道吧,敬宣侯向太子上了陈情书,江城大半世家权贵都参与了玄青观虐杀一事,所作所为逆天而行,太子震怒,按大启律,将这些人一一惩办。”
“听说了吗,不少江城失踪的人都是被玄青观抓走的,他们在玄青观中以虐杀的手段做法求财求势……但最重要的是,这行径损害大启国运!太子身为未来储君,怎可坐视不理!”
“竟是如此!太子殿下果然一心为了大启,大启昌盛指日可待。”
……
沈三作为护卫营统领,站在街头主持大局。
他耳力极佳,轻易便听清了身后百姓的议论。
此时此刻他不得不第一次佩服起裴延来,这人也不单单是比他多读了些酸文,在智谋上裴延还算是有两把刷子。
所谓“玄青观虐杀有损大启国运”便是裴延提出来的,单以大启律,玄青观的那本账册只能判留下姓名的人枭首示众,但这些人用残酷不仁的手段敛财,许多从前的旧事已经没办法找到证据,但这些贼人怎么能轻易放过。
数罪并罚,外加一条损伤国运,才造成了今日江城世家各个被抄家流放的盛景。
而“损伤国运”还有另一条好处,便是太子已将江城之事先斩后奏,等关于江城的事情写成奏折上表今上,太子也师出有名。
毕竟太子本身就是个与国运相关的标杆,太子关心大启国运,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沈三手里拿着一份名单计数,有御林军的帮助,上面的名字正在以一个极快的速度减少。
奏折早在几天前便快马加鞭送往国都,太子有令,务必要以最快速度送到御前,太子判了江城世家抄家流放,仅仅是这一队御林军很难办成“流放”,只能暂时圈禁府中,在府门上贴上封条,由御林军森严守卫。
江城内部的格局实在给他们省去了不少麻烦,世家权贵基本都住最繁华的一条街,只要封锁这条街,短时间内出不了什么岔子。
其他地方的贼人大部分都是商贾,少数酒楼老板,都是巨富,罪孽不多,是最开始失踪暴毙的那部分人。
沈三一抬手,又划掉一个名字。
“统领,街西刘家已尽数伏诛。”
“冯家已封门,有少数在外子弟已被护卫营捉拿。”
“吴家有护院反抗,已被御林军就地格杀。”
……
源源不断的消息汇总到沈三手中,一直到入夜前,他手里的名单只剩下寥寥几个名字。
他看着名单上的“江行松”三个字,忍不住舔了舔后槽牙。
要说江城里谁罪孽最多,江行松这位侯爷首当其冲。
但太子有意逼迫江行松拿出最后一张底牌,并未将抓捕江行松的事放在第一位。
也没有交给沈三,沈三倒是很想去抢这份头功,可惜了。
护卫营先是暗中灭掉江家参与势力,再是抓捕江家嫡系子孙,现在江家的宅邸中剩下的忍不不多,江行松是江家嫡系的光杆司令,江行松如今宛如困兽。
但这样可不行。若是江行松不离开江家,怎么能看看他还有什么把戏呢。
沈三抬手招来身边的一位同僚,询问道:“江家那边有动静吗?”
“没有,统领,这江行松不会是怕了吧?”
沈三冷哼一声:“那我们就帮他一把。”
*
夜色渐浓,简寻站在江家主宅屋顶上,静静等待着江行松狗急跳墙。
沈三给他传了消息,说江行松今晚必然会有动作,届时护卫营会在封锁线上开个口子,让江行松能顺利溜出去。
简寻静静翻起两片瓦片,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底下正堂里烛火的微光透出来。
看到周围这么多人,这条街封锁又严,江行松早已知道太子毁诺,此时宛如热锅上的蚂蚁,焦急地在原地走来走去。
“疯子!宁远就是个疯子!”江行松直呼太子大名,破口大骂。
他怎么都没想到在知道了先皇后身份之后,太子还敢对江家动手,这般肆无忌惮,就真的以为他不会将太子血统不纯一事昭告天下吗?!
他还真不敢。
当日他带着证据上门谈判就是想让太子生出惧怕之意,谁能想到太子软硬不吃,一动手就将江家势力杀了个片甲不留。
江行松一口银牙都快咬碎了,但被困在府中,一时间也没有应对的办法。
边上的门客轻叹一声,心说太子这手段心性,和以智名天下的裴三公子也差不了多少。
先是用西山匪患清了江城世家的势力,后以无人生擒匪首的名义拒绝任命守将,守军营仍旧一盘散沙各自为营,最后便是出手又准又狠,直接砍断了江城世家的大动脉。
——回天无力。到了这个时候,门客只有这一句评价。
他们这群人从始至终都被耍得团团转。
但在江行松面前他可不敢这么说,除非他不要命了。
门客垂眸,开口道:“侯爷,为今之计,只能去求那位了。”
江行松脚步一顿,似乎想起了什么,骤然露出了一个劫后余生的表情。
“你说的对,只有他能救我,有他庇佑,即便是太子,也不能对我动手!”江行松喃喃道,脸上一阵狂喜。
他猛地转头:“你!护送本侯爷出去。”
门客脸一僵,没想到献计还要把自己赔上,他苦笑着应是。
屋顶上的简寻神色迷惑,他竟不知道这江城之中还有人能在太子手下护江行松一条狗命?
简寻思索的片刻中,底下主仆两人乔装打扮一番,换了身下人的粗布麻衣,小心翼翼地从后门溜出去了。
门客都做好了临时逃跑的打算,却没想到今夜的守卫有些松懈,两人没有惊动守卫便溜了出来。
江行松眼睛泛红,抑制不住笑意,他脚步匆匆地便往城门口附近跑,丝毫没有发现身后还跟了个尾巴。
简寻跟在这两人身后,最终在城门楼边上那几栋几乎连在一起的超规制高楼屋顶停下。
这里守卫森严,门口的护卫在见了江行松的腰牌之后放了两人进去,
一路到了顶楼的一间屋子。
简寻故技重施,掀了砖瓦旁观。
屋内一个中年人坐在上首位置,面见了江行松。
江行松语气慌乱道:“梁老爷!救我一命,日后必定涌泉相报。”
中年人面白无须,声音略微尖细:“侯爷,咋家不是不想救你,但你也知道,太子有令,即便是咋家也不能不从啊。”
江行松的表情如同吃了苍蝇,“太子殿下定然是被奸人蒙蔽才会做出这些事来,你身为今上近臣,怎可不规劝太子?”
“咋家离开国都二十年有余,但是只有一件事永远不会忘,太子殿下会是大启未来储君,咋家这种人必然是听殿下命令行事。”中年人拿起边上的茶杯,慢悠悠地饮了一口,面带嘲讽。
“侯爷,您不会以为你带着先皇后的秘辛威胁殿下一事,咋家什么都不知道吧?”
江行松表情骤然煞白,他不由得想起了祖父还在时对江家后人百般叮嘱,与先皇后有关的秘密江家要烂在肚子里,是他父亲自作主张,留下了先皇后的户籍名册作为把柄,这本是为江家留下的最后一道保险。
却不想,面前这人早就知道那证据的存在,甚至一直派人盯着。
江行松目眦欲裂,惊怒不已,顿时口不择言:“梁番你这阉狗!别以为给今上看顾一个醉风楼就了不起了!若是没有□□助,醉风楼能有如今的繁荣,能让你每年用大把银钱讨好今上?!”
梁番面色一黑,他在江城身居高位多年,哪有人敢这么和他说话,他冷笑一声,那吊高了嗓子的声音显得越发诡异:“江家?江家算什么东西!你还以为江家是当年为今上做事的时候?若非老侯爷言明江家会退出朝堂只在江城发展,江家早就被斩草除根,而今江家目无太子目无今上,江家合该满门抄斩!”
江行松脸色青白交加,没想到这阉狗做事这么绝,这是根本不打算给江家活路!
江家现在只有两种选择,一是在太子手下认罪,抄家、斩首、流放,二是如梁番所说,在今上的密令中悄无声息满门惨死。
“你…你……”江行松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见梁番一抬手,“咻”的一声,一枚袖箭插进了江行松的脖颈。
江行松再发不出声音,几息之后栽倒在血泊中。
简寻在屋顶上,看着江行松倒在血泊中的身体,脸上惊讶的表情遮掩不住。
醉风楼,这个在江城疯狂揽财的大启第一楼,幕后之人,居然是当今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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