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百合耽美 > 夫君似有恶疾 > 120-130
    第121章 夫妻2

    祁韵在一片黑暗中度过了好几日。

    当瞎子的日子当然不好过, 尤其他以前是不瞎的,因此没有像天生眼盲的人那样在日积月累中熟练掌握走路、吃饭、洗漱等技巧。

    所以,他的这几天过得十分不顺。

    比如拿拐杖摸索着走路时, 拐杖使得不好,只顾着前面顾不着其他,便不时磕到桌椅板凳, 把身上磕得青青紫紫。

    吃饭喝水时,如果乔松年或者周婆婆不喂他,他自己是完全吃不了的。他曾经尝试自己喝粥, 舀起粥来吹凉的时候,因为看不见勺子在跟前, 一吹就把粥吹得四溅,烫得自己一哆嗦。

    还有洗漱和沐浴,他只能等着人伺候,自己摸索着洗的话, 会把浑身都弄得湿哒哒。

    祁韵沮丧极了。虽然没有总向乔松年抱怨这些不适,但他的话明显少了许多。除了吩咐家事,其他时间就沉默着坐在那儿,不肯出门,也不怎么吃东西,乔松年喊他, 他才有反应, 不喊他,他便不作声。

    夜里两人躺在床上,他也总发呆, 睁着盲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乔松年自然发觉他的消沉,想尽办法来逗他开心, 祁韵倒是每次都被逗得开怀,可不一会儿又沉默下来。

    乔松年也有几分无奈。

    他在床上翻了个身,面朝祁韵:“韵儿,咱们在家里待了好几日了,现下已经立春,天气暖和,明日要不要出门踏青?”

    祁韵仰躺着,睁着盲眼,两手抱着胸前的锦被:“……算了罢,后天就是除夕了,忙着呢,还出什么门。”

    乔松年:“只有咱们两个过年,家里的事又不多,出门一趟也无妨。就在城外走走,吹吹风,很快就回来。”

    祁韵仍轻轻摇头,把被子拉上来一些,盖住了下半张脸:“我不想去。”

    乔松年凑过来,在被里搂住他,放柔了声音:“去罢,出去走走,你就会开心些。”

    祁韵露出的一双盲眼眨了眨,而后就变红了。

    “我开心什么?”他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我什么都看不见,风景再好也看不见。你带我出去,我连路都走不稳,慢腾腾的像个老头,还折腾你。”

    他一把拉上了被子,蒙住了头,哭起来:“干嘛这么折腾呢,我也不开心,你也累,不去了。”

    乔松年连忙过来,要掀开他的被子,他却用力蒙着自己,还翻过身去,不让乔松年掀开。

    他一边呜呜地哭,一边说:“松年,我不是怪你,我就是自己难受。你对我够好的了,这几天我一直折腾你,我也不想折腾你……”

    乔松年从背后搂着他,叹了一口气:“韵儿,说什么傻话。来,转过来。”

    祁韵却没有动,依然背对着他,蒙着被子哭:“我不想折腾你了……呜呜呜……”

    乔松年:“你不要觉得愧疚,这又不是你的错。如果换成我失明,你也会不辞辛苦照顾我的,对不对?”

    “我们是夫妻,本就该同甘共苦。”他搂着祁韵,把脸埋在他后颈,“要是我失明了,我可不会对你客气,我一定要你天天喂饭,亲自帮我洗脸,走到哪儿都要带着我。我会想,我媳妇儿待我真好啊,我可真是个幸福的男人。”

    听他这么说,祁韵总算止住了哭,小声说:“我嫁给你,本就该伺候你的,但是你是在外头做大生意的人,你怎么能在家伺候我呢。”

    乔松年挑眉,刚想说话,又顿住了。

    他先前没有同祁韵以夫妻身份相处过,一直忽略了这件事  祁韵的家境和他家差得太远。

    虽然他不在乎这个,但祁韵自己会觉得没有底气,会不由自主地以他为先、万事听他做主。

    所以他会觉得自己伺候丈夫是理所应当的,而丈夫伺候他则让他诚惶诚恐。

    怪不得。

    怪不得他原先待乔鹤年那样好,两个人却依然矛盾重重  因为乔鹤年是个别人退一步,他要进十步的人。

    祁韵傻乎乎地退让太多,乔鹤年就越发逼他逼得紧,最后让他无路可退、受尽委屈,只能选择和离。

    乔松年脑子里转了片刻,才说:“我是个做大生意的人,可我也是你的丈夫,我们俩要过一辈子的。不互相扶持,怎么过得下去?”

    祁韵顿了顿,总算从被子里露出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回头转向他。

    乔松年就把他翻过来,爱怜地捧住他的脸蛋,拇指轻轻拭去他脸上的泪痕:“韵儿,你可真傻。”

    祁韵吸了吸鼻子,抱住他的腰:“你才傻呢。别的男人巴不得不用伺候媳妇儿,就你这么傻,还说愿意伺候我。”

    乔松年笑道:“对,我是傻男人。但是傻人有傻福。”

    他愿意“傻”一些,因为他希望长久。

    不像乔鹤年,聪明反被聪明误,样样都要好处,反把媳妇儿逼跑了。

    他给祁韵擦干净脸,说:“那我们明日出门踏青,好不好?”

    祁韵点点头,但又说:“不要去太远的地方。”

    “不走远。”乔松年道,“远波县外就有一座小山,咱们去爬爬山。”

    祁韵:“我这样哪能爬山呀,我就在山脚下走走罢。”

    乔松年从善如流:“好。”

    到了第二日,两人吃过早饭便乘着马车出发。李兴赶车,小豆子也跟着去,周婆婆则坐在马车外间准备招呼主子们,只留下李嫂守家。

    远波县外的这座小山很近,马车出了南城门,走上一刻钟就到了山脚下,山包也不高,要是他们爬得快,还能赶回家吃午饭。

    祁韵眼睛看不见,挽着乔松年的手,爬得慢悠悠的。不过他的耳朵依然能听见山中的风声、树叶的沙沙作响声和潺潺的溪流声,鼻子也能闻到清新的空气。

    作为山里长大的孩子,这些熟悉的声响和空气让他的心情轻快不少,一边慢慢挪步,一边还有兴致同乔松年聊天。

    “这山比我想象的要平缓呢。今天的天气也好,像阳春三月一样。”祁韵说。

    乔松年:“台州本来就暖和得快,等过完年,不多久就要穿夏衣了。”

    祁韵道:“我喜欢夏天。这儿的天气好,我能不能多待一阵子?云县总要冷很久,五月才回暖。”

    乔松年笑道:“当然可以,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祁韵高兴地抱着他的手臂:“真的?”

    乔松年:“当然。你在宜州待得也不开心,还不如待在这里。”

    祁韵顿了顿,又发起愁:“可我不能总不回去罢……家里的长辈会不会觉得我没有规矩?”

    乔松年不动声色:“原本我过完年也要在台州做生意,这事早和家里说过了,他们不会见怪的。”

    “你要在台州做生意?”祁韵好奇地问,“做什么生意?”

    “海盐的生意。”乔松年道,“等过完年,你的眼睛恢复,我大概也要忙起来了。”

    他没法一直待在这温柔乡里,外头的生意还是得按照乔鹤年的计划去做,免得众人生疑。

    祁韵似懂非懂:“海盐?那很挣钱罢。”

    乔松年:“挣点钱,养家糊口罢了。你要是有孕,养孩子可得花不少钱。”

    祁韵一时脸红,拍了他一下。

    而后,他又说:“年后我想回云县看看父母兄长。”

    乔松年一顿,道:“我们现在出去得十分

    小心,多有不便。我差人去泰山泰水大人那里问问,如果他们有空,请他们来台州看你。”

    祁韵连忙说:“这样再好不过了!”

    他兴致勃勃,挽着乔松年不停往前,竟然真的爬上了山顶。

    两人一块儿坐在山顶的巨石上吹着山风,祁韵仍觉得不敢置信:“我竟然爬上来了,我眼睛都看不见,本以为会爬得很慢。”

    乔松年给他擦擦汗:“我说了这山不高的,怎么样,今天开心么?”

    祁韵点点头,把脑袋歪在他肩上,感受着迎面的山风,道:“这儿景色好么?”

    乔松年往远处看了看:“这儿看过去,就是远波县城。”

    “这个县城不大,也不很方正,东西长,南北窄,城西有一处码头,运河从县城北面穿过……”

    他细细描绘着,祁韵听着他娓娓道来的轻柔语气,仿佛也在脑海中想象出远波县城的模样。

    “城里的主干道从西通到东,县衙就在这条道上,但是县衙门口有棵歪脖子树,大家都说这树长得丑,可是有它在,县城好像一直风平浪静的,所以也没人说要砍它……”

    祁韵听着,不由笑了笑,说:“松年,虽然我看不见,但是听你说,好像更有意思。”

    乔松年:“当然了。我为了哄你高兴,一路上都在打腹稿呢。”

    祁韵咯咯地笑:“油嘴滑舌。”

    他们在山顶上吹了好一会儿微暖的山风,又吃了周婆婆带着的点心,这才往回走。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祁韵歇了这一会儿,便觉得先前爬山的疲倦都涌了上来,脚板也酸软了,再加上往下走容易滑溜,他便走得尤其艰难磕绊。

    乔松年见了,干脆把他背起来,往山下走。

    祁韵伏在他背上,两手抱着他的脖子,小声问:“爬了这么久,你累不累?背得动我么?”

    乔松年:“背别的背不动了,媳妇儿还是背得动。”

    祁韵就埋在他肩头笑,笑完了,忽而小声说:“松年,我好中意你。”

    乔松年蓦然停住了脚步。

    祁韵察觉他停了,两只脚晃了晃,有点儿害羞:“怎么了?”

    乔松年转过头看着他。祁韵的两只盲眼里倒映出他的影子,映出他克制而狂喜的神情。

    他道:“韵儿,再说一遍。”

    祁韵不好意思,把脸埋在他背后:“你快走呀,下人们都在后面跟着。”

    乔松年:“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祁韵在他背后小声哼哼:“我好中意你。”

    乔松年一下子笑了起来。

    他背着祁韵,大笑着,猛地往山下跑:“回家咯  ”

    第122章 除夕

    祁韵在他背上惊叫一声, 随即又笑,拿手拍他:“你突然跑什么呀!”

    身后的下人们都在急急地追,尤其周婆婆, 人老走得慢,连连叫:“老爷!夫人!慢一点!”

    乔松年哈哈大笑,脚步慢下来, 但背着祁韵转了好几个圈,说:“我高兴,我就要跑。”

    祁韵扯他的耳朵:“傻。”

    扯完了, 他动作一顿。

    他能看见了!他能精准地摸到乔松年的耳朵!

    他失声道:“松年、松年,我能看见你了!”

    乔松年一愣, 回头看他:“真的?”

    祁韵:“一点点,像半夜里看见人影一样,但是能看见!”

    乔松年高兴地说:“我就说要出来走走。快,咱们回去找大夫看看。”

    他们飞快下了山, 让下人驾着马车回城,直奔医馆。

    大夫给祁韵把了脉,又施了一次针,这回祁韵便明显能看到光亮了,只是看人仍有些模糊,影影绰绰的。

    “再过个三四天, 就能完全恢复了。”大夫收了针, 说。

    “多谢大夫!”祁韵高兴极了,他总算不用日日夜夜担心自己会一直瞎下去了。

    乔松年付了诊金,带着他回家, 祁韵高高兴兴吃了午饭,下午又精神抖擞地安排明晚的年夜饭, 兴致好极了,一直忙到夜里才停。

    夜里,他和乔松年一块儿躺在床上,仍叽叽喳喳地说着明天过年的安排。乔松年搂着他,盯着他说话的模样,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祁韵一把抓住他的手,嘻嘻地笑:“我能看见啦。”

    说完,他又怀疑道:“这几天你是不是趁我看不见,总干这种事?”

    乔松年:“没有。我知道你看不见,干嘛试你呢。”

    他指着自己:“你现在能看清我的样子么?”

    祁韵凑近一些:“要凑到这么近,才能看……”

    话音未落,乔松年已往前一凑,吻住了他。

    他很喜欢亲吻,这几日总是搂着祁韵亲亲抱抱,祁韵也习惯了,就闭上眼睛,张开了嘴。

    男人的舌头探进来,缠住了他,舔着他的舌根、上颚,带起一阵颤栗,祁韵忍不住哼哼几声,脸蛋泛起了粉色。

    他一出声,乔松年的喘息就粗重了些,一把扯脱身上的寝衣,翻身压住了祁韵。

    祁韵红着脸,和他抱在了一起。

    如果说前几日这样亲密还让他有点儿害怕,那现在这样亲密,就只让他觉得期待又甜蜜。

    松年中意他,他也中意松年,他喜欢和他这样黏黏糊糊地吻着、抱着、纠缠着,觉得有种别样的快乐。

    他一边同他亲吻,一边小声说:“松年,先前你这样对我,我总觉得有点儿怕。”

    乔松年喘着气,低声问:“为什么怕?”

    祁韵迷糊道:“我也说不清楚……就是觉得,你看我的时候,像要把我吃了一样……”

    乔松年就幼稚地咬他的鼻子、脸颊:“像这样吃?”

    祁韵被他咬得咯咯笑:“你别闹了。”

    乔松年又把刚刚轻咬过的地方亲几下:“韵儿,我的心肝儿,我是恨不得把你吃进肚子里,可我舍不得。”

    祁韵就嘻嘻笑了:“我知道,我现在知道了。”

    所以他现在不觉得怕了。

    因为他知道,松年是如何中意他,如何在乎他。

    松年不舍得伤害他的,就像他也看不得松年难受和疲倦一样。

    所以现在这样亲密,他只觉得害羞甜蜜,倒不会害怕了。

    乔松年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笑着亲亲他,一把拉上被子,蒙住了两人。

    纱帐垂下来,遮住了床里头窸窸窣窣的动静和情浓时的暧昧低语。

    床头烛台中的蜡烛静静燃烧着,豆苗一样的烛光随着窗缝吹进来的夜风轻轻摇曳,映在纱帐上,平添几分静谧温馨。

    蜡烛的烛泪滑落,在烛台里越积越多,直到后半夜,才终于被人吹灭。

    第二日清早,祁韵是被外头的爆竹声吵醒的。

    他觉得自己才睡了没一会儿,迷迷糊糊哼哼几声,揉揉眼睛,撑开眼皮,慢腾腾转了转眼珠  好像比昨天看得更清楚些了。

    外头的爆竹声还噼里啪啦响着,让他很快反应过来,今天就是除夕了。

    他便推推身后抱着自己的男人:“松年,起来了,今日是除夕,咱们早上得祭祖。”

    乔松年搂着他,半梦半醒地嘟囔着:“再睡会儿,我累了一夜……”

    祁韵脸一红,小声啐他:“不理你了。”

    他自个儿爬起身,叫周婆婆进屋伺候自己梳洗。

    周婆婆给他把热水端进耳房,祁韵洗漱时,她就在一旁说:“夫人,今日是除夕,县城里有驱傩游行,可热闹呢。等早上祭祖后,您要不要

    和老爷出门去逛逛?”

    祁韵双眼一亮,往外喊道:“松年,快起来,今早祭祖之后咱们出去逛逛!”

    外头传来男人懒懒的一声“嗯”。

    祁韵撇撇嘴:“真懒。”

    周婆婆笑道:“咱们老爷可不懒了,不仅要顾着外头的生意,还得在家照顾您。老奴好几次看见他在您睡下后又起来,到书房去写信、看账册,忙这忙那,有时候直接忙到第二日早晨,直接让小豆子把信笺送去驿站。”

    祁韵一愣:“真的?”

    他一点儿也没察觉。

    周婆婆点点头:“当然是真的,老奴亲眼看见的。这年关是最忙的时候,他说外头的事都忙得差不多,肯定是不想您担心,哄着您呢。”

    “现在您眼睛总算恢复了,他肯定也松了一口气,就让他多睡一会儿罢。”

    祁韵心里不禁有些心疼和抱怨。

    都说了不让他这样忙了,他还不听,还在自己睡着后偷偷起来,真是……

    松年要做生意养活他和这么些下人,也真不容易呢。

    祁韵便道:“那待会儿咱们先准备祭祖的东西。”

    周婆婆点点头。

    她为祁韵梳了简单的发髻,簪上乔松年送的那支松枝玉簪,又换上居家便衣。

    这会儿远波县的天气已经热起来了,只需穿件单衣,再披一件稍后的外衫,祁韵不由道:“这儿的天气真好,我喜欢这里。”

    他怕冷,就喜欢这种暖和的地方,一年到头都穿不上厚衣裳。

    周婆婆道:“到了夏天就热咯。”

    祁韵就笑:“那我就住到夏天,再回宜州去避暑。”

    他收拾完,和周婆婆出去准备祭祖事宜,又吩咐李兴和小豆子把早买好的红灯笼挂上,给大门口贴上红对联。

    这时,乔松年总算起身了,在屋里喊:“韵儿。”

    祁韵连忙进屋:“终于醒啦。”

    他坐到床边,见乔松年又摸出那个小瓷瓶,倒出一颗药丸吃了下去,便微微蹙眉:“你又头疼了?”

    乔松年揉揉眉心:“嗯。”

    祁韵十分担忧:“你这毛病虽然小,但总这么头痛也不是个办法,要不要找个好大夫看看?”

    乔松年:“我这药就是向名医求来的,普通大夫应当也没有更多的法子了。”

    祁韵叹了一口气,想起刚刚周婆婆说的话,就说:“肯定是因为你太忙太操心了,你要好好睡觉呀。”

    乔松年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子:“好。”

    他缓了缓,忍过服药带来的眩晕,便起身洗漱穿衣,同祁韵一道祭祖。

    除夕的祭祖只是简单的仪式,向祖先上香、烧纸、祈福、燃放爆竹,然后就可以开始吃早饭了。

    祁韵今天看得更清楚了一些,心情也就好,吃早饭时开心地同乔松年聊天。

    “松年,今年咱们在这人生地不熟的远波县过年,也就没有亲戚可走了,大年初一初二咱们干什么呢?”

    乔松年想了想:“可以去台州。台州有座庙,叫天后庙,供奉着一位海神娘娘,是当地信奉的掌管海运的神,渔民和商船出海都会去庙里求平安,那儿的无事牌很灵验。”

    他拿下巴点点祁韵:“你脖子上戴的那块无事牌,就是那里求来的。我想,你这次落水凶险万分,最后却能平安归来,应当是海神娘娘保佑,咱们应当去还愿。”

    祁韵惊讶地捂住胸口,摸到胸襟里那块无事牌,道:“原来是这样。那应当要去的。”

    两人吃完早饭,又吩咐下人给家中各处屋门贴上红对联,给窗户贴上红窗花,这样一来,稍显冷清的家里便也显得热闹起来,有点过年的样子了。

    外头的街道上已经十分热闹。老百姓们一年到头也就盼这么一个年节,不管有钱没钱,都和家里人相聚团圆,高高兴兴过上这么几天。因此每逢过年,不管城里乡里,都是从天不亮就开始热闹,一直热闹到深夜。

    祁韵拉着乔松年出门时,时候还早得很,天光刚刚亮起来,不过街上已经熙熙攘攘全是人了。台州的老百姓们勤劳肯干,脑子也灵活,年节时分大把的人仍在做生意,街上两边摆满了各样小摊。

    祁韵惊叹道:“好热闹啊。”

    乔松年笑着看他:“难道云县没有这么热闹?”

    祁韵抱着他的手臂:“当然没有这么热闹,云县很小的,县城就那么一条街,从头走到尾也只需两刻钟。”

    说着,他挽着乔松年往前走,挤进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笑道:“我还是更喜欢这里,热闹,什么稀奇玩意儿都能买到,靠着码头就是好。”

    说着,他就看见了一边卖糖画的小摊,摊主正拿糖浆画出一条栩栩如生的龙。

    祁韵连忙伸手一指:“松年,看那个!”

    乔松年微笑着,却没有顺着他的手去看,而是在喧闹的人群中,静静望着他的脸。

    真好。

    有了他,自己终于也成为了这万家灯火中的一盏。

    第123章 初一

    祁韵没听到他的回应, 就回头看他,圆溜溜的眼睛乌黑发亮:“松年?想什么呢,咱们过去看看!”

    乔松年笑着点头:“好。”

    祁韵挽着他的手臂, 一块儿步入了拥挤的人潮。

    远波县城虽然比不上宜州城繁华,但年味十足,到了晌午, 街上便开始驱傩游行,衙役和戏班戴上面具穿上各色衣裳,扮成将军、门神、灶神, 约摸有数百人,提着大红灯笼, 一路敲锣打鼓,又唱又跳,好不热闹。

    祁韵就拉着乔松年一块儿挤在人群里看,不时随着人群发出惊叹。

    可惜, 他个子不够高,不时被前面的人挡住,努力踮起脚也看不着,而且一踮脚就没法在拥挤的人群里站稳了,被挤得晃来晃去。

    又一个高大门神踩着高跷走过,举起火把, 喝一口酒一喷, 火焰呼啦啦喷出老远。

    前面的人群登时高声欢呼,拍手叫好。

    祁韵被他们挡住了,急得一直踮脚, 忽而身子一轻,被身旁的男人一把抱了起来。

    他吓得连忙抓住男人的手臂:“松年!”

    乔松年把他扛在肩上, 让他坐着自己的肩膀:“这样能看清了?”

    祁韵扶住他的肩膀坐稳,抬头往前一看,视野一片开阔,前面黑压压的人头全被他踩在了脚下。

    他立刻开心了:“这下看得好清楚!前面根本没人挡住我了。”

    他就坐在乔松年肩上乐滋滋地看游行。而旁边有个小孩儿,原本坐在母亲怀里看游行的,一见祁韵坐在人肩上,那么高,登时大喊:“爹!我也要骑大马!”

    祁韵听见了,有点儿害臊,弯腰同乔松年小声说话:“好像只有小孩儿才坐肩膀。”

    乔松年闻言,往旁边一瞥。

    那小孩儿已被父亲抱过去,坐在了父亲肩上,但依然没有祁韵高  这是当然的,乔松年的个头本来就高,祁韵又是成年人,可不比他这个小豆丁高多了?

    可小孩儿却不能接受,闹着:“还要再高一点!”

    一边说,一边往他爹头顶爬,把他爹的头发扯得乱七八糟。

    “哎哟,你这个小兔崽子,给我下来!”他爹被扯得呲牙咧嘴,把他揪下来狠狠打屁股,“爱看就看!不看就给我回家!”

    小孩没能骑上高头大马,还被打了屁股,登时哇的一声哭出来,好不热闹。

    祁韵在旁捂着嘴咯咯笑,乔松年也笑,小声说:“韵儿,以后我想要个坤君娃娃,像你一样,不要这么闹腾的。”

    祁韵坐在他肩上,晃着两只脚看着前面街上的游行,一听这话,赶紧害羞地捂住他的嘴,不叫他说这些。

    乔松年却不依不饶,仍在他手掌下发出闷闷的声音:“韵儿,我说我想要个坤君娃娃。”

    祁韵红着脸小声道:“这个哪能说得准?”

    乔松年:“我就要。”

    他摇一摇肩上坐着的祁韵,像条得不到满足的大狗,把主人摇

    得晃来晃去。

    祁韵只能说:“好好好,要个坤君娃娃。”

    他们在街上玩了半日,回家吃了午饭歇了半晌,下午起身便开始准备年夜饭。

    台州的年夜饭风俗同宜州稍有不同,除了必备的大鱼大肉,一些甜点也是不能少的,比如五色糕、金丝蜜,这是希望新的一年能红火多彩、甜甜蜜蜜的好寓意。

    这等甜点街上虽然也卖,但大多老百姓还是习惯自己在家做,李嫂就早早开始准备五色糕了,祁韵在旁看得新奇,也帮忙调色和面,捏了几个歪歪扭扭的五色糕。

    夜幕降临,街上愈发热闹,家家户户传来欢声笑语,爆竹声此起彼伏,还有大户人家放起了烟花。

    祁韵同乔松年吃好了年夜饭,守岁守到半夜。眼看着要到新年了,外头的爆竹烟花愈发热闹,他便催促乔松年赶紧去放早买好的烟花。

    李兴把烟花搬出来摆在院里,点燃线香递到乔松年手中,乔松年便拎着袍子下到院中,拿线香点燃引线。

    引线刺啦一声燃了起来,祁韵立刻叫着:“松年,快回来!”

    小豆子年纪小,在旁边兴奋得大喊:“放烟花啦!放烟花啦!”

    周婆婆把他一拍:“傻小子,快捂耳朵!”

    李兴和李嫂在旁笑,也赶紧捂住了耳朵。

    乔松年笑着快步跑回廊下,一手将祁韵揽住,与他一同看向夜空。

    引线烧尽,烟花嗖的一声冲上夜空,霎时绽放一片火树银花。

    祁韵捂住耳朵,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好漂亮!”

    小豆子在旁欢呼大叫,其他下人们也没这样近地看见过烟花,纷纷说着真是漂亮。

    就在这些欢声笑语中,乔松年凑到祁韵耳边:“韵儿,新年伊始,愿你平安顺意,万事无忧。”

    祁韵一愣,转头看他,眼中十分欢喜动容,一下子扑到他怀里。

    “松年,愿你新年顺遂,平安康健!”

    乔松年笑着轻轻吻他的额头。

    烟花冲上夜空绚烂绽放,新的一年在这欢声笑语中悄然到来。

    第二日是正月初一,一大早祁韵就起身,催着乔松年出门去台州的天后庙还愿。

    原本从远波县到台州城,走水路只需两三刻钟。可现在是年节,运河从除夕晚上开始封河,一直到初五才开,他们便只能坐马车去,路上得走一两个时辰,清早出发,到了台州也是晌午了。

    祁韵近几日眼睛恢复得很快,今早起来已能看清十尺方圆的东西了,视野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昏暗。

    身子一点一点恢复,他的精神便好多了,早早起来洗漱梳妆,吩咐周婆婆准备路上用的吃的,便来催乔松年起床。

    “松年,快起身了,不然去台州就晚了。”他拍拍乔松年的脸,叫了他好一会儿,乔松年才终于撑开眼皮。

    “韵儿。”他声音低哑,“起这么早。”

    祁韵:“不早啦,以往你不是都这个点起来么?”

    乔松年揉了揉眉心,脸色难掩疲倦。

    祁韵凑近来,支着下巴看着他,微微蹙眉:“这几天怎么这么爱睡懒觉?以前你起得很早的。”

    而且,昨天晚上他们只弄了一回,歇得不算晚,松年是年轻强壮的乾君,应当比他精神更好才对。

    乔松年揉着眉心,撑着身子坐起来:“这几日早起时,总是头痛。”

    也许是他近来日子过得太舒坦,尤其是在晚上、早上这种精神松懈时候,便难以控制这具身体了。

    祁韵在旁忧心道:“要不要去看看大夫?”

    乔松年摇摇头:“以后再说。今日先去还愿。”

    他起身洗漱换衣,和祁韵一块儿吃了早饭,又服了一颗安息丸,才坐着马车出门。

    “从这儿去台州得一两个时辰呢,你要是不舒服,就躺下歇一会儿罢。”祁韵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中,担忧地望着乔松年。

    乔松年这回没有逞强,依言躺在了软椅上,闭目养神。

    祁韵望着他有些发白的脸色,轻轻叹一口气。

    松年这头疼的毛病看起来不是什么大事,可要老这么头疼,那也折腾人呀。

    等从台州城回来了,一定要让他看看大夫。

    一路摇摇晃晃走了一个半时辰,他们终于进了了台州城。

    这座天后庙就供奉在城中,今日大年初一,来此上香祈愿的人特别多,附近的马车都摆不下,他们只能早早下车,步行过去,留李兴在此守着马车。

    “这儿的香火真旺。”祁韵挽着乔松年的胳膊,随着人潮走进庙中,“等还了愿,咱们也去抽个签,再祈个愿罢。”

    乔松年忍着阵阵头痛:“好。”

    这会儿正是晌午,等他们还了愿,祈愿抽签的人已排起了长队,祁韵见乔松年脸色不好,就说:“你先去旁边寻个地方坐着等,我给咱们两个都抽一签。”

    他把乔松年扶到一旁的长廊中,可长廊两边也坐满了人,走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一处空位。

    “松年,你就坐在这儿等我回来。”祁韵说完,又吩咐一旁的小豆子,“你在这儿守着老爷,不能贪玩乱跑,知道吗?”

    小豆子点点头:“放心罢夫人。”

    祁韵这才带着周婆婆过去排队抽签。

    台州今日的天气极好,艳阳高照,暖和得仿佛阳春三月,廊下阴凉不晒,又有和煦的微风,舒服极了。

    小豆子守在乔松年旁边,见老爷闭目养神,自个儿便东张西望,新奇地四处打量。

    不一会儿,他看见老爷靠着廊柱似乎睡着了,他自个儿也站累了,便蹲下来,也靠着廊柱歇息。

    今天天气真好啊,在这阴凉处吹着微风,可真舒服……

    十三四岁的半大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肚子总吃不饱,觉也总睡不够。小豆子吹着这清爽的微风,眼皮慢慢往下掉,脑袋一点一点的,靠在廊柱上就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一声炸响。

    “小豆子!”

    小豆子一下子惊醒,跳了起来。

    面前是焦急又生气的祖母,他抓抓脑袋:“奶奶……”

    周婆婆一巴掌打在他脑袋上:“叫你看着老爷,你怎么在这里睡觉!老爷人呢?!”

    小豆子往旁边一指:“就在这……”

    话音未落,他看见了方才乔松年靠着的地方,这会儿已经坐了一个陌生老太太。

    小豆子傻眼了。

    “老爷刚刚就坐在这里啊!”

    周婆婆急道:“这可怎么办,老爷没告诉你他去了哪儿?”

    小豆子老实地摇头。

    周婆婆一拍大腿:“哎呀,等下夫人要扒了你的皮!”

    正说着,后头传来了祁韵的声音:“松年,这签解出来了。”

    周婆婆和小豆子齐齐回头,看见他,又齐齐低下了头。

    第124章 鹤年

    祁韵见他们这副神情, 奇怪道:“怎么了?”

    随即,他越过两人,看见了游廊的长椅上, 方才乔松年坐的位置,已变成了一位陌生老太太。

    祁韵的脸色一下子变了,转向小豆子, 急道:“老爷呢?”

    小豆子心虚地摇摇头:“我、我刚刚不小心睡着了,等醒过来,老爷就不在这里了。”

    祁韵:“他没告诉你他去了哪里?”

    小豆子摇摇头。

    祁韵又想到方才解签的大师说的“两处桃花相撞, 婚姻变故重重”,脸色立时变得非常难看。

    松年不会无缘无故就走的, 除非是碰上了什么突发情况。难道这儿的签真的这么灵,他这边刚抽完,松年就碰到了第二处桃花?

    祁韵又心焦,又生气, 道:“现在也没过去多久,他肯定走不远,咱们就在庙里找,周婆婆你找前院,小豆子找这里,我去后院, 找完了在大门口会合。”

    两名下人应了, 匆匆去找,祁韵则赶紧往后院去。

    他记得方才听人说,后院有株姻缘树, 不少年轻人在此幽会,万一松年……可不能让家里的下人看见了, 那他这个夫人就丢人了。

    他气冲冲地跑进后院,把整个院子找了个遍,也没看见乔松年的影子。

    这下他连生气吃醋也吃不起来了,开始真正担心害怕起来。

    松年这几日精神不振,总是头痛,他该不会出什么事了罢?

    偏偏这时候是年节,官府封印,连报官都报不了,台州城这么大,又是第一次来,他一声不吭走了,让自己上哪儿找他去?

    祁韵焦

    急万分,出来同周婆婆小豆子会合,两名下人也失落地摇摇头,表示没找到。

    祁韵的脸都白了。

    周婆婆宽慰道:“夫人莫要着急。老爷这么大个人了,脑子聪明,又会功夫,丢不了的,许是有急事走了。”

    祁韵:“他有急事,总会跟我说一声,不会一声不吭地就走了呀!”

    周婆婆想了想,说:“现下是年节,来这庙里上香的人多,老爷在台州又有生意,许是碰上熟人了,一块儿走走聊聊,说不定他晚些时候就回来了!”

    祁韵依然紧紧皱着眉。

    周婆婆也觉得这话没法让人信服  因为乔松年一向待祁韵体贴入微,决不会贸贸然走了,让祁韵担心的。

    只怕他是出了什么意外。

    毕竟老爷自己也说过的,和夫人暂住在远波县,是要避避风头,万一是碰上了先前追杀他的那帮歹人……

    周婆婆心中焦急,但也不敢乱说,只宽慰祁韵:“夫人莫急,咱们在台州人生地不熟的,待久了恐生意外,不如先回家去,老爷应当会自己回来的。”

    祁韵急道:“现在他人不见了,我怎么自己回去?”

    周婆婆附到他耳边:“老奴是担心,万一是先前害您落水那帮歹人……老爷好歹会功夫,说不定是自己引开他们去了,要是咱们在这儿多待,那可保不准!”

    祁韵心中咯噔一下。

    好像只有这个情况,才能解释松年为什么不告而别。

    松年决不会舍得让他担心,如果是碰上熟人等等,肯定会留话,只有引开危险,才没来得及留话,也不好留话,怕自己担心……

    周婆婆见他脸色变了,连忙把他拉到一边,掏出帕子给他蒙住脸:“夫人,咱们先回去。老爷这么大个人了,只要他平安,就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祁韵被她蒙住了半张脸,咬着嘴唇,犹豫着小声说:“可是,我一个人回去了,总得给他留个信……”

    “哎呀,老爷不是也没来得及给您留信么?现在留信,泄露了行踪反而麻烦。他那样聪明,肯定知道回来找您。”周婆婆拉着他往外走,出了庙正好看见旁边有个小摊卖遮阳的帷帽,连忙买了一顶给祁韵戴上。

    她扶着祁韵往停马车处走。这会儿已到了正午,不少人回家吃午饭去了,路上的行人不算很多,他们在路边走着,路上就有一驾马车飞驰而过。

    乔鹤年冷着脸坐在马车中。

    一旁的管事捧着笑脸:“少东家,委屈您了,现在运河封河,只能坐马车回宜州。”

    乔鹤年:“不妨事。我本来也要顺着运河找人。”

    管事知道他说的“找人”是找谁,抹了把冷汗,道:“咱们商队的船老大也都在找呢,一直找到除夕……”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只小心地瞅着乔鹤年的脸色。

    乔鹤年的脸又青又黑,山雨欲来,管事从没见他恼火成这样,赶紧说:“运河有好些码头,说不定少夫人吉人自有天相,早早被人救起来了呢。”

    乔鹤年没有作声,半晌,道:“年后盐场仍由乔文渊管事,新开的盐场,我叫他弟弟文海过来管。”

    管事连忙应下:“是。”

    原本年后要新开盐场,乔鹤年打算亲自过来督察的,这下改变安排,看来的确是急着找少夫人了。

    不过,乔文渊和乔文海算是族中十分出众的年轻人,比那些吃拿卡要的老家伙好打交道,管事心中悄悄松了一口气。

    他将乔鹤年送到城外,吩咐随行伙计们好生招呼少东家,务必将少东家平安送到附近的县城,这才下车。

    乔鹤年就沿着台州回宜州的路,一个县城一个县城、一个乡一个乡地找。

    他头疼得厉害,好在那药方他早已记得,便自行配了安息丸,每日服用。

    但即便如此,头疼也只是稍微缓解,药效过去之后,又开始突突发痛。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头痛得这么频繁,也不知道从小年前到正月初一这七八日的时间,自己去了哪儿、在做什么。

    他只觉得自己像是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他急着去找祁韵,拼命想要醒来,可无论如何都醒不来。

    等到了正月初一那日,他好不容易醒过来,却发现自己在台州城的天后庙里,正靠在游廊下睡觉。

    而听旁边上香的人闲聊,才惊觉已是正月初一!

    这太奇怪了!

    他听说过有人有梦游之症,但哪有人梦游七八日的?

    而且偏偏在这紧要关头,耽误了他找祁韵!

    乔鹤年在袖中握紧了拳头。

    幸好,宜州那边有父母在,一听说此事,立刻派人沿着运河寻找。

    可是直到今天都没有找到祁韵。

    他还活着么?

    乔鹤年的心蓦然沉了下去。

    他想起祁韵那张羞涩清秀的脸蛋,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模样,心口酸胀。

    他嫁给自己,还没享过多少福,苦倒是吃了好几回。本来以为以后日子还长,等把海盐生意做稳,以后还有数不清的荣华富贵,不急在这一时……

    哪知道世事无常,一个浪打来,就把他们冲散了。

    乔鹤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父母曾经的苦口婆心都是过来人的切身箴言,人生无常,不要总想着以后,该经营好当下的日子。

    可惜他年轻气盛,总觉得父母说这些家长里短是在灭他的志气。他要为乔家光耀门楣,要坐稳东南首富的位子,他还有无数长风万里振翅高飞的大志向。

    等乔家真正坐稳了东南首富的位置,他和祁韵的孩子出生,就不用像自己小时候那样受别人的冷嘲热讽,不用小小年纪就跟着父亲走南闯北绞尽脑汁搏一份生计。

    到那时候,他们这个小小的家庭该多么幸福美满。

    可一切都被一场意外打了个天翻地覆。

    祁韵失踪了,生死未卜,凶多吉少。

    没有了祁韵,哪还有什么孩子?哪还有什么温馨幸福其乐融融?他幻想的那些幸福一下子被全盘推翻了。

    原先他以为这幸福中,最重要的是富贵无忧,现在才知道,最重要的是人。

    人不在了,光剩下这滔天的财富,又有什么意思呢?

    乔鹤年的额角又开始突突发痛了。

    近来他的头痛比以往要频繁不少,服用安息丸的频率也从原先的一个月几次变成了几天一次。可这从小吃到大的神药,原先吃下去是立竿见影的,现在吃下去却头晕目眩,像是强行把头痛压下去的副作用,每次服用后都痛苦万分。

    乔鹤年还记得小时候那位神医的叮嘱,安息丸虽是良药,但也不能多吃,觉得头痛时,最好的办法就是休息,睡一觉比吃什么药都管用。

    可是他现在不敢睡。

    在运河上遇袭后他刚叮嘱完阿影,随即就失去了意识,一觉睡到正月初一,这其中必定有蹊跷。

    这七八日里他应当不是一直昏睡的,不然也不可能凭空跑到台州的天后庙去。

    但可怕的是,他没有丝毫这七八日间的记忆。

    不知道自己做过什么,也没法操控自己的身体,这对于执掌着偌大家业的人来说,非常可怕。

    他怕他现在睡过去,会再次“梦游”。

    他还没有找到祁韵,他不能再昏睡过去了。

    乔鹤年强撑着发红的双眼,看向刚刚走进屋的阿影。

    “找到了么?”

    阿影两日前接到他的飞鸽传书赶过来,陪着他

    连轴转,这会儿也是满脸疲惫:“村里家家户户都拿着画像问了,说没见过少夫人。”

    乔鹤年的眉头深深蹙起,他又伸出手来开始揉眉心。

    阿影担忧道:“大少爷,您已经三四天没合眼了,这样下去身子会撑不住的!”

    乔鹤年的嗓子有些沙哑:“我没事。去下一个村子。”

    阿影道:“您得保重身子,才能撑到与少夫人相见那天呀!今天天色也晚了,咱们不如就在这个村子落脚,歇上一晚。现在虽然没有好消息,但也没有坏消息,这就是最好的消息了,少夫人肯定是被人救起来了。”

    第125章 兄弟

    乔鹤年的目光有些黯淡:“他要是被人救起来了, 这么七八日的时间,也足够他恢复了,可他却没有回家。”

    是真的被人救起来了么?

    那为何不回家呢?是被他伤了心, 不愿意再回来了么……

    阿影抓抓脑袋,说:“也许、也许少夫人是身上没带银两,也许受了些伤……总之, 既然您当时都跳进运河跟着他一路漂下去找过了,这些日子运河上也没说发现了什么、呃、那个,那少夫人应当就是被救起来了。”

    闻言, 乔鹤年却一愣,猛地抬起头看他:“我跳进运河了?”

    阿影道:“对啊。”

    随即, 他留意到乔鹤年骤变的脸色,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可现在补救也来不及了,乔鹤年可不是好糊弄的主。

    “可是在我的印象里, 我在船上叮嘱完你,就失去了意识。”乔鹤年紧紧皱起了眉,“原本我是打算带着老刀他们跳下去救人的,可就在叮嘱完你之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阿影讷讷不敢说话。

    乔鹤年沉吟片刻,抬起头:“那之后发生了什么?”

    阿影没法骗他, 因为那会儿船上的人太多, 乔鹤年随便找一个来与他对质,他就麻烦了。

    他只好如实说:“就在您叮嘱属下把账册尽快送到王府之后,您就一下子跳进运河了, 把属下吓了一大跳。老刀他们也跟着跳下去,但是水性没有您好, 没一会儿就跟丢了,只能又游回来。”

    乔鹤年紧紧蹙着眉:“这些我都不记得了……然后呢?”

    阿影:“……”

    他蓦然回想起小年之后,乔鹤年回家报平安的事。

    那会儿离出事不过两日,铺子里人心惶惶的,他们正着急忙慌四处找人,忽然接到何叔的消息,说大少爷平安回来了,只是少夫人仍下落不明,叫他们接着找少夫人。

    听到大少爷平安归来,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谁也没有细想。

    现在看乔鹤年的样子,这七八日他是没有意识的,那么那天回宜州报平安的,难道是……

    阿影心中咯噔一声。

    乔鹤年揉了揉眉心,忍住一阵一阵强烈的头痛,抬起头看见阿影面色复杂,就喊了他一声:“阿影?”

    阿影猛地回神,有些慌张:“大少爷。”

    乔鹤年:“走什么神,我在问你话。”

    阿影咽了口口水。

    他该怎么回答?

    何叔提着他的耳朵叮嘱过,千万不能让大少爷知道自己有这个怪病。老爷和夫人瞒了这么多年,何叔和朱婆婆也帮忙遮掩了这么多年,大家为了大少爷的平安康健默默付出了这么多,这事怎么也轮不到他这个小喽啰来揭穿。

    他只能模棱两可地说:“这后面的事,属下就不清楚了。属下前两日收到信赶来,才见上您的面。”

    乔鹤年叹了一口气,继续揉着眉心,像被头痛折磨得要疯了。

    见他不再追问,阿影悄悄松了一口气,连忙寻了个空隙溜出来,给何叔写信,告诉何叔那日回家的可能不是大少爷,而是二少爷。

    只是二少爷乔松年的性格阴鸷古怪,与大少爷稳重沉静的个性天差地别,怎么老爷夫人没认出来呢?

    阿影想不通,只如实写下了这里的情况,用飞鸽将信传了出去。

    天色渐晚,乔鹤年的头痛并没有缓解,反而越来越严重,吃安息丸也没有效果,他没法再坚持去下一个村子,只能吩咐阿影今晚在这儿歇一晚。

    阿影找来了里正,付了些银钱,让里正安排众侍卫暂住在村民家中,轮流守夜巡逻,乔鹤年则继续待在里正家中休息。

    这处村落离远波县码头很近,里正早就听过乔家的名头,可惜乔鹤年屋门口一直守着人,他没法进去献殷勤,便只能一直跟在阿影背后。

    “侍卫大爷,这会儿时候都晚了,小老儿吩咐家里备了些酒菜,不如让大家都去吃个晚饭,小老儿也算尽到地主之宜。”

    阿影道:“多谢。但我们不能喝酒。”

    里正:“噢噢,明白明白,你们得护卫乔少东家。那小老儿就把饭菜送到各位大爷屋里去吃。”

    阿影惜字如金:“多谢。”

    里正见他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便忐忑地道出目的:“那乔少东家那边如何安排晚饭?小老儿的孙女做的一手好菜,乔少东家想吃什么,她都能做。”

    阿影眼睛都没斜一下:“少东家今日身子不适,说不吃东西了。”

    里正一下子急了:“那怎么能行呢?身子不舒服,那就更要吃点东西,能吃下去就舒服了!”

    而后,他又拐弯抹角道:“哎呀,乔少东家这会儿也没个体己人照顾,一个人孤零零的,你们都是大男人,心思粗……”

    阿影干脆没搭理他,径直往前走去。

    里正连忙跟上:“侍卫大爷,要不还是让小老儿的孙女做点好菜给乔少东家送进屋去罢!”

    阿影冷冷道:“少东家重情重义,现今少夫人还未找到,他决不会多看别人一眼。我劝你息了这趁虚而入的龌龊心思。”

    里正脸上一红,马上虎着嗓子说:“侍卫大爷,你这话就说的不对了!我们清清白白的人家,好心好意招待你们,你居然还这样揣测我!我孙女可是十七八岁的黄花大闺女,你这话说出去要是坏了她的名声……”

    阿影:“想往少东家身上扑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我可没那工夫每一个都去造谣。这话要是传出去,就是你自己说漏了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谁讹谁。”

    里正看他油盐不进,登时急了:“哎呀,侍卫大爷,小老儿不是那个意思,就让……”

    正说着,两人跨进院里,就见乔鹤年大步走了出来,后头还跟着守门的两个侍卫,把里正的儿子儿媳和孙女挡在背后,不让他们接近乔鹤年。

    阿影忙道:“大少爷,您歇好了?”

    乔鹤年冷着脸:“给我备马。”

    里正迎面撞见了他,见他高大挺拔、丰神俊朗,心中简直满意至极,已经开始想象孙女嫁进乔家过上荣华富贵的好日子了,连忙喊:“翠儿!翠儿!快过来呀!你在那后头躲着做什么?快来问问少东家饿不饿,要吃点什么!”

    他孙女翠儿赶紧往前挤,奈何两个人高马大的侍卫就像一堵墙一样,死死拦着不让步,她一个未出阁的大闺女,也不能用身子去挤,只能喊:“爷爷,我过不去!”

    乔鹤年看都不看这野心昭昭的一大家子,大步跨出了院门。

    里正连忙追着:“哎呀,少东家你去哪里?你还没吃晚饭呢!”

    阿影将他拦住,朝乔鹤年道:“大少爷,现下天色已晚,您要去哪里?要不要属下陪同?”

    他话音未落,乔鹤年已解开了马桩上的缰绳,翻身上马:“不必陪同。”

    阿影急道:“那怎么行!您明日不是还要继续找少夫人么?现在不休息,明日怎么有精神?”

    乔鹤年动作一顿。

    他回头吩咐:“你们接着找。从这儿往宜州方向找,我过几日回来与你们会合。”

    说完,他扬起马鞭狠狠一抽,马儿登时飞奔出去。

    阿影被里正耽搁了,没能跟上他,只眼睁睁地看着他疾驰而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里

    正一拍大腿,为自己错过这么个攀龙附凤的好机会而懊悔万分,翠儿这会儿也终于冲出侍卫们的阻拦,跑出院子,可乔鹤年的人影都看不见了。

    远波县城。正月初四,街上依然热闹非凡,坐落在县城西边僻静处的小院却大门紧闭。

    李嫂挽着菜篮子买菜回来,留意着四下的动静,谨慎地从侧门进了院。

    周婆婆正在厨房烧水,见她进来,忙问:“外头如何?”

    李嫂摇摇头:“那寻人启事还在城门处贴着,写着夫人的大名,说找到此人有重金酬谢。城里到处都有人拿着画像问夫人在哪儿。”

    周婆婆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可千万别让他们找到这儿来。”

    李嫂道:“夫人一直在医馆和家中养病,没有多少人见过他。医馆的大夫已经打点好了,应当不会有事的。”

    周婆婆愁眉苦脸:“那大夫毕竟是外人,要是那群歹徒逼他,他肯定先保自己的命,而且还有那什么重金酬谢。唉……还是得早早搬走,在这儿多留一天,就更危险一分。”

    李嫂:“可是老爷还没回来呢,夫人怕不愿意走的。”

    周婆婆又叹了一口气。

    李嫂做了晚饭,给祁韵端去,一进屋,就看见祁韵正拜在屋里的神龛前,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在祈求菩萨保佑乔松年平安无事。

    李嫂便说:“夫人,吃晚饭了。”

    祁韵转向她:“外头如何?有没有老爷的消息?”

    李嫂摇摇头:“外头还是有很多人在找您。”

    祁韵蹙起了眉。

    李嫂劝道:“夫人,咱们还是尽早搬走罢。要不,就回宜州去,老爷肯定也会回宜州的,乔家本家就在那儿呢。”

    祁韵道:“说的容易。现在运河还没开,回宜州只能走陆路,没个一两天可回不去。这么长的路,出了意外怎么办?到时候松年连我在哪儿都找不着。”

    “再说了,松年还没回来,我得等着他,免得他四处找我,徒生意外。”

    李嫂叹了一口气:“夫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有您平安,才有以后啊!”

    祁韵抿了抿嘴,正要再开口,外头忽然传来小豆子的惊呼。

    “老爷!您回来了!”

    第126章 云县

    祁韵蓦然瞪大了眼睛, 立刻起身,飞一样地冲出屋去:“松年!”

    高大英俊的男人风尘仆仆大步进院,正是消失了三四日的乔松年!

    祁韵几乎要哭出来了, 拎着裙摆就朝他跑去,一头扎进了他怀里。

    “你这几天跑哪儿去了?我在家里急得团团转!”

    乔松年抱住他,拍拍他的背, 安慰道:“我没事。”

    祁韵紧紧抱着他,害怕他再次消失似的:“你到底去哪儿了?”

    乔松年顿了顿,略过了这个问题:“韵儿, 现在来不及解释太多,外面全是找你的人, 我们先离开这里。”

    祁韵一愣,从他怀中抬起头:“离开这里?去哪儿?”

    乔松年来的路上已经想好了,沉稳道:“云县。”

    祁韵这下吃了一惊,随即又有点儿高兴:“回我娘家?”

    乔松年摇摇头:“暂时不能回去, 太显眼了。我会在云县县城找处落脚地,然后把泰山泰水大人悄悄接来看你,让他们照拂你。”

    他还打算再解释几句,可祁韵已经点了头:“好,都听你的。”

    这下换成乔松年愣住了。

    他道:“韵儿,你不问我这样安排的理由么?”

    祁韵笑了笑:“你总不会害我。我也不用知道那么多, 只要待在你身边就可以了。”

    乔松年面色动容。

    他望着祁韵的眼睛, 那样单纯清澈、全然信任。

    可自己却一直骗着他。

    乔松年忍不住又抱住了他,喃喃道:“韵儿……”

    要是有一天你发现我骗了你,你还会用这样信任和依恋的眼神看我么?

    祁韵却不知道他心中所想, 道:“我们快收拾东西罢。这阵子置办的东西也不少,得收拾好一会儿呢。”

    乔松年松开他, 道:“那些置办的东西不能带,我之后叫人来处置。咱们只拿随身的东西,轻车简从出城。”

    祁韵一愣:“可是、可是那些都是刚买的,到了云县难道要重新买过?”

    虽然置办的都是些小家具和锅碗瓢盆等等用具,但那也是钱呀!到了云县再买,又耗时又耗财。

    乔松年:“韵儿,如果我们带的东西太多,出城官兵排查时会有麻烦。咱们没有办迁徙文书,按理是不能在此租赁宅院,更不能搬家的。”

    “租赁宅院的文书倒可以在官府开印后补办,但搬家不行。”乔松年道,“咱们此行本来就要低调行事,要是在城门处闹起来耽搁太久,就不妙了。”

    祁韵从小就在茶山上长大,从没搬过家,不知道还有这些门道,只好忍住肉痛:“好罢。”

    他吩咐周婆婆收拾好自己的衣裳首饰和用品,又让下人们带上简单的行李,把家中各处门窗都锁好,才乘坐马车赶在子时关闭城门之前出了城。

    乔松年仍在外骑着马,带着他们走官道。远波县本来就在宜州和台州的交界处,走上两三个时辰就能进入宜州地界,云县恰好也在两州交界处不远,只是没挨着运河,进入宜州地界后要穿过运河往北走三四十里路。

    祁韵在马车上颠簸摇晃,本该睡不好的,可他却睡了这几日以来最安稳的一觉。

    因为乔松年回来了。有这个爱他疼他、聪明又有本事的男人陪在身边,他知道自己十分安全。

    等到天光大亮,他睡饱醒来,才发现马车已经停了。

    外间的周婆婆见他醒来,便道:“夫人,您醒了。咱们已经到云县了,老爷正在同牙行的人看宅子,您饿不饿?要不要老奴买些东西来给您吃?”

    祁韵一愣,随即喜上眉梢,一下子起身,推开车窗。

    窗外就是熟悉的街道,还是老样子,不算平整的青石板路,两边摆着简朴破旧的小摊,把本就不宽松的石板路挤占得更加逼仄,马车通过狭窄处都得当心碰着人家摊位的棚子。

    现下是年节,县城里比平日热闹,街上来来往往的都是人,手上拎着大包小包的,喧闹嘈杂之声不绝于耳。

    祁韵笑道:“我小时候经常在这条街上玩呢!噢,对,我家还有两间铺子,就在县里的主街上。”

    周婆婆到了这儿,见四下没人到处问夫人的行踪了,也松了一口气,笑道:“等咱们安顿下来,您还可以去娘家的铺子里看看。”

    祁韵点点头,又问:“松年在这条街上找的宅子?”

    他倒是会选,这儿算是县城最方便的区域,从巷子出来各样铺子酒楼都有,只是不算很安静。

    周婆婆道:“是。老爷在牙行叫人直接带他看城中最贵最好的地方,说不能委屈了夫人。”

    祁韵:“……”

    他心中有点儿甜蜜,嘴上还嘀咕:“他倒是懂行,知道钱比人会挑东西。”

    说出这句话,他自己一愣。

    他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钱比人会挑东西。

    这话根本没过脑子就脱口而出,像是他心底里深处悟透了的道理。

    可他以前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更没有听人讲过啊!

    祁韵惊奇地喃喃:“我这话说的……唔,还挺有道理的。”

    这时,周婆婆道:“老爷出来了。”

    她掀开门帘,喊道:“老爷,夫人醒了。”

    乔松年闻言,大步走过来,弯腰凑到车窗前:“韵儿,下来看看这处宅子,里头样样东西都齐全,就是旧了些。”

    祁韵便起身下马车,同他一道跟着牙行的人走进小巷,走到第二间宅院,推门进去看。

    这院子依然是三进院落,但比远波县那处要宽敞,只是间间屋子都是陈旧古朴的木

    色,青砖砌成的围墙上留着一行一行的青苔痕迹,屋里的家具也是好些年以前的样式了。

    牙行的伙计还在努力夸奖这处宅子:“这位爷,这位夫人,这儿在云县可是最好的地段,住在这附近的都是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哪!县丞大人也在这儿住过一阵子呢,是县衙给租的,去年底大人买了别处的屋宅,这才搬出去。”

    乔松年道:“地段倒是不错,只是屋子太旧了。”

    他转向祁韵:“你觉得呢?你住不住得惯老房子?”

    祁韵心里倒没觉得多旧,只是听乔松年这么说,就挽着他的手臂顺着他讲:“看着东西倒是齐全的……”

    牙行的伙计连忙说:“是呀,这新宅子哪有老宅子的东西齐全!”

    祁韵:“……”

    他问:“这宅子每月租金多少钱?”

    伙计:“看您二位也是爽快人,我就报个爽快价,一个月三吊钱。”

    祁韵瞪大了眼睛:“这么老的宅子,还要一个月三吊钱?你怎么不去抢呢!”

    远波县的一个普通熟练工,一年才挣三吊半钱,而云县没挨着码头,比远波县差远了,普通人一年也就挣个三吊钱罢。他家在县城主街上的铺子,那么大一间,也只能卖不到二百两银,要按照这个租金,这屋主岂不是几年就能再买一间宅院?

    伙计连忙说:“这可是云县最好的地段……”

    祁韵:“我就是云县人,我家的铺子就在隔壁主街上,一个月多少租金我心里有数。”

    他翻了个白眼,挽着乔松年往外走:“他这是看我俩衣着讲究,漫天叫价呢!要不咱们还是回我娘家去住,干嘛花这个冤枉钱。”

    伙计一听他是本地人,娘家还有地方住,立马换了语气:“啊呀,租金好商量、好商量。再说了,您回娘家去住可以,这位爷跟着您回去,不就叫人说他吃软饭么?您看租金每月两吊钱如何?”

    祁韵:“一吊半。”

    伙计当即说:“夫人,可没您这么喊价的,一下子给我砍成对折了。”

    祁韵:“一吊半你还有得挣呢。超过这个价钱,我们就回我娘家去住。”

    伙计抓抓脑袋,似是为难,最后道:“好罢,新年开张,就当求个好彩头。”

    他同乔松年签了租赁文书,拓上牙行的印:“这样就行了。等官府开印,您还得去办个暂住文书,给牙行看看就成。”

    乔松年点点头,让李兴把他送出去,又转向祁韵:“韵儿,你还会砍价呢。”

    祁韵朝他挑眉:“这儿可是云县,我在这儿长到十几岁,难道连租金几何都不知道?你不会打算照着三吊钱来租罢?”

    乔松年:“这租金是高了些,不过咱们急着住,又是短租,高一些也无妨。”

    祁韵:“你有钱也不能这样花呀。”

    不过,他想一想,自己也乐了:“不过,我以前买东西,还真不会讲价。”

    他家日子虽然不宽裕,但父母待他好,他也不会总去买些贵重东西,所以付钱时都很爽快。

    “可能是嫁人了,会过日子了。”祁韵十分自得,“方才我还说什么‘钱比人会挑东西’,说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看来我跟着你这半年还是长了不少见识呢。”

    乔松年的笑微微一顿。

    祁韵失去了两年的记忆,但这些积累的人生经验、悟出的人生道理,却还刻在他脑子里。

    他毕竟不是真的倒回了十六岁,他只是忘记了一些人和事。

    以后的某一天,他会不会把这些人和事都想起来?

    乔松年心事重重,叹了一口气。

    祁韵没有察觉他的低落,吩咐下人们把马车拉进来,打扫屋子、收拾东西、置办用度。

    他原本还想抽空去娘家铺子里看看,因为他的两个哥哥经常在铺子里招呼生意,说不定能碰上。可没想到搬家的事情太多,忙着忙着就到了中午。

    李嫂做了简单的饭菜,祁韵就拉着乔松年坐在收拾了一半的厅堂里,一块儿吃午饭。

    “松年,今天这一天得忙到晚上才能收拾好了,可是我想下午就回家看看。”祁韵一边吃饭,一边拿胳膊蹭蹭旁边的乔松年,“我家离这里很近的,出城走上一两刻钟就到了,咱们下午先去家里看看罢?”

    第127章 圆谎

    乔松年顿了顿, 道:“下午收拾家里,得有个人做主。不过我们今日刚到,按理该去拜见泰山泰水大人, 只是下午才去,有失礼数。”

    祁韵笑道:“没关系啦,我爹娘不会在意的。”

    乔松年:“他们对你不讲究, 但对我这个姑爷,应当还是讲究的。而且现在是年节,按理我初二就该来拜年了。”

    祁韵就笑着凑到他跟前:“你担心他们不满意你呀?你放心罢, 你待我这么好,我中意你, 他们就会满意你的。”

    看他笑得这么开心,乔松年也微微一笑:“你一回到云县,就开心多了。”

    “当然了,这是我长大的地方。”祁韵歪歪脑袋, “别的地方再好,也没有这儿好。”

    乔松年刮刮他的鼻子,说:“下午去虽然有失礼数,但今日已到了云县,不去更加不妥。这样,我下午先买些东西登门拜访, 解释一番, 明早我们再一起去拜年。”

    祁韵想了想:“也好。那我下午就在家收拾东西。”

    反正已经到了云县,他这心里就踏实多了,今天正好把家里收拾得清清爽爽, 明天好早早出门回娘家去。

    吃完午饭,他就将乔松年送出了门。

    乔松年在街上买了些节礼  今日虽不是正式上门拜年, 但到妻子的娘家拜访,总不能空着手去,他还是买了好些肉、蛋和好酒。

    不过今日送了这些,明日的节礼就更发愁了。按理来说,身家不菲的姑爷初次拜年,该买些好东西上门的,可他们现在条件不方便,没法回宜州去好好准备节礼,而云县这等小地方又买不到什么好东西,大抵明日的节礼还是一样的酒、肉、蛋、油,最多再买些好布,多给些礼金。

    乔松年坐在马车中,心里默默想着待会儿见到祁韵的父母兄长该怎么说。

    李兴在外赶着马车,不多时,就喊:“老爷,咱们到半山腰了,前面好像就有个大庄子,夫人的娘家就是那里吗?”

    他不识字,认不得庄子大门的牌匾,乔松年便从车窗往外看了一眼,道:“正是。你把车停到门口。”

    李兴连忙驱着马车过去,刚走近,守门的一名老仆就看了过来:“哪位贵客?”

    乔松年掀开门帘,下了车。

    守门老仆登时瞪大了眼睛,霍然起身:“姑爷?姑爷!”

    他颠颠地跑下石阶,跑到乔松年跟前:“啊呀姑爷,您总算来了,公子也回来了么?老爷夫人从初二就在家里等着,左等右等也不见你们来,还给宜州写了信,可迟迟没有回音,急得不得了!”

    说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乔松年和那赶着马车的下人,又有些疑惑。

    他家姑爷乃是东南首富,来迎亲时那个阵仗可气派了,这回初次拜年,怎么就一驾不起眼的马车?

    乔松年道:“家中确实出了大事,这次是悄悄过来的。韵儿正在云县县城,今日没同我一道过来。”

    老仆紧张起来:“出了大事?”

    而后,他马上意识到,自己一个下人,不该如此多嘴,连忙说:“姑爷快请进。”

    他为乔松年打开大门,扯着嗓子叫:“姑爷来了!姑爷来了!”

    祁家原先也是昌盛一时的大地主,宅园依山而建,从大门进来还得爬上一段长长的石阶,才到园子门口,也就是主子们住的地方,大门处虽也有宽敞的门房,但那是给下人和客人们的马夫暂作休息用的。

    守门老仆这么一喊,不多时,园子正门就跑出来几名下人,急匆匆下台阶来帮忙搬东西,而祁老爷和赵氏也

    互相搀扶着出来了,等在园子门口翘首以望。

    乔松年遥遥朝他们作了一揖,让李兴把马车上的节礼卸下来,吩咐他等在门房处。

    几名跑来帮忙的下人拎起了节礼,满满的酒和肉,还有蛋和油,虽然丰盛,但相较他家姑爷的身份财力,似乎有些不搭。

    不过下人们不敢多说,只拎着东西,跟在乔松年身后,一路爬上石阶。

    到了近前,祁老爷急得直接叫他:“鹤年哪,怎么、怎么韵儿没有跟你一道回来?”

    赵氏也连忙问:“是不是韵儿出了什么事?我们写信到宜州去问,亲家公亲家母也迟迟没有回音。”

    乔松年顿了顿,郑重向他们行了礼,道:“小婿此次来迟,实在失礼。今日和韵儿刚到云县,可时候不早了,小婿便先来赔礼,明日带韵儿一块儿来拜年。”

    听到祁韵没事,祁老爷和赵氏都松了一口气,赵氏忙道:“看我们,太着急了,竟在门口说起话来。姑爷快请进。”

    他们把乔松年迎进门,坐在大花厅里说话。祁韵的两个哥哥这会儿正在茶山上忙碌,赵氏一进屋就吩咐下人快去把他们叫回来。

    乔松年忙道:“不用劳烦。小婿只说几句话,待会儿就走。”

    赵氏忙说:“那怎么行呢?你大老远过来,该留下来吃饭。哎呀,你也是太客气了,还讲究什么时候,今天就该把韵儿一起带过来,就当拜了年了。”

    她这么说,祁老爷在旁轻咳了一声:“姑爷讲规矩,当然是看重韵儿,你别在这儿瞎说。”

    赵氏闭了嘴,乔松年这才说:“这回拜年来迟,实在是家中出了不少事,拖延到现在。而且这回拜年,也是我偷偷带着韵儿过来的,还望泰山泰水大人体谅,不要张扬此事。”

    祁老爷和赵氏吃了一惊,面面相觑。

    祁老爷:“我就说,应当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不然早就该来了。”

    赵氏则连忙问:“出了什么大事?韵儿有没有什么事?”

    乔松年顿住了。

    祁老爷和赵氏立刻紧张起来:“韵儿出事了?”

    乔松年思索着,似乎在想该怎么说。

    赵氏急道:“姑爷,你就别遮遮掩掩了,跟我们说实话罢!”

    乔松年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年前,我带着韵儿去台州看我的盐场,准备年后在台州待着做海盐生意,所以韵儿留在那里为我们的新宅子置办东西。直到小年前两日,我们才往宜州赶。”

    “从台州回宜州,走水路快得多,可我们没料到,在船上竟然遇到来取我们性命的刺客。韵儿躲避之间落了水,那时运河水流湍急,他一下子就被冲得没了影,我赶紧跳下去救他,但是……”

    赵氏想到自己的宝贝小儿子不会水,就知道肯定出事了,心急如焚:“但是怎么了?”

    “韵儿溺水太久,差点就送了命,我好不容易把他救醒,但他的眼睛看不见了,脑子也糊涂了。”

    闻言,祁老爷脸色大变,赵氏几乎昏厥过去。

    眼睛看不见,脑子也糊涂了,这不就是变成了又瞎又傻的残废!

    他们的宝贝小儿子,怎么会这么命苦!

    赵氏捂着胸口呼吸急促,两行眼泪就涌了出来:“我的韵儿啊……呜呜呜……”

    乔松年忙道:“泰水大人别急,我后来带着韵儿找了大夫,休养了七八日,现下他的眼睛已经恢复了。只要按照大夫的叮嘱,再养一阵子,脑子糊涂的毛病应该也会慢慢恢复。”

    听到这个,赵氏吊起来的一口气才总算松了,祁老爷就说:“看把你吓的,姑爷本事这么高,还能治不好韵儿么?”

    他又问乔松年:“姑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乔松年这才给他们从头讲起,从乔家大房二房的争端,二房回来后频频闹事,说到乔二爷被官府逮捕、二房一不做二不休□□等等。

    “现下我那堂弟和二婶都已经失踪了,不知道是逃走了,还是躲起来准备再对我们下毒手。他们在乔家还有不少老下人、老伙计,也许这么多年来从没断过联系,现在我父亲正在仔细排查。”乔松年叹了一口气,“韵儿现下身子又不好,我担心此时回到宜州去,会再生风波,所以一直宣称还未找到韵儿,连家里人也没透露,一直把韵儿藏在外头。”

    “现在乔家的伙计、船老大依然在运河一带搜寻韵儿的下落,但其中多少是我的人,多少是二房的人,还不清楚。而我年后的事情又多,怕顾不了韵儿周全,只好带着他到云县来,还望泰山泰水大人照拂一二。”

    赵氏听闻他如此用心良苦,十分感动,连忙说:“我们照拂自己的儿子,是应该的,真是辛苦你了姑爷。”

    “泰水大人客气了,我照拂韵儿,也是理所应当。”乔松年道,“我已在云县县城里为他找了住处,待我把家里家外清理干净,就来接他回宜州。”

    赵氏点了点头,对他这样周全的考虑十分满意。

    因为祁韵毕竟已经出嫁,长时间待在家里,一来家里人多眼杂,还总有亲戚上门,怕消息瞒不住,二来这些亲戚本就眼红韵儿嫁得好,免不了要笑话他嫁出去了还吃娘家的用娘家的。

    姑爷这样安排,就是自个儿掏钱,为韵儿省了不少麻烦事。

    祁老爷又道:“可是,韵儿现在脑子糊涂了,还认得我们么?”

    乔松年道:“认得的。他只是不记得自己嫁过人,不记得我了。”

    祁老爷和赵氏登时面面相觑。

    祁韵都把他忘了,他还这样体贴入微地照顾他,带着他大过年的躲在外面,为他找大夫治病,可真算对得起这份夫妻情谊了。

    赵氏便说:“啊呀,那可真是委屈你了。”

    乔松年摇摇头:“无妨。不过,无论我怎么解释,他总说乔家的大少爷不可能看得上他,他还说家里给他相看过什么举人、秀才,那才是他的夫君。”

    赵氏:“……”

    被姑爷当场拆穿之前给祁韵相看过别人的事,她只能尴尬地笑笑,有些心虚:“这孩子,真是……”

    乔松年:“我便只能哄他,说我是乔家的二少爷乔松年,没有多少家产,勉强算是登对,这才有了这门婚事,他总算相信了。”

    祁老爷叹一口气:“这样也成罢。反正人脑子一糊涂,就没法讲通道理,咱们只能顺着他来。”

    乔松年点点头:“现下他就和小孩儿一样,每天高高兴兴的,也挺好。大夫叮嘱了按时吃药,不让刺激他、吓他,要他少生气,这样恢复得快。”

    赵氏连忙记下了,再次说:“真是辛苦你了,姑爷。”

    第128章 圆谎2

    乔松年从祁家的庄子出来时, 时候还早。祁老爷和赵氏亲自把他送到大门口,见他这次悄悄过来,座驾只有一辆朴素的马车, 与平时出行的阵仗可谓天差地别,连忙又说了几句姑爷辛苦了,给他拿了些家里自己做的土年货, 把他送上车。

    李兴将这些回礼装上车,驱车往回走,下了茶山便能远远看见云县县城的城楼, 他便说:“老爷,夫人家里离县城可真近, 又方便,还比县城里清静,可真是个好地方。在这儿安家,靠山吃山, 可真是神仙日子啊!”

    乔松年看了看窗外。

    冬季已过,立春后的茶山生机盎然,一排排的茶树已经悄悄发起了嫩芽。这会儿的春芽采下来,便是今年的第一道新茶,价格不菲,祁韵的两位兄长今日就是忙着这事。

    要是他和祁韵能一直在茶山上, 采茶织布, 过着不问世事的生活……那可真是神仙日子。

    可惜,这日子大概永远与他无缘了。

    他连现在的这片刻幸福,都是靠一个又一个谎话辛苦编织出来的。

    “的确是神仙日子。”乔松年淡声说着, 伸手将

    车窗拉了下来,“走快些, 夫人还在家等着我。”

    李兴驱赶马车加快速度,不多时,就进了云县县城。

    祁韵在新租的宅子里忙活到现在,总算把家里收拾得像个样子了。他忙活得出了一身汗,身上也有些灰扑扑,便让李嫂烧了热水给他沐浴。

    正在浴桶里泡着,外头周婆婆道:“夫人,老爷回来了。”

    祁韵刚刚打湿长发,闻言也没起身,只含糊地应了一声,继续洗头发。

    不一会儿,浴桶前的屏风就被人敲了两下,乔松年的声音传过来。

    “洗好没有?”

    祁韵把皂角搓出泡泡来,往头发上抹:“还没呢。”

    说完这话,过了一会儿,身后没动静。祁韵就回头往屏风处一看,乔松年正倚在屏风边上,两手抱臂看着他,像是欣赏美人沐浴。

    祁韵把身子往水里沉了一些,嗔道:“看什么?”

    乔松年抱着双臂盯着他,忽而说:“韵儿,你真漂亮。”

    祁韵不争气地脸红了,把脸扭回去:“就知道说些甜言蜜语。快过来帮我洗头发。”

    乔松年就走过来,拉了条矮凳坐在浴桶边,将他湿漉漉的长发捞出来搓洗,然后拿水瓢一点一点冲干净。

    祁韵枕在浴桶边任他伺候,问:“爹爹和娘没有留你吃晚饭?”

    “留了,但我说要回来陪你吃饭。”乔松年用布巾给他绞干长发,随意挽了个髻,而后将冲洗过头发的一桶皂角水挪到一旁,喊周婆婆进来把这水端出去倒了,再给浴桶里加些热水。

    祁韵:“我都要洗好了,不用加热水了。”

    乔松年解开外衫,搭在衣架上:“我还没洗。”

    祁韵:“……”

    周婆婆将水桶拎出去,不一会儿拎着满满一桶新打的热水回来:“老爷,热水放在这儿还是加进浴桶里?”

    乔松年兀自脱衣裳,头也不回:“放这儿。你出去罢,告诉李嫂,晚饭晚些吃。”

    周婆婆笑了笑:“是。”

    祁韵满脸通红,等周婆婆出去关上了屋门,他就小声骂他:“你跟下人说这些做什么!人家要讲我的闲话的!”

    “讲什么闲话?”乔松年将贴身内衫扯脱,露出结实劲瘦的后背,祁韵看见了,视线不由在那蜜色的肌肤、流畅的线条上停留了片刻,忘了说话。

    没听见他的回音,乔松年将内衫往衣架上一搭,转过身来,挑挑眉:“嗯?”

    祁韵的眼睛粘在了他结实的胸口和小腹,根本听不见他讲什么话。

    这男人可真英俊,身子长得真结实……

    祁韵心口咚咚直跳,忍不住想,松年刚刚在屏风边上看他,是不是也是这种感觉?

    正想着,乔松年随意扯脱了衬裤,往一旁的空盆里一丢,朝他走过来。

    祁韵猝不及防看见,霎时满脸通红,把脸偏向了一旁。

    乔松年进了浴桶,像是觉得水少了,就伸手舀了一瓢热水加进浴桶里。

    祁韵听见那水哗啦啦的响声,心里咚咚狂跳着,想,这桶里的水本来就不凉,他还加这么多热水,他这是打算洗多久?

    又想,这还是白天呢,实在不成体统,要是下人们知道了,会说他这个夫人不检点的。

    正胡思乱想,乔松年凑过来,从后把他抱住,蹭蹭他的耳朵:“在想什么?耳朵都红了。”

    祁韵红着脸咬住嘴唇,别开脸不叫他蹭:“我洗好了,我要出去了。”

    乔松年将下巴搭在他肩上:“再陪我一会儿。”

    祁韵忸怩地说:“不要。”

    他推开他,站起身,正想出浴桶时,鬼使神差地,又回头看了一眼。

    乔松年靠在浴桶边上,双手抱臂,像是漫不经心,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又在看自己了,就像自己也喜欢看他一样。

    祁韵的视线落在他露出水面的宽阔肩膀上,又往荡着涟漪冒着热气的水里看了一眼。

    他咽了口口水,红着脸又坐了回来。

    乔松年一下子笑了,哗啦啦拨开热水,过来把他抱住,亲亲他的脸蛋。

    “韵儿,我好中意你。”

    这一天的晚饭吃得很晚,祁韵吃完便说累了,早早上床歇下,没一会儿就沉沉睡了过去。

    乔松年就在床边坐着,盯着他的睡脸。

    好一会儿,他伸手揉了揉眉心,从怀里摸出一个白瓷小瓶。

    “安息丸……”他低声喃喃,但这次却没有立刻倒出药丸来吃。

    因为最近吃这药吃得太频繁,药效好像越来越弱了。

    如果吃这个药都不管用了,那他还能支撑多久?

    如果不能控制乔鹤年出来的时机,那他和祁韵待在一起时,随时可能有被乔鹤年发现的危险。

    吃药不管用了,他只能减少和祁韵待在一起的时间。

    而和祁韵待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那他做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

    乔松年无奈地笑了笑。

    这就是争抢不属于自己的幸福的后果么?

    无论他如何费尽心机地圆谎、如何绞尽脑汁地把祁韵藏起来,这份幸福却终究会越来越远。

    每一次圆谎、每一处艰难,都好像在告诉他  不要肖想不属于你的东西。

    总有一天,这虚假的幸福会彻底离他远去。美梦总有尽头。

    剧烈的头痛又袭上来,乔松年一时支撑不住,只能赶紧服了一颗安息丸。

    药丸吃下去的那一刻,他重重叹了一口气。

    这样的日子还能支撑多久?

    原本以为可以一直过到祁韵恢复记忆那一天,没想到先一步撑不住的反而是自己。

    乔松年躺在了祁韵身边,闻着他身上浓郁的茉莉香气,心事重重地合上双眼。

    漫长的一夜很快过去,第二日祁韵和乔松年早早起身,带上节礼,坐着马车出城去祁家拜年。

    有乔松年昨日的提醒,这次拜年十分顺利。祁老爷和赵氏听祁韵叫他松年,并没有什么反应,看祁韵还像个小孩儿那样蹦蹦跳跳在家四处乱跑,也没有多说,只是心疼地叹口气。

    等到吃完午饭,乔松年打算带着祁韵回云县县城了,赵氏给两人回了红封和节礼,趁着乔松年吩咐下人把节礼装车,她就拉着祁韵到一旁,小心地问:“韵儿,现下身子还有没有哪儿不舒服?”

    祁韵:“没有啊。先前眼睛看不见,但现在已经恢复了。”

    赵氏又问:“会不会觉得头痛头晕?大夫开的药还在吃罢?”

    祁韵笑道:“娘,你放心罢,我一直在吃药。要是哪里不舒服,我叫松年给我请大夫就好了。”

    赵氏叹一口气:“可是姑爷的生意那么忙,原先在宜州,他就总忙得不见人影。现下是年节,他闲着在家能照顾你,可是出了正月十五,他肯定要出去做生意,到时候你就得自己长点心眼,不舒服就早早到铺子里找你大哥二哥。”

    祁韵想到年后丈夫就要忙起来了,不由噘起嘴:“要是他能一直陪着我就好了。我也不要他挣那么多钱,我们俩过点小日子,花不了多少钱。”

    他说这话,显然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赵氏不由说:“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唉,不同你说这些复杂的了,你回去了要留心身子,要是姑爷出去做生意了,你就赶紧告诉家里,娘每日过去看你。”

    祁韵点点头。恰好那边乔松年让下人把节礼装完了,招招手叫他过去。

    祁韵就同娘亲挥手告别,像只欢快的小兔子,蹦蹦跳跳回到了乔松年身边,抱住他的手臂,两人一起上了马车。

    赵氏看他那副傻乎乎的模样,不禁又叹了一口气。

    祁老爷在旁道:“别担心了。韵儿现在虽然人糊涂了,但日子倒过得比以前顺心,我看他比在宜州时快活多了,这样也挺好。”

    赵氏看着两人的马车远去,道:“这样是挺好,可是……姑爷能一直待他这样好么?现在是乔家不太平,姑爷把他放在外头藏着,没有人对他指指点点,他也不用把持那么大一个宅子的家务。”

    “可等这次风波过去,姑爷带他回宜州了,他该怎么办?姑爷能容忍一个、一个……一个脑子糊涂的少夫人么?就算他能容忍,乔家的长辈、亲戚,他们能容忍么?”

    “姑爷是东南首富,生意做得这么大,每天不知道要与多少有头有脸的人打交道,别人要是知道他的正妻是这个样子,会怎么看他?”赵氏满脸忧愁,“怪只怪他太出类拔萃,他可以选的人太多了呀!”

    第129章 离别

    马车摇摇晃晃往云县县城驶去, 祁韵坐在车里,抱着乔松年的手臂枕着他的肩,感慨道:“住在云县

    就是方便呀, 回家只消这么一时半刻。”

    乔松年垂眸看他:“后悔嫁到宜州了?”

    祁韵笑着摇摇头:“不后悔。就是觉得住在云县县城里很好。”

    他抬起头:“松年,等这次风波过去,我可不可以常回云县来住?就是你在外做生意的时候, 反正我一个人在家也无趣,回老家住的话,我会开心一些。”

    话说出口, 祁韵便觉得不妥。

    他毕竟已经嫁人了,就算乔松年忙生意不在家, 他也应该呆在乔家伺候公婆、打理家务的。

    嫁了人,并不是只意味着与丈夫相处、伺候好丈夫的衣食住行,还意味着要融入丈夫的家庭,要孝顺丈夫的长辈, 要处理好与丈夫家中各路亲戚的关系。

    这些潜意识的想法从脑海里冒出来,祁韵愣了愣。

    他到底是从哪儿悟出这些道理的啊?

    明明他根本都不记得自己嫁过人,母亲也没教过这些。难道先前嫁人的记忆虽然丢失了,但悟出来的道理还记着?

    祁韵抓抓脸蛋,说:“算了,我还是好好待在宜州罢。”

    乔松年却说:“你要是觉得待在这里更开心, 就待在这里。”

    祁韵双眼一亮:“真的?”

    乔松年点点头:“当然是真的。”

    要是换成乔鹤年, 绝无可能同意祁韵这个请求,但乔松年只想把他藏起来,当然巴不得他永远都不回宜州。

    祁韵开心极了, 抱着他的手臂:“你对我真好。”

    他把脑袋枕在乔松年肩上,说:“以前我总说, 要嫁一个英俊潇洒、聪明有本事,还要很疼我的郎君,我娘就说我做白日梦。”

    “没想到我的白日梦会成真呢。”他嘿嘿地笑,“这次回来,我娘都不说我了。”

    他嘀嘀咕咕说着话,乔松年忽而闻到一阵浓郁的茉莉香气。

    “韵儿。”他低声道,“这两日你的气味好像比平时浓一些。”

    祁韵傻乎乎道:“什么气味?”

    乔松年:“……坤君的气味。”

    祁韵反应过来,有点儿脸红,掰着指头算起来:“我的情潮不太准的……上一次、上一次是……”

    他忽然想起,自己印象中的上一次,还是十五六岁时的情潮,而现在他的实际年纪已经要满十九岁了,他记的时间应当不准了。

    他就抓抓脸蛋:“我不记得了。”

    乔松年:“不记得也没关系,嫁了人,多少还会变。”

    正说着,马车到了宅子门口,乔松年扶着祁韵下车,祁韵脚一挨地,就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乔松年扶稳他:“还能不能走?”

    祁韵现在一听他的声音,心口就开始怦怦直跳。他捂住胸口,小声道:“我腿软。”

    乔松年一愣,察觉他身上的茉莉香气越来越浓,连忙将他一把抱起来,急急进院。

    “怎么来的这么快。”他微微蹙眉,吩咐迎出来的周婆婆,“夫人情潮来了,这几日备好清淡软烂的吃食,还有热水。”

    周婆婆忙道:“是。”

    乔松年径直进了主屋,到卧房中,把祁韵放在床上。只这么一小会儿,祁韵额上已经冒了一层细汗,脸颊也变得红扑扑。

    乔松年给他解下披风,脱下夹袄和棉鞋,他就靠在软枕上,小声问:“婚后的第一次情潮,是不是很容易怀上宝宝呀?”

    正给他脱袜子的乔松年一愣,抬头看他。

    祁韵不好意思了,把半张脸埋在软枕里,说:“我听别人说的。”

    乔松年微微一笑:“有这种说法。”

    他将脱下来的袜子丢在一旁,起身来脱祁韵的中衣。

    这个姿势靠得很近,祁韵忍不住抱住他的脖子,小声问:“那……我们要宝宝么?”

    乔松年顿住了。

    他垂眸望着祁韵,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如果他们有一个孩子……他的人生就圆满了。

    有父母、兄弟、妻子、孩子,没人再比他更圆满了。

    可是……万一祁韵日后恢复记忆,这个孩子的处境该多么尴尬?

    从血缘关系来说,他是他父母的亲生孩子,可是从感情上讲,他却是他母亲的一个人生污点。

    祁韵会怎么待他?

    就算其他人都不清楚他们之间的事,可是祁韵自己是明白的,祁韵会疼爱这个孩子,还是恨他?

    太煎熬了,对祁韵、对孩子,都太煎熬了。

    乔松年收回了视线,将他的两条手臂拉下来,放进被里盖好:“你年纪还小,不着急。”

    祁韵噘起嘴:“你不想要?你除夕时还同我说,你想要个坤君娃娃。”

    “……”乔松年笑了笑,“我确实想要个坤君娃娃。”

    但那时候许下愿望容易,现在愿望真要实现时,他又不得不考虑其他。

    “不过,我没说马上就要。”他最后只能这么说,“再等几年,我们都更稳重些,也许更好。”

    祁韵瞅着他,不作声了。

    乔松年站起身,到一旁的衣架前,解下披风,脱去夹袄。

    床上的祁韵忽而开口:“可是我想要。”

    乔松年一愣,回头看他。

    祁韵抱着被子,眉头微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是我很想要和你有一个孩子,我不想等。”

    乔松年完全没料到他会说这话,喃喃道:“韵儿……”

    祁韵若有所思:“如果没有这个孩子,我以后会后悔的。”

    乔松年几步走过来,坐在床边:“你会好好待他?”

    “当然。”祁韵奇怪地看着他,“他是我们的孩子啊,不仅是你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

    乔松年一时语塞,默默望着他,好一会儿,才笑了笑。

    “韵儿,谢谢你。”

    谢谢你给我一个圆满的人生。

    ……

    乔松年准备动身离开云县时,已是正月初九。

    他脸上难掩倦色,神情却又轻松愉快,亲自伺候祁韵梳洗穿衣,一块儿吃了午饭,又叮嘱:“我这阵子不在,你有事就回家找泰山泰水大人。”

    祁韵点点头:“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乔松年刮刮他的鼻尖:“说不准。今年的事情太多了,年后头三个月应当都忙得脚不沾地。”

    祁韵有点儿不满:“怎么这样忙……那你的意思是三个月后才来看我了?”

    乔松年笑道:“当然不是。我争取一个月回来陪你几天。”

    一个月才回来几天?

    祁韵心里直犯嘀咕:“难道之前在宜州,你也是一个月回家几天?”

    乔松年想到那时祁韵和乔鹤年的相处,道:“差不多。那时候一个月回家两三次罢。”

    祁韵:“……”

    他道:“你这哪是回家,你是到家里做客的罢。”

    见他生气了,乔松年也有些无奈,道:“韵儿,我也不想这样。”

    要是把祁韵接到台州去,两人倒是可以天天见面,但是台州到处都是乔鹤年的人,不消一两日,祁韵就会被发现。

    要是乔鹤年发现这一切,发现祁韵失忆、发现祁韵把自己认成了夫君,乔鹤年不知道会发多大的脾气,不知道又得罚得祁韵多凄惨。

    乔松年叹了一口气。

    这会儿他才觉得自己骗祁韵是多么可恶,若以后祁韵恢复记忆,大概会觉得这是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时光。

    可是,如果重来一遍,他大概还是会骗他这一回。

    乔松年心情复杂,道:“要是有空,我尽量回来多待几日。好了,韵儿,我走了。”

    说着,他就站起身。刚刚还在发脾气祁韵一听他要走,登时转过身:“这就走了?”

    乔松年:“时候不早了。云县去宜州没有水路可走,我一路骑马,得三四个时辰才到宜州城,现在出发,到家也天黑了。”

    祁韵十分不舍,蹙着眉头:“不能明日再走么?”

    乔松年又

    刮了刮他的鼻尖:“到了明日,你又要说后日再走。如此拖下去,哪天才能走?”

    他掏出钱袋,从里头拿了两张一百两的银票,塞到祁韵手里:“你拿着花用。应该够用到下次我回来。”

    祁韵道:“在远波县你给我的二百两还没用完呢。我一个人在这里,花不了多少钱。”

    他要把银票再还给乔松年,乔松年却说:“拿着罢。我不在家,万一有事,说不准的。”

    祁韵瞅了他一会儿,把银票收了回来,塞进自己的小荷包里。

    “那你出门在外,要当心。”他说。

    乔松年点点头,披上披风,将桌上油纸包好的烙饼和灌满的水袋拎起来,便往外走。

    祁韵连忙跟着他走,边走边问:“你真的不带别的什么行李么?要不要多穿一件衣裳?”

    “不用。我出门一向带的少。”乔松年走到后院马棚,他一路骑过来的那匹马正养在马棚里,休息了这么几日,马儿的皮毛都养得油光水滑,精神十足。

    他把马儿的缰绳解开,牵出马棚,从侧门出去,翻身上马。

    “好了,韵儿,回去罢。”他转向立在侧门口送他的祁韵,“照顾好自己。”

    祁韵幽怨地瞅着他,像是有话要说,但半晌也不作声。

    乔松年叹一口气,只道:“走了。”

    他轻轻一夹马腹,催动马儿往前跑,祁韵立刻急了,眼眶也倏然红了,快步追下石阶:“松年!”

    乔松年连忙勒住缰绳,往回看。

    祁韵在他后面追,拎着裙摆跑得飞快,把周婆婆吓得大喊:“夫人,慢点!”

    祁韵呼哧呼哧喘着白气,追上乔松年。

    “我、我跟你一起出去做生意罢。”他带着哭腔,“你不在云县,我也不想在云县了。”

    第130章 离别2

    乔松年一愣, 眼中带了温柔和无奈,笑道:“快回去罢。”

    祁韵急道:“我是说真的,我们一起出去做生意。”

    乔松年望着他, 那眼神像是十分不舍,但又万般无奈,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韵儿, 你好好待在这里,我们才能长久。”

    祁韵愣住了,刚想再说话, 乔松年却不忍再听,一夹马腹, 马儿载着他跑了出去。

    祁韵没料到他就这样走了,急得大喊:“松年!”

    乔松年眉头一皱,咬紧后槽牙忍住回头的冲动,骑着马飞快冲出了巷口。

    祁韵眼睁睁看着他骑着马消失在巷子口, 徒劳地追了几步,最后只能颓然停下。

    周婆婆追上来,扶住他:“夫人,别太难过了。这做生意的人嘛,就是这样,要常在外面跑, 生意才做得开。”

    祁韵眼眶通红, 盯着巷子口,泪光盈盈,好半天, 才被周婆婆哄着扶回了家。

    乔鹤年这一次醒来,是在回宜州的商船上。

    运河新年开航, 往来的商船多得不得了,他躺在微微摇晃的床板上,能听见窗外繁忙的呼喝声和哗啦啦的水声。

    他静静盯着厢房顶上的木板,好一会儿,才翻身坐起来,一阵眩晕立时涌上眉心。

    身旁的阿影立刻起身:“大少爷,您醒了。咱们快到宜州了。”

    乔鹤年揉了揉眉心,道:“我怎么在这儿?”

    阿影一愣,道:“那时咱们一块儿沿着运河,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地找少夫人,突然您就说要出门,让属下接着找,您骑着马就走了,直到昨夜才又同属下会合。”

    乔鹤年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我走了几天?”

    阿影算了算:“初四晚上走的,今日已是初十。”

    六天。

    而这六天里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他没有一点印象。

    这同小年那阵子的情况一模一样。

    他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昏迷,昏迷中却又能跑出去做别的事?

    乔鹤年甩甩脑袋,而后才问:“有没有发现少夫人的踪迹?”

    阿影道:“没有。但是运河一开河,属下又吩咐沿河问了一圈,没有坏消息。”

    人溺水身亡后,没个几天,尸体就会被泡得肿胀,开始腐烂充气。如果没有被水底的水草绊住,就会浮上水面,一直被冲到下游去。

    而运河不同于天然河流,乃是人工挖出来的,水底不会有大量水草,绊不住尸身。如果现在还没有发现尸体,那么有五六成可能,祁韵是溺水后幸运地被人救起了。

    可是,如果他没事,为什么迟迟不出现?

    自己这样一个村一个村、一个县一个县地找,都没能把他找出来,显然他是有意藏起来的。

    乔鹤年回想起那日在船上,自己一时情急去抢账册,害得祁韵差点被刺客击中,便叹了一口气。

    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况且,那时那两本账册的确十分重要,阿韵应当也能理解他、原谅他的罢?

    他揉了揉眉心,问:“那个叫阿福的小厮,如何了?”

    阿影道:“救活了,只是还很虚弱,起不来身。老爷夫人担心他把这事传出去闹得人心惶惶,所以一直将他放在主家照看。”

    乔鹤年自然知道父母的想法。

    他的宅子里,管事婆婆是祁韵娘家来的赵婆婆,一旦从阿福口中得知当时的情形,知道祁韵是因为自己才下落不明的,肯定会把这事偷偷传给云县祁家。

    祁家丢了宝贝小儿子,一定会来讨公道,要求和离、赔钱。

    赔钱倒好说,可是这和离……万一日后又找回祁韵了,他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乔鹤年再次揉了揉眉心,重重叹了一口气。

    商船靠了岸,他带着阿影等一行人下了船,码头上何叔早就带着人等着了。

    “大少爷,您可算回来了。”何叔赶紧迎上来,“老奴在宜州真是盼星星盼月亮,哎呦,总算把您盼回来了。”

    乔鹤年拎着袍子穿过码头上泥泞的小路往前走:“近来铺子里有什么事?”

    何叔:“就是小年时乱了一会儿,后来您回家报平安了,就没事了,现在一切都好,只是老奴听说您年后不去台州了?”

    乔鹤年听到“回家报平安”,身子一震,随即转头看了阿影一眼。

    阿影神情一凛,低头默不作声。

    可乔鹤年没有开口问他,只看了他一眼,便继续往前走。

    阿影心中一沉。

    他陪着大少爷一块儿长大,熟悉大少爷的个性  他愿意开口问的时候,就是还相信你、给你机会。

    当他不再问的时候,就意味着他打算自己去找答案,弄清事情后,再把这些说谎骗他的人处置掉。

    阿影不由脚步一顿,落在了后头。

    乔鹤年登上了马车,声音从车窗传出来:“阿影,近来你四处奔波,实在辛苦,去何叔那儿领二十两银子赏钱,在家歇半个月罢。”

    此言一出,侍卫队众人都愣了,何叔也一惊,立刻看向阿影,用眼神询问他怎么回事。

    阿影顶着众人的目光,有苦难言,只能说:“谢大少爷体谅。”

    车夫驱着马车往前走,众侍卫和何叔只能跟上,阿影有些怅然,往前慢慢跟了两步,便停住了。

    众人不能等他,跟在马车后,迅速远去,只留下阿影一个人站在人来人往的码头上。

    他望着远去的马车、养父和兄弟们,叹了一口气。

    “让一让,让一让。”身后有人喊。

    阿影心情低落,默默让到路边,身后那驾拉满货物的牛车经过,车上忽有人开口:“影侍卫?”

    阿影一愣,转头一看,是个清秀白净的坤君。

    能当上乔鹤年的侍卫长,他记性不错,很快想起此人是谁,行了一礼:“林掌柜。”

    林星儿:“可有少夫人的消息了?”

    提起这个,阿影无地自容,毕竟作为侍卫长,护卫主子是他的职责,那日却没能在刺客手底下保住少夫人。

    这么想想,这次被大少爷罚也是应该的,毕竟护卫不力的事,大少爷还没计较呢。

    阿影叹了一口气,道:“没有消息。”

    林星儿盯着他颓丧的神情看了一会儿,道:“我方才看见乔少东家的马车了,影侍卫怎么没有跟着?”

    阿影:“……”

    他艰涩地开口:“大少爷许我歇息几日。”

    林星儿的问题很尖锐:“现下少夫人还没有消息,少东家不该叫你继续找人么?”

    阿影:“……自有其他人接替我的职责。”

    林星儿见他亦十分低落,知道把火气撒在他身上没用,缓了缓,才说:“既然影侍卫现下有空,就跟我去城西少夫人的铺子里坐坐罢。”

    阿影顿了顿,摇摇头:“多谢林掌柜好意,但是我……”

    “但是你要替你的主子瞒住消息?”林星儿打断他的话,冷冷道,“算了,不问我也猜得到,肯定是你们害少夫人落水的,现在连找也不想去找了,少夫人真是瞎了眼,嫁了个狼心狗肺的王八蛋!”

    阿影没料到这个斯斯文文的掌柜开口就骂起人来,愣了一愣,才道:“你怎么能这么说?”

    林星儿:“我说的不对吗?”

    他扭头就叫车夫:“赶车。看见这些无情无义的狗东西就心烦。”

    车夫赶着牛车往前走,阿影连忙追上来:“我们从小年开始找到现在,找了大半个月!大少爷为了找人,好几天都不合眼……”

    “他是不敢合眼,怕闭上眼少夫人的冤魂就来找他索命!”林星儿提高音量,“你们出一趟门那么多人,偏偏少夫人一个人失踪,这里头没有阴谋,谁信啊!事后还装得这么情真意切,我呸!”

    阿影被他一口唾沫喷在了脸上,惊得呆滞片刻,才把脸一抹:“你、你不要乱讲!”

    他平时只管护卫,练不了多少口舌,但自认说话也算口齿伶俐,哪知道这个林掌柜简直是巧舌如簧,突突突突堵得他讲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两人吵着架一路吵到了城西,到了原先的魁星茶楼门口。

    茶楼这会儿早就不开了,改成了杂耍戏院,每天当当啷啷地唱戏,能压住先前闹出来的惨淡。

    林星儿就说:“看看这儿,现在这座楼赚的钱,比不上先前的一半。果然沾上你们就没有好事。”

    阿影气道:“这整座楼不是大少爷送的吗?还有这条街上好几间铺子,要不是大少爷送,少夫人自己能买得起?”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察觉不妥。

    果然,林星儿道:“你是觉得这几间铺子,就够换少夫人一条命了?”

    阿影:“……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大少爷真的待少夫人还不错。不是有那么句话么,男人肯为谁花钱,就是在乎谁。”

    林星儿冷漠道:“那是穷男人。他这种有钱人,花点钱算什么。”

    阿影:“……”

    林星儿看向他:“影侍卫,我听那日与你们坐一艘商船的人讲了,那天是有人刺杀少东家和少夫人。可为什么你们这么多人都没事,唯独少夫人落水失踪了?”

    阿影顿了半晌,说:“那些刺客武艺高强,是为了取少东家和少夫人的性命,少东家自己会武功,但是少夫人不会武。”

    林星儿盯着他:“这世上不会武功的人多了去了,难道少夫人失踪,要怪他自己不会武功?”

    阿影被他说得抬不起头,半晌,道:“……是我失职。”

    林星儿:“你说那些刺客武艺高强,可你们半点事儿都没有,少东家也安然无恙,要说真用心去保护少夫人,怎么会连点儿伤都没有?”

    阿影蓦然想起了还在主家养伤的阿福。

    林星儿又问:“那日到底是什么情形?”

    阿影抿了抿嘴,半晌,说:“林掌柜,今日失礼打搅。但此事阿影无可奉告,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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