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简寻思索的间隙,屋内有了别的动静。
一个拿着袖箭的黑衣人自暗处走出,他走到江行松边上,确定人已经死了,招了几个侍从进来将尸体拖了出去。
黑衣人询问道:“现在怎么办?太子知道了先皇后的身份,恐怕会找上门来。”
梁番满不在乎地说:“不是还留着一个保险吗?想必有他在,太子也不会过分苛责。你没发现吗,太子虽然手段强硬,实则非常心软,对区区黔首都如此,何况是自己的血亲。”
说到这里梁番忍不住松了口气,当初留下那个孩子只是意外,他看到了那孩子身上的商机,认为那副绝顶的皮相必然是一个最佳的敛财工具。
然而这口气没有松完,就见黑衣人表情诡异,颤声道:“老爷,那位已经死了。”
“什么!?”梁番猛然打翻了茶杯。
骨瓷茶杯落到地上摔了个七零八落,茶水撒了一地,梁番的心脏都差点跟着一起碎了。
“他不是从玄青观好好回来了吗!?怎么死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告诉我!?”梁番尖着嗓子接连质问,仍然对这个现状感到不可置信。
他先前因为那人动了想从醉风楼脱身的念头,想着给他一个教训,就让人把他发配去了玄青观,让玄青观的观主好好调/教一下。
多番波折一下,玄青观虽然没了,但这人好歹回了醉风楼,怎么现在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这人无声无息的死了!?
梁番还想拿这人牵制太子,现在人死了,还怎么牵制,以他的身份能在江城作威作福,在太子面前要是还目中无人,恐怕就只有一个“死”字。
黑衣人解释道:“您上次把他发配出去,底下的人见风使舵,以为您不重视了,连死讯都是前两日才报上来的。”
“蠢货!一群蠢货!”梁番站起身,在室内走来走去,怎么晃悠也想不出一个破解之法。
这场景让此时屋顶上旁观的简寻觉得十分可笑,毕竟半个时辰之前,江家主宅里的江行松也是这幅焦急与恐惧交杂的样子。
江行松身死,死到临头的又变成了梁番。
简寻甚至不知道该唾弃这宦官杀人不眨眼,还是该赞叹太子的威势骇人,让这么个不把人命放在眼里的宦官畏惧不已。
或许梁番畏惧的不是太子,而是太子手中的权势。
太子杀江城世家的人或许还要一个师出有名,杀一个本就向皇室效忠的宦官甚至不需要理由。
原本简寻还想向太子旁敲侧击地询问一下修云的事,但如今似乎没有必要了。
从梁番口中的寥寥数语,简寻可以推断出,修云这个醉风楼出身的清倌居然和当朝太子有血缘关系。
那种血缘?远亲?表亲?还是……亲兄弟?
怪不得,怪不得他总能在太子身上看到修云的影子,总觉得两人有相似之处。
他心里有过几次怀疑,但最终所有的疑惑都在这里迎刃而解。
简寻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也许庆幸更多一些,一个囿于强权的人尚且需要他付出半生去追寻,一个金尊玉贵的未来储君却是他伸手接近都不被允许的。
至于那一点点即将消退的遗憾。
或许只是因为他太想他了。
简寻出神片刻,他伸出手拿起瓦片想将它放回原处,却在此时发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这样的结果原来是他潜意识里不想接受的吗?
简寻直起身子,看向天边的一弯明月,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一声。
简寻,你真是个禽兽。
醉风楼的底细已经查明,他得回去向太子殿下禀报。
简寻捂着脸叹了口气,接着运起内力,飞身往临时太子府赶去。
*
江城这场好戏开场时,宁修云是最清闲的那个。
所有事情安排下去,还有裴延这个保险在旁守着,宁修云安心在临时太子府里歇着。
用过晚饭之后他坐在院子里赏月。
不知道是不是宁修云的错觉,他隐约觉得风里飘来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想必此时,江城那条曾经最繁华的街道早已血流成河。
宁修云虽然是个现代人,但他天性凉薄,对江城世家下了狠手也没什么愧疚感。
光是玄青观里找到的那本账册,就够这些人死上几百次了,更何况还有其他诸多罪状。
而那些吃着人血馒头的家眷们,享受了金钱和权势的待遇,就必然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宁修云撑着下巴,自己和自己对弈。
简寻被他派出去探查醉风楼的底细,裴延和沈三都为了肃清江城的事情忙前忙后,他连个对局的人都找不到。
沈七倒是一直在他身边,但沈七说自己不会棋艺这么风雅的玩意儿,要是宁修云想听个曲儿她倒是还能唱两句。
宁修云拿起一枚白子在手里把玩,正在考虑落在哪处,便听上空传来一阵翅膀拍打的声音。
宁修云一抬头,果然是小孔雀拍打着翅膀从府外飞了回来,一入院墙就只冲着宁修云所在的地方过来了。
他一挑眉,笑骂道:“小东西,还舍得回来。”
虽然这样说了,他还是摊开手掌,微微抬起胳膊,小孔雀慢慢减速落在了他的掌心。
沈七适时拿来一包粟米,打开封口放到了太子手边的桌子上。
宁修云抓了一小把喂给
小孔雀,给他梳理羽毛。
小孔雀不知道去哪里玩了一圈,回来的时候身上还沾了不少草屑。
宁修云慢慢把夹在羽毛里的草屑拿出来扔掉,梳着梳着就发现小孔雀爪子边上的小信箱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封口的状态。
什么时候放了新的信函进去?
宁修云早就收到过沈五的汇报,他上次放在小孔雀身上的那封信已经被简寻取走了。
此刻小孔雀身上的只可能是简寻放的。
小孔雀出去溜达好几天了,宁修云竟然一点也没发觉它身上什么时候多了信函,不知道是简寻什么时候放进去的。
他用手指尖戳了戳小孔雀的脑袋。
这小东西坑他爹实在是有一手。
要是带着这封信原封不动地飞回简寻手上,还不把那人吓死,估计要以为云公子孤身在外出了什么意外呢。
宁修云给小孔雀梳理完毛发,取出了那封信函,然后无情地把小孔雀又递给沈七,吩咐他让沈五把小孔雀带走,免得和很快就要回来的简寻撞上。
沈七抱着小孔雀走的时候还依依不舍,她有点想守在太子身后用她绝佳的目力看看简寻平日里都是怎么和他们太子说话的。
好可惜。沈七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宁修云直到她出了院门才打开那张略显褶皱的宣纸。
宁修云看完第一眼就有些糟心地移开了视线,原因无他,宣纸上多次重复的“太子”二字显得格外刺眼。
他上次随心写了些平淡的记事,是希望简寻能将没有展现在太子面前的生活告诉身为云公子的他。
然而简寻明显没有领会到宁修云的意图,说的都是近些天来简寻做的大事。
一件其他的都没说,都是宁修云早就知道的事,至于这个人离了临时太子府过得好不好,休息时怎么打发时间,有什么饮食喜好,简寻一点都没透露!
一封信和白写没什么两样,宁修云想用这种方式多了解简寻一些的想法直接泡汤了。
宁修云嘴角缓慢拉直。
谁想看这个?简寻这个木头!
他难道不觉得写给爱人的信中通篇提到另一个男人有什么不对劲吗?真不怕他觉得他想移情别恋?
虽说“太子”是宁修云自己,“云公子”也是宁修云自己,但宁修云却微妙地发觉自己有点泛酸。
他用“云公子”的角度来看这封信就是纯粹的糟心,他的爱人在互诉清肠的信函里三句不离一个“太子”。
但以太子的身份来看,句句都是简寻对他的夸赞和认可。
宁修云一口气堵在胸前,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他木着一张脸,觉得这根本不是自己的问题,就是简寻的错。
宁修云猛地把手里的宣纸捏着团,捏完又觉得不忍心,一点点展开,再规规矩矩地叠好。
拿在手里之后都觉得见了鬼了,他什么时候会被这点小事牵动情绪以至于意气用事了?
果然,都是简寻的错。
*
简寻回来的时候,就对上太子的一张冷脸。
如今在临时太子府中,宁修云已经不戴那张铁面了。
简寻从高墙上一跃而下,向太子走近的途中还在暗暗打量太子的下半张脸。
他曾经感受到的熟悉和与修云的相似好像都随着那张铁面一起不翼而飞了。
简寻实在想不通这是什么缘由,难不成从前都是他自己的幻想?
可是太子确实和修云有亲缘关系。
简寻没发觉自己一脸纠结,好像遇上了什么难题一样无法解决。
宁修云倒是看得真切,就这一眼,他心里的郁气都散了个干净。
他舔了舔牙尖,心说果然是报应,他就是欠简寻的,现在都得以太子的身份一一还了。
“出什么事了?”宁修云问道。
简寻顿时回神,在太子面前行礼,这才将自己尾随江行松见到醉风楼幕后老板一事娓娓道来。
他没有添油加醋,说得一板一眼,连梁公公的话都原原本本复述了。
但回禀完之后,他却没在太子脸上看到惊讶的神色。
“……殿下早就猜到了?”
关于醉风楼的幕后之人,宁修云确实早就猜到这件事了。
醉风楼看守不严却无人敢来冒犯,掌柜目中无人连朝廷巡抚都不放在眼里,幕后老板从不出面,每月巨大流水银钱不知所踪,简直像人间蒸发一样。
种种异样放在一起,宁修云很容易就猜到这地方恐怕和今上有关。
毕竟但凡是个高居皇位上的储君,就不会忍受有人从自己手中盘剥大量钱财,
醉风楼里有入账的账簿,却唯独没有缴税的账簿,连傅如深的郡守府里都没留下过这样的档案。
醉风楼名声那么响亮,嘉兴帝会一点不知?会任由别人拿走本该进到他腰包里的税款?做梦都比这更容易一些。
不过原身和云公子的关系,倒是和宁修云想得有点差异。
“除了清倌那条,孤都猜到了。”
他最初以为管理醉风楼的宦官是对太子不满,才会在醉风楼里养这么个人来恶心太子。
没想到是真实的血缘关系。
宁修云目光幽深,联想到先皇后的户籍记档,云公子逃离江城,一连串的线索在他脑海中勾连。
他遮掩去眼底的复杂神色,抬眸看向简寻,语气玩味:“这么说……你那心爱之人与孤很相似?”
宁修云起身走到简寻面前,伸手屈指勾住他的下巴,呢喃道:“非他不可?孤难道比不上他?”
简寻的耳朵噌地红了。
第64章
简寻花了几十秒的时间将自己脑海中那本来快要融为一体的“修云”和“太子”两个形象重新剥离开来。
他仰了下头,让自己脱离太子的钳制,脚下向后退了一步。
“殿下别开玩笑了。”
宁修云看着他仍然泛红的耳际,非常想说自己不是在开玩笑,他是真的很像知道,在现在的简寻心里,到底是“云公子”重要还是太子更重要。
这样的比较其实并没有意义,但宁修云却偏偏差点没能克制住自己。
宁修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只是单纯地想在简寻身上看到对自己的在乎,就像丧失安全感的旅人,总希望在空茫的未来中找到一个独属于自己的锚点。
但简寻那红得快要滴血的耳尖让宁修云心头一软,消了继续调侃的念头。
宁修云略有些遗憾地放下手。
简寻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他现在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太子。
如果没有在醉风楼突然被真相冲击,或许今晚回来他就会向太子问个究竟。
现在,他已经没有这个打算了。
宁修云又回到石桌边坐下,手里拿着一枚棋子把玩,“你觉得醉风楼应该如何处置?”
简寻脸上的热度逐渐消下去,他思索一番,答道:“这种牺牲部分人得到巨额财富的地方,不存在更好。”
宁修云瞥他一眼,道:“孤也是这样想的。梁番胆大包天,仗着江城与国都横跨半个大启,阳奉阴违的事情他一件都没少干。单凭这位孤的血亲,梁番就死不足惜。”
先不说云公子和当朝太子到底有什么亲缘关系,单说云公子撞了太子的小字当花名,梁番这个知情人没有半点反应,就看得出这狗东西离了皇权太久,除了每年送上去的银钱,怕是已经不知道“敬畏”两个字怎么写了。
简寻想到梁番是在嘉兴帝手下做事,面前的未来储君羽翼未丰,还是嘉兴帝的亲生儿子,太子若要除掉醉风楼,那就不仅仅是杀一个宦官的事,而是在太岁头上动土,结果难以预测。
只要能让修云和醉风楼彻底断绝,简寻也并
不在乎醉风楼是否存续。
他难得细细分析了一下局势,规劝道:“殿下若是动了醉风楼,或许会招致今上不满。”
估计都不仅仅是不满,醉风楼相当于是嘉兴帝的一个私人钱袋,那些不走纳税公账的巨额银钱,估计都进了嘉兴帝自己的私库中。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太子若是真的把醉风楼推平,嘉兴帝一怒之下废了这个太子都是有可能的。
“孤连那种诏书都敢发,你还觉得孤会在乎这个?”宁修云抬手落下一枚棋子,百无聊赖地说:“你放心,答应你的事孤没忘记,孤之后会同管茂实说这件事。毕竟他也是孤的血亲,怎么能把名字留在醉风楼的档案上,无论今上如何说,这醉风楼都留不得。”
宁修云猜测,以嘉兴帝对原身的重视程度,即不会愿意废太子,也不会希望这个未来储君、他高贵的嫡子出现任何问题。
嘉兴帝或许并不知道梁番在江城搞了什么小动作,给一个清倌起与太子小字相同的花名,怎么看都对太子的声誉有损。
算算时间,原身立冠取字是一年前的事,当时的云公子早就闻名于江城,成了醉风楼的头牌,真要算起来,不是云公子选了太子的小字,而是原身取字的时候刚好和云公子撞上。
或许隐藏在深处的血脉联系就是这种奇妙的东西,即便是相隔大半个国度,二十年未曾相见,却仿佛心有灵犀,在取名字的时候都阴差阳错地用了一个“云”字。
梁番向嘉兴帝隐瞒了云公子的身份,作为拿捏在手心里的一个把柄。
但可惜这人到底没那么精明,在宁修云暗中运作下,梁番以为云公子已经死了。
是件好事,等醉风楼的记档一把火烧尽,“醉风楼”这三个字便再也不是任何人的束缚。
简寻也觉得这样很好,修云曾经在他面前表现过困于醉风楼中的失意,与之相关的所有记忆或许都不太美好,他不希望日后修云还会为这件事情烦恼。
虽然,简寻现在并不知道那些表现究竟是真是假。
他自认隐蔽地瞥了一眼太子,拱手道:“多谢殿下相助。”
宁修云狐疑地眯了眯眼睛,隐约觉得简寻的视线不太对劲,却说不上来到底哪里古怪,只觉得好像暗含谴责之意。
宁修云自己心虚,他把注意力收回到棋盘上,吩咐道:“有个任务交给你去办,把梁番抓来,孤要亲耳听听,这大启第一楼是怎么突然间拔地而起的。”
“是。”简寻应了一声,拎着刀便又匆匆出了太子府。
空旷的院中只余下宁修云一人,回想起方才简寻纠结的表情,忍不住勾唇轻笑。
看来现在在简寻心里,太子和大启皇室已经完全是两个概念了,简寻方才甚至在担忧太子惩办醉风楼之后会不会被嘉兴帝抓住错处不放,以此为契机废太子。
宁修云撑着下巴,看着面前诡谲莫测的棋局,轻声呢喃:“废了不更好吗?”
这句话仿佛顺着轻风消散在了长夜里,除了宁修云本任没人能听得见。
下一瞬宁修云就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略有些虚浮,和习武之人平日里扎实沉稳的脚步声不太一样。
不是沈七。
宁修云疑惑地一转头,看到裴延缓步向他走来。
裴延穿着一身湖蓝色长衫,手持一把折扇,看着倒是十足的风雅,然而仔细一瞧就能发现,这人衣衫凌乱,脚下都快飘起来了。
裴延眼下一片乌青,脸上难得没有什么笑意,他不时用折扇轻拍额头,好像在用这种方式让自己清醒些。
几日前裴延被太子派去监督这次对江城的大清洗,御林军因为离开国都时被嘉兴帝交到他手上,只会认真执行他的调遣,太子的话可以选择性听从,自由度极高。
而为了让御林军都按照太子的心意行事,也为了取信于太子,裴延主动请缨由他在最前沿调度御林军的行动。
他和沈三一人在暗一人在明,双重把关,确保这次对江城世家权贵的清缴不会出什么岔子。
累到是真的累,但也没有到接受不了的程度,裴延这番惺惺作态也是他惯常的伪装手法。
“殿下,您可真是狠心,这是微臣进入官场以来最昏暗的一天。”裴延带着气音抱怨着,走到了宁修云对面坐下。
一举一动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
然而宁修云却眸色一沉。
刚才这人有没有听到他的喃喃自语?
第65章
裴延好似没有察觉到宁修云审视的目光,他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棋盘上的残局,完全一致的棋风杀得势均力敌,精彩,却缺了点与他人博弈的趣味。
于是裴延很善解人意地开口询问:“殿下可要与微臣对弈一局?”
宁修云一挑眉:“事情办完了就到孤这里来躲懒?”
裴延也没恼,自顾自拿起一枚黑子,从容落下。
山不就来我来就山,宁修云还没允,他直接自己上手了。
“殿下饶微臣一次,日后必定更加尽心。”裴延调侃道。
实际上此次清缴就只剩下收尾工作,已经不需要裴延时刻盯着,有一个沈三在那边镇场子都算大材小用了。
他逐个汇报:“抄家抄出来的物品清单已经列好,准备呈到国都的奏折也已经写好,殿下准备何时送往国都?”
宁修云睨他一眼,看着棋盘上突兀的那枚黑子略有不快,裴延的棋风和他本人一样笑里藏刀处处狡诈,没有一点阳谋,乍一看有种不知所谓的感觉。
“不急。不选个得力的人,怎么好送到今上那里。”宁修云抬手落子。
裴延:“看来殿下已经有合适的人选了?”
宁修云点了点头,“你知道是谁。”
裴延落子的手一顿,“殿下,这也是僭越之举。”
裴延抬眸。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兴味盎然。
僭越,但却十足有趣,或许比这棋盘上不见血的厮杀更有趣。
“什么时候猜到的?”
“殿下,这是秘密。”
“哼。”
一盘和棋。
两人很快又开了新的一局,这次并未再闲聊,全身心投入到对弈中。
但一直到简寻捆了梁番回来,两人的这局棋都没能结束。
宁修云见到简寻回来,把手里的白子往棋笥里一扔,说脱身就脱身,完全不管已经杀上头的裴延的死活。
手里还拿着黑子的裴延:“……”
他心生郁气,侧目看向三个不速之客,可惜眼神不能杀人,否则这三个人都死了一百次了。
沈三是和简寻一道回来的,他脸上全是喜意,走到太子身侧报告了一条好消息:“殿下,梁番的私产、醉风楼今年的流水已经全部收缴完毕。”
宁修云投去了一个疑问的眼神。
沈三一脸激动地比了一个数字,比得上太子十年俸禄,可以说是大丰收了。
“做得不错。”宁修云赞赏道。
而简寻则像拖死狗一样抓着梁番的后衣领把这个吓得腿软的宦官拖进了院子中。
简寻身上有股淡淡的血腥味,衣袖上好像还沾了血,估计抓梁番的时候还和人动过手。
宁修云问:“不顺利?”
简寻摇了摇头,否认道:“他身边那个守卫武功不错,但也没什么麻烦。”
简寻说着手一松,梁番“哎呦”一声整上半身撞在地上,瞬间吸引了院子里其他人的视线。
梁番双手被简寻绑着,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什么地方,他在地上蛄蛹几次,才好不容易翻过身,正着跪在太子面前,抬眼看到石桌边那位青年的长相,呼吸一滞。
“给太子殿下请安,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梁番颤抖着一磕头。
他穿着一身灰色长袍,料子做工绣样都是一等一的好,比宫里那些值守得太监过得滋润太多,看起来甚至都不像一个宦官,更不像是曾经做过许多年奴才的样子。
江城这么多年,把这个趴在阴暗处吸百姓
血的蛀虫养得膘肥体壮,甚至能让人尊称他一句“老爷”。
梁番近乎五体投地,噤若寒蝉。
那拿着长刀而来的青年武功太高,他的护卫没来得及掩护他逃走便已经尽数被杀,后他又眼睁睁看着青年叫来人,把他的住所抄了底,看着东西一箱箱抬走,他心都要滴血了。
那可都是别人孝敬他的奇珍异宝,还有从醉风楼昧下来的银钱,现在,都是太子的了。
梁番一度以为这是群土匪,见到那石桌边的白衣青年才知道是太子派人做的。
宁修云瞥他一眼,淡漠道:“梁公公眼力不错,还能认出孤来。”
梁番一个激灵,没想到太子竟直接点明了他的身份,他颤声道:“殿下和陛下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即便离京二十载,老奴还是认得出来的。”
宁修云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原来如此,嘉兴帝在做假脸的时候还考虑过这层因素,还真是用心良苦。
“原来如此。你既然是今上身边的老人了,就把二十多年前今上南巡的所有事情,一字不落地说来。”
“这,殿下……今上有令,即便是皇室中人,江城的事情也不能外传。”梁番犹豫着说。
“是吗?”宁修云抬眸看了一眼简寻。
简寻手一抬,长刀出鞘,挥刀插入地面,雪亮的刀锋距离把梁番的脑袋劈成两半只有一寸之遥。
梁番唰的冷汗都下来了。
宁修云笑容温和地看向梁番,“你自己选。”他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梁番咽了口唾沫,“奴才……说。”
梁番挑着和太子有关的重点,从嘉兴帝南巡的第一日开始,直至回到国都的旧事一一道来,宁修云也知道了原身的身份以及醉风楼的真正由来。
当年嘉兴帝在江家老侯爷暗中帮助之下,杀了自己七个弟弟,包括一母同胞的太子宁鸿朝,先帝其他诸子年幼,弥留之际只能将皇位传给这个资质平平的大皇子。
嘉兴帝初登基时,民间便有流言说他残害手足,孽力会回馈到自身的子嗣上,若不诚心忏悔,必然断子绝孙。
嘉兴帝原本是不相信这个流言的,但他三十六岁登基,原本便有一个儿子早夭,登基时公主倒有七八个,皇子却只有一个独苗苗,流言传开的第二个月,十七岁的二皇子因为一场小小的风寒病逝,此后有七个嫔妃产子,公主平安降生,三个皇子全部早夭,一个也没活下来。
嘉兴帝终于慌了,直到三皇子的生母良妃有孕,嘉兴帝发现良妃与一大臣私通,孩子是个孽种。
嘉兴帝怒极,但他对流言心生恐惧,越恐惧就越想验证流言到底是真是假。
于是三皇子在嘉兴帝的默许下得以降生,同年另一位嫔妃诞下四皇子,四皇子胎中不足不出一月便夭折,三皇子却身强体健,半点看不出夭折的征兆。
嘉兴帝信了。
他本就沉迷道法,见到如此玄异之事,容不得他不信。
为了对外破除流言,他甚至让三皇子和其母良妃一直苟活。
之后嘉兴帝开始夜夜梦魇,梦见他杀死的弟弟们从地狱爬上来向他追魂索命,将他的儿子全部带走,要他断子绝孙。
嘉兴帝无法,便从民间请回了如今的国师,国师为他指点迷津,说破局之法在南方,嘉兴帝便下旨南巡。
直到来到江城,偶入玄青观,玄青观观主给嘉兴帝指路,说他会遇见一个美艳女子,那女子会让他喜得麒麟子。即便不知姓名,不知样貌,嘉兴帝也会一眼认出她来。
这便是宁修云看到南巡记档上关于玄青观的那一段的由来。
后来嘉兴帝在江城一个偏远村庄上见到了先皇后尉迟瑜。
尉迟瑜是自北境一路逃到江城的胡姬,那个时间北境动乱,出逃的人不在少数,但跨越一整个大启跑到江城来的还真没几个,尉迟瑜是胡人和中原人的混血,大概是有远亲在大启,可惜似乎没有找到。
这两人之间没有爱情,没有相逢后的故事,嘉兴帝强/暴了先皇后,令先皇后怀孕,囚于南巡车队中,直到班师回朝,先皇后诞下一子,难产去世。
宁远自出生起便很健康,嘉兴帝被欢喜冲昏了头,一直到宁远五岁时,嘉兴帝才发现宁远的长相有几分胡人的模样。
大启律规定,有异族血统的皇子不可继位,可嘉兴帝只有这么一个亲生儿子,怎么可能会将自己的帝位拱手于他人,他让国师给太子批命,说太子若以真实容颜示人会影响国运。
另一点梁番没有明说,但在场的人除了简寻都心知肚明,仅用铁面遮脸不保险,嘉兴帝又令能工巧匠打造人/皮面具,自此原身以假脸示人。
说到这里梁番甚至挤出几滴鳄鱼泪,“陛下在先皇后身死时失声痛哭,后又善待殿下,许殿下太子之位,陛下真的是将先皇后和殿下放在了心尖上。”
梁番说这话明显是在拍马屁,但他在叙述时再怎么美化嘉兴帝的行为,都改变不了这个老男人强/暴逼迫十八岁的先皇后生孩子的恶心行径,简直让人作呕。
嘉兴帝将先皇后和太子放在心尖上?怕不是失望自己失去了一个生育机器,而自己死后终于有血脉相连的人继承他的帝位。
宁修云嫌恶地皱眉,胃里不停翻涌,差点吐出来。
他寒声问:“那醉风楼又是怎么回事?醉风楼里那位‘云公子’又是怎么回事?”
梁番猛然摇头:“殿下,醉风楼是江家老侯爷最后一次为陛下出谋划策打造出来的聚宝盆,至于‘云公子’,奴才也只是知道这人和先皇后长得很像,至少有七分相像,他是某个青楼里买来的,母亲原是青楼花魁,花魁为了生他难产死了,青楼便把他卖给了醉风楼。”
“奴才不负责醉风楼的具体经营,也是后来他小有名气才见过他,知道他和先皇后或许有些渊源。”
宁修云站起身,走到梁番面前,把简寻那柄长刀拔出,横在梁番颈侧,那吹毛断发的兵刃甫一接触到皮肉立刻见了血。
“先皇后真的死了?尸骨在哪?葬于皇陵?”
宁修云连声质问,不仅问懵了梁番,也让院子里的其余三人目露震惊和怀疑。
三人的想法达到了惊人的一致,太子殿下莫非是认为,那云公子也是先皇后所出!?
“这这这……奴才真的不知道啊,先皇后本就没上过宗室玉蝶,陛下回到国都后也未纳妃,奴才也是与国都同僚传信才知道先皇后过世,殿下饶命——”梁番尖着嗓子连连求饶。
宁修云盯着梁番扭曲的、涕泗横流的脸,确认这人没有说谎。
他送了手里的刀,扔给边上的简寻,然后看着一脸劫后余生的梁番道:“孤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梁番脸上闪过狂喜,当即跪拜几次,“但凭殿下差遣!”
宁修云一甩衣袖,轻笑一声,那笑意不及眼底,甚至让人忍不住胆寒,“孤要你带着一封奏折,回京复命。”
梁番连连点头,但半响没听到下文,他忍不住抬头问:“殿下,醉风楼今年的银钱还未送回国都。”
这话一出,旁边的沈三嗤笑一声,裴延也略有些玩味地抛了抛手里的黑子,简寻略微皱眉表情愠怒。
东西都到了太子手中,哪还有交出去的道理。
宁修云说:“什么银钱?孤不知道,梁公公也不该知道。”
梁番浑身一抖,“是。”
宁修云满意一笑,“你便告诉今上,先皇后的户籍已见过,醉风楼这种腌臜的地方,孤帮他推了,以免对圣上声誉有损。”
边上的裴延摸了摸下巴,心说声誉这东西估计就快被那封罪己诏折腾没了,也不知道今上见到之后是个什么反应。
梁番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太子这话分明就是告诉他,要么现在死,要么苟活到国都再死。
他遍体生寒,瞥了一眼简寻手中的那把长刀,又很快挪开眼。
若是二十年前他恐怕
还有勇气为了嘉兴帝尽忠而死,但在江城快活了这么多年,他心里那点忠心早就磨没了。
梁番怕的厉害,竟然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宁修云“啧”了一声,转头看向沈三:“把他带下去好好看管,明日派一小队御林军押送他回国都。再叫沈七过来。”
沈三一拱手:“得令。”
他走上前,像简寻来时那样把梁番拖走了。
宁修云坐回石桌边,却没有再看棋盘,转而说:“天色不早了,都回去歇吧。”
简寻一直听话,行过礼便走了,只不过表情还有些恍惚,不知道是不是在震惊今日听到的皇室秘辛。
裴延却坐着没起身,恋恋不舍地看向棋盘,“殿下,真的不下完这局吗?”
“不下了。”宁修云很无情。
裴延哀叹一声,知道自己从来不是会让如今的太子主动迁就的那一个,他起身告退。
两人擦肩而过时,宁修云轻声问:“今上种种作为,估计少不了裴相出谋划策吧?”
梁番的故事里总是缺少逻辑,比如嘉兴帝如何盛怒之下留下良妃母子,如何南巡只江城受玄青观观主点拨,如何让国师遮掩太子血脉。这其中必然有另一个人在暗处推波助澜。
裴延的脚步停住,他转身,向宁修云又行一礼,语气难得有些郑重:“他如何做,为何做,我不知道,但殿下,逢君只会做对殿下有利的事。”
“但愿如此。”宁修云轻声说,不知道有没有相信。
两人在院中分别。
沈七是在几人走后才到院中的,“殿下,有什么吩咐?”
宁修云沉吟一声,“孤记得,敬宣侯夜里清醒的时候更多?”
沈七:“的确如此。”
“你去安排,孤要上门拜访。”宁修云起身,准备回屋换一件衣服。
沈七便立刻着人背马,在月色中悄悄赶到了敬宣侯府。
宁修云这次来的很巧,敬宣侯难得清醒,独自一人在院中看一份誊写下来的奏折,是裴延写的那份,关于惩办江城世家的。
“侯爷好兴致。”宁修云走近,一眼便看到宣纸上有力的字迹,看着实在不像一个一身病体的人写的。
敬宣侯有些惊讶地起身相迎,“殿下怎么在这个时候来了,微臣有失远迎,还望殿下恕罪。”
宁修云摆了摆手,“是孤来得突然,孤有些事想听听侯爷的看法。”
敬宣侯抿唇道:“微臣也有一事,想问殿下。”
宁修云一挑眉,充分发挥了自己尊重长辈的好品德:“那侯爷先问。”
敬宣侯一愣,没想到太子会和他谦让,组织了一下语言,他问:“殿下究竟是如何看待简寻的?太子殿下您天横贵胄,寻儿一无功名二无爵位,除了那一身武艺就只是个在平凡不过的普通百姓,殿下究竟为何如此看重简寻?简寻或许可以成为您手中的一把刀,但若是其他……”
敬宣侯就差明说不希望太子和简寻谈感情了。
他从简寻的反应便知道,太子必然是在简寻面前做过试探的,而且很明显,简寻甚至对自己心中所爱产生了动摇。
等敬宣侯一朝故去,简寻连个侯府的出身都没了,怎么能玩得过手段如此高明、身份如此贵重的当朝太子。
敬宣侯愁得头发都掉了一堆,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便只能和太子开诚布公地谈谈。
然而宁修云闻言却轻笑一声,安抚道:“侯爷大可放心,但凡是简寻不愿意做的事,孤都不会勉强。”
敬宣侯磨了磨后槽牙,不敢放心,因为他知道太子有的是手段让简寻为他倾倒,让简寻心甘情愿。
就和那个醉风楼出身的清倌一样,简寻这种没有过情感经历的人,根本扛不住撩拨,但凡有一点心动,都会被抓住可乘之机,那一点点心动就会像被撕扯开的口子,越扯越大,直到简寻无法反抗。
“……多谢殿下。”敬宣侯不太情愿地道了谢。
宁修云见他的话说完,便复又开口道:“那么侯爷觉得,简寻未来会如何?或者说,侯爷希望简寻未来走到哪一步呢?”
敬宣侯沉思片刻,斟酌道:“微臣以为,简寻可为一方守将。”
敬宣侯虽然不清楚太子为何有此一问,但他十分了解简寻,清楚简寻的目标在哪里,也知道简寻的极限如何。
宁修云笑着抚掌道:“但孤以为,简寻天资出众,又有孤在身侧,可为将,可为相,自然也可……为君。”
这世间大多数人穷尽一生都在追求金钱、地位、权势、名誉,但只要到达最顶点,所有的一切便都能握在手中。
宁修云要送简寻一份最好的礼物,为这场跨越生死的相遇,留下一个完美结局。
一身白衣的青年站在月光下,光风霁月,仿佛随时会羽化登仙,让人恍惚中便会相信他所说的话,他向敬宣侯摊开手掌,好像无声的邀请。
“罪己诏公之于众,侯爷大概也能猜到今上会如何震怒,孤想跳出困局,做一个新的选择。”
“若简寻有此境遇,侯爷可会阻拦?”
敬宣侯瞳孔骤缩。
疯了。真是疯了。这位殿下,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第66章
敬宣侯府的一夜密谈除了两位当事人之外无人知晓,就连随行伺候的沈七也只是知道两人不欢而散,敬宣侯对太子殿下冷脸,偏偏太子殿下说不追究,沈七一腔护主的热情无处发泄。
宁修云知道自己的言行在敬宣侯看来和疯子无异,但他没想到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敬宣侯这位简寻的监护人也会拒绝。
离开之前敬宣侯还在叮嘱他,简寻未必能担当大任,希望太子不要一意孤行。
宁修云之后再没登过敬宣侯府的门,接连几日他都在等着手下的人把江城的后续事宜料理完。
西山抓到的山匪尽数斩首,战死的士兵下葬、亲眷发放救济金,江城世家权贵抄家、落狱、流放,罪孽深重者枭首示众,惩处最重的便是江家,嫡系成年男子一律斩首,狱中的江成和也没能逃过,江城菜市口的血腥味多日不散。
最重要的还有玄青观血债累累真相大白于天下,十几张罪状贴在江城各处,必然要让凶手生前死后都遭人唾骂,否则难消死者亲眷的心头之恨,含冤而死的尸骨被亲人收敛下葬,无亲无故的则由傅如深找了一处风水宝地集体下葬。
护卫营收敛尸身的手法很高超,到下葬前几乎没有太多损毁,极大程度保留了体面,江城百姓自发为冤死者在佛寺立了牌位,以告慰在天之灵。
直到宁修云巡视完江城驻军营,沈三才终于给他带了个好消息回来。
按照路程推算,罪己诏应当已送往国都,护送罪己诏的御林军因为要费心思把诏书送到郡守府,路上会耽搁不少时间,估计会和梁番前后脚到达国都。
只有一件事不太顺利,太子虽然先斩后奏,将罪己诏送至了沿途各城的郡守府上,然而不是所有郡守都会做这种偏帮太子、和嘉兴帝作对的事情,大部分人甚至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罪己诏因而只在几个偏向太子的城池中传播,远远还不到传遍大启的地步。
国都,皇城勤政殿。
一身龙袍、头戴冠冕的嘉兴帝猛然将手里的奏书狠狠掷了出去。
嘉兴帝年近六十,两鬓斑白,再华丽的龙袍也遮掩不住他苍老的容颜,他站在书案前,脸色非常难看,呼吸急促,怒火中烧,仅仅是把那大逆不道的奏书扔出去根本无法发泄他的怒气,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更加老态龙钟。
嘉兴帝伸手指着堂下,余怒未消,他吼道:“好一个代父罪己……裴卿,你看看你儿子做的好事!”
奏书摔到了地上,堂下唯一一个站着的人须发皆白,看着比嘉兴帝还苍老一些,他面色平静,完全不觉得受了屈辱,躬身将面前地上的奏书捡起来查看。
裴相刚被嘉兴帝传唤过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门口守着的大太监李和说,太子送了两封奏书回来,嘉兴帝看了之后勃然大怒,奉劝裴相进去的时候多加小心。
嘉兴帝这位帝王脾气非常不好,自从被“断子绝孙”的流言侵扰,他变得更暴躁易怒,勤政殿里一个不小心就容易血流成河,这也不是裴相第一次被盛怒的嘉兴帝叫来了。
裴相辅佐嘉兴帝二十余年,自然知道嘉兴帝是个什么性格,不过来之前他确实没想到这件事还能和他自己有关。
裴相仔细查看那封奏书,非常直白
地将“罪己诏”三个字写在题头,不管是字迹还是行文风格的确都是裴延的手笔,裴延以才情闻名国都,又是负有盛名的状元郎,嘉兴帝再平庸无能,也看得出这狗屁奏书就是裴延写的。
可嘉兴帝怒气上头,此时认下,裴家都会跟着裴延一起遭殃,裴相于是面上不显,神情笃定地说:“陛下,微臣以为,此事并非是逢君的手笔。”
“哦?”嘉兴帝狠厉的眼神钉在裴相身上,似乎想听听对方还要如何为自己辩解。
裴相八风不动,拱手行礼,解释道:“陛下,您对逢君的教诲逢君必不敢忘,只有太子殿下主动开口时逢君才会给出破解之法,其余时候绝不主动建言,因此微臣以为,或许是太子受了江城的奸人蒙蔽,才让逢君行此举。”
嘉兴帝一手支在书案上,表情稍缓。
裴延是嘉兴帝当年亲自挑出来的太子伴读,为的就是辅佐太子。
虽说有裴相力荐,但当时同一批的孩子里,的确只有裴延更为出众,也更听话,嘉兴帝的命令都能完美执行,是嘉兴帝让裴延在太子面前藏拙,希望太子能自主思考有所进益。
嘉兴帝对自己这个唯一的亲儿子感情非常复杂。
他非常看重这个孩子,不仅仅因为宁远是他唯一的血脉,也是因为宁远非常像他,就连那为人所诟病的平庸都与从前的嘉兴帝一模一样。
嘉兴帝在欣喜之余,也会对宁远抱有期望,他希望宁远像他,但又不要那么像他,最好能成为一个胜过他的君王。
但他绝对不是想看到太子以下犯上,对他这位父皇昔年所做之事评头论足。
那奏书明着说代父罪己,实则句句在指责他为君不仁,嘉兴帝从登基开始便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说这种话,偏偏如今把他面子里子一并踩在脚底下的却是最不能动的太子。
嘉兴帝心头生出一股懊悔,若他允了管家的请旨赐婚,早早让孙儿降生,如今就不会多番掣肘,连废个太子让宁远思过都要瞻前顾后。
嘉兴帝面色仍然阴郁:“那裴相以为,是何人蒙蔽了太子?”
裴相思索片刻,道:“江城……与那些旧事有关,又看不惯江城世家,唯有傅如深一人。陛下或许不记得了,二十年前,傅如深中了状元,带着证据纠集几位御史,向陛下递了奏折请求彻查江家徇私舞弊一案,当时朝堂上江家余孽未清,微臣便将此事压了下去,参与其中的官员一并发配出京到地方上做官。傅如深那是有能力游说御史,如今便有三寸不烂之舌蛊惑太子。”
嘉兴帝确实不记得此事了,近些年他记忆力越发不好,连三四年前的事情都记不太清,何况二十年前。
但他不想在自己的心腹面前示弱:“裴卿所言极是。”
裴相在心中行了口气,这才惊觉脊背全部被汗打湿,紧紧黏在身上,伴君如伴虎,即便裴相习惯这种场面,每次也会不自觉间心跳加速。
他知道嘉兴帝根本舍不得罚自己唯一的亲儿子,即便听说太子先斩后奏,也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在这种情况下裴家一旦牵涉其中就只能成为嘉兴帝发泄怒火的工具。
而且他了解裴延,那就是头人前会收好獠牙的野兽,绝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好驾驭,他无法控制住裴延,若是裴家有可用之人,他也不会被迫选了裴延,以至于如今给裴家惹出这种祸事来。
却不想嘉兴帝道:“你即刻拟旨,傅如深进谗言蒙蔽太子,判他满门抄斩。”
蠢货。裴相低头皱眉,在心里暗骂一句,嘴上却只能恭敬劝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陛下若想保全太子,便只能认了这罪己诏,既然认了,便不能对功臣傅如深下手。”
嘉兴帝怒极反笑:“哦?那裴卿的意思是朕只能感恩戴德?”
裴相说:“陛下若想惩治傅如深,等最近的风头一过,随便找个其他由头便是。”
嘉兴帝没有答话,他怀疑的视线仍然在打量着堂下这位为自己尽忠多年的丞相,他知道裴家人的聪慧,也认可裴相的忠心,但人心不足蛇吞象,最近几年他愈发觉得力不从心,死亡的阴影似乎即将将他笼罩。
裴家是不是也看到了这一点,裴延尽忠太子,是不是裴相觉得自己气数已尽,要扶植新君继位了呢?
此刻的嘉兴帝被他的多疑影响了理智,已然忘了是他要求裴相培养一个继任者辅佐自己的儿子,是他笃定太子必然会继承大统,裴家才坚定地将宝压在了太子身上。
长久的沉默之后,嘉兴帝敲了敲书案的桌面,最终妥协:“那便依你所言。”
他闭了闭眼,侧眸不想看那封罪己诏,只觉得自己一瞬间都老了十岁,却只能保全太子名声,将其昭告天下。
左不过是他年轻时的轻狂往事,真要算起来他也只有个处事疏忽的罪名。
嘉兴帝能将自己的手足杀绝也要登临帝位,就已经说明他不是个多么在乎名声的皇帝。
接下这封罪己诏,保全太子,还勉强能忍。
嘉兴帝一招手,边上候着的大太监李和便将裴相手中的奏书呈到书案前,嘉兴帝拿起朱笔便要批复,却突然有个小太监急匆匆地跑进来,“陛下,随太子殿下南巡的御林军,回来了一队,还押解了一个人。”
嘉兴帝眉毛一拧,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他一挥手:“带上来。”
“是。”
殿外的御林军得到宣召,押着一个狼狈的中年男人进殿。
“何事?”
御林军恭敬行礼:“陛下万安,太子殿下命令微臣将此人押解到陛下面前。”
嘉兴帝看着那披头散发蜷缩跪地的人,隐约觉得有些熟悉,“堂下何人,抬起头来。”
梁番颤颤巍巍地抬头。
嘉兴帝骤然一惊:“怎么是你!”
梁番满脸惊惧,他路上几次试图逃跑未遂,此刻极为狼狈,横竖一死,他面色灰白地将太子吩咐的话说了:“太子殿下已经见过先皇后的户籍,殿下说,醉风楼这种腌臜的地方,他便替陛下推了,以免对圣上声誉有损。”
嘉兴帝拿着朱笔的手颤抖得厉害,朱笔滑落,“啪”地落到书案上。
醉风楼没了。能让他肆意取用的钱袋子,没了。
“宁远——!他要谋反不成——!”嘉兴帝暴怒着吼道,脑中只有一个想法——杀了他。
可杀了他,便没有他的血脉可以继承帝位,他几十年谋划毁于一旦!不能杀,还要被宁远牵着鼻子走!
此刻怒极的嘉兴帝已经没有理智去思考,原本那与他一样平庸的太子为何能做出这些出格的事来。
年老的帝王深深喘息几次,猛地呕出一口血来,两眼一黑,晕倒在御座之上,头砸到座位椅背,撞破了后脑,鲜血直流。
“陛下——”
*
与此同时,远在江城的宁修云还不知道嘉兴帝已经被气到吐血,要是知道,怎么也得给属下们一人包个红包庆祝一下。
宁修云正带着人旁观醉风楼封门的盛景。
他照常穿着一身白衣,和简寻两个人坐在醉风楼对面高楼的屋顶上。
这里正好能看到醉风楼的正门,沈三带着一队郡守府的官差给醉风楼贴上封条,自此这个大启第一楼将不复存在。
这里从前便只是富人聚集的场所,如今江城的世家权贵没剩下多少,人人自危,根本没空管醉风楼是否还存在,而边上围观的也大多只是平
民百姓,看见醉风楼关停,来看热闹的居多。
醉风楼的账册、记档全部烧成了灰烬,傅如深以醉风楼容留犯人密谋反叛为罪名,将醉风楼查封。
“这是孤在江城想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屋顶上的宁修云把玩一柄折扇,姿态十分放松,他侧眸看向身边的简寻,问道:“这个结果还满意吗?”
简寻并排坐在他身侧,眼底有些许疑惑,他不太明白太子殿下为何偏要坐到屋顶上来,虽然视野很好,但难免有些傻里傻气。
可要问面对醉风楼的查封谁最满意,那必然是简寻无疑了。
于是他真心实意地说:“多谢殿下。”
宁修云坦然接受这句道谢,转而说道:“昨日孤去了驻军营巡视,江城驻军营如今没有主将,群龙无首,西山剿匪折进去不少人,恐怕需要重新征兵。”
简寻看向太子,觉得对方似乎话里有话。
“简寻。”宁修云轻唤了他一声,目光认真的注视着他,“你想跟着孤去南疆吗?”
宁修云没等他回答,继续给他分析利弊,他给了简寻两个选择。
“你若想跟着孤去南疆,我最高只能给你正三品御前侍卫一职,若想出将入相,或许需要你亲自上南疆战场。”
但是,走这条路,宁修云会不遗余力,将简寻推上那至高无上的宝座。
“你若想留在江城,孤便把守军营主将一职交给你,从此你可以主持驻军营征兵,把驻军营打造成想要的样子。”
但是,走这条路,简寻能不能做再见到“云公子”还是个未知数,宁修云根本没想过离开简寻之后,自己的终点在哪里,一步三算的太子殿下,在没有简寻的这条路上,看不到未来。
“留在江城还是和孤一同离开,悉听尊便。”
宁修云对简寻摊开手掌,等待对方做出选择。
简寻几乎没有片刻犹豫:“请殿下带我去南疆。我有必须要保护的人,我要为了这个目标,走到更高处去。”
他要保护修云,他不愿让修云再被他人骚扰,也不愿让自己像从前那样无能。
未来或许他们还会遇到许许多多个“管茂实”,若是他还像今日这样普通,又没有太子帮忙,岂不是要眼睁睁看着修云被他人夺走。
权势地位,在他眼中只有这一个作用,守护修云,守护亲友,守护百姓。
短暂的分别是为了日后更长久地在一起,简寻是这样认为的。
“简寻。”宁修云勾唇浅笑。
简寻抱着佩刀,歪了歪头,“嗯?”
宁修云盯着他看,眼波流转,仿佛白日辰星,“我很高兴。”
简寻觉得自己的耳尖烫得厉害。
第67章
傍晚,东郊山上,简寻提着一坛酒,拿着一份誊写的诏书,沿着山路往上。
他今日穿了一身素白长衫,难得有几分风流文士的韵味,只是拎着酒坛的动作略显豪迈,看着和那雅致的衣服不太相符。
穿过一片梅林,映入眼帘的是几排墓碑,经年鲜少有人到来的地界略显荒凉,坟墓前却打扫得十分干净,正前头的两块墓碑,分别属于简寻的父母,墓碑前放着两盘新鲜的贡品。
今日有人在他之前来过了。
这块地是简家祖坟,简家没落,如今只剩下简寻一个,能来扫墓的除了简寻父亲生前的好友就只有简寻一人。
简寻的母亲出身名门望族,母家在国都,当年为了嫁给简寻父亲与家中断绝关系,直到难产去世再未见过亲人。
今日是简寻父亲的忌日,能在这个时间来扫墓,简寻猜得到是谁,他又仔细清扫了一遍,这才在墓碑前跪下,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响头。
简寻跪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脊背挺直,低声说:“父亲,母亲,孩儿不孝。孩儿已有心爱之人,是个男子,暂时不能带他过来,他……很好,如果父亲在世也一定会认可他,他和我这种武夫不同,富有才学,即便身陷囫囵也活得很洒脱。”
他将手里誊写好的诏书展开放到面前的地上。
“父亲,当年的旧事已经真相大白,太子殿下代父罪己,诏书已经传遍了整个大启,您可以安息了。”
“您生前说不希望我与大启皇室再有瓜葛,但孩儿无能,若无太子殿下帮助,当年的旧事恐怕很难沉冤昭雪。”
时间赶得很巧,嘉兴帝朱笔御批下来的罪己诏在简寻父亲忌日当天到了江城,被傅如深贴在了布告板最显眼的地方,每日派人逐字讲解,一点面子都没给嘉兴帝留。
简寻一字一句地誊写了一份,带到这里,希望父亲在九泉之下能忘却当年心中郁结。
简寻猜测,父亲当年让他不必管父辈的旧事,是因为知道即便简寻出将入相,走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嘉兴帝或许也不会同意下什么罪己诏。
如今时移世易,嘉兴帝受太子掣肘,这诏书下得不情不愿,据说江城之外的许多城池,罪己诏只小范围传播,根本没掀起什么大的风浪。
和嘉兴帝相比,太子如今在民间的声望还是弱势了些。
但江城的人知道,江城的学子知道,知道当年少年意气的简家儿郎曾为了“公平”二字付出生命,或许这便足够了。
简寻把酒坛开封,扬手泼洒在地。
这一杯酒,敬父亲含冤的十几年,此后郁气散尽,尘归尘,土归土。
“太子殿下和今上不同,大启皇室中孩儿虽然只见过太子,但太子殿下宽厚、聪颖、敏锐,有时候孩儿总觉得,这世间的事对殿下来说只是一盘棋局,想做什么都能信手拈来。”
简寻轻声感叹,他身边都是些聪明人,比简寻机敏也更懂得变通,但简寻还是第一次见到像太子这样算无遗策的人,他偶尔站在太子身侧会有一丝无言的恐惧,好像无声无息之间,他已经被太子诱导操控。
可简寻心中也时常会有隐秘的仰慕,恍然知晓为何简家先祖会追求“忠君”二字,有些人生来便是要人仰望的,能将一切不可能变成可能。
简寻唯一不明白的是,为何自己成了被太子青睐的那一个。原本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但查处醉风楼时,梁番的话又让他有了疑虑。
他心中的猜测被推翻,复杂的情愫却无法短时间内割舍干净,他无法忽视太子身上和修云相像的地方,甚至在愈来愈多的接触之中,那些相像之处都在无形中放大。
简寻深深地唾弃自己,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心,简寻知道自己应该远离太子,却无法说服自己留在江城,那荒谬的猜测却无视面前的铁证,在他心里扎了根,肆意生长起来。
他常常忍不住想,太子殿下智多近妖,怎么会不知自己前往调查醉风楼就会知道太子与修云之间有亲缘关系,那这条信息,究竟是他误打误撞得到的,还是太子想让他得到的。
简寻不知道,甚至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怅然从何而来。
“太子……我……看不懂他。”
*
与此同时的敬宣侯府。
这座一贯冷清的府邸此刻非常热闹,人来来往地搬着箱子进进出出,空气中逸散着一股清苦的药香。
敬宣侯坐在院中独酌,表情阴郁,拿着酒杯的手绷紧,看着堆叠在院子角落的木箱,简直要一头昏死过去。
偏偏今日难得清醒,他又舍不得再睡过去。
边上的监工的沈七好像不会读空气,吵吵闹闹地指挥着仆役搬东西,还要在敬宣侯边上唠唠叨叨。
“侯爷,殿下说了,劝您少喝酒,好好养着身体,这些药材交给您使用,希望能缓解您的病痛。”
这些药材基本都是抄家的时候抄出来的,都是罕见的珍品,太子殿下知道敬宣侯重病缠身,便拨了一半给敬宣侯,明面上是给敬宣侯配合太子计划的奖赏,实际全是私心。
不过敬宣侯不太领情。
“唠殿下挂心,微臣这是绝症,治不好。”敬宣侯冷漠一勾唇,抬手将满杯烈酒一饮而尽,有种全然不在乎死活的潇洒。
沈七:“……”
好叛逆的人。
沈七从怀里摸出一个药瓶,放到石桌上,“这是殿下交代的解毒丸,皇室特供,不知道会不会有用,侯爷可以一试。”
敬宣侯冷哼一声,看沈七的目光好像在看装模作样的大尾巴狼。
沈七也没恼,等看着药材都搬完,便带着人走了。
敬宣侯瞥一眼院子里的药材箱子,拳头硬了。
扔了可惜,看着心烦,索性挪开视线,眼不见为净,又吩咐下人把东西受到库房里找个干燥的地方放着……
敬宣侯苦大仇深,觉得这根本不是什么奖赏,而是是简寻的买命钱。
今日一早,简寻来向他请辞,说他要跟着太子去南疆,让敬宣侯不必为他挂心。
还不挂心,敬宣侯都差点被气得呕血,不知道太子给简寻灌了什么迷魂汤。
虽说他早知道以太子的手段心性,能轻松把简寻玩弄于鼓掌之间,但这未免也有些太快了。
别管太子是怎么说服简寻的,敬宣侯养了多年的侄子要跟人跑了是事实。
简寻那个轴劲儿,八匹马都劝不回来。
敬宣侯深深叹了口气。
傅如深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个苦大仇深的画面。
他跟来送药材的沈七擦肩而过,但等看到敬宣侯院中堆成小山、被仆从搬走一半数量还很可观的药箱,还是被太子出手阔绰的样子震惊到了。
“这么多药材,看来可以尝试一下解毒了。”傅如深一脸喜色,但看着敬宣侯的模样又有些疑惑:“你怎么好像很不高兴?”
“寻儿要随太子去南疆,我怎么高兴?”敬宣侯冷声道。
傅如深摆了摆手:“你也是认可太子的,缘何这般抵触?”
敬宣侯咬牙切齿,他是觉得太子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储君,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也认可太子是简寻的良配。
岂止不是良配,简直就不应该牵扯到一起,简寻肯定会被太子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下。
这事他不打算往外说,只道:“不是最佳选择。”
“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我都老了,管那么宽做什么。”傅如深施施然坐下,给自己倒了杯酒。
这杯酒还没喝上,门房带着傅景匆匆赶来,“父亲!叔父!”
傅景很少来敬宣侯府,傅如深十分纳闷:“你怎么来了?”
傅景一脸激动:“父亲!太子殿下已经允诺,收孩儿做幕僚!孩儿准备跟着殿下去南疆!”
傅如深笑不出来了:“什么?!”
敬宣侯:“呵。”
很好,这一拐还拐了两个。
*
翌日,南巡的车队浩浩荡荡出了江城,鲜少有人知道除了原本的随行官员,太子还带走了两个江城人,向着南疆进发。
裴延的马车终于又回到了太子的车驾边上,车队里的人都知道了,裴三公子这是重得太子的信任,彻底与护卫营沈统领分庭抗礼。
而实际上最得太子偏爱的简寻却在两人的争锋中神隐。
要问裴延再次回到太子心腹的位子上高不高兴,答案是很难说。
因为此时此刻,他就坐在太子的车驾中,把手里的折扇捏得咔咔作响。
“太子殿下在何处?”
沈七一脸假笑:“属下不知。”
裴延:“……”
很好,沈七和沈三都在,太子失去踪影,连带着那个叫简寻的亲卫也没见到人,裴延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又一次。
太子又一次从南巡的车队里跑路了,裴延甚至没发现两人是什么时候走的。
真好啊。裴延咬牙切齿。
被裴延惦记的宁修云此刻正在前往江城的路上。
他和简寻轻装简行,骑马离开车队,比车队快了不少,此刻已经到了南疆域内。
两人疾行一路,此刻慢悠悠地拉着缰绳往前走,官道上来往的行人的不少,两人混在其中并不显得突兀。
简寻辨认了一下方向,朝远处眺望一番,确认远方那村镇的轮廓便是南疆主城下属云芜镇,简寻习武的时候曾经跟着师傅去过南疆。
“殿下,快到了。”
宁修云点了点头,日头正毒,他展开手中折扇遮在头顶,挡住刺眼的阳光,身上虽然有远行的疲累,但精气神比在江城时候轻快了不少。
简寻看着他,无端有种大逆不道的幻想,好像面前的是教养在家中的狸奴,此时挣脱牢笼,自由自在地晒太阳。
简寻并不知道自己的视线有多炽热,让宁修云很难忽视这强烈的存在感。
他侧眸看简寻一眼,打趣道:“瞧上我的扇子了?这是个好东西,可不能给你。”
宁修云抬了抬扇柄,目带揶揄,好像在说:是瞧上扇子还是瞧上拿扇子的人了?
简寻猛地撇过头去,“属下并无此意。”
宁修云一扯缰绳,往简寻边上靠近了些,道:“你说两句好听的,我把扇子送你。”
简寻抿唇道:“不必。”
两人正交谈着,前方一声爆喝:“让开!!”
迎面一辆马车匆匆,车轮带起滚滚尘烟,车夫拿着缰绳,见到前方的行人不但没有避让,甚至面色狠厉,好像宁肯撞上人也不准备减速。
简寻面色凛然,双手扯着缰绳,带着宁修云向道边避让开。
马车疾驰而过,风带起车窗的布帘,车内的情景在两人眼前一闪而过:车里一个面容冷肃的女子抱着一个男孩,男孩不断挣扎却无果,泪流满面。
宁修云眉头一皱,利喝道:“简寻!”
简寻立刻调转方向,策马追着那辆马车而去,边追边抽出背着的长弓,拉弓引箭,一松手,羽箭急速飞出,正中那车夫的肩背,车夫哀嚎一声,从马车上滚了下去。
简寻从马背上站起,飞身一跃到了马车上,抓住缰绳在手上缠了两圈,向后拉紧,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
简寻刚抽出一把短刃,马车里一柄长剑刺出,男孩细微的哭声传了出来。
简寻侧身躲过剑尖,拉着缰绳的手使力,马车逐渐停了下来,车里拿剑的女人掀开帘子和简寻缠斗在一起。
女人武艺不错,但和简寻比起来还差得远,两人短兵相接,简寻仅靠一只手便打落了她的长剑,短刃抵在了女人脖颈处。
“别动。”简寻喝道。
马车已然停下,没了沉重的马蹄声,车里男孩的哭声愈发清晰起来。
简寻诘问道:“你是什么人?绑架那孩子去哪?”
女人悍不畏死,顶着脖颈便的凶器向简寻攻来。
简寻眸光一冷,飞身一脚将人踢下马车,反手抽出长刀,长刀掷出,钉在了女人的肩背处。
宁修云跟上来的时候,落下马车的车夫似乎撞到了头,已经死了,女人被简寻的长刀钉在地上,昏死过去。
宁修云翻身下马,隐隐听到了哭声,他几步上了马车,掀开帘子,简寻正对着一个嚎啕大哭的男孩束手无策。
“他怎么了?”
简寻回头看他,面色复杂,嘴唇嗫嚅几次,没说出话来。
宁修云疑惑地歪了歪头,那男孩却看到了他,哭声顿时一停,几步跑了过来,抓住宁修云的衣袖就是一声惊天动地的:“爹爹!”
简寻:“……”他果然没看错,这孩子长得和太子有几分相似。
宁修云:“???”他哪来这么大一儿子?
第68章
“爹爹救我,我怕。”男孩抓着宁修云的衣袖,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仿佛能从那一小块布料上汲取到力量。
这是个十分克制又规矩守礼的姿态,或许他与那位不知名的亲生父亲之间就是这样的相处模式,尊敬孺慕有之,温情不足。
以至于在“爹爹”面前,即便再害怕也还是端着。
这孩子长得有些瘦小,连脸颊上的婴儿肥都不太明显,下巴尖尖的,好像有些营养不良,但看身上穿着的衣服布料和做工都很精细,不像是穷苦人家的孩子。
宁修云被连唤两声“爹爹”,有片刻的恍然,但抬眼一看简寻那欲言又止的模样,他有清醒过来,也知道这人想歪了。
原身南巡之前从未离开过国都,东宫里不但没有太子妃,连个通房侍妾都没有,来的第一日他旁敲侧击地问过原身身边的小太监,确信原身
没和任何人有过肌肤之亲,否则宁修云可能会恶心到吐出来。
宁修云前世今生,都只有简寻一个人。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不确定这孩子到底和原身有没有关系,这个时候也不能怂,任何一丁点儿心虚都会在简寻心中留下怀疑的种子。
宁修云按住男孩的肩膀,轻轻向外推,语气温柔得不像话:“你仔细看看,我是你爹爹吗?”
话音一落,男孩和简寻的目光都落到了宁修云脸上。
男孩泪眼朦胧,眨了眨眼睛,似乎在仔细端详宁修云的长相,半响后惊讶地张开了小嘴。
年幼的孩子刚刚脱离险境,此时心中的惊惧还没有消退完全,一只手扯着宁修云的袖子,略有些赧然:“好像……不是。叔叔和我爹爹长得很像。”
就是这样长相上的相似,让他在一个照面之间认错了人,也让他在心里慌乱的时候,明知道这是个陌生人也不想放开手,仿佛天然就和这个青年有着几分隐秘的亲近。
宁修云松了一口气,他还真有点害怕这孩子不分青红皂白就认定他是父亲。
宁修云摸出一块巾帕,蹲下身,一手把男孩揽在怀里,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头,把他脸上的泪珠擦干净,低声问:“你今年几岁了?”
男孩被宁修云温柔的态度宽慰,心里的惊惶消散了不少,他发觉这位叔叔身上有故淡淡的熏香味道,并不刺鼻,闻着能让人静心。
男孩并不知道那是宁修云熏的安神香的气味,他没忍住,又往宁修云怀里靠了靠,扒拉扒拉手指,抽噎着给比了个“四”。
宁修云赞许地点头,又问:“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在南疆城,我记得路。”他苦着一张小脸,几次尝试都没能把家里的具体位置描述出来。
不过一个四岁小孩能有如此清晰的逻辑和应答能力已经算是非常聪明了。
观察到这孩子情绪已经完全稳定,宁修云才问:“你认识那两个人吗?他们为什么抓你?”
男孩又攥紧了宁修云的衣袖,呼吸急促起来,在宁修云的臂弯里回忆起了之前的事。
“我不认识他们,我跟着嬷嬷出门,嬷嬷不见了,他们捂住我的嘴,上马车,走了好久,被叔叔救了。”
说完这些话,他看向另一边的简寻,这才突然想起没有道谢,匆匆忙忙地行了一个不太标准的礼。
简寻也跟着宁修云一起蹲了下来,问了一个十分关键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好像有点怕他,或许是简寻与那贼人缠斗时的狠厉吓到他了,他往后缩了缩,说:“宁喧。我叫宁喧。”
宁喧。这孩子果然姓宁,宁是大启国姓,只有皇室中人才姓宁,这孩子又长得和太子有几分相似。
答案呼之欲出。
大启南疆,驻守着有战神之名的当朝五皇子宁楚卿,简寻虽然没见过这位五皇子,但对方与太子同父异母,长得相像也正常。
这孩子或许是宁楚卿的儿子。
宁修云和简寻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答案。
只不过,宁修云推测出的内容比简寻更多,他确信嘉兴帝只有原身这一个亲儿子,否则也不会对太子那么迁就,而原身这张假脸就是以嘉兴帝的长相为范本捏的,也就是说五皇子宁楚卿和嘉兴帝长得十分相似……
不是亲父子,那便是长辈相似?宁楚卿到底是谁的儿子?
“好了,喧喧,我们送你回南疆。”宁修云把脑海中杂七杂八的念头挥去,直起身想让简寻把宁喧抱下去,可惜宁喧一直抓着他的衣袖不松手。
养尊处优的太子殿下只能亲自把宁喧从马车上抱了下去,还细心地用手遮住他的眼睛,以免看到那贼人被简寻的长刀贯穿得血肉模糊的场景。
简寻走到倒地的女人身边,发现这人一动不动,已经断气了。
他拔出长刀,视线下移,这才发现距离刀口较远的腰间浸出一片血迹,这人腰腹原本就有伤,怪不得和简寻扭打时有几分无力,原来早就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简寻没能在这人身上找到证明身份的物件,只能甩了甩刀刃上的血迹,收刀入鞘,牵着自己的马走到太子身侧。
宁修云有些发愁。
那辆马车是不能用的,那两个贼人跑得那么快,身后肯定有追兵,不确定是敌是友,宁修云不会冒险。
宁喧不想和他分开,还有些怕简寻,但宁修云自己骑术一般,怕带着宁喧磕磕绊绊会让孩子受伤。
“你带着他?”宁修云刚问一句,宁喧的小手就扯紧了他的袖口,往他身后挪腾。
宁修云无奈地抬眼,宁喧也跟着偷瞥,一大一小两个人眼巴巴地看着简寻,简寻觉得自己心脏仿佛中了一箭。
他欲盖弥彰地侧过脸,挠了挠脸颊,说:“没关系,我们不急着赶路,你带着他,可以慢慢走。”
宁喧眼睛亮晶晶地仰头看宁修云,宁修云觉得好笑,俯身曲指在他的小鼻子上刮了一下,笑道:“好吧。”
于是三人慢悠悠地上路了。
距离这里最近的村镇就是云芜镇,缓速走了一个时辰,宁修云和宁喧边走边聊,几乎把宁楚卿一家上下了解了个透彻。
宁楚卿一家五口,人员构成极其简单,除了宁楚卿本人,就只有宁楚卿的外祖和外祖母,宁楚卿的妻子孟氏,儿子宁喧。
值得一提的是,嘉兴帝一视同仁,除了太子的位子,三皇子和五皇子都并未封王,宁楚卿只有一个镇远将军的职位,但却是名副其实的南疆一把手,手握南疆兵权。
宁楚卿在南疆有一座宅邸,便是镇远将军府,宁喧从小在那里长大,府里下人不多,但都很和蔼,也很爱护宁喧。
宁喧自小体弱,看着也瘦小些,平日里没什么精神,孟氏管他管得严,让宁喧小小年纪就有了点叛逆心,趁着孟氏处理府中内务,带着嬷嬷从府里溜了出来。
结果人生第一次叛逆就惨遭滑铁卢,宁喧被那两个不知道来历的贼人绑走,之后便是遇上他们两个了。
这些都是宁修云从琐碎的交谈中总结出来的,还没等进入云芜镇,宁喧便窝在他怀里睡着了。
宁修云轻柔地拍了拍宁喧的背,想让他睡得安稳些。
排队准备入镇时,简寻突然神色复杂地问:“殿下很喜欢孩子?”
“嗯?”宁修云侧眸看他,突然失笑:“不喜欢。幼崽很脆弱,稍不留意就有死亡的风险,我并不喜欢这种承担他人生命的感觉。”
宁修云不喜欢孩子,但这不妨碍他多关照一下脆弱的人类幼崽。
“……哦。”简寻慢腾腾地应了一声,一路走来看着太子与宁喧相处融洽的场景而生出的郁气都散了不少。
镇上的街道并不宽阔,加之有摊贩在道路两旁,人流如织,不适合驾马了。
两人翻身下马,宁修云抱着睡着的宁喧,简寻则牵着两人的马,主干道两旁吵嚷的叫卖声都没能让宁喧清醒,估计是精神紧绷了太久,这会儿突然放松下来,就止不住困意了。
“找个地方歇下吧。”宁修云下意识压低了声音说道。
简寻点头,四处看了看,选了镇上最显眼的那家客栈。
结果进去一问才知道,因为生意太红火,只剩下一间房了。
掌柜的在主柜台前
表情很为难:“这也实在是不巧,不过像您二位这样的有情人,带着孩子住一间房也没有大碍。”
简寻怀疑他只是想推销自己家的房间才故意这样说的。
他和太子气质南辕北辙,怎么能单看两人抱着个孩子就觉得他们是什么“有情人”呢?
他眉毛一拧便要发火,宁修云却不想再浪费时间,驾马也是个累人的活计,他现在只想休息,随便哪里都好。
简寻瞥他一眼,似乎想反驳但没找到好的借口。
宁修云在他想好之前立刻拍板,摸出几块碎银递给掌柜。
“就要那间房。”
“好勒。”掌柜乐呵呵地收下房费,招呼小二领他们上楼。
这家客栈服务不错,从上到下都面带笑容,大概是准备让来客体验一下宾至如归的感觉,这小二也一样自来熟,自顾自给两人介绍起了客栈的格局,三层小木楼也能让他说出个花来。
让简寻这个笨嘴拙舌的人心生羡慕。
刚上了一层台阶,客栈外突然传来了沉重而凌乱的马蹄声,有人高声喊道:“南疆封锁三日抓捕细作,三日内无镇远将军首领任何人不得擅离南疆!”
宁修云的脚步脚步一顿,往客栈外瞥了一眼。
小二察觉到了这一点,安抚道:“客官不用担心,南疆境内经常有细作混进来,只是暂时封锁而已,细作抓到之后就会解封。”
宁修云对他笑了笑,“好,多谢告知,这样我就放心了。”
话虽这么说,宁修云却不觉得这件事会轻轻揭过。
南疆全境封锁。如此兴师动众,隐约有些山雨欲来的感觉。
而具体原因,此刻就在他怀中。
简寻暗中用眼神询问太子是否要去和那南疆军接洽,宁修云摇了摇头。
他觉得宁喧被拐一事有些蹊跷,镇远将军府真的会让宁喧这么一个四岁的小孩轻松溜出府去?怕不是真的有细作混在其中,打算抓住宁喧作为逼迫宁楚卿的筹码。
短暂的犹豫之后,客栈外的马蹄声远去了。
*
南疆封锁的同时,江城城门口新开的甜水铺子,一辆马车在这里停下,车上下来一个清瘦的公子,他在角落的位置坐下,要了一碗绿豆汤。
他戴着帷帽,举手投足都带着一种清韵,江城世家几乎全灭,如今恐怕没人能认得出来,这位便是曾经名动江城、传闻中已然身死的云公子。
铺子里两位顾客正在交谈。
“这老板据说之前在醉风楼做工,手艺了得。”
“是吗?醉风楼被查封,这老板失了这么个好财路,也是怪可怜的。”
云公子拿着茶杯的手一抖,帷帽下的一双桃花眼满是震惊。
“云公子”死了,醉风楼没了,他只离开江城月余,江城如今怎么天都变了。
第69章
这家客栈生意好也是有原因的,住店价格稍贵、不是一般百姓能承担得起的,但服务水平一流,环境也很好,连走廊上都纤尘不染。
到了预定的房间,小二推开门,屋里一股清淡的熏香味扑鼻而来。
宁修云要的这间房地方很宽敞,唯一的问题是屋子里只有一张床,睡两个人刚刚好,但要放个小孩在中间,就显得太过拥挤了。
简寻眉头一皱,自觉地把自己的位置分配到了桌边的几把椅子上。
小二也发现了这略显尴尬的情况,十分善解人意:“需要额外拿一套被子吗?只要三十文一晚。”
简寻摸出了钱袋子付账,宁修云抱着宁喧到床榻边,单手展开被褥、放好软枕,把宁喧放到榻上。
小孩沾了床之后总算睡安稳了,宁修云得以把自己的袖口从他手中解救出来。
宁修云给宁喧盖好被子,转头便见简寻已经抱着新租的一床棉被走进来,暂时放在了椅子上。
宁修云走到窗边,开了个缝隙,这扇窗正对着街道,往下一望便能看到装备精良的南疆士兵在街上,为首的士兵长手里拿着一张画像,正挨个摊位询问是否有人见过。
他估摸着这群士兵不太可能地毯式搜索整个云芜镇,第一是因为这个镇子颇大,是南疆向江城进发的关窍,江城繁华,在两地之间来往的行人众多,一一盘查恐怕会引起恐慌。
第二则是因为时间不够,江城和南疆之间距离不远,太子南巡的车队不日便会抵达这里,甚至用不上一天时间,南疆军不可能为了不能明说的缘由,将南巡车队堵在南疆之外不允入内。
那等同于抗旨不遵,除非宁楚卿不要命了,真想做这种谋反的行径。
最有可能的是,南疆军会选择一些地方重点排查,比如客栈、医馆、车马铺子等等。
那两个贼人驾着马车,其中一人又受了伤,很有可能去过这些地方。
边上传来一阵脚步声,简寻走到了他身侧。
宁修云问:“能看得清楚吗?”
距离有点远,宁修云从这个视角看过去,画上的人脸很模糊。
简寻只瞥了一眼,便认出了画像上的人:“是那个马车里的女人。”
“看来南疆军的确是来找宁喧的。”宁修云笃定道。
简寻回头看了一眼床榻上熟睡的宁喧,问:“公子是打算直接送他回将军府?”
宁修云睨他一眼,笑道:“嗯?我像是那种很有温情的叔叔吗,皇室中人,彼此忌惮厮杀才是常有的吧,说不定我就是想拿宁喧做筹码呢?”
“宁楚卿应该很在意他这个儿子吧。”
“这么说来,我和那两个贼人也没什么不同,都是不仁不义之辈。”
简寻越听越觉得不快,这番自我贬低的话真是熟悉得让人牙根痒痒,他恍惚之中还以为自己是在月余之前的醉风楼上,而不是在云芜镇的一个小小客栈。
看着面前人喋喋不休,非常想以下犯上把这人的嘴捂住,以免他继续说这些口不应心的话。
真要是厌烦宁喧,就不会一路上为了缓解宁喧的慌乱恐惧而和他交谈,简寻待在太子身边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见太子这般迁就他人。
宁修云对这个小侄子明显有着偏爱,可惜这人不愿承认。为了确保宁喧的安全,除非宁楚卿亲自来,否则宁修云不会随便把宁喧交给别人。
简寻叹了口气,干脆不接茬,转而说:“饿了。吃饭吧。”
宁修云失笑,发觉简寻真的是有长进,如今自己随口说的戏言已然骗不过他了。
再过些时日,怕不是连他的小心思简寻都能猜透。
宁修云在简寻面前不会遮掩自己,除了身份问题,他在这人面前总是怎么舒坦怎么来,包括许多不太正经的调侃,和人前不怒自威的太子大相径庭。
宁修云拍了拍简寻的肩膀,大发慈悲:“去点餐吧。我随意,宁喧的话,来份清淡点的粥。”
“我记下了。”简寻应了一句,转身下楼点餐。
宁修云则是走到桌边坐下,骑马走了一路,他也有些倦了,心里想着再从这里去往南疆主城,一定要买一辆马车,继续带着宁喧同骑,能要他半条命。
宁修云把一身骑装换掉,挑了一套宽松的长衫穿上,拆了绑高马尾的发带,长发披散下来,宁修云折腾了两下,左右规整不好,干脆松松束上。
他随意用单手支着头,本来打算闭目养神,却不小心陷入了浅眠。
宁修云隐约听见了脚步声,但熟悉的感觉让他没有第一时间清醒过来。
简寻端着饭食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青年一身月牙白的云纹长衫,衣服宽大舒适,黑发如瀑垂落,他单手支着脑袋,袖口滑落一截,露出伶仃一截手腕。
很眼熟,眼熟到让简寻心跳都开始加快了。
他脚下动作慢下来,脚步声几乎消失在屋子里,他从桌子边上绕过,看到太子平静的睡颜,那张脸瞬间就把他的所有幻想和奢望都击碎,越看越觉得违和,就好像太子不该长这样似的。
而且还和床上那小崽子很像,简寻觉得别扭极了。
简寻把餐盘放下,宁修云被鼻尖饭菜的香味惊扰,迷蒙着睁开眼睛。
“回来了?”宁修云声音嘶哑,短暂的浅眠没能驱散身上的疲惫,反而觉得身体更沉重了。
他垂眸一看,餐盘里两碗蔬菜粥,一大海碗糙米饭,两个素菜小炒,一份鱼汤,一盘酱肉,三菜一汤荤素搭配,在量上很有沈
三的风范,势要把宁修云喂胖。
宁修云看着就饱了。好在简寻胃口大,也不用担心浪费。
宁喧估计是被蔬菜粥的香味给馋醒了,从榻上坐起身,睁开眼睛之后目光就被桌上的饭食吸引了。
他折腾被子的细碎声响吸引了宁修云的视线,宁修云向他招了招手,“来,吃饭吧。”
宁喧自理能力一流,把盖着的被子叠好,跳下床,自己穿好鞋子,啪嗒啪嗒走到了餐桌边。
椅子对他来说有些高了,简寻两手伸到宁喧腋下,向上一提,像放摆件一样安置在了椅子上。
宁喧一双猫眼都瞪大了,好像被简寻这个举动惊到了。
简寻一脸郁闷,宁修云乐不可支,把一碗蔬菜粥推到宁喧面前,温的,不烫。
“谢谢叔叔。”宁喧礼貌地道谢。
宁修云撑着下巴懒洋洋地没有动作,却见对面的一大一小都盯着自己没有动筷,只好拿起勺子吃了两口蔬菜粥。
入口软糯,咸味很淡,非常适合宁修云这种口味清淡的人,他不知不觉便用了小半碗,随后放下勺子旁观。
宁喧吃相很好,握着勺子的手非常稳,一口接一口,宁修云很快发现自己的饭量比不上一个四岁小孩,同样分量的一碗粥,宁喧喝完了还眼巴巴地瞅着大海碗里的糙米饭和炒菜。
宁修云面色复杂,给宁喧又分了小半碗饭,炒菜盘子也推得离宁喧近些。
“咳咳。”边上的简寻捂着嘴轻咳了两声,宁修云疑惑地看去,才发现简寻面前整个都空了。
宁修云瞬间有些心虚,欲掩弥彰:“唔。他吃得不多。”
不多?简寻一挑眉,视线落到宁修云还剩大半碗的蔬菜粥上。
一本正经地重复了一边:“嗯,他吃得不多。”
宁修云:“……”感觉被嘲讽了,但没有证据。
宁修云一气之下离开了饭桌,从两人的行李里翻出那本看了一半的大启律,靠在榻边看书。
简寻和宁喧解决了剩下的饭食,除了那碗被宁修云抛弃的蔬菜粥。
两人可能在吃饭过程中混熟了,简寻饭后在屋子里打拳,宁喧跟着有样学样,简寻还能指点两句。
只有待机模式下的宁修云靠在榻边不想动弹。
一直到入夜,宁修云才从书本的世界里抽身,起身活动了一下酸胀的胳膊,才发现简寻把四个椅子拼在了一起,褥子都已经放好了。
“我睡这里。”宁喧说着,用手比了比自己的身高,又比了比椅子拼好后的长度,很巧,椅子的宽度睡他这一个小孩绰绰有余,如果两两对齐,刚好就是张儿童床。
但自己眼前两个大启皇室,简寻觉得让宁喧睡这不合适,更重要的是,他不太想和太子同塌而眠。
简寻和宁喧互不相让,站在椅子边上大眼瞪小眼,好像那椅子拼成的短床是什么好去处似的。
宁修云额角的青筋一跳,伸手一指宁喧:“你睡中间。”
再一指简寻:“你睡外边。”
说完他自顾自脱了鞋子和外衫,躺在了床榻最里面。
条件有限,没办法仔细洗漱,宁修云决定先将就一晚。
宁喧看了看椅子,又看了看简寻,最终还是决定听叔叔的话。
他往床榻边走去,走了两步才发现简寻还站在原地没动。
简寻表情纠结,一边是太子的命令一边是自己的意愿,他内心天人交战。
其实有宁喧在,同榻也不会有什么旖旎的氛围……
简寻正想着,宁喧又走了回来。
“乖孩子要听话。”宁喧扯住简寻的衣袖,试探着走了几步,发现简寻没有抗拒,便带着他来到榻边。
宁修云侧躺在榻上,睨他,“嫌弃我。”
“属下不敢。”简寻硬邦邦地说了一句。
宁修云不信,就这么盯着他瞧。
简寻被那揶揄的目光看得头皮发麻,转身回去拿了椅子上的被子,拿到榻上铺好,僵硬地躺下来。
宁修云和宁喧枕一个枕头,宁喧缩在被子里,悄悄抬眼看他,笑脸红扑扑的。
宁修云乐了,“怎么?害羞了?”
宁喧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没有和爹爹一起睡过,爹爹说我要独立,但是一个人会害怕。”
“现在不怕了。”宁修云抬手指了指边上的简寻,说:“他很厉害,会把坏人都赶跑。”
宁修云看简寻一眼,又补充道:“比你爹爹厉害。”
简寻正竖起耳朵偷听,冷不丁地听到这么一句,耳朵“唰”地就红了。
宁喧的父亲是谁,闻名大启的战神,宁修云现在却说他比宁楚卿更厉害。
这多半是句玩笑话,简寻心里却不争气地觉得欢喜。
他郁闷地一抬眼,正撞进宁修云沉静的眼中。
简寻微愣,发现这人好像是认真的。
然而宁喧不懂那话里的弯弯绕绕,他小声说:“我觉得爹爹厉害。”
宁修云笑道:“在喧喧心里,你爹爹最厉害。在我心里,他最厉害。”
他说这话时,一直注视着简寻,让那原本盘踞在脖颈处的薄红迅速向上窜去。
“唔。”宁喧嘟囔一声,嘴上好像抹了蜜,“叔叔也厉害。”
宁修云一愣,伸手点了下宁喧的额头,“数你嘴甜。”
“睡吧。”宁修云柔声说。
宁喧乖乖闭上眼睛。
他年岁还小,觉多,下午睡了一段,这会儿闭了眼很快便有困意。
室内一片安静,直到宁喧的呼吸绵长起来,宁修云才感到乏累。
他打量一眼宁喧安静的睡颜,懒洋洋地轻声开口:“比你可爱多了。”
简寻哑然,心说自己一个成年男人当然不可能和一个小孩比可爱了。
简寻正要反驳,抬眼看去才发现宁修云已经阖上了眼睛。
他沉默地注视着那人,两人之间隔着一条手臂的距离,隔着一个宁喧,的确没有什么旖旎的氛围,但是却很温馨。
就好像陪着孩子入睡的老夫老妻,有种家的感觉。
简寻出生时丧母,年幼丧父,孤身一人野蛮生长,此刻看着望着床榻顶端,有一种莫名的安心。
如果某个人能对他多一点真诚就更好了。
简寻起身吹灭了烛火,屋子里徒留一声叹息。
*
夜半时分,宁修云在深眠中只觉得怀里一片炙热,温度高得让他不适地皱眉,挣扎着从睡梦中醒来。
宁修云迷茫地睁眼,这才发现宁喧不知道什么时候挤进了他的怀中,被子被踢飞,男孩浑身滚烫,像个火炭似的。
宁修云伸手一摸他的额头,这才发现宁喧发了高热。
他直起身,推了推另一边的简寻,“简寻!他好像生病了。”
简寻猛地睁眼,眼里一片红血丝,被吵醒的戾气又瞬间收敛,下意识地伸手试了下宁喧的体温。
“去医馆吧。”简寻下床穿衣,宁修云则把用被子把宁喧包裹住。
深夜里外面温度低,宁修云怕一吹风,宁喧的病症还会加重。
两人收拾了一下,急急忙忙地下楼,和守夜的店小二问了医馆的位置。
巧合的是,二更天了,镇上的医馆居然还开着,值班的学徒正在前台打盹,连有人进门都没发觉。
简寻大力地拍了拍柜台,巨响让青年猛地惊醒,看到有病人来,强迫自己瞪大了眼睛。
“怎么了怎么了?”
“大夫,这孩子突发高热。”宁修云抱着宁喧,一路跑过来,他略微有些气喘。
青年试了下宁喧的体温,让宁喧张嘴看了看舌苔,见宁喧有些发抖:“应该是风寒。该不会是踢被子了吧?季节交替的时候容易生病,你们怎么养孩子的。”
青年抱怨几句,又问:“以前用过什么药吗?有没有什么忌用的?用湿帕子给他降过体温吗?”
一连串的问题把两人问蒙了,简寻干巴巴地说出一句:“不知道。”
随即收到了青年狐疑的视线,要不是宁修云和宁喧长得有几分相似,他估计会以为这两人是拐卖小孩的。
青年指了个临时床铺让宁喧躺下,
使唤着两人熬药、给宁喧擦身、喂药,一直到天蒙蒙亮,宁喧的体热才退。
宁修云终于松了一口气。
简寻坐在椅子上,又试了下宁喧的体温,这才安心。
他看向宁修云,纠结地问:“你们家的人,是不是都体弱?”
宁修云诧异道:“我很弱吗?”
简寻没说话,此时无声胜有声。单看宁修云那个饭量,就不像是多么身强体健的人。
宁修云差点气笑了:“你还有精力想这个,等会儿恐怕要撞上搜城的南疆军,你不如想想怎么办。”
简寻面色骤然严肃起来。
太子身边现在只有他一个护卫,如果是南疆军倾巢出动,简寻也没有把握能带着太子全身而退。
昨夜事发突然,救人要紧,两人都没考虑过来医馆可能造成的后果,此时只能尽力补救。
“先回客栈吧。”宁修云揉了揉眉心。
简寻却骤然起身,凝重道:“来不及了。”
无需他解释,宁修云也马上听到了逐渐接近的脚步声,人很多,应该是昨天见到的那队南疆军。
他转身向医馆外看去,这个时间医馆刚好开张,大门敞着,昨夜值守的青年医师正在值最后一班岗,有一搭没一搭地打扫门前的落叶。
不远处一队穿戴着铁甲的士兵朝着医馆走来,为首的换了个人,一身骑装的蓝衣青年步子很快,目标明确地向着医馆而来,好像知道自己要找的人就在这里。
青年长相俊朗,但此刻风尘仆仆,下巴上胡茬很明显,眼底一片乌青,应该是许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从五官轮廓上来看,宁喧和这人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位大概便是宁喧的父亲,当朝五皇子、镇远将军宁楚卿。
眼见宁楚卿快要进医馆正门,宁修云一挑眉,低声道:“等会儿不必和他多说,直接动手。”
*
宁楚卿和门口的青年医师交谈几句,面露喜色,再次确认道:“昨夜真的有人带着一个男孩过来?那孩子怎么样?是不是染了风寒?现在在哪?”
医师打了个哈欠,逐个答道:“是,不严重,体热已经退了,现在在屋里。”
那医师看了宁楚卿一眼,了然道:“你是那孩子的生父吧?那孩子体弱,怎么交给亲戚带也不把注意事项说清楚,幸好昨夜来得早,不然恐怕要留下病根。”
宁楚卿松了一口气,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宁楚卿自从儿子被人劫走之后心急如焚,他反应已经够快了,几乎是宁喧一消失便下令封锁南疆,派南疆军四处搜查。但没想到最先传来消息的是派到南疆外准备迎接太子顺便拖延时间的一队人马。
他们在官道上发现了劫匪的尸体,废弃的马车之中还落下了宁喧从不离身的平安锁。
宁喧不见踪影,距离马车遗弃处最近的城镇就是云芜镇,那两个劫匪赶在封锁令之前就离开南疆境内了,差一点宁喧就要被带走了,但有人横插一脚,将宁喧救了下来。
紧接着宁楚卿就收到了云芜镇的消息,说是有宁喧的踪迹了。
他星夜兼程从南疆主城一路赶来,把政务都推给了副将,就为了第一时间见到宁喧,现在见医师一眼就认为自己是那孩子的父亲,说明医馆内的就是宁喧无疑了。
但是转念他再琢磨医师那句话,又有了些许茫然。
亲戚?难不成救走宁喧的是她妻子母家孟家的人?
可若是孟家的人,一定能认得出宁喧,知道宁喧体弱,为什么不直接把宁喧送回将军府呢?
宁楚卿将心里的疑惑压下,抬步进了医馆内,一眼便看到了躺在榻上熟睡的宁喧,面色红润,呼吸平稳,明显已经大好了。
一个白衣青年坐在塌边,伸手试了试宁喧的体温,青年背对着他,看不到正脸,但背影十分陌生,宁楚卿确信自己没见过他,不明白那医师为什么会认为这是他的亲戚。
另一个玄衣青年气质沉郁,站在榻边,看他的眼神不是很友善,宁楚卿骤然有一种自己被猛兽盯上的错觉。
宁楚卿快步上前,“两位好心人,谢谢你们救了喧儿,我是……”这孩子的父亲。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玄衣青年上前拦住了他。
来者不善,宁楚卿眸光一冷,两人立刻动起手来,短短几息便过了十几招。
宁楚卿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人,堂堂镇远将军,武艺自然不必说,此时出手狠辣,招招都是冲着要害去的,带着一股凌厉的杀气。
不过考虑到这两位都是宁喧的救命恩人,宁楚卿有意留手,结果一个不察,差点被一拳打在脸上,宁楚卿呼吸一滞,不敢再轻敌。
两人就快打出了火气,白衣青年突然道:“简寻,停手。”
两人几乎同时停手,那白衣青年转过身,宁楚卿抬目望去,看清楚了白衣青年的真容。
四目相对,宁修云看到这位便宜兄长眼里掩饰不住的震惊,好像见了鬼了。
宁楚卿不知道自己有个长相与他十分相似的弟弟,或者说他确信自己没有一个这样的血亲,所以在医师提到“亲戚”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孟家的人;所以在见到宁修云这张假脸时,才如此不可置信。
——宁楚卿知道自己不是嘉兴帝的亲生儿子。
宁修云了然,他道:“十几年没见,五哥好像不记得我了。”
第70章
原身和宁楚卿的确有十几年没见过面了。
原书中,宁楚卿外祖家是一代将门,他在八岁时就随外祖来到南疆,此后从未再回过国都。
如果细数嘉兴帝为君多年有什么可圈可点之处,就是很会用人,尤其对于镇守边关的几名大将,都秉持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原则,对边疆军队和守边将军给与了最大程度的信任,大启边关将士感念皇恩,是对嘉兴帝最忠心的一批人。
宁楚卿不但是镇守南疆的大将军,明面上还是嘉兴帝的儿子,在守边将军之中受到的礼遇都是独一份的,否则“战神”之名怎么会如此轻易地传遍整个大启。
嘉兴帝大概是希望宁楚卿和其他将军一样为他尽忠,最好忠君之心和对父亲的孺慕之情叠加在一起,成为嘉兴帝手中一把好用的刀。
表面上赞不绝口,内里却不会轻易放松警惕,为此嘉兴帝只能锁住宁楚卿的生母文贵妃作为一道保险,只有文贵妃一直留在国都为质,才有宁楚卿美名远扬的如今。
宁楚卿没有封王,自然也不会有封地,按照大启律法,即便嘉兴帝驾崩,宁楚卿也不能带文贵妃一起到南疆,生死不见,无外如是。
看样子嘉兴帝不仅想让宁楚卿一直当他手下的刀,还要把这把刀留给原身使用。
嘉兴帝自以为胜券在握,却不想宁楚卿十分清楚自己的处境,清楚自己的身世,因而恐怕也不会对嘉兴帝和原身这个便宜弟弟有什么好脸色。
宁修云是如此猜测的。
但事实确实,宁楚卿十分沉稳,完全不是急躁的人,单单这一个对视中,宁修云就没能从他身上发现一点厌恶和忌惮。
宁楚卿有片刻怔愣,宁修云的一声“五哥”,加重了宁楚卿心头的荒谬之感。
面前这人竟然是当朝太子宁远,可宁远怎么会长得和他如此相像,这怎么可能?
宁楚卿心中震惊,但他很快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他躬身行礼,道:“殿下万安,没想到会在这里提前相见。”
“不必多礼。”宁修云指了指简寻,说:“简寻是为了保护我才动手的,希望五哥不要怪罪。”
宁楚卿道:“不会。是我要多谢殿下,救了喧儿。”
宁修云意味深长:“这也是巧了,喧儿合我眼缘,都是顺手的事。”
可不是合眼缘,毕竟长得都有几分相似。
宁楚卿闻言,表情一瞬间变得很古怪,好像有什么怎么都无法理解的事情发生在了眼前,只好转移话题:“喧儿一向体弱,我想现在就带他回家,殿下可要一同前往?”
宁修云估摸着宁楚卿会给宁喧备马车,他原本也打算租一辆马车前往南疆主城,现在倒是免了一趟麻烦。
“多谢。”宁修云笑道。
他从榻边站起身,却不想睡梦中的宁喧还抓着他的衣袖,被这一扯,迷蒙地睁眼。
“唔。叔叔。”宁喧下意识用另一只手揉了揉眼睛,眼前从模糊转向清明,便发觉好像多了一个人影。
简寻见状向边上撤开几步,给宁楚卿让出了地方,谁料宁楚卿却没有上前,站在几步之外,说:“喧儿。穿好衣服鞋子,跟我回家。”
宁修云看得真切,当宁喧的视线即将落在宁楚卿身上时,这人登时有种如临大敌的感觉,方才表现出的关心和担忧都被遮掩过去
宁楚卿本就表情冷淡,不是情绪外放的人,面对宁喧的时候还有种手足无措的焦躁,表情僵硬,说话也冷冰冰的。
宁喧微微瞪大了眼睛,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一觉睡醒爹爹就在眼前了。
“是!”他身子下意识一抖,立刻整理自己的衣服,下榻后急匆匆地穿好鞋子。
宁楚卿没错过宁喧下意识躲闪的视线,眼中闪过一丝懊恼,嘴唇嗫嚅,却不知道如何宽慰。
宁修云一挑眉,确认了,这对父子之间关系紧张,而之所以会这样,多半是因为宁楚卿这个当爹的根本不会和小孩子相处。
说话做事和对待自己的下属也没什么区别。
宁喧恐惧时会扑到错认成宁楚卿的宁修云怀里,依赖之情十分明显,宁楚卿在没有和宁喧面对面的时候,关爱之心溢于言表。
宁修云觉得这对父子实在有趣极了。
宁喧穿好了鞋子,下意识往宁修云身后躲了躲。
宁楚卿见状哑然片刻,郁闷道:“走吧。”
宁修云暗自摇头,一俯身,把宁喧抱了起来,走向宁楚卿,“五哥。”
宁楚卿脚步一顿,疑惑回头,“怎么……”
他话还没说完,宁修云便把宁喧当大型软枕往宁楚卿怀里一塞,宁楚卿迎面和自己儿子对上了视线,下意识便把宁喧抱紧了。
宁修云说:“喧儿昨夜梦里哭着要找爹爹呢,他受惊了,五哥抱抱他吧。”
宁楚卿闻言抱着孩子的手臂又收紧了些。
边上的简寻收拾好两人的东西,此时疑惑地看向宁修云。
宁喧昨夜哭了?好似没有吧,这孩子发高热都一声不吭的。
但宁楚卿明显没有意识到这是个骗局,谁能想到堂堂太子殿下会在这种小事上诓骗他呢,宁楚卿当真了。
宁喧就更不知道自己睡梦中做过什么事了,听宁修云这么说,瞬间羞红了脸。
宁楚卿把宁喧往自己怀里按了按,深感后怕,他轻叹一口气,“喧儿,抱歉,爹爹来晚了。”
“没……没关系。”宁喧抱着宁楚卿的脖子,含含糊糊地说。
父子俩走在前面,宁修云走到简寻身侧,两人在后面跟着。
简寻觉得有些意外,都说皇室中没有兄弟,都是虚与委蛇的关系,但宁修云和宁楚卿之间,比简寻想象中的要平和许多,宁修云还那么关心宁喧。
“殿下果然很喜欢宁喧。”简寻问道。
宁修云一挑眉,“嗯?谁说的?你看不出来我这是离间……”
宁修云信口开河,说到一半,对上简寻沉静的目光,他无奈地一勾唇:“好好的亲父子,何必弄得和仇人一样。”
简寻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觉得对方似乎没有说这种话的资格。
太子和今上也是亲父子,如今还不是闹得势同水火。
简寻皱眉道:“殿下真的要现在就去南疆主城吗?”
两人一开始离开南巡车队其实是因为宁修云想避开车队里的耳目,在不被宁楚卿发现的情况下看看他治下的南疆城。
现在这个目的算是完全打水漂了。简寻又担心,只他们两个孤军深入会有危险,南疆是宁楚卿的地盘,对方想做些什么轻而易举。
即便有救下宁喧的恩情在,形势也不容乐观。
“你不必担心这个,他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宁修云看向前方,宁楚卿将宁喧放到了马车上,回身向他点头致意。
宁楚卿知道自己并非嘉兴帝血脉,自然也就明白,文贵妃在国都为质的始末,宁楚卿要是对太子动手,让宁修云死在南疆,消息传回国都,宁楚卿就可以等着给文贵妃发丧了。
宁楚卿能和远在国都的嘉兴帝相安无事这么多年,就说明他还是看重文贵妃的。
有文贵妃在,宁楚卿不会对宁修云做什么的。
“走了。”宁修云拽住简寻的衣袖,扯着他一起上了马车。
简寻清晰地察觉到了宁楚卿落在自己身上的打量,似乎不理解宁修云与简寻关系为何如此亲厚。
传闻中太子宁远只有一个心腹,是裴相家的三公子,简寻姓简,明显不是同一个人。
宁楚卿没有多问,招呼了一下驾马车的士兵,便向着南疆主城进发。
宁修云和简寻坐在马车一侧,宁喧自己坐另一侧,坐得还十分端正,使劲眨眼睛,试图驱散困意。
宁修云看乐了,对宁喧张开手臂,示意他过来。
宁喧悄悄瞥了一眼车窗外,宁楚卿应该在车队前头,没工夫看着他,他从座位上跳下去跑到宁修云身边。
宁修云把宁喧抱在怀里,宁喧忍着困意凑到宁修云耳边说悄悄话:“叔叔叫爹爹五哥,那就是喧儿的亲叔叔?”
宁修云应道:“喧儿聪明。”
宁喧“嘿嘿”一笑,有嘟囔道:“爹爹说,喧儿的祖母在国都,叔叔见过喧儿的祖母吗?”
宁修云拍了拍他的背,“见过。喧儿的祖母也很想念喧儿。”
“那祖母怎么不来看喧儿?爹爹有时会看着祖母的画像神伤,喧儿也难过。”宁喧断断续续地说着,几乎已经陷入睡梦中了。
宁修云轻声道:“会有那一天的。”
宁喧呼吸绵长起来,不知道听没听到这句承诺。
听宁喧提起祖母,宁修云也想起了一些和这位文贵妃有关的事。
文贵妃不是走正常选秀流程入宫的嫔妃,很有可能她入宫前就已经怀有身孕,那五皇子是谁的遗腹子?谁会和嘉兴帝长相如此相似?
——先太子宁鸿朝。嘉兴帝只有这么一个同胞兄弟。
文贵妃居然能在当年那种情况下保住宁鸿朝的孩子,实在厉害。
嘉兴帝见过成年后五官长开的宁楚卿吗?肯定没有。宁楚卿八岁离京,后来再未回到国都。
其实宁楚卿身为一方守将,应该是有机会回京述职的,但宁楚卿思念生母,却从没回去看文贵妃一眼,或许是文贵妃告诉过他,让嘉兴帝见到他的长相,很可能宁楚卿连带着整个外祖家都性命不保。
思索间,宁修云确定了一件事。宁楚卿和他的生母文贵妃,都不是好相与的。
不过这孩子倒是很可爱。
宁修云戳了戳宁喧的脸颊,见他睡得香甜,自己也有了些困意。
他侧眸看了一眼身边抱着佩刀的男人,眼中闪过狡黠。
宁修云闭了眼,任由自己被困倦侵袭。
马车颠簸,他自然而然地侧身靠在了简寻身上。
简寻呼吸一滞,肩颈的肌肉瞬间绷紧了,整个人僵得不
像话。
宁修云:“……”
唉。好硬。
*
早些时间的国都,大启皇宫崇和殿。
一群太医跪在床榻边,各个眼底乌青一片,神色凝重隐含惊惧,太医挨个给嘉兴帝诊脉,随后又凑在一起商量对策。
床上的嘉兴帝好似陷入梦魇,已经昏迷了十日未醒。
如今的太医院之首心如死灰,十日,能做的太医院都做了,嘉兴帝就是醒不过来,他此刻也只能再次给嘉兴帝施针,死马当活马医,殿里众人的呼吸声都轻到了极致。
最后一枚银针取下,嘉兴帝眼皮颤动,猛然睁开了眼睛。
一众太医送了一口气,谢天谢地,这下不用死了。
嘉兴帝盯着床榻顶看了一会儿,呼吸忽然急促起来,抬手猛地拍在榻边,把边上收拾银针的太医吓了一跳。
嘉兴帝怒喝道:“去把文贵妃给朕叫来!朕有话要问她!”
边上的太医看得心惊胆战,生怕嘉兴帝一个怒火攻心再昏厥过去。
十日之前,嘉兴帝收到了来自太子的奏折,看完之后竟被气到吐血,晕倒后便犯了梦魇之症,迟迟不醒。
原本众人还不知道太子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直到裴相将一封太子代父罪己的诏书昭告天下,众人这才知道太子如何忤逆圣上。
人人都以为这次嘉兴帝很可能会一怒之下废太子,没想到罪己诏好好地发了下去,嘉兴帝刚刚清醒,第一件事居然不是惩办太子,而是召见文贵妃?
太医冒死劝道:“陛下,您刚醒,切勿动气啊!”
“还不快去!”嘉兴帝声音嘶哑地吼道。
卧床十日,他看起来简直像是老了十岁,原本就已经遮掩不住老态,如今竟然隐约透出迟暮的垂死之相。
一众太医胆战心惊,忙不迭地开了药方便告退了。
离开时刚好和赶来的文贵妃撞上。
“贵妃娘娘万安。”
文贵妃年逾四十,因为保养得当看着很显年轻,她长相艳丽,一双狐狸眼上挑,看着有几分风流妩媚,但她为人不错,性情也和缓,在后宫风评是一等一的好,此时微笑地点头致意,走进了殿内。
文贵妃面容平静,进殿后行过礼,并未走到塌边,便直接跪了下来。
嘉兴帝抄起榻边矮桌上的茶杯朝着文贵妃扔了过去。
他大病初愈,手劲不够,茶杯只扔了一小段距离便在地上摔了个粉碎,滚烫的茶水溅了几滴到文贵妃手边,莹白的手背瞬间泛红。
文贵妃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跪得十分稳当。
这当然不是他第一次被嘉兴帝叫来发泄怒火,一般情况下这些事都和她没有关系,但嘉兴帝始终觉得宁楚卿是个不安定因素,隔三差五就要来这一遭试探她。
试探她有没有与南疆的宁楚卿联系,试探她有没有告诉宁楚卿真相,试探她与宁楚卿到底有没有谋反之心。
“徐文鸢!太子如今在江城,距离南疆如此之近,此番的事,和那贱种有没有干系!?”嘉兴帝双目赤红,紧盯着文贵妃,试图在她脸上发现些蛛丝马迹。
文贵妃藏在衣袖下的那只手猛然攥紧,面上却不显,沉稳道:“陛下,楚卿将太子看做亲弟弟,早就上了奏书会唯太子马首是瞻,您说的话他都记得,您忘了,他思念陛下,但陛下只说担忧南疆形势,楚卿便十几年死守南疆没有再回来。”
嘉兴帝一拧眉,急促的呼吸在文贵妃平静的目光中有所缓和。
原本在看完太子的奏书之后他怀疑是宁楚卿暗中搞鬼,但此刻听了文贵妃的话他又动摇了,他想起当日在殿中,裴相话里话外都在把裴延和裴家从这件事中摘出去。
但谁不知道,太子敬重裴延,也很听裴延的话。
即便此事不是裴延设计,裴延也有个失职之罪,裴相为了裴家不受牵连,竟然都敢诓骗于他,真当他老了吗!?
嘉兴帝靠在榻上,神色晦暗不明,“文鸢,今日便在这里侍疾。”
文贵妃低眉顺眼:“是。”
文贵妃在崇和殿侍疾三日,第三日傍晚才出殿回宫。
站在坤宁宫中,她望向天边的云霞。
她知道,这次的危机过去了。
二十二年前,也是这样的傍晚,晚霞如血色烧灼,她收到了宁鸿朝的死讯。
她是先帝指给宁鸿朝的未婚妻,只等宁鸿朝从大启南部归京便可大婚。
宁鸿朝光风霁月,文武双全,君子如玉,整个大启再没有比他更优秀的男子。
徐文鸢骤然得知爱人身死,悬梁自尽未果,却被诊出了喜脉。
她心知嘉兴帝不会让宁鸿朝的孩子活下去,但他必须保住宁鸿朝最后的血脉。
她跪在刚刚登基的嘉兴帝,以最恶毒的口吻叱骂宁鸿朝,说他是如何表里不一,明知道自己心有所属还向先帝请求赐婚,她说她怀了别人的孩子,与宁鸿朝没有任何情谊,求嘉兴帝放过徐家。
徐文鸢能想到最恶毒的话都用在了她此生最爱之人身上。
嘉兴帝平庸,嫉恨自己的胞弟,他为别人贬损宁鸿朝却夸赞他而沾沾自喜,徐文鸢说动了他,她保住了徐家满门,保住了宁鸿朝的孩子。
文贵妃长叹一口气,对身边的贴身婢女说:“把楚卿去岁送来的生辰贺礼拿来。”
婢女应了声“是”,回屋取了一个木匣子出来。
文贵妃打开木匣,里面赫然是一把华贵锋锐的匕首。
嘉兴帝情况不好,如有闪失,她不会让自己成为宁楚卿的软肋。
*
国都形势险峻,南疆主城,宁楚卿和宁修云的关系还算缓和。
有宁楚卿带着一队南疆军在前面开路,马车畅通无阻,两个时辰便到了南疆主城的将军府。
南疆军回了军营,宁楚卿亲自驾马车入府。
马车停下后,他掀开帘子,和唯一清醒着的简寻对上视线。
宁喧被宁修云抱在怀里,而宁修云侧着身子靠在简寻身上,氛围莫名有些旖旎。
宁楚卿怔愣一瞬,直到下意识把宁喧从车上抱下来,刚才那一幕还时不时从眼前晃过。
一回身,见简寻站在马车边向宁修云伸手,双手交握,宁修云借力下了马车。
宁楚卿:“……”不对劲,这很不对劲,寻常主子和下属之间是这种相处模式吗?
宁远是太子,天横贵胄,竟然去握一个下属的手,那下属也是,扶主子下马车都不知道伸手背吗,真是无礼。
宁楚卿拧眉,招来将军府的管事让他抱宁喧回去,又让人给简寻领路放行李。
简寻一步三回头,直到宁修云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才跟着下人走了。
院中顿时只剩下宁家两兄弟。
宁修云问:“五哥有话要说?”
宁楚卿欲言又止,道:“殿下身份贵重,和身边人也应该保持距离,刚刚的情形若是被官员撞见,会认为殿下轻浮。”
宁修云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只当没听见。
“五哥。简寻与我的关系,便如同嫂嫂与你的关系。”宁修云轻笑着看向他,全然没有半分遮掩之意,“五哥明白我的意思吗?”
第71章
宁楚卿被宁修云一句话惊得浑浑噩噩,走的时候脚步都发虚,好似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宁修云觉得有些好笑,宁楚卿的反应好像是……恐同?
大启男风盛行,哪个城池都有馆,在富贵人家纳男妾也是常有的事,宁修云来到这里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反应这么大的人。
他跟着将军府的家仆到了东偏院,这边应当是一直作为客房使用,环境很是干净雅致,宁修云进门的时候,简寻已经将行李放好,刚从屋子里走出来。
两人从车队离开之前,宁修云就知道此行不会持续太久,所以带着的行李也不多,除了银钱便是轻便的衣物,简寻只稍稍整理了一下,也没费多大功夫。
见到宁修云进来,简寻几步走上前,打量了一下对方的神情,看出了些许疲惫,关切道:“殿下,要不要先去休息?”
宁修云的确觉得身体沉重,脖颈还有些僵硬发酸,应当是路上在简寻身上靠着,维持同一个姿势太久所致。
他打了个哈欠,说:“不必了。来的路上睡了太久,这会儿只想醒醒神。”
一听他提起这个,简寻立刻不劝了,回想起马车里的经历他耳侧退下的热意都有了死灰复燃的趋势。
宁修云揶揄地看他一眼,跟领路的家仆说道:“有围棋吗?”
家仆立刻应道:“有。二位稍等,我这就去取。”
宁修云招呼简寻到院中的石桌边上坐下,说:“你败了多少次了?不知道这次有没有赢我的机会。”
简寻惭愧道:“殿下棋艺精湛,非常人所能敌。”
这种拍马屁的话宁修云听过太多了,但从简寻嘴里说出来,就莫名让宁修云觉得舒心。
然而意外的是,两人不但等来了围棋,还等来了将军夫人孟氏。
孟氏带着几个下人抬了一方白玉棋盘过来。
孟氏穿着一身十分郑重的棕色锦衣,她很年轻,未施粉黛,长相只能算是清秀,但眉宇间的沉稳甚至胜过宁楚卿这个大将军。
她向坐在石桌边的宁修云见礼,语带歉意地说:“太子殿下万安,今日是将军考虑不周,将军粗枝大叶,常年待在军营不曾在礼仪上上心,殿下身份尊贵,怎能让殿下屈居一个小小偏院。我着人收拾了另一处宅邸,还请殿下移步。这里是代将军道歉的歉礼,还望殿下收下。”
孟氏一招手,下人便将那方白玉棋盘拿了上来,单看那棋盘莹润的外表就知道价值不菲。
另有一人打开一个小盒子,里面装了一份地契,孟氏解释说:“这是那座宅邸的地契,也一同交予殿下。”
宁修云倒是没想到还有这种展开,这位将军夫人对待他的态度十分谨慎,礼数周全得甚至有些过了头。
孟氏应该是从宁楚卿那里听说了他的事之后立刻赶了过来,宁楚卿的确如孟氏所说不懂这些礼制,太子南巡但凡到一城,都要由郡守安排一出临时府邸,住一个将军府的偏院确实不合规矩,把将军府整个让给太子居住还差不多。
边上的简寻也是一愣。
不仅是宁楚卿没反应过来这一点,因为太子许久不在他面前表现出上位者的气势,他都隐约要忘记,这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未来储君,合该是被人恭敬对待,受万人敬仰的。
宁修云撑着下巴,对那棋盘还算感兴趣,至于地契,太过贵重,“嫂嫂有心了,棋盘孤就收下了,不过那地契就算了,孤不会在南疆耽搁太久。”
孟氏皱了皱眉,又行一礼,“殿下,臣妇将这两样东西相赠,一是谢殿下救命之恩,二是有求于殿下,殿下可否听臣妇一言?”
宁修云点头:“嫂嫂请说。”
孟氏道:“殿下应该知道了,喧儿一直有体弱之症,能请到的名医都已经给喧儿看过,都说很难治愈。听闻殿下离开国都时,有宫中最好的太医随行,不知道可否为喧儿诊治一番?”
宁修云应了:“小事一桩,孤很喜欢喧儿,自然希望喧儿健健康康的。”
简寻瞥了他一眼,有些疑惑对方怎么这个时候在孟氏面前说了实话。
他再转头看孟氏,心中的疑惑加重了几分。
宁喧得了太子的喜爱,本该是件好事,孟氏的脸色怎么好像难看了几分?
孟氏垂在衣袖中的手攥紧了,她道:“喧儿愚笨,能得殿下赏识是喧儿的福气。”
宁修云沉吟一声,问:“孤倒是觉得喧儿十分伶俐,应该已经开蒙了吧?不知道嫂嫂希望喧儿从文还是像五哥一样习武?”
孟氏猛然抬头,原本规规矩矩垂落的视线也落到了太子脸上,她心知此举有些冒犯,但还是说:“喧儿还小,他想做什么,臣妇希望喧儿自己做选择。”
宁修云没什么反应,只笑道:“当然,这是应该的。”
孟氏闻言,攥紧的手终于松了松,她吁出一口气,问:“多谢殿下,还请殿下移步外宅。”
“好。”宁修云点头,让简寻把他们那少到可怜的行李带上。
孟氏将两人送到了将军府门口,她给太子准备的宅邸离这里不远,宁修云拒绝了马车,和简寻一起慢悠悠地步行前去。
孟氏站在原地,看着一黑一白的两道背影,宛若一对璧人。
那黑衣男子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太子用手中折扇亲昵地敲了他的额头,两人之间的相处,甚至比她与宁楚卿之间都更融洽些。
她和宁楚卿不一样,宁楚卿几乎没有察言观色的能力,只在行军打仗的事有着近乎恐怖的洞察力。
在听宁楚卿转述了那句让他震惊半天的话时,孟氏便觉得有几分古怪。
后又听说太子那般看重喧儿,甚至屈尊抱着那孩子,不眠不休地守着生病的宁喧时,孟氏心中警铃大作。
若是太子所言非虚,太子岂非……此生无后?一个未来储君,怎可没有后嗣?
*
宁修云带着简寻去了孟氏准备的宅邸,从格局到装潢都和镇远将军府十分相似,两人理所当然地入住了主院。
简寻想避嫌都不行,太子如今身边只有他一个亲卫,他只能寸步不离地跟着。
等他把行李放好,宁修云已经让人将棋盘放在了石桌上,大启南部的宅邸在格局上都有相似之处,除了小桥流水、抄手游廊,也特别喜欢在院子的老树下放一石桌,夏季乘凉。
宁修云坐在一侧,用手把玩着一颗云子。
简寻知道对面的位置是留给自己的,他坐到石凳上,却听宁修云若有所思地问:“简寻,你想进南疆军吗?”
简寻一愣,在恭维和诚实作答之间选择了后者:“想。”
他似乎还没有在宁修云面前说过谎。
“哦——”宁修云拖着长音应了一声,调笑道:“你嫌弃我。”
他故作神伤:“也是,我这种不会武的普通人,遇袭的时候帮不上忙,只能给你拖后腿罢了。”
简寻紧张地抿唇,正色道:“并非如此,殿下身份贵重,保护殿下是我的荣幸。”
宁修云勾唇轻笑,不知道有没有相信,他随手在石桌上轻抚了一下,触手生凉,这石桌的料子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宁修云讶异地一挑眉,“看样子将军府比我想象的还要富裕。”
初入府时他见府中的装潢普通,至少没有江城世家的宅邸气派,还以为宁楚卿把他那些俸禄都用在了战场上,没想到只是低调奢华,把财不外露做到了极致。
简寻也摸了摸石桌桌面,了然道:“这是蜀地特有的一种矿石,深山开采,的确来之不易,一块少说要一两金。不过对将军府来说只能算是寻常物件。”
宁修云不解地看他,表情疑惑,眼神明晃晃就是在问:这是为何?
见宁修云好像并不了解南疆,简寻开口解释道:“殿下大概不知道,镇远将军的妻子孟帆,出自孟家,孟家世代行商,富可敌国,而孟帆正是孟家大房的嫡长女,孟家大房只有孟帆一个子嗣,大房的八成家业都交给了孟帆。所以,将军府算是南疆家底最厚的了。”
这其中还牵涉了一件有趣的往事,和宁楚卿的过往有关。
简寻见宁修云很感兴趣,便把他当年到南疆来时听说的那些传闻说与他听。
宁修云根据简寻的叙述,大致还原了宁楚卿前些年的经历。
原来,宁楚卿自幼在南疆战场上拼杀,十四岁时成了军中小将,十七岁得了镇远将军的名号,彻底掌握南疆兵权,他的外祖徐将军就此隐退,将南疆交给了这个少年。
然而一国边境哪里是那么好守的,南疆之外是蛮族各部,以及各自独立的土司部落,这些
人虽然势力都不算强,但都有一颗冲破南疆关卡入主中原的心。
南疆战场也是一年到头都不消停,打了这个来那个,大启只有一个南疆军,敌人却有十几个,被迫进行车轮战,想守住南疆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
宁楚卿确实是个将才,在行军打仗上的才能甚至比他外祖徐将军更胜一筹。
然而刚刚受封的宁楚卿就遇到了一个大难题,那年江水泛滥汛期提前,没能防住洪灾,整个南疆在河流下游的田地尽数被淹,不少地方还闹出了饥荒。
宁楚卿本就为此头痛不已,没想到当时的几个土司部落互相合作,在这个紧要关头向南疆军发起了攻势。
行军打仗粮草最为重要,南疆虽然也有存粮,但南疆这边四季潮湿,粮食存放不久,几乎几个月就要换新一次,所以存粮不会太多,免得浪费。
南疆平原不少,若没有洪灾,每年的粮食产量供给当地百姓和南疆军绰绰有余,甚至还能向外输出不少,可偏偏那时田地被淹,没有收成,宁楚卿几乎是腹背受敌。
他往国都上了奏折,嘉兴帝从来不会在这方面含糊,立刻拨了银钱和粮草下来,可惜的是,上有政令,下边也有一堆蛀虫,国都运来的银钱粮草被层层盘剥,本就剩的不多,等送到江城时,直接被江城世家合谋扣下大半,成功送到南疆的寥寥无几。
宁楚卿哪能忍得下这口气,当即带着人去到江城和江家讨要粮饷,江家像饿狼一样咬了食物就不肯松口,宁楚卿直接让手下的人明抢,江城血流成河,这部分物资给垂死的南疆续上了一口气。
然而没想到的是,江家反咬一口,将宁楚卿的举动打成搜刮民脂民膏,弹劾镇远将军失职之罪。
嘉兴帝虽然并未真的治宁楚卿的罪,却派了内侍到南疆来,明里暗里告诉宁楚卿不要和江家起冲突,逼迫宁楚卿上门道歉。
宁楚卿忍了,但道歉一事免谈,结果江家不依不饶,要将家中一个庶出儿子嫁与宁楚卿为妻,只要宁楚卿应了,并且从此不再纳妾,江家会与江城各个世家一起,给南疆捐粮,让南疆能够度过难关。
此事简直荒谬至极,宁楚卿直接当做不知道,再次向国都去奏折要粮。
结果粮没要到,只等来嘉兴帝一句“要以大局为重”。
狗屁的以大局为重。
嘉兴帝逼着宁楚卿娶男妻,并且要求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摆明了就是不想让宁楚卿留下后代,他一直觉得宁楚卿是个隐患,等宁楚卿死后,南疆军权会交给嘉兴帝更信任的武将。
宁楚卿不愿被嘉兴帝牵着鼻子走,但南疆局势刻不容缓,他不能为一己之身弃南疆百姓于不顾。
宁楚卿被江家庶子找上门来,在南疆主城的大街上,对方直言若是宁楚卿不娶他,南疆百姓便会因此妄死。
只差一点点,宁楚卿就要妥协了,但当日两队人马对峙,挡在了路中间,当时的孟家大小姐孟帆刚好在南疆巡视孟家产业,她在马车里听到了江家庶子的狂妄之言,当即下车嘲笑了那人一番。
并和宁楚卿自报家门,说娶一个酒囊饭袋,不如娶她,若宁楚卿愿意,孟家将鼎力相助,为宁楚卿守住南疆。
宁楚卿进退两难,他知道孟家大房只有孟帆一个女儿,孟家必然是要招赘的,他不愿耽误孟帆,也是真的不想娶一个草包。
“将军当时主动提出入赘,但孟帆拒绝了,让将军打了胜仗再正经下聘来娶她。后来,有孟家襄助,将军得胜归来,孟家十里红妆送嫡长女出嫁,连带着大房八成的家业都到了镇远将军府,此后南疆军再未缺衣少粮过,南疆也彻底安稳下来。”
宁修云了然。
原来如此,原书里宁楚卿一登场就已经是南疆说一不二的掌权者,并未多提及他的过往,对他的妻子孟氏也没有着墨太多,因而宁修云并不知道这些。
但实际上却是,宁楚卿能有源源不断的军饷让南疆成为一块铁板,少不了妻子的帮助。
怪不得宁楚卿好像对断袖之癖有些忌讳,原来是有这么一桩旧事在。
宁修云摸了摸下巴,抬眼看向简寻,“知道得那么清楚,莫非你亲眼所见?”
简寻点了点头,说:“那年我随师傅在南疆历练,还偷偷上过前线。”
“胆子不小。”宁修云笑骂道。
比起宁楚卿的往事,宁修云明显对简寻的曾经更感兴趣,“听起来很有意思,说说吧,我想听。”
简寻其实觉得乏善可陈,但宁修云想听,他便从到南疆的时间点开始说起。
他的南疆之行很单调,跟师傅学武,跟师傅偷偷上前线杀敌,那是他第一次杀人,佩刀上第一次沾满血迹时他没忍住吐了出来,还被师傅嘲笑是胆小鬼。
简寻渐渐杀出了血性,在南疆战场养成了狠辣致命的出招和绝不手软的铁石心肠。
……
两人一边下棋一边聊天,基本上是简寻在说,宁修云在听,简寻这辈子第一次向他人说起当年在南疆的经历,几次想停,但一看宁修云专注聆听的神情,简寻又鬼使神差地继续了。
好在简寻说无可说之前,宁楚卿来了。
这人换了一身干净的蓝色劲装,手里提着一个巨大的食盒,健步如飞地进入正院。
见两人在院中相谈甚欢,他脚步一顿,觉得自己似乎来得不是时候。
简寻却在心中松了口气,朝他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宁楚卿挠了挠头,俯身行礼,随后道:“今日并非有意冒犯殿下,好在有夫人提醒,还请殿下莫要见怪。”
宁修云撑着下巴,摆了摆手,“五哥不必在意这些小事。”
“多谢殿下。”宁楚卿松了口气,把食盒放下,说明了来意。
宁楚卿是来送晚膳的,这边的宅子虽然一直有清扫,但已经许久不住人了,厨房久未开火。
原本送饭应该是府中下人做的事,但他夫人让他借此机会向太子道歉。
宁楚卿觉得有理,便亲自来了。
这个时间点用晚膳还是稍早了些,宁修云让简寻从屋里拿了一把椅子出来,宁楚卿在石桌边坐下。
宁楚卿看看自己的木头椅子,再看看宁修云和简寻的石凳,再次觉得自己来得不合时宜。
宁修云抬手落下一子,道:“五哥其实不必对我有戒心,我只是前来巡视,车队里拘束多,便带着人先走一步,五哥应该不介意吧?”
宁楚卿睁着眼睛说瞎话:“怎会?你我是兄弟,我自然不会在意此事。”
宁修云轻笑一声,明显没有相信,两人关系不算僵硬,但也着实没到可以交心的地步。
宁楚卿沉默片刻,主动问道:“国师有批命,让殿下不可以真面目示人,殿下为何……”
他没把话说完,但宁修云明白他的意思。
宁修云轻叹一声,“今上信命,我不信,事在人为,说不定连这些玄妙之道也能算在其中呢。”
宁楚卿嘴唇缓慢抿成一条直线,听出了宁修云话里有话。太子是不是也知道嘉兴帝为了平息当年“断子绝孙”的谣言做了什么荒唐事?
他自小便知道自己的身世有异,但母妃并未和他说过自己的生父是谁,如今见太子和自己长相相似,他长久以来的认知快要崩塌了。
他不是嘉兴帝亲子,却长得和嘉兴帝唯一的血脉有几分相似?这天下还有这样的巧合?
宁楚卿顿时有些坐立不安,问:“殿下是否已经参透此道?”
宁修云点了点头,说:“五哥大概修书一封,便可知道真相,但或许你已经等不了那么久了吧。”
从初次见面开始,宁修云就在这位大将军身上感受到了一种焦躁,是遭遇意外后事情超出自己想象的忧虑。
宁楚卿双手环胸,皱眉道:“殿下可以直言。”
安静思考棋路的简寻终于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左右看看,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完全不明白这兄弟俩在打什么哑谜。
宁修云沉吟一声,指了指对面的简寻,道:“我想让简寻入南疆军历练一番。”
简寻一惊,手里的棋子差点掉了,没想到他会在此时提出这个要求,这与其说是请求,不如说是挑衅吧?
果然,宁楚卿身上的气势陡然一变,目光冷厉,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理由呢?”
在宁修云说出这句话之前,宁楚卿都表现得很友善,但甫一提及南疆军,宁楚卿立刻变了态度。
太子想将自己的亲卫送入南疆军,是真的想历练一番,还是……看上了南疆兵权?
第72章
宁修云好像没看到宁楚卿忌惮的神情,他暗示道:“五哥还记得之前我说的话吗?简寻若是跟在我身边,最多不过是御前侍卫,但上了战场可就不一定了。”
宁楚卿额角的青筋一跳,即便他心中紧张的神经疯狂叫嚣着让他提防太子,但下马车时两人之间的相处,宁修云那番话都不可避免地影响了他。
以至于在这种时候又不合时宜地从脑海中飘了上来,他忍不住想,太子或许根本看不上南疆兵权,想将亲卫丢进南疆军,只是希望给简寻搏一个好前程。
太子和一个御前侍卫在一起,必然会遭人诟病,甚至外人会以为简寻以色侍人才走到那个位置上。
但若简寻是个能上阵杀敌甚至闯出名号的少年将军,两人之间面前还能算是一件风流韵事,不至于那么容易让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宁楚卿表情纠结,太子行事如此坦然,让他的多番猜忌都显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见宁楚卿犹豫不决,宁修云当然不介意再给他吃一颗定心丸,他道:“五哥放心,我有自知之明,在行军打仗的事上,我没有什么天赋。南疆合该交给五哥。”
这倒不是宁修云自谦,他到底是和平年代长大的人,即便看过兵书也只是有些理论知识,也委实对兵法没有什么细致的研究。
单说用计谋达成目的,他必然是个中翘楚,但战场上的军情瞬息万变,对军情的理解和揣摩、如何用兵、面对突发情形的应对,对宁修云来说属于难得的知识盲区了。
宁修云自认没有为将的才能,也没有宁楚卿镇守边疆多年的经验,自然不会妄自尊大,觉得随随便便就能取代宁楚卿在南疆的地位。
他的确有能力算计宁楚卿让他自愿交出南疆兵权,但拿到南疆兵权之后呢?谁能和宁楚卿一样将南疆守得像铜墙铁壁一般?
简寻若是在战场上多历练几年,或许还有机会,但现在还远远不够。
所以宁修云已经把自己的真实目的摆在了宁楚卿面前,单看宁楚卿愿不愿意卖他一个顺水人情了。
而宁修云的及时示弱和退避,让宁楚卿心中的警惕心降到了最低点。
在宁楚卿心中,除了家人之外,便只有南疆最为重要,他并非贪恋权势,而是不希望南疆受外族入侵落入战火之中。
若太子无意于南疆,宁楚卿当然不介意帮太子一个小忙。
但有些事他必须提前告知这位没见识过战场之残酷的太子殿下:“殿下的意思微臣明白,但是战场上刀剑无眼,去到那里或许会有性命之忧,即便如此,殿下也希望简公子入南疆军吗?”
宁修云手一顿,他不得不承认,在听到那句“性命之忧”时,他心里有了片刻犹豫。
简寻是原书的主角不假,但命运并非不可转圜,书中的简寻未曾死在战场上,却并不意味着如今的简寻也不会。
但他询问过,入南疆军是简寻自己的意愿,他不能不在意简寻的意愿做独断专横的事。
只是这一闪念的功夫,简寻就敏锐地察觉到了宁修云的动摇,他主动向宁楚卿拱手,“戍守边关、保家卫国是大启男儿的职责,我自请入南疆军,生死不论,还望将军成全。”
他已经错过了南疆军今年的征兵期,如果此时不能借此机会上战场,恐怕就要再等上一年时间。
简寻从未想过一直待在太子身边做一个护卫,对于他来说,自幼习武便是为了这一天,简寻能想到最好的人生,就是像简家先祖那样保家卫国,平定战乱,攒下一点家底告老还乡,和心爱之人长相厮守。
宁楚卿锐利的视线扫过简寻,这青年还未及冠,但当日在医馆两人动起手来,他已经察觉到简寻的武艺不在他之下,甚至隐隐有超过他的趋势。
宁楚卿自己是战场拼杀出来的,又比简寻年长几岁,经验上简寻不敌他,但天赋绝对在他之上,假以时日,大启又会多一位战功赫赫的大将军。
宁楚卿惜才,即便是太子身边的人,立场有些不同,他也不太忍心让明珠蒙尘。
再好的宝刀也必然要出鞘见血才能彰显其锋锐,没有在战场上历练过,简寻或许也就止步于此,一生庸碌了。
宁楚卿满意地点了点头,说:“你既然有心,我会将你的名字写进新兵名单,能否有所成就,还要靠你自己。”
他加重了“靠你自己”的咬字,侧眸看了宁修云一眼。
宁楚卿是在明里暗里提醒,不希望宁修云暗中派人帮助,胡乱把军功往简寻脑袋上安,让简寻徒有虚名的同时也会动摇南疆军的军心。
宁修云也很敏锐,他眨了眨眼,保证道:“五哥说的有理,战场之上,自然只能靠他自己的。”
宁楚卿眯了眯眼,试图在宁修云脸上找到一丝不情愿,未果,暂且放心了。
宁修云抬手落下一子,棋盘上白子包围黑子,败局已定。
“你又输了。”宁修云笑意盈盈地看向简寻。
简寻挠了挠头,有些遗憾,现在是一百零一局,一百零一败了。
宁楚卿闻言也低头看了一眼,黑子几乎是毫无还手之力,很明显,简寻就是个偶尔灵光一闪有些精巧思路的臭棋篓子。
嗯,重点在后面,宁楚卿看这实力差距,感觉简寻想赢下宁修云,至少得要再修炼个十几年吧。
真难为太子能耐着性子和这人下这么久的棋,要是放宁楚卿自己,早就掀桌了。
不过既然一局终了,也到了用膳的时候。
简寻将棋盘撤下,宁楚卿把食盒里的晚膳拿出来,还没分配好碗筷,守在宅邸门口的宁楚卿亲卫匆匆走进来,道:“将军,门口有位裴公子要见太子殿下。”
宁楚卿一挑眉,看向宁修云,“裴公子?”
宁修云也有些惊讶,没想到裴延那么沉不住气,按照路途推算,南巡车队最早也得明日才能到达南疆主城,裴延这是和宁修云用了同一招,自己提前来了。
“是裴三。”宁修云解释了一句。
宁楚卿懂了,就是那个传说中的裴相家三公子,太子的心腹,不过现在不知道还能不能算作“心腹”了,毕竟太子提前离开南巡车队,带的确实简寻而非裴延。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太子和自己的情人单独出门,不想被人打扰。
“让他进来吧。”宁楚卿吩咐道。
“是。”亲卫应声走了,片刻便将裴延引入院中。
裴延今日竟穿了一身青色骑装,他是只身前来,连素日里跟在他身边的少年随侍都没带着,看着风尘仆仆,一进院中他便看到了石桌边的宁楚卿。
在看到那张脸之后,他眼中隐秘地闪过震惊,随后又迅速掩饰好了,除了似笑非笑的宁修云,没人注意到裴延的那点失态。
裴延俯身行礼,两个皇室中人坦然受了,简寻则从桌边站起回礼。
裴延道:“多谢将军高抬贵手,否则微臣今日便要露宿街头了。”
这人虽然是笑着的,但那满身的怨念几乎要化为实质逸散出来了。
裴延被留在车队两天,始终咽不下这口气,他从沈七口中套出了情报,知道到江城之前,太子都有位替身帮忙遮掩,便趁着沈七不注意的时候放心地溜了。
走时匆忙,没来得及带上些金银,一路策马到南疆城,直奔着镇远将军府去了。
他亮出了自己从嘉兴帝那里得到的手令,能号令南巡车队御林军的那个,将军府的人知道他身份不简单,果然引着裴延到了太子目前的居所。
听将军府的人说宁楚卿在与太子议事,裴延还以为会看到什么针锋相对的场面,没想到这三人之间气氛还算融洽,并且准备一起用晚饭了。
宁修云睨他一眼,“哦?裴卿连一把扇子都价值百金,怎会流落街头?”
“……来时走得急,殿下应该也能体谅吧?”裴延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沈七就是太子留下看着他的,太子肯定知道他脱身不易,这会儿还要说风凉话来刺激他,性格真是有够恶劣的,对他的嫌弃也一点没少。
宁楚卿左右看看,发现这两人和传闻中的关系完全不同。
都说裴延是太子的心腹,太子敬重裴延,做事都会先询问裴延的意向,两人之间是裴延占主导地位。
然而今日相见,才发现两人并不和睦,裴延在太子这里连连吃瘪,只能被太子牵着鼻子走。
宁楚卿心道有趣,打圆场道:“裴公子不如一起用饭?”
宁楚卿带来的那个食盒足有半人高,是他妻子特意让厨房给太子准备的,有些超规格了,给宁楚卿一家五口吃都绰绰有余,加个裴延也不是难事。
裴延应道:“那裴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简寻起身准备去屋子里再搬一张椅子,却被宁修云一把按住了手,道:“让他自己去,又不是没长腿。”
“……哦。”肢体接触,宁修云的体温明显比他更低,简寻僵硬地应了一声,坐在座位上不动了。
宁楚卿一回身就看到两人纠缠在一起的手,顿时心情复杂。
裴延:“……”裴公子为了证明自己有腿,只好自己从屋子里搬了个椅子出来。
四人都不是扭捏的人,分了碗筷便开始用饭了,宁修云因为食量太小和另外三人格格不入。
他只吃了小半碗饭就停筷了,视线绕着石桌转了一圈,觉得这场景很是有趣。
宁修云对面坐着的是简寻,简寻两侧分别是裴延和宁楚卿。
而这三人,就是在原书中推翻大启朝的元凶,也是合谋杀死太子宁远的同党。
宁修云如今是和本该杀死自己的三个仇人同桌用餐。
如果按照原书的剧情走向,太子宁远在江城因为江家的威胁与裴延离心,裴延本就看不上原身,在原身忤逆他的意愿之后决定不奉原身为主、另谋他路,也是理所应当。
太子对江家的偏袒必然会导致敬宣侯与傅如深的计划失败,简寻因为到南疆参军没能救下他们,简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都死在了那年的江城,他与太子宁远之间,可谓是血海深仇。
至于宁楚卿,这个人最有意思。
宁楚卿对太子的恶感在原书中是有迹可循的,就在后来传遍大启、把太子贬损得一文不值的谣言之中。
原书中太子宁远来到南疆之后对南疆军的行动指手画脚,宁楚卿多番忍让,却架不住手底下有人阳奉阴违想讨好太子。
没有了裴延在身边出谋划策,太子宁远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草包,做出什么蠢事来都是有可能的。
南疆因为太子宁远被搞得乌烟瘴气,差点就被西南土司部落突破边境线。
为此,宁楚卿带着南疆军死战,以丢了两个城池为代价才堪堪将战线维持住。
裴延就好像一条藏在暗处的毒蛇,他看上了宁楚卿的兵权,看上了简寻与大启皇室的血海深仇,游说两个人加入他的谋反大计。
裴延是万恶之源,另两个也不能说友善到哪里去。
简寻从裴延那里知道了江城事件的始末,为了报仇,几乎没有犹豫便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宁楚卿原本对裴延所谓推翻大启朝的宏图不感兴趣,但经此一役,他深知大启朝不能交到宁远这种人手中,最终同意了裴延的谋反大计。
而裴延为谋反准备的第一步,就是将太子宁远不仁不义之举传遍大启,操控御林军给简寻让路,简寻在太子南巡归朝途中将其毙命。
嘉兴帝为一个昏庸的太子招致天下血流成河,三人组便可以打着肃清大启的名号,正式掀起叛旗。
三人之中,宁楚卿有大启皇室血脉,继承皇位理所应当,然而后来却是大启覆灭,简寻为新朝开国皇帝,裴延为宰相,宁楚卿作为开国大将军镇守南疆直至老死。
也就是说,宁楚卿自己不想当皇帝。
这天下除了他宁修云,居然还有不想当皇帝的人。
宁修云撑着下巴,奇异的目光打量着面前的三个大恶人,哦不对,或许在世人眼中太子宁远才是彻头彻尾的恶人,而这三位是守护天下的大英雄。
但现在这场面让宁修云觉得有种莫名的滑稽。
他看了一眼快被清空的饭食,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三个饭桶。”
餐桌上顿时一静,三人拿着碗筷的手都顿住了,简寻和宁楚卿脸皮薄,耳根“噌”地一下就红了。
裴延不会惯着他,当即反驳道:“殿下,沈统领和我说过多次,您有厌食的症状,连寻常几岁小孩的饭量都不如,殿下为了身体健康,应该多吃些才是。”
三道视线同时落到了宁修云放在石桌上的饭碗中,他故意只给自己盛了小半碗,完美完成了光盘行动,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吃得不多。
裴延不怀好意地一勾嘴角,从食盒里拿出了一双新筷子,给宁修云夹了一筷子小炒,还是做的有些偏咸的那个。
随后把筷子递向了简寻。
简寻面色严肃,觉得沈统领说的有道理,于是接过筷子,给宁修云夹了一块卤肉。
宁楚卿有样学样,往宁修云碗里盛了小半碗米饭。
宁修云:“……”故意的吧你们?
宁修云冷哼一声,挑挑拣拣只把简寻夹的卤肉吃了。
有点偏咸,他倒了被清酒解腻。
被孤立的宁楚卿和裴延两人对视一眼,从彼此脸上看出了一点牙酸的意思。
宁修云和简寻之间的相处,有种不顾外人死活的肆无忌惮。
这顿饭吃完,宁楚卿和裴延其实只吃了八分饱,却莫名有种撑到了的感觉。
宁楚卿收拾餐盘和碗筷,把东西装到食盒里,立刻便告辞了,走时的背影都隐约有一种落荒而逃的感觉。
裴延坐在原位没动,看着宁修云指挥简寻将棋盘搬回来,两人又开了一盘棋。
裴延在边上看着,被简寻这一手臭棋惊到了。
天杀的,太子宁愿和简寻下棋都不和他下,到底是在侮辱谁啊?
观棋不语真君子,裴延第一次不太想在棋盘边当个君子。
不过他此时还没走是有别的话说。
裴延一边忍着简寻的混乱棋路,一边说:“从国都出发之前,今上曾与我说过,让我提防镇远将军,他似乎认为镇远将军狼子野心,有要找人取而代之的意思。”
宁修云冷哼一声,“痴心妄想。”
裴延也是这样想的,他那时候不太理解今上的所作所为,今日看到宁楚卿的长相,却有几分明悟了。
不管嘉兴帝到底知不知道宁楚卿的生父是谁,他忌惮宁楚卿之心都不会变,就像他对其他戍守边关的将门子弟一样,即便将门中皆有人在国都为质,嘉兴帝也不会全然放心。
嘉兴帝表面功夫做的好,但帝王的疑心病一点都不小。
但宁楚卿的态度实在无需嘉兴帝过多关注,因为裴延看得出来,宁楚卿对宁修云的态度不算十分恭敬,但也并未逾距,甚至真的有几分把太子当胞弟对待的心思。
比起大启的帝位,宁楚卿更在意南疆兵权,南疆放给除他以外的任何一个人他都不放心。
“镇远将军……居然没有僭越之心。”裴延几乎是感叹着说出这句话来。
“这世界上有人想当皇帝,就必然有人对那高位弃之如敝履,人各有志罢了。”宁修云语气平淡地说道。
裴延深深地看了宁修云一眼,沉默半响,突然笑道:“的确。看来殿下也懂得这个道理。”
简寻拿着一颗黑子,听着两人谈皇室秘辛,眉头紧锁,总觉得自己在这里不太合适,但太子没有发话,他只能如坐针毡地继续下棋。
两人你来我往下了几个子,宁修云皱着眉侧头看向裴延,语气不耐:“你怎么还在这里?”
裴延:“……”行吧,连旁观一下都不准。
裴延秉持着眼不见心不烦的理念,自己选了个偏院住进去了,不在两人身边碍眼。
裴延走后,宁修云拿着一颗白子迟迟没有落下,他单手撑着下巴看着对面的简寻。
简寻见他捏着白子没动,疑惑地抬头。
“简寻,战场上会很危险,会死很多人,必须要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宁修云说道。
简寻也有过混进战场的经历,此时应声道:“我知道。”
“我最多只会在南疆停留一个月。”宁修云轻声道。
简寻一愣,到了这时他才想起,太子此次到南疆是替嘉兴帝南巡,南巡结束之后立刻便会返程。
太子在江城停留的时间就已经有些超出预定日期了,到了南疆,太子把待在南疆的时间生生翻了一倍。
为什么?
为了他?
简寻喉头一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离谱的猜测,他闷闷地说:“我记下了。”
“其实你并不一定需要上战场。”宁修云说道。
他心里有无数种理由劝说简寻放弃这个选择,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因为他知道简寻只会给他一种答案。
“我会去的。”简寻沉声道。
宁修云知道简寻不是温室里的花朵,他自幼习武,在宁修云想象不到的恶劣环境中生长,比宁修云以为的更加坚韧不拔。
可简寻才十九岁。可他不想简寻在他不知道的地方陷入危险。
宁修云捏着棋子,迟迟不语。
到了只剩他们两个的时候,宁修云心底的不安就蔓延了上来,但他更不想让简寻看到他的胆怯,就好像他不信任他会平安无事一样。
宁修云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太正常,他隐约觉得自己出现了分离焦虑,他轻叹一声。
“殿下。”简寻轻声唤他,表情十分郑重。
“怎么了?”宁修云心不在焉地问,视线低垂落在棋盘上。
简寻抬手,把宁修云手里那颗用来转移注意力的棋子拿走,随意放在了棋盘的某个位置,成功把宁修云的视线吸引到了他身上。
简寻轻咳一声,道:“我会活着回来。若有功成名就的一天,不管殿下在哪,我都会亲自上门,感谢殿下提携之恩。”
宁修云怔愣一瞬,凝视着简寻,呼吸在加重,胸膛里鼓噪的心跳声让人难以理智思考,若不是脸上还戴着面具,他恐怕要在简寻面前丢人了。
他释然地轻笑一声,说:“我等你。”
宁修云没有注意到的是,棋盘上他原本布置好的包围圈已经被这胡乱落下的一子打破了,如果这场对局继续下去,他必输无疑。
第73章
两人在院中对弈,一直到明月高悬才作罢。
太子的护卫营不在,简寻必须留在太子身边守夜。
然而卧房里只有一张床,简寻便准备像在江城一样,在房门口守着。
宁修云在床榻边坐下,伸手拍了拍身侧的位置,示意他过来。
简寻抱着佩刀,没有上前。
“怎么?害怕我吃了你不成?”宁修云懒洋洋地调笑道:“简卿竟然不想与我有一段抵足而眠的佳话吗?现在就这般拘束,以后立了战功回来,真的还愿意进我的门吗?”
“……自然不会。”简寻闷闷地应了一声,动作僵硬地在宁修云身侧坐下,竟比昨日同床而眠更加手足无措一些。
毕竟昨日还有宁喧横在两人中间,到底也不算是独处,不像今天这般,寂静的屋子里,简寻连另一人的呼吸声都听得分外真切。
宁修云看他紧张得不行,便思考着找一个熟悉的话题让简寻放松下来,不要对着他的时候总是如临大敌,好像防备心稍微降下一点,就会被他算计似的。
宁修云靠在床榻边,开口问道:“你说你师傅带你混进过南疆战场,看样子他也是个有能力的人,但是训练你的方式实在有些冒失。”
听宁修云说起他的师傅,简寻连忙给自己师傅正名:“师傅他老人家武艺高强,行事手段确实鲁莽,但很有用。”
宁修云有了些兴趣,问:“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简寻如今的性格有他父亲的影响,有敬宣侯和傅如深的教导,但更多时间他是从那个学武师傅身上学到为人处世的道理。
能把简寻养成这样,宁修云自然会好奇这位师傅到底是何方神圣。
但很快宁修云就知道了,简寻能长成这样,完全是靠他自己的努力。
简寻开口就说了一句让宁修云百思不得其解的话:“师傅原本四海为家,收了我做徒弟之后才长留在大启南部,但他一月有半月的时间都住在青楼里,只会抽一小部分时间指点我的武艺,让我在深林里自己练武。”
简寻说着说着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原本是想让宁修云对他师傅有个好印象,他实话实说,可话一出口反而坏事。
宁修云面色复杂:“你可真是命大。”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简寻离开江城习武的时候只能算个幼童,他师傅居然就这么把一个孩子扔在深山老林里,自己去烟花柳巷之地流连。
可偏偏简寻好端端地活到现在,甚至没有在他师傅的荼毒下长歪,让宁修云想骂两句都找不到话柄。
简寻咳了两声掩饰尴尬,极力给师傅挽尊:“师傅说习武之人就是会遇上诸多危险,希望我自小习惯,才能时刻临危不惧。”
“师傅是北境人,生性不拘小节,周游诸国,见识深远,许是因此缘故才在教习武艺上有独特的方法。”
宁修云狐疑地看他,觉得这都是简寻的美化之词,他大发慈悲地掠过这段,问:“周游列国?他莫非还带你离开过大启?”
简寻答:“当时大启与南边部族的关系还没有这么紧张,南疆基本各城都会与外部通商,师傅带我跟着商队出去过几次。”
“有趣,南边部族领地都是什么样子的?”宁修云稍稍坐直了,眼中暗含兴味。
简寻回想片刻,道:“城池的格局和房屋都南疆很相似,但越往南地势起伏越多,倒是和蜀地很像,天险颇多……”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等简寻说到他与师傅去西南某个苗寨时,才发现宁修云已经很久没有应声了。
他转头一看,宁修云不知何时已经侧卧在榻上睡着了。
宁修云眉头紧锁,睡得很不安稳,垂落在身侧的那只手紧紧抓着简寻的衣袖。
这场景实在熟悉,之前在江城,宁修云听他讲江城往事的时候也是这样,听了一会儿便睡着了。
只是那时,宁修云明显更加放松,而这次好像有所烦忧,连入眠都很勉强。
简寻纠结片刻,展开被子搭在宁修云身上,准备起身离开时,才发现宁修云将他的衣袖握的紧紧的,他一有动作,对方就隐约有要醒来的征兆。
简寻登时坐在原处不动了,他看着床上陷入浅眠的人有些出神。
从离开南巡车队之后,太子在他面前的表现便越来越不像当初那个恩威并济、岳峙渊渟的未来储君了。
简寻近些日子越与太子单独相处,心里那荒诞的念头就越发猖獗。
今日与太子谈及当年同师傅在南疆历练,他便又突然想起师傅与他说过的一些秘闻。
南疆的边境线外有不少土司部族,还有大大小小的苗寨,势力驳杂的同时,也是奇闻秘术最多的地方。
据说苗寨里有一种秘术,可以让人改变容颜,以特制的面具覆于脸上,连一丁点违和感都不会有,若是再能学会声音上的伪装,改头换面也不过如此。
简寻心念一动,将手伸向宁修云颊侧,那是他从未接触过的地方。
还差一点点距离,他就可以验证自己的想法究竟是真是假。
然而仅剩半寸的时候,简寻的手陡然停住了。
若是假的,他是做了冒犯太子之事,若是真的,他要如何面对如今的太子?
隐藏起来的东西,便是不想让外人得知,不主动说出口,就是有难言之隐。
甚至……或许江城的那些日子,于他之外的人来说,不过是一段露水情缘。
简寻怕了。
他颤抖着收回了手。
*
宁修云做了一夜的噩梦,记不得梦里是什么场景,但那种失去珍视之物的感觉如影随形,到惊醒时也没褪去分毫,甚至在没能看到简寻的身影后愈演愈烈。
他从榻上坐起,才发现自己身上搭了被子,再环顾卧房内,简寻不知所踪。
简寻早早就出门了?
宁修云皱着眉,掀了被子下榻,他眼睛里有些红血丝,精神不济,几步走出卧房到正院中,还是没有发现简寻的身影。
倒是裴延刚刚进院。
“简寻呢?”宁修云开口问道。
裴延讶异:“殿下原来不知道吗?今日一早简公子便跟着镇远将军派来的人去南疆军营了。”
宁修云知道宁楚卿答应了就会说到做到,但实在没想到这人把事情办得如此之快。
简寻被宁楚卿以最快的速度丢到了军营中。
宁修云本来就一身起床气,听裴延说了这件事就更没有一副好脸色了,一直到将军府派人送来朝食,他都一副好像裴延欠了他钱的表情。
裴延厚着脸皮和太子同桌用饭,还旁敲侧击地问:“殿下还打算留着简公子的亲卫一职吗?”
宁修云:“呵。”
他看裴延拿张假笑脸就觉得心烦,原本每餐固定的小半碗饭也吃不下了。
裴延遭遇了冷脸,也不恼,逆来顺受,好像他只是个软弱可欺的小小臣子。
但宁修云怎么会不知道裴延心中的计较,但他烦心得厉害,不想与裴延整一时的长短。
这一日午后,南巡车队正式进了南疆主城,南疆大小官员在街道前叩拜迎接,但太子却待在马车上没有露面,一时间南疆内流言纷纷。
百姓中纷传太子蛮横自傲,连战功赫赫的镇远将军都不愿以礼相待,南疆城这种地方天高皇帝远,镇远将军的名号在这里比大启皇室更管用。
但他们哪里知道,太子如今根本不在南巡车队之中,而是早就住进了临时太子府。
宁楚卿一早就派人阻止流言肆虐,结果不但收效甚微,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这一桩事让沈七带着人来见太子时愤愤不平,一边给太子殿下沏茶一边抱怨:“殿下,镇远将军明知道您已经提前入了南疆城,居然也不帮忙澄清一下。”
裴延老神在在地坐在一边摇扇子,心说哪里是宁楚卿没有帮忙澄清,分明是如今坐在院中的这位不想澄清。
裴延问:“殿下,不知道沈统领去了哪里?之前在驿馆和他相谈甚欢,这会儿可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让沈七摸不着头脑,但秉持着裴延不是个好东西的理念,沈七看着裴延的视线陡然凌厉起来。
一群木头。裴延表情不变,心里把护卫营的这帮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他知道太子把护卫营上下清洗了一遍,如今护卫营里都是纯正狂热的太子党羽,因见识过太子的城府,不会对太子的命令有所异议。
一叶障目。他们揣摩不出、或者说根本也不会去揣摩太子的用意。
或许从前的沈三还有几分自己的小心思,现在的护卫营上下,都是只会听太子命令行事的兵器而已。
宁修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斜睨一眼裴延,道:“裴卿竟如此想念沈三,那孤也只能忍痛割爱了,等他回来之后,让他再做几天你的亲卫吧。”
裴延笑容一僵,想起了江城驿馆里每天被沈三盯着的经历,他立刻住嘴,以免太子再把怒火倾倒在他身上。
明眼人都能看出太子心情不佳,这个时候蠢货才会上去触霉头。
宁修云这种有些燥郁的状态持续了好几天。
宁楚卿下手着实够狠的,宁修云从简寻那一早不告而别之后,再没见过他,估摸着对方现在应该在军营里乐不思蜀了,哪里还知道外面有个太子牵挂着他。
没有简寻在身侧,宁修云觉得每日都无趣极了。
他在裴延的提醒下,仅花了半天时间就完成了巡视南疆的固定任务。
宁修云没有提出要去军营,以他的身份,像原著中那样出现在军营甚至指手画脚才真的是对宁楚卿的挑衅。
宁修云倒不是惧怕流言蜚语,只是他顾忌着简寻在南疆军中,他把自己的软肋亲自送到了别人手上。
宁修云也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失心疯了,从前的他肯定不会做这种将把柄往潜在敌人手上送的事情。
到南疆的第五天,宁修云已经清闲得只能和裴延下棋了。
裴延的棋艺不错,怎么说这也是个状元郎,在君子六艺上还是比简寻略胜一筹。
但宁修云觉得无聊透顶。
或许是他的敷衍表现在了棋路上,裴延忍不住说:“殿下既然心有旁骛,这棋还是别下了。”
纵然宁修云心烦意乱,裴延在他手中却是一盘棋都没赢过。
宁修云正准备嘲讽几句,却听院外传来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叔叔——”伴随着一句脆生生的呼唤,宁喧像个小炮弹一样冲了进来。
宁喧气喘吁吁地来到宁修云面前,“叔叔,喧儿来道谢了。”
宁修云摸了摸宁喧的发顶,笑道:“喧儿谢我什么?”
“母亲说是叔叔找了神医来给喧儿看病,喧儿已经见好了。”宁喧挺直了脊背,骄傲地开口,似乎想和宁修云炫耀一下他并没有健壮多少的小身板。
“叔叔你看,喧儿是不是更壮了。”
南巡车队到南疆的第一天,宁修云就让车队里的太医一起去给宁喧诊治。
得出的结论和原本的没什么不同,天生体弱,只能用温补的药材养着,能活到几岁都要看宁喧的造化。
不过这千金的药方砸下去,宁喧脸色的确红润不少,似乎还真的长了点肉。
宁修云上下看看,一脸认真地点头:“是壮了,很快就要赶上你爹爹了。”
裴延闻言,手里棋子差点掉了。他没想到太子会对宁楚卿的儿子如此友善。
但再一看宁喧的长相,他又有几分了然。
宁喧嘿嘿一笑,有些不好意思。
宁修云看他身后没跟着人,顿时皱了皱眉,问:“喧儿怎么到这里来的?你母亲可知晓此事?”
宁喧顿时支支吾吾,有些心虚地说:“就是来了……母亲不知道,我偷偷跑的,姜太医的药太苦了,我喝不下。”
宁修云也是没想到这小子都经历过一次绑架还能这般大胆地偷溜出府,最关键的是,将军夫人居然也没拦着。
不太对劲。
“没人跟着你吗?”宁修云问道。
“有的有的,阿菜跟在后边。”宁喧点头如捣蒜。
这话说完,才有个十几岁的小厮姗姗来迟。
“奴才该死,奴才内急去了茅房,这才来迟了。”小厮跪在地上,神情十分惶恐。
“没关系的。”宁喧十分善解人意地原谅了自己的小厮,没有什么小少爷的架子。
他凑在宁修云边上亲昵地说:“是阿菜帮我我才能偷溜出来的,他很厉害。”
宁修云眸色一沉,“哦?”
边上的裴延也一挑眉,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他看向那小厮,发现这人在听到宁喧把他这个逃跑同谋卖了之后,表情有些难看。
宁修云笑着问宁喧:“他有多厉害?”
宁喧有些兴奋地伸手比划,“阿菜告诉我要怎么绕过家里的护卫们,然后给我指路,我才能找到叔叔。”
“是吗?”宁修云意味不明地说着,把宁喧往自己怀里按了按。
宁喧像个小猫儿似的在他怀里蹭来蹭去,宁修云身上一直有股淡淡的熏香味,凝心静神,宁喧很喜欢。
年幼的孩童并不知道自己无意间的一句话暴露了多少信息。
宁修云抬眼看向跪在地上的小厮,明明是笑着的,但目光却冷厉异常。
他问边上的沈七:“有人跟着?”
沈七点了点头,“应该是将军府的护卫。”
沈七这句话一说完,地上的小厮神情立马更难看了几分。
宁修云抚了抚宁喧的背,漫不经心地说:“拿下。”
那小厮神色陡然一冷,边上的几个护卫立刻上前,在小厮暴起之前把人按住了。
裴延提醒道:“他袖口里有东西,翻出来看看。”
小厮挣扎无果,恶狠狠地盯着石桌边上的两人。
沈七走上前,从他袖口中翻出了一个油纸包,里面放着一袋白色粉末。
“是□□。”沈七下了定论。
裴延沉吟一声,饶有兴致地分析:“在临时太子府杀死宁喧嫁祸于太子,南疆便会内乱,这就是你背后之人的算计吗?怕不是在拿我们当傻子吧?”
宁喧似乎从裴延的一番嘲讽中意识到了什么,有些忐忑地抬头看了看宁修云,有转头看向自己的小厮。
平日里满面笑容的小厮此时凶相毕露,这明显的反差让宁喧吓得瑟缩了一下。
宁修云摸了摸他的头,安抚道:“没事。”
他示意沈七将人带下去,送去宁楚卿那里。
这小厮背后之人必然是外族,这事关南疆军情,他们不便插手,相信宁楚卿一定能让这小厮把他知道的情报吐个干净。
就算他们没有点破这小厮的身份,也会有将军府的人在关键时刻阻止小厮下毒,宁楚卿做事也还算谨慎。
只是苦了宁喧,知道一直带着自己玩耍的小厮居然是细作,多少有点接受无能,一直到回将军府的时候表情都恹恹的。
宁喧走后,两人的心思都已经回不到棋局上了。
虽然担忧的方向不同,但这个细作意图挑起南疆内乱,也就意味着外敌在寻找突破口欲要对南疆动手。
裴延把原本捏在手里的棋子放下,和面前甚少关心军情的太子分析道:“大启开国时,太祖与南部诸族划江而治,到了宁楚卿手里,这条边境又往外扩了五里,江对岸的大片陆地已经在大启的掌控之中,就是这样的功绩,才让宁楚卿有了‘镇远将军’的头衔,才让宁楚卿有了战神之名。如果再给宁楚卿几年时间,他率军南侵,极有可能再度拓宽大启版图。”
宁修云遗憾道:“可惜,这件事南部诸族也很清楚,他们在宁楚卿的武力威吓下已经开始着急了,所以手段频出,屡屡在南疆境内动手,而且矛头直指宁楚卿的家眷。”
裴延轻笑一声,问:“那殿下觉得,他们还能等到何时?”
“孤离开南疆之前,他们必然会动手。”宁修云笃定道。
这是多么千载难逢的机会,嘉兴帝老了,而最受嘉兴帝钟爱的大启太子在南疆,最有能力的一位皇子也在南疆,若是能在这个时候打下南疆,诛杀两个大启皇子,大启必然会乱起来,那便是北上的好机会。
裴延感慨:“殿下英明。虽说我此时应该劝殿下立刻启程回京,但很遗憾,我也很像留在南疆尽一份力。”
裴延于兵法上也有所造诣,在原书中和简寻、宁楚卿兵分三路攻破京师,只要给这人一个良将,进可攻退可守,的确是个不可多得完美军师。
若是宁楚卿打算就此南下,裴延留下守城也是一道保险。
宁修云睨他一眼,“那就别说了。”
当日晚间,宁楚卿派人送来了从那细作小厮嘴里套出来的情报,南部各土司部族已经联合,以彭氏土司为首,准备向南疆边境发起攻势。
不久之后,一声集结的号角响彻南疆城。
所有人都明白,南疆乱了。
*
南疆军营某处。
“小都统,要来点酒吗?”一位士兵拿着酒坛走过来,将坛口伸向了简寻面前的陶碗。
简寻摆手拒绝:“谢谢,我不喝酒。你分给其他人吧。”
“啧,姓李的,我们小都统年纪还小,喝不来你那烧刀子。”
“这几天都没见小都统喝酒,战场上骑马杀出几个来回也没见一点惧色,小都统实在是少年英豪啊。”
“不过那也是北境来的好酒,小都统没口福,给我来点——”
拿着酒的那位士兵笑骂道:“滚滚滚,我也就这么一点。”
简寻抱着刀听着兵卒们的交谈声,闭目养神。
这是简寻到南疆军的第九天,四天前,西南土司部族来犯,简寻所在的新兵营都跟着上了战场。
这群新兵都只是披甲拿矛的步兵,比简寻多训练了半年有余,但在对敌上明显仍有恐惧之心,整个阵营几乎被训练有素的敌军杀穿,死伤大半,简寻从乱军中夺了一匹马,冲杀出去,直取地方统领首级。
见到简寻擒贼先擒王,余下的士兵终于像有了主心骨一样,跟在简寻身后奋勇杀敌,在援军赶到之前就击退了敌军。
没错,他们本来是有援军的,宁楚卿再怎么想在战场练兵,也不会直接让新兵送死,只是谁都没想到,这群新兵会赢。
众人对简寻的一身武艺心悦诚服,甚至这人下了战场时,只有小臂收了点皮外伤,堪称奇迹。
简寻顺势被提拔为了小统领,手下有近五百人,这个晋升速度堪称飞跃,但见过简寻策马杀敌的人都心服口服。
今日午间他们又打了胜仗,黄昏降临时,一群兵卒聚在一起把酒言欢。
酒不多,只能每人喝道几口,但也足够让人快慰。
简寻很是沉默寡言,他没什么架子,但也不会和手下的士兵促膝长谈,相处的时间久了,这些人也不会强行打扰他。
一般的情况都是简寻闭目养神,其他人在那谈天说地,简寻听一耳朵,遇上有趣的就记下来,权当是为了给宁修云讲故事的时候整理素材。
不过没想到的是,今天的故事主角居然是个老熟人——那个从江城军营里离开的孙教头。
简寻对这个人有印象,后来傅景还和他说过,孙教头离开江城驻军营是带了自己的情人回乡,没想到他也入了南疆军营?
那将八卦的小兵滔滔不绝,好像他亲眼所见一样:“孙兄今日不在,就是因为他的小情人带着膳食来慰问了,前些日子对方回家省亲,最近才回来,孙兄又有好日子过了,还是有家室的好啊……不过我听说,孙兄没能和小情人顺利成婚,因为家里没有允准,孙兄一气之下才带着人离家,自己入南疆军打拼,真是用情至深啊。”
“照你说的,那位小情人这么贤惠,孙兄又一心爱慕,孙家为何棒打鸳鸯啊?”有人疑惑不解。
小兵狡黠一笑:“要么怎么说是小情人呢,这是位清倌,男的,孙兄是想娶他为妻,孙家自然不会让他进门,而且据说,这小情人来头还不小。”
周围人立马来了兴趣,男妻也好,痴情也罢,都没有这句“来头不小”吸引他们。
“别卖关子!说说是怎么个‘来头不小’。”
小兵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回答,突然有人策马过来,马蹄声让围成一圈的人顿时一静。
驾马的人招呼兵卒中的简寻:“简统领,镇远将军有令,军职小统领以上的人要到主营帐议事。”
“好。”简寻应声道。
临走前他遗憾地看了那小兵一眼。
可惜了,这八卦要下次再听了。
第74章
南疆军的主营帐就在驻地正中央,简寻住的地方在驻地外围,但他脚步快,他进营帐时只来了一小半的人。
宁楚卿身披银甲坐在主位上,面前是一个宽桌,上面放着沙盘,身后的还立着一张大启南部的舆图,舆图包括南疆以外的部分地区。
营帐里氛围凝重,宁楚卿手里拿着一把长剑,正用棉布擦拭剑锋,剑刃闪烁着冷光,长剑锋芒外露,整个人的气势却十分内敛。
宁楚卿用兵很细,手段诡谲,许多时候一支小队在他手里都能用出奇兵的感觉,所以每次议事,小都统以上的人都要到场。
宁楚卿几乎是第一时间发现了简寻的到来。
宁楚卿与简寻之间,就像是完全相反的两面,宁楚卿在用兵之道上有所造诣、更喜欢韬光养晦,而简寻更倾向于凭武艺一力降十会,锋芒毕露。
在战场上拼杀几天,简寻身上的气势已然大改,他抱着自己那比寻常长刀更宽更沉的佩刀,站在人群里,一身煞气,存在感极为强烈,仿佛一柄满饮鲜血的宝剑。
即便是坐在沙盘周围的南疆军将领,也忍不住频频朝简寻投去视线。
不少将领忍不住在心里嘀咕,这位就是近日来在战场上杀出了名声的那个小都统?以这个趋势下去,大概再过不久,这人就能混个小将的职位了。
纵观南疆军的历史,上一个晋升如此之快的还是如今的镇远将军本人,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南疆军内部虽然偶有为了名利的争斗发生,但大部分将领都是少有的豪杰,不会阻拦新人出头,能一骑当千的人越多,南疆才能被守得更稳固。
当然,即便是这支大启治军最严明的军队中,也会有嫉贤妒能的人出现,军职较低的几个副将看着简寻的目光就不太友善。
不过简寻基本不会在意外人的眼光,就算被人明里暗里地打量,表情也没什么变化。
大概半刻钟之后,营帐里就已经聚满了人,甚至还有位意料之外的人到场。
这人甫一出现,不少将领就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营帐内的氛围陡然紧绷了起来。
简寻原本正看着沙盘出神,在脑中模拟后续的战场地形,在这突然凝滞的气氛中,他若有所感地抬眼向门口看去。
来人穿着一袭玄色长衫,手里拿着一把折扇,嘴角带着三分笑意,这张脸对屋内的大部分人来说都很陌生。
而见过这人的都顿时觉得如临大敌,不明白这人为何突然造访。
太子的心腹——裴延。
最近几日太子巡视南疆,身边除了一位护卫营统领就是这个文弱书生一样的人物。
裴延看着很随和,但没有人会因为他天生笑脸而小瞧他,裴三公子名满天下,名声比之太子都还要响亮几分。
简寻刚一抬头就和裴延对上了视线,如果他没感觉错的话,对方似乎特地在人群中寻找他的身影,发现他之后还向他点头致意。
简寻顿时觉得莫名其妙,他与裴延之间没什么交情,顶多是在太子那里见过几面。
对方特地和他打招呼,这事看着就有几分古怪,简寻因为心中突然升起的警惕,没有对裴延回礼,甚至撇过头去。
裴延见他这种恨不得划清界限的反应,也不恼,很是随和地笑了笑。
倒是看见这一幕的宁楚卿顿时皱紧了眉头。
宁楚卿将简寻带到新兵营的时候并没有表明他的身份,只说这人武艺高强,破例召他入南疆军,这也是为了简寻日后的发展,以免有人认为简寻的功绩都是由他或者是由太子的庇佑得来的。
简寻也没有异议,他和新兵营的将领打了一场,立刻便让众人心服口服。
但如今裴延顶着太子心腹的身份前来,和简寻表现得太过亲近可不是件好事,简直像是故意给简寻添堵。
宁楚卿狠狠皱眉,发觉裴延似乎有些针对简寻,莫非这两人在太子麾下时就有什么过节?
但宁楚卿也没有为了简寻把对方赶走的想法,毕竟是太子手下的人,他那样做岂不是让人以为他对太子有僭越之心?
宁楚卿示意手下的一个将领给裴延让座,那将领眉毛倒竖,不甚情愿地起身,对裴延咧嘴一笑:“裴公子,请。”
裴延完全没有一点谦让的想法,施施然在将领让出来的位置上坐下了。
“多谢。”
裴延“唰”地展开折扇,在众人暗含忌惮的目光中解释道:“殿下听闻南疆不稳,便派我前来以表慰问,若是将军需要帮忙,裴某定然尽力而为。诸位不必在意我,军务要紧。”
裴延把话说得很明白,南疆军情紧急,太子不派人关心一下显得太过不负责任,于是让裴延过来走个过场。
帮手太子是送来了,虽然裴延的才名人尽皆知,但要不要重用这个人,还要看宁楚卿的意思。
裴延一番话将营帐里即将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弭于无形,众人神情缓和了不少。
主位上的宁楚卿瞥了他一眼,心知太子并没有插手南疆军务的想法,毕竟派个人过来表达进了太子的责任,也是宁楚卿提议的。
太子心里好像完全没有争夺权势地位的想法,比起深入了解一下南疆,对方更愿意带着他儿子宁喧学围棋。
宁楚卿将手里的长剑收入剑鞘,一声轻响之后,他道:“好了。今日召诸位前来,是有要事相商。”
“相信大家都看得出来,敌军的攻势明显在加快,急功近利以至于错漏百出,对我们来说是个好机会。”
宁楚卿抬手指了指眼前的沙盘,立刻有小将上前,标注好了己方和敌方的位置,南疆军的优势很明显。
这都要得益于土司部族的内乱。
说来也有趣,土司部族往南疆里安插了那么多细作,意图绑架宁喧一劳永逸不成,又想尝试挑起太子与宁楚卿对立,想在引起南疆内乱后伺机而动。
而在计划失败之后,联合的土司部族内部突然出了乱子。
西南土司部族一向是谁也不服谁,彭氏土司能以武力统合多个部族,但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这个联盟也并不稳固,一旦彭氏土司的威势稍减,联合首领就面临着更换的风险。
“彭氏如今的首领突然病重,已经撑不了多久了。底下的人针锋相对,谁也不服谁。或许在下一波攻势之前,他们会内里先分个胜负。”
宁楚卿说完之后,众人也都明白过来,宁楚卿这是想主动出击,一举趁着土司内乱将西南部划入大启版图。
众人视线忍不住炙热了些,扩张版图这种事实在让他们这群战场上拼杀的人眼热。
但这样一来,南疆军大举南下,后方空虚,即便留下人马守城,也会有被暗算的风险。
一时间营帐里的将领纷纷开口建言献策,支持南侵的激进派和反对南侵的保守派吵得不可开交。
最终激进派占了上风,南疆常年遭到西南部族侵扰,多年前若非宁楚卿得了孟家支持力挽狂澜,现在的南疆早就成了土司部落的一部分。
而今有反制的机会,不趁他病要他命,那是没有血性的怂包。
“为大启开疆拓土,我等义不容辞!”
不知道谁带头开始的,一声又一声的高呼将气氛带到了最高点。
宁楚卿拍了拍手,示意众人安静,他在那些渴望建功立业的热切目光中做了决定。
“那便,挥师南下!”
宁楚卿回首,指着身后的舆图,有条不紊地安排南下的攻势:“除了部分留守在南疆主城的兵力,其余九大营分三路向南……”
简寻目光也随着众人看向那张舆图,听宁楚卿有条不紊地说着南下的计划,他才发觉这人早就做好了决定,只是在等手底下的人替他把保守派说服。
他一人决定是独断专行,若是过半的将领都认可他的选择,便是顺应民意了。
宁楚卿的计划详细而周密,在多年的胜仗中,南疆军的将领对他保持着高度信任,没人会反驳,也没人有能力反驳、抓到宁楚卿计划中的错漏。
然而可惜的是,此时营帐里还有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家伙在。
裴延摇了摇扇子,开口道:“裴某有一个额外的计策,不知道将军是否愿意一听?”
原本还气氛火热的营帐中顿时一静。
宁楚卿目光深沉地注视着裴延,营帐里落针可闻,在众人放缓的呼吸声中,裴延表情未变,好像完全没感受到空气中的紧张情绪。
宁楚卿:“裴公子请说。”
裴延把折扇合拢,甚至未看身后的舆图,便开口道:“诸位方才也说,怕挥师南下会使后方空虚露出破绽,何不尝试放手一搏,派精兵从东西两侧的山峦中穿过,绕到土司寨后方,擒贼先擒王。”
“主战场有南疆军主力牵制,不管这次计划是否成功,都会一定程度扰乱敌军的布局。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营帐中鸦雀无声。
太子没有亲自到场,只派了裴延来以表重视。
裴延自到营帐中来并未开口插言,所有人都以为对方只是来走个过场,却没想到裴延会在这个时候提出建议。
而可恶的是,这个建议真的行之有效,让一众对太子心怀芥蒂的人都很难反驳。
若是这一险招得手,拿下西南便如同探囊取物。
唯有上首位置的宁楚卿双手环胸,目光沉沉,隐含怒火,他并不赞同这个提议。
“裴公子或许不知道,西南两侧的山峦何其险要,派兵取道两山,很有可能没到土司部族后方便会全军覆没。”
这种计划宁楚卿也想得出来,但他的作战安排一向保守,很少会提出这种孤注一掷的做法,他不想看着自己手下的兵为了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事白白送命。
“富贵险中求。”裴延只轻飘飘说了一句话,下手的各个将领却都动摇了。
的确,这一计风险极高,但收益也极大。
若能绕道灭了西南部族的领头人,得到这份军功,一跃受封主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宁楚卿还未同意,底下立刻便有几个职位中等的小将上前,目光灼灼,“将军,卑职愿往!”
宁楚卿握着自己的佩剑,看向裴延的冰冷目光简直像是想以扰乱军心的名号把对方就地正法。
而等到看见简寻也从人群中迈出一步主动请缨,宁楚卿突然就明白裴延为何有此举动。
这两人都疯了吗?太子知道裴延在打什么算盘吗?
不同于宁楚卿的焦躁,简寻心绪十分平和,他看过西南的舆图,甚至蜀地那种天险之地他也去过多次,此去西南他至少有一半的把握。
若是成功便可一飞冲天。
裴延把玩着手里的折扇,好像对面前的群情激昂都不在意,他幽深的目光隔着一段距离落在简寻身上。
他知道,简寻一定会去的,但能不能活着回来,还是个未知数。
宁楚卿将众人的神情尽收眼底,心中顿感荒谬,但他不能不顾手下将领的意愿,在众人陆续表达赞同之后,他向一众将士陈明利弊,让他们自己选择去留。
谁想走这条九死一生的路,悉听尊便。
*
南疆主城,临时太子府。
宁修云和宁喧在石桌前对弈,宁喧拿着黑子冥思苦想,嘟嘟囔囔:“下这里……不不,下这里……”
宁修云撑着下巴等他想好,却莫名一阵心悸,手一松,把玩着的那颗白子掉回了棋笥中。
宁修云一拧眉,心慌得厉害,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超出掌控的事情发生了。
“沈七,沈三还没回来吗?”宁修云轻声问道。
沈七:“还没有,不过应该快了。”
南疆军的主营地因为战线拉到了江对岸,已经向西南房推进了几里,中间还隔着一条江,从营地到南疆主城,往返也需要不少时间。
沈三被宁修云派去探查南疆军的动向,他与裴延一暗一明,宁修云不信任裴延,才让沈三跟过去有备无患。
沈三快马加鞭,最迟夜里也会赶回南疆主城。
宁修云又问:“我让他带的东西,他带上了吗?”
沈七前几日收拾行李,在包裹里找到了一枚孟家的腰牌,想起孟家行商遍天下,他让沈三便将那东西带给简寻,万一能用得上呢?
沈七一愣,道:“带着呢,殿下放心,统领肯定会将那东西原原本本地交到简公子手上。”
不知道是不是沈七的错觉,她觉得今日的太子有些焦虑不安,竟反复向她确认计划是否出错。
宁修云应了一声,心不在焉地和宁喧下棋,破天荒的,这局居然是宁喧赢了。
宁喧看着棋盘上的结果张大了嘴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拿到胜利。
宁修云也难得有些走神,他夸了宁喧几句,又说:“快入夜了,喧儿该回家了。”
“唔……好哦。”宁喧赢棋的兴奋劲儿还没过,看着棋盘有些依依不舍,但还是听话地跟着将军府的亲卫走了。
宁修云目送宁喧离开,单手撑着额头,觉得头疼得厉害。
他在石桌前枯坐了一会儿,便等来了沈三和裴延。
两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沈三面色冷若冰霜,裴延摇着折扇看起来心情不错。
等走到宁修云面前,沈三直接跪地行了个大礼,裴延一撩衣摆,也跪下了。
宁修云心头一跳,好像方才那不详的预感成真了。
“你们这是何意?”他喉头一梗,声音嘶哑地问道。
沈三道:“属下无能,简公子加入一精锐部队取道南山,意在偷袭彭氏土司本寨,这两支小队一入山便和后方的斥候失去联络,已经半日没有消息了。此行凶险万分,九死一生。属下没能阻拦简公子冒险,还请殿下责罚。”
几乎是听完沈三的话,宁修云便将冰冷的视线落在了裴延身上。
九死一生。好一个九死一生。
宁修云咬牙切齿:“裴卿可真是给了孤一份大礼啊。”
裴延完全没有遮掩的意思,勾唇浅笑,那模样竟隐约有些疯癫,他说:“微臣前来请罪,听候殿下发落。”
裴延光明正大地承认了,是他的算计让简寻陷入险境,一句话都没有为自己辩解。
“你们都下去,孤有话要单独与裴卿说。”宁修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裴延。
裴延眼含笑意地和他对视,甚至带着让宁修云作呕的雀跃。
他在为什么高兴?为简寻深处险地、很可能要在山川天险之中死无葬身之地吗?
岂有此理。
宁修云脑海中“嗡”地一声,那根名为理智的弦瞬间断了,回过神来时他已将沈三的佩刀抽了出来,横在裴延颈侧,语气森寒地说:“裴三,他若不能活着回来,孤要你陪葬。”
沈三带着护卫们退走,院子里只剩下宁修云和裴延两人无声对峙。
沈三的佩刀太过锋锐,刚与裴延的脖颈接触便划出一道血痕。
“这是自然,微臣死而无憾。”裴延脸颊隐约泛红,微微侧了侧头,刀刃边上血珠滑落,这竟然是个极度依恋的姿态。
宁修云握着刀柄的手有些颤抖,简寻生死不知,他心头一团怒火在烧,简直想直接斩了裴延的脖子。
裴延被他那森寒的目光盯着,没有一点对死亡的畏惧,他感叹道:“微臣早就知道,殿下与简公子有前缘,只是微臣一直不明白您为何对简寻用情如此之深,以至于要将自己手中最好的东西交给对方。”
裴延早便知道太子那些出格的想法,但他好不容易找到了心甘情愿为之低头尽忠的君主,怎会希望看着对方将帝位、将效忠的臣下弃之如敝履。
宁修云嘲讽一笑:“这天下于我来说算得了什么,赠予他又何妨?”
“是啊,您怎么会在乎区区帝位……”裴延紧紧地盯着面前的人,质问道:“微臣也不知您为何心有死志,但殿下您觉得您死了,将帝位拱手相让,简寻就会开心吗!?”
“殿下,您醒醒吧!简寻根本没有为君的能力,也不想做什么帝王,这难道不是您一厢情愿吗!?”
“今日殿下为简寻生死不知而痛苦愤怒,他日简寻知道殿下为他身死,会怎么想?您如此狠心地让他独活,打着为他好的旗号做尽伤他之事。”
“殿下,您到底是爱他,还是恨他?”
裴延的一声声质问回荡在耳边,宁修云心神剧震,思维都凝滞了片刻。
他忍不住思考裴延的话,他想将帝位让渡给简寻,难道错了吗?他只是想给简寻自己能送出的最好的东西,难道错了吗?
宁修云前世今生,唯一确切掌握在手心里的,只有权势和地位,他是名利场中摸爬滚打出来的赢家,人生中却没有一丝温情,写满了利益纠葛。
只有这些,他能拿得出手,只有帝位,是他能想到送给简寻最好的礼物。
他总是要死的,他比简寻年长,比简寻体弱,即便两人能相守一段,终究是他会先故去,或许还是在情爱最深的时候,命运总是这样无情地将他所拥有的尽数夺走。
与其这样,还不如他早早地安排好一切。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宁修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有一种无知的傲慢,想操控简寻的一生,但裴延却看得清清楚楚。
裴延察觉到了宁修云的动摇,他继续说道:“殿下,人在高位上待久了,便学不会如何与人共情,您不亲自走下来,如何得知最爱之人心中所想。”
宁修云或许可以将人心揣摩出八九分,但情爱宛如一片迷障,陷在其中受其摆布,便会失去推敲时的理智。
宁修云手一松,那柄长刀掉落在地,他低声喃喃:“你懂什么……我与他之间区区十几天的光阴,哪有什么非卿不可……”
从见面的第一天开始,宁修云就将所有不堪的一面都展现在了简寻面前,他阴郁、随性、工于心计、谎话连篇、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哪怕是欺骗,只要能得到简寻都无不可。
甚至那两辈子仅有的一点懦弱和悲观,都用在了简寻身上。
简寻太年轻了,少年人心性不定,朝秦暮楚才是常有的事,一时情绪上头做出些出格的事来也很正常。
比如和他互诉衷肠,比如在庄子上带着聘礼说要与他长相厮守。
裴延表情十分嘲讽,他道:“殿下,您是在侮辱简公子,还是在侮辱自己。”
宁修云扶额,只觉得太阳穴一阵闷痛。
他觉得十分荒谬。原来他心底深处,一直不相信简寻对他的爱意,患得患失。
因为他始终认为,那是他算计来的,就像镜花水月一般虚假。
宁修云不得不在这个与简寻彻底失联的深夜,扒开自己血淋淋的伤口,认清这个现实。
真是……好像一个笑话。
宁修云漠然而立,用了几十秒的时间将身上外溢的情绪尽数收拢,目光逐渐平静下来宛若一方深潭,他注视着面前的裴延。
裴延好似一个狂热的信徒。
这个人根本不在乎简寻是什么身份,也根本不在乎宁修云和谁情投意合,他只知道宁修云是他选中的君主,他不能让宁修云走上歧路。
裴延不会让宁修云轻易放弃帝位,他不允许,并愿意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若今日宁修云一怒之下杀了他,能让宁修云认清现实,也算他死得其所。
宁修云一甩袖口,语带杀意:“你既然戍卫边疆的心如此热切,明日便去前线吧。”
“微臣遵旨。”裴延嘴角的笑意越来越大,他低低笑出了声,满身狼狈却是这场对峙中的胜者。
宁修云看向面前鲜血满身的裴延,叱骂了一句“疯子”。
可他偏偏是被这个疯子骂醒了。
宁修云转身看着石桌上的白玉棋盘,月光下闪烁着莹白的光。
宁修云在石桌边坐下,他下颔线绷紧,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伸手一颗一颗将棋盘上的云子捡回棋笥。
简寻会回来的。
他会在这里等他。
第75章
宁修云在石桌前坐了一天一夜,自己与自己对弈。
他看着情绪十分平稳,好像只对面前的棋盘感兴趣。
护卫营一众来回劝了好多次无果,沈三甚至主动请缨,要前往西南深山寻找简寻的踪迹。
“胡闹。”宁修云语气淡漠地说,他虽然被简寻失联的事情影响,但也不会彻底丧失理智。
简寻本人至少还有在西南天险中历练的经历,而护卫营这群常驻国都的大启北部人,进到西南连绵的大山中,活着回来的概率比简寻更小。
宁修云自然不会让自己的下属去白白送死。
“派一队人守在南疆城外等着接应他,有消息再向孤回报,下去吧。”宁修云轻声说,他语气笃定,整个人却都紧绷成一根线,已经在濒临断裂的边缘。
沈三顿时气闷,他觉得太子这完全不是相信简寻会回来的状态,只是撑着一口气在等待简寻的消息。
万一简寻回不来……沈三甚至不敢想这个结果。
沈三将石桌旁冷掉的饭菜带走,在院外遇上焦急徘徊的沈七,对方一见他手上那根本没动的饭菜,表情瞬间垮掉。
她上前扯住沈三的衣领拼命摇晃:“你快想想办法,殿下身体本来就不好,这样下去怎么撑得住啊!”
沈七特意压低了声音,不希望自己的负面情绪影响到院内的太子殿下。
太子一整天水米未进,却还记得给自己洗漱,单看状态完全不会让人觉得这人已经在崩溃的边缘。
就像是要时刻保持最好的状态,让某个人一回来就能看见他。
沈七快急疯了,但见沈三紧抿着唇不说话,便知道这位统领大人也没有什么好办法。
她怒火上头,转身便走,咬牙道:“我去把裴三杀了给殿下泄愤,要不是他……”
裴延在今日稍早些时间就已经出发去前线了,现在快马加鞭或许还能赶上。
沈七还没走出去多远,便听身后的沈三一声利喝:“别闹了!”
沈七的脚步陡然顿住了,站在原地攥着拳头不再言语。
因为两人心知肚明,这只不过是对裴延的迁怒罢了。
太子也十分清楚这一点,即便裴延没有在议事的时候,提出那个计策,简寻也会选择这场南侵战役中最艰难的任务。
尤其是护卫营的人就更能理解这种险中取胜的想法,因为他们也是这样走来的,风险越高越容易赔上性命的任务,一旦活着回来,得到的东西会远超选择安逸度日的同僚。
沈三在河畔那夜血洗之中第一个暴起,何尝不是和简寻做出了极为相似的选择。
沈三叹息一声,说:“太子殿下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态,真撑不住之前,他会进食的,记得每天都要把饭食送去,也劝殿下回房歇息,夜里风冷,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
沈七猛地转身看他,“你想到办法了?”
沈三并不确定,“我们劝不动殿下,但或许有别的人可以。”
翌日晨间,沈三就把那位说客请来了。
沈七猫在院外鬼鬼祟祟,看着沈三将宁喧引到院中,马上就要走到太子的身侧,她忍不住嘀咕:“小孩子的话,能管用吗?”
沈三也攥着佩刀刀柄,也十分紧张,他咽了口唾沫试图自我说服,“应该可以。”
宁喧蹦蹦跳跳地来到了石桌边上。
宁修云原本甚至没听到宁喧的脚步声,直到鼻尖嗅到一股药香,他才有些奇怪地侧头。
宁喧站在他身侧眼巴巴地看着棋盘,跃跃欲试,“叔叔!今日能教喧儿下棋吗?”
宁修云沉默片刻,声音嘶哑地说:“好。”
宁喧欢呼一声,在另一边的石凳上坐下了。
宁修云把放得乱七八糟的云子收回棋罐,和宁喧新开一局。
然而宁喧却一下子便从棋路中发现了宁修云的心不在焉。
宁喧捏着一颗黑子,问:“叔叔不开心吗?”
“没有……只是有点担心一个人。”宁修云回答道。
宁喧眼珠一转,立刻想到了他母亲说的南疆军南征一事,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简叔叔和爹爹一起出征,叔叔你担心他。”
宁修云勉强勾唇:“是,喧儿真聪明。”
宁喧以往被他夸赞之后都会开心得手舞足蹈,这次却表情十分严肃,像小大人一样双手叉腰,抱怨道:“可喧儿觉得叔叔不聪明。”
宁修云眼睛有些干涩的痛,头昏脑涨,他单手支着颊侧,有些好笑地问:“喧儿怎么会这样觉得?”
宁喧绷着小脸,道:“我娘同我说,我爹是保家卫国的大将军,战场上十分危险,每次出兵迎战,都会有人回不来。但娘也说了,就算再担心,也必须要照顾好自己,爹爹出征不是为了让喧儿整日痛哭,而是希望喧儿能好好生活。”
宁修云一愣,稍稍直起身子,他注视着宁喧,想知道宁喧这番话是别人教的,还是看到他如此颓唐的一面有感而发。
宁喧说话条理清晰,没有半点畏缩,和他对上视线时,眼里也写满了不赞同。
——宁喧是真的这样认为的。
然而一个小孩子都能看懂的事,却困了宁修云这么久。
宁修云不知道是情爱让他脆弱,还是简寻这个人让他脆弱。
让他简直不像他自己,而是变成了优柔寡断的陌生人。
宁修云没办法昧着良心假装自己已经不在乎了,他的的确确在为简寻担忧着。
良久,宁修云展颜一笑,道:“喧儿说的对。”
宁喧“嘿嘿”一笑,说:“那叔叔可要认真教喧儿下棋哦。”
宁修云叹息一声:“好。”
宁修云的这一天,便在和宁喧的对弈中过去了。
……
宁修云尝试让自己的生活走上正轨,将精力投放到别处,白日里还能勉强维持正常生活,几乎完全变回了那个理智的自己。
但等到夜晚时分,黑暗将他包裹,他也会放任自己沉浸于无边的思念之中。
他让沈五把小孔雀带了回来,就养在院子里,自己偶尔在石桌上提笔写字,写一些给简寻的信函。
他们之间坦诚相待的时间太过短暂,宁修云这个罪魁祸首直到这时才隐约感觉到了真切的遗憾。
他们原本可以在月余之前便相守,却兜兜转转,连偶尔倾诉爱意都没能做到。
人就是这样,总会在孤寂的环境中,不断回忆过往所做的错事,宁修云几乎是强迫自己去回想,他是怎么一步步用谎言诓骗爱人,试图将对方困锁在爱欲的囚笼中不许逃脱。
他自私又残忍,但命运也是公平的,让他独自受字字锥心的自我反问,让他独自感受患得患失的苦痛。
就这样过了二十几天,宁修云整个人都清减了一圈,宽大的衣袍穿在他身上越发空荡。
这日晨起,南巡的车队中前来催促的官员来了一波又一波,有的说巡视南疆已经结束应该启程归京,有的说南疆局势不稳、为了避免太子遭遇危险,请太子即刻返程。
总归是在南疆这个地方寄人篱下够了,便想回国都去做高高在上的官老爷了。
宁修云一概不允,并且言明,再有异议者太子会赏他一批宝马,预祝他回京之路顺利。
又送走了一批文官,宁修云坐在院子里,石桌上铺着一张宣纸,上面的人影背对着他,背上背着一张长弓,右手微抬,一只蓝羽鸽子站在他的手背上。
他没有画简寻的正脸,因为他想象不出,再度相见时、知道真相时,简寻会是什么表情。
宁修云正要填上几笔细节,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沈三大步走进院中,声音紧绷地说:“殿下,好消息,南疆军大破西南土司部族,西南土司已尽数伏诛,归于大启版图!南征大捷!”
宁修云心跳骤然加速,嘴唇开合几次才终于问出了声:“那他呢……?”
沈三话音一顿,斟酌道:“传来捷报的小将说,的确有一队人马成功绕到土司主寨,袭击并刺杀彭氏土司首领以及他的两个儿子,但因为遭到土司军队的反扑,在西南深山中失去踪迹,生死不知。”
“不过属下相信,这一定是简公子所为,简公子吉人天相,定然能成功逢凶化吉。”
宁修云没有听见沈三后面的话,他手里那只笔陡然掉落在桌面上,墨水在宣纸上晕染开来,向外浸透打湿。
沈三心中一紧,正要劝说几句,就见太子猛然转头看向他,眼中尤带寒芒,太子问:“你说西南已尽在宁楚卿掌控之中?”
沈三:“是。”
宁修云说:“那你便同宁楚卿说,只要他帮孤找到简寻,他想要什么孤都应允。”
沈三愣住了,他想说不可如此,万一宁楚卿狮子大开口,想要太子之位呢?难道这大启江山太子也要为了简公子拱手相让吗?
但看着太子坚定的目光,沈三知道这件事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属下领命。”
*
与此同时的西南深山之中,简寻射出最后一根羽箭,箭矢穿过茂密的枝叶,直直地命中了一个追兵的眉心。
一声惊呼之后,跟在他们身后的追兵似乎意识到了密林之中的敌人并不好惹,为首的两人用方言交谈几句,随后追兵退走了。
简寻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身边仅存的几个战友惊喜道:“他们撤退了!”
边上有人低声提醒:“小心点!万一他们杀个回马枪呢。”
此时躲在密林之中的有十几号人,他们是这支小队刺杀彭氏土司首领之后仅剩的幸存者。
简寻喘着粗气,身后背着一个灰色包裹,额角鲜血顺着颊侧滑落,他体力几乎耗尽,此时视线都有些模糊了。
他们这一行并不顺利。
西南的深山的确险要,简寻跟着在一个小将队中,才走出去三天就因为一片树林中的瘴气折损了不少人。
那领头的小将明显也不了解西南深山中的情况,各种毒虫毒蚁让他们吃尽了苦头,在小将第三次领路带错方向之后,简寻不得已站了出来。
他知道在深林之中怎么寻路,怎么避开潜在的危险,走出去越远,原本对他有成见的同僚越是心服口服。
在简寻领路之后,他们的确成功突入进了土司寨中,但领头的小将急功近利,把队伍位置带得太深,刺杀成功之后又没能及时撤走,差点导致全军覆没。
简寻带着熟识的人从包围圈薄弱的方向撕开口子,才让他和身后的十几号人得以活下来。
但现状并不乐观。
简寻往身侧的树干上倚靠,防止自己倒下。
他伸手探入怀中,紧贴着心口的地方放着一枚同心结,一枚玉佩,一块孟家的腰牌。
这三样东西他之前都挂在腰侧,逃亡的时候差点弄丢,他就干脆放在了更安全的地方。
简寻确认了东西还在,又收回手直起身,但仅仅是这一个小幅度的动作,顿时就牵扯到了身上的伤口,让他没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原本还在欢呼的同僚顿时紧张地围了过来。
他们能在追杀中走到现在,全靠简寻领路,并以一手百步穿杨的箭术逼退追兵。
但简寻也是他们之中受伤最重的,因为这人在杀了彭氏土司的老首领之后,硬生生一打二又将首领的两个儿子斩于刀下,堪称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能冲出包围圈也是多亏了简寻。
而此刻,这个浑身浴血的人几乎已经是强弩之末。
众人脸上一片灰白,似乎已经看到了他们被困死在群山中的未来。
反倒是简寻自己,扶着树干直起身,说:“我们需要先找到水源,补充水分,再按照河流走向确定方位,等一会儿到了河滩边,麻烦各位帮我找几株薄荷,我需要保持清醒。”
“好……好。”有人讷讷应声。
众人在简寻平静的注视下再度稳住了心神。
简寻强撑着带着同僚往北走了三公里之后,最终还是在重伤和体力不支的情况下陷入昏厥。
他的身体沉重的要命,思维还有片刻的清醒。
朦胧间他听到跟着自己的同僚议论。
“他看起来情况不好,我们还要带着他继续走吗?”
“他之前说着这里距离南疆外的平原已经不远了,要不干脆我们拿了他背着的那彭氏首领和儿子的首级,回去把军功平摊吧?”
“……你们还是人吗!?要是没有小都统,你们会活到现在?”
“你们看——那是什么!?”
耳边似有一声狼嚎,在众人慌乱的脚步声中,简寻彻底失去意识。
*
简寻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梦见自己坐在父亲的床边,听他最后的教诲;他梦见自己和叔父吵架,执意弃文从武;他梦见自己与师傅远行巴蜀,危险重重;他梦见自己与傅景重逢,把酒言欢。
他梦见玄青观一见惊鸿,上元夜醉风楼中红烛帐暖。
然而渐渐的,那个月下和他相拥的人影逐渐模糊起来,另一道身影出现在眼前,对方手执长剑在夜色中直至自己咽喉。
他很思念他。
他在思念谁?
简寻的意识浑浑噩噩,一会儿是修云的身影,一会儿是太子的模样。
据说人只有快死的时候才会面临走马灯,他现在难道也是这样吗?
他隐约感觉自己到达了一个温暖的地方,因为失血过多而冷下去的身体也有了回暖的趋势,他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却好像有人轻柔地帮他涂上敷药。
那人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万分珍重,好似失而复得。
那人守了他很久,久到简寻以为对方不会离他而去,但他意识一阵起伏之后,他能感觉到手上的触感消失了。
简寻在昏沉中皱眉挣扎,周遭的声音越来越清晰了,好像有人在闲谈。
“你们不知道当时的情形有多危险,小都统昏过去,一群野狼围了上来,但那头狼一见小都统便又领着狼群掉头走了——狼都怕小都统,你说神不神!”
“你这吹牛皮也要有个度啊,太扯了吧?野兽哪会怕一个晕倒的人。”
“你不在场不知道当时的凶险,要不是后来将军派来搜山的人找到了我们,我们哪有命活啊。”
……
四周嘈杂的声音让简寻从困顿中挣扎着睁开眼睛。
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营帐灰白的穹顶,看着让人眼晕。
他脊背上拿到巨大的刀伤似乎已经愈合了一半,此时再起身,痛感远没有昏迷前那么强烈。
简寻环视一周,发现自己正处于一个单独的营帐中,他身上只着里衣,伤口都包扎得很好,隐约有股淡淡的药味。
简寻头有些发晕,但已经下意识开始寻找自己的重要物品,他四处看看,终于在另一边的矮桌上找到了干净的外衣和那三样东西。
同心结已经被血浸透,暗红色看起来十分陈旧,玉佩也磕掉了一个角,不详原来那么莹润光滑,腰牌……腰牌不见了。
简寻怔愣片刻,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那东西属于孟家,他是从太子手中拿到的,太子将东西取走了?
简寻喉头一梗,有些怅然若失。
他披上外衣,准备出去看看,刚一掀帘子,便看到营帐外原本聊天的兵卒们都向着某一方向奔去。
简寻随手拉住了一个人,问:“这位兄台,发生什么事了?”
那人表情兴奋地说:“你还不知道吧?隔壁七营的孙兄和他小情人闹掰了,好像吵起来了,我要过去看看。你也要去?”
那人上下打量了面色苍白的简寻一眼,深深感叹这人实在是身残志坚,都受伤了还要去凑热闹。
他对简寻招了招手,“那跟我来!”
简寻看着他的背影犹豫片刻,还是跟着他向人群聚集的方向走了。
那人见他跟上来,没忍住跟他分享情报:“你听说了吗,孙兄那个小情人来头很大,人家看不上他所以才要求分开的。”
简寻点了点头,“略有耳闻。”出发去西南之前,简寻就听自己营里的兵说过这件事,但具体的他没听见。
那人摇头晃脑,压低声音说:“据说那小情人就是从前醉风楼的云公子,假死出逃和他走的,现在孙家不认孙兄,那小情人自然不会和他过苦日子。”
“云公子”三个子一出,简寻的脚步陡然停住了,他眼含震惊,不可置信地问:“什么!?”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说话的那个士兵。
那人一脸奇怪地看他:“你那么震惊做什么,这不是什么秘密了,喏,就在那呢。”
士兵伸手往人群中一指,一个蓝衣青年被另一人攥住手腕,死命挣扎。
他长相清秀,面部线条十分柔和,有着明显的异域风情,一双桃花眼仿若秋水,但眼中那满溢出来的厌烦让他的气质冷肃了些许。
“你放开!我说过我们早就没有关系了!”
这个人很眼熟,和简寻印象中的那张脸有八九分相似,但从神情到仪态却都是大相径庭。
简寻耳边嗡嗡作响,已经听不清那两人在吵些什么了,围观的人起哄,孙姓的教头不肯放手,他们好像如众人传言的那样有过一段露水情缘。
这个人是云公子?是从前那个让孙教头为了他辞去军职返乡的人?是醉风楼名震江城的头牌?
那他的修云呢?他的修云在哪?
他果然在骗他,那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难道他说心悦于他,也是随口说的戏言吗?
简寻神色恍惚,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是非之地。
他脑中的思绪拧成一团乱麻,漫无目的地在营地中走着,耳边却突然传来鸟类翅膀拍打的声音。
简寻抬头看去,一只眼熟的蓝羽鸽子拍打着翅膀向某个方向飞去。
简寻下意识地跟了上去,越走周围的人越少,环境越安静,小孔雀直飞到营帐门口,守着的那位更眼熟,是太子的亲卫沈七。
沈七把帘子掀开,小孔雀飞了进去。
简寻看着这一幕,瞳孔骤然紧缩,紧张得差点忘记呼吸。
他脚下僵硬地走到营帐门口,沈七立刻发现了他。
“简公子。你醒了!”沈七见到他格外激动,“殿下正在等你。”
“……等我?”简寻嗫嚅着问出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
沈七轻咳了一声,说:“你进去就知道了。”
简寻表情复杂,他看着沈七不自然的神态,忍不住猜测,这人不会是知情者之一吧?
沈七掀起帘子示意简寻请进,表情变成了礼貌而不失尴尬的微笑。
简寻踌躇片刻,走进了营帐中,抬眼便看到一人站在矮桌前,小孔雀落在他手背上。
青年穿着一身月牙白的长衫,长发松松一束,散落的碎发贴在脸侧,白玉般的手指上站着蓝羽鸽子。
青年转身看向他,一双桃花眼里惊喜和忐忑交加,清丽的面容和他印象中并无二致,甚至明显能和方才见过的那个云公子看出差别。
青年比之少了那份举手投足间的妩媚,更恣意潇洒,像无忧无虑的富家公子。
那一身衣服在他身上显得更加宽大了——他消瘦了不少。
简寻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沈七说,太子在等他。
而营帐中只有修云一人。
他的修云,不是困顿于醉风楼的清倌云公子,而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宁远。
简寻突然想起,太子已经二十有一,但他好像一直不知道,太子的表字是什么。
青年将小孔雀放飞,缓步走到简寻面前,开口的第一句话便让简寻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萧郎。”他轻声唤道。
简寻攥紧了拳头,“你……”
他一句话没能说出口,面前的人便倾身凑了过来,紧接着唇上一片温热的柔软。
简寻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不满足于这个亲密程度,对方又在他唇上轻咬了几下,简寻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分开时他已经满面潮红。
简寻呼吸急促的看着面前的修云,发现自己的一只手不知何时揽住了对方的腰。
宁修云抬手抚摸简寻颊侧,微烫的皮肤让他忍不住轻笑。
简寻喉结滚动几次,执意开口:“我……”
宁修云再度贴了上去,双手虚虚环住简寻的腰,小心地避开了脊背上的伤口。
唇齿相贴,简寻在宁修云地带动下情难自已,营帐里响起一阵黏腻的水声。
宁修云明显感觉到掐在自己腰上的大掌逐渐使力,隐隐传来钝痛。
简寻好像在借着这个漫长而粘稠的吻来发泄自己突然得知真相的郁气。
宁修云腰被掐得疼,嘴唇也被简寻摩挲得发疼,但他没有主动叫停,直到简寻周身暴躁的气息逐渐平息下来,宁修云心里一块大石才刚刚落地。
简寻终于大发慈悲地放过了他,宁修云腰一酸,扑在简寻怀里,他一瞬间觉得抓住自己的不是一个成年男人,而是一个刚刚饱餐一顿的猛兽。
宁修云趴在简寻肩上平复了一会儿呼吸,再直起身子,才发现简寻一直注视着他,好像害怕他会从他怀中突然消失。
两人四目相对,简寻明显欲言又止。
因为他看着那双水光盈盈的桃花眼,有一瞬间的心软。
——至少现在,别问。
简寻在这双眼睛里看到了这样的哀求之意。
但简寻已经不是从前的简寻了,有一件事他必须向宁修云确认。
宁修云在心中叹息一声,知道阻止不了,一股心虚缓慢冒了出来。
简寻果然还是开口了。
“你不是云公子。”
简寻目光灼灼:“所以除了我,你没有过别人,对吗?”
宁修云眨了眨眼,表情逐渐迷惑起来。
你就只想问这个吗?
第76章
或许是因为曾经有过诸多猜测,又或许是宁修云毫不掩饰地放低姿态,亦或者是在亲昵中他从对方身上感受到的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思念。
简寻心里原本盘踞着的疑惑与愠怒都像被扎破的气球,陡然干瘪下去。
抛去所有会让此刻的修云感到为难的问题,简寻只有这一件事格外在意。
醉风楼的那些日子,宁修云曾说他作为“云公子”被醉风楼囚困摆布,见过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恩客,简寻或许只是其中唯一让他上心的那个。
但现在事实摆在眼前,宁修云根本不是什么清倌,而是高高在上的太子,那么当初那些话,是不是也是宁修云的随口戏言?
他是不是,宁修云的唯一?还是在太子殿下那他未触及过的前半生,他也曾和其他人有过如此亲密的关系。
简寻此刻紧紧地盯着宁修云的眼睛,不肯放过他脸上的一点表情变化。
宁修云失笑,心里那隐约的慌乱都被简寻的这一神来之笔撞散了。
“只有你。”宁修云缓慢说道。
“从始至终我都只有你。”宁修云稍稍收紧了抱住简寻的双臂,“不管是这样。”
他倾身在简寻唇上印下一吻,“这样。”
他缓慢向下,在简寻颈侧轻咬了一下,“还是这样。”
他贴在简寻耳侧,带着揶揄的笑音:“或者是你现在想做,但不敢做的,都只有你一个人。”
所有与人亲密的事情,宁修云只与简寻一个人做过,不管是他暂时无法说出口的前世,还是短暂的今生。
简寻呼吸粗重起来,他当然知道身前这个坏心眼的人在暗示什么,醉风楼那一夜里他们做过最亲密的事,身躯交缠、耳鬓厮磨。
而现在,简寻有伤在身,就算心里想做也没办法动手。
简寻目光幽深,他抬起一只手略有些强势地捏住了宁修云的下巴,看着这张昳丽的脸上那勾人的浅笑,只觉得自己的理智岌岌可危。
他顺应本心吻了上去,带着被宁修云轻松勾起的欲念。
宁修云原本还很喜欢这种亲密感,但等他唇瓣被简寻叼住,细细密密的疼痛传来,唾/液似乎都带着细微的血腥味。
宁修云试图推开简寻,但碍于简寻身上的上他没敢用力,推拒的动作也做得欲拒还应,他轻轻拍了拍简寻的肩侧,力度和小猫拍爪子也没什么区别。
“萧……萧郎,唔……停……痛。”宁修云急喘着,出口的话音破碎,被简寻吞吃入腹,他眼角都溢出了些许泪水。
简寻理智尚存,他最听不得对方喊痛,上元夜会因为药物作祟无视宁修云的意愿,但现在却不会这么做。
他放过了不断轻哼出拒绝的宁修云,手却还牢牢的把人圈在怀里。
简寻粗粝的拇指摩挲着宁修云的唇瓣,低头仔细地看着仿佛被欺负过火的人。宁修云抬头嗔怪地睨了他一眼。
宁修云低声笑骂了一句:“牲口吗?一点都不知道收敛。”
他眼波流转,带着些水光,一眼就能让简寻收拢的理智再度摇摇欲坠。
简寻眸色一暗,抱着宁修云的手臂更使力了些,却不小心牵动了背上的伤口,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宁修云顿时拧眉,焦急道:“背上的伤还痛吗?走过来的时候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章太医说你的伤碰到了筋骨,不好好修养可能会留下病根。”
简寻本来想说没事,再重的伤他在从前去巴蜀的时候都受过,现在只能算是小伤,他会在回来的路上晕倒,多半还是脱力的缘故。
太子殿下应该是在他身上用上了最好的药,按照简寻昏迷前对自己现状的估算,他醒来之后也至少得在床上躺上十天半个月。
但实际情况却是,他刚醒便可以下床走动,身上十分清爽没有多少沉重感,可见恢复得很好。
不过简寻看着宁修云为他担忧的样子,这让他能感受到自己在对方心中占据了一席之地,他有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简寻视线心虚地飘了飘,他为难地皱眉,说:“有点痛。”
宁修云眯了眯眼睛,很轻易地看出了简寻在说假话,这人把心理活动都写在脸上了,宁修云想不发现都难。
但只要是简寻对他的私心,宁修云都会欣然接受。
宁修云轻叹一声,把简寻拉到营帐里的软榻边坐下。
太子殿下用的东西都是顶好的,简寻坐下之后却觉得这触感似乎和自己方才躺的床榻也没什么区别。
“别动,我看看伤口。”宁修云轻声哄道。
简寻红着耳根坐在榻上,任由对方慢慢解开了他的衣带,外衫脱落,里衣也被宁修云扒开,简寻觉得自己好像一个包裹着的礼物,被宁修云一点点拆解开。
他没注意到自己从耳根到颈间,再到肩膀锁骨都在泛红,那一片薄红还有向下蔓延的趋势。
宁修云一边查看他的伤处,一边观察简寻的神情,发现这变化之后忍不住偷笑。
简寻懊恼地抿唇,但生理反应岂是他能控制得了的。
“你被带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是血,脊背上的伤深可见骨,伤口清创包扎好你也一直没有苏醒,昏迷了将近半个月。”宁修云把目光放到简寻的伤处,他身上较浅的刀伤已经结痂了,但脊背上那道刀伤太深,想要愈合恐怕还要等一段时间。
方才简寻用力过猛,脊背上伤口深了些血,沾染在白色的纱布上,像是绽放的些许红梅。
宁修云把小部分沾血的纱布取下,给简寻换上新的,边换边数落:“你要小心一些,最近都不要有大幅度的动作。”
章太医和他说过,简寻漫长的昏迷或许是身体在自我保护,在这种深度睡眠中,简寻的伤恢复的速度十分喜人。
宁修云守在他床边枯等了半月,人虽然找到了,但这幅随时可能被死神带走的模样真的让他感到害怕。
明明曾经自己重病缠身时都没有畏惧过死亡,但见到简寻了无生机的模样,他却觉得心底仿佛空了一块,还在拼命漏着冷风,在蚀骨的寒意中让他无所适从。
那段日子他在简寻身边时常无法入眠,也常常浅眠后惊醒,俯身凑到他胸腔附近,去听他低弱的心跳声,确认简寻还活着,还没有丢下他一个人离去。
好在简寻的身体一天天好转,终于在章太医推断出的这段时间苏醒了。
“不过既然醒了,就说明已经大好了。”宁修云感叹一声,话音里还带着潜藏的后怕。
或许是宁修云看着他伤口的眼神太过悲伤,简寻不忍心看他露出这幅表情。
“没有大碍,很快就会痊愈。”他囫囵把里衣穿回去,遮去身上的伤,外衣都没来得及披上,便伸手将宁修云往自己怀里拉。
宁修云怕他又伤到自己,便没有抗拒,顺从地坐到简寻身前,被他抱在怀里,好像一个大型玩偶。
简寻脑袋靠在宁修云肩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舔/吻颈侧雪白柔软的皮肉。
“我是怎么回来的?我带着的包裹还在吗?里面是战利品,有了那个镇远将军应该会承认我的战功。”
宁修云觉得痒得厉害,却没办法把他推开,只能顺着简寻的问题转移注意力。
“宁楚卿派了南疆军搜山,西南的大山太多了,真要彻底搜查一遍耗费的人力物力都无法想象,但你运气很好,你昏倒之后遇到了狼群,狼群没有袭击你们,而是在原地不停地嚎叫,吸引了南疆军的注意。南疆军赶到狼嚎声传来的地方,找到了你们。”
这段故事宁修云也不太清楚,只是道听途说,不过这个让狼群退避的传闻在简寻回到营地后愈演愈烈,还有人说简寻能指挥野兽战斗,号令了狼王才让他们脱离险境。
半真半假,他们能从西南深山中生还本来就是奇迹,在这种奇迹下,再离谱的流言也会有人相信。
但简寻本人却听得云里雾里,他悄悄在宁修云脖颈处种下了几处红痕,疑惑地嘟囔:“听起来像话本子里的情节……”
宁修云也觉得有些神奇,“跟你一起回来的那几个士兵说,狼群为首的狼王看到你之后就没再上前了,反而是帮你们引来了救兵。他们说那狼王瞎了一只眼睛,伤口似乎有人为干预过的痕迹,恢复得特别好。”
“你是不是从前在哪里救过它?万物有灵,你在庄子上不就救过不少动物。”
宁修云记得简寻一直有救助野兽的爱好,看他在庄子上熟练地收留那么多受伤的动物,就知道这种习惯肯定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养成的。
简寻皱着眉冥思苦想了一阵,说:“不记得了。师傅从前和我说,遇上了有求于我的便顺手救一下,不管是人还是动物,或许有一天就会有福报。”
宁修云轻哼一声,“你那师傅还算有几分真本事。”
直到这个时候,宁修云才终于承认简寻的师傅是个有能力的人,之前对方在他心里的形象和该溜子没什么区别。
“至于你的战利品。都好好的,宁楚卿检查过之后,询问了其他幸存者,认可你刺杀彭氏土司首领的功绩,在半月前就已经将请封的折子送了出去。西南归于大启版图,有你的一份功劳。”宁修云带着与有荣焉的笑意如是说道。
他知道简寻强撑着在逃亡途中也要把战利品带回来,就是为了一份军功,所以第一时间就让宁楚卿确认了这件事。
好在简寻让狼群退避的这一壮举震撼到了和他一起回来的幸存者,众人对简寻刺杀彭氏土司首领并以一敌二的英姿印象深刻,没有任何隐瞒地把事情交代了个清楚。
简寻有些惊讶,他们的队伍深入西南,与前线断了联系,所以在刺杀成功之后也并不知道联合土司部族已经在正面战场全线战败的事。
简寻闷闷道:“镇远将军果然厉害。我不及他。”
他只是深入敌军后方杀了几个人就已经精疲力竭,差点死在深山之中,宁楚卿却能带着大军在正面战场突破西南土司的防线,两人之间的差距可见一斑。
简寻只和师傅学过怎么用一身武艺杀人,在兵法的运用上,他还只停留在书面阶段,想在这方面和宁楚卿打擂台,他还嫩了点。
宁修云拉过简寻的手,捏了捏,以作安抚,他说:“宁楚卿说,若非土司部族内乱,正面战场也不会有可乘之机,也是因为有正面战场施压,土司本寨才会兵力空虚。两件事互相成就,难分伯仲。”
“你至少,也有个二等功吧。”
“而且在我心里,你比他厉害。”
简寻的眼睛终于缓慢地亮了起来,他知道宁修云这话是偏爱作祟,但也正是这份偏爱,才让他心中升起暖意。
他脑袋在宁修云颈窝处蹭了蹭,忍耐片刻,没忍住,还是有些兴奋地问道:“那镇远将军替我请封了什么职位?”
宁修云揶揄道:“这种事情,我这个内人不方便过问吧?万一别人以为我徇私舞弊可怎么办啊。”
简寻怔愣片刻,刚听到这句话时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其中深意,可听懂了之后,他脸上的热意又涨了上来。
内……内人。
太子殿下就这么承认了吗?承认他们之间的关系,承认他是他的爱侣,也不介意他身份低微,不介意两人之间门第上的差距。
简寻的视线落在宁修云耳际,才发现那一小片皮肤殷红得好似快要滴血。
和他相处的每分每秒,宁修云也并非像表面上的那样无动于衷。
“殿下……”简寻将爱人抱在怀里,无意识地呢喃出声。
他在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宁修云原是高高在上的未来储君,他是天上明月,却因为他而跌落凡尘。
简寻的占有欲得到了空前的满足。
“我在。”宁修云握住简寻的手,轻拍了拍。
他们两人的心跳声好像在这无限贴近的距离中逐渐同频共振。
简寻唯一遗憾的可能是,他此刻被身上的伤消耗了太多精力,即便脑子里晃过再多不堪入目的欲念,身体的反应也格外迟钝。
他的一只手不得章法地在宁修云的腰上抚/摸,下意识地与对方贴得更紧。
宁修云按住他的手,制止道:“你的伤还没好全。别动。”
简寻捏着爱人的腰,默默舔了舔犬牙,压抑得眼睛泛红。
宁修云握着简寻的手,说:“没关系。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他已经不再去想可能出现的离别,他要竭尽所能,让两人交握双手走得更远一些,他在呼唤简寻而得不到回应的半月中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如今他有自信做命运的叛徒。
这话由他说出口,带着笃定和隐约的桀骜不驯,让人忍不住便会选择相信他。
而这仿佛无底线的安慰和包容,让简寻心尖一颤,他犹豫片刻,又试探着问道:“殿下名宁远,那……表字便是……”
宁修云在聊天中逐渐放松,简寻这才敢小心翼翼地问一些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往事。
那是还未结痂的伤口,轻易触碰,简寻会痛,但他怕修云更痛。
他皮糙肉厚惯了,爱人却如此单薄易碎,在他怀里轻飘飘得好像一团云朵,仿佛要在他不经意间悄悄消散于天际。
他只能拥抱地紧一点,再紧一点,让对方无法从他怀中脱离。
宁修云在短短半月的分别中清减了那么多,简寻怎么会忍心在初一重逢时就抓着往事不放。
他看重两人美好的回忆,但更看重当下。
简寻的问题说出口又觉得有些唐突,他急忙找补:“表字……如果不想说,也可以不说,我不是很在意……”
话虽如此,但他脸上的犹豫和纠结明晃晃地在说他在意得要死,关于爱人过往的每一件事他都很在意。
宁修云也没恼,他的情绪有片刻的波动,但背靠着简寻宽阔结实的臂膀,他悬着的心又放下了,他说:“在遇见你之后,除了身份,都是真的。”
“我不喜欢宁远这个名字,也不喜欢别人这么称呼我,修云才是我的名字,我叫宁修云。”宁修云语气低沉地说:“但从始至终,也只有你这样唤过我的名字。”
简寻说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他心里无端有一种念头浮了上来,就好像宁修云在遇见他之后的经历才是真切的、值得在意的。
而简寻是其中最主要的一部分,宁修云的确如他所说,除了无法宣之于口的身份,其余皆是坦诚相待。
“阿云……”简寻低声喃喃,温热的呼吸洒落在宁修云颈间。
宁修云整个人轻颤了一下,他感觉到身后似乎有些异常的触感。
他知道此刻应该安抚简寻,让这个起了欲念的人好好歇着,简寻身上的伤可不是闹着玩的。
但宁修云被简寻的低喃声引得情动,侧颈是他最敏感的区域,在心爱之人的怀中受到撩拨,再忍下去他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正常男人。
简寻按在宁修云腰间的手向下探去,咬住宁修云颈侧的一小块皮肉在齿间研磨,空气的温度都仿佛随着简寻的动作而升高,呼吸都带着一股灼热的情愫。
宁修云舔了舔唇瓣,心想不用简寻大幅度动作,他也有办法……
他转身正打算尝试自己的想法,便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好像有人一路跑过来,边跑还边喊着:“简寻——!你在哪里——”
“不好意思,请问你看到简寻了吗?他伤还没好刚醒怎么就到处乱跑呢!?”
营帐里的两人同时顿住了,都听得出来这是傅景的声音。
对方似乎在营帐外踱步,还询问了守在门口的沈七。
沈七礼貌而带着嫌弃的声音劝阻道:“傅公子,这边是太子殿下的营帐,请不要在这里大声喧哗,打扰殿下休息。”
宁修云有些遗憾地握住简寻作乱的手,一点点从自己身上移开,忍着笑意道:“看来没有这个时间了,你再不出去,他要把整个营地都翻过来找了。”
简寻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营地里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傅景不知道轻重,把简寻失踪的事情闹大了才是真的要出笑话了。
简寻有些郁闷地抱着爱人,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轻哼,完全不想撒手。
宁修云狠心从简寻的怀中脱离,他下了床榻穿好鞋子,给自己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衫。
一回头才看到简寻还坐在那里,一双眼睛紧紧定在他身上。
宁修云沉吟一声,凑到简寻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简寻眼睛越来越亮,他目光灼灼,“真的吗?”
“那是自然。”宁修云笑眯眯地说道。
他握住简寻的手,左右摇晃两下,劝道:“好了,出去吧。”
简寻坐在那里平复了一下汹涌的欲念,随后才下榻准备离开营帐,却发现宁修云似乎要同他一起离开营帐。
简寻盯着对方好看的侧脸,犹疑道:“殿下现在出去,会被傅景看见真容。”
“可我现在又不是太子。”宁修云抬手帮他合拢外衫,笑道:“我不是你的爱人吗?”
第77章
沈七这辈子遇见过最不识好歹的人非傅景莫属。
两人在太子营帐门口扯了半天,任她怎么说没见过简寻,简公子身体康健太医说没什么大事,太子殿下营帐前不得喧哗,都没用。
傅景却好像听不懂人话似的,认定了简寻就在他身后的营帐之中。
“是不是简寻伤势恶化了太子殿下才把他搬到这边来了,你通融一下,让我进去看看。”傅景焦急得仿佛热锅上的蚂蚁,在原地来回踱步。
他神色有些憔悴,近些日子他跟着南疆军中的兵营主簿们一起清点拿下西南土司领地后缴获的战利品,这活计百八十号人连轴转了五六天,还没清点完毕,足以见得西南土司的家底有多厚。
傅景每日都会忙里偷闲来看看昏迷中的简寻,毕竟在如今的南疆,简寻的叔父、师傅都不在,傅景就算是和简寻关系最亲近的那一个了。
但之前傅景每次来,都会撞上守在简寻床榻边的太子殿下,对方只是淡漠地瞥他一眼,说了简寻的近况便不再言语,沉默得好像布满裂纹即将崩解的磐石。
后来傅景明白了,不是每次都是巧合,而是太子殿下一直守着简寻从未离去,对方在营帐中的另一方矮榻上安了家,除了太医和傅景不允许外人探视。
不管傅景什么时候前来,他都在。
傅景在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后,才隐约察觉到不对劲来。
这位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大启朝的未来储君,金尊玉贵的人,却为了重伤濒死的简寻衣不解带。
若是换了别人,傅景还会在简寻醒来之后调侃一句“用情至深”,但这人是太子,傅景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这情从何来。
可仔细想来,傅景又觉得有迹可循。为何太子在一众自荐的江城青年才俊中独独选择了简寻,为何太子对简寻颇为赏识,屡屡把重要的任务交给他,甚至,他当初篡改接风宴名单太子却不予追究,其中或许都有简寻的原因在。
最关键的是,简寻早就心有所属,还曾经向他询问如何向心爱之人倾诉衷情,而这件事远远早于简寻与太子相识之前。
把一切都串起来后,傅景觉得头皮发麻,深刻地认为简寻这个能在太子和那位不知名情人之间保持微妙的平衡,简寻莫不是个风花雪月上的天才?
所以在发现简寻失去踪迹之后,傅景的第一反应就是太子做了什么。
怕不是简寻状况不好,太子连掩饰都不掩饰,直接移到自己的营帐中了?
还是简寻昏迷中呼唤了爱人的名字,被太子听到后对方恼羞成怒了?
傅景一联想到这里,就好像看到了简寻被太子下狱用刑然后五马分尸的凄惨未来。
“傅公子请回吧,殿下说了今日不见客。”沈七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她紧攥着拳头,已经在忍耐的边缘了。
可不知道这人在想什么,只知道小别胜新婚,何况营帐里的两位刚刚经历过生离死别,正是温存的时候,怎么好让外人打扰。
要不是傅景身份特殊,是简寻的至交好友,沈七现在就能当场让他感受一下,护卫营是怎么实行驱逐令的。
傅景也觉得人命关天,不把简寻捞出来他怕自己明天就要给好友收尸了。
“那您也行行好告诉我,简寻到底去哪了?”傅景寸步不让地说道。
沈七撸起袖管差点就要动手。
好在这时,营帐里的人掀开帘子主动走了出来。
简寻披着外衫,脚步稳当,面色红润得完全不像一个重伤后刚醒过来的病人,嘴角衔着笑,看起来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餍足感。
傅景松了一口气,刚要开口询问简寻的情况,这才发现对方还牵着另一个人。
简寻身后,一个穿着月牙色长衫的青年缓步走出,头顶戴着一个斗笠,薄纱轻盈落下,看不清他的面容。
简寻牵着身后人的手,两人十指相扣,异常亲密。
傅景愣了。
别人没进过简寻修养的营帐或许不知道,但这件宽大的月牙色长袍,傅景看见太子穿过不止一次。
而此刻再对比一下简寻这位伴侣的身形,和近些日子时常见面的太子殿下如、出、一、辙!
这人分明就是太子。可太子为什么会戴着斗笠还和简寻如此亲密?
傅景心里的震惊还没有消退,简寻又朝他丢下一个重磅炸弹:“傅景,这是我的爱人,我以前和你说过的那位。”
傅景:“?”
傅景的思维完全凝滞了,眼前这荒诞的一幕惊得他半响没说出话来。
简寻有一个心爱之人,简寻的心爱之人就是太子,所以根本就没有第三者存在,完全是他想多了?
大概是傅景的表情太过震惊,简寻开口解释道:“来南疆之前太子殿下答应过我,如果立了战功,就把我的爱人带回来。”
只是当时的简寻并不知道,太子殿下为他带回的爱人,其实就是殿下自己。
傅景艰难地在脑子里把事情捋清楚。也就是说,简寻和太子早有前缘,只是太子一直隐瞒身份,简寻之前不知道爱人就是太子?
傅景心说你们小情侣可真会玩,就是苦了他被迫跟着一惊一乍差点犯了心悸之症。
“啊,这样,嗯,挺好的,哈哈……”傅景发出一连串意味不明的感叹。
“孤的身份,还请傅公子守口如瓶。在简寻身侧,孤便不是太子。”宁修云轻声道。
说这句话时,他的声音介于本音和太子的声线之间,让人有种诡异的幻灭感,尤其是被太子亲口确认心中猜想的傅景。
宁修云的身份问题事关太子之位,是修云时他便不能是太子,是太子时便决计不可能是修云。
“是……是,微臣明白。”傅景连连点头。
宁修云本就没想向隐瞒自己的身份,是简寻临出门前非要找个帷帽将他的真容遮住。
还找了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什么有云公子在营地内,撞见了会闹出事端来,什么傅景是个大嘴巴,暴露身份会有麻烦之类的。
但宁修云发现,简寻只是单纯地不想让别人看到他的脸罢了。
宁修云不知道自己被爱人□□过后的情态有多么让人狼血沸腾,但简寻却是十分清楚的。
他不想让外人看到宁修云这般模样,那应该是独属于他自己的风光。
简寻后知后觉地发现,傅景似乎一眼就认出了自己身侧的是太子殿下,他皱了皱眉,问:“你怎么认出殿下的?”
傅景轻咳了两声,心说撤了这帷帽就完全是为你彻夜难眠时的模样,他想认不出来都难。
他正要开口和简寻讲讲这其中闻者伤心见者流泪的缘由,却陡然察觉到一道冷冽的视线穿透帷帽的薄纱,宛如实质一般落在了他身上。
他怀疑要是眼神能杀人的话,自己现在已经被太子殿下杀了几十次了,看样子对方似乎并不想让简寻知道他曾经在简寻榻边那失意的模样。
傅景嘴角的调笑都僵住了,最终只说:“殿下之前穿过一次这身衣服,我记着呢。你们又是从殿下的营帐里出来的,这很好猜吧?”
简寻视线奇怪了起来,把宁修云往自己身后扯了扯,好像面前的不是自己的好友,而是觊觎自己伴侣的登徒子。
别人的爱人,傅景怎么连对方什么时候穿了什么衣服都记得这么清楚?
傅景失语片刻,总觉得简寻在想什么不礼貌的事情。
被简寻挡在身后的宁修云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拍了拍简寻的手臂,说:“好了,别在这里杵着了,你身体没有痊愈,要回去静养。”
简寻闻言,握着宁修云的那只手略微收紧了些。
好在宁修云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而是带着简寻往原本的营帐那边走。
回营帐的路上,傅景一张嘴就没有闲着的时候,一会儿问他深入西南大山的经历,一会儿问刺杀过程中有没有什么奇遇。
简寻跟着小队取道西南时傅景在后方跟着调配粮草,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这位友人是去做了一件多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
简寻挑挑拣拣地回答,极为吝啬,看着还非常不耐烦。
他自认为这次的任务没什么好说的,除了归来时众人皆知的险境,深入西南时也只有一个小小的奇遇。
“我们几次在西南深山里迷失方向,多亏了有一队受过孟家恩惠的马帮,见到我身上孟家的腰牌,给我们指了路,还让渡了一些口粮出来。”简寻语气平静地说着,让人完全感觉不到差点迷失深林的恐惧。
大概这人在那种情况下,也未曾感觉到恐惧吧,所以此时回忆起来才会表现得无动于衷。
宁修云握着简寻的手有些僵住了,他不由得有些后怕。
当初把孟家腰牌带给简寻只是他一时兴起,要是没有这枚腰牌,简寻能不能和所在的小队顺利突入彭氏土司本寨还是个未知数。
简寻察觉到了宁修云骤然紧绷起来的神经,他揉捏着对方的手指,想让宁修云放松一些。
宁修云体温低,双手交握时简寻总觉得自己在把玩一块触手生凉的美玉。
总归都过去了,简寻不希望宁修云总被这些往事牵动心神。
他看着宁修云的视线充满关切和晦涩的爱恋,让旁人一眼便能看出来,他对面前的人珍而重之。
傅景啧啧称奇,觉得简寻在太子殿下面前就是个没了利爪的猛兽,温顺得不可思议。
他正旁观得兴起,却见简寻一个眼刀横了过来,侧了侧身挡住了傅景玩味的视线。
傅景:“?”
他必须要收回前言,简寻在太子殿下身边时完全没有理智可言,仿佛周遭所有人都是潜在的敌人,简寻警惕地随时准备发动攻势。
太夸张了吧。傅景忍不住咋舌。
他顿时丧失了聊天的欲望,甚至觉得自己站在这两人身边莫名有些发亮,随即侧身又往外站了站。
傅景忽地一拍脑门,突然发现确认了简寻无碍之后自己完全没有必要再在这里碍眼了。
傅景借口自己还有公务,立刻脚底抹油,溜了。
简寻和宁修云之间一旦没了外人,就好像无声升起了一道结界,其他人很难插入其中。
简寻捏着宁修云的手指一阵冥思苦想,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转移宁修云注意力的话题。
“那枚腰牌,我醒来的时候发现不见了,我明明好好收在衣服里的。”简寻有些郁闷地说道。
那三样东西他都宝贝得很,之前他对宁修云的身份有所猜测,对那块腰牌虽然不如同心结那么重视,但也有好好放起来。
醒来之后却没在贴身物品里发现,大概是宁修云拿走了,这算是什么意思?
简寻疑惑不解的眼神直往宁修云身上瞥,和方才在营帐里一样,明明在意得要死,却还试图在宁修云面前装出一副大度的样子。
宁修云有被可爱到,他轻笑了一声,凝重的情绪散去,解释道:“那块腰牌几乎要碎成几块了,我让人拿去给将军夫人看过,对方说想要还原还得送回孟家重新修补。”
简寻了然,他问:“孟家的腰牌是不是用什么特殊的方法制作的?”
“和外面的浇筑方法确实有些不一样。”宁修云点了点头,说:“听说孟家的工匠手艺精湛到可以在米粒大的地方刻字,再填上鎏金,一般的工坊做不出仿制品来。”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几乎要忘记了傅景的存在,很快就来到了简寻的营帐前。
出乎意料的是,营帐门口还有位不速之客。
一身蓝衣的青年在营帐外徘徊,眉头紧锁,燥郁之感难以遮掩,偶尔问一句:“你们主子什么时候回来?”
守门的是护卫营的人,对青年的问话毫不理睬,目不斜视当自己的门神。
这人是一刻钟之前过来的,一来就要见他们的“主子”,但太子殿下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面见的。
太子殿下有令,除了简寻和傅景可以随意进出这个营帐外,其余闲杂人等一律赶走。
护卫能让蓝衣青年在这里放肆,是因为对方在长相上和太子殿下的真容十分相似,虽然殿下没有明说过,但两人之间很可能有些关系。
这大概不属于“闲杂人等”的范畴,于是蓝衣青年才能短暂在这里放肆。
蓝衣青年忍无可忍,忍不住疾言厉色:“他把我困在营地里不允许我离开,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是看上我了就正经说出来,遮遮掩掩的有什么意思?”
蓝衣青年,也就是醉风楼真正的“云公子”,此刻已经怒不可遏。
他原本只是来和姓孙的吃一顿散伙饭,结果先是被姓孙的纠缠住不放,后是被营地里的护卫限制自由,觉得这一天的经历都离奇到仿佛见了鬼了。
他这声质问的音量不大,但以简寻的耳力却能将这段话听得清清楚楚。
简寻眉梢一扬,“看上他?”
宁修云无奈道:“孤芳自赏不是什么错事,但我的确没有这种嗜好。”
简寻眯了眯眼睛,敏锐地发现了什么,他低声道:“我刚苏醒就在营地里看到他和孙教头争吵,殿下,你是不是有意……”
是不是有意要借由真正“云公子”的出现,将自己的身份对他摊牌,所以才将云公子困在营地当中。
宁修云狡黠道:“一半一半?你忘了,他还和我的生母有关,前些日子事忙,没顾得上他,我想问问他知不知道什么内情。”
“事忙”都算是委婉的说辞,宁修云那段时间都守在简寻床边,没有时间也没有那个精力去计较那些身外之事。
简寻昏迷不醒,其余的任何人任何事都没办法让宁修云分心。
原身和云公子两人是久未谋面的血亲,不仅相隔千里长大,还隔着漫长的时间。
宁修云并不在意原身的身世如何,但他习惯于把一切意外因素都提前掌控在自己手中。
他对“云公子”这位兄弟已经没什么亏欠了,当初若不是他帮助云公子扫尾,对方绝对躲不过醉风楼派出去的追捕。
云公子还在和护卫单方面争执,两人就是这时走近的。
原本像个木头似的护卫在见到简寻和宁修云后立刻抱拳行礼。
虽然宁修云戴着帷帽,但那一身月牙白的长衫,和简寻十指相扣的动作,都让护卫确认了太子殿下的身份。
“公子。这位吵着要见您。”护卫指了指云公子,措辞谨慎地说道。
“我听见了。”宁修云应道,他牵着简寻往营帐里走,“进来吧。”
云公子的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表情迷惑地跟了进去。
简寻的这处营帐和太子本人的几乎没什么不同,只是侧边放了桌椅,留着给访客落座。
三人在桌边落座,云公子终于忍不住了,“所以,你们两个到底哪个看上我了?”
他双手环胸,说起这种话题来完全没有顾忌,好像对这种权色交易司空见惯一般。
云公子看着两人亲密的动作,心中嘲讽,这种事情他见得多了,很多男人嘴上说着对爱人一心一意,实际上背地里玩得很开。
说什么心在爱人身上,只是迷恋美貌的□□而已。
云公子见过太多这种人,只觉得恶心,对面前这两人自然也没什么好脸色。
他忍不住猜测这两人中间哪个是主事的,这个没戴帷帽的一言不发,听他说了挑衅之语后脸色很难看,估计是被选择的那一方。
“怎么,想和你聊聊就一定要和你这个人扯上关系吗?”宁修云一边说一边摘下了帷帽。
云公子一句冷嘲热讽还没说出口,就在看到他的长相后骤然失声。
他瞳孔骤然紧缩,脸上的震惊和意外无法遮掩,“你……”
两张九分相似的脸,隔着一个桌面的距离四目相对,一个柔美妩媚,一个清冷恣意,他们的皮囊如此相像,却又有着完全迥异的灵魂。
云公子率先问道:“你的名字里是不是有个‘云’字!你母亲叫尉迟瑜,对吗!?”
宁修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点头道:“没错。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云公子激动地咽了一口唾沫,“我母亲是尉迟瑾,怀瑾握瑜,她们是双胞胎姐妹。名字就取自这里。当年她们从北境逃到这里,我母亲为了让两人拿到江城本地户籍,主动卖身到了醉风楼——当年那里刚刚兴起,我母亲模样出挑,很容易就入选了。户籍拿到之后,我母亲想将妹妹接到江城内居住,却发现她失踪了,她留下的信函说她遇上了真命天子,和爱人一起离开了。”
“信函的确是妹妹亲笔,但我母亲始终觉得妹妹不会轻易抛下她,于是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寻找她的下落,直到临终前还放不下自己的血亲,让我继承她的意愿,找到她的亲人。”
“她们姐妹两个少年时有过约定,将来如果有了孩子,要用‘风’和‘云’这两个字取名。”
云公子长叹一声,再看对面的人,神情复杂地说:“你好,我叫尉迟风,是你的……哥哥?”
云公子将先皇后的往事一一说尽,在说到自己是哥哥的时候,他难免有些赧然,方才他还对着弟弟大放厥词,说什么权色交易,实在是罪过罪过。
“所以你就用‘云’字当花名?”宁修云问道。
尉迟风耸了耸肩,说:“你母亲知道当年的旧事,如果我以这个花名打出名气,说不定就会把你招来呢?从结果来看,我似乎成功了。”
宁修云长叹一声,也的确,如果不是见到了尉迟风的长相,知道了尉迟风的花名,宁修云当初也不会对玄青观以及醉风楼感兴趣。
那么之后的事情也就全都不复存在了。
尉迟风说到这里还有些得意,“我母亲一直觉得妹妹是被人骗了,说日后你们家要是生活艰难就接济你一下,我还算有些资产……”
说着说着他的话音弱了下来,这人目前的状况,完全不像是过得不好需要他接济的样子。
尉迟风自己停了这个话题,问:“所以你是来找我相认的。你现在这个情况也不需要我帮忙吧?”
宁修云说:“我只是想知道母亲当年的事,母亲生我时难产去世,我第一次听说这些往事,谢谢你。”
尉迟风一愣,没想到事实竟然是这样的。
宁修云思索片刻,主动摊牌道:“我用过你在醉风楼的身份,也帮你成功脱离了那里,日后你要去哪里,要做什么都是你的自由。”
尉迟风恍然,想起他回江城那一遭就发现醉风楼整个都没了,江城世家遭到了大清洗,曾经困扰他,让他离开江城也要惴惴不安的因素全都消失不见了。
嘶……那这个弟弟到底是什么身份,能灭了醉风楼,还能号令那么多护卫……
尉迟风正想着,就听宁修云又问:“你和那个姓孙的是怎么回事?”
听他提到那个姓孙的,尉迟风气不打一处来,“我们说好了他帮我逃跑,我跟他睡一觉,结果事情办完他不认账,还想让我嫁给他,也不看看他值个几斤几两,就算要彻底卖身我也要选个好人家啊。”
尉迟风说得坦坦荡荡,完全没有一点羞怯之感,他就是权色的名利场中养出来的人,并不觉得这种事有什么可讳莫如深的。
他忽然眼珠一转,视线落在对面这两个非富即贵的人身上。
宁修云眯了眯眸子,表情危险地站起身,站在简寻身侧,把简寻拥入怀中,这是个极其霸道的占有姿态,明晃晃的就是在说——别打他的主意。
简寻伸出一只手拥住宁修云的腰,用动作表达自己的态度。
尉迟风若有所思,尉迟风恍然大悟:“弟弟!要不你娶我吧!”
宁修云:“?”
简寻脸一黑,“不可能。”
宁修云一扶额,完全不明白尉迟风的脑回路。
尉迟风越想越觉得是个好办法,他嘿嘿一笑,“你不知道我在外面有多少烂桃花,想都避开可真不是件容易事,要是我直接嫁了,那就迎刃而解了,反正我们之间也不会有什么,我只想要这个名而已。当然,弟弟你要是有需要也不用跟我客气。”
什么不客气???这个人到底在说什么限制级内容。
简寻的脸色已经和锅底没区别了,他咬牙切齿地再次拒绝:“不可能!他不会娶你。”
尉迟风摆了摆手,说:“你们没听说过那种两方势力结交,送个美人卧底过去的事吗?我不是很合适吗?”
宁修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评价他的奇思妙想,他笃定道:“你想多了,我不会有用上这种手段的时候。”
尉迟风相当不拘小节,绞尽脑汁想着自己还能做什么事。
为了避免他再口出惊人之语,宁修云赶紧打断:“我有一些江城内庄子、店铺的地契送你,你想留在江城,或者把地契卖了去大启任何一处定居都可以。”
尉迟风撑着下巴看他,确认自己没有和弟弟一直生活在一起的机会了,他轻叹一声,拒绝道:“不用了。我手里的银钱也不少,在哪都能活,你和你的……爱人,好好生活吧。”
尉迟风站起身,盯着简寻看了一会儿,看得简寻有些发毛,他才转头和宁修云叮嘱道:“这家伙好像不太聪明,你可要看好了,别被其他人骗走了。”
简寻顿时一噎,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反驳更好。
宁修云则是有些讶异,他心知尉迟风有几分看人的本事,能在醉风楼当了那么多年头牌,片叶不沾身,尉迟风不仅仅是轻浮和放荡而已。
“……哥哥。”宁修云在尉迟风离开之前叫住了他。
这一声“哥哥”,让尉迟风鼻头一酸,和醉风楼幕后之人斗智斗勇的时候他没觉得委屈,差点被推进玄青观送死的时候他没觉得委屈,在南疆颠沛流离月余他没觉得委屈。
但听到这位此世唯一的血亲开口唤他“哥哥”,他差点控制不住眼泪。
尉迟风绷住了表情,“还有事?”
宁修云真诚道:“收下吧,帮我好好打理,我以后想和他回江城定居。”
简寻一愣,他抬头看向宁修云,眼里是满溢的惊喜。
宁修云轻笑道:“怎么?你不想和我在江城定居?”
“想!”简寻下意识地回答,但片刻他又反应过来,宁修云可是未来储君,大启的皇帝,怎么可能在江城定居。
想到这里,他高涨的激动情绪立刻又缩回去了。
“你信我吗?”宁修云轻声问。
简寻在他笃定的目光中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信。”
旁观的尉迟风觉得这场面有些牙酸,他看简寻的目光有些嫌弃,“这家伙……好吧。”
尉迟风应了。
宁修云立刻叫人把准备好的江城地契拿了过来,抄家时候拿到的一半地契都在这里,让尉迟风签的是转让协议。
尉迟风拿着笔签字画押,手都要写酸了,他这辈子没写过那么多次名字。
简寻看着绢纸上的并不规整的字迹,忍不住在心里和宁修云的做了对比。
他见过宁修云那一手带着风骨的字,当时还以为是醉风楼清倌的标配,现在越想越觉得当时自己是被宁修云哄得完全没有理智了。
尉迟风被他那不知道是诧异还是嫌弃的视线看得恼火,他骂骂咧咧:“你那是什么眼神?我字写得丑很奇怪吗?能在醉风楼里练出这种字也不错了吧?”
“抱歉,无意冒犯。”简寻移开视线,面色复杂。
从一开始,宁修云的伪装就错漏百出,但他那时一颗心都拴在宁修云身上,完全无视了那些异样。
宁修云站在简寻身侧,手抚摸着简寻松松束着的长发,眸色幽深。
尉迟风花了一段时间才签完那堆转让协议,把手里的毛笔一扔,松了一口气,“好了。”
他摸了摸下巴,思索道:“那我现在是不是应该回江城了?”
宁修云点了点头,让人把地契收起来,“我会派人跟着你留在江城,不用担心会出意外。”
尉迟风抬眸看他一眼,敏锐地察觉到对方情绪不太对劲,而且好像还是因他而起。
尉迟风有意缓解,却也知道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赶快离开这里。
宁修云的情绪和行动反应都在无声地排斥他。
尉迟风干脆利落地带着地契跟着护卫走了。
营帐里只剩下两个人。
宁修云把简寻扣在怀里没有说话,无声的沉默蔓延开来。
简寻每把视线放到尉迟风身上一次,宁修云的心就要被鞭笞一次,就像无形中有人在质问他,你当初如何欺骗他,用着虚假的身份巧言令色,让他在未尝情爱的时候便一头栽在了你身上。
或许就算当初出现在简寻面前的不是宁修云,也会有同样的结局。
如果是尉迟风,在上元夜救下简寻,或许简寻也会像今天爱上他一样,爱上别人。
这只不过是猜测,是完全践踏贬低两人之间爱意的恶毒猜测,可宁修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殿下……”简寻发觉抱着自己的人情绪一点点低落下来,让他的心也跟着缩成了一团,他想安抚却不得章法,只能一下一下抚摸着宁修云脊背。
良久,宁修云低声道:“别看他。”
——看我。
以云公子的身份接近你的是我,与你纠缠月余的是我,与你互诉衷情的也是我。
别看他,你只能看着我。
第78章
“别看他。”
简寻好似从这句话里无师自通地听懂了宁修云的意思。
宁修云在意自己与尉迟风相似的长相,在意简寻放在尉迟风身上的目光,更在意简寻对尉迟风的态度。
宁修云在醉风楼时的所做作为,都打着“云公子”的旗号,当尉迟风这位真正的“云公子”出现在眼前时,他们之间的关系,在这一刻蒙上了另一个人的阴影。
简寻站起身,把宁修云拉入怀中,他解释道:“他的字和你的不一样。有点糟糕,原来那才是醉风楼里的正常水平。”
见过宁修云那一手好字后,简寻其实察觉到了违和感,但他当时一颗心都被绑在宁修云身上,什么违和之处到他这里都能自动补全达成自我说服。
“你有好多好多破绽。一手好字,笔墨丹青也是绝佳,身边那个管茂实的小厮对你也有些过度恭敬。”
“你随口说着醉风楼有多灰暗,实际却完全没有将之放在眼里。你恣意潇洒,完全不像困在楼中的人,你不将江城世家放在眼里,甚至天横贵胄在你口中不过是寻常草芥。”
“我早该知道你的与众不同,但我并未细想。”
“我只想到你,只想要你,在那段时间里,除此之外,我没有其他的念想。”
简寻第一次如此挖空心思地极力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他长篇大论却不得要领,只能笨拙又紧张地用手一下一下轻抚宁修云披散的长发。
宁修云从简寻怀中抬头,向来运筹帷幄的人,唯有如今在简寻面前,才会表现出那一丝惶恐不安。
宁修云扬唇浅笑,话语中带着嘲意,以及自虐式的自我贬低,他说:“若上元夜你身中情毒,遇到的是尉迟风,他也会救你,或许你们也会有一段以后,就像现在的我们一样。”
“我用尽手段,与你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思索如何让你为我沦陷,我自私又卑劣,和尉迟风在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都以自身利益危险,会在你身处险境时搭救,挟恩图报,让你自己走进算计之中。”
简寻低声问:“那你告诉我,你算计的是什么?和尉迟风会做的事又有什么不同?”
他的声音里带着安抚和诱导之意,将面前这个妒火中烧的人困在怀中,让对方短暂失去引以为傲的理智和冷静。
宁修云挣扎无果,冲着简寻的脖颈狠狠咬了一口,齿间弥漫着少许血腥味,他恨不得将面前的人吞吃入腹,“当然是你,你这个人,你的心,都要是我的,你所经历的情爱一词,也必须都与我有关。”
简寻根本不知道,那个时候的他在宁修云面前就是一张纯白的纸,宁修云迫不及待地想在上面染上属于自己的颜色。
让一个不懂情爱的人为他疯狂为他痴迷,这该会是多么有趣的一件事,只不过那时,向来游戏人间的宁修云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有在这场算计中沦陷的一天。
简寻叹息一声,说:“这便是现实。你不是尉迟风,那夜,我神志不清,但确实没到……非要解毒的地步。”
宁修云走进了一个误区。
如果当夜是尉迟风,这个能在醉风楼明哲保身那么多年的云公子,或许会直接向江家举报简寻的行踪,而不是和他有什么春风一度的想法。
情爱二字,对尉迟风来说太过寻常,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简单,轻贱得甚至比不过一点银钱。
从对方坦荡地谈及用身体交换自由,想嫁给宁修云然后一起生活这些想法,都能看出这兄弟两人最大的不同。
宁修云只会嘴上说说那些调笑的戏言,实际上他对感情的态度慎之又慎,就像他会在茫茫人海中选中从未沾染分毫情爱的简寻一样。
简寻可以笃定地说,若非当夜三楼雅间里的人是宁修云,也不会有后来种种了。
简寻不是傅景、裴延那种脑力派,但他有超乎常人的直觉,在被宁修云算计落入情网这件事上,他心甘情愿。
宁修云一拧眉,不太满意:“那你还是看上这张脸了?”
简寻急忙打断他的发散思维,说:“你若没有主动我也不会……咳……”
他面皮薄,脸上热意上涌,模糊地把后边的那一夜掠过,又说:“如果你没有再和我接触我也不会……”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宁修云却听明白了,简寻一直都是那个简寻,一个不会与人主动来往的木讷之人,唯有不畏惧他冷硬的表象,尝试软化他,才会让简寻慢慢敞开心扉。
但这个过程很漫长也很耗费心力,大多数人都会觉得简寻不值得他们如此付出,简寻的同僚不会,仅仅几面之缘的路人不会,唯利益至上的尉迟风更不会。
唯有宁修云觉得,值得,甚至他对简寻的用心比任何人都多。
宁修云顿时觉得豁然开朗,他双手抬起捧住简寻的脸,纳罕道:“怪了,今天怎么这么会说话?”
见他情绪稳定下来,简寻松了一口气,“你不高兴,我会心疼,会着急。”
宁修云觉得鼻头一酸,他表情紧绷起来,把简寻扯到床边坐下,他要趁热打铁,将两人之间没有消解的误会都在今天说清楚。
宁修云隐去前世今生这个耸人听闻的事实,将自己的太子身份,皇室秘辛,以及入江城后对简寻的所作所为和盘托出。
过程中他直面自己当初的那些小手段,觉得有些羞耻,但简寻却听得非常专注,两人相对而坐。
“我去玄青观本来就是看看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发生,没想到你正好撞上来。你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样子,一身是血,杀气四溢,黑夜里一双眼眸锐利得让人心尖战栗。”
说到玄青观一见就对简寻上了心,简寻满目笑意,分明没有其他意思,宁修云却差点恼羞成怒地把简寻的眼睛遮住。
简寻听完这些过往,沉默片刻,有些忐忑地问:“如果上元夜我们没有相遇,你还会再来找我吗?”
即便玄青观惊鸿一面,但太子这般人物,什么惊才艳艳的人没见过,真的会因为一时兴起,就想要和他有后续吗?
宁修云轻哼一声,下巴微抬,对自己很有自信,他说:“如果没有上元夜的意外,我会找其他方法和你偶遇,让你与我相识,有玄青观那夜的纠葛在,我抓着你的把柄,你还不乖乖上钩。”
简寻闷闷地笑出了声,胸膛鼓噪,眼尾眉梢都在展示这个人的喜悦,“殿下聪明绝顶,我自然不敌。”
宁修云笑骂道:“怪人。都知道我是在算计你了,还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从结果上来说,难道不是我占便宜吗?”简寻理所当然地说着。
他终于忍不住了,将宁修云拉入怀中,轻轻舔吻爱人饱受折磨的唇瓣,果不其然被宁修云吃痛地推拒。
简寻无奈地换成颈侧,片刻之后,他停了下来,两人额头抵着额头,清晰地感受到了彼此的变化,简寻有些急躁地额头向前轻顶。
宁修云叹息一声,伸手向下,“我教你。”
简寻在这方面天赋惊人,宁修云只做了一次示范,简寻便无师自通。
宁修云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攥住简寻的外衫,死咬着下唇不肯发出声音。
宁修云被揉碎在他怀里。
“混蛋……”他哑着声骂道。
简寻只当没听见,他第一次这样光明正大的在一方榻上将爱人拥入怀中,内心的满足感无以言表。
“殿下教得好。”简寻低声在宁修云耳边推卸责任。
他拉过一旁的被子给两人盖上,在床榻上相拥温存,简寻重伤未愈,醒来的这半天又耗费了太多精力,最终先一步合上眼睛,在宁修云身侧沉沉睡去。
宁修云侧头盯着简寻的睡颜看了许久,又伸手在他五官的轮廓上描摹。
现在他知道了,简寻面对他难以启齿的真相时是什么表情。
没有底线也没有理由的包容,甚至连宁修云的居心叵测,都被简寻看做是他对他的爱意。
这天底下怎么会有简寻这么傻的人?
但也幸好,这样的简寻是他先遇见了,任何人都夺不走。
宁修云极轻地在简寻唇边印下一吻。
*
确认简寻身体无碍之后,宁修云逐渐繁忙了起来。
和南疆官员扯皮,划入版图的西南地区如何治理,后续的收尾工作都需要宁修云这位太子殿下参与。
宁修云倒是有意放权给宁楚卿,但对方义正严词地表示了拒绝。
这个时间节点上,全天下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南疆,毕竟扩张大启版图一事,是值得载入史册的千载功绩。
西南的捷报一传来,立刻就有人将消息送往国都,简寻昏迷、宁修云不理会外界事务,裴延重伤卧病,南疆在这一段时间里几乎是宁楚卿的一言堂。
然而这样的情况对宁楚卿来说绝对不是一件好事,他本就锋芒太盛,如今这泼天的军功都落到他头上,国都那位首先感觉到的并不是对大启版图扩张的喜悦,而是无法宣之于口的忌惮。
传去捷报的小将硬生生在国都停留了三日,才拿到嘉兴帝表彰庆贺的诏书,还是裴相代笔。
虽然诏书上句句溢美之词,可半点不提封赏之事,就差把“不情愿”三个字写明白了。
返程之日小将还听说,嘉兴帝如今身体抱恙,关于对镇远将军的封赏恐怕要容后再议。
这种情况在宁楚卿的意料之中,他没想过凭借这次的南征从嘉兴帝手里把生母讨回。
他能力越出众,嘉兴帝就越不肯放人,同时,文贵妃在国都也会越安全。
从前嘉兴帝将文贵妃看做一把锁,锁住宁楚卿和徐家对权势地位的贪念,但现在文贵妃已经成了随时会反刺他一刀的兵器。
宁楚卿早把希望寄托在了另一个人身上,以太子的心性,决计不会和嘉兴帝一样做个不忠不义之君。
在听传信的小将说了嘉兴帝的确重病之后,宁楚卿越发庆幸了自己的选择。
因此在太子在南疆应该有的权利上,宁楚卿连一点都不会疏忽。
绝不踏雷池一步。
这一日的南疆军主营帐里。
在选定好将要前去西南赴任的百余位文武官员之后,宁修云坐在主位上揉了揉太阳穴,觉得有些头昏脑涨。
宁楚卿生生让他看了七百多份人员档案,他在里面选出了品行皆宜的人作为安定西南局势的先遣队。
虽说有宁楚卿的南疆军在,就算西南内部有什么反抗势力也会被顷刻剿灭,但对一个刚刚划入版图的地区,要做的不仅仅只有武力镇压。
宁楚卿手下也有不少幕僚,但他却把这部分派人前去实际控制西南的权利送到了宁修云手上。
宁修云有些感慨,宁楚卿这人的确小心谨慎,做事也很认真,他在营帐中看档案看到什么时候,宁楚卿就工作到了什么时候。
这人文武皆通,和他生父先太子宁鸿朝一样,是个全才。
嘉兴帝放着这种人才不要,偏要追求血缘,要自己的亲生儿子来当太子,实在是嘉兴帝眼瞎。
宁修云打了个哈欠,站起身,准备
结束今天的忙碌,他还要回营帐看看简寻的伤恢复得怎么样了,哪有时间留在这里和宁楚卿熬着。
谁会像宁楚卿一样有了公务就忘记顾家。宁修云在心里替宁喧表达自己的谴责。
发现宁修云想要离开,宁楚卿放下手里的公文,叫住了他,“殿下,先前殿下的承诺,可还作数?”
宁修云转身看他,“自然,五哥但说无妨。”
宁修云目光平静,他知道宁楚卿这半个月以来对他的恭维忍让是为了什么。
果然,宁楚卿并不掩饰,开口道:“殿下应该知道,我无意于储位之争,外祖父将南疆交给我,我毕生的心愿便是守好南疆。”
“就算知道了你父亲的身份,也一样吗?”宁修云玩味地问道。
宁修云很好奇。
从前宁楚卿表现得对皇位毫无兴趣,是在他不知道自己的生父是先太子宁鸿朝的情况下,若是知道这太子之位本来应该属于他,宁楚卿还会无动于衷吗?
宁楚卿沉默片刻,说:“前去国都送捷报的是我的亲信,我让他给母妃带了一封信,询问此事。”
亲信给他带回了一封文贵妃亲笔的信函,信中原原本本、将当年嘉兴帝毒杀先太子宁鸿朝一事说明,文贵妃为保下宁鸿朝唯一的血脉,不得不对嘉兴帝卑躬屈膝。
“母亲说,若我想恢复身份,不必顾忌她,随心便可。”
宁楚卿说出这句话时声音颤抖,他明白,他面前的宁修云也明白,文贵妃是想告诉宁楚卿,若他想为父亲报仇,拿回属于宁鸿朝的皇位,文贵妃绝不会拖累他。
如何不拖累?
只要文贵妃提前于国都暴毙,嘉兴帝不但没了拿捏宁楚卿的把柄,宁楚卿还师出有名,给嘉兴帝扣上一顶听信奸臣残害忠良的帽子,打着清君侧的旗号,就能把嘉兴帝和其心腹裴相一网打尽。
谋反一事,虽说风险重重,但宁楚卿的胜算很大。
宁修云一挑眉,没想到宁楚卿这么信任他,连这种说了可能会危机自身性命的事都敢对他和盘托出。
“所以五哥的意思是……?”
宁楚卿双手环胸,道:“父亲的事我很遗憾,但逝者已逝,如果殿下能让我父亲沉冤昭雪,放我母亲回南疆,我将是西南的第一道防线,人在,大启西南便在。”
宁楚卿已经在这件事上退让了一步,他与嘉兴帝之间是杀父之仇,父亲过世多年,他不能让母亲也含恨而死,仅仅为了他并不感兴趣的帝王之位。
宁楚卿可以不反,或者说为了文贵妃,他不能反。
优柔寡断,慈父心肠。宁修云心里窜出这样一个念头。
但换个思路想,如果把他放在宁楚卿的位置上,把文贵妃换成简寻,或许他也会选择迂回折中的办法,毕竟,他也不想要什么帝王之位。
两人虽然不是亲兄弟,可在这一点上,却是很有相似之处。
嘉兴帝若是知道自己杀父杀兄,罪孽深重得来的帝位,被人弃之如敝履,不知道会不会干脆气死在龙椅上。
世间因果皆有报偿。
原身本会在南巡途中病逝,嘉兴帝不仁不义之举本就有了报应,宁修云的出现不过是将时间推后了些。
宁修云沉吟一声,轻笑道:“为先太子正名,救文贵妃出国都,五哥,你太贪心了,这可是两个大难题。”
宁楚卿并未动摇,他意味深长地说:“殿下并不在乎今上的名誉,也不在乎今上的生死,既然我们有这种共识,那我提出的两个条件,也不是不能答应的吧?”
“很不错的说法。”宁修云抬手为他鼓了鼓掌,提议道:“但我有更好的解决方案,不知道五哥可愿意一听?”
放文贵妃回南疆等同于放虎归山,无论坐在龙椅上的是嘉兴帝还是宁修云,为了自身的性命,都不会做这种自杀行径。
宁楚卿此时或许真的不想要那至高权柄,但人心易变,若是以后想了呢?
宁修云才刚刚决定好好活着要和简寻相守一生,不会将轻易兵行险着。
况且宁修云如果真的行此举,裴延那个疯子恐怕会第一个应激。
不如折中一下更好,只看宁楚卿是否舍得。
两人四目相对片刻,宁楚卿紧锁着眉,在这两件事上,他不愿退步,但太子也不是个软柿子,不会任由他摆布。
但宁楚卿知道,自己才是被动的那一个,文贵妃甘愿为他而死,他却不能不顾着母亲。
宁楚卿咬牙道:“愿闻其详。”
“既然我们兄弟二人,都不想要这皇位,不如换个人来坐。”宁修云轻声道:“只有‘皇帝’觉得,让文贵妃回南疆不会威胁到他的生命,文贵妃才有离开国都的可能。”
宁楚卿初时没听懂宁修云这番弯弯绕绕的话,但当宁修云将桌边的棋罐拿起,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宁楚卿猛地从座位上起身,好像被宁修云的举动激怒了,他冷声道:“此事殿下莫要再提,我与夫人承诺过,不会拿喧儿的人生开玩笑。”
“是吗?”宁修云有些遗憾地喃喃,他将这件事抛诸脑后,好像完全不在意宁楚卿的反应,转身离开了营帐,只留下意味不明的一句:“希望如此。”
*
另一边,宁修云接连几天早出晚归,简寻徒然生出了一种独守空房的寂寞感。
好在他身体的康复速度喜人,背上原本深可见骨的刀伤此刻也完全结痂了,近几日偶尔会泛痒。
不少之前的同僚听说他苏醒都想来探望他,但太子的护卫营把这里把守得密不透风,除了傅景能带着慰问品进来,其他人都只能站在营帐外,若是简寻想见,再出营帐和对方交谈,若是不想,护卫会将来人都赶走。
傅景每次来都要暗戳戳地在这一点上给太子上眼药,提醒简寻注意太子的行事作风,不能随随便便就把自己卖到这种位高权重的人手里,日后怕是连一点自由都没了。
简寻总是嘴上应声,实际完全不在意这点小事。
他甚至暗自松了一口气,对他这种不擅长与人交谈的人来说,真让一堆人来探望,很可能直接冷场,宁修云颇具占有欲的举动,反而让简寻省了不少事。
更重要的是,营帐里现在不仅有简寻一个人,宁修云几乎是搬到了简寻这边住。
宁修云天性不喜拘束,在简寻面前暴露身份后,便再也没有戴过假面,一直以真实的面孔示人。
简寻无法想象宁修云不戴帷帽顶着昳丽的真实面容在全是单身汉的军营里走一圈,他会凭空多出多少个情敌。
光是想想简寻就恼火得要发疯。
只能说在占有欲这一条上,两人彼此彼此,天生一对了。
顺便,简寻还发现了另一桩趣事。
或许是因为宁修云忙得连轴转,小孔雀没人照顾,就自己飞到了简寻的营帐里来。
起初简寻以为蓝羽鸽子只是瞎溜达,但自从简寻喂了他一次粟米之后,小孔雀就好像被打开了奇怪的开关,简寻喂一次,它都会从不知名的地方叼个信函回来。
信函上的字迹很熟悉,就是宁修云写的。
前几封明显还是“云公子”的口吻,说了一些简寻不在时的趣事。
等从某一封开始,对方就卸下了所有伪装,太子的身份显露无疑。
简寻逐个数过,信函一共五十三封,应当是被宁修云放在哪里按照时间顺序存放,却被小孔雀挖了出来。
简寻将五十三封信函一一看过,信函的内容越来越简短,好像写信的人已经没有什么快乐可以分享,简寻心里也逐渐从甜蜜转变为了苦涩。
“我让沈三给你带去孟氏的腰牌,孟氏门客遍天下,说不定会有用……将军夫人说那枚腰牌是她幼弟所有,都只有一个‘孟’字,他们是怎么分辨腰牌属于谁的?”
“喧儿让我教他下棋,他简直就是个小大人,看事情比我都透彻……哈,棋艺上,喧儿比你聪明太多,如今都能赢我几招了。”
“听说南征的队伍已经到了土司本寨附近,形势大好,你应该快凯旋了吧?”
“……他们没找到你,你去哪里了?”
“你何时回来?你说过功成名就就会回来找我的。”
“简寻,我想你。”
“萧郎,别丢下我。”
第79章
宁修云回营帐时已经是晚饭前夕,最近一段日子,即便他再忙也会固定和简寻一起用一日三餐,既是为了让两人有独处的时间温存,也是为了提醒两人要按时吃饭。
对此,沈三和沈七表达了极高的推崇,一个跟在宁修云身边随时准备将太子殿下的工作叫停,一个守在营帐外,到了时间就给简寻打招呼让他准备“接驾”。
有时候沈七感觉自己很像东宫里招呼太子妃
侍寝的老嬷嬷,仿佛硬生生老了几十岁,不过为了太子殿下的身体着想,沈七忍了。
宁修云到营帐门口的时候,沈七已经用托盘拿着今日的晚饭候着了。
宁修云一路上看到了不少收拾行囊的南疆军士兵,于是转头问守在这里的沈七:“南疆军要拔营回主城了吗?”
宁楚卿好似没和他提过有这么个安排。
沈七闻言摇了摇头,说:“并非如此,是派去西南各地驻守的队伍要出发了。傅公子要去西南任职的事情,殿下有和简公子说过吗?”
宁修云表情迷惑,迅速把记忆搜寻一遍,还是没找到相关内容。
沈七:“……”他一看太子殿下的表情就知道对方根本没往心里去。
大概是一天前的傍晚,傅景来过简寻的营帐,但当时恰好也是晚饭时间,为了捍卫太子殿下安心用饭的私人空间,沈七将傅景拦下了。
傅景虽然一脸无语,但好在知道轻重,只让她将自己去西南赴任的消息转告给简寻。
沈七也确实转告了,转告给了匆匆赶回营帐的太子,当时对方含糊地应了一句,沈七还以为太子已经把消息转告给了简寻,没想到这位爷转头就给忘到了脑后。
可太子殿下经手过西南官员的名单,怎么说都不应该忘记才是……糟糕,她是不是一不小心撞破了太子殿下的敷衍行径?
不过估计太子殿下和简公子两人的私人时间里,提起别人才是件怪事吧。
沈七在心里没什么诚意地给傅景道了歉,面上却一脸正直地说道:“没事,要启程也是明日晚间了,还早。”
傅公子也是个大人了,收拾行李、辞行这些小事,自己一个人肯定也能胜任……吧?
宁修云若有所思,“知道了。”
他伸手掀开帘子,一眼就看到坐在桌边等待的简寻。
宁修云的视线不着痕迹地迅速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最后又慢悠悠地落到简寻身上。
简寻今日只穿了里衣,纱布还未拆下,但他气色已经和健康的时候没有两样了。
和前几日一样,很乖,宁修云一回来就能见到活蹦乱跳的简寻,很满足,觉得自己每日去宁楚卿那里看公文的日子都没那么枯燥了。
宁修云觉得舒心多了,把脸上的铁面摘下扔给沈七。
自从和简寻表明身份之后,为了方便和简寻见面,宁修云在外行走时越来越放纵,连原本的人/皮面具都不戴了,只用一个铁面潦草遮掩。
此时不用再伪装,他顿时仿佛鱼入水中,终于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
不过今日营帐里的气氛略有些不同,宁修云一走近就发现简寻的视线沉沉地压了下来。
不会让他觉得不适,却无形中将他包裹在其中,贪婪地注视,仿佛要将他的身影烙印到灵魂深处。
宁修云在桌对面坐下,有些诧异,他调笑道:“今日是怎么了?看着像要把我吃了。”
简寻沉默着将沈七端来的托盘接过,放到桌面上,轻叹一声,说:“无事。”
简寻脑海中,信函上的字字句句成了一道道阴霾,挥之不去。
即便他们彼此都不提那月余的分别,但曾经感受过的苦痛却不会消失,宁修云留在绢纸上的字迹就是佐证。
简寻有些不太敢正视宁修云,他怕自己眼中的心疼暴露,他怕如今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会将之视作怜悯,会觉得曾经为他焦急担忧的情绪是软弱无能。
虽说他们之间还是从前的相处模式,但自从确认了宁修云的太子身份,还是有什么东西在潜移默化中改变了。
简寻无形间将自己放在了更低的位置上。
没事,没什么,即便如此,我也只是比昨天更爱你了一些。
简寻默默想道。
宁修云眯了眯眸子,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桌面只有一臂宽,他一伸手就能毫不吃力地捏住简寻的下巴,他略微使力,简寻并未反抗,宁修云顺利地让他正视自己。
“撒谎。”宁修云一勾唇,轻声道:“让我猜猜……”
宁修云紧盯着简寻,看着对方眉宇间难以消解的郁气,早便猜到是谁在背着他搞鬼。
“你看到我的信了。”宁修云笃定道。
简寻没有一点点防备,猝然就被宁修云挖到了刚藏好的秘密,脸上的惊诧遮掩不住。
“殿下怎么知道的……”
宁修云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两只手同时伸出,覆在简寻脸上,左右开弓,把这张苦大仇深却不自知的俊脸揉捏个遍。
简寻被迫在他手中做了无数个搞怪的表情,眼中原本的迷茫越聚越多,差点要将一个问号具现出来。
宁修云心里隐约的烦躁总算散了大半。
宁修云不悦地说:“你看到那些信之后,我更希望你感觉到欢喜,因为我远比你想象中的要更爱你。”
宁修云在写下那些信函的时候,心中的苦闷无处发泄,字里行间都倾注自己那段时间的不安和惊惶,当然最多的,其实是他从来没有正正经经地和简寻诉说过的,无声的爱意。
宁修云总是习惯于引导别人,他能用无数种方式让简寻意识到“这个人是爱我的”。
——不管是真实还是假象。就像当初两人在江城的那些时日一样。
但他好似从来没有亲口对简寻说一句承诺,反而是简寻一直在对他,对所有人说,他有一个非卿不娶的爱人。
占有欲和因此衍生出来的行动的确是爱意的一种,但远没有言语来得直观。
宁修云松开手,撑着下巴,笑着对简寻说:“你离开的每一天我都在害怕,害怕有一日再也见不到你,如果是那样,我无趣的今生也没有存在的意义。”
他曾经不理解一个厌倦了权势、厌倦了活着的自己,为什么还有从死亡的边界被拉回人世的一天。
宁修云从不眷恋这世间,所以他曾经能将自己的生命也作为赠予简寻的礼物。
但现在他想活着,或者更具体一些,他想和简寻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一直到再度迎接死亡的降临。
宁修云的目光并不热切,却像温柔的水,能将简寻心中所有因患得患失而形成的坚冰消解殆尽。
就像简寻总在有意无意中,将他曾经有过想要遏制爱意的念头全部掐灭。
宁修云早该想到,当他第一次心疼简寻,觉得自己的选择错了的时候,他就已经在这段拉扯之中成为了败者。
他们是并不相像、却在某些方面有着共同之处的两个人,正因如此,兜兜转转,跨越时间与空间,他们才能在经历过玩笑与闹剧、坎坷和分离之后再度相聚在一起。
“……嗯。”简寻的脸上一阵热意涌来,他觉得自己脑子都有些不清醒了,宁修云的眼睛好像有魔法,能让他在任何时候失去理智思考的能力。
在上元夜的醉风楼里,在拿到罪己诏的正堂中,在如今营帐的小小一隅。
简寻嘟嘟囔囔地说:“那殿下是怎么知道我看过那些信的?”
宁修云一挑眉,笑呵呵地说:“那个啊,是小孔雀悄悄跑来告诉我的。它说有
个笨蛋拿粟米贿赂他,它稀里糊涂地就把信函一封一封地都叼走了,我罚他出去流浪半个月,你觉得怎么样?”
简寻被逗笑了,他当然知道这是玩笑话,小孔雀虽然聪明,但也没有通人性到这种地步。
宁修云说得居然一板一眼,好像小孔雀早就成了精似的。
“殿下是从哪里看出来的?”简寻笑过之后,仍然对这件事很好奇,他把信函好好收起来了,也确信小孔雀没有被发现,否则养着小孔雀的沈五早就找上门来了。
到底是哪里漏了破绽?
宁修云伸手往简寻身后指了指,说:“床榻前的桌子上多了一个木匣,你把东西放到那里了吧?”
东西是简寻自己放的,他不用回头确认就知道宁修云确实不是瞎猜的。
简寻有些愣神,“那是我今早才放好的……”
“你身边多了什么东西,我会不知道?你掉一个头发我都会发现。”宁修云单手勾起简寻的下巴,揶揄道。
“所以简寻,你最好别有什么其他想法,你身上哪怕沾了一点胭脂味都会被我发现,到时候我就……”宁修云说着,眼神逐渐危险了起来,上下打量着简寻,好像在思考如何惩罚这个还没有采取过行动的“负心汉”。
简寻心说,我怎么舍得。
这世上难道还会有人比面前这位更吸引他吗?
但简寻还是很配合地挑了挑眉,略有些挑衅地问:“如何?杀了我泄愤?”
宁修云伸手拍了拍简寻的脸颊,力道很轻,仿佛在给简寻挠痒痒。
这本是个有些轻浮的动作,但偏偏这个人做起来就有种莫名的引诱意味,他不怀好意地说:“把你绑起来,让你夜夜看我与别人欢好。你怕不怕?”
简寻的眸色骤然一暗,他藏起因为这句戏言而被陡然勾起的暴戾情绪。
他捏住宁修云伸过来的手,送到自己的唇边,轻吻了一下,低喃道:“怕。殿下饶命。”
“哦?”宁修云歪了歪头,笑意盈盈地问:“你会怎么样?”
“会难过到死。”简寻轻声感叹道。
第80章
简寻在明晃晃地对他示弱。
宁修云非常清楚这一点,但他却无法抑制心中的暖意和不断上涌的餍足感。
他这些天无数次在简寻这里体会到从未有过的欢愉。
不夹杂任何情/色的意味,仅仅是和这个人共处一室,就足够让他心中平静,觉得时间如果就此静止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在这里,在简寻面前,他就只是宁修云而已。
简寻唇上的热意仿佛都顺着那一吻传递到他身上。
宁修云的体温太低,在这种时候的触感也更敏锐,肢体接触时他总会有觉得自己马上就会被简寻融化。
太犯规了。
宁修云轻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失态,他将手收回来,催促道:“用饭吧。”
再这么等下去饭都要凉了,对身体不好。
幸亏沈七很会审时度势,送完饭食就退避了,否则这会儿肯定要对他发出死亡凝视,就好像他少吃一粒米沈七都会痛心至死一样。
今日的菜色依旧很丰富,量大管饱,一看就是沈三的手笔。
沈统领把宁修云不想做的杂活都担下来,人很少出现在简寻修养的营帐里,营帐里却到处都是沈统领的传说。
宁修云一直怀疑沈三和简寻有过什么背着他的暗中交易,否则简寻为什么会在每次他准备停筷的时候用不赞同的视线注视他。
宁修云今日吃了一整碗米饭,小半碗清炒时蔬,一碗鱼汤。
见简寻没有提出异议,从前一向我行我素的太子殿下暗自松了口气。
想到这个他就觉得简寻有些可恶,明知道他已经克制不住没办法对简寻的请求说一个“不”字,对方还开始“仗势欺人”。
简寻的确一直在观察宁修云的饭量。
宁修云原本就属于纤瘦的体型,简寻出去征战一次回来,对方又清减了一圈,用肉眼就能看出来,更别提简寻最近每日将人抱在怀里,和初遇时一对比,这种差别就更强烈了。
宁修云最近已经有改善,但还是远远低于一个成年男子的饭量,人看着也没长多少肉。
简寻不明白,太子殿下一点都不挑食,为什么吃个饭好似上刑一样。
他有些食不知味,但还是把托盘里剩下的饭食全部解决掉,完全不会有一点浪费,甚至吃了这些他也只有八分饱而已。
宁修云叫来沈七把餐具撤走,拉着简寻在营帐里遛弯消食。
宁修云是想好好调养身体,但也没打算一口吃成个胖子,他从前每日用的饭食只能维持身体机能,现在他要尝试让自己健康起来。
久病成医,宁修云在这方面还是有些发言权的。
幸亏这处营帐宽敞得不像话,比宁楚卿的主营帐都还要大了两三倍,否则宁修云光是在营帐里转圈就能转晕。
宁修云边走边说:“有件事忘记告诉你了,傅景自请去西南当差,正巧宁楚卿手下缺人,我就同意了。”
简寻对此并不意外,他说:“傅景和傅大人一样,都有为民之心,只是傅家从前的经历让他不想再蹚浑水。”
“或许是殿下给了他重新入仕的勇气。”简寻转头看向宁修云,并不吝啬自己的赞许。
一个听劝又有主见,手段凌厉又有慈悲之心的君主,对士人们来说的确很有吸引力。
宁修云无疑是个中翘楚。
傅景从前囿于江城那种地方,的确是大启官场的损失,简寻一直是如此认为,对方能了却心结,投身到自己喜欢的事业中去,简寻还是很欣慰的。
傅景是简寻唯一的挚友,西南刚刚平定,想也知道那边的局势还很混乱,西南内部不同民族的人民能在土司的掌控下生活在一起,却未必会屈服于大启人。
毕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简寻难免有些担忧,“能去西南做一番事业是好,但西南内部恐怕还有不少麻烦等着他。”
宁修云安慰道:“宁楚卿也知道这一点,前去上任的文官都会有一队南疆军随行保护,傅景怎么说也是个成年男子,做事应该知道轻重……”
他话音慢慢停了,和简寻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有些许凝重的情绪。
回想傅景从前的经历,对方在剿匪时因为善心而落入圈套的场景如今仍历历在目。
或许,大概,傅景还是需要有人在他耳边耳提面命一番才行。
宁修云一扶额,“他明日就会出发,去送行时还是提醒他小心谨慎些吧。”
简寻深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两人聊了一会儿,宁修云便让简寻在床榻边坐下。
“衣服脱了。”宁修云支使道。
简寻从善如流地把里衣脱下,露出身上仅剩的纱布,纱布已经没有之前那么厚重,他身上一直萦绕的药味也所剩无几。
宁修云动作缓慢地把纱布拆下,探身去看简寻脊背上的伤口。
其他各处的皮肉伤都已经好了七七八八,只有脊背这里,因为伤得太重,恢复得比其他地方慢些。
但对比普通人的恢复速度,简寻已经很超乎寻常了。
此时那一道横贯左边肩胛到右边肋骨的刀伤彻底结痂,部分痂皮自然脱落,露出了少许新生的粉嫩皮。
简寻背上陈年的伤疤实在不算少,原本精壮的脊背上就很斑驳,添上这道刀伤更是显得十分凄惨。
宁修云没忍住伸手轻轻抚摸,带着无声的怜惜。
简寻一个屏息,道:“……痒。”
伤口在长肉,并以极快的速度愈合,简寻最近总能感觉到痒意,偏偏这是个身体自愈的过程,没办法用外力干涉。
简寻忍得难受。
宁修云确认无碍之后,大发慈悲地收回了手,狐疑地坐直身子,一脸严肃地看
他,突然开口问道:“你说实话吧,你其实不是我的萧郎,是深山里的精怪变的。”
简寻的恢复速度是宁修云生平仅见,太过离谱,让他忍不住想打趣。
宁修云双手抬起,虚虚掐住简寻的脖子,一勾唇,状似凶狠地问:“说说,你把我的萧郎藏哪里去了?”
嘴上质问,但眼里却明晃晃的满是狡黠之意。
简寻沉吟一声,好似在思考这个问题,随即他拉过宁修云的一只手,引导着从他颈间慢慢下滑,抚摸过喉结、胸膛,最后落在腹腔处。
“唔。可能在这里。”简寻沉思片刻,笑道:“精怪是不是都会吃人?”
“被吃掉了是吧?”宁修云一挑眉,掐住一小块皮肉,手下轻轻一拧。
这个动作做得有些艰难,简寻的肌肉太紧实,能掐起这一小块都很不错了。
“那别怪我不客气。”
简寻觉得腰间被掐住的地方也跟着泛痒,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他问:“怎么不客气?”
“当然是把你也吃掉。”宁修云说着一抬腿,跨坐在简寻身上,“怕了吗?还不把我的萧郎还来。”
简寻下意识握住宁修云的腰,放止他滑落下去,他注视着这双如坠星子的眼眸,应道:“好。”
两人对视着,空气的温度都在攀升,简寻微微向前倾身,正要吻上宁修云的唇,却听营帐外传来了沈七的声音:“殿下,章太医前来给简公子复诊。”
宁修云立刻按住了简寻的肩。
简寻眸色沉沉地注视着他,掐着他的腰的手缓慢下意识收紧,暗示自己不想停下。
宁修云只管撩拨不管灭火,在这种时候格外冷酷无情,“不行,你的身体要紧。”
简寻还想挣扎,但宁修云态度坚决,他只能手一松,把真正的妖精从自己身前放走。
宁修云一起身,简寻身下的异样格外显眼。
简寻用略显幽怨的眼神看向宁修云,宁修云暗自窃笑一声,让简寻侧躺到榻上,展开被子给他盖上。
宁修云坐在床榻边,直到简寻身上的热意降下来,他才开口向营帐外唤道:“进来吧。”
章太医提着药箱、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他捋了一把胡须,神色不善地瞥了床榻边的两人一眼。
见营帐里的情形还算正常,章太医神情稍缓,在门口被迫站了这么一会儿,他还以为帐内发生了什么非礼勿视的事情呢。
章太医走到榻边,让简寻伸手给他号脉,“近日睡眠如何?伤口可还痛痒?是否心浮气躁?”
章太医一连串问了许多问题,宁修云一一替简寻回答,却发现章太医表情越来越怪异,目光在两人之间徘徊。
“可是有什么不妥?”宁修云心中一紧。
章太医欲言又止,他收回手,把号脉的小垫枕收好,苦口婆心:“简公子没有大碍,很快就会痊愈,但是……”
章太医权衡了一下该不该说,最后还是医者的本分驱使他冒险开口:“殿下您在简公子昏迷时衣不解带地照顾,时常夜不安枕,您身子本就不好,这般劳累过度,还需要时间调养。”
“简公子看着气色好,实际伤重、身体亏空,也是需要休养的时候,二位虽然久别重逢,但也需要节制啊。”
章太医的话说完,营帐里瞬息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宁修云有些脸热,尴尬地咳了一声,“孤知道了。劳烦太医开个滋补的方子。”
章太医一脸孺子可教,“老朽随后会差人送来。”说罢他起身告辞。
被留下的宁修云和简寻面面相觑。
宁修云轻叹一声,不太情愿地提议道:“不如分开睡吧?我让沈七把床榻分开……”
简寻注视着身旁的爱人,心里却不止有尴尬的情绪。
不仅是医嘱,章太医那句“衣不解带”他同样听了进去。
他昏迷那些时日隐约感受到有人陪在他身边,那果然不是他的错觉。
简寻无言,伸手把宁修云拉到怀中。
宁修云一愣,拍了拍他的肩,“都说了不可以。”
“我只想抱抱你。”简寻侧脸贴着宁修云的发顶,低声喃喃:“殿下,我不值得你如此付出……”
宁修云顿时失笑,他掀开被子,主动把自己整个塞到了简寻怀里,伸手拍着他的后背安抚道:“你值得。”
“不许胡思乱想。既然要好好休养,就早些歇息。”
简寻抱着爱人,在对方的轻声细语下逐渐感受到了困倦。
他在宁修云的安抚下入眠,手还紧紧将爱人禁锢在怀中。
宁修云听着耳侧有力的心跳声,安然阖上了眼睛。
第二日晨起时,宁修云醒得更早,他在简寻怀中闭目养神一阵,便小心翼翼地挪开他的手,披上外衣出了营帐。
沈七照例在门口守夜,见到宁修云这么早出来,她有些讶异:“殿下,现在就要准备朝食吗?”
“把沈三叫来,我有事情交代给你们。”宁修云打了个哈欠,吩咐道:“他还在睡,别吵他。”
沈七有些迷惑,她清晰地听见了营帐内简寻穿衣的声音,但太子殿下似乎不知情。
沈七应了一声,出去不到半刻钟就把沈三叫来了,沈统领被公务折磨得十分憔悴,甫一照面,宁修云差点没认出这是自己的亲卫。
“殿下万安。”沈三有气无力地说着,行礼的动作倒是很干净利落。
宁修云难得有些心虚,自然也不会追究什么。
他清了清嗓子,吩咐道:“今日叫你们来,是有事情嘱咐。”
“孤与简寻荣辱一体,今后简寻的命令便是我的命令,护卫营上下全体,无需对简寻有任何防备和隐瞒。”
沈七的行动准则一直是万事先禀报给太子殿下,没有吩咐她就不会有下文,所以也没有主动将傅景的消息告知简寻。
但宁修云不希望再发生这样的事了。
他神情慵懒,抽出这一小段清晨的温存时间,就是为了让护卫营今后都能明确这一点。
说完这句话,他仔细观察面前两人的表情。
这两人算是护卫营的核心人物,如果他们都不能接受这个决定,那么……
宁修云可能就要考虑一下再对护卫营做第二次清洗和筛选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沈七和沈三都反应平平,脸上连一丝惊讶都没有,甚至有一种“这一天终于来临”的安定感。
“你们好像并不惊讶?”宁修云纳罕道。
他还以为这两人会有些排斥简寻,拒绝让简寻成为护卫营共主,结果他们接受得这么快。
沈三和沈七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无奈。
沈七道:“殿下与简公子的情谊,护卫营上下皆知,也绝无异议,殿下可以放心。”
沈三挠了挠头,只说了一句:“不过殿下要纳简公子为正妃之前,还是要提前通知一声的,国都那帮人,尤其是礼部的老顽固,都不是好对付的人。”
此话一出,屋内突然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宁修云眯了眯眸子,以眼神询问沈七。
沈七点了点头,示意:里面那位,醒着的。
第81章
简寻其实很少陷入深度睡眠,每日几乎是到晨光熹微的时候,他便已经清醒了,但宁修云这个时候一般都还在沉睡中,简寻便搂着人在床上闭目养神。
是以宁修云悄悄起身的时候简寻立刻便发现了。
简寻知道宁修云最近的事务格外繁忙,会在这个时间点悄悄出去,必然是有要事,他不能阻拦。
守着营帐的沈七虽然只字不提,可简寻还是能从对方偶尔恨铁不成钢的视线里体会到一二。
他因宁修云的偏爱而感到欢愉,却不能自私地一味索取,让宁修云在护卫营眼中变成不务正业的昏君。
简寻便假装自己没醒,否则宁修云很可能就会留下来和他聊天,直到朝食的时间快到来的时候才恋恋不舍地离
开床榻。
这样的场景近些日子已经在营帐里上演了多次。
很多时候他们相拥在榻上,并不带任何欲念,仅仅是贪恋这段共处的时间。
偏偏他们之间身份地位的差异,导致他们现在最缺的也是时间。
理智告诉简寻要多给彼此一些私人空间,感性却驱使简寻去窥视宁修云在没有他跟着的时候都在做些什么。
于是宁修云一出营帐,简寻便起身穿上了外衣,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惊动营帐门口的沈七。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宁修云只是站在营帐门口叫来沈三和沈七准备交代任务。
下一刻简寻就听到了宁修云光明正大地向护卫营宣告两人的关系,心里的甜蜜还没散去,便听到沈三补充的那句“太子妃”。
简寻当时正准备到桌边倒杯水喝,听到这话顿时一个脚滑,不小心把床榻边的矮凳踢倒了。
营帐内外同时安静了片刻,宁修云掀开帘子走进来,与坐在地上的简寻对视一眼,脸上的讶异恰到好处,“醒了?”
下一刻他的视线落到了简寻脚边歪倒的矮凳上,眼底的揶揄没能掩饰好,掩唇笑道:“一早就这么有精力,踢矮凳玩?”
简寻顿时红了耳根,倾身把矮凳扶正,“不小心踢到了。”
他又抬眼看宁修云的表情,从对方唇边的笑意猜到,他偷听的事已经暴露了。
宁修云好笑地打量简寻一阵,顾及他的颜面,没有明说,简寻便也假装自己没做过这件蠢事。
两人洗漱过后用了朝食,宁修云在桌边与简寻对弈,棋下到一半才一拍脑门,提醒简寻要去给傅景送行。
宁修云说:“现在他估计在收拾行囊,去看看吧,今日分别,再见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简寻差点都把这件事忘了,这会儿被提醒了才想起来,和宁修云单独相处的时候,简寻很少会想到别人。
他当即点了点头,也有点担心自己这唯一一个好友的身家性命。
毕竟傅景不但心肠软,还是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单说个人武力,简寻觉得傅景甚至比不上身板比他小一圈的太子殿下。
两人收拾了一番准备出营帐,宁修云让沈七从自己的行囊里翻了个匣子出来,顺便把铁面也戴上了。
宁修云这些天在营地里行走次数太多,不少人都熟悉了他的身形,在外还是用太子的身份更加方便。
他手里拎着那个小匣子出门,简寻有些好奇里面是什么,便直接问了。
“送行,总要准备些礼物才行。”宁修云答道。
简寻一阵恍然,他这种基本零社交的人完全没想起还有这种礼节,他有些懊恼,犹豫着要不要折返回去临时准备一份。
宁修云看他表情纠结,宽慰道:“你们之间大概也不需要做这种客套的事吧?恐怕傅景从前也没有这样做过吧?”
宁修云知道以简寻的性格,别人对他的善念他都会等价归还、甚至回报得更多,但不管是傅景还是简寻,似乎都没将“离别”当做一件大事。
傅景传消息当日不见简寻,便会知道中间除了岔子;简寻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也没有赶去见傅景。
仿佛对方只是出去办件小事,转念便会再聚首一样。
简寻依照宁修云的说法回忆了一下,点头道:“我离开江城的行李是叔父和傅大人一起准备的,东西很齐全,不过的确没有临别赠礼,傅景也只和我说,让我别死在外面了。”
傅景这人从小就人小鬼大,一肚子歪理,少年时两人分别,傅景直接骂了他一顿,说要好好记仇,活着回来收拾他。
简寻点头应了,回江城的第一时间就动手把傅景放倒了。
用傅景的话说,送别的场面搞得太珍重,会有一种离开的人再也回不来的错觉。
宁修云听罢觉得有趣极了,他笑着晃了晃手里的木匣,说:“那这个就算是我作为你的伴侣,送给傅景的谢礼。”
简寻纳闷:“谢他什么?”
宁修云轻叹一声,“谢他这么多年对你的照顾。”
简寻一愣,随即有些别扭地说:“是我照顾他还差不多……”
宁修云止不住地笑,觉得这两人之间的友谊实在奇妙。
然而等他再问两人之间有没有什么趣事的时候,简寻却死活都不肯说一句关于傅景的话了。
看向宁修云的眼神好像在无声谴责:怎么能在两个人相处的时候提别的男人呢。
宁修云一挑眉,他凑到简寻边上,仔细嗅了嗅,“哎呀,有股子酸味。”
“殿下别取笑我了。”简寻侧过头去,不想让宁修云看到他善妒的眼神。
宁修云莞尔,“好好好……”
两人交谈的功夫已经到了傅景所在的营帐,还没走到近前就见到傅景正在给马匹喂食。
宁修云和傅景算不上熟稔,若非这人是简寻的友人,他连对方的名字都不会记住。
虽然出于礼貌带了礼物,但这会儿简寻的醋意又没散干净,他干脆把匣子往简寻手里一塞,让他们两人自己叙旧去。
简寻接过匣子才发现这东西比他想的要轻很多,一时间有些疑惑里面放着什么东西,可毕竟是送给傅景的,他又不好当场打开,只能一脸纠结地走到傅景面前。
“今日便准备走了吗?”简寻扬声问道。
傅景回头,见到他表情有些惊喜,“是啊,行李我都准备好了。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简寻皱眉问:“你去西南的事情有和傅大人商量过吗?”
“说过了。父亲很赞同。”傅景摸了摸马儿的鬃毛,眼里多了几分对未来的期盼:“这种送上门来的机会不抓住才是傻子吧?”
简寻心说你本来就不聪明,他提点道:“西南民风剽悍,当地的原住民估计都不是好相与的,你最好收起你那善心,否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傅景登时一脸郁闷,“我知道……剿匪时那事能不提了吗?”
傅景自诩是个聪明人,唯一一次失手就被好友拿住了把柄,之后估计每次简寻嘲笑他时都要把那事拿出来说一遍。
他双手环胸,看表情似乎已经忍不住想送客了,但视线略过简寻看到不远处树下的太子殿下,傅景又怂了。
——差点忘了他这损友已经有靠山了。
感受到太子殿下投过来的那如有实质的视线,傅景顿时压力倍增。
他一脸感慨地拍了拍简寻的肩,“辛苦了。”
简寻满脸疑惑:“辛苦什么?”
傅景理所当然地答道:“和这样一个占有欲强,有偏偏身居高位有能力实施他的占有欲的爱人相处,肯定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吧。”
简寻眼里是真实的不解:“为什么会觉得辛苦。”
傅景一愣,仔细观察简寻的表情,发现这人果然不是在对他扯谎、做什么报喜不报忧的傻事,而是对方确确实实没有觉得与太子殿下相爱有多辛苦。
身份之间的差别,太子曾经的隐瞒,似乎都已经在傅景不知道的时候被一一抚平。
傅景早便知道,以简寻的性子根本逃离不了太子的手掌心,而他也是现在才发现,简寻根本就没有逃离的想法。
傅景匪夷所思:“你难道就不想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和其他人一起谈天说地吗?”
傅景觉得太子殿下对简寻的占有欲实在太强了些,单说简寻养伤待在营帐不许外人探视的这段时间,傅景换成自己,想想就觉得很难接受。
简寻原本平静无波的脸上露出了些许嫌弃。好像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喜欢往人堆里扎,还喜欢巴拉巴拉说个不停。
傅景就是这样的人,简寻知道,但对这种生活方式敬谢不敏。
简寻只希望那些没话找话和他套近乎的人都离他远点。
傅景一拍脑门,觉得自己实在是多虑了
,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很奇妙,那潜藏在性格之下的契合也很奇妙。
傅景十分无奈:“你们真是天生一对。”
简寻:“谢谢。”
傅景:“……”他的本意好像并不是夸奖。
傅景原本在与简寻交流的时候就时常会被对方的耿直噎到,自从简寻和太子殿下结为伴侣之后,这种事情发生了越来越频繁了。
“你最好祈祷你们以后有机会每日都黏在一起,否则你迟早发疯。”傅景忍不住感慨道。
简寻不明所以,他把手里的匣子递给傅景,“殿下给你的上任贺礼。”
傅景迷惑地接过,打开匣子,看到里面是什么东西之后,他一拍简寻的肩,一本正经地说:“我同意这门婚事了。”
简寻心说需要你同意,但更嫌弃的表情还没来得及做出来,就见傅景把匣子里的东西展示给他看。
——厚厚一叠一千两的银票。
或许是考虑傅景独自上路不可能带着几箱银子,宁修云特地换了这些银票,甚至钱庄都选的是遍天下的孟氏钱庄,绝对不会有取不出来的情况发生。
简寻看到这真金白银,一时间也有些愣住了。
傅景一看简寻这表情就知道他不知情,他贱嗖嗖地说:“简哥,嫁出去的朋友泼出去的水,从今往后你就是太子的人了——还很贵。”
简寻“啧”了一声,让他把匣子扣上,财不外露的道理都不懂。
“得了便宜还卖乖。”
傅景笑呵呵地,看简寻的目光好似在看新晋财神爷,他说:“你放心,这些银钱我一定用到西南的建设中去。”
说完他感慨地发出一声叹息:“你在太子殿下心里的地位比我想象的要高多了。”
简寻狐疑地看他:“你想象中是什么样的?”
傅景心虚的移开视线,简寻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随后就听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损人嘟囔道:“顶多就是个暖床的吧。”
简寻额角的青筋一跳。
即将分别的友人当场打了一架,当然,是傅景单方面地挨打。
宁修云旁观得津津有味,等简寻收了手向他走来,他看着凄惨揉脸的傅景,忍不住问:“需要给他叫太医吗?”
“不用,他脸皮厚,死不了。”简寻没好气地应了一声。
宁修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两人又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然而回去的路上,两人明显发觉营地里的气氛有些紧张,好像隐约有大事要发生。
直到行至简寻的营帐前,那种预感成真了。
门口守着的沈七见他们两人赶回来,立刻迎了上来,一脸凝重地说:“殿下,国都派了人来传旨,是封赏的诏书,此刻应该是在镇远将军的营帐中。”
宁修云有些恍然,算算时间,这次对西南战功的封赏的确到了嘉兴帝不得不下旨的时候。
嘉兴帝就算有意要压宁楚卿的军功,也要估计其他武将的心思,若是连开疆拓土这种名垂青史的功绩都要抹消,必然会让武将们寒心,尤其是为大启戍边多年的大将军们。
嘉兴帝的封赏一拖再拖,终于还是从国都送来了。
“殿下,今上单独下了一道对简公子封赏的诏书,殿下可要移步镇远将军的营帐?”沈七有此一问,是因为按照礼制,简寻要前往使臣处跪迎圣旨。
宁修云面色一冷,寒声道:“不必了。”
他在江城时对简寻的偏心让简家在嘉兴帝那里挂了名,这次的军功简寻又占了一份,出了大风头,会被嘉兴帝盯上也无可厚非。
但跪接圣旨?他的人,为何要跪嘉兴帝那种昏君。
宁修云拉着简寻进了营帐,只丢下一句:“让他自己滚过来。”
于是传旨的人左等右等也没等来简寻,只能手拿着最后一份圣旨,来到了这处营帐中。
“殿下,梁公公求见。”沈七扬声道。
“让他进来。”宁修云应了一声,他正坐在桌边,看着面前的苦药发愁,犹犹豫豫,最终还是拿起碗一口闷。
简寻立刻送了一颗蜜饯到宁修云嘴里。
营帐外的脚步声逐渐清晰,沈七掀了帘子引着拿着圣旨的宦官走近。
宁修云这才面色不善地抬头看向来传旨的人。
出乎意料的是,这居然是个熟人。
简寻顺着宁修云的视线看去,确认了这个一身宦官服饰、满脸谄媚之人的身份——居然是梁番。
梁番原本在江城替嘉兴帝看守醉风楼这个“聚宝盆”,醉风楼灭后,梁番被宁修云扔回国都,没想到这人居然还活着。
梁番清了清嗓子,说:“这是今上对简公子的封赏,还请简公子跪迎圣旨。”
宁修云看着梁番,突然冷嗤了一声。
梁番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很简单。
这是嘉兴帝对太子的妥协,他用梁番告诉太子,他对太子的行径既往不咎,用对简寻的封赏提醒太子,太子的所作所为他都看在眼里。
简寻侧眸看了宁修云一眼,没动。
宁修云懒洋洋地说:“将军重伤未愈,不便起身,你念吧。”
梁番看了一眼可以当场一拳打死他的简寻,嘴角一抽。
您把这生龙活虎的模样称之为“重伤未愈”?
第82章
营帐里的氛围有些凝滞,梁番拿着圣旨念也不是、不念也不是。
他自己都没想到还有命活,但他知道面前的太子殿下绝对不是个好相与的。
对方连对如今龙椅上的那位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恭敬之心,何况是他这么个无名小卒。
索性天高皇帝远,一个祖宗压在头上,梁番为了自己的小命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梁番哆哆嗦嗦地展开圣旨,清了清嗓子,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南征有功,特封为南疆军正二品骠骑将军,赏黄金千两……钦此。”
嘉兴帝对简寻的封赏并不丰厚,骠骑将军这个官衔却有些虚高,圣旨里还特地将这个职位定位在了南疆军中。
嘉兴帝这是在暗示太子将简寻作为一个钉子安插进南疆军中,以便后续从宁楚卿手中拿走南疆兵权。
但宁修云岂会轻易被嘉兴帝摆布,比起和宁楚卿为敌,宁修云看在宁喧的面子上,更想和对方化干戈为玉帛。
况且南疆军被宁楚卿牢牢把控在手中,想夺权就势必会有一番腥风血雨。
嘉兴帝不会不清楚这一点,他只是认为人命比不得皇权重要。
为何嘉兴帝对其他戍边将军都没有夺其权柄的想法,偏偏对宁楚卿如此忌惮?
宁修云神色玩味。嘉兴帝越是想给他安排道路,他就越想跳出其中看看暗潮汹涌之下到底藏着什么猫腻。
嘉兴帝恐怕在龙椅上想破脑袋都不明白两个本该对立厮杀的人为何能和睦相处。
宁修云朝边上的沈七扬了扬下巴。
沈七便将明黄色的圣旨接过放到两人面前,假笑着对梁番说:“辛苦梁公公走一趟,事不宜迟,您该回国都复命了,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相必您心里有数。”
梁番咽了一口唾沫,自然知道轻重。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未来会坐上龙椅的是谁,太子的确有猖狂的资本。
梁番被沈七请出了营帐。
宁修云咽下嘴里那颗蜜饯,伸手随意地把那道圣旨展开,上面的字迹有些眼熟,看着和裴延的有几分相似。
想必这东西应该是裴相的手笔。
“恭喜,现在是简大将军了。”宁修云笑盈盈地看向简寻。
简寻有察觉到宁修云的情绪转变,这句恭喜之中似乎还带着点别的意思,他问:“殿下不喜欢这次的封赏?”
宁修云摊了摊手,说:“今上想让你和宁楚卿争兵权,但我不想。”
他瞥了简寻一眼,忽而又改口道:“当然,如果你也想要南疆兵权,倒不是不可以尝试。”
宁修云用手指轻敲着桌面,似乎真的在思考如何帮简寻拿到宁楚卿的兵权。
简寻顿时失笑,哪有因为他一句话就改变主意的道理,他摇了摇头,很诚实地说:“我守不住南疆。”
宁修云一皱眉,伸手掐住简寻的一边脸皮,微微拉扯,“不许妄自菲薄,宁楚卿也就比你多几年的经验,若是你和他同一时间入军营,你绝不会比他差。”
简寻有些口齿不清地说:“殿下过誉了。”
见宁修云危险地眯起眸子看他,简寻连忙又补了一句:“若是我早入军营,镇远将军也只是手下败将。”
宁修云表情缓和,满意了,他松开了掐着简寻的手,“这才对。”
“不过这圣旨一下,我们就不得不离开营地了。幸好你的伤已经好了。”宁修云拍了拍简寻的肩,感叹道。
简寻不解:“为何?”
宁修云伸出手指了指简寻,问:“你现在的身份是什么?”
简寻迟疑道:“南疆军正二品骠骑将军?”
宁修云点头,又问:“那你入南疆军之前呢?”
简寻一愣,“太子护卫营亲卫……”
宁修云撑着下巴,笑道:“如果我是今上,想要逼迫太子夺权,挑拨离间是最好的方法。”
“我越重视你,在你受到南疆军冷眼和挤兑之后,就越会对宁楚卿抱有恶意。”
宁修云十分笃定地说。
并且他猜得出来,嘉兴帝一直在病中,没那个精力安排这么细致,估计是裴相一手操持,可真是良苦用心。
简寻也顿时恍然,理解了宁修云话中的深意。
简寻不赞同地说:“现阶段南疆守将换成任何一个人都有被攻破的风险。”
“我亦如此认为。”宁修云轻声道。
*
如宁修云所料,嘉兴帝确实不止圣旨一手准备,沈七把梁番赶回国都之后,整个南疆军营地都知道了简寻现在是南疆军的骠骑将军,也知道了简寻曾是太子的亲卫。
好在简寻的伤基本已经痊愈,之前他们回留在南疆军的前线驻地,一是因为简寻的伤不宜奔波,二是宁楚卿有不少公务要拉着太子处理。
如今事情基本都了结,他们便收拾收拾准备先回南疆城。
宁修云此番退避,给足了宁楚卿面子,算是对南疆军和宁楚卿表明和善的态度,南疆军中风言风语还没兴起就已经被无声压灭了。
宁修云前一日才和简寻一起送别了去西南赴任的傅景,后一日就轮到自己准备从南疆军的营地辞行。
被按在营帐中处理南征后续事宜的裴延也终于有了脱身的机会。
回南疆城的车队边。
裴延一脸阴郁,连惯常挂在脸上的笑意都没了,他狠狠叹了口气,对着身侧的太子咬牙切齿地说:“殿下真是……记仇得很。”
裴延自从被宁修云赶去前线就再也没好好休息过,原本在前线南疆军还因为他太子心腹的身份对他多有忌惮,他也能图个清闲。
但自从他看不过眼帮着所在队伍的小将躲过一次伏击,裴延便被抓了壮丁。
他多少次在心里痛骂南疆军里一根筋的傻子太多,明知道他身份敏感还敢用他,直到南征结束才知道这是宁楚卿授意。
很好,宁楚卿就是那一等一的傻子,不仅不想要皇位,连南疆兵权都不看紧一点,真当他不会背后使坏?
——裴延还真的没有使坏,毕竟开疆拓土的大事,他心里再怎么阴暗也还是有几分热忱在的。
这就导致南征结束后他都被一直按在南疆军里处理公文。
南疆军可用的文臣太少,像裴延这种一个顶十个的更是凤毛麟角,遇上了哪有不薅羊毛的道理。
宁修云甚至特意派了两个护卫过来,美其名曰协助裴延工作,实际就是派去监工的,让裴延连休息时间都少到可怜。
裴延至此终于知道,他算计简寻一次,要用漫长的后续来弥补。
裴延今早匆匆赶来时,整个人都分外憔悴,看到宁修云之后陡然有一种旧的噩梦结束、新的噩梦即将开始的感觉。
于是裴延才有这样一句感叹。
宁修云站在马车边上,他心情不错,还能和裴延调侃两句:“裴卿辛苦了。可才这点担子就觉得重了,日后孤怎么敢再用你呢?”
裴延无奈,有时候他真觉得太子给他下了蛊了,否则他怎么听了一句假惺惺的宽慰就又觉得自己可以了呢?
裴三公子一阵唏嘘,在心中唾弃自己,嘴上老老实实地说:“听凭殿下差遣。”
“简公子无碍,殿下心中也不再有迷茫,裴某这番也算值当了。”
宁修云睨他一眼:“即便简寻活着回来,你的所作所为孤也不会忘,裴卿日后做事还需考虑后果才是。”
“那是自然。”裴延应了一声,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这句忠告,他打了个哈欠,实在有些撑不住了,向宁修云告罪一句便进了马车里补眠。
宁修云目送裴延的身影消失在帘子后方,开口问身侧的沈三:“简寻还有多久到?”
沈三答:“很快。只是取封赏的千金而已,不会耽搁太久。”
简寻是在即将启程之前才突然想起自己还有封赏得到的银钱在南疆军库房里没取。
宁修云本想让沈七落后他们一步把那几箱金子取了,但南疆军的规矩,封赏必须本人去领,简寻无奈只能亲自走一趟。
好在宁修云没等多久,远远地就看到一队南疆军帮忙把装箱的金子抬了过来,简寻走在最前面。
简寻步子本来就快,在看到守在马车边的宁修云之后,几乎是飞奔了过来。
“我来晚了。对不起,让殿下久等了。”简寻歉意道。
宁修云今日照旧戴着假面,一身白衣,等简寻走到近前,他曲指敲了一下简寻的额头,嗔怪道:“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气?”
简寻心里一暖,应道:“殿下说的是。”
宁修云侧身看那一箱箱金子被抬到近前,有些稀奇道:“第一次见你如此在乎钱财。”
简寻有些赧然地挠了挠脸颊,没有开口解释。
他之前的那些家底都在分别时当做聘礼交给宁修云了,可宁修云却没有答应他,简寻还想再试一次,但现在难免有些囊中羞涩,便想起自己还有国都送来的封赏。
这种事自然是不能提前和宁修云说的。
宁修云只当他终于意识到了金钱的重要性,便开口赞许道:“这很好,不然像从前一样,随随便便就会被人骗走。”
后半句明显是调笑,简寻轻咳一声,说:“只会让你骗。”
当初但凡换成其他任何人,简寻都不会轻易把自己全部身家交托出去。
宁修云也相信这一点,他一挑眉。单手捏住简寻的下颚,低声细语:“萧郎这张脸我也很中意,要不要试试把从前的都骗回去?”
简寻涨红着脸不知道如何反应。
恰在此时,异变突生,两米之外一个士兵放下抬箱子的挑棍冲了过来。
目标正是宁修云捏着简寻下巴的手。
简寻和沈三几乎同时做出了反应,一个将宁修云拉到了身后,一个疾步上前擒住了那士兵。
那士兵被沈三按着,不能再靠近一步,嘴上却不甘心地吼道:“尉迟风!你这个爱慕虚荣的贱人!不过是看那个姓简的发达了便主动投怀送抱!姓简的!你以为他有多喜欢你吗!他只是喜欢你的钱权!一旦没了这些他又会弃你而去,哈哈哈哈哈……”
简寻在他抬头的第一时间就认出了这个形容癫狂的男人,这就是那日在众目睽睽之下纠缠尉迟风的孙教头。
“你但凡长了眼睛,都不会错认别人的爱人。”简寻怒火中烧,他心里骤然涌上一股杀意,恨不得将面前认错了人还大声辱骂的家伙立刻斩了。
他伸手下意识探向腰间却摸了个空,从重伤后他就没有随身带着自己的佩刀了。
“什么……?”孙教头愣住了,他有些神经质地想探身去看那个熟悉的身影,却被简寻遮挡的严实无缝。
“你胡说……他
就是尉迟风……他骗我和家人反目……还要弃我离去……”孙教头神经质地喃喃。
宁修云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一件什么样的乌龙。
他安抚地摸了摸简寻的脊背,从爱人身后走出。
宁修云一甩袖,拍了拍长衫下摆的褶皱,气势瞬间便与刚才和简寻亲昵的样子不同,不怒自威,岳峙渊渟。
宁修云就站在简寻身侧,孙教头被沈三压着几乎匍匐到尘埃里,他皱着眉居高临下地俯视这个陌生人,眼神冷漠得像在注视一个死人。
宁修云寒声道:“哪里来的野狗在孤面前乱吠。”
孙教头被那一眼看得如坠冰窟。
仅这一个眼神,他就能看出面前这人的确不是尉迟风,尉迟风哪怕再生气,那眼角三分妩媚柔情都挥之不去,那是他长久待在醉风楼这种地方修炼出的看家本领。
尉迟风哪怕是发怒都好像是在故意讨人怜爱。
而此时,孙教头原本认为十分熟悉的下半张脸此刻与尉迟风再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他甚至忍不住自我怀疑,他怎么会这般离谱,能将这样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认错?是他日思夜想,实在太想再见尉迟风的缘故吗?
没错,是尉迟风太可恨,他明明都那样不顾尊严地乞求他了,对方对他却没有半点怜悯之心。
“你不是他,那他去哪里了,你把他还给我!还给我!”孙教头在沈三手下不断挣扎,额头磕出血来。
宁修云却只觉得厌烦。
尉迟风说过他与这个男人之间的事,尉迟风显然只当那是一场交易,结束后钱货两讫互不相欠,面前这人却不知满足。
他口口声声说自己爱尉迟风,却连自己真正的爱人都认不出来。
宁修云道:“沈三,派人把他送到宁楚卿面前,袭击大将军,按军法处置。”
沈三:“是。”
孙教头失魂落魄地被护卫们押走了,眼中并无半点神采。
跟来一同搬运银钱的士兵们都惊呆了,半响才缓过神,稀里糊涂地跟着回营。
宁修云拉着简寻上车,嘱咐沈三把简寻的封赏带上就启程。
沈三带着余下的护卫搬运封赏。
而马车中,简寻把宁修云抱在怀里,一言不发,明显还在被刚刚的突发事件影响着情绪。
宁修云轻轻拍了拍简寻的手背,“好了,都是小事。尉迟风造的孽,早晚和他算账。”
宁修云先给原身的便宜哥哥记上了一笔,他估计这人身上不止这一桩桃花债,只是都随着“云公子”在江城香消玉殒而作罢了。
孙教头只是刚巧,被尉迟风选做脱离醉风楼的跳板,才知道云公子还活着。
简寻在宁修云耳边叹了口气,自嘲道:“我居然还嘲笑他认错,殿下一直在我眼前,我还不是迟迟没敢认。”
宁修云一挑眉,有些好奇地问:“你是什么时候觉得我与‘云公子’身份有异的?”
简寻答道:“那日夜里,殿下在我面前舞剑,隐约……便有了猜测。”
只是那时,简寻对爱人的盲目相信影响着他的判断,加之两者身份差异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那荒谬的猜测一从潜意识里冒头就被简寻无意识按了回去,甚至连本人都没有察觉。
一直到确定宁修云的身份,简寻才发现自己原来在那么早之前,就有了拆穿宁修云伪装的机会。
宁修云突然闷闷地笑了,他问:“你知道你为什么认不出我吗?”
简寻一愣,反问道:“……为什么?”
宁修云轻声说:“因为你爱我。”
因为爱他,所以对分别时他说的话深信不疑,让自己徘徊于理性和感性之间无法抉择,以至于一直到宁修云亲自揭开自己的身份,简寻才被动做出了选择。
“萧郎,你要知道,我是个骗子。”宁修云感叹道。
“我知道。”简寻轻抚宁修云的脊背,喃喃:“但我爱你。”
那曾是宁修云因不自知的爱意编织出的谎言,简寻从始至终,甘之如饴。
第83章
南疆军的营地原本在南疆城外二十里处,沿着南疆边境排列。
西南划入版图之后,这最后一道防线向外又推了不近的距离,离开营地的车队午后出发,一直到傍晚才慢悠悠地赶到南疆城外。
当然,这其中也有临行前,太子哑着声音告诉驾车的人放慢速度尽量不要颠簸的缘故。
沈三将通行令牌展示给守城的将士,对方确认无误后,马车缓缓驶入南疆城中,向着临时太子府而去。
除了打头的太子车驾,后面载着随行一小部分官员的马车都在中途转道去了驿站。
裴延是在马车到达临时太子府后被自己的随侍喊醒的,他满目困倦地下了马车,只觉得头重脚轻,感觉自己再多工作一会儿就要驾鹤西去。
他迷蒙着眼睛往旁边一瞥,却见太子的马车还没有动静,沈七指挥着护卫们搬运行李,沈三恭敬地守在马车三米之外,脸上的表情有少许僵硬。
——太子还没下车?
裴延眼睛一眯,迅速锁定了那辆半天没什么动静的马车。
他想都没想,抬步就向着马车的方向走去。
身后的少年随侍半只脚还在马车上,根本拉不住他,他刚刚收拾好裴延随身物品,一个不留神裴延就又上赶着搞事去了。
少年随侍一脸冷漠,背着行李回住处收拾屋子去了,他太了解裴延了,不见棺材不掉泪,有时候见了也不落泪。
这家伙明知道太子不好惹,还总是上前挑衅。
不过裴延这次的确是被他错怪了,他真的只是单纯地相对太子表达一下关心。
未来的君臣,确实不好把关系搞得太僵。
裴延靠近车驾之前,便被沈三拦住了。
沈三礼貌微笑,规劝的话语还算和善:“裴公子,请回吧,殿下吩咐了不许人打扰。”
护卫营的沈统领只听太子一人的命令,这会儿哪怕是今上来了,沈三都不会让开。
裴延却不太客气,没有听话退走的打算,他说:“有些事我要与殿下商量。”
沈三最讨厌裴延这幅有恃无恐的样子,他脸上和善的表情一变,嫌弃道:“我会通知殿下,殿下想见你自然会传召。”
裴延一脸狐疑,沈三越是推诿,他越觉得其中有猫腻,顿时手痒得想撩开帘子看看马车里是不是真的有一位太子在。
还是说太子又故技重施和那个姓简的一起偷偷溜走了?
裴延表情故作遗憾,作势转身,却又在沈三准备走回原位等待时,猛地上前。
裴延和寻常公子哥比起来在身体素质上要明显高上一截,但饶是如此也躲不开沈三的眼睛。
沈统领反应极快地回身再度将裴延拦住了。
裴延开口挑拨离间:“说起来,自从简公子从西南回来,你从前那些伪装面容的技巧就再没用上过,简公子……他给你的压力不小吧?”
沈三心说你懂个屁,他曾经可是太子殿下和简公子之间和好的功臣,未来大婚的时候至少要坐主桌。
就裴延这个把人得罪狠了的态度,以后能不能上桌都是个问题。
沈三/反唇相讥:“你算计简公子去西南,殿下的态度大家也都看到了,何必自欺欺人呢?”
两人在马车两米外僵持住了,相互对视,彼此都看对方不顺眼。
——我果然还是没办法和这个人和平相处。两人同时在内心想道。
两人互相敌视的这会儿功夫,不远处的马车突然有些晃动,细微的声响传来。
在场的人同时屏息,掠过护卫们搬箱子的脚步声,那声响逐渐明显了起来。
裴延隐约听到了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间或夹杂着太子疲惫但仍极力压低、断断续续的声音:“好了,别揉了……什么……不……痛什么……”
沈三顿时神情微妙,却并不觉得惊讶,他一早就知道马车里
的两位是什么样的相处模式。
但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的裴三公子明显有些承受不住,他的表情顿时像打翻了的染料瓶,五颜六色的,心情很不平静。
*的!!裴延在心里骂道。
他眼中暗含的复杂情绪分明是在怒斥简寻伤风败俗、无药可救。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居然拉着太子做这种事情!!
怎么?夕阳就不算太阳了吗?就压不住这种歪风邪气了吗!
裴延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正人君子,而马车里的那两个才是时常遭人调侃的风流名士。
不知羞!
对情爱一词只是纸上谈兵的裴延显然不明白,为什么有些人每天腻在一起却不会两看相厌。
裴延一般对没脑子的凡人耐心只有一刻钟,超出这个范围他会送上的就只是不带任何感情的礼貌假笑了。
此刻裴延脑子里准瞬间拟好了八百字文章弹劾简寻媚上,言辞之激烈裴延估计都不好意思明着说出口。
在裴延大脑当机的时候,马车里的人掀了帘子走出来。
简寻率先下了马车,他一身骑装规整,长发也高高束着,没有半点凌乱的痕迹,他对马车里的另一人伸出手,将对方扶了下来。
宁修云长衫有些细微的凌乱,领口束紧,一只手任由简寻扶着,另一只手按了按脖颈处僵硬的皮肉。
“早知道就不在马车上休息了,都怪你体温太高了。”宁修云揉着酸痛的脖子抱怨道。
简寻讨饶:“我的错。”
人的体温无法自控,但简寻因为和宁修云在一起情绪更高涨,身体也比平常更暖,宁修云被简寻抱在怀里,昏昏欲睡。
为了让自己睡得更安稳些,宁修云还特意叮嘱沈三驾车慢点,平稳要紧。
这个时代即便是官道上也并不平坦,颠簸得能让人吐出来,沈三驾车用心,宁修云安稳睡了一路。
宁修云一觉醒来精神倒是不错,就是脖子因为一直靠着简寻的肩有些酸痛。
简寻给他按了按,手法还不错,力道也适中,但眼见到了临时太子府,宁修云便准备下车,简寻看他难受的表情实在不忍心,怕之后宁修云会痛得厉害,就将他按在马车里多按摩了一会儿。
两人在马车上拉扯了一阵,这才导致下车晚了。
至于马车外两人想的那档子事,简寻重伤刚好,宁修云气弱体虚,都还没养回来,即便是之前亲近,也没有做到最后一步,怎么可能会在马车里厮混。
沈三一脸尴尬:“……”
裴延表情渐渐回温:“?”
看两人这情况,似乎并没有在回程的马车上做什么出格的事。
沈三和裴延同时有些心虚,貌似好像,是他们想多了。
宁修云一下车便见对面两人针锋相对,看着要打起来了,奇怪地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无事。见到殿下无恙,我便放心了。先走了。”裴延习惯性地扯了扯唇角,兀自转身走了,那背影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宁修云一挑眉,询问的视线又落到沈三身上。
沈统领表情管理能力一流,一本正经地说:“裴延又想和殿下说些无用之事,属下拦下了。”
宁修云点点头,“做得好。”
宁修云选择用沈三来钳制随时有可能闹出幺蛾子的裴延,两人之间出现这种龃龉再正常不过了,宁修云于是没把这点小插曲放在心上。
现在看来,他这个决定收效不错,如果在裴延不要命地作死情况下沈三也能拦住就更好了,之前在南疆军裴延不按常理出牌就是一个例子。
沈三任重而道远啊。
宁修云在心里感慨一句,他舒展了一下肢体,扯着简寻的衣袖回了主院。
简寻顺从地跟上,却犹疑地对沈三投去一瞥。
唔。他总觉得那两个人之前在交流什么不得了的事。
*
一众人在南疆城安顿下来,吃过晚饭,宁修云又给简寻看了伤口。
痂皮几乎已经全部褪去,皮肉之上那一道长长的疤痕实在太过显眼,宁修云心情瞬间便糟糕了起来。
一直到两人在院中对弈,简寻接连输给宁修云十次也没能让宁修云的心情好起来。
幸好一直远远随侍的沈七察言观色,在又一局结束的时候适时走上前来,问:“殿下,要不要出去逛逛?听说今日南疆城有灯会。”
宁修云侧眸看他,有些奇怪,这不逢年也不过节的,开哪门子的灯会?
看出了宁修云表情中的疑惑,知道这一习俗的简寻开口解释道:“这是南疆/独有的习惯,是宁楚卿受封镇远将军之后才有的。每逢南疆军打了胜仗,南疆诸城就会商量着选几天好日子,举行等会,算是庆祝南疆军凯旋。”
沈七点了点头,她补充道:“这个灯会是由孟家牵头,会大办三天,最初的目的是拉动南疆诸城的商业,到了几年后的今天,已经快要变成一种习俗了。不过孟家的商行、酒楼、客栈等,依旧在其中占大头。”
宁修云若有所思地点头。
南疆起初因为是边境地区,相对江城这种稍微靠近大启中部的地方,境内的治安和环境确实要稍差一点。
宁修云估计,以宁楚卿那个泡在军营里整天研究如何打胜仗的性格,对方很难想出这种商业上调动经济的办法,估计是将军夫人孟帆的手笔。
孟家祖籍就在南疆,孟帆会对南疆上心不算意外。
这两个人的结合,对南疆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
宁楚卿当初否极泰来,运气实在不错。
宁修云有些感慨,他问简寻:“想出去看看吗?”
“去吧。”简寻点了点头,觉得宁修云总窝在院子里下棋的确太憋闷了些。
但走之前,有一件事是必须要做的。
简寻起身回了室内,拿了一顶帷帽出来,递给宁修云,眼神希冀地问:“可以吗?”
宁修云一挑眉,“想我戴上?”
简寻肯定道:“嗯。”
“哦?为什么?”宁修云故作疑惑,满目揶揄。
“不想别人看你。”简寻闷声道。
简寻一想到还会有更多的人见到宁修云的真容,还会有更多的人会像他一样为宁修云倾倒。
世人可以一窥太子殿下独坐高台的身影,但宁修云最真实的、眼波流转的情态,简寻希望只有自己能够看见。
“好。”宁修云笑着答应了。
他没接那顶帷帽,而是往前探了探身,“帮我戴上。”
简寻一愣,伸手将帷帽撩开,落到宁修云头上,柔软顺滑的白纱倾落下来,宁修云的面容被模糊了七分。
但简寻却一皱眉,觉得根本没用,宁修云身上恣意洒脱的气质,惹人注目的身姿,都不是区区一个帷帽便能遮掩的。
“好了,别不高兴。”宁修云窥见了他心中所想,安抚地拍了拍简寻的手背,说:“以后只给你看。”
或许会有无数人为他回首,向他投去爱慕的目光,但宁修云只会为简寻一人停留。
第84章
宁修云最后还是戴着帷帽出门了。
沈七在门口看着他们手牵手离去的背影一脸欣慰。
等两人消失在转角,才安排其他护卫跟上。
西南还未稳定,南疆城作为镇远将军的大本营,很难说会不会混进来什么激进分子,为了保证太子殿下的安全,护卫营不得不跟上。
但这一队护卫离开之前,沈七叮嘱道:“远远跟着就可以,小心些,不要被简将军发现,免得影响殿下的心情。”
护卫们互相交换了一个“懂的都懂”的眼神,乐呵呵地跟了上去。
沈七松了一口气,回身便见沈三换了一身极为正式的护卫服饰,配着长刀和腰牌,正从偏院走出。
裴延走在他身侧,一身繁复华贵的青衫,很郑重,只有脸上不耐烦的表情昭示了他此刻糟糕的心情。
沈七问:“已经到时间了吗?”
沈三点头应是:“和殿下猜测的时间分毫不差。”
裴延“啧”了一声,道:“既然猜得出来是什么原因,现在立刻启程回京便是,早一些晚一些又有什么区别?”
沈三和沈七同时看他,那目光好像在看傻子,裴延当即便冷嗤一声。
裴延当然猜得出宁修云为何迟迟不肯回京,自然是为了简寻。
为了简寻为了简寻,裴延觉得太子的后半生都要和这个名字纠缠到一起了,这可真是个坏消息。
宁修云不打算冒着风险带简寻回京,所以国都的消息也都瞒了下来。
何况简寻如今隶属南疆军,轻易跟着宁修云回国都,说不定还会被打成宁楚卿一党,到时候局面就要混乱起来了。
裴延拎着折扇,在身前“唰”的展开,熟悉的浅笑又回到了脸上,他说:“此次车队里的官员邀请我们前去夜宴,便是打算站队了,无论出现什么情况,你都要听我指挥,知道了吗?沈统领?”
沈三双手环胸,并未反驳:“殿下的吩咐,我自然会听从。”
“很好。”裴延满意地点头,若非如此,他还真的不想带着这个傻大个去什么官员聚会。
尤其是在这种局势不稳的时候,那些官员们恐怕都如惊弓之鸟,也会因提前上了太子的大船而感到庆幸。
因为几乎是梁番到达南疆的同一时间,南巡车队里在国都有根基的官员们都收到了国都那边递来的消息。
——嘉兴帝不好了,根据太医的诊断,恐怕熬不过今年冬天。
这是一次惊吓,只隔了不到半日,另一个消息接肘而至:三皇子暴毙。
和年纪大又有顽疾缠身的嘉兴帝不同,三皇子自小健康,壮如牛犊,和太子那怎么练都带着些弱气的身板相比,三皇子健康得有些过分了。
然而就是这位从未生过大病的皇子,却在嘉兴帝很有可能病逝的年末,先一步突发急症暴毙了。
谁会相信这套对外的说辞谁才是傻子。
官员们不会相信,裴延不会相信,宁修云更不会相信。
嘉兴帝是在为太子登基排除竞争对手。
可是真的有必要吗?太子已经是太子,三皇子只有虚职,母家也没有任何助力,可以说无法对太子构成任何威胁。
或许还是有的,因为当年还未登基的嘉兴帝就是以这样的身份背景,在先太子宁鸿朝暴毙之后登基上位的。
最初没人知道嘉兴帝做了什么,直到他登基后显露出来的势力和野心,人们才明白这个人为了皇位有多么丧心病狂。
但史书是由胜利者书写的,没有人会在书本文字中说嘉兴帝一丝一毫的错处。
而即使这样,不知道真相的大臣们仍然惊讶于嘉兴帝的狠心,三皇子再怎么说也是嘉兴帝的儿子,就这么暗害了,实在让他们寒心。
裴延更清楚的是,斩草要除根,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除了裴延和太子亲卫之外,知道太子身世的人要死,见过太子真容的人要死,所有与当年之事有瓜葛的人通通都要死。
三皇子只是其中之一,绝对不会是唯一一个。
官员们诚惶诚恐,在宁楚卿并未表现出对皇位的争夺之心的当下,投靠太子似乎是他们安身立命的唯一办法。
为了向太子表示诚意,南巡车队里的官员们才会对太子麾下两位心腹送来邀请。
宁修云对这些官员丝毫不在意,他只嘱咐了两人替他筛选一下。
能用的留下,不能用的丢弃,摇摆不定的当异己排除,就如同他当初对护卫营所做的那样。
这些官员对宁修云来说,甚至还比不上简寻背上的一道伤疤重要。
裴延长叹一声,有些兴奋地勾起嘴角,“要变天了啊……”
宁修云的为人其实有些过分冷漠了,但只有这样才能做杀伐果决的君主,像宁楚卿那种心有慈悲的人,很难玩得转帝王权术。
裴延、沈三、沈七乃至护卫营全体,都将是太子登基的忠实拥趸。
基于此,三人难得在此刻完成了第一次和平相处。
*
宁修云还不知道自己手下的人达成了大和解。
他此时正跟着简寻在街道上穿梭。
两人双手交握,简寻略高的体温顺着相贴的皮肤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让宁修云忍不住再握紧些。
南疆的灯会和江城上元夜的十分相似,街上挂满霄灯,摆摊的小贩也严严实实地占据了道路两旁。
但与江城不同的是,南疆城从前到底是边境城池,城池面积和人口数量都远远不能与江城相比。
宁修云扯着简寻,在一处卖装饰品的小摊前停下了。
摊位上一边是女子所用的簪钗、珠花等,另一边是男子所用的玉佩、玉珏、钱袋等,不少还很有域外风情,比如一把小巧的□□,看着就像是西南一带会用的东西。
老板很热情:“两位,需要些什么?”
宁修云问:“有同心结吗?”
老板一愣,没想到两个穿着如此贵气的青年,会想买最不起眼的东西。
老板保持住了礼貌的微笑,“有的有的。”
他从身后抽了个匣子出来,一展开,里面是一叠同心结,各个花里胡哨的,除了最基础的同心结外还增添了不少小玩意儿,比如编制的元宝、蟠桃等等,好像制作者在用这种方法炫技一样。
宁修云看得直皱眉,最后一摆手,“算了,不用了。”
宁修云觉得这种多花样的,和简寻一点都不相配。
简寻也跟着瞅了几眼,捏了捏宁修云的手,“不满意?”
宁修云点头,“丑。”
大俗大雅的东西宁修云都不喜欢,他还是喜欢简单的,只是一份念想,又不真的用来装饰。
简寻原本一直佩在腰间的那枚,因为浸了血,已经很难清晰干洗,一片黑红与暗红驳杂,看着有些丑不说,还不太吉利。
之前沈七还和他说就当开光了,哪有人家的同心结用血开光的。
宁修云更倾向于那东西替简寻挡了灾,如今寿终正寝,也到了该退休的时候了。
虽说最初只是宁修云耍的小手段之一,但简寻那么珍视,让宁修云也跟着看重了些。
宁修云不顾老板有些尴尬的脸色,自顾自拉着简寻走了,边走还边说:“我最近没有时间,等闲下来了,在和沈七学学这份手艺。”
简寻本以为宁修云会再去下一家看看,没想到宁修云会打算屈尊自己亲手做。
他有些惊喜,宽慰道:“好。不急。”
宁修云说:“我没学过,但估计不会太难。”
宁修云在这种手工品制作上还算有天赋,他以前心情不好的时候经常会拼拼图打发时间,都是要动手的,总归是有些共通之处的吧?
然而想到手工制品,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东西,他低呼一声,突然停下了脚步。
简寻疑惑:“怎么了?”
宁修云遗憾道:“你送我的簪子,我让沈七存在孟家的钱庄了。”
简寻失笑,“哪有往钱庄存簪子的,给存吗?”
宁修云勾唇,有些得意:“有钱能使鬼推磨。”
简寻懂了,没人会和钱过不去,宁修云多付些钱,直接把钱庄当当铺用了。
“其实是因为孟家有寄存的服务,需要写明时限。”宁修云解释道。
这种业务实在是太前卫了,沈七和他说这件事的时候他还很惊讶。
孟家能行商到富可敌国的地步不是没有原因的。
可惜士农工商,商人永远是最末等的,孟帆当初选择宁楚卿作为自己的夫婿,不是没有道理的。
宁修云又补充道:“你送我的东西,我都好好留着。”
简寻耳根发烫,说:“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
宁修云乃是当朝太子,曾经什么样的礼物没见过,他这些小玩意儿算什么。
“你送的当然重要了。”宁修云并不吝啬自己的偏爱。
两人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提起江城的旧事,虽然只过了两个月,两人却都认为漫长得好像两年一样。
两人回忆共同夜游江城时的场景,宁修云忍不住调侃:“那个时候就让我戴帷帽,是不是因为已经动心了?”
简寻赧然却诚实:“嗯。”
宁修云摇摇头,说:“我的萧郎,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是嘴硬心软的小可怜了,想救我,也想救别人,连路上被地痞欺负的少年都要救。”
简寻也突然想起了这件事,有些疑惑地问:“那孩子,后来去哪里了?”
简寻很少关注与他不太相关的人,虽说他救了那孩子两次,但救便
救了,伤也治好了,人去了哪里他还真没有想过。
此时听宁修云提起那夜他救人的事,简寻才恍然记起还有这么个人在。
宁修云说:“尉迟风之前赖在军营不想走,借口说自己不会算账怕经营不善,我就让那孩子跟着他一起回江城了。那孩子在这方面有点天赋。”
简寻默然片刻,忍不住说:“他也许是真的不会。”
自从见过尉迟风和宁修云之间的差距后,简寻发现醉风楼对清倌的培养远没有他想象的那么有成效,简寻觉得从前“云公子”的才学之名很有可能都只是名声而已。
宁修云暗示道:“所以你不会看他的,对不对?”
简寻立刻答道:“对。”
他很喜欢宁修云在某些地方时不时表露出的独占欲,就好像在告诉他,宁修云是在意他的,是爱他的。
简寻将手探入帷帽下,轻轻抚摸宁修云的脸颊,郑重道:“旁人我都不在意。只看你。”
不是“云公子”,不是“太子”,只是你而已。
宁修云满足地喟叹一声,抓住简寻无意识贴上来的手,让那炙热的体温贴近唇边,轻吻一下。
真好。
第85章
两人相视一笑,脱离旖旎的氛围,又在街上闲逛了起来。
宁修云仍然在各个摊位上寻找看得上眼的同心结,但这次却是为了买下一个样品。
原本的那个同心结是个制作相对粗糙的饰品,宁修云既然想亲自动手给简寻编织,就一定会做个最好的。
太子殿下在这方面也很有胜负欲。
在逛了几个摊位之后,简寻忽然捏了捏宁修云的手,“看那边。”
他示意宁修云看向侧前方。
宁修云往简寻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玄衣公子正抱着宁喧站在一个卖糖人的面具前。
宁喧一只手搭着玄衣公子的肩,一只手有些犹豫地指了指其中一个。
玄衣公子很大气,直接把宁喧看过的几个都买了下来,其中一个给宁喧,其他剩下的交给身后的侍从拿着。
这玄衣公子竟是上一次在江城差点被宁修云赢去全部身家的孟之沅。
宁修云挑了挑眉,正准备走过去和对方打个招呼,被孟之沅抱在怀里的宁喧就已经发现了他的存在。
宁喧在见到宁修云的身影后眼睛一亮,表情瞬间从有些萎靡变成了欣喜,男孩对着两人所在的方向用力挥了挥手。
孟之沅不明所以,朝着宁喧挥手的方向看过来,似乎疑惑地问了一句“那是谁”。
一大一小嘀咕两句,宁喧便扯着孟之沅的衣袖,让这人朝两人走来。
宁修云放弃了在摊子上看同心结的制式,拉着简寻略往前迎了迎。
宁喧隔着几米的距离就唤道:“叔叔——”
“小舅舅,走快点!”宁喧催促道。
“叔叔?”孟之沅纳闷地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
宁楚卿乃是当朝五皇子,宁喧这是认了个什么人做叔叔,南疆这个偏僻地界,还有人能当得起宁喧一句“叔叔”?
而且他见那白衣戴帷帽的公子还有些眼熟,边上那个玄衣束着马尾的也很熟悉。
但他记性一向不太好,一时间想不出到底是什么时候见过。
“是亲叔叔。”宁喧手里拿着糖人,摇头晃脑地解释道。
孟之沅下意识地嘲笑道:“你亲叔叔都在国都……呃……”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如今南疆除了宁楚卿之外,确实还有另一个宁家人。
——当朝太子宁远。
孟之沅差点怂到直接停下脚步。
孟家小少爷这辈子见到过身份最贵重的人就是他姐夫镇远将军,乍然知道即将面见当朝太子,他一下子都有点腿软。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两人交谈的功夫,双方的距离也在快速拉进,此时已经是咫尺之距。
宁喧把手里的糖人递给身后跟着的护卫,朝着宁修云伸出了双手,“叔叔,抱!”
宁修云轻笑一声,张开双臂把宁喧接到怀里,下意识地颠了颠,“重了。怎么认出我的?”
他戴着帷帽,虽然不能把面容全部遮掩,但也够迷惑人的了。
那边的孟公子就在江城见过他,却完全没有认出来。
宁喧小脸红扑扑的,嘿嘿一笑,“叔叔是喧儿见过最好看的人,喧儿不会认错。”
小小年纪,竟然还是个十足的颜控。
“我们喧儿最聪明。”宁修云嗔怪着曲指捏了捏宁喧的脸颊。
宁修云把宁喧保稳,转过脸看向孟之沅,道:“孟公子,别来无恙。从江城离开后,可有大赚一笔?”
孟之沅正战战兢兢地纠结自己要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太子行礼,但太子毕竟是经过乔装打扮的,这时候当众揭露太子身份,反要引得对方不悦。
他思索的功夫,就听太子语气熟稔地唤他“孟公子”。
孟之沅一脸震惊,什么情况?
他的第一反应是,难道宁喧那么喜欢他,在与太子相处的时候也经常提起他的名字?
但随即他就听明白了对方话中的含义,此刻再仔细端详,才发现这位不就是在江城指点他,让他好不容易在孟家扬眉吐气的那位“恩公”吗!?
孟之沅愣愣道:“起初还有些不得要领,后边几次就稳赚不赔了。”
“那就好。”宁修云转头为他介绍了简寻:“你应该还记得这位,这是简寻,新任骠骑将军。”
孟之沅在宁修云的介绍下又仔细端详了一下简寻的长相,总算从记忆里找到了和简寻有关的画面。
江城那一夜,是这位简将军陪同太子殿下在街头游玩,然后这位殿下随随便便就赢走了一枚金元宝。
最终他的金元宝保住了,因为太子殿下用金元宝换了一枚廉价的同心结送给这位简将军……
嘶——
孟之沅顿时悟了,这两位,一个当朝太子,一个新任将军,居然是一对看着十分恩爱的伴侣。
孟之沅对着简寻一拱手,十分佩服地贺道:“恭喜简将军。”
简寻点头致意:“同喜。”
随即宁修云便有些歉意地说:“抱歉,你在江城送我的那枚腰牌,被简寻带上战场,损坏了,将军夫人已经将腰牌送回孟家工坊维修了。”
孟之沅倒抽了一口凉气,他何德何能,值得太子殿下如此和他道歉,立刻连连摆手:“不不不,殿……您不必在意这点小事,一枚腰牌而已,孟家的工坊想做多少有多少。”
宁修云放心了,道:“多谢。”
几个大人在这边寒暄,窝在宁修云怀里的宁喧有些等急了。
他伸手小幅度扯了扯宁修云的袖子,用气音说:“叔叔,我们可以走了吗?我想和叔叔单独玩。”
宁喧自认为很小声,但在场的大人们都听得清他的声音。
孟之沅啧啧称奇,宁喧是小辈里最听话的孩子,安静得像个瓷娃娃,经常忍气吞声,觉得委屈一般也不会说出口让大人烦心。
或许是宁修云对他的态度一向温柔,宁喧长这么大还只在宁修云这里任性过。
宁修云也的确很宠他,带着点笑音说:“那我们单独走,不让他们跟上来。”
宁喧眼睛亮晶晶的,“嗯嗯!”
于是宁修云光明正大地带着宁喧走了,还给了另外两人一个眼神,让他们两个离远些。
叔侄两人走走停停,看摊位上的小玩意儿,制作霄灯,买糖葫芦,欢快得要把身后两个孤家寡人遗忘了。
走了一会儿,宁修云抱着宁喧在前面猜灯谜,简寻和孟之沅停在后方不远处。
简寻精神奕奕,目不斜视地时刻关注宁修云的动向,生怕这人会突然消失在视野之中。
而孟之沅却好像被抛弃的大狗一样耷拉着脑袋,兴致不是很高。
两人顿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直到孟之沅身上的怨气越来越重,简寻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应该礼节性地和对方聊聊天。
然而社交手段贫瘠的简将军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启话题。
他思考片刻,突然开口问道:“孟公子,你知道南疆哪里有置办聘礼的地方吗?”
孟之沅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他迷茫地眨了眨眼,才确定简寻问的是“聘礼”两个字。
话题开启得猝不及防,但这是他最熟悉的领域,孟之沅缓缓挺直了脊背,清了清嗓子,道:“这你可就问对人了。南疆城的店铺分布我最熟悉,聘礼这种东西,无外乎金银珠宝,绸缎布匹等等,东边的珍宝阁绝对是最划算的……”
孟之沅滔滔不绝地讲着,说得自己口干舌燥,简寻偶尔应上一句,两人聊得还算开心。
然而等孟之沅抽空关注了一下简寻的神情,就发现这人从始至终一直在看前方的那位公子,一点都没有将注意力分给他。
孟之沅一噎,郁闷道:“你有在听吗?”
简寻吝啬地瞥了他一眼,有很快转过头去,“在听。”
孟之沅:“……”不是很愿意相信。
简寻似乎也察觉到了对方的质疑,于是开口重复了一边孟之沅话里的重点,简寻一心两用,居然把哪个店铺诚信、哪个店铺给提供送货服务等等全都记住了。
听得孟之沅啧啧称奇。
“你也很聪明,怪不得能和那位结成伴侣。”孟之沅感慨一句。
简寻动作一顿,看向孟之沅,真诚道:“谢谢。”
孟之沅一扶额,发现了,这人只有在涉及太子殿下的事情上才会打起精神,其他的,都有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洒脱。
似乎在江城的时候,这两人之间的氛围还没有这么黏糊,那时更像是暧昧,还有一层窗户纸没捅破,现在却像是新婚夫妇一样了。
简寻把孟之沅分享的情报都记在心里,前边两人的游玩似乎已经进入了尾声。
宁喧靠在宁修云怀里昏昏欲睡,连手上拿着的赢来的小荷包都差点滑落在地。
宁修云离开灯谜摊位,向后方的两人走来,呼吸都放轻了些,“睡着了。回去吧。”
简寻心疼宁修云抱了宁喧一路,便主动开口道:“我来吧。”
宁修云也没推脱,小心翼翼地把宁喧送到简寻怀里。
可惜简将军这辈子从没抱过小孩子,此时的动作十分僵硬。
宁修云乐不可支,低声教他如何调整自己的姿势。
一边的孟之沅觉得自己有些多余,面前这完全是一家三口的既视感。
换成宁楚卿和孟帆在这里,估计都很难有这种程度的温馨。
回程的路上,三人决定先将宁喧送回镇远将军府,远离喧闹的灯会一条街之后,夜里的宁静也跟着接踵而至。
宁修云与简寻并肩,孟之沅落后一步,再往后是跟着保护两人的护卫们。
宁修云侧头问孟之沅:“孟公子,孟家做腰牌的那个工坊接不接定制的单子?”
孟之沅一愣,解释道:“一般是不接的,因为那个工坊基本只生产孟家人自用的东西,但如果是殿下想要的话,也可以通融一下。”
毕竟面前这人是当朝太子,孟家就算再富有,各国行商,也要和掌权者们打好关系。
更何况只是借用工坊定制点东西,自然是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孟之沅本人所在的孟家四房,就是经营工艺品的一支,孟之沅虽然是小儿子,但动用一下工坊给太子殿下开个后门还是很容易的。
“不知道殿下是想定做什么东西?”孟之沅问道。
“金属指环,只是我想要的样子有些奇巧,不知道孟家的工匠能不能做得出来。”宁修云犹疑着说。
孟之沅说:“可以一试。”
宁修云满意地点头,“多谢,等我量过我与简寻的尺寸,再将图纸送去。”
孟之沅连连摆手:“殿下客气了。”
简寻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疑惑的目光投向宁修云,好像在问:还有他的份?
“秘密。”宁修云狡黠道。
如果问宁修云这个现代人什么东西最适合定情,那果然还是,订婚戒指了。
交换对戒,以定终生。
第86章
夜游南疆城之后,宁修云和简寻都有了自己的小计较,一个准备聘礼,一个准备婚戒,虽然没有故意隐瞒,但都装作彼此不知。
护卫营一众人喜闻乐见,竞争上岗帮忙跑腿,为两人的感情添砖加瓦。
宁修云谨遵医嘱,三餐按时,和简寻学箭术当做每日运动。
简寻对提高太子殿下自保能力这件事当然很感兴趣,跃跃欲试准备和宁修云说他一些动作要领。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太子殿下的箭术根本不差,只是比简寻羸弱的身体限制了发挥。
也许是每日运动量变多,这一日早晨,宁修云难得赖床,简寻醒了一个时辰,对方还睡得很沉。
他本打算跟着一卧床不起,沈七却悄悄在门外,压低了嗓音跟他说:“简将军?宁喧小殿下来了。”
宁喧来访,只让护卫营的人接待不太礼貌,但简寻又不想让宁修云牺牲宝贵的睡眠时间,于是只能自己悄悄摸出房间,洗漱完代替宁修云招待宁喧。
可惜简大将军并不懂得如何与小孩子相处。
两人在院子里沉默对视片刻,进行了一段略显僵硬的对话。
简寻不知道做何表情,看着冷冰冰的:“什么事?”
宁喧礼貌地说:“找叔叔下棋。”
简寻皱眉:“殿下还在睡,我陪你下。”
宁喧迟疑片刻,“好。”
宁修云晨起洗漱过后,见到的就是简寻与宁喧隔着棋盘大眼瞪小眼的场面。
宁喧绷着个小脸,在看到宁修云出现后脸上总算露出了点笑。
他朝宁修云挥挥手,“叔叔!”
“什么时候来的?怎么和简寻下上棋了?”宁修云问道。
“简叔叔说陪我下。”宁喧的表情顿时有些一言难尽,小孩子还不会很好地掩饰自己的情绪,宁修云从他眼中看到了少许微不可查的嫌弃。
简寻棋艺非常一般,估计抵不过宁喧这个有天赋的。
宁修云乐不可支,走到棋盘边旁观,发现简寻这个臭棋篓子果然不是宁喧的对手。
宁喧占据绝对的优势,宁修云推断再过三子,简寻便会输掉这一局。
果不其然,三子之后,简寻输了。
他放下手里的云子,语气平淡地说:“很厉害。”
简寻棋品绝佳,完全没有输给小孩子的尴尬和恼火。
宁喧表情有些泄气,虽然赢了一个大人,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完全没有一点成就感呢。
宁修云摸了摸他的头,问:“用过朝食了吗?”
宁喧有些心虚地说:“没有。”
宁修云一皱眉,面露不赞同地说:“朝食还是要好好吃的。”
一旁的简寻也跟着点头,他明显察觉到太子殿下在规律三餐之后身体健康了不少,最近身上也长了些肉。
简寻非常欣慰,并致力于把太子殿下养得再圆润些。
宁喧有些郁闷地解释:“今日母亲早早出门巡视产业,母亲一出
发,我便立刻过来了,没来得及吃朝食。”
简寻一挑眉,宁喧这话的意思似乎是在说,他是避开孟帆来找宁修云的。
宁喧坐在石凳上,双手交叠,不安地绞着手指,“母亲不喜欢我来见小叔叔,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会偷偷过来。”
宁修云表情并不惊讶,他早便知道这一点。
孟帆把宁喧当眼珠子护着,早在第一次见面就敏锐地发现了宁修云对宁喧的特殊态度。
她自然不希望自己的宝贝儿子接触一个很可能将宁喧夺走的人。
最让她恐惧的是,太子位高权重,若是铁了心非宁喧不可,宁楚卿和太子之间必然要起一场腥风血雨。
在约束宁喧这方面,孟帆大概也不是不想拦,而是拦不住。
宁喧看着性格软,实际在许多事上非常有主见,他被否决之后不会表达不满,但会自己找办法解决问题。
比如在孟帆阻止他见宁修云这件事上,宁喧会表面答应,在孟帆不在的时候悄悄溜出来找宁修云。
宁修云将这些都看在眼里。
宁修云宽慰道:“喧儿日后也要听母亲的话才行,夫人也是为了喧儿好。”
宁喧重重点头:“喧儿知道。可喧儿也不想与小叔叔疏远。”
被宁喧诚挚的眼神盯着,一发直球打到面前,宁修云仿佛看到了一个缩小版的简寻在自己面前。
宁修云在心里哀叹一声,道:“那喧儿下次可以和夫人好好谈谈,沟通永远是人与人之间相处最重要的一部分。”
宁喧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句。
宁修云满意了,也不想再空着五脏庙在这里闲聊,便叫沈七把朝食热了送来,顺便给宁喧添一副餐具。
用餐的地方从院子里的石桌改到了室内。
已经是秋天了,亏得简寻和宁喧还能在大早上的院子里吹着风对弈,也不嫌冷。
饭后宁修云换下简寻,和宁喧对弈。
宁修云说宁喧聪明完全不是戏言,宁喧才四岁棋路就如此多变、举一反三,如今能和宁修云在棋盘上杀个有来有回,何止是一句聪明可以概括的。
这样早慧又懂事的孩子,宁修云不喜欢才是怪事。
宁喧掐着时间,和宁修云下了两盘,接连败北,有些不甘心也只能遗憾离开。
宁喧走之前,宁修云叮嘱道:“要先与夫人说好再来,记住了吗?”
宁喧点头,“记住了,如果母亲同意,我下午再来……叔叔不会嫌我来打扰吧?”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问。
每次他过来,简叔叔都只能在一边看着两人下棋,虽然对方不说,宁喧还是觉得对方有些不太满意。
宁修云说:“不会,喧儿能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宁喧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和宁修云道别后,在将军府护卫的带领下回家了。
宁修云坐在石凳边,一点点收拾棋盘上的棋子。
简寻终于能在爱人对面坐下,眼巴巴地看着宁修云,目光似乎还有些幽怨。
宁修云抬眼看他,怎么回事,这人怎么忽然郁郁寡欢的。
他摊手过去,轻轻挠了挠简寻的下巴,好像在安慰情绪低落的小动物一样。
简寻随着这个动作半眯着眼睛,“殿下?”
怎么突然这样做?
他觉得颈间有些泛痒,很想躲开却也不想浪费和宁修云亲近的机会。
“你的表情告诉我你在失落,怎么了?该不会是因为喧儿?他才四岁。”宁修云调侃道。
宁喧只是个四岁小孩,难不成简寻连宁喧的醋都要吃?皇室隔着辈的孩子那么多,以后逢年过节,简寻还不得醋死?
但简寻在意的点显然和宁修云想的不太一样,简寻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殿下若一直和我在一起,殿下日后要继承大统,怎可无后?”
由宁修云对宁喧的喜爱,简寻发散着去想了这件事,越想越觉得惶恐。
宁修云是将要登基的储君,这天下哪有不纳妃、没有后代的储君?
他和简寻不一样,简家乃是布衣,寻常百姓,祖上也没有非要传递香火的执念。
宁修云一旦坐上那个位置,会有数不清的人争先为他献上美人,帝王后宫三千佳丽,多情也无情。
退一万步讲,即便宁修云对他用情至深,只会爱他一个人,那么为了江山后继有人,也需要有女子为他传宗接代。
简寻越想越觉得绝望,就好像他们两个之间,注定会因为这个原因而有第三个人介入。
宁修云丢下手边的棋子,起身走到简寻身侧,他手指向上,捏住简寻的下巴,恶狠狠地说:“我已经有你了,你以为我还会再想要别人?”
他神情并不严肃、也非常坦荡,带着些许揶揄,不过简寻沉浸在自己的负面情绪中,没有第一时间发现。
简寻立刻急道:“我不能生……”
“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自己不生?”宁修云在他耳际轻声说道。
他长腿一抬,跨坐到简寻身上,单手从简寻下巴滑落,一路到达小腹,坏心眼地按了按。
简寻耳朵顿时红了,“殿下取笑我……”
宁修云假装讶异:“怎会?说不定可行呢?”
简寻的表情顿时又犹豫了。
和师傅在西南游走的时候,的确听说那边有过男子怀孕的先例,或许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也可以?
如果那样的话,宁修云是不是就不会娶别的女人了?
见他真的开始思考这件事,宁修云忍了忍,没忍住,伏在简寻身上笑得开怀。
笑过之后,他拍了拍简寻的肩,拉过对方的一只手,放到自己的小腹上,说:“或者我们换个思路,也许是你不够努力这里才没有动静呢?”
“让未来的天子屈居你之下,萧郎,你该更大胆放肆一点才是。”
不够努力……大胆放肆……
简寻的理智差点被这出格的两句话直接击碎。
他只觉得一阵冲动用到脐下三寸的地方,那反应分明很明显,坐在他身上的宁修云表情未变,像是完全没有感受到一样。
见他紧抿着唇,宁修云突然坏心地晃了下腿,“还胡思乱想吗?”
简寻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忍得艰难,但还是坚持问:“殿下以后也只会有我一个吗?”
“当然,我保证。”宁修云笃定道。
他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舒展自己的双腿,却对耳边粗重的呼吸置若罔闻。
宁修云给简寻剖析现状:“我看重宁喧,一部分是因为我确实喜欢这孩子,另一部分则是,我注定无后,而大启需要一个继任者,喧儿很合适。不管是身份,还是天资。”
从身份上来说,本该登基的先太子宁鸿朝是宁喧的祖父,手握南部兵权的镇远将军是宁喧的父亲,有宁喧作为继任者,宁修云就不用担心宁楚卿和他反目,毕竟皇位注定宁楚卿一脉。
从天资上来说,宁喧早慧,聪颖过人,比之幼时的裴延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却比裴延多一分宽厚,的确有成为明君的潜质。
“如果喧儿同意,我登基之后,会立宁喧为太子。”
简寻明白了宁修云的想法,但还是眼神一暗,“如果不是我……”
宁修云眯了眯眸子,微微起身又毫不客气地坐下,在简寻额角青筋暴起的时候,没好气地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自怨自艾。”
简寻伸手想扶住宁修云动作的腰,却被宁修云惩罚似的拍下去,太子殿下用眼神告诉他不要轻举妄动。
简寻只能不断做深呼吸来平复自己的激动,但似乎完全不起作用。
宁修云动作未停,简寻无奈只能用聊天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他问:“将军夫人不喜欢宁喧来见你,是不是因为她已经有所猜测了?”
宁修云点头,说:“她也很聪明,第一次见的时候我只是隐约有了一点这个念头,便被她窥探到了。”
“若是……将军府……不同意
……?”简寻的声音断断续续。
宁修云意味深长地说:“你要相信我的判断,我说会同意,就一定会同意。”
他突然使力。
简寻猛地伸手把他紧紧抱在怀里,一瞬间宁修云被双臂禁锢的地方都有些隐隐泛痛。
片刻后简寻才泄气。
“呀。”宁修云掩唇道:“这大概就是不相信我的下场了。”
简寻下巴搭在宁修云肩上,赧然叹息:“殿下……”
第87章
宁修云将他对宁喧的期盼和盘托出之后,简寻总算彻底放下了心,决口不再提太子以后纳妃的事,甚至有些期待宁喧的再度到来。
然而当日下午,宁喧没有再来到临时太子府,这大概代表着小孩和母亲的谈判失败了。
宁修云对此接受良好,简寻也因为太子之前在院中的那番告诫,没有再怀疑这件事的结果。
两人左等右等,终于在一天后的傍晚听说了将军府传来的消息。
——宁喧生病了。
沈七来禀报的时候,两人正坐在矮榻上。
简寻在揣摩棋盘上的残局,宁修云则靠在简寻的身上看书,那本大启律他已经看完了,这是新的一本大启礼制。
宁修云听到这个消息,把手里的书卷放下,问:“将军夫人过来请了太医?”
宁修云没有派护卫营特意盯着将军府,沈七能知道这样的消息,大概是宁喧的情况不太好,而南疆城目前医术最高的也就是宁修云这里的几位太医了。
沈七点头:“是。肖太医去了半个时辰了,还没有消息,似乎小殿下的病情十分棘手。”
宁修云沉吟一声,翻身下榻,顺手扯了扯边上的简寻:“去看看。”
“沈七,备些慰问品。”宁修云吩咐道。
宁喧重病,他这个做叔叔的,于情于理都应该去探望才是。
简寻把残局丢在一边,跟着宁修云一起换了一身外出的衣服,见宁修云皱着眉,他开口宽慰道:“宁喧只是体弱,之前生病也挺过来了,不会有事的。”
这个时代儿童的夭折率其实很高,孩子身体不如成年人强健,很可能一点小病就会要命,更何况宁喧天生体弱,出事的概率更高,不怪宁修云担忧。
宁修云长叹一声,“是啊,体弱……”
他这句话说得意味不明,简寻没能察觉其中深意,他给宁修云拢了拢领口,提上沈七准备好的慰问品,两人即刻去了将军府。
*
将军府此时有些混乱,从上到下都在忙碌,就连门房脸上都透露着一股焦躁的意味。
看得出来,将军府的下人们也是真心爱护这位小少爷。
宁修云和简寻被在门房的带领下向府内正院走。
宁修云开口问道:“宁喧以前也经常生病吗?”
门房一脸忧虑地点头:“是这样的,夫人怀小少爷时,将军在前线作战,那一战极为凶险,夫人日夜担忧,以至于小少爷天生胎里不足,三岁之前经常大病,几次差点活不下来。”
宁修云了然。
怪不得将军夫人对宁喧如此重视,甚至有些约束宁喧的自由,这样一个琉璃一样易碎的孩子,将军夫人只能小心再小心,放止对方夭折。
门房将他们引到正堂落座,给他们上了茶。又说将军夫人如今守在宁喧床前寸步不离,实在没有时间待客。
镇远将军很快会抵达南疆城,让宁修云和简寻先在这里稍等片刻,之后会有人招待他们。
宁修云摆了摆手,不太在意:“孤只是来看看宁喧的情况,让将军和将军夫人不必在意我们,宁喧的病要紧。”
门房闻言终于松了一口气,告罪后离开了。
偏院里有嘈杂的人声,似乎是宁喧发着高热,一群人正手忙脚乱地给宁喧降温,煎药,忙碌不停。
两人在正堂坐了片刻,肖太医便前来向太子回禀情况。
他毕竟是太子手下的人,此时来报告一下宁喧的状况也是应当的。
肖太医:“回禀殿下,小殿下是忧思过度所致,小殿下本就体弱,比寻常人更容易出现病症,此次病情来势凶猛,但现下已无大碍,可若是再多来几次,恐怕无力回天。”
宁修云问:“有什么迅速一点解决的办法?”
肖太医面色凝重地说:“只能以温养为主,若想改善体质,只有老臣上次说的那样东西可解。”
“……这件事告诉将军夫人了吗?”宁修云抿了一口茶,询问道。
“已经说了。镇远将军刚到,两人还在商量。”肖太医将刚刚在偏院的所见所闻一一道出。
“我知道了。”宁修云摆了摆手,说:“你现在将军府守着,竭尽全力,有任何需要就告诉沈三,他会帮你。”
“老臣明白。”肖太医再次行礼,转身出了正堂。
简寻在边上听了半天,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他看向宁修云,有些疑惑地问:“殿下早就知道宁喧体质的事?”
“嗯。”宁修云把手里的茶杯放下,说:“那夜宁喧突发热症,也只是踢了点被子,屋内温度不低,让宁喧生病的很有可能不是温差,很明显这孩子体质特殊。”
“还记得吗?刚到将军府的那天,将军夫人请了个太医过去,就是刚刚那位,他在诊治之后便告诉我,宁喧是胎里不足导致的总会高发热症。”
肖太医认为,宁喧即便不受到外界因素影响,也会经常生病,甚至于,宁喧本身对外界环境的敏感度其实不高,但他的身体就如同一个每时每刻都在漏气的气球,生机不断流走,将军府再用昂贵的顶级药材不足,如此保证宁喧存活。
但是药三分毒,这并不是长久之计。
即便能用昂贵的药材强留宁喧几年,也避免不了死亡的危机。
所以肖太医告诉宁修云,只有直接改善宁喧的体质,才能让宁喧彻底避开夭折的危险。
巧了,还真的有这种珍贵的药材存在。
宁修云将这些说给简寻听,简寻沉思片刻,问:“殿下知道哪里有这种药材?”
宁修云点头,却没将那东西目前的所在地说出口,好似有什么忌讳一样。
“将军夫人其实有些谨慎过头了。”宁修云单手撑着下巴,如此对简寻说道。
简寻并不认同这个观点,“殿下何出此言?如果不是将军夫人这些年悉心照顾,宁喧恐怕早就夭折了。”
“不是这方面的。”宁修云摇了摇头,说:“将军夫人一味关注宁喧的身体,忽略了他的心理状态,慧极必伤,将军夫人只知道宁喧的身体千疮百孔,但这孩子早早明事理,心里也一样容易受伤。”
肖太医说宁喧忧思过度,小小年纪,竟然还会有这种困扰。
宁喧会对宁修云生出依赖和亲近是有原因的,这一点早就有迹可循。
将军府的家庭氛围很沉闷,宁楚卿和孟帆都是手握权势、性格强硬的人,两人在宁喧面前基本等同于严父严母。
孟帆或许想做个慈母,但她为了宁喧的健康,做了很多限制宁喧自由的事情,宁喧四岁,出家门的次数不多,身边也没有同龄的玩伴,小孩子难免耐不住寂寞,所以他才会在卧底探子的怂恿下溜出去。
而宁修云对宁喧的态度从始至终都很温柔,又极有耐心,能和宁喧下棋下一整天都不会有半句抱怨,心口如一的亲近和爱护,让宁喧对他生出了贪恋。
于是在孟帆强硬地阻止宁喧去找宁修云,这孩子心里的不解和委屈尽数爆发了。
他的思维敏捷,但对涉世未深,大概无法看透孟帆这样做的深意。
在宁喧眼里,孟帆只是向以前一样,说着这件事为他好,便逐一剥夺了他许多快乐。
宁喧早熟的心理状态成为了一把双刃剑。
想到这里,宁修云有些后悔:“我应该早点做决断的。”
宁修云原本是打算等宁楚卿和孟帆商量之后,给了他确定的答案,他再拿出最后这枚筹码,结果反而让宁喧又受苦了。
从理性的角度看,这个局面更有利于宁修云与将军府谈判,但感性的角度上,他也忍不住生出了愧疚之意。
简寻握住宁修云的手,放在掌心里捏了捏,安慰道:“是将军太优柔寡断了。”
宁修云好笑地看了他一眼,道:“和喧儿学的?嘴这么甜。”
*
正堂里两人聊过宁喧的状况,偏院那边,匆匆从兵营赶回来的宁楚卿也听夫人说了药材的事。
两人暂时离开了宁喧的卧房,站在外间低声交谈。
孟帆满脸疲惫,语气不虞:“肖太医说的东西,未必管用,太子不过是想以此为筹码,从我们手中夺走喧儿,或许喧儿根本就不是他所说的那样……”
宁楚卿蹙眉道:“舟舟,喧儿的情况你我都清楚,遍寻名医也只有一句‘胎中不足’,甚至……多次有名医断言他活不到成年。”
骤然听到丈夫将残酷的真相说出口,孟帆身体陡然一颤,巨大的悲伤涌上心头让她骤然无声地流下两行清泪,她掩唇无声哭泣,生怕自己的负面情绪影响了病中的宁喧。
宁楚卿眼下一片乌青,受到宁喧生病的消息他立刻从兵营赶回,一天连轴转已经是心力交瘁,但宁喧的病情更让他焦心,他搓了把脸,道:“太子若能将药材交给喧儿,保住喧儿的命,那么他的要求也可以答应。”
孟帆闻言震惊地看向自己的丈夫,语气激动地说:“我这辈子只有宁喧一个孩子!把宁喧让给太子?宁楚卿!你这是在割我的肉、喝我的血!”
“太子从一开始就对喧儿有私心,他此生无后,便只能夺走别人的孩子,他笼络喧儿,让喧儿对这个‘叔叔’念念不忘,喧儿甚至为他与我争辩。”
“他甚至早知道有药材可以救喧儿,却一直不让肖太医明说,就是为了等喧儿发病,再以此相逼,他处处算计,对喧儿可有一点真心!?”
孟帆说到最后,已经近乎嘶吼,在她看来,太子心机深沉,早就存了夺走宁喧的心,一言一行都虚伪得过分。
宁喧在太子失魂落魄的时候特意前去安慰,而太子却能眼睁睁地看着宁喧受病痛折磨,把宁喧的痛苦当做把柄相要挟。
“舟舟!慎言。”宁楚卿表情严肃地说。
宁修云到底是当朝太子,孟帆这般羞辱的言论一旦传出后果不堪设想。
宁楚卿长叹一声,给几乎已经失去理智的孟帆分析利弊:“太子既然将药材的事情告诉我们,就说明他对治好喧儿还是有几分把握的,否则他带走喧儿又有什么意义?我知道你爱喧儿,我也爱他,既然爱他,就应该让他健康地活下去,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即便宁楚卿也十分厌恶这种以家人威胁他的行径,但只要宁喧活着,宁楚卿可以接受任何结果。
家人在宁楚卿眼中比得过皇权,比得过兵权,若是真有两相抉择的一天,宁楚卿还是会选择家人。
宁修云想让宁喧做他的继承人,横竖都是他们占了便宜。
只不过他们还没有问过宁喧的意愿,喧儿早慧,宁楚卿希望那孩子自己选择要不要担下帝位的责任。
宁喧若愿意,他不会阻拦;宁喧若不愿,宁楚卿就算交出南疆兵权,也会求太子保住宁喧的命。
孟帆说:“如果殿下肯告知那药材是什么样子,从何处得来,以我孟家的财力,未必找不到可用的。”
宁楚卿摇了摇头,说:“若非有十足的把握,他不会拿这个做谈判的筹码,就是认定你短时间内寻不到。我们有时间去找,喧儿未必有时间去等。”
宁楚卿继续劝道:“我们给他起名宁喧,就是希望他有一天可以摆脱病痛,和别的孩子一样调皮,和别的孩子一样吵吵闹闹,你也很希望看到这样的场面,对吗?”
孟帆的理智在宁楚卿的低声劝慰下逐渐回笼,一口气陡然泄去,她满目失落,好像一瞬间老了十岁,她声音艰涩地说:“我明白了。”
即便孟帆心里仍然认为太子不过是一个心机深沉的薄情之人,但为了让宁喧活命,他们不得不妥协。
*
宁修云在正堂喝完一杯茶的时候,宁楚卿夫妇来到了正堂。
宁楚卿一身骑装盔甲都没来得及脱,和夫人一起走到宁修云面前,恭敬行礼。
宁楚卿开门见山地问:“殿下是否知道肖太医所说可以治好喧儿的药材在哪里能够找到?”
宁修云点头,说:“知道,但将药材交给你们,孤有条件,条件的内容你们大概已经清楚了。”
孟帆深吸一口气,衣袖里的手紧紧攥拳,她说:“殿下请说。”
宁修云漫不经心地说:“肖太医之所以知道有这种药材存在,是因为药材就在今上的私库中,所以孤暂时无法拿到,但孤许诺会将之赠予喧儿。而与之相对的,孤此生无后,来日登基之后,要立宁喧为太子。”
孟帆还皱着眉等待太子说些过继喧儿的残忍话语,没想到对方说完这句就没有了下文,等待他们的答复。
孟帆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宁楚卿已经抓住了重点,开口问道:“殿下的意思是,只李喧儿为太子,而无需喧儿过继到殿下名下?”
宁修云没想到这夫妻俩最纠结的是这一点,他摇头,说:“宁喧并非孤与简寻的血脉,为何要过继到孤名下?”
孟帆忍不住问:“可殿下是让喧儿做殿下的继承人……”
宁修云答道:“按照大启律,若孤无后,可在宗亲中选一子继位,并未要求过继,也就是说,宁喧本就是有继承权的。”
说到底,宁修云不在乎谁在他之后继承帝位,他要宁喧,不是为了找个继承人,而是为了防止宁楚卿对他出手。
日后他要做的任何事,无论荒唐与否,都不希望宁楚卿插手分毫。
天性让他没办法彻底相信宁楚卿,也没办法对宁楚卿坦诚相待,他们之间必须有宁喧作为稳定缓和关系的纽带。
孟帆大喜过望,连声道谢。
宁修云补充道:“虽然无需过继,但喧儿身体健康之后,需要去国都长住。与之相应的,孤会让文贵妃回到南疆。”
“多谢殿下。”宁楚卿真心实意地展颜一笑,第一次如此感谢太子。
原本他们来到这里见太子之前,已经做好了可能会与宁喧此生不再相见的准备。
而现在,能保住喧儿的命,还能让文贵妃自由,这个结果已经超出预料了。
宁楚卿最后补充道:“但我还有个不情之请,我希望喧儿是自愿的,若是喧儿不愿,我们可以再商量此事,选个更折中的办法,殿下以为如何?”
“可以。”宁修云也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无需剑拔弩张争锋相对就能解决问题,这对近来逐渐懒散的太子殿下十分友好。
商量好了这件事,宁修云又和简寻一起去看了昏迷中的宁喧。
宁喧的高热已经退了,睡得也很安稳,再过不久就会醒来。
确认宁喧无碍,两人便告别宁楚卿夫妇,离开了将军府。
出了将军府大门,两人走在街上,夕阳洒落在身上,秋日里的冷意都仿佛随着这暖黄的色泽消退了不少。
简寻牵着宁修云的手,问道:“宁喧会同意吗?与父母相隔千里,年幼的孩童或许受不了这种分离之苦。”
宁修云感慨道:“别的孩子或许不能,但喧儿可以,他太懂事也太明事理了。”
简寻想起了沈七告诉他的事,宁喧在他南征时曾经来宽慰过太子殿下,那孩子的确明事理。
“如果将军不答应,殿下准备怎么做?”简寻好奇地问。
宁修云唇角一勾,很是凉薄地说:“若是他不答应啊……那今上私库里的药材就没有送到将军府的意义,宁喧会死,宁楚卿是罪魁祸首,而孤会
趁着这个时机在西南制造混乱,夺南疆兵权。再一举除掉宁楚卿这个威胁。”
宁修云要长长久久地和简寻在一起,便不会放任这种不安定因素存在。
而如今,他已经不打算在简寻面前掩盖自己卑劣的本性,从最初的最初,他们相遇的那一刻起,他就是个自私的薄情鬼。
简寻看着宁修云冷漠的眼神,知道对方此刻说的,大概是真心话,这是基于宁楚卿拒绝以宁喧做掣肘,宁修云为了防止被宁楚卿杀死,可能会做出的选择。
宁修云晃了晃简寻的手,叹道:“在有了这份利用喧儿的心思之后,我对他的喜爱和关心,就已经不再单纯了。你看,我就是这样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他当然是喜爱宁喧的,但这份喜爱在后来无可奈何地夹杂了目的性。
宁修云一双桃花眼看向简寻,有情又无情,在面对简寻时他有多含情脉脉,面对其他人时就有多么凉薄疏离。
“我只希望殿下能再心狠一些,这样我若有不在殿下身边的时候,也能放心,殿下不会被他人暗害中伤。”简寻回望着他,用平静的语气包容了宁修云一切阴暗的情绪、繁复的诡计。
简寻是第一个对宁修云的阴暗面如此认可的人,甚至还告诉他要变本加厉,要用任何对他人残酷的手段保护好自己。
曾经正直纯良的简将军,如今在他面前,竟甘愿做个同流合污的坏种。
宁修云开怀大笑,愉悦地扑到简寻怀中,他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自己内心的满足,被简寻偏爱的感觉实在太过美妙。
简寻也面带笑意,缓慢抚摸着宁修云的脊背给他顺气。
宁修云发泄过了自己的愉悦,在简寻身边狡黠道:“其实没有你说的那种如果。”
他看透了宁楚卿的本性,玩弄人心的把戏他信手拈来,宁楚卿绝对不是会跳出他预定轨迹的那一个。
真正能做到这件事的人,此刻就在他面前。
宁修云目光幽深地看了简寻一眼。
第88章
那日之后,宁修云又去看过宁喧几次。
男孩身体见好,虽然暂时没有了夭折的风险,但还是会时常发高热,宁楚卿夫妇心急如焚,明里暗里询问过多次,想知道宁修云何时回京。
宁修云回京就意味着接下国都大权,到时候从嘉兴帝的私库里拿一份珍贵药材出来自然不是难事。
宁修云也知道没办法再拖下去,于是面见群臣,正式商量回京事宜。
临时太子府正堂,宁修云端坐在主位上,手里拿着茶杯,目光扫过堂下坐着的官员,百无聊赖。
身侧的简寻抱着长刀站立,经历过战场厮杀的简将军气势十足,仅仅站在那里就让人下意识屏息,存在感实在有些过高。
原本怀着激动的心情赶来,要向太子谏言一众的官员们都不自觉地消了声息。
他们见简寻也在,一瞬间甚至以为太子不是叫他们来选回京的日期,而是让他们选自己的死期。
裴延轻咳两声,吸引宁修云的注意,等对方向他一点头,裴延才站起身,道:“殿下今日召各位来此,是想商定启程回国都的日期,车队必须赶在冬日道路难行之前返回国都,不知道各位意下如何?”
裴延很能干,已经用一场晚宴的时间将南巡车队里的官员收服,不说对他马首是瞻,也算是对他有所推崇。
有裴延开头,官员们见太子没有阻止的意思,便纷纷开口了。
有急性子的直接说:“微臣以为应该立刻启程,可以轻装简行,许多东西可以等到明年在着人送回国都。”
有人察言观色,知道太子磨蹭着不愿回京:“此言差矣,必须要保证殿下归京之路万无一失,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谁来担此责任?”
管茂实这个早早站队太子的巡抚也跟着和稀泥:“的确,此事还需好好安排才是。”
众人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最终将回京的启程日期定在了三日后。
宁修云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见众人达成了一致,他干脆利落地宣布散场。
官员们这才明白,太子今日露面不过是表个态度,对方不关心归京的各种流程。
好在还有裴延和他们寒暄,礼貌地送一众人往外走。
“这东西太讨厌了……”宁修云抱怨道,他伸手把脸上的铁面摘下,朝简寻伸出手,“你看看我鬓角旁边,是不是又红了?”
简寻会意把他从座位上拉起来,仔细端详那一小片红痕,虽然知道不痛,但他还是皱着眉揉了揉,抿唇道:“一点点。”
简寻知道这只是因为宁修云皮肤太过细嫩,又常年戴着人/皮面具,如今一点点磕碰就非常明显。
宁修云叹息一声,他不喜欢和这些官员们见面就在于此了,每次都至少要戴一个面具,麻烦得很。
这就想直接收工走人,还没等两人离开正堂,就见有人去而复返,匆匆来到他们面前。
管茂实见太子还没离开,狠狠松了一口气。
他立刻行礼,表情犹豫的说:“微臣有一事想问。”
宁修云挑了挑眉,道:“你问。”
管茂实是南巡车队里处裴延外唯一一个见过他真容的官员,幸好回来的是这人,宁修云方才差点就下意识躲到简寻身后去了。
管茂实见太子应允,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道:“微臣想问……殿下此番回京必然是要继承那个位置,等到选秀之前,殿下能否通融一下,给我那小儿子预定一个名额?”
他在离开的路上被裴延搭话,才在闲聊过程中突然想起这件事的。
前日国都那边给他来信,说今上很可能撑不过这个冬天,如今三皇子暴毙,五皇子镇守西南,太子殿下登基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一旦太子登基,入住皇宫进行选秀几乎是必然之举。
即便管茂实早就向妻儿言明,太子殿下对这种事有些厌恶,大概率仍然不会同意接受管家献上的人。
但妻儿一再坚持,说等太子登上帝位,思想肯定也会发生变化。管茂实又一向是个耙耳朵,对此无可奈何。
管茂实不知道自己的妻儿为什么都那么希望以这种方式和太子扯上关系,但他一向是个会满足妻儿愿望的好男人。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他面前的这位太子殿下也是个深爱伴侣的好男人。
简寻听见管茂实的言论后,脸色顿时一黑。
他相信太子殿下对他的承诺,但这也不代表他会接受其他人上赶着往太子殿下房里送人。
简寻握着手里的长刀,拇指向上一抬,一截刀刃已经出鞘,看着似乎很想一刀将面前这个糟心的妻管严直接砍了。
从战场上下来之后,简寻发现自己的杀心比以前更重了,尤其是遇上管茂实这种在他底线上不停践踏的人,手更痒了。
宁修云按住简寻蠢蠢欲动的手,柔声安抚道:“别冲动,我不会答应的。”
但他脸上却没什么笑意,转头看向低眉顺眼的管茂实,道:“管卿,孤早便与你说过,莫要再提此事,你似乎不太长记性”
“如果你家夫人一再坚持想让自己的儿女做皇子妃……”宁修云停顿片刻,凉薄地笑道:“三皇子新丧,孤可以现在就赐一杯毒酒给你的儿女,让他嫁与三皇子,以皇子妃的礼制殉葬,如何?”
管茂实身躯一抖,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他佝偻着身躯,撩开衣摆双膝跪地,恭敬道:“微臣明白,还请殿下……收回成命。”
宁修云冷哼一声,不再看跪在堂下的管茂实,临走前,宁修云提醒道:“管卿,孤给你指一条明路,裴延日后必然会接手他父亲的位置,孤很看好他,与其一直把视线放在孤的后院,不如换一个人试试。”
“孤此生只会有简寻一人,但裴卿大抵不会如此。”
宁修云在心中冷笑,他就知道以管茂实的老实性子,对方要是真的想再提
这件事,方才就不会跟着官员们离开,必然是裴延在背后使了手段撺掇了管茂实。
裴延这么想让管家往他身边送人,不如自己去常常被盯着床榻身侧的滋味。
见管茂实一脸若有所思,宁修云便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简寻在太子殿下严词拒绝后,已经把刀按回刀鞘中,此刻被宁修云扯着手臂离开了正堂。
两人回正院卧房的路上,简寻情绪明显好了不少,每次听到太子殿下承认会与他一生一世一双人,他都难以抑制心中的愉悦之情。
走着走着,宁修云在小拱桥处停住了,他望着远处的亭台水榭,轻叹了一口气。
简寻的神经立刻因为这一声叹息而紧绷了,不知为何,他心里突然涌起了不好的预感,有些紧张地握紧了宁修云的手。
宁修云转过身,两人面对面,他轻声说:“我不日便会回京,在国都的事情尘埃落定之前,你先留在江城。”
“你已经有骠骑将军的职位在身,便暂时到江城兼任江城守将一职,要记得一点,无论听到什么风言风语,都不要和宁楚卿起冲突。”
“敬宣侯和傅大人都是聪明人,有这两位在其中斡旋,你在江城的这段时日我很放心,你从前不是一直希望江城守军有所改变?在我回来找你之前,你有一小段时间可以去做这件事……”
宁修云还在细心地叮嘱,害怕简寻一人留在江城会应付不了,大事小事太子殿下都为他考虑到了。
但唯独,他没有考虑过简寻是否会愿意接受这个决定。
不。宁修云熟知人心,而简寻是他最了解的人,他相信简寻一定会在他的请求下妥协。
宁修云眼中是明晃晃的疼惜,但他的决定不会因为这由简寻而起的软弱改变。
简寻脑海中一阵嗡鸣,逐渐有些听不清宁修云在说什么。
什么叫他留在江城?太子要一人回京,不带上他?太子殿下,难道要抛弃他吗?
可是方才对方才说,只会要他一个人。
“为什么……?”简寻无意识地喃喃,话音中是浓浓的不解,他双手猛然抬起握住宁修云的肩,初时用力,却又怕弄伤了对方,松了力道。
宁修云没恼,他感受着肩膀上一松一紧的力道,因简寻对他的让步和疼惜而心间酸涩。
“我还不清楚国都目前的局势,今上的确没有给我留下阻碍,但对方也未必会让一切如我所愿,万一有什么突发状况,我不希望你受到牵连。”
“我从前并未阻拦你上战场,也并未央求让你带上我,所以萧郎,这次要换你等我。不需要太久,就像你去西南一样。”
“国都是我的战场,你要相信我一定会凯旋。”
宁修云连一丝一毫的意外都不希望发生,所以他必须在拿到帝位之前,将简寻放在一个最安全的地方,让所有人都不知道简寻是他的软肋,让任何有反心的人都没办法对简寻动手。
简寻嘴唇嗫嚅,他想说自己不会甘心做宁修云的软肋,他也可以成为他的助力,时刻保护他。
但宁修云却认为,国都被皇权笼罩,简寻不能轻易踏足。
说到底他一个人势单力薄,而国都的嘉兴帝和裴相,手掌文武势力,想对简寻下手不要太简单。
简寻逐渐也想明白,自己留在江城反而是对彼此来说最好的选择,但理智能够认清现状,情感上却很难在短时间接受这即将到来的分别。
他几乎不报希望地问:“一定要分开吗?”
简寻心里已然接受了这个噩耗,太子殿下曾在南疆城等了他那么久,殚精竭虑,把自己折磨得不像话,简寻认为自己再为宁修云受苦也是应该的。
宁修云抬手覆在简寻颊侧,拇指轻轻爱抚。
宁修云笑道:“萧郎,你知道裴延是怎么知道我们的关系的吗?”
唯独在面对简寻时,宁修云无法自控,这下意识流露出的情绪,会成为杀死他们的利器。
“我对你的偏爱,我看你的眼神,没有一刻是清白的。”
第89章
宁修云倾身在简寻唇上印下一吻,简寻却一反常态地没有立刻回吻过来。
“我……我出去一下!”简寻闷闷地丢下这一句,兀自转身走了。
宁修云无奈地摇了摇头,并未跟上,而是继续向正院走去。
他到正院时,沈七已经将练习箭术的物品准备好了,按照今日原本的计划,他们先去两个商讨过回京的时间,再练习箭术,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沈七见太子殿下是一个人回来的,有些讶异。
这些天两人基本时刻都待在一起,很少有太子殿下孤身一人的时候。
她忍不住问:“殿下,简公子不在?”
“有要紧的事吧,估计很快就会回来。”宁修云在院中的石桌前坐下,拿起走前放在桌上的那本关于大启礼制的书翻看起来。
沈七顿时警惕起来,简寻现在有将军的职位,但实际是个闲职,护卫营也任他调遣,能有什么要紧事需要简寻亲自去的?
沈七简直替自家殿下感觉着急,但一看殿下平静的表情,又猜测对方很可能知道简寻的去因。
宁修云拿着书半响,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
书里全是大启礼制的条条框框,他正翻开的这一页上刚好是嫁娶相关,复杂繁琐,除了有新婚燕尔的喜庆氛围之外,没什么值得赞赏的。
宁修云忽然开口问道:“孤和孟家工坊定做的东西,是不是已经到了?”
沈七点头,转身回偏房将东西取出来交给太子殿下。
一个不足半个手掌大的小木匣,打开之后里面是红绸做底,安然放着两枚鎏金的银制指环,盘龙绕凤,并不花哨,反而有种无言的贵气。
指环的宽度大概只有寻常扳指的四分之一,这个时代钻石还属于不知名矿石,论昂贵还远远不如翡翠。
但翡翠镶嵌在指环上又有些俗气,宁修云便知选了雕刻、鎏金这种简约的设计,最妙的是内圈篆刻了两人的名字,用的孟家工坊独有的技术,字迹凹陷处隐隐有金光闪动。
宁修云作为一个现代人其实没什么仪式感,当他把仪式感这种东西摆出来的时候,大概率意味着他要开始诓骗的诡计了。
所以宁修云其实有些苦手……苦手于如何郑重地向简寻求婚,宁修云两辈子第一次做这种事,当然有些拿不准简寻的反应。
简寻这个家伙,看起来憨直,却是很有浪漫感,也因为重视他所以会费心思,宁修云不希望简寻从自己这里感受到落差。
宁修云放下手里的婚戒,抬手把沈七召到身边,低声问了一句什么。
“你应该知道在哪里能弄到吧?”说完他有些迟疑地又接了一句。
沈七原本觉得那东西很平常,但偏偏问这个的是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沈七顿时面红耳赤,磕磕绊绊地说:“有是有……但殿下……真的要……时间有些紧恐怕没办法定制合身的。”
宁修云原本还很坦荡,看她这幅模样,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一点羞耻,摆了摆手,“你去找就是了。”
沈七点头应下这门差事,又问:“午膳时间要派人把简将军找回来吗?”
“不必,他知道分寸。”宁修云问:“沈三有段时间没回来了吧?”
沈七闻言一愣,确实如此,沈三被简将军叫走,不知道得了什么差事,算起来已经有些时日没见过了。
莫非简将军今日出门,是为了见沈三?
与此同时,南疆主城某处茶水摊子。
简寻打开自己手里的木匣,看着里面寒酸的几张地契和银票,有些窘迫地叹了口气。
沈三刚从马上下来,见他愁容满面,拍了拍简寻的肩膀,宽慰道:“放心,殿下不会在意这点小事的,金钱在殿下面前不过是几张纸而已。”
简寻自然明白这一点,他的爱人是当朝太子,未来的大启君主,他再怎么努力,如今也拿不出配得上一国之君的聘礼。
简寻烦躁地挠了挠头,转头问沈三:“江城那边打点好了吗?”
简寻受狗头军师傅景的影响,认为表明心迹必然要选一个郑重的方式。
后来从庄子上他对宁修云表达心意之后,对方略显动容的经历来看,傅景的这个点子还是有些用处的。
于是简寻决定故技重施,沈三最近就是在帮他提前准备相关事宜,并且十分将义气地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宁修云。
沈三道:“放心,一切妥当,敬宣侯还托我问你,需不需要他接济你一下。”
简寻拒绝道:“叔父也没有多少家底,我怎么能收他的东西。”
战功得到的封赏一部分用作在江城的安排布置,一部分换成银票放在木匣里,当初的家底早就交给宁修云了,简寻如今实在捉襟见肘。
如果可以的话,简寻有更好的想法,大启东南是多个分庭抗礼的小国,若是简寻能拿下其中之一,作为太子殿下未来登基的庆贺就再好不过了。
说到底还是时间太紧张,简寻要在宁修云回到国都之前准备这些,能凑出一匣子的聘礼已经算他富有了。
简寻把手里的匣子小心收好,对沈三道谢:“多谢统领,明日我会带殿下回南疆城。”
沈三点头:“马车就用车队里的那辆,其余的,我会帮你扫尾。不如……今日便启程吧?”
简寻疑惑地看他:“不会太仓促吗?”
沈三心虚地移开视线,尴尬地咳了两声,说:“裴三那个人吧……反应忒快,趁着他今日有事要忙,我们先下手为强。他盼星星盼月亮就等着殿下回朝,这次转道去江城,不在回京的路线上。”
所以裴延万一得知此事,肯定要发飙。
诚然对方出于对太子的尊敬,不会真的做出什么威胁到简寻的事,但杀人诛心这种事,裴延能想出百八十种方式。
简寻大致明白了,他也觉得既然已经无法安排更多,回江城的事确实宜早不宜迟。
沈三见他同意,又建言道:“殿下其实将你之前的聘礼寄存在孟氏钱庄了,契书就在我手里,或许可以取出来应急?”
简寻一扶额,说:“那已经送给殿下了,怎么好再偷偷取回来。”
光是想想宁修云在匣子里看到熟悉的地契时可能出现的揶揄表情,简寻就臊得脸红。
沈三似懂非懂地点头,他是个纯粹的糙人,认为这种暗度陈仓的事没什么做不得的。
但简寻想如今是想向殿下表明心迹,的确要真诚为主才好。
沈三不免觉得有些可惜,他提这个是因为太子殿下当初让他去钱庄寄存简寻的聘礼时,还放了那些简寻送的小物件儿以及一封信。
如果简寻同意这个提议的话,就能悄悄提前看到这封信了。
沈三有些遗憾地看着简寻远去的背影,心里琢磨着怎么把裴延拖住。
不如再让人给裴延下个毒吧?
*
简寻自然不知道沈三在想什么迫害裴延的坏点子,他在当日午饭前赶回临时太子府,宁修云已经在餐桌旁等着了,好似笃定他会回来。
“回来了?”宁修云抬眼看他,把手里的书卷扔到一边。
他从简寻的脸上看到了焦急的情绪,坐立不安到身后好像有某种动物的尾巴在晃。
宁修云玩心大起,绷着脸说:“用饭吧。”
简寻僵硬点头,欲言又止。
宁修云道:“食不言寝不语。”
简寻噎住了,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他们之间什么时候有过这种规矩?肯定是今日他甩袖离去,爱人生气了。
简寻眼巴巴地看着宁修云表情平淡的脸,唔,太子殿下就算不笑魅力也不会减弱分毫,甚至被那冷淡的眼神一瞥,简寻心跳都瞬间加快了些许。
简寻其实很想立刻就将回江城的事告知爱人,但考虑到宁修云的身体健康,他还是忍到了午饭后。
但也只是午饭后,宁修云一放下筷子,桌子上的碗碟都没撤下,简寻便说:“走之前,可以同我回一次江城吗?”
宁修云故作犹豫:“这……”
简寻握住他的手,掌心发烫甚至略有些湿润,他紧张得手心出汗,殿下若是不同意,两人定情的事还不知道要拖到猴年马月。
之前在江城的时候宁修云没有应下,简寻不想错过现在这个机会。
宁修云心里觉得好笑。
简寻一定不知道他现在的表情对宁修云来说有多熟悉,几月前在江城,醉风楼雅间的窗前,简寻也是这样忐忑,对他说想带他去一个地方。
随后就是城郊的庄子上,萤火虫星点飞舞的夜里,简寻与他私定终身。
宁修云认为,两人如今已算是要相守一生的爱侣,但或许他还欠简寻一个承诺,当初在江城没有想过的承诺。
宁修云展颜一笑,什么也没问,只说:“好。”
简寻微愣:“殿下都不问问是去哪里吗?”
宁修云从桌边起身,把他从座位上拉起来,纵容道:“只要萧郎想,天涯海角我都陪你去。”
简寻骤然瞪大了眼睛,脸上一阵热意,他掩饰性地咳了咳,强行克制住自己就此吻过去的冲动。
一旦做了,恐怕他今天就不会想出发去江城了,在宁修云身边,他时常会变得没办法维持理智。
简寻攥紧爱人的手,牵着对方走出室内来到院中,沈三已经提前叫人把马车备好,连简单的吃食和衣物也准备得当了。
宁修云视线转了一圈,发现没有车夫在,似笑非笑地看他,调侃道:“只有我们两个吗?”
简寻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无法抑制的心虚涌了上来,说:“嗯……”
他的确,要带着太子殿下偷跑,在已经确定归京时间的如今,不知道南巡车队里的官员们收到这个噩耗会不会发疯。
“你现在一副要把我拐卖掉的表情。”宁修云掩唇轻笑,乐不可支。
简寻问:“那殿下会跟我走吗?”
宁修云一双桃花眼紧盯着他,道:“当然。”
简寻呼吸一滞,这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就算现在说要与宁修云远走高飞,对方也会一口应下。
那双眼睛好像有什么魔力,让简寻心跳都跟着再度加快了。
简寻强迫自己撇开头,将宁修云扶上马车,自己取了马鞭坐在前面。
临走前,宁修云招来沈七,让她嘱咐裴延自己会从江城出发,再让裴延南巡车队里的官员们协调一下。
沈七点头应了,顺便将一个包裹递给宁修云,“这是属下准备的衣物,秋日天寒,殿下记得添衣。”
说完她又转身叮嘱简寻:“别让殿下受寒,会耽误回京的路程。”
简寻郑重点头,他自然会照顾好宁修云,不让他生病。
但让简寻有些奇怪的是,沈七耳尖有些薄红,好似话里有话。
他不明所以,向沈七做了保证,便驾车悄悄避开人,离开了临时太子府。
车上的宁修云坐在最靠近车门的位置,帘子半开着,他能透过缝隙看到简寻的背影,两人之间不过一臂的距离,很有安全感。
“别急。晚些从江城启程也无碍,我已经派人提前回国都,尽早取到给喧儿的药材。”宁修云一边叮嘱,一边打开了沈七交给他的包裹。
秋日里天气确实有些寒凉,他怕简寻日夜兼程,受了累会有生病的风险。
简寻身体健壮得很,急行军七日都和没事人一样,但爱人担心他,他心里也涌上一阵暖意。
他正准备自夸几句,就听身后的宁修云忽然低呼一声。
简寻顿时攥紧了缰绳,问:“怎么了?”
“没……没事。你好好看路。”宁修云盯着包裹里的衣服,心里的震惊难以言喻。
事情要从他今日在院中突然的奇思妙想说起,他左右都想不出一个郑重的求婚方式,总觉得想到的点子都个顶个的敷衍。
所以他想,言语或许苍白,但他可以选择更直白更热烈的行动。
宁修云于是准备给简寻一点开放的现代人震撼,结果现在,他自己先被震撼到了。
在派沈七去办这件事的时候,他还将事情想得很简单,觉得沈七的反应太夸张,只是一件衣服而已,他有什么穿不得的。
而现在看着包裹里的衣服,宁修云失声片刻。
是他托大了,不知道这个本该保守的时代,在房中情趣上也会如此放肆大胆。
包裹
里,宁修云的一堆常服最上方,放着一件薄纱料子、近乎透明的里衣。
那衣服仿若蝉翼,手伸入其中,几乎能将皮肤看得一清二楚,边上还有一套配饰,是带着铃铛的手环脚环,颈环缝制了一圈狐毛,清凉与温暖并存。
宁修云沉默了,他突然觉得有些腰酸。
第90章
宁修云把装着奇怪衣服的包裹系上扔到角落里,抚了抚胸口给自己压惊。
短时间内他都不想看见那件衣服了,甚至怀疑自己能不能忍着羞耻心穿上那玩意儿。
干脆当没看见吧。
宁修云平复了一下心情,捞出许久不堪的大启律,试图让自己清心寡欲起来。
他窝在马车里看书,简寻一边驾车一边和他聊天。
两人从西南目前的局势说起,话题一路转到东南几个分裂的小国。
“若有一日我能将东南收服,才是送给殿下最好的礼物。”简寻低声喃喃道。
宁修云沉吟一声,笑道:“那你觉得我让你留在江城征兵建设守军,仅仅为了给江城城防添砖加瓦吗?”
简寻微愣,“那殿下的意思是……”
宁修云伸手捏了捏简寻的后颈,感觉到那片皮肉在自己手下逐渐绷紧,他在简寻耳边蛊惑道:“我既然说了会回来找你,就没打算在国都久留。”
简寻皱眉,有些不懂他的意思:“可殿下是未来储君,怎可离开国都不理朝政?”
“哦?”宁修云盯着简寻的后脑勺,顺着简寻的思路说道:“那我留在国都做皇帝,你留在江城或者西南做大将军?你是想如此?”
“我……!”简寻猛然失语,他自然是不想两人分隔两地,但让太子殿下日后为了他不顾朝政,简寻哪敢奢望这个。
从前他关于两人未来最好的想象,就是他能再立一功,随后调任到国都,即便有皇宫这个阻碍,只要有心两人也能经常见面。
但宁修云似乎有更好的办法。
宁修云松开手,伸手扯下了发带,原本就束得松垮的长发散开,他舒适地掀开帘子,双手环住简寻的脖颈,两人以一个极亲密的姿势贴在了一起。
“我不想一直留在国都,我也不想与你受他人冷眼。”
让宁修云整日戴着面具困在皇宫里上朝、下朝、见大臣,那这帝位谁想要谁拿去吧,他是不打算受这个委屈的。
国都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宁修云同样不希望简寻因为与他的关系遭受世人非议。
既然如此,天大地大,又何必留在国都做什么一国之君呢。
“我有更好的安排。”宁修云与简寻脸贴脸,轻轻蹭了蹭,散开的长发随着动作如绸缎般滑落到简寻身前。
“等喧儿身体调养好,总要为我分忧的,何况还有裴延在。既然想做丞相的位置,自然要负起责任来。”
“少则一年,多则两年,我便能从国都脱身,到时候我做你帐中军师祭酒,如何?”
“殿下……”简寻心中震撼,无意识地唤道。
宁修云这话的意思,便是抛下所有权势地位,和简寻相守一生,他们之间不会再有任何阻碍。
宁修云轻哼一声,佯装愤怒:“不愿意?觉得我不通兵法,比不上你未来的幕僚?”
“怎么可能。”简寻无奈地说:“我是高兴。”
“那就好。”宁修云笑道。
宁修云对两人未来的安排让简寻觉得十分憧憬,他忍不住由这个话题展开,滔滔不绝地和太子殿下说了许多,包括如何在江城征兵,如何训练军队,未来的规划等等。
直到入夜,宁修云困倦地扯着他的衣摆,靠在马车上睡着了,简寻才逐渐收声。
简寻干脆将宁修云搂在怀里,用车上的被子把人裹得严严实实,让对方的重心靠在他身上,等宁修云睡得安稳,才加快速度赶路。
他没打算找个地方停下歇息,而是一路星夜兼程,走宽敞的官道,又有沈三交给他的太子的腰牌在身,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南疆域内,在第二日正午时赶到了江城。
宁修云一觉醒来人已经在江城境内了。
他窝在简寻怀里,还不太清醒,一抬头发现马车正停在简家老宅前。
宁修云迷迷糊糊地对着简寻一伸手,对方身上没有与他相贴的地方触手都是寒意,他自己被包裹得严实,简寻恐怕一夜都被冷风吹了个透心凉。
宁修云被冷意激得颤抖一下,责怪道:“都和你说过不要着急了。”
简寻长叹一声:“等不及。”
正午时阳光暖和,简寻将宁修云身上的被子收起来,扶着宁修云下了马车。
简家有一队护卫留守,两人洗漱一番,又去酒楼吃过饭食,简寻才将今天的安排说给宁修云听。
“我想带殿下去见叔父,这次是,以伴侣的身份。”简寻有些忐忑地对宁修云说。
宁修云是太子,是君,敬宣侯是侯爵,是臣,让宁修云去拜访敬宣侯,这个要求其实有些僭越了。
但宁修云并不在意身份和所谓的尊卑,他随意地说:“好,应该的。”
答应了简寻的请求,他回到马车上从储物箱里翻了个小匣子出来,皱着眉和简寻说:“来得太匆忙了,没有准备礼物。”
他打开匣子,里面是非常熟悉的一叠银票,这匣子和当初送给裴延的那个是同款,都是沈七提前准备好给宁修云应急的。
“这些够吗?是不是太没诚意了?”宁修云觉得有些苦恼。
傅景和敬宣侯论起亲疏来还是要差一些的,敬宣侯就相当于简寻的父辈,虽然宁修云早先就有送过各种药品,但现在直接带着银票前去,敬宣侯不会以为简寻在他心里只值一点银票吧?
宁修云一抬头,却见简寻整个人情绪都有些萎靡了,简寻弱声弱气地说:“够……不准备也没关系,叔父不会在意这点小事的。”
很好,殿下随手拿出的匣子都比他东拼西凑的聘礼贵重多了,简寻不由得有些泄气。
宁修云伸手揉开他紧锁的眉,宽慰道:“别担心。不管他是什么反应,我都不会生气。”
宁修云以为简寻是在为了敬宣侯得知他们的事的反应而发愁。
简寻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有些心不在焉地和宁修云去了敬宣侯府。
也不知道是不是宁修云留下的那些药材有用,敬宣侯今日大正午也醒着,两人去时,对方正在院中下棋,看起来精神不错。
敬宣侯一抬眼,看到的就是简寻牵着一个人进门的画面。
那青年一身白衣,长身玉立,黑发松松束着,散落在颊侧的发丝让昳丽的面容多了几分温柔,和俊朗的简寻站在一起,十分般配。
看到两人交握的手,敬宣侯有几分明悟,他起身相迎,脸上带了些许笑意,想必面前这位就是简寻与他说过的爱侣了。
“叔父,日安。”简寻向敬宣侯行礼道。
宁修云没有迟疑,也噙着一抹笑,行了个晚辈礼。
“寻儿,还不给我介绍一下吗?”敬宣侯笑着揶揄道。
敬宣侯有些欣慰,至少简寻从一而终,没有移情别恋带着太子来见他。
他脑海里刚闪过这样的念头,就听简寻说:“叔父,这是我与你说过的那位伴侣,修云,也是……当朝太子宁远。”
简寻的后半句话直接将敬宣侯震在原地,他嘴角的笑容都僵硬了起来,视线落到这位陌生的青年身上,思维一时间有些转不过来弯。
什么叫……是从前那位伴侣,也是太子宁远?
他见过宁远,从气质到长相,分明与面前这人并不相似。
宁修云感叹道:“说来话长,我与简寻早就相识,个中缘由不便明说,但想必孤的心意,侯爷早就清楚。”
他甚至没用“孤”的自称,已经在表明自己的让步了。
听了这番解释,敬宣侯居然没有太过震惊,反而有种“原来如此”的感觉。
怪不得太子对简寻的想法昭然若揭,甚至对得到简寻这件事胸有成竹,原来两人早就私定过终身,非卿不可。
他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好悬没有直接气笑。
他就知道太子对简寻有别样的心思,但他怎么也想不到,两人早就有前缘,太子还装成醉风楼的清倌诓骗简寻?
怕不是太子借假身份调查江城,才阴差阳错和简寻有了一段露水情缘。
“殿下还真是……能屈能伸。”敬宣侯咬牙切齿,说出口的话不太客气。
简寻狠狠皱眉,上前一步将宁修云挡在身后,维护道:“叔父,一切都因我而起,是我先对殿下动心。”
敬宣侯怒气又起来了,当他不知道是简寻先陷进去的?当初都为了人家把家底交出去,又为了人家要上战场拼命。
以太子的心机和手段,简寻只会乖乖上钩,泥足深陷,最后无法割舍。
事情已成定局,他说再多,面前这两人也不可能顺他的意再分开,于是敬宣侯沉着脸道:“寻儿,你先回避一下,我与殿下有话要说。”
简寻抿着唇不肯退下,宁修云扯住他的衣袖,宽慰道:“没事。放心。”
敬宣侯气得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简寻难不成以为他会对太子不利吗?
敬宣侯一颗老父亲的爱子之心差点被简寻击碎。
简寻在宁修云的安抚中退到了院外,宁修云带着柔和的笑意独自和敬宣侯面对面。
敬宣侯深吸一口气,问:“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殿下对寻儿,是否真心?”
“自然是真心的。”宁修云笃定道:“侯爷放心,我已将之后的事情安排好,简寻会在江城等我,在此期间,还望侯爷多照顾他。”
简寻是敬宣侯养大的,敬宣侯自然会照顾简寻,但他从太子的话中察觉到了深意,他又问:“殿下此话何意?”
“我答应与他长相厮守,若是真地长久坐在高位上,如何厮守?”宁修云看着这位病痛缠身的人,劝慰道:“宁鸿朝已死,人死不能复生,但若是宁鸿朝的孙子将来会继承帝位,侯爷难道不想亲眼见证那一天吗?”
敬宣侯心神剧震,他颤抖着声音说:“宁鸿朝还有血脉尚在人世!?而你日后会传位给对方?”
宁修云说:“正是。”
他将此事和盘托出,是因为早就发现,江城事了之后,敬宣侯求生的欲望便没有那么强烈了。
敬宣侯是简寻的亲人,宁修云不希望对方早早辞世,让简寻伤怀,至少在有限的条件下也要努力长命百岁。
简寻已经长大成人,不再需要他的护持,但曾经挚友的孙子,或许会让敬宣侯产生再与死神抗争的心。
敬宣侯的确聪明,几乎是转瞬间就猜到了宁修云说的是谁,“宁楚卿是宁鸿朝的遗腹子?”
“是。”宁修云并未隐瞒,大方地承认了。
敬宣侯目光惊疑不定地看着宁修云,实在不敢相信太子会为了简寻,将帝位让出去。
尤其是,对方还有那样一个看重帝位到不惜残杀手足的父亲。
“侯爷放心了吗?”宁修云开口问道。
敬宣侯对面前的太子俯身行礼,算是为自己先前的僭越表达歉意,“还望殿下善待简寻。”
宁修云藏在袖口中攥紧的手陡然松开,他暗自松了一口气,道:“我会的。”
两人的交谈到此为止,敬宣侯叫了简寻进来,和他说了一番以“爱护太子”为守则的叮嘱。
简寻面上连连点头,实则云里雾里,不明白敬宣侯态度的转变为何如此之快,他暗中向宁修云投去询问的眼神。
宁修云以微笑回应。
把这眉眼官司看在眼里的敬宣侯:“……”
罢了。他实在不想看一对浓情蜜意的爱侣在他面前眉来眼去,说了没几句就打发两人该去哪去哪。
两人相携离开,故地重游,去看了醉风楼的旧址,那里边上开了家茶楼,说书人正口若悬河地说着太子惩办江城权贵的事迹。
后又策马一同去了城郊的庄子上,简寻太久没回来,庄子上的动物都走光了,只剩他放养的那群鸽子还神采奕奕,在山间盘旋飞舞。
倒是稻谷大丰收,两人被庄子的管事留下吃了一顿朴素的丰收宴。
最后在入夜时回到江城,策马回到简家老宅,简寻扶着宁修云下马,又背对着他蹲下身,“殿下,上来。”
宁修云一愣,上元夜后的那个晚上,简寻也是这样蹲在他面前,两人相携看过江城夜里的景色。
他勾唇轻笑,倾身趴到简寻背上,简寻小心翼翼地背起他,手上的动作放得极轻,和从前的力道很不一样。
宁修云靠在简寻肩上,夸赞道:“长进不少。”
简寻闷笑一声,“殿下满意就好。”
话音刚落,简寻提气几下跃上高墙,飞檐走壁,一路踩着屋顶的砖瓦,向某个方向疾驰而去。
宁修云在月色下艰难分辨,最终确认了简寻的最终目的地是城门楼。
夜风冷冽着在耳边呼啸,他枕在简寻颈侧,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了无言的宁静。
简寻停在城门楼层叠的砖瓦上,将宁修云放下来,眼睛往向城内的方向。
城门楼太高,简寻的动作又十二万分小心,底下守城的士兵一如既往地没有发现他们。
江城的夜景在这一瞬尽收眼底,万家灯火,星河浩瀚。
简寻牵起宁修云的手,有些紧张地说:“殿下,看那边。”
他的手指向江城东面,下一刻,夜色中数道烟火窜上天空,炸开几团花样,绚烂的色彩映入宁修云眼中。
那一刻,火树银花之下,简寻将准备好的聘礼塞到宁修云手中,风声里,简寻轻声说:“殿下,我想与你,永结同心,白首相携。”
宁修云被这双眼睛看着,无需赘述,他就能看到简寻炽热的情感,仿佛要在一呼一吸间将他融化。
宁修云见过比这更美的夜景,比这更瑰丽的烟火,可那时他总是孤自一人,走得匆忙活得潦草,从未真正驻足过。
他曾独自见过人间无数奇景,每一种却都比不上两人并肩的如今。
心跳好像在加快,血液奔流的声音都那么清晰,宁修云轻吁一口气,从袖口中翻出自己的戒指,“伸手。”
简寻预感到了什么,他有些呆滞地伸出手。
宁修云拿出匣子里的两枚戒指,一只缓缓套在简寻的无名指上,好像某种甜蜜的枷锁。
他将另一枚放入简寻的手中,伸出左手,道:“帮我戴上。”
简寻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依言照做。
两只手交叠,两枚鎏金的指环光泽闪烁。
宁修云满意道:“戴上这个,你就是我的人了。”
“萧郎。”宁修云轻吻简寻戴着戒指的手指,柔声笑道:“聘礼我也收下了,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们成婚吧。”
简寻握紧了宁修云的手,哽咽道:“好。”
身后的烟火还在升腾,他们相拥在暖光中,等到这场盛大的光华消散于天际,城门楼上的两人也失去了踪迹。
*
简家老宅卧房。
两道身影纠缠着撞入室内,发带松开,腰带滑落,外衫在摩挲之中褪下,双唇相贴,黏腻的水声一刻不停。
修长白皙的手扯下简寻的衣服,无意识地抓在精壮的脊背上,触到那道伤疤之后又放轻了动作。
简寻捏着宁修云的下巴不让他有机会逃脱,沉重的呼吸声中,他动作越发放肆,逐渐失控,手也不安分地向下。
宁修云不太适应这样粗暴的吻,宁修云有些不会换气,无意识张嘴,呜咽声又尽数被简寻吞下去。
直到他受不住地拍打简寻的肩膀,对方才恋恋不舍地放开他。
宁修云伏在简寻肩头喘息,脑袋都有些发晕,从前病中的温存只能算是小打小闹,他差点就忘了初见时夜里简寻不知节制的索取。
简寻好似擒住猎物的野兽,唇沿着白皙修长的颈侧下滑,精致的锁骨,圆润的肩头,没有一处冷落到的。
宁修云无意识地轻哼出声,简寻动作一顿,再度吻了上去。
两人一路退到床榻边,宁修云躲开简寻的索吻,喘着粗气在简寻肩上羞恼地咬了一口。
残存的理智让他想
起,还有最后一样礼物没有送给简寻。
“……先沐浴。”宁修云嘶哑着声音说道。
简寻下意识地挺身,不太情愿,他嘟囔着:“没关系的……”
“乖……”宁修云按住自己身前蓄势待发的人,示弱道:“让我沐浴……”
简寻重重地喘息几次,一脸委屈地直起身,从宁修云身前退开,放对方去沐浴。
他一脸焦躁地在屋子里打转,甚至在空旷处打了一套拳法,欲望才隐隐有被遏制的趋势。
简寻出了一身汗,在宁修云回来之前去院子里冲了冷水,仔细把自己擦干净才回到卧房。
他回来的时候宁修云已经在了,床榻边传来银铃的轻响,简寻抬头看去,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震在原地。
宁修云穿着一件轻薄的里衣,颈间一圈白色绒毛,衣料从颈环两侧流淌下去,白皙的皮肤在薄纱下若隐若现,蝴蝶骨、细腰、长腿,一览无余。手环收住袖口,脚环带着铃铛,在走动间发出清脆的响声。
宁修云回头看他,撞上简寻幽深的目光,很想问一句是不是很奇怪,但那样又仿佛在简寻面前漏了怯,于是他干脆把简寻推倒在床榻上,“上次说过了,随你喜欢。”
红烛帐暖,银铃声响了一夜,到天明时,简寻恋恋不舍地退去。
“不想你走……”简寻无意识地喃喃着。
宁修云累得抬不起手,迷迷糊糊地吻住简寻的唇。
他们之间,终有一日会再不说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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