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去见你

    这个动作格外有宠爱的意味, 雪烟脸臊得慌,只能结结巴巴讲起以前的事。

    比如,她父亲去世后, 邻居小孩欺负她娘不疼爹不在, 每回小老太太都会提着扫帚,将他们扫地出门。

    比如, 村里有人见她老实, 总会哄她去帮忙下地插秧,她心肠软, 又单纯, 每每干完活, 就被人敷衍夸几句, 就被稀里糊涂地打发走了。

    小老太太知道,拎着把菜刀,踹开别人家门, 恶狠狠地去讨公道。

    讨回来的工钱,最后拿去给她买书和糖了。

    “陆京燃,其实你性格和我外婆一模一样,你性格和我外婆一模一样, 脾气都差得让人害怕。”雪烟说到这, 唇角带笑, “但是外婆总是帮亲不帮理,永远都站在我这边的。你知道吗, 被偏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雪玉树走了, 只留下她和年迈的老人, 所有人都欺负他们没人依靠。

    但只有外婆在,雪烟总觉得她还能感受点世间的余热。

    陆京燃偏头, 忽然轻声喊她:“雪烟。”

    雪烟抬眼:“嗯?”

    天继续黑,风吹得他衣摆落拓,他目光深沉,双眼似长夜漆黑。

    只一眼,就让人心神发烫。

    “别担心。”他说。

    声音低沉,随着风吹进她心里,坚定有力。

    “从今天开始,我来接她的班。”

    ……-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时间转眼过,雪烟听到了个不太好的消息。

    林静怡偷钱了。

    李沛凝亲自举报的,钱包是在她包里发现的,众目睽睽之下,人赃俱获。

    班里还有人拍了视频,从学校贴吧,流向别的贴吧,论坛,以及其他幸灾乐祸的看戏人的手机里。

    视频里,林静怡黑发散乱,红着眼眶说不是自己,但被李沛凝身边的朋友推搡了一把,满嘴都是辱骂。

    “你这意思就是说我们冤枉你咯?钱包是在你这发现的,你还有逼脸否认啊?真够脸皮厚的你!”

    周边也不是没人站出来,却最终被恫吓在威胁之下。

    林静怡瑟瑟发抖,浑身狼狈不堪,但她说的话,早已没有人愿意听了。

    他们听到这个消息,浑身都刺激,哪还管事情真假,只一个劲儿往自己希望的方向肖想,下结论和定义。

    视频的最后,是林静怡无力反抗,像具冰凉的死尸被人互相推搡,拖拽着去了办公室。

    她的背影消失在教室门口。

    视频终止。

    一开始,网上还有人表示不可置信,为她说话,但这些只言片语最终无力地淹没在不断讨伐她的暴言之中。

    雪烟看着论坛里那些污言秽语,一股阴森的窒息感疯狂涌上心头。

    她同样经历过这些,被羞辱,被谩骂,被打压,人们并不在乎真相,只顾得娱乐至死,无所谓随意的一句话就能让人舍命,个个信口开河,众口铄金,来弥补调剂他们无聊空虚的生活。

    原来她不是麻木了,只是自欺欺人。

    雪烟只觉得浑身从头凉到脚,那恐惧像条冰冷的蛇,狠狠绞着她的心,无孔不入,让人无处可逃。

    她不忍再看,关掉手机,趴在课桌上,缓着促乱的呼吸。

    她和林静怡谈不上亲厚,甚至时常针锋相对,但到底打断骨头连着筋,雪烟不喜欢林静怡,但对她谈不上恨。

    更何况,她偷钱这事是真是假,尚未可知。

    雪烟想了想,还是给裴秀颖发了条消息。

    火因:【妈,林静怡出事了。】

    火因:【你来学校看看她吧。】

    ……

    雪烟的日子依旧平静。

    但关于林静怡的传闻,却是越传越夸张。

    有人说她是家道中落,缺钱缺疯了,才盯上班里最有钱的李沛凝。

    也有人猜测,是李沛凝嫉妒她,因为她喜欢的男生看上了林静怡,整天围着她转。谁知林静怡非但不稀罕,李沛凝找她时,还让她管好自己的人。

    两人都长得美,一山不容二虎,平日本来就不对付。

    一来二去,仇怨也就慢慢结成网。

    总之,传得五花八门,外人谁也不知道哪个版本才是真。

    很快,林静怡的事有了结果。

    双方都叫了家长,罪证确凿,林静怡又说不出别的花来,林季同勃然大怒,又要面子,没忍住甩了她一耳光。

    听说,林静怡脸立刻肿成馒头,当场就哭了。

    学校最后决定,处罚林静怡记一次大过,并留校察看。

    结果一出,尘埃落定,众人也就没了吃瓜的兴趣。

    这件事渐渐也就过去了。

    周日下午,陆京燃去了4栋教学楼。

    舞蹈室人不少,女孩都在趁空练习,他隔着窗望进去,一眼就看见了角落边的少女。

    微暗的天,黄昏的光。

    她侧对着他,穿件舞蹈裙,锁骨凸起,胸被撑得沉甸甸的。裙子刚到膝盖,腰细腿长,白皙的皮肤渡了层金溶溶的光,脚踝弧线圆润优美。

    她自顾自舞动着,素净一张脸,额间有汗,腮颊缀着红晕。有女生和她搭话,她停下来,似乎觉得热,将低马尾解下,重新扎了个紧绷的丸子头,边笑边回话,眉眼弯弯。

    一颦一笑都动人。

    这就是他心尖尖的人。

    在他最混账轻狂的年纪,让他相思得无法自拔,无数次让他悬崖勒马,学着去做另一种人的姑娘。

    他不想打扰她,在门口靠着墙,等她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一群女生嬉笑着出来,撞上他的身影后,都红了脸。

    他穿着黑衣黑裤,松松垮垮的,又痞又野,手上拎着个袋子,一张英俊棱角分明的脸,黄昏的光影下,身形轮廓立体劲瘦,眼皮半垂着,眼里勾着野蛮的戾气。

    帅得不顾别人的死活。

    她们都看向了雪烟。

    雪烟浑身不自在,这么多人看着,她也不敢招呼,干脆装作没看见,低头往外走。

    陆京燃气笑了,一把拽住她。

    “装瞎是吧?”

    雪烟只好抬头,艰难憋出一句:“你来干什么呀?”

    陆京燃没说话,看向其他人。

    忌于他强势的气场,和快杀死人的眼神,其他人不敢多待,灰溜溜下楼了。

    他这才问:“你现在有空没?”

    雪烟摇头,“等会我得回家。”

    陆京燃眼睛漆黑,认真道:“跟我出去一趟。”

    雪烟有些为难,仰头看着他,小声道:“我舅妈让我晚上回去帮忙做花,要是晚了,她又得骂我了。”

    她总是这样拒绝他,陆京燃忽然很烦躁,“给我半小时也行。”

    雪烟还想拒绝,包里的手机的铃声疯狂响了起来。她很无奈,不用接通,也知道是齐兰夏的电话。

    雪烟也不方便接,电话很快沉寂下来。

    雪烟晃了晃手机,“你看,我舅妈催得紧,我得赶紧回去了。”

    说完,她转身就想走。

    陆京燃一把拽住她,语气气急败坏,“你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雪烟不解,刚想问他,包里的电话又疯狂震了起来,像催魂一样,她也有点不耐烦了,没看来电显示,直接接通。

    “舅妈,别催了,我现在就回去。”

    她刚说完,电话里的裴池闷笑:“不是我妈,是我。”

    陆京燃离得近,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猛地攥紧她的手腕,雪烟觉得生疼,轻声问:“有事吗?”

    她的语气客气而疏离。

    裴池并不受影响,笑声依旧清晰可见。

    “小烟,你练完舞没?别太晚了,先回家吃饭,然后我带你出去逛逛,免得我妈整天抓你帮忙,休息日也不得闲的。”

    小烟?

    他也配这么喊她?

    陆京燃怒火直冲脑仁,猛地抢过电话。

    “你他妈再缠她试试?”

    语气又狠又戾,恨不得当场将他千刀万剐。

    裴池的笑声停了下来,话朝着雪烟,声音阴沉:“你又和他在一起?”

    雪烟没来得及说话。

    陆京燃冷笑:“关你屁事?”

    裴池这会也满肚子都是火,“陆京燃,我表妹不喜欢你,你成天骚扰她,你还要不要脸?”

    他们之间讲话夹枪带棒的,雪烟吓坏了,“你们别……”

    陆京燃一把将她扣进怀里,大手一伸,直接捂住她的嘴。

    “真会鸡毛当令箭啊,你把她当表妹了?”他目光带讽,冷嗤道:“就你那点龌龊心思,真以为别人看不出?”

    裴池被说得火直冲脑仁,整个人都恼羞成怒,直接话锋一转,“雪烟,你还不回家?!真想让我告诉你妈你和这种杂碎混在一起?”

    雪烟快疯了。

    她被陆京燃狠狠摁着,脱不开身,只能发出无力的闷哼声。

    她慌张到不行,看上去又羞又恼。

    可爱极了。

    陆京燃没忍住,捏住她的下巴,往上一抬,俯下身去,两瓣温热的唇直接吻了上去。

    雪烟猝不及防,他又亲她?

    她整个人都吓傻了,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觉到唇角上一片刺痛,这混蛋在居然在咬她?!

    她心跳得飞快,浑身都红透了。

    疯了。

    真是疯了,雪烟整个人羞耻得要命,恨不得整个人都钻进地缝里去。

    雪烟使劲推他,他纹丝不动,反而抬手固定住她后脑勺,不让她逃脱。

    半晌没人回应。

    只能听见他们急促的呼吸声。

    裴池觉得事情不对劲,“你们在干什么?”

    陆京燃松开嘴,唇舌摩擦间,不经意发出“啵”的一声,轻微又色.情。

    他低声笑了,“你猜啊。”

    裴池整个人都快疯了,“你别碰她,不然我……”

    陆京燃冷冷打断她,“裴池,我警告你。”

    “……”

    浓稠的黑夜,他半张脸陷入阴影,下颚削劲锋利,眼里都是冰冷的戾气。他半眯起眼睛,摩挲着雪烟的下巴,温柔又霸道,嘴角是倨傲张扬的冷意。

    “老子的女人,你他妈敢碰试试?”

    ……

    他的话不善且狂,裴池还没反应过来,电话就被他挂断了。

    他烦得很,直接关了机,动作干净利落。

    “你怎么能说……”

    雪烟刚开口,就被他捏紧下巴,“以后不准搭理他,听见没?”

    他的脸黑云压境,眼神占有欲强,更让人受不了的是,他的嘴唇还泛着水光,红艳艳的。

    雪烟不敢看他,脸红得要命,又羞又恼。

    “你堵我,就为了干这种下流事?”

    “哪下流了?”他凑近,沉沉笑了,“我的唇不软吗?”

    雪烟心脏狂跳,瞬间用手背捂住嘴,忍不住骂他。

    “拜托你,别老说这种流氓话。”

    “你说你,这方面倒是敏感,怎么别的地方笨得很。”他勾着唇,眼底的戾气全化成水,“真忘了今天什么日子?”

    雪烟放下手,“什么?”

    “今天是你生日啊。”陆京燃叹息,指节敲了下她脑门,“你不记事的?”

    雪烟愣住。

    她很久没过生日的习惯了。

    雪玉树走后,裴秀颖愈加忙碌,偶尔会给她过,但她懂事,不想麻烦别人,包括朋友,陈念薇要给她过,她也都婉拒了。

    久而久之,她自己也经常忘了这事。

    没想到这混账居然会知道她出生的日子。

    她咬了下唇,小声问:“你怎么知道的?”

    他很坦诚:“我问了陈念薇。”

    不然他暑假也不会发神经,非要去赚钱,非要和她在一家破甜品店。

    他要什么没有,但她不一样,他希望给她的所有东西,都是他亲手,靠自己的努力挣来的。

    这样,她也许会愿意多看他一眼。

    雪烟惊讶,“她居然愿意告诉你?”

    陆京燃脸沉下来,有点不痛快,“她一开始不肯说。”

    非但不肯说。

    陈念薇居然还冷着一张脸,说了一堆狗屁不通的话,让他别害了她,说雪烟玩不起,他也会受伤的,因为他根本抓不住雪烟,也没能力护着她。

    听得他来了火。

    要是陈念薇不是雪烟闺蜜,不是尹星宇女朋友,她那天根本就没有好果子吃。

    雪烟猜到了,“难怪她今天都没祝我生日快乐。”

    他说:“是我别让她打草惊蛇的。”

    雪烟脸一烫,小声嘀咕:“你才是蛇呢。”

    他忍不住笑了,“嗯,我是。”

    辛子悦说得没错,那句话即使永远都在舌尖发烫,可他必须也得让她知道。

    雪烟没回话,陆京燃知道今天带不走她了。

    辛辛苦苦准备的场地,气球、蛋糕、烟花全都泡汤了,不过他也没生气。

    他勾着唇,笑得蔫坏,“你不愿意和我出去就算了,看在你刚亲了我一口的份上,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这人怎么老颠倒黑白!

    雪烟羞得脖子都红了,正想说话,怀里却被他塞进一个打开的礼盒。

    “送你的。”

    雪烟微愣,低眼一看。

    是一双粉色舞蹈鞋。

    上面铺满碎钻,亮闪闪的,做工精致,质感柔软,看着就价值不菲。

    她很快认出了,这是Athena的定制舞鞋,除了价格高昂,没点人脉,设计师是不愿意接单的。

    雪烟穷极一生,也许也没法靠自己,拥有这样一双舞蹈鞋。

    雪烟第一眼就被它攫取了目光。

    她很喜欢,但没有理由接受这份礼物。

    她摇头,“我不能收。”

    陆京燃笑容微敛,“你那双破鞋还能用多久?”

    雪烟抿唇,小声道:“我可以自己买双新的。”

    他沉下脸,腮边绷紧,“不收就不准回去。”

    雪烟脸滚烫,被他的强势堵得没半点办法,“哪有人这样不讲道理的。”

    陆京燃目光笔直,定定地看着她。

    夕阳渐渐下沉。

    陆京燃叹了口气,忽然喊她:“雪烟。”

    声音莫名哑,又低又沉。

    雪烟抬眼,“怎么了?”

    风涌进黑夜,少年懒散站着,双手抄兜,浑身利落狂放。

    栏杆边上枝叶摇晃,割出细碎的光影,在他脸上摇晃,神情看不真切。

    见她还是不懂,他散漫“啧”了声,“你迟钝么?”

    雪烟茫然:“什么?”

    他弯下腰来,直勾勾盯着她,黑眸像夜色深浓。

    半晌,他妥协似的,轻叹声被风吹走。

    话落的同时。

    他将她拥进怀里,是光的体温。

    “我在追你。”

    第52章 去见你

    雪烟躲了陆京燃半个月。

    为此, 她甚至忍痛舍弃了舞蹈教室这个练习点,每天往返在两点一线。

    她一放学,就着急忙慌回家, 就怕被他给逮到。

    陆京燃也不是不清楚。

    这姑娘胆子小得很, 又怕他,一时半会不适应, 他也心疼, 自然不想逼她太紧。

    但这也太久了。

    就是神经再大条的人,也该反应过来了。

    陆京燃坐不住了。

    他想她想得不行, 那股思念在身体里横冲直撞的, 像水草疯长, 侵掠如火, 绞着他的心又痛又甜。

    所有人都看不出来。

    他明面上镇静,但那颗心为她都快疯了,只能用尽全部定力, 才能克制住体内那股渴求的欲。

    周五放学前最后一节,陆京燃逃课了。

    他浑身都焦躁,但想了半天,还是没抽烟, 反而去风哥店里, 点了一杯全甜没飞冰的奶茶。

    甜到发腻, 冻得人身心冷静。

    陆京燃在她教室楼下等着,整整一节课, 等到落日熟透, 黄昏来赶场, 才等来了放学的铃声。

    他知道,雪烟最近不去舞蹈室了, 上回他扑了个空。

    但她总要回家,不信这会还堵不住她。

    ……

    雪烟刚下楼,抬眼就看见人群视野的中心。

    少年靠着墙,穿着冬天校服,松松垮垮的,愣是穿出一股锋利,个性分明的味道。别人学不来他,眉眼是张扬的锐气,身心都无坚不摧。

    捏着杯奶茶,手背筋骨凸显,指节都修长,手臂的肌肉线条利落。

    风呼啸而过,灌得他衣摆鼓起,勾勒出线条凌厉的宽肩窄腰。

    他面无表情,黑发凌乱,看着不善,又冷戾。

    雪烟呼吸一紧,知道他是来算账的。

    那天之后,他发的消息,她都没回过。

    他肯定生气了。

    雪烟想绕路走,谁知道他立刻捕捉到她,走了过来。

    她身体一僵,还没拔腿,就被他提溜住衣领,“雪烟,老子在等你,你再躲爷试试?”

    雪烟没办法,只能磕巴道:“我……没有。”

    “没有?”他冷笑,无视那些扰人的目光,“那为什么我发的消息都石沉大海了?”

    就知道他会揪住这点不放。

    雪烟也心虚,小声道:“我……最近比较忙。”

    “忙什么?”

    “IMO备考,还有……”

    陆京燃不信,“老实点,不准放羊。”

    雪烟被他揭穿,耳根一热,低头哼哼唧唧强撑,“我是挺忙的……”

    他脸色不太好,打断她:“雪烟,我就这么不配?”

    雪烟茫然,“啊?”

    他的眼神漆黑,“关于喜欢你这件事。”

    雪烟猛地想起上回的拥抱,到现在还发烫,身心都发颤。她咬了下唇,腮上羞得发粉,怕被人听见,她压低了声音:“我……我没这个意思。”

    看上去又羞又乖。

    可爱得要命。

    陆京燃笑了,俯身看她,“那你是答应我做我女朋友了?”

    “……”

    “我现在也不算坏,就是下午逃了一节课,以后不敢了。”他抬起手,指腹蹭了下她的脸颊,滚烫的,“你喜欢什么样的,爷都为了你改,行不行?”

    四处都是人,他说这些,不怕被别人听见啊!

    雪烟不想引人注目,有点气了,“你不要胡说,我要去吃饭了。”

    陆京燃扯住她胳膊,懒洋洋地勾起坏笑,语气是往常不正经的混劲儿。

    “我陪你去。”

    雪烟才不想理他,刚转身,脚步微顿。

    林静怡离她几米远,最近应该都没休息好。

    她精神不济,神色不太好,眼窝下一片乌青的阴影。

    她颓废站着,就连影子也颓。

    也不知在这看了多久。

    雪烟来不及反应,她先走过来了。

    “我能借她一会吗?”

    林静怡没看她,问的是陆京燃。

    陆京燃神色微冷:“你想干什么?”

    “我有话想单独和她说。”

    陆京燃目光讽刺,从牙关狠狠挤出一个不屑的字。

    “滚。”

    林静怡定定看着他,眼眶红了,面上却无所谓笑了下。

    “就几分钟,行吗?”

    雪烟懵了几秒,“我不是在这吗?”

    干吗问他?

    林静怡转头,看了她一会,没了往日的神气,小声问:“那你愿意吗?”

    雪烟微顿,点头:“好。”

    雪烟让陆京燃先回去。

    他有点不爽,又拿她没办法,转身往外走,没几步,他回过头来,对林静怡说:“不准欺负她。”

    语气恶狠狠的。

    林静怡没说话,只是抿紧了唇。

    雪烟不知道她来的目的,沉默几秒,主动发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林静怡轻轻应了声,偏头时,发现少年并未走远,在树下安静等着。

    他低着头,双手抄兜,散漫站着,月色之下,每一处线条都漂亮,浑身散发野劲,夺目耀眼。

    他频频抬头,看向这边。

    生得痞凶,天生戾气深重的脸,但漆黑的眼里偏偏藏了她。

    担心,温柔,忠诚。

    这些全部不该属于他的情绪,全在他眼底浮现。

    野兽被驯服后,会认主,于是全世界都无法近身,只会向主人低下高贵傲慢的头颅。

    林静怡回过头来,轻声问:“他很疼你吧?”

    雪烟愣住了,“什么?”

    “我从初中就知道他了,他向来冷漠,生人勿进,个性又高傲,从来只有女生追着他跑的份,这些年,从来没见过他对女生这么上心过。”

    林静怡也没想到,有一天她居然很平静地承认了这个事实。

    “雪烟,他很喜欢你。”

    雪烟眼睫微颤,看了眼不远处的少年,心里有些疑惑,忍不住问:“你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些的?”

    “不是。”林静怡否认。

    雪烟安静地看着她,没说话。

    她虽然神色恹恹,但似乎成熟了许多,整个人都透着点稳重。

    也许想明白了吧。

    林静怡看了她半晌,又垂下眼去,小声道:“雪烟,我没偷钱。”

    雪烟点头,声音温柔:“我知道。”

    林静怡的眼眶瞬间红了,吸了下鼻子,嗓音有些抖。

    “谢谢。”

    经历了被诬陷的事,她在一夜间蜕变成大人,收敛了一身的任性,在最混账的年纪里,一次痛彻心扉的教训,抵得过无数次的劝诫。

    她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只有疼痛,让人成长。

    “我今天来找你,是为了和你道歉的。林静怡微顿,继续说:“以往所作的种种,皆为嫉妒才生的事,没敢想你会原谅我,但这句对不起是我欠你的。”

    她定定地盯着雪烟。

    想起那年盛夏,蝉嘶嘹高。

    雪烟被裴秀颖牵着进门,身形纤细,皮肤白,生得漂亮,但手腕上有一道新鲜的伤疤,狰狞,泛红,和她整个人都格格不入。

    林静怡知道,她刚自杀过。

    也是因为这样,裴秀颖才苦苦哀求林季同,希望把她接回来住,林季同并非草木,也勉强松了口。

    那时的林静怡,看她第一眼,就有一种强烈的危机感。

    她太讨人喜欢了,林静怡害怕好不容易拥有的爱,会被这个半路的程咬金抢走。

    但这个名义上的继姐,神情怯懦,伸出手来,小心翼翼握住她的手。

    “妹妹,你好。”她轻笑着这么喊。

    “……”

    “以后我也来照顾你,好吗?”

    那一刻。

    林静怡被她的温柔深深打动了。

    只是年深月久,她渐渐变了,太沉溺于恐惧之下,害怕爱被没收,被夺走,于是嫉妒,怨恨,变本加厉,各种找雪烟的麻烦,为了能引起所有人的注意。

    她最小,家里人都让着她。

    但那些不见天日的日子,雪烟究竟是怎么过来的?

    前阵子,某个以泪洗面的夜晚。

    林静怡恍然惊痛,才发现自己做了这么多的错事。

    而她,居然还有脸在这哭,却忘了有个人曾经被她深深伤害过。

    她不敢看雪烟的眼,“谢谢你,还愿意相信我,我以为你至少会去爸妈面前……”

    雪烟摇头:“因为经历过,所以不想火上浇油。”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她读过书,懂做人,无愧于心最重要。

    闻言,林静怡更是愧不敢当,羞耻得说不出话来。

    雪烟转移了话题,轻声问:“最近还好吗?”

    “还能怎么样?”林静怡勾唇,自嘲地笑,“把你初中所经历的,再经历一遍罢了。”

    因果报应,六道轮回,不过是天经地义。

    出事之后,她的处境一落千丈,被诋毁,被谩骂,被指指点点,所有人都用有色眼镜看她,看不起她。

    她活该。

    该她赎的罪,甚至远远不够。

    雪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只能问:“要转学么?”

    “不转。”林静怡抹了下蓄泪的眼眶,一身都是硬骨头,咬牙道:“我又没真的偷钱,凭什么要走?我偏要好好学习,考上好大学,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

    不为别人,为自己也得争口气。

    雪烟说:“你想明白就好。”

    从头到尾,她都很平静,没有咄咄逼人,没有趁机报复,也没跟着那群不明真相的人,对她指指点点,明里暗里嘲笑她。

    林静怡发现,她从一开始就错了。

    雪烟从来没针对过她,像个影子,只是安静地过着自己的生活。

    林静怡深感羞愧,却又忍不住迟疑道:“雪烟,我这次真的知道错了,我们以后还能不能一起生活……”

    “不必了。”雪烟打断了她,神情不悲不喜,平静道:“很高兴你能意识到错误,但造成的伤害并不会消失,我不是圣人,没办法经历了那些事,还能若无其事地喊你一声妹妹。”

    “……”

    “我们没做家人的缘分,从今天开始,恩怨一笔勾销,以后各自安好吧。”

    林静怡失落道:“好,我知道了。”

    雪烟不再多说,转身就走。

    林静怡盯着她的背影,那么纤细,却又坚强。

    有些人在你生命里,可能是有些特殊的。

    关系谈不上亲厚,未必往来一辈子,但就是再怎么生疏,再怎么拆开也不会闹翻。

    这是她们心知肚明,唯一的默契。

    林静怡静静看着。

    少年走到她面前,霸道地揽住她的肩,扯着她往校门口走。

    林静怡目光落在他身上,眼神很静。

    陆京燃是她枯水青春里一场大雨,来得酣畅淋漓,淋得她一病不起。①

    她在一夜间长大成人,深刻地知道。

    对于他,她不过是望尘莫及,就像小时候,路过橱窗无数次,却买不起心爱的纯白连衣裙,无望又奢望,终究是大梦一场。

    天继续黑,蝉声凄切。

    风继续吹,洗净她一身尘埃。

    林静怡转过身,与他们背道而驰。

    这些年,她痴得太久了。

    站在原地,都不知道在等谁。

    第53章 去见你

    陆京燃压着雪烟, 不由分说带她去吃饭。

    一路喧嚣不断,还是后街那家烤串店。

    食客很多,外面摊开一堆临时的塑料桌椅, 多是住附近的上班族, 吃饭时杯酒言欢。

    店门口有小伙在烤串,厨房传出大火爆炒的动静, 香味扑鼻, 全是浓郁的人间烟火气。

    里面倒全是学生,比较乖巧, 酒是不怎么沾的。

    陈叔还是老样子, 到处忙碌, 来来去去, 陀螺一样转着。

    刚转身,就看到他们进来,陈叔“唉哟”一声, 笑盈盈道:“小燃,你好久没来啦。”

    陆京燃点头,喊了声陈叔:“饿了,来吃饭。”

    雪烟还记得他, 乖巧道:“陈叔好。”

    “诶, 好好好, 哟,皮肤好多了呀?气色看着也比前阵子好。”陈叔明显对她很有印象, 给他们腾了个空桌, “来来, 这边坐,头上就是风扇, 凉快些。”

    “好。”

    两人走过去,面对面坐下。

    陆京燃问了下雪烟的意见,三两下,就点完单了。

    三月一过,初夏来临,天气转热,温度一再升高。

    室内吵嚷,加剧了燥热。

    头上的风扇拼命转,但风是热的。

    雪烟不算怕热,但这会也热得用手扇风。

    她抬眼一看,男孩子本就体温高,陆京燃热得脸颊泛红,额头带汗,黑发略微潮湿,贴在眉间,有些乖顺,又带着湿腾腾的风流俊朗。

    很帅。

    但也狼狈。

    她莫名想笑,唇角弯了弯,却没发出声,只是有丝浅浅的气息混进燥热的空气。

    陆京燃扫她一眼:“笑什么?”

    雪烟赶紧摇头,闷声不吭,自顾自扇风,心里直发虚。

    陆京燃放下手机,忍不住笑:“你这样有个屁用。”

    雪烟:“嗯?”

    陆京燃起身,迈开长腿,去了收银台,直接问陈叔有没有纳凉的东西。

    陈叔微愣,溜了眼雪烟,眼底藏了几分暧昧,面上绽出心知肚明的微笑,拿了把蒲扇给他,还打趣了好几句。

    雪烟也看懂了他眼神的言外之意,有些脸热,别开了眼。

    这东西常见老人用,陆京燃拿在手上,简直是格格不入。

    无视其他人的目光,他一屁股落座后,低头看着手机,忙着回消息,另一只手轻轻给她扇风。

    风扑过来,也是热的,吹得雪烟心里也滚烫。

    她垂下眼睛,心脏狂跳,不敢看他,但视线拐着弯,忍不住往他身上瞟。

    陆京燃忽地抬眼,抽空问了句:“好些没?”

    雪烟立刻错开了目光,嗓音细如蚊吟,“嗯。”

    风撩起碎发,雪烟觉得脸颊有些痒,低下头,抬手轻轻别到耳后。这一举一动,是全然的风情,不遮不掩,楚楚动人。

    陆京燃的眼神变了。

    室内闷得潮热,她穿着夏天的校服,有些透,微湿,上衣紧贴着背脊腰腹,勾出姣好的腰肢。

    绑着个高马尾,脖子白嫩,颈线美好,泛出了细微的汗珠,粘着几根黑色碎发,他几乎能看见淡色脆弱的血管脉络。

    他迷恋那里的触感。

    软得像水,用力时,他的指尖会陷入皮肤的柔软之中,被温热包裹,纯洁,美丽,又欲罢不能。

    轻而易举就让人动情。

    他的目光让人臊得慌,雪烟下意识避开。

    “怎么了?”

    见她脸红,陆京燃突然笑了,眼神含着玩味。

    “雪烟,你喜欢我吧?”

    简单一句话,让雪烟脸颊爆红。

    “你在胡说什么?”

    陆京燃眸色转深,低沉哼笑。

    “行,总有你承认的那天。”

    雪烟怕他看出更多端倪,干脆闭上了嘴。

    陆京燃没追问,转移了话题:“林静怡和你说什么?”

    雪烟这才恢复自然:“来道歉的。”

    小炒上来了,三菜一汤,还有一瓶牛奶。

    他帮雪烟开掰开一次性筷子,又放进热水里滚一圈,甩干水珠,递给雪烟。

    他才不屑地评价:“道歉有个屁用,让她赔钱。”

    雪烟有些想笑:“我现在不算缺钱。”

    CMO几轮比赛下来,又进了国家集训队,奖金多得不得了,她现在钱包鼓鼓囊囊的。

    陆京燃气笑了,拍了下她额头,“怎么?钱这种俗物,多了你还看不上?”

    雪烟揉着额角,“那倒也不是。”

    陆京燃拿起牛奶,发现是冰的,他又起身,大费周章让人去微波炉转一圈,顺便将蒲扇还给陈叔。

    两分钟后,他才折返,将吸管捅进口子,推到了她边上。

    雪烟眼睫颤了颤:“谢谢。”

    陆京燃听到这话就不高兴,脸一沉,“闭嘴。”

    雪烟咬唇,心里小声嘀咕,凶死了。

    两人饭程过半,陆京燃忽地想起件事,问:“你想保送哪所学校?”

    雪烟动作微顿,放下筷子,“清北。”

    “全国第一那家?”

    “嗯。”

    陆京燃神色难明:“去年分数线多少?”

    “好像是690分。”

    陆京燃顿时没胃口了,低“操”了声:“妈的,那不还差了百来分。”

    雪烟听明白了,有些惊讶,“你想考清北?”

    “怎么?不行啊?”陆京燃凶巴巴的,眼角眉梢都是燥郁,“我跟你说,别想甩开我。我没那么傻,大学里莺莺燕燕那么多,不看着你,难道我还放你去快活?”

    这混蛋在胡说八道什么啊。

    隔壁桌的人都看过来,雪烟羞耻得快把脸埋进碗里了,她气若游丝,艰难道:“清北没那么好考的。”

    理科要是融会贯通,成绩能提高得很快,但毕竟有限,600分是个分水岭。

    尤其是650分,一旦偏科,要达到这个分数几乎是不可能的。

    陆京燃还在500分左右的分数线挣扎,要达到全国Top级大学的基础线,谈何容易。

    “我知道。”

    陆京燃拨了下头发,胸口闷着口郁气,浓眉紧皱,眼神阴沉,整个人烦躁得要命。

    雪烟见他不高兴,仔细想了下,轻声安慰道:“你还有些时间,前几次考试都进步快,再努力些,也不是没可能。”

    当然她这是安慰的话。

    他现在只剩下三个月,怎么想都有些天方夜谭。

    陆京燃眼皮一抬,一双黑瞳深不可测,隐隐泛着老谋深算,他忽地笑了,“雪烟,要我真考上,你做我女朋友,行吗?”

    雪烟脸一红,很不赞同:“怎么能拿这个赌呀?”

    “怕我考上纠缠你啊?”陆京燃微微俯身,捏着她的下巴,语气是不着调的痞坏,“我认真的,我要考上清北,说明我也挺行的,你考虑考虑我呗。”

    雪烟不敢看他,拍开他的手,垂眼喝牛奶,才说:“快晚修了,你快吃。”

    陆京燃笑了声,抬了抬下巴,“那我当你答应了。”

    他好不讲道理啊。

    雪烟有些恼,压着嗓子,小声啐他:“成绩和谈恋爱有什么关系呀,而且,你连600分都没有,哪有资格说这种话。”

    说完,雪烟又觉得自己话有些过分,“不管你了,我上课去了。”

    而后,她起身就往外走。

    陆京燃非但不生气,反而冲她背影喊了声:“你这意思是我要有600分,你就答应做我女朋友了?”

    店里所有人哗然。

    什么时候见陆京燃这么大张旗鼓说这些话,难不成他对雪烟是来真的?

    雪烟快气死了。

    这么多人,他讲这些也不嫌害臊,她以后要再理他,她就是个笨蛋!

    ……

    经过一夜发酵,学校里都在传,陆京燃这次是认真的。

    再加上,林静怡出事之后,不少人也知道她是她姐姐,不少人难免在明里暗里评头论足。

    这两件事交叠,直接效果爆炸。

    雪烟本就在休港高中很出名,漂亮,成绩好,性格还温柔,这下是更是站在风口浪尖-

    周六当天,一群人去陆京燃家玩。

    他家大,游戏设备多,又没父母管着,很多人都爱着找他玩。

    这局是尹星宇攒的,陆京燃没反对,只是不准再带其他女生来。尹星宇也有对象,自然没意见,只是苦了其他的黄金单身汉。

    不过,陆京燃都开口了。

    他们也不敢有异议。

    一群人在客厅玩得如火如荼,陆京燃没时间凑热闹,在书房刷着模拟卷。

    经过假期的补习,他已经把高二的知识点补完了,剩下的就是海量刷题了。

    魏明知打开门,觉得他最近日子过得苦哈哈的,“我说,你也得注意下劳逸结合吧,赶紧出来,玩局《霍格沃茨遗产》。”

    陆京燃眼也不抬:“没空。”

    魏明知靠着门框,笑眯眯的,“非得我叫雪烟来治你是吧?”

    陆京燃面无表情:“不犯贱你能死?”

    话是这么说,笔是放下了。

    他走出客厅,一群人此起彼伏喊他燃哥。

    客厅乌烟瘴气,烟酒浸渍着空气,桌面上剩菜残羹狼狈,烟头扎堆,淌着酒水。

    地上横七竖八都是空酒瓶,堆垛成小山,看着惨不忍睹。

    陆京燃太阳穴突突猛跳,满腔暴躁憋闷,周姨又得辛苦了。

    这群臭男人真够讨嫌的,还是待在雪烟身边舒服,干净,温柔,浑身都香。

    陆京燃和魏明知玩了局游戏,其他人的话题渐渐聊到女人身上。

    有人问他:“燃哥,你最近是在追雪烟不?成了没?”

    魏明知摇头,手上的游戏机按得飞起,顺嘴道:“还没呢,但我看他俩的发展情况,离如胶似漆不远了。”

    “那敢情好啊,到时候带咱们见见嫂子呀。”

    “对啊对啊,不过燃哥,你比她大一岁,到时候毕业咋办啊?”另一人接话,“她已经被保送了,肯定要上清北吧,到时候异地,别的男的又嘘寒问暖,女人很容易被这样追走的。”

    陆京燃脸黑了。

    他最近担心的就是这事,即使他能上清北,那时候雪烟还是高三,指不准别的狗贼会翻出什么浪来。

    尤其是裴池这个定时炸弹。

    陈念薇和雪烟一样大,尹星宇也为这事寝食难安了一阵子。

    他抬手就攥起个抱枕砸过去,不爽道:“你们他妈不说话能死?”

    那人意识到自己多嘴了,尴尬陪笑了下。

    陆京燃嘴角紧绷,不说话。

    但明眼人都能嗅到他的不爽。

    本来还喧嚣的室内,瞬间安静下来。

    就在这时,一通电话打破了沉默。

    是陆明峰打来的电话,没两分钟,这对父就子吵得不可开交。

    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

    陆京燃扔开游戏机,烦躁得不得了,摸出根烟,叼进嘴里。

    有人很识趣,凑过去给他点烟。

    陆京燃偏头,火焰窜起,烟丝亮起猩红,侧脸落了光,削劲流畅的下巴光影切割,浑身都凌厉。

    但他像想起什么,嫌弃扫了眼点烟的人,顺手掐灭了烟屁股,扔进垃圾桶。

    刚给他点烟的人:“?”

    又看向魏明知,他耸肩笑了,“这狗东西为爱戒烟了。”

    其他人:“……哇!”

    陆京燃厌倦地瞥了他们一眼,没搭理。

    电话那头,陆明峰还在呶呶不休,态度强势,说的还是以往那些陈词滥调。

    不过,这次似乎是来真的了。

    陆京燃往后一靠,凸起的背脊顶着椅背,双腿敞着,脚踩在茶几下的横木上。

    脸上面无表情的,但脖颈的青筋隆结爆起,眼底寒气刺骨惊人。

    “你以为我会和我妈一样任你摆布?”

    他手搭在沙发上,手背青筋绷得削紧,快冲破皮肤,话暴戾到像从嗓子眼吐出来:“你真敢对我的人生指手画脚,给我安排什么狗屁未婚妻,我就敢把你公司搅得鸡犬不宁。”

    “……”

    “日久生情?”陆京燃眼底有火焚烧,恶狠狠吼道:“我他妈日你还差不多!”

    他迅速掐了电话,狠踹茶几一脚:“操!”

    尹星宇瞠目结舌,对他比了个拇指:“牛啊,这也能提得动屌。”

    陆京燃烦躁得不得了,冷冷盯着他。

    “你他妈想挨揍?”

    第54章 去见你

    开玩笑。

    陆京燃从小练家子, 谁能打得过他?要不然就附近的魑魅魍魉,能在他面前乖得跟孙子似的。

    “饶了我吧。跟你来一回,我少十年命。”

    不过尹星宇也挺担心的, 犹豫了下, 还是说:“燃哥,你事事忤逆你爸, 给你铺好的路你不走, 未婚妻也不要,结果整天闹腾人家雪烟。”

    “……”

    “你爸最不喜欢她这种家境的姑娘, 要被他知道, 他不得气死?”

    陆京燃冷笑一声:“这不挺好。他最好早点进棺材。”

    这话落到别的人耳朵里, 生出了些别的味道。

    难怪他和雪烟纠缠不清, 原来打的是这主意,就是可怜了那单纯天真的姑娘,也不知道以后该有多伤心。

    其他人神色各异, 只有魏明知脸越来越沉,他抬眼,眼底涌着难明的情绪,“阿燃, 你和我出来下。”

    魏明知把陆京燃叫到阳台。

    夜色浓重, 风吹得人心头燥热。

    魏明知靠在栏杆上, 从烟盒里摸出根烟,衔进嘴里, 拨打火机, 火光跳跃, 映入他漆黑无波澜的眼底。

    他不说话,狠狠抽着烟。

    白雾漫过肺, 酸涩又痛楚。

    很快,一支烟到头。

    他又点了根,低沉问:“是她吗?”

    陆京燃这才出声:“嗯。”

    “你怎么想?”

    陆京燃没抽烟,扯了下唇,反问:“是你怎么想?”

    魏明知冷下脸来:“你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对子悦没意思,她也这么想,但现在两家父母都同意了,都催促着订婚了。”陆京燃的嗓音也冰,似乎不屑,“你就这么孬,还准备继续等?”

    魏明知咬着烟,盯着深沉的夜,眼里尽是没上锁的心事,“我没把握。”

    陆京燃笑了,眼神漆黑,语气尽是嘲弄。

    “魏明知,你这么个老狐狸,怎么这点破事都想不明白?”

    魏明知目光一深:“说清楚。”

    陆京燃抬睫,望向群星闪耀的夜空,神色意味难明,“爱情是找不到的,你不能有意坠入爱河,但也不能等。”

    “……”

    “你算幸运的,早早就遇到了,人小姑娘也不反感你,和你关系也好。有些人一辈子也遇不到,就算遇到了……”

    陆京燃偏过头,半眯起眼,第一次说了这么多话,“你要知道,一松手,回归人海后,再相爱的人,也许一辈子也碰不了面了。”

    魏明知怔在原地。

    他没想到,有一天会是陆京燃这个身心冷淡的人,来告诉他这个道理。

    陆京燃懒散一笑,拍了下他的肩膀,“你自己好好想想。”

    说完,转身回了客厅,留他一个人站着。

    长夜晚,风也慢。

    魏明知一根接一根抽,猩红亮得凄婉。

    烟在胸腔间四处流转,那条条冰冷湿润的脉络被迅速侵占,又生出快意,随着烟雾急速攀登,挟着呼吸从鼻尖安然喷出。

    魏明知低头看烟,世事如雾。

    他想起了辛子悦。

    其实他小时候很瘦弱,性子也怯,总被人欺负。

    陆京燃从小就是小霸王,每每看到他被欺负,都会罩着他。

    他性子混,凶神恶煞的,别人自然心生忌惮,顺理成章的,魏明知也认识了尹星宇,经常会去他们家玩。

    后来的某一天,他去找陆京燃玩。

    他不在,魏明知刚出门口,就被几个小孩堵在角落。

    这里是别墅区,每家都有权有势,家教不一,吃着一样的米,养出了百样的人。

    他们早看他不顺眼了,要不是被陆京燃护着,早就找机会收拾他了。

    这下人不在,更不可能错过这机会了。

    他被人推倒在地,蜷缩身体,瑟瑟发抖时,一道明亮稚嫩的女声划破空气。

    “我靠,你们敢在这闹事,胆子够肥的啊。”

    魏明知顿时睁眼,从臂缝中觑眼看去,是个小寸头,但五官粉雕玉琢,一看就是个姑娘。

    脸上脏兮兮的,看着像在沙堆里滚过,不修边幅。

    她低头看了他一眼,撇了撇嘴,似乎不屑他这么胆小。

    她抬起手,指着一群人的鼻子,凶神恶气,“赶紧滚啊,别在我哥这惹事,我柔道十二级,等会把你们揍得满地找牙。”

    如果陆京燃是小霸王,那她就是张牙舞爪的二把手,一群小屁孩平时没少被她削,吓得屁滚尿流。

    话才刚说完,就已经鸟兽群散了。

    魏明知从地上慢腾腾爬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没忍住看了她好几眼。

    辛子悦放下手,叉着腰,“看什么看!”

    魏明知犹豫几秒,小声说:“谢谢你,但、但柔道只有十级……”

    辛子悦脸一红,气急败坏道:“关你屁事啊!”

    “……”

    后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辛子悦都像大哥一样罩着他。

    青春期的女孩总是先发身,胸部隆起,会留长发,开始在乎美丑,长得比男孩都高,她甚至会笑话他矮。

    男孩则是后来居上,身量拔高到不可逼视,突出的喉结,肩宽腿长,劲瘦的腰线,嗓音低哑,浑身荷尔蒙浓厚而不自知。

    某天,魏明知才惊觉,她在他身旁显得如此娇小。

    他其实不知道是何时喜欢上她的,只知道那次初见后,他就不急着回家了。

    等他迟钝反应过来时,这个女孩就变成了执念,深深印在心里了。

    他没把握。

    很不想承认,但这是事实。

    辛子悦喜欢冒险,飙车、蹦极、跑酷,各种极限运动,只要是刺激的事,她都有兴趣尝试。

    关于爱情,她向来顺其自然,任其自有生灭。

    她人缘好,又玩得开,前男友像韭菜般,长了一茬又一茬,没他的份,他永远只能在一旁假装冷眼旁观。

    感情上她来去如风,稳操胜券。

    热恋期,什么缠绵鬼话都说得出口。

    分手时翻脸无情,快刀斩乱麻,该搏斗就搏斗,该走就走,争分夺秒,心狠手辣。

    分手后,不管闹没闹掰,统统老死不相往来。

    潇洒得像个女魔头。

    魏明知没法冒险。

    他不敢失去她。

    这种感情偏执又疯狂,像摇摇欲坠的露珠,见不得光,隐于黑暗才是它的归宿,一旦被阳光暴晒,也许就会瞬间蒸发,不见踪影。

    只是他不甘心。

    陆京燃也许是对的。

    这人间不能再来,只有一次。

    魏明知眯起眼睛,面沉如水,指间猩红在夜里随风明灭,半晌,他倾吐口气,捻灭指间的烟。

    他知道,十年的暗恋生涯,该彻底到头了。

    ……

    学校太小,风言风语传得很快。

    陆京燃有未婚妻这事,迅速传遍全校,很多人搞不清他和雪烟的关系。

    这两人从开始就势如水火,当然,陆京燃性烈如火,从来只有他单方面欺负雪烟的份。

    说是玩弄,但他又三番四次救她于水火。

    更谈不上喜欢吧,这么久了,半点在一起的风声都没传出。

    有人好奇去问他身边人,全都插科打诨,没个正经回答,于是所有人都目迷五色,看不清真相。

    纠缠不清。

    只能用这个词去形容他们了。

    还有人猜测,他追雪烟是戏弄,只为了气他那便宜老爹,谁当真才是真傻子。

    这谣言很快三人成虎,愈演愈烈。

    任茵茵气坏了,跑来教室找雪烟。

    她咬牙切齿,将这事告诉了雪烟:“陆京燃好坏啊,怎么能这样玩弄人心,亏我上次还替他说话,你下次不要搭理他!”

    雪烟笔尖一顿,心里像被闷住的鞭炮堵住,上下进退不得。

    她垂下眼,没说话。

    任茵茵察觉她神色不太好,小声问:“雪烟,你该不会真喜欢……他了吧?”

    雪烟抬眼,笑了下,“没有呀。”

    任茵茵松了口气:“那还好。上回我和你说的话别往心里去,是我太眼瞎了。”

    雪烟点头:“嗯。”

    陈念薇却看出了些端倪,拍了下任茵茵的胳膊,没好气道:“你给我少说两句。”

    任茵茵揉着胳膊,嘀咕道:“薇薇,你能不能对我温柔点?”

    没过多久,谣言更是甚嚣尘上。

    某天晚修后,雪烟直接被人堵在校外。

    雪烟身形一僵,盯着眼前的人。

    她穿着休港的校服,面容姣好,身材纤细,除了校服,浑身都是名牌。

    李沛凝。

    她只是想好好活着,在高中和大学好好学习,再找份好工作,平淡安稳地过完这一生,为什么会这么难?

    雪烟虽然单纯,但并不傻,很快反应过来她来者不善的原因。

    她往后退,转身就想走。

    太晚了。

    李沛凝使了个眼色,旁边几人会意,立刻半路截住她,脸上挂着刻薄的冷笑。

    雪烟被人围了一圈,立刻没了后路。

    她不明白,这是在学校附近,李沛凝胆大包天,居然敢公然欺凌同学。

    李沛凝倒也没让人打她,慢悠悠走过来,嗤笑道:“你就是林静怡的姐姐?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都这么喜欢勾引男人?”

    “……”

    “你妹妹做了那种腌臜事,你不替她向我道个歉吗?”

    是来找她撒气的。

    想必是学校对林静怡的处罚,李沛凝并不满意,就干脆把主意打她头上了。

    雪烟有些慌张,故作冷静道:“我和林静怡没关系,和你更是无冤无仇。”

    李沛凝弯腰盯着她,冷笑道:“你和你妹抢一个男人,真是乱得可以啊,你们就都看上陆京燃家里有钱是吧?可惜人家有未婚妻了,辛子悦,你都没听说过吧?”

    “人家是千金大小姐,和陆京燃青梅竹马,门当户对,你瞧瞧你自己,算个什么东西?”

    “……”

    她笑得肆无忌惮:“底层的蟑螂,说的就是你吧?”

    雪烟脸上没带一丝情绪,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收紧了双手。

    第55章 去见你

    林静怡的生活变得简单起来。

    她不想再过灯红酒绿, 当女萝攀附青松的日子,她过够了。

    她洗掉了身上的纹身,开始认真看书, 弥补丢掉的基础。周末闲暇时, 她宁愿去图书馆自习,也不想再出去鬼混了。

    她从来没承认过偷钱, 即使被当众羞辱, 被逼着道歉,也无所谓了。她相信自己就够了, 这态度把李沛凝气得够呛, 没少明里暗里找她麻烦。

    对此, 林静怡依旧无动于衷。

    那些争吵, 谩骂,冷眼旁观,流言蜚语, 依旧没完没了。

    想明白后,林静怡早已不在乎。

    人真是坚强的生物,脱过一层皮后,长出新铠甲, 便会刀枪不入。

    直到她听说, 陆京燃有未婚妻了。

    林静怡去找了陆京燃。

    他正在篮球场打球, 穿着球服,衣襟敞着, 露出流畅的锁骨, 凸显分明的喉结, 凌厉的颈线,清晰的腕骨, 沾着薄汗。

    黑发湿得凌乱,面颊发热,荷尔蒙爆棚,整个人又野又欲。

    他面无表情,一个转身,连过了几个人,高高跃起,手掌钳着球,胳膊的肌肉因为用力而隆起,一个重重的暴扣,砸得篮筐来回晃悠。

    球落地,猛地砸出闷响。

    所有人都拍手欢呼,“燃哥,这个暴扣贼漂亮!”

    他微微勾唇,喉结跟着上下滚动,性感又禁欲,张扬到了极致。

    林静怡心中一悸,呼吸微促,腿都是麻的。

    他还是他,不声不响也能让她方寸大乱。

    林静怡定了定心神,疾步走到他面前,堵住了他的去路,“陆京燃,你有未婚妻了?”

    在场的人倒抽一口冷气。

    这姑娘疯了吧?

    有什么资格用这种口吻和他说话,这下不死怕也要脱层皮了。

    果然,陆京燃额头青筋猛地一跳,声音阴沉:“你有病?”

    林静怡攥紧双拳,强忍恐惧,“你不是喜欢我……雪烟吗?”

    陆京燃目光讽刺:“你又想闹什么幺蛾子?”

    态度显而易见,是毫不留情的嫌恶。

    林静怡以为她有些看开了,心里还是被深深刺痛了,痛得刺骨。

    她深吸一口气,那痛最终化为冷笑,“陆京燃,我警告你,你最好别移情别恋,输给别的女人我多丢脸啊。”

    陆京燃眯起眼睛,目光里全是直白而不收敛的审视。

    林静怡定定看着他,喉咙干涩,想起以前关于她的事,“如果你喜欢雪烟,以后就好好护着她。”

    “……”

    “以前的日子,她不容易的。”

    陆京燃面无表情,打量了她几秒,正想说话。

    远远就传来尹星宇的大喊:“燃哥,不好、不好了——”

    两人回头。

    尹星宇跑得飞快,一下子蹿到篮网外,两双手抓着铁丝,气喘吁吁道:“我听说,雪烟被人堵在校外了,后街附近,你赶紧去看看。”

    陆京燃脸色一沉,长腿一迈,风一样就往外冲。

    走了几步,他像想起什么,回头看她,语气夹冰,“刚才那些话你也配说?”

    林静怡身子一颤。

    陆京燃目光阴沉,一字一顿道:“你以后给老子识趣点,少在她跟前蹦跶,招她心烦。”

    ……

    李沛凝双手抱胸,嘴角勾着轻蔑的笑。

    身后全是她拥护者,像是千军万马。

    她冷眼看着雪烟,鄙夷她廉价的穿着,一贫如洗的家世,又嫉妒她美到近乎渺茫的容颜,恨不能除之而后快。

    周围都是异样目光,雪烟的身子忍不住哆嗦。

    她捏紧双拳,眼神空洞洞的,过往那些羞辱谩骂,像警钟在胸腔敲响,几乎要震碎灵魂。

    这个时代太坏,人人都在沉默。

    受害者是如此,更遑论那些加害者和旁观者。

    社会圈层固化,血肉苦弱,底层人成为了世界工厂里可怜的,狭路相逢的螺丝。

    有些人根本不用努力就能踩在他们头上。

    上层人吹嘘自己的文雅,轻蔑底层人拼命苟且的信仰,诽谤压榨没完没了,恨不得人人得而诛之。

    他们纸醉金迷,骄奢淫逸,看起来高高在上,内里全是烂泥。

    雪烟盯着李沛凝,目光冷淡。

    而她,也不过是比她会投胎而已。

    风呼啸而过,夜是绝望的黑。

    眼前的女孩脸色苍白,眼眶通红,眼底蓄着泪,身体脆弱地颤抖。

    李沛凝心中全是快意,就在她以为雪烟要彻底认命时,她听见一道软得像水的声音。

    “除了欺凌别人,你还会些什么?”

    她怔住:“你说什么?”

    雪烟站在原地,身心备受刺激,愤怒在体内横冲直撞,不得章法。

    那些被欺凌后的恐惧,如履薄冰的小心,她再也不想忍了。

    “陆京燃、魏明知、辛子悦这群人,你敢这样对他们吗?你不敢,但你敢诬陷林静怡偷钱,她家道中落,没了背景,自然好下手。”

    雪烟面无表情,一字一顿地说:“所以你故意散播视频,让别人用污言秽语以呈口舌之快,用舆论来借刀杀人,逼她就范,好达到毁掉她的目的。”

    “你依然不甘心,她脾气爆,你还是忌惮她,怕她拼个鱼死网破,才会殃及池鱼在我头上,你不过是欺软怕硬罢了。”

    她平静到像在叙述一件无关痛痒的事:“伤害别人,是不是挺有意思的?”

    “……”

    她眼底纯净,轻声叹息:“真可悲啊。”

    所有人都惊住了。

    他们都清楚李沛凝是来撒气的,只不过是想用舆论来裹挟雪烟,让她这个姐姐当众为林静怡道个歉,承认错误,也就将这事彻底定性了。

    从此,林静怡就被钉在耻辱柱上,再无翻身的可能。

    没想到林静怡竟然是被诬陷的。

    李沛凝真是毒啊,好一招斩草除根,让人细思极恐。

    察觉到其他人的目光,李沛凝兜头盖脸胀得通红。

    她猛地抬手,推了雪烟一把,咬牙切齿道:“死到临头还敢嘴硬,你是真不怕死啊。”

    “……”

    她忌惮地看了眼熙攘的人群,没见到熟悉的身影,回过头,冷嘲热讽,“居然还有脸提陆京燃,要他这次没来,想想你以后的下场,你不怕……”

    话才落地,人群安静片刻,随后,响起一阵难耐的骚动,像黑色潮水滋蔓开来。

    “你敢?”

    一道冷冷的嗓音劈开人群,带着深浓的戾气。

    雪烟眼睫微颤,往回看。

    门口人来人往,挤得密不透风。

    陆京燃迈着长腿,走路带风,像道灿亮的烈日,劈开汹涌的人群,浑身冷而戾,眉毛沉沉压着,凶厉的目光在周围溜了几圈。

    “……陆京燃?”

    “我操,陆京燃真来了?”

    “……”

    学生群里传出一阵低呼,全都不可置信。

    在所有人呆滞的目光里,他拨开畏惧他的人群,一步步走到雪烟面前,停下脚步。

    雪烟肩膀微松,心脏在狂跳,没来得及说话。

    众目睽睽之下,他猛地将她拥入怀中,给她粗暴拭泪,力道却格外温柔。

    “你他妈怕个屁。”

    “……”

    他的声音是克制后的沙哑:“只要老子活着一天,谁都不能欺负你。”

    雪烟鼻子一酸,低下头来,攥紧他胸前的衣料,有深色浸润开来。

    他终于来了,她知道,那些光怪陆离的目光,不堪入目的讪骂,孤立无援的恐惧,全都无法近身了。

    雪烟吸了吸鼻子,抬起头,又笑了,“来得还挺快。”

    陆京燃也笑了,低声说:“乖,别哭了。”

    极尽温柔。

    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震住了。

    印象中的陆京燃,目空一切,生人勿进,身上没有丝毫烟火气,是个孤零零的冷眼旁观者。

    可现在的他,褪去了平日的冷漠高傲,匆匆赶来,只为了给心尖上的姑娘撑腰。

    陆京燃偏头,薄薄的眼皮折起一道锋利的弯月,凶冷的目光对准李沛凝,腮骨紧绷,怒火显而易见。

    凶猛的野兽一旦暴怒,谁都别想全身而退。

    李沛凝脸色骤变,后退一步,身体都僵在原地。

    她吓得头皮发麻,下意识道:“陆京燃,你……你听我解……”

    陆京燃面无表情,直接打断她:“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打女人?”

    李沛凝后退一步,摇了摇头,气势孱弱,“我只是……”

    陆京燃面容森冷,长腿一迈,往前走,俨然一副地狱恶魔要大开杀戒的可怕模样。

    袖子忽然半途被人截住,手臂吃住力,微微往下坠。

    他缓慢回头,只见雪烟摇了摇头,小声说:“校规不准打架斗殴,你会被老师罚的。”

    陆京燃微怔。

    不同的场景,同一句话。

    是了,她不喜欢他打架。

    眼睛红红的,看着又乖又可怜。

    妈的,委屈死了。

    只想把她抱在怀里哄,哄到高兴才算完。

    陆京燃立刻没招了,双手投降,“好好好,听你的。”

    说完,他侧过头,面色一转,又是副穷凶极恶的土匪面孔,“爷警告你,再在她面前出现……”

    “……”

    陆京燃半眯起眼睛,眼里戾气横生,“就别怪老子真对你动手。”

    说完,他牵着少女往外走。

    人群一阵安静,大气不敢出,不自觉地让出一条路来。

    夜色深浓,一钩早月亮得冒烟。

    少年少女背影渐行渐远。

    长夜难明,路远迢迢。

    总有一束光会赶来照亮你。

    ……

    昨夜有雨,空气微潮,风的舌有初夏的味道。

    街道人潮过行,人声喧嚣,旁边是永远马不停蹄的城市。

    两人并排走着,步伐缓缓。

    “还气么?”

    身旁的少年忽地问。

    雪烟微怔,才说:“我刚骂她了。”

    陆京燃有些意外,挑眉:“什么?”

    雪烟耳朵有些热,仰头看他,脸红红的,喜形于色,又重复一遍,“我刚骂她了,好痛快。”

    是从来没有过感觉。

    以前她不想惹是生非,都是能忍则忍,所以总是委屈愤怒,可她没想到,能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宣之于口,竟然是这么痛快的事。

    陆京燃笑了,目光戏谑:“原来刚一直不说话,是在偷着乐啊。”

    雪烟也不好意思,错开目光,转移了话题:“你不是还要刷题么?赶紧回家吧。”

    陆京燃“啧”了声,语调是不着调的痞,“不是吧?我才帮了你,你就赶我走,是不是太没良心了?”

    雪烟耳尖一烫,理由倒是正儿八经,“你不是还要考清北么?”

    陆京燃盯了她一会,突然笑了,“整天撺掇我念书,我爸都没你上心,你就这么想当我女朋友啊?”

    他怎么总这么不要脸啊。

    雪烟心脏重重一跳,赶紧找了个借口,结巴道:“没……没有,只是觉得你有能力考到,不努力很可惜。”

    “这么相信我啊?”

    雪烟咬唇,眼神认真:“嗯,别人我不知道,但你一定可以的。”

    陆京燃怔住,听得浑身舒爽,两秒后,他点了下头,“那行,老师,我先送你到家,回去我就头悬梁锥刺股。”

    他弯腰凑近,扯了下唇,直直盯着她,“不负师恩,怎么样?”

    那眼神,暧昧又野性。

    却像颗太阳,掉进别人心里。

    雪烟错开他的目光,没点正经。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回去。”她偏开头,又羞又恼,“事情是要分先后的,你先忙自己的事吧。”

    陆京燃停下脚步,偏头看她,拖腔带调:“那可不行。”

    雪烟也跟着停下,抬头看他。

    陆京燃看着她,眼神漆黑,嘴角微勾,目光是说不出的认真,“虽然事情总要分先后,但在我这里——你先,全世界后。”①

    ……

    雪烟回到家,上了阁楼,将书包放在桌上。

    再抬眼时,窗边树上居然站着个人,她吓个半死,尖叫差点就破喉而出了。

    要死,这人不是刚还在楼下吗?

    怎么又上来了?

    陆京燃被她逗得肩膀微耸,忽然笑了,“胆子这么小啊?”

    他踩在手臂粗的树枝上,大马金刀蹲着,双腿微敞,手上把玩着银质打火机,没抽烟,神情懒洋洋的。

    枝叶随风荡,垂着他的黑发,半张脸落了光,陷入阴影的轮廓棱角分明。

    眉棱凌厉,鼻梁高挺,下颌坚毅流畅。

    雪烟抚着胸口,惊魂未定,“你上来干什么?”

    “刚忘给你东西了。”

    他散漫地勾唇,反复拨打火机,“咔嚓”“咔嚓”,一下又一下,磨得她心里又慌又燥热。

    雪烟怕他又会干出石破天惊的事来,咬了下唇,语气莫名有点羞,“什么啊?”

    陆京燃右手抄进兜里,似乎在摸索些什么,动作时,手臂上肌肉线条流畅。

    雪烟猛地想起,他拥抱她时,胳膊的温度和硬.度,烧得人心里直发痒。

    她连忙垂下眼睫,不敢再看他,“你在找什么呀?”

    几秒后,陆京燃掏出个小盒子,抬手扔给她。

    雪烟连忙伸手,手忙脚乱接住,低眼一看。

    是个粉色的小药箱。

    里面全是药,除了基础药,剩下的全是过敏药。

    口服和外涂都有,琳琅满目。

    雪烟心被撞了一下,呼吸微乱,喉咙像被糊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整天生病,夏季容易过敏,提前买了,有备无患。”

    初夏炎热,蝉鸣不歇。

    他说的话在风中飞,吹着她半卷的长发。

    他微顿,笑容天生就痞,“最好以后都用不上,我就省心了。”

    雪烟的心跳猛地乱了一拍。

    耳边是蝉声,心头也像有无数的蝉在呼喊黄昏。

    阳光炙热,风声呼啸,何止是一整个盛夏的耳鸣,是她心里小鹿撞得蹄乱,是心跳的声音。

    “雪烟。”他出声。

    陆京燃起身,树枝发出“嘎吱”的□□,风灌满他的衣衫,浑身折线分明。

    他偏头看她,眼神漆黑专注,“今夜梦里得有我。”

    雪烟脑海一片空白,只胡乱地回:“我尽量。”

    少年微怔,又笑得蔫坏,“这么听话,好乖啊你。”

    雪烟猛地回神,整个人臊得发慌,“我没……”

    没等她说完,他干净利落往下跳,“行了,不逗你了。”

    稳当落地后,他直起身子,背对着她,伸长了手,懒散一挥,“明天见,小病猫。”

    雪烟站在窗前,看着他的背影消失。

    发呆半晌,她僵硬迈了两步,直接往床上一躺。

    灯如蚕茧,光线昏黄,雪烟盯着手上的药看,又想起了生日收到的那双定制舞鞋。

    他似乎永远能注意到,她需要什么。

    雪烟抬起手,抚了下自己的眼睛,想起在他怀里温暖的体温,以及糊在他衣服上的鼻涕眼泪。

    他这都不生气。

    这么坏脾气的人,怎么会温柔成这样啊。

    雪烟咬着唇,直起身来。

    忽然间,有一个想法忽然从心底破土而出。

    ——她想和他在一起。

    她想拥有他,想和他一起上清北大学,想和他待在一起,做什么都好。

    不知道哪天开始,不声不响地,她就喜欢上他。

    在她贫瘠的人生里,第一次出现这么炙热的阳光,他像团火,将寒冷的严冬烧成另一个春天。

    她心里的不毛之地,从此海沸山摇,万象更新。

    有一株小小的绿芽钻出地面,她没舍得掐灭,由它万物自化,最终长成参天大树。

    即使爱情潮生潮灭,她是不是也可以赌一把。

    她曾经心如死灰,见风就溃散。

    那些人那些感情,全没她的份,无所依仗,所以才形如行尸,不敢奢望太多。

    但他是陆京燃,他不像任何人。

    她用尽半生,才遇到这么个人,雪烟不想错过他。她不懂老谋深算,但也会笨拙地,尽她所能地去爱他。

    她接受失败,任何苦果,她都会咽下。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大不了,她以后不恋爱就是了。

    但她想试试,对这个男孩,抱以最忠贞的热忱。

    永远太远,她只争朝夕。

    她想向他跑去。

    太阳亮得耀眼。

    但总有人,是不怕炎热的。

    第56章 去见你

    周五, 学生们迎来个好消息。

    学校突然大发善心,晚修不用上了。

    叶宁宣布这事时,学生们振臂高呼, 全在咧着嘴笑。

    相比高三, 高二的学习压力也不遑多让,白天全是学科课, 上得人头晕眼花。

    高三好歹自习课多, 能喘口气,当然, 高二的学生, 完全想象不到高三面临的压力。

    白天一晃而过, 放学铃打响。

    学生们蜂拥而出, 雪烟不想挤,就慢吞吞地收拾书包,就在这时, 陆京燃给她发来信息:【今晚时间留给我。】

    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他拽得二五八万的语气。

    雪烟耳根一烫,他怎么还这么理所当然啊,就这么笃定她会答应吗?

    她抿了抿唇, 发出个字:【嗯。】

    学校人声喧嚣, 一堆豪车在门外停着, 来接自己孩子回家。有的学生要坐公交回家,有的学生留宿, 赶着去食堂吃饭, 或干脆去商业区逛街吃饭。

    雪烟很快看到了他。

    黄昏刚来, 夕阳烧艳半边天。

    他散漫站着,一辆张狂的黑色机车停在身旁, 身边一堆男生聚集,正在和他说话。

    眼皮微耷拉着,有些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应着,穿件黑色短袖,棱角分明的脸,戾气浓厚。

    喉结凸显分明,露出的手臂肌肉利落,浑身都落着昏黄的光,人山人海中,也永远是别人的视觉中心。

    雪烟看得失了神,似乎察觉到她的注目,他转过头来,微一怔,嘴角勾起一朵坏笑。

    他上了车,朝她偏了下头,示意她赶紧过来。

    雪烟猛地回神,想到自己刚才的傻样,脸胀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羞耻上前,那群男生才发现她的存在,有个熟眼的寸头和她打招呼,“嗨,雪烟,回家吗?”

    她摇了下头,声如蚊吟:“……不是。”

    “那你干什么去呢?”

    陆京燃勾唇,边调整着后视镜,边吊儿郎当发问:“对啊好学生,你和谁出去玩呢?”

    明知故问。

    雪烟耳根一烫,知道他是故意逗她,懒得搭理他。

    她扶着后座的栏杆,脚刚踩上踏板,就被人慌忙扯住胳膊。

    “雪烟,你干吗呢?”寸头大惊失色,生怕她上车,“这是燃哥的后座,没谁能坐的!”

    雪烟猝不及防,还好抓稳了栏杆,不然就栽在地了。她有些懵,“哦”了声:“这样啊……”

    雪烟正要下来,视线猛地变暗,一个粉色头盔就扣在她脑袋上,传来他的冷嗤:“你客气个屁,都坐多少回了。”

    寸头:“……”

    陆京燃边给她扣调节扣,边扫了寸头眼,目光冷淡。

    “……”寸头讪讪一笑,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补救,“我刚说的可都是真的,看来只有你能坐燃哥的后座的,真厉害啊真厉害。”

    雪烟:“……”

    哪厉害了?

    陆京燃扬唇,笑得没皮没脸。

    雪烟有点走神,想着等会的打算。

    她攥紧后座,冰冷的栏杆印进她的掌心,半分没消解她心里的紧张。

    她小声问:“我们去干吗啊?”

    “等会就知道了。”

    陆京燃说完,长手往后一探,捉住她的手,往他腰间一搭,那温度滚烫,隔着薄薄的短袖,快能烧尽她的呼吸。

    雪烟指尖蜷缩了下,脸臊得慌,她下意识想收回来。

    陆京燃非但不让,攥紧她的腕骨,还加大力道,大拇指腹反复摩挲着她微凉的皮肤,“你不抱紧试试?”

    他低声恐吓,语气凶巴巴的。

    雪烟咬了下唇,思绪在不断蔓延。

    最近她想了很久,她不想再怕那些风言风语,今天时机正好合适,她想和陆京燃告白。

    雪烟脸红得彻底,犹豫了几秒,闭了闭眼,什么也不管了,她的身子往前倾,手顺势收紧他的腰。

    额头轻轻抵在他的后背,宽阔有力,呼吸吞吐间,全是他身上年轻滚烫的荷尔蒙气息。

    她心跳得飞快,小声说:“那我们走吧。”

    ……

    隔着人潮,裴池远远看着,目光冷而怒。

    刚才那幕亲密旖旎的画面,他尽收眼底。

    雪烟紧紧抱着陆京燃,小心翼翼,像抱住整个世界,她那隐秘的少女心事,呼吸之间,都暴露得彻底。

    她喜欢他。

    他们两情相悦。

    他们不说话,却又心照不宣,相视间,那动人的气息根本骗不了人。

    即使陆京燃一无是处,阴晴不定,她还是不介意,愿意越过荆棘去拥抱他。

    一切都来不及了。

    她的心里,不会再有他的位置。

    裴池心脏绞痛着,一把刀像在他心上反复磨刀,这高速的痛苦,几乎是硬生生将他剖成两半。

    这种感觉来得汹涌,苦痛和绝望熬煎着他,这一瞬间,他恨不得全世界都去死。

    “我说你也是的,唉。”裴池身旁的朋友开口,将他的神色看得分明。

    裴池的好友不算多,叶才英算是一个。

    他性子内敛,心思又重,满腔相思疾苦没处说,实在撑不下去,就会神经似的在好友面前一遍又一遍提起雪烟的名字。

    情况不算太好,最近有变严重的趋势。

    叶才英也爱莫能助,他是个开朗的人,追女孩子这件事上,更是少有的胆大冲动,所以无法理解裴池束手束脚的行为。

    他这会也看不过眼了,忍不住问:“你那么喜欢她,为什么不主动点?”

    裴池神色一暗,喉结滚了滚,面色阴沉:“我的爱,与她无关。”

    叶才英微顿,决定老实说:“你少装了,旁观者清,你根本不是这么想的。”

    裴池转开了脸,无限沉默下去。

    他想拥有她。

    想到几乎要发疯,他拼命埋头做题、学陆京燃咬牙练球、深沉的夜里,他红着眼,用砸椅子一遍又一遍砸墙。

    甚至在雪烟为了比赛练舞时,跟踪过她,却发现某天开始,陆京燃每晚都会送她回家。

    他的嫉妒达到巅峰,歇斯底里,却又不得不强自忍耐。

    夜里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真真切切念着她的姓名,喊不出来,永远都压在舌尖,滚烫,煎熬,把他的心烫成黑洞,空荡荡的,风穿堂都痛。

    他就这样被夹在死生两界,破碎、痛楚、绝望,一夜又一夜思念着她,不得善终。

    明明她离他那么近。

    明明他们近在咫尺,可心不在一起,也是天涯。

    明明他努力过,忍耐过,文的武的都做过了,情绪却更往偏执的方向狂奔。

    黑夜读不懂他的痛,月亮更是不屑去读他,月亮该高高挂在天上皎洁,可他爱她,他想要她,她不要,于是他更想玷.污她。

    实在不行,一起下地狱也是甜蜜。

    和以往相比,裴池更为阴沉疯狂,仿佛身下有个黑洞吸着他,不断往下坠落。

    只有她能救他。

    叶才英也不是看不明白。

    他有些担心,再这么发酵下去,他真的就病了。

    他叹了口气,犹豫须臾,还是支了一招:“要不,你用点激进的手段吧?”

    裴池转头看他,目光阴鸷:“你什么意思?”

    “烈女怕缠郎啊,女孩子嘛,软磨硬泡很见效的。”叶才英扬了扬下巴,也有些迟疑:“你看陆京燃,不就死皮赖脸的,现在就吃到甜头了啊。”

    “……”

    “雪烟这样的姑娘,缺爱得很,你得对症下药啊。”

    裴池瞳孔猛地一缩,也怔了半晌,最后冷下脸来,下颚线绷紧,嗓子眼也像夹冰,挤出几个字:“我和他不一样。”

    叶才英都服了,举起双手,“行行行,你们不一样。别烦了,走走走,我请你喝酒。”

    裴池想说些什么,牙关却紧咬住,腮颊的肌肉抽动着,最终垂下眼,深深吐一口气,恢复平常忧郁冷淡的模样。

    他跟了上去,面色不改,心底深处却掀起惊涛骇浪,是一场铺天盖地的海啸,陪他无声又绝望地咆哮。

    可他安静地在喧嚣的人潮穿行,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知道。

    ……

    陆京燃带雪烟去了个会所。

    外头看着高端,进门就是灯红酒绿的,暧昧与混乱并行,全是披着人皮的牛鬼蛇神。

    室内乌烟瘴气的,闷着酒味人味和尼古丁刺鼻的怪味,让人不太舒服。

    耳边有热浪卷来,吵得人头晕脑胀。

    这是雪烟第二次进这样的地方。

    她不太习惯这样的地方,但该做的事,还没做,她暂且没有异议,就什么都没说。

    里面场地很大,居然还有电梯,楼层很高。

    她跟着他进去,陆京燃摁下5楼的按键,门关上,那些火热混乱的声音都无法近身了。

    雪烟有几分慌张,按下被DJ隐约震得发麻的心脏,缓了下呼吸,“我们来这干吗呀?”

    “教你玩台球。”

    台球?

    她又不是很感兴趣,雪烟没来得及问,电梯门打开。

    精致高贵的装潢闯入眼帘,耳边骤然静下来,雪烟还不太习惯,她跟着他往右拐,脚底下的红地毯柔软厚重,像踩着云朵,软绵绵的,有些失重感。

    到了走廊的尽头,一扇雕花精致的大门,是个包厢,安静而陌生,像另外一个世界。

    雪烟按捺下紧张的情绪,满脑子在想,等会摊牌,她第一句话该说什么比较合适。

    陆京燃没注意到她的情绪,打开门,里面居然有人。

    一群人聚着打台球,听见声响,所有人都懵逼地看过来。说话声、台球撞击声像乱了套的鼓点,瞬间按下暂停。

    他们反应几秒,直起身叫人,“燃哥,你来了。”

    招呼声此起彼伏,陆京燃在这群人里,明显很有地位。

    陆京燃手还放在把手上,皱眉道:“你们怎么在这?”

    有人怕他生气,急着解释:“兄弟几个闲着无聊,手痒得紧,就借你的包厢打发打发时间。”

    陆京燃倒没生气。

    这群都是圈内的少爷,从小都认识,关系不算亲厚,碍于父母关系,但也算熟悉,勉强算得上是酒肉朋友。

    他在这常年包了个包厢,以前他们也常蹭着玩,他也没当回事。

    他倒是忘了这事了。

    陆京燃知道雪烟的性子,怕她不适应,低头看她,“走吧,带你去别的地儿玩。”

    雪烟点了下头:“好。”

    她声音又软又甜,尾音翘起,音调泛着特有的娇意。

    他们这才发现,陆京燃身边居然有人,目光也刺探过去,仔细一看,才看见门缝外有截衣角。

    白嫩的皮肤,纤细的胳膊,俨然是个女生。

    这倒是少见。

    圈内人都知道,陆京燃轻狂浪荡,什么都玩,就是不玩女人,生人勿进,又冷静自持。

    但总是有青涩迷乱的女生如狼似虎地扑上来,烦不胜烦,女生被拒绝多了,这一来二去,他的名声反倒不好了。

    有人来了兴趣,赶紧留人。

    尹修杰指了下旁边的桌球台,“燃哥,咱们好久没打了,来一把?”

    陆京燃没兴趣和这群臭男人打,懒声想拒绝。

    雪烟拽了下他的袖角,深吸口气,小声问:“我想看,行吗?”

    她对台球没兴趣,但对他的一切却有兴趣,她好像还没见过他打台球呢。

    最主要是,她满脑子都是告白的事,紧张得要命,忍不住再想拖延点时间。

    “行。”陆京燃关上门,走了进去,嘴角勾着无谓的笑,“我姑娘想看,就陪你们玩玩。”

    雪烟也跟了进去。

    其他人目光定住,这才看清她的模样。

    她生得太漂亮,纤细袅娜,不似凡间俗物。

    雪烟找了个位置坐下,与他们隔得远远的。

    知道陆京燃的性子,他们收回眼半秒,目光又忍不住追过去,欲盖弥彰。

    陆京燃走到台球桌旁,见状,绷紧了腮骨,他拿起根球杆敲了下桌面,“叩叩”两声,面色冷冷。

    “眼睛不想要了?”

    语气是沉甸甸的压迫感。

    所有人立刻收回眼,不敢再看。

    尹修杰打破僵持的氛围,“和我玩一场?”

    他是尹星宇的堂弟,小时候就跟着他玩,与在场的人相比,和陆京燃的关系更亲近些。

    他也挑了根球杆,擦上巧克粉,动作娴熟,“燃哥,斯诺克还是中八?”

    “你随意。”

    陆京燃无所谓,斯诺克难度大,中八玩法花俏,他哪个都信手拈来。

    尹修杰最后定的是中八,斯诺克时间长,更考验耐力和控制力,中八角度更大,难度低,打起来大开大合,更显得帅。

    有妹子在,谁也不想丢脸。

    他心里想着开大,嘴上还故意说:“燃哥,等会你可别手下留情啊。”

    可惜陆京燃最先拿到开球权,其他人围着台球桌看,雪烟探着头,隔着人缝,也将一切尽收眼底。

    陆京燃俯下身,肩宽腰细,衣领顺势敞下,露出一截凸显的锁骨,锋利的喉结,看得人口干舌燥。

    面沉如水,眉眼低垂,球杆抵着虎口和指尖,腕骨清晰,身上一股暴烈的戾气。

    用力击球时,手背上青筋隆结分明,胳膊蜜色的肌肉因用力而显现,野兽般凶暴的英俊。

    尹修杰毫无用武之处,在阵阵掌声欢呼中,陆京燃出杆,运杆,轻松打到一杆清台,半点面子都不给他。

    桌边围满了人,发出雀跃的欢呼声。

    雪烟看得叹为观止,轻轻鼓掌,“好厉害呀。”

    陆京燃偏头,朝她勾唇一笑。

    尹修杰吃瘪吃得有点狠,又没办法,只能配合着说:“燃哥技术一点没退步,打得真漂亮。”

    陆京燃没搭理他,球杆朝雪烟晃了晃,扬了扬下巴,直指今晚的目的,“试试?”

    雪烟没玩过这些,走了过去,“难吗?”

    他坏笑着勾唇:“有我就不难。”

    陆京燃站在她身后,握住她的手臂,负距离的亲密接触,掌心的温度滚烫到能烧伤皮肤。

    雪瞬间脑袋空白,下一秒,他忽地俯下身去,下巴抵在她肩上,几乎是压着她往球台上趴着。

    骨头硌在球台的边缘,有点疼。

    但雪烟的注意力全被耳边的呼吸夺走。

    温度滚烫的触碰,手指似雨,溅在她的皮肤上,醇厚的荷尔蒙气息侵略着她,一只有力的手臂强势撑在桌上,摩挲着腰间的衣料。

    高大宽阔的体型,沉甸甸的压迫感,比空气更浓厚,比周围的喧嚣更有存在感。

    他偏着头,低沉说话,在教她规则和姿势,黑发蹭过她的脸颊,他快亲上来了。

    雪烟心脏狂乱地跳着,羞耻到不行,脑袋忍不住往旁边躲,脸颊却又碰到他裸露的胳膊,好烫。

    她浑身一麻,根本无处可躲。

    他在耳边哼笑,呼吸咬住她的耳朵,“分心?”

    明明很正经,就是让人脸红心跳。

    雪烟耳根滚烫,憋着气说:“没……没有。”

    “刚说的懂了?”

    他凑近,呼吸滚烫,几乎快咬上耳尖,声音低沉磁性。

    雪烟身心备受刺激,根本没空思考,胡乱地点头,“懂、懂了。”

    陆京燃半眯起眼睛,笑得蔫坏,“这么自信啊,试试?”

    “……嗯。”

    雪烟屏住呼吸,盯着球杆皮头上的红色球,手心渐渐出了汗。

    要死,身边这混蛋不说话,光是呼吸存在感也强得没边。雪烟呼吸乱了节奏,闭了闭眼,睁开眼时,气息勉强能稳住了。

    她找不到小臂的发力点,只能用手腕发力,就在击出那秒,光线黯淡的台桌下,一条长腿挤进她的双膝间,膝盖抵住她的膝窝,轻轻一撞。

    雪烟腿一软,球打歪了。

    眼看胸就要撞到台球桌,被一只紧实的手臂箍住腰,把她扯了回来。

    雪烟浑身软绵绵的,就快挂他身上了。她喘了口气,仰头看着他,气得腮颊泛红,嗓音都颤抖。

    “你故意的!”

    陆京燃笑得痞坏,“怕你受伤,捞你一把也不行?”

    “我不是说这个,你刚干吗……”她说不下去了,又羞又气。

    陆京燃痞笑,恶人先告状,“那不是你技术不行?”

    第57章 去见你

    雪烟咬了下唇, 知道说不过他,急忙道:“那你先放开我。”

    陆京燃逗弄她,不肯放手, “你还没学会呢。”

    雪烟气坏了:“我不学了。”

    他笑了下, 挑眉:“我免费教你,你还不乐意学?”

    雪烟距离和他拉得近, 不想被周围人围观, 像条鱼挣扎起来,小声哀求他, “不学了, 你快放开我。”

    怀里活色生香, 柳下惠也受不了。

    陆京燃摁住她, 嗓子哑得厉害,语含警告:“别乱动。”

    雪烟还想骂他倒打一耙,动作间, 猛地蹭过一根硬得像铁的物体,她懵了两秒,迅速推开他,钻进了包厢内的洗手间。

    陆京燃没想到玩脱了, 竟然会擦枪走火。

    他有些挂不住脸, 憋得浑身暴躁, 又顾不得丢脸,一句话没说, “砰”的一声, 关门走了。

    其他人面面相觑, 没敢留他。

    ……

    雪烟洗了把脸,冷水拂过面, 也止不住脸上的燥意。

    室内光线昏黄,香氛馥郁,干湿分离的浴室,外面岛台放着洗手液和消毒酒精,里面放着洗发水、润发乳、一堆卸妆产品和护肤品,倒是很方便。

    想起刚才的事,她脸热得厉害。

    雪烟捂了下脸,又羞又气,小声嘀咕:“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啊……”

    他总是这样游刃有余,不动声色间,就将她拨弄得进退无措。还想和他告白呢,他这样狡猾的人,别到时候自己割地没赔款。

    雪烟看着镜中的自己,抿了抿唇。

    素净一张脸,眉眼精致,唇色微红,是张很惹眼的脸。

    但她这两天睡眠不好,黑眼圈重,还冒了几颗痘痘,也不知道他刚才注意到没。

    早知道今天就化点淡妆了。

    想到等会要和他摊牌,雪烟手心不禁又出了汗,慢慢来,不急,再缓一会。

    她低下头,挤了些洗手液,又仔细洗了遍。她抽出张纸巾,仔细擦干水珠。

    渐渐地,情绪也就平静下来,没那么紧张了。

    就在这时,手机传出几声震动。

    是裴池发来的信息:【你在哪?】

    罢了:【你和陆京燃在一起是不是?】

    罢了:【我有事和你说。】

    罢了:【早点回来。】

    一连串的信息,挤得她呼吸都没空隙。

    雪烟皱眉。

    自从那件事后,她就和裴池保持了距离,但最近裴池给她的感觉有些奇怪。

    前天她刚洗完澡,还在穿衣服,隔着半透不透的门,看见他在门口逗留了很久,似乎在看她放在外面的脏衣服。

    他身形高,又瘦,绝对不是裴良朋会有的体型。

    片刻,他弯下腰,伸手去碰衣服,就在快碰到时,顿在空中半晌,又猛地缩回手。

    他在门口站了会,须臾,他抬起手,敲了下门:“雪烟,你洗完澡没?我想洗手。”

    声音有些哑,不太正常。

    雪烟吓了一大跳,莫名感觉到危险。

    她攥紧毛巾,嗓子眼有些发紧:“我在洗,你别进来!”

    每次她都会锁门,想到这,雪烟心松了些,连忙说:“厨房不是有水龙头吗?”

    他又说:“好像坏了。”

    雪烟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衣服,声音微抖:“你再等等,我快好了。”

    “……”裴池沉默半晌,从嗓子眼缓缓挤出个字:“好。”

    他站了一会,最后还是走了。

    这事给雪烟冲击有点大,她不想往坏处想,但总该留个心眼。陆京燃的话她听进去了,最近她在看房子,想尽早搬出去,也许,她的日子会自由许多。

    雪烟收回思绪,呼出口气,她不想回复,息灭屏幕。

    她把手机放回包里,转过身想出去,隐约听见外头的对话,像杂乱的鼓点不停歇。

    “我说燃哥头也是真铁,听说前几天又和他爸大吵了一架,还动了手,牛啊,真就和他爸硬刚,还拿他没办法。”

    有人接话:“就未婚妻那事吧?都传开了,就是辛子悦了,双方父母都是世交,家世相差不大,又知根知底,这桩婚姻真成了,强强联手,双方是只挣不亏的。”

    雪烟微怔,垂下长睫,静静听着他们说着。

    “他俩没看对眼啊?辛子悦玩这么花。”另一人说:“就燃哥那性格,也不是让人拿捏的主。”

    一直没说话的尹修杰冷笑了声:“现在还年轻,没玩够,肯定不愿意。出社会历练三两年,年龄一到,也就在什么年纪做什么事了。再说了,结了婚各玩各的不也挺好,财产方面好说,白纸黑字协议一拟就成了。”

    “……”

    有人微顿,继续说:“但我看燃哥,对刚才那妞不像作假。”

    “这你也信?刚进来,燃哥有和我们介绍她不?一个字都没提,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有拨打火机的声音,尹修杰似乎点了根烟,几秒后才说话,“再看看她用的包,廉价的地摊货,你们对心上人是这样的?咱哥几个追人,哪怕是包个学生,送房送车不在话下,就算没有,名牌衣服包包那肯定是少不了。”

    雪烟胃里一阵痉挛,有种欲呕不呕的痛苦。

    有人听到的消息有出入:“我怎么听说燃哥是认真的,都追好久了?”

    尹修杰“啧”了声,不屑道:“燃哥和她玩玩而已,你还认真了?你想想他那个性子,随心所欲,又喜新厌旧的,向来就不爱被人管,这么多年有女的治住他了?他太会装了,看上别人,装得深情点,哪个女的不被迷得七荤八素?”

    “……”

    “实话告诉你们吧,他拿那妞去气他爹的。”

    这一瞬间。

    雪烟像给人叉住喉管般,不能呼吸。

    她有点站不稳了,扶着门把手,浑身哆嗦,脚下像在地震,一股阴森森的恐惧从背脊上往上爬。

    拜托……

    不要是真的。

    雪烟这样祈求着上天。

    有人替她问了:“真的假的?”

    尹修杰说得喋喋不休:“真的,我堂哥尹星宇说的。”

    “什么时候啊?”

    “就高二吧,过年前后,我堂哥出来找我玩,喝了点酒,聊到燃哥身上,就顺嘴和我说了这事。”尹修杰拿腔拿调,故意学陆京燃的语气:“玩玩而已,你还当真了?”

    “……”

    “拿去气陆明峰的,这不明显吗?”

    话刚落地,所有人爆发出一阵哄笑:“够狠啊。那妞要知道,得伤心死吧?”

    语气是十足十的讽刺。

    也许不是真的。

    明明这样劝着自己,但雪烟眼眶一红,视线模糊起来。

    昏黄的光虚飘飘的,搅成几行射线在眼前晃,好痛啊,像有把利刃在心上磨刀,白着进红着出,鲜血淋漓。

    好痛啊。

    原来不被喜欢的人喜欢,是这么痛的事。

    光是想想,就让人痛楚。

    有人继续说,语气有三分垂涎:“但这妞吧,确实长得让人心痒。”

    “她这么穷,也就剩一张脸了,漂亮是漂亮,别的一无是处。”另一人司空见惯,嗤道:“燃哥也就一时新鲜,拐上床之后,日子一久,再漂亮也腻味了。”

    “也是,咱们这种人还愁没漂亮姑娘?”

    外头的人声音渐渐大了,似乎笃定她就算听到也不敢发作。

    所有的冷漠与傲慢里,都藏着阶级的差距。

    他们看不上她,以含着金汤匙出身,这最为可笑可耻的姿态。

    雪烟低着头,指腹揩去眼角的水光,羸弱的理智在摇摇欲坠。

    不会的,她不相信他会这样。

    她记得他带她去看海看日出,记得他告诉她未来规划要有自己,也记得每一次身陷囹圄,他像英雄一样驱散黑暗,带来光。

    她不愿意相信。

    那些人嘴里说的,都是他的虚情假意,可他们说的话,和那些流言蜚语,又那么真实,践踏着她的尊严和心脏。

    外头还在瞎聊,暴露着最恶心的窥探。

    尹修杰笑得放肆:“诶,也不知道燃哥睡了她没有?”

    “咯吱——”

    门被打开,一道颤抖的女声截住他们令人作呕的交谈。

    “说够没有?”

    所有人瞬间僵在原地,没想到雪烟听到后,居然真的敢跳出来打他们的脸。

    对尹修杰这堆大少爷来说,生活里众星捧月,凡事唾手可得,眼光永远高傲,脑子里装的是傲慢与偏见,俯首称臣的人见多了,以为谁都如此。

    成天游手好闲,色相驰骋,能躺着就不站着,做个寄生在家族和父母背上的吸血虫,只能看见家里这一亩三分地。

    他们是新时代的“土豪劣绅”,不需要黑白分明,明辨是非,他们就是规矩本身。

    听起来光鲜亮丽,不过是这时代灵魂最为堕落的人。

    他们和街痞流氓相比,心更脏,却拼命吹嘘自己的文雅,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①

    天大的讽刺。

    ——灵魂贫瘠的人,就算黄袍加身,也不过是井底之蛙。

    雪烟冷淡看着他们,眼底尽是过度的鄙夷。

    尹修杰也没想到她胆子这么大,尴尬道:“我们也不是针对你,就是玩笑平时开过火了,你别太放心上……”

    雪烟指甲狠狠钳进掌心,黑眸幽幽,反问道:“好笑?这种话放你妈身上,你也觉得好笑是吗?”

    尹修杰没料到她这么伶牙俐齿,喉咙一堵,一时竟然忘记回嘴了。

    其他人也如坐针毡,也没道歉,纷纷找借口想离开。

    倒也不是怕她,怕的是她和陆京燃告状,本来以为她和以前那些姑娘一样好拿捏,没想到是个不好相与的。

    尹修杰骑虎难下,只能烦躁扒了下头发,勉强压住不耐,“今儿是我们不对,你想要什么名牌包,就和我说,我让人直接送到你家,别告诉燃哥就行。”

    他的目光不屑而直白。

    雪烟猛地抬眼:“我要什么都可以?”

    尹修杰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意味深长地笑了,“当然。”

    雪烟忽地转身,冷漠地越过其他人,猛地将门阖上。想走的几个人被她堵住路,全部僵在了原地。

    “我要你们留下。”雪烟转头,静静看着他们,一字一顿地说:“等陆京燃回来,说清楚。”

    ……

    陆京燃进门时,就看见雪烟安静坐在沙发上。

    包厢死一般寂静,她脸色苍白,肩膀缩着,眼眶红红的。

    他扫了眼,其他人如坐针毡,几乎不敢睁眼看他,含糊喊了声“燃哥”,就糊弄过去了。

    他出去吹个冷风,也就几分钟。

    怎么了这是?

    陆京燃脸冷了下来,“你们欺负她了?”

    尹修杰不敢说话,有人勉强应了句:“……没、没有。”

    “那怎么回事?”

    尹修杰勉强笑了下,老实道:“刚和她开了点小玩笑,可能有些过火了。”

    陆京燃脸一黑,腮骨紧绷,凶冷的目光对准他,“什么玩笑?”

    没人敢回答。

    陆京燃皱眉,视线落在她身上,睫毛在眼睑投下一层阴影,眼如点漆,目光深沉。

    她不高兴,他不知道哪出了问题,是不高兴他刚才轻佻的举动,还是这群混账在她面前说了胡话,抑或是,单纯不高兴他这个人的存在。

    可这世上她最最好。

    他要把最好的爱给她。

    陆京燃吐出口气,眸光沉沉,忽地出声:“没人说话是吧?那就我说——”

    他面沉如水,神色幽沉,凶戾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溜了一圈,“不管你们刚说了什么,脑子现在想了些什么,有件事你们得清楚……”

    “——眼前这姑娘,轮不到你们教训。”

    他看向雪烟,眯起了眼睛,浑身的爱横冲直撞,烟瘾犯了,但她不喜欢。他“啧”了声,勉强压下那份狂躁,看向他们,眸光全是蓄势待发的压迫性。

    “老子就认准她了,她哪哪都好,比谁都好,你们别欺负她,也别把你们那些乱七八糟的习惯带到她面前,被我知道,没好果子吃。”

    他笔直地盯着他们,轻蔑笑了下,一字一顿,字字都重,“爷只喜欢她,在我这,她就是全世界,听懂了?”

    所有人被震到头皮发麻。

    他们没见过这样坦诚的陆京燃,他向来心高气傲,就没在人面前低过头。

    可今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甘愿对个姑娘俯首称臣,将胸膛剖开,献上一颗最忠诚的心脏。

    尹修杰吓坏了,几乎恐惧后面的发展。

    他把目光投向面无表情的雪烟,浑身哆嗦,摸不准她接下来会做什么。

    他想说些什么挽回颓势。

    雪烟神色平静,缓慢开口:“陆京燃,我有……”

    陆京燃看向她,打断她的话:“你记不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任何麻烦,打给我。”

    雪烟微愣:“嗯。”

    陆京燃走到她面前,俯下身,蹲伏下来,单膝触地,以一个绝对臣服的姿势,仰头看着她,“这话不是一时冲动,我想保护你,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

    雪烟怔怔看着他。

    “雪烟,你试着喜欢我一下。”陆京燃耳尖红了,不知道从哪学的情话,话说得磕磕巴巴,目光却比宇宙任何一颗恒星都透彻有力量,“可能我给不了你全世界的温柔,但有一个词叫尽我所能。”②

    “做我女朋友,我不会让你输的。”

    ……

    他的话直往雪烟心里钻,她直勾勾望着他,耳朵里嗡嗡作响。

    在这燥热的天气,她该觉得热的。

    她确实喘不过气来,但她浑身都冷飕飕,脸腮都被冻得发了青,像被人狠狠摁在冰窖里。

    不知何时起,她的世界寸步难行,挤着的全是困顿。

    她是个破破烂烂的人,爹不在娘不疼,乖巧懂事,成绩优秀,其实一点用都没有,没有人会来爱她。

    他说爱她,但他能接受完整的、真实的她吗?

    她能相信他吗?

    在她温和的外表下,潜藏着一个卑怯、悲观、不完美,甚至人格极端,被血泪湿锈的雪烟,像黑暗里废墟,见风就溃散。

    一种失败的恐惧,像耀眼的太阳被撕开一道裂缝,黑暗蠕蠕从腿肚子往上爬。

    这世界全是谎言。

    他是她藏在太阳底下,无望的爱人。

    她失神盯着他看,眼前的少年无所不有,所向披靡,何苦在她身边停泊,来渡她的苦厄。

    即使喜欢一个人,她那颗磨出厚茧的心,再也受不住一丝伤害了。

    不会期待,也就不会失望,没有人能永远守恒,永远驻扎在她身边。

    此刻的她,再也承受不住半点伤害了。

    她早该想明白的,她原本就是配不上他的。

    所有的负面情绪到达了顶端。

    冲动之后必有重伤,自己或他人。

    雪烟知道她不该这样,可她还是控制不住情绪,忍不住对他挥刀相向,说出那些伤人的话。

    “你知不知道,你很烦。”雪烟安静地看着他,语气轻飘飘的,却字字都重。

    “我不喜欢你,更不会成为你的女朋友,我们不合适,究竟要我表态多少次,你才能听明白?”

    陆京燃浑身一僵,艰难道:“我……是真的……喜欢……”

    “喜欢?”雪烟面无表情,一字一顿,冷得像冰,模仿着他惯有的冷淡语气:“玩玩而已,你还当真了?拿去气陆明峰的,这不明显吗?”

    “……”

    她看着他,每个字都像刀在她心头剜转,“陆京燃,这是你说的吗?”

    陆京燃脸色骤变,攥住她的手,“这事我能解释的,你听……”

    雪烟直接打断他:“回答我,是你说的吗?”

    陆京燃抖着声音:“……是我。”

    “陆京燃,你的喜欢。”雪烟甩开他的手,站起身来,冷淡地看着他,“——何其廉价。”

    陆京燃脸上有短暂的空白,“……你说什么?”

    “不够明白吗?我不喜欢你,陆京燃,我非常讨厌你。”雪烟攥紧掌心,指甲挣得泛白,平静地说,“我讨厌你的强势霸道,你的不讲理,讨厌你的不学无术,也讨厌你不理解我,总逼着我去做我不喜欢做的事。我应该有说过吧……”

    她忍住喉咙的哽咽,声线发抖:“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说完,她不想再看他,转身就要走。

    胳膊猛地被他起身扯住,他居然在抖,掌心冷得像冰。

    “雪烟……”

    雪烟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你别走……听我说……”

    陆京燃红了眼睛,声音低哑:“是我不好,不喜欢我也没事。”

    雪烟微顿,回过头看他:“什么?”

    陆京燃低头看她,喉结缓慢滑动了下,声音哑得厉害:“朋友也好,什么都好,别讨厌我,以后我不逼你了,我学着改,我刚什么都没听到,我们还和以前一样,行吗?”

    “……”

    “你别……不理我……”

    他的语气竟然藏着处处卑微赔小心的哀求。

    雪烟安静看着他。

    早该断掉的。

    在每一次心动,那颗绿芽钻出地面,茁壮成长时,就该彻底掐灭的。

    不然,两人不会有今天这难堪的场面。

    雪烟一字一顿地说:“我不要。”

    陆京燃的表情凝固了。

    雪烟喉间发涩,捏紧拳头,声线也抖得不成样子,“我们……我们不要再联系了,行吗?不要再互相纠缠下去了,以后见到就当陌生人,陆京燃,你放过我吧……”

    陆京燃后退两步,眼底都是猩红,自嘲地笑了,“那谁来放过我?”

    所有人都被震撼了。

    从来没见过有谁敢这样和陆京燃说话,还能全身而退的,也从来没见过他这么低声下气模样,他向来心高气傲,竟然会落到这样狼狈不堪的境地。

    他眼底那没上锁的绝望,根本拦都拦不住,像黑色潮水,蔓延在整个空间。

    雪烟喉咙像堵了层棉花,哽咽到干涩,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能错开他的目光。

    “雪烟。”陆京燃平淡着唤她,喉结微微滚了下,眼角一片红,语气极轻:“这样也不行。”

    “……”

    “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不堪?”他看着她,光线昏黄,漆黑麻木的眼睛有一闪而逝的泪光,自嘲地扯起嘴角,“连喜欢你,都不配。”

    第58章 去见你

    雪烟到了家, 把自己完全抛进沙发,盯着天花板,渐渐出了神。

    她的脑子嗡嗡作响, 浑身都痛, 像打了一场轰烈的败仗,疲倦, 破碎, 不堪重负。

    出包厢那瞬间,雪烟听见桌椅被飞踹的声音, 里面的人拼命阻止, 乱作一团。

    他应该气疯了。

    她太狠了, 对上他的坏脾气, 当着所有人的面,依旧不留余地地将他的自尊打落谷底。

    这下,是真的画下句号了, 以后也不会再有联系了。

    可能在学校碰见,彼此甚至不会礼貌一笑,完全成为了两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桥归桥,路归路, 回到最初的起点。

    一切都朝着她所希望的方向发展。

    雪烟直直地盯着天花板, 心里却很惘然, 明明断掉对彼此都好,却又感觉好像失去了全世界。

    “咔嚓”一声。

    门外锁开了, 钥匙叮铃作响, 裴池回来了。

    雪烟坐直身子, 看着他摇摇晃晃进来,面无表情, 人也颓废,醉醺醺的,浑身酒味。

    雪烟皱了下眉,不想和他说话,站起身来。

    裴池脚步微顿,抬眼死死盯着她,门也没关,直直就往她的方向走。

    那眼神,是赤.裸.裸的占有欲和破坏欲。

    雪烟心里突扑一响,莫名有股危机感,脚一抬,转身就想往外面跑。

    却裴池猛地截住她的胳膊,声音阴沉:“话都不想和我说?”

    雪烟挣了下手,没挣开,“你干什么?我还有点事要出去,你快松开我!”

    “又出去?”裴池笑了下,被她的冷淡激得眼底猩红,声音更阴鸷,“刚还在外面鬼混吧,信息不回,电话也不接,怎么?陆京燃让你爽到了是吗?”

    雪烟猛地抬头:“你在胡说什么?”

    “我胡说?”裴池骤然扯住她的衣领,狠狠晃荡两下,酒气张牙舞爪扑上她的脸,“你自己闻闻,身上男人的味道都没擦干净,还有脸回家?你他妈把这当鸡窝啊?!”

    “你疯了吧!”雪烟使劲挣扎着,声音发抖:“我要搬出去,裴池,我受够你了!”

    自从知道他的心思,所有事就开始乱套了,日子就没消停过一天。

    她要注意和他保持距离,不能把关系搞太僵,又怕被舅舅舅妈发现一切,她心惊胆战,小心翼翼维持着平衡。

    她是人,也有情绪,不是个任人欺凌,任人践踏,也不会伤心的机器。

    她受够了,再也不想在乎任何人的感受了。

    她明明……自己都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雪烟红着眼睛,推开他想往外跑,却被裴池一把推到沙发上。

    他一手扣在她脑袋边上,另一只手扣住她的肩膀,把她困在双臂之间,猛地俯过身来,一张痛苦混着欲望的脸强.压了下来,像座大山,带着醉气熏熏的秽臭。

    雪烟脑袋有片刻空白,大声尖叫起来,“你干什么?!”

    她用力挣扎着,眼泪拼命从眼角滑落,一边求救,另一只手慌乱地摸索着,祈求能寻到趁手的武器。

    她浑身都绝望,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裴池置之不理,数不清的日子,嫉妒和愤恨煎熬着他,早已泯灭了他的理智。

    他疯了!

    裴池只管往她脖颈处凑,面目狰狞,语调怨愤:“原来你是这种可以随便让男人近身的女人,你都能让陆京燃那种垃圾碰了,你还抱他,让我碰碰怎么了?”

    他忽地笑了,“不就是让你爽吗?老子也可以。”

    雪烟疯狂挣扎着,甚至求他:“放开我,裴池,你冷静点,我是你妹妹!”

    “……

    “妹妹?你们裴家不都没拿我当亲生的么?你外婆那老东西也是,左邻右舍都知道,都在笑我,说我只是个养老工具而已。”裴池拧着嘴角笑,心里都是报复的快感,语气阴沉沉的,“干脆大家一起下地狱好了。”

    粗重的呼吸像冰冷黏腻的蛇,扑在她的脸上脖子上,雪烟呼吸不顺,觉得自己要疯了,终于艰难地抓到个坚硬的物体,把烟灰缸往他的头上狠狠一砸。

    裴池身形一滞,痛苦地叫了声,有鲜艳的血顺着蜿蜒流下。他捂着额头,眸色幽寒,像野兽般恶狠狠地盯着她。

    雪烟爬起来,拢住散乱的衣服,她脑子一片空白,只知道要赶紧往外跑,腿脚发软,跑得跌跌撞撞的。

    头皮忽然一片刺痛,裴池扯住她的马尾,用力往后拽。她的身子毫不受控,倒回在沙发上。

    裴池冷笑一声,跨在她身上,伸手往她胸前探,“为什么他可以,我就不行?”

    “……”

    “你看看我啊,我们又不是亲生兄妹,没有血缘关系,有什么关系?”裴池混乱地动作着,一张脸扭曲而狰狞,像幽冥恶鬼,“你外婆那老东西不也觉得我不是裴家的种?正正好啊。”

    仇恨像条毒蛇,早就已将他的心绞得窒息,不堪入目。

    雪烟的夏天校服被扯烂,露出小巧的白色背心。

    起伏的胸线,纤细的腰,白嫩的皮肤,是所有男人梦寐以求的画面。

    裴池看得眼都红了,胸膛上下起伏着,眼神涌着欲.望的火,他死死摁住她,整个人覆了上去。

    “滚开,滚开!”雪烟浑身哆嗦,那一瞬间,脑子空白,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陆京燃,救我!”

    这无意间更刺激了裴池,动作更粗暴,“贱.女人,没男人就不能活吗?!”

    雪烟哀哀哭着,整个人绝望到了极点。

    她只有咬舌自尽这一个念头。

    谁能告诉她。

    活着,为什么会这么难。

    接下来的几秒,漫长得像过了一个世纪。

    她的身上一轻,下一秒传来拳头砸到肉身的响声,男人暴怒地吼着:“畜生,你在干什么?她是你妹妹!”

    是舅舅!

    雪烟像活过来一样,起身蜷着身子,使劲往沙发角落里缩。

    眼泪拼命往下掉,视线模糊,她看不清,世界都是重影,只能勉强看到一些轮廓。

    前面乱成一团,裴池被按在地上,裴良朋几乎是往死里揍他。裴池似乎清醒过来,放弃了挣扎,一动不动,只发出频死的喘息。

    有人靠近,才刚碰到她的手。

    雪烟一把拍开对方的手:“别碰我!!!”

    她的尾音吓到几乎变形,像只惊弓之鸟。

    “雪烟,是舅妈。”齐兰夏帮她衣服拉上,她没遇过这种情况,也慌了,只能指着地上的裴池骂:“裴池,这种糊涂事你也做得出来,良心被狗吃了?”

    雪烟没说话,哆嗦着手,用手背擦干眼泪。

    齐兰夏转过头,拍了拍她的背脊,小心翼翼地说:“雪烟,你哥……裴池是喝醉了,才干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你能不能……”

    雪烟避开她的手,没说话。

    她低头摸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拨通报警电话。

    齐兰夏几乎要吓死了,连忙拦住她,“你看裴池,骨头都要被你舅打断几根了,雪烟,你舅最疼你了,你和你外婆住的时候,他比你妈还上心。

    “……”

    “那时候,你妈都不理你,你舅舅还想接你回来,这你都忘了吗?你好歹看看你舅舅的面……”

    推推搡搡间,屏幕上一片乱码。

    雪烟推开她,抖着身子,删掉错误的数字,继续打。

    齐兰夏急坏了,一把扯着裴良朋的胳膊,气急道:“你说句话啊!你是一家之主,现在你缩着,算怎么一回事?”

    裴良朋神色难看,用力地抹了把脸,走到雪烟的面前,不声不响,“扑通——”一声,竟然直接跪在了她面前。

    雪烟不可置信:“舅舅?”

    裴良朋低着头,不敢看她,偻着肩膀,仿佛一夜老了十岁。

    他低沉着声音:“小烟,舅舅就这么一个儿子,求你别报警……”

    “舅舅今天这老脸也豁出去了,你放他一马,舅舅这辈子当牛做马还你,行吗?”他抬起头看她,老泪纵横,也快没脸说下去了,“看在舅舅这把年纪的份上,能不能求你,别报警?”

    雪烟觉得荒谬,嘴角张了张,喉咙僵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电话拨通了,齐兰夏夺过她的手机,指甲刮过她的皮肤,手背留下一道刺目的红痕。

    雪烟痛得缩回手,眼睁睁看着她挂断电话,又继续劝她:“对,舅妈以后什么也不说你了,会对你更好的。再说,这事闹到外头去,邻里邻居都会说闲话,传到学校去更不好,你快高三了,学业重要,别影响了你的学习。”

    雪烟眼神空洞,忽地笑了,一字一顿地问:“如果今天出事的是亲生女儿,你们还会这样说吗?”

    她似乎永远都在问这样的话。

    两夫妇噎住,一时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别说她已经保送了。

    就算没有,她今天拼个鱼死网破,也要替自己寻个公道。

    “我要报警,我要告诉我妈。”

    雪烟红着眼,浑身哆嗦,去抢她手中的手机,歇斯底里:“给我!手机给我!”

    齐兰夏被她吓了一跳,雪烟夺过手机,跌跌撞撞地往外跑。

    齐兰夏指着她的背影破口大骂:“雪烟,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现在就打电话给你妈!把所有事都和她说清楚,让你妈评评理,为了这么点事,你这算不算顶没良心?!”

    雪烟停住脚步,惊惶地回头看。

    看见齐兰夏胸膛上下起伏,拨打电话,脸色如同恶鬼,裴秀颖话才刚说了个“喂”字,就被她火速开炮,“裴秀颖,你女儿真厉害啊,才住过来几天,就搅得我们家鸡犬不宁,真是天赐扫把星。”

    “……”

    “妹夫走了,你是有难处,我呢,也是个好嫂子,你让你女儿住过来,我也好好替你照顾了。”齐兰夏越说越来气,每句都夹枪带棒,“现在好了,老娘一时心软,倒给自家惹了天大的麻烦,她还想抓我们裴池,她疯了吧?”

    裴良朋把脸一沉,立刻站起身来,去拽她的手机,“你够了,还有脸说这些话?”

    齐兰夏直接扇开他的手,尖叫道:“你滚开!”

    电话里,裴秀颖似乎哪句话又杵得她变脸了,强词夺理道:“我们家真是窦娥冤,裴池平时还经常带她出去玩,对她哪里不好,现在惹上这么摊烂事,你教育得好啊,真是教出个恩将仇报的好女儿。”

    她怒火直冲脑仁,像一头护崽的母狮子,“你今天要不给我们个交代,明天她也别住这了,我们家容不下她这尊大佛。”

    “……”

    “我说话阴阳怪气?你什么意思,你别太没良心!”

    齐兰夏扫了眼雪烟,像想起什么,忽地笑了。

    “再说你这女儿,生得狐媚,整天在外鬼混,上次二楼窗台还晾着男人的外套,看着还挺贵,名牌货哟,啧啧,谁知道这次是不是故意勾引我们裴池的?”

    齐兰夏越骂越凶,从婊.子骂到祖宗十八代。

    但她还要脸,压低了声音,怕被邻里邻居听到,被人白看了笑话。

    雪烟面色惨白,那些话像火在她心头烫,火辣辣地灼痛起来。那碳灰像潮水往上涌,一口气汪在喉咙里,化为泪水,直逼眼眶。

    雪烟拼命憋住泪。

    她不能哭。

    在他们面前哭,哪里像话。

    齐兰夏还在咄咄逼人。

    雪烟不敢再听下去,赶忙跑出去,将齐兰夏后半句完全抛在后头,“裴秀颖,你女儿要真弄裴池,从今天开始,我们裴家和你断绝关系。”

    她踉踉跄跄的,跑到灯火通明的地方,脚一软,整个人都摔在地上。

    她不知道往哪儿去,想给裴秀颖打电话,但是正在接通中,齐兰夏估计还在破口大骂。

    雪烟攥紧了手机,吸了吸鼻子,忽然想到了陆京燃。

    她迅速找到他的手机号码,想要拨过去,指尖一顿,昨天她说的难听的话,还历历在目。

    不行……

    这样他会怎么看她?

    她昨晚那样伤了他,将他的自尊打落谷底,他怎么还会愿意接她的电话?

    更何况,雪烟低头一看,衣着散乱,狼狈不堪,拼命摇了摇头。

    不行,现在这个样子不能让他看到。

    周围偶有行人,目光异样地盯着她看,像在揣摩她出了什么事。

    很快,雪烟手机一震,连忙低头一看,是裴秀颖的电话。

    裴秀颖呼吸急促,唤了声:“ 阿羞?”

    一如既往的温柔。

    雪烟眼眶一红,小声唤:“妈……”

    裴秀颖也吓坏了,声音发抖:“你没事吧?有没有……”

    雪烟肩膀松懈,憋着的泪这才落下来,

    她抱着膝盖,咬着手臂,摇了摇头,语不成调,“……没,没有。”

    裴秀颖松了口气,叹了句:“别哭,你受委屈了。”

    雪烟将手臂咬出了血,却一点也不觉得痛。

    感官是麻木的,她强忍住呜咽,满心的委屈在身体横冲直撞,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半晌,电话那头还是安静。

    只能听见裴秀颖的呼吸声,沉重,急促,此起彼伏,像在她的神经上反复磨刀。

    雪烟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抬起头,死死盯着手机。

    “妈……”

    求求你,不要答应她。

    就听我一次。

    救救我。

    ——你就我这么一个女儿,不是吗?

    过了几秒,裴秀颖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忍痛道:“阿羞,听妈妈说,和他们作对没好下场的,进了警局,也对你的名声不好,会影响你以后生活的,你还小,过几年这事说不定就忘了。”

    “……”

    “你别哭,妈妈等会就先把你接出来,好不好……”

    裴秀颖也哭了,泣不成声:“你考虑考虑妈妈好不好?日子太苦了,除了你,妈妈真的……只有舅舅这么一个亲人了。”

    在那一瞬间,整个世界好像安静下来。

    雪烟好像整个人被连根拔起,什么也听不见。

    视线模糊,全是重影,一片惨淡的黑白。

    她整个人混乱而茫然,像是死了,又像身子被虫蛀了,只剩一具空皮囊。

    在有限的生命,浑浑噩噩的青春里,永远只有她被抛弃的份。

    这一路,她看不到远方,走得遍体鳞伤,可怎么也没想到,最后背刺她的,居然是至亲之人。

    世间的痛恶仇狂,统统找上她。

    上天好不公平。

    总是欺负老实人。

    她好恨。

    ……

    雪烟坚持报了警。

    给她做笔录的是个年轻民警,刚出社会没多久,名叫杨文书。

    她忍住恐惧和羞耻,把前后情况都交代清楚了,有多详细就多详细。

    裴池对外婆的怨恨,对她的变态的喜欢,爆棚的控制欲和窥探欲,以及昨晚的独木难支的现场。

    她浑身哆嗦,这种直白的剖析,无异于在鲜血淋漓的伤口,又剜出几团烂肉。

    但她的勇气和努力,没有获得该有的公平,裴池最终只是被定性为性骚扰。

    雪烟不可置信地问:“真的不能判刑吗?”

    杨文书为难道:“很难。”

    如果她有关键性证据,判刑不是问题,只是裴池是未成年,就算被判刑,也可以从轻处罚。

    但问题是,她空口无凭,身上更是没任何受伤的痕迹。

    这个跌宕起伏的夜晚,也许是太过害怕。

    裴池矢口否认主观上有强奸的念头,只说自己是喝醉了,把她当成了好兄弟,一时闹过火了。

    他全程低着头,不敢看雪烟,齐兰夏又胡搅蛮缠,说她是伺机报复。

    这情节属于一般,仅构成行政违法。

    结果就是,裴池顶多拘留几天,赔偿500元,这事也就过去了。

    见她浑身颤抖,杨文书心生不忍,安慰道:“熟人作案的概率远远超出陌生人,几乎高达90%,以后你尽量多留个心眼,保护好自己。”

    雪烟勉强朝他道谢,哆哆嗦嗦起身,“我先走了。”

    杨文书忍不住多说了两句:“你妈在外面等你,我和她说一声,给你换个住处,你舅那住不得了。”

    雪烟身子微顿:“不用。”

    杨文书神色懊恼,似乎明白了什么,又说:“你男朋友呢?我通知他,让他接你回家吧。”

    刚说完,他忽然想起她年纪还小,刚想改口让朋友来接她。

    却听见雪烟哆嗦着说:“他不会来的。”

    而后,也没等他反应,就出去了。

    雪烟站在街头,感到茫然又绝望。

    她刚拒绝了裴秀颖的提议,不愿意回到林家,也不想打扰陈念薇,怕给她带来更多的麻烦。

    她现在无处可去。

    学校治安相对好一些,雪烟只敢在那附近定酒店。

    洗澡时,脖颈和锁骨全是触目惊心的淤青,她像搓面团似的,拼命洗干净自己。

    即使搓到破皮流血,雪烟还是无法停止。

    她觉得自己脏透了。

    她不该活着,她应该死在潮湿的童年。

    一了百了。

    雪烟知道这是不对的,但她根本控制不了这个自虐的念头。

    雪烟请了三天的假,想收拾好心情再返校。

    但是闭眼就是噩梦,全是裴池那天的纠缠,于是每晚都不敢睡,睁眼到天亮。

    她什么也吃不下,脑子里都是胡思乱想。

    感觉自己好像在深渊的水域,亲眼见自己寸寸腐蚀,却不知该如何逃脱。

    仅仅两天,人就瘦了一大圈。

    她觉得体内好像有什么,不声不响地,却在渐渐崩溃。

    裴秀颖愧疚至极,总打电话来,她的爱总是姗姗来迟,每次都是。

    雪烟扯唇笑了下,哦,或许算不上爱吧。

    自从那天起,雪烟就不敢再对她有任何念想。

    她完全不想听见她的声音,指尖一点,再度将她拉黑了。

    没消停多久,裴秀颖今天换了个号码,又给她发来信息:【宝贝,妈妈错了。你老师说你学也没上,你现在在哪里,妈妈很担心,你回我一下,行吗?】

    雪烟闭上眼,攥紧手机,极力遏制愤怒起伏的胸膛。

    过了一会,她又发来一条信息:【我让他们给你好好赔罪,你别总想着,时间一久,这事就慢慢过去了。你看你爸走了,我不也挺过来了?日子总是要过的,血浓于水,以后可以不见裴池,但舅舅对你多好,你别迁怒他,亲人关系还是要维系的。】

    多么轻描淡写的口吻。

    雪烟浑身打冷颤,腿也软,狼狈地跌坐在沙发上。

    那天的可怕画面,仿佛滔滔洪水滚滚而来。

    她觉得快绷不住了,身体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溃散,无助又恐惧。

    像被沉重的棉被捂在脸上,半点喘不过气来。

    在这一刻,一道光劈开脑海黑暗纷乱的画面。

    她想起了陆京燃。

    也许,白天的理智总会在夜里翻了船。①

    在那瞬间,雪烟根本没办法控制那股冲动。

    她想见他,哪怕是听听他的声音,都会让她觉得,她还活着。

    雪烟低下头,抖着手,翻找他的手机号码。

    她没什么联系人,一滑就到底,他的名字就静静躺在最底下。

    他给号码之后,这是雪烟第一次给他打。

    拨通的那瞬间,雪烟又觉得羞耻至极。

    觉得自己,极其不要脸。

    像个只会利用别人,不择手段的坏人。

    她昨天才说过那样过分的话,口口声声说不要再联系,受了伤,却又腆着脸找他。

    他会不会出言嘲讽,甚至是干脆不接。

    可她快不行了。

    她像个在海底溺水的人,伸长了手,拼命抓住那根救命的浮木。

    很快,电话那头传来忙音,字字都冰冷,刺着她的心。

    他没接,还是真的在忙?

    雪烟喘了口气,紧紧攥着电话,犹豫半晌,又拨了过去。

    拜托,接一下。

    只一下就够了。

    求你。

    救救我。

    出乎意料的,这次陆京燃接得很快。

    他无声沉默着,呼吸也浅,像在迟疑地判断,她这次究竟在玩什么把戏。

    雪烟屏住呼吸,也不敢出声,她突然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全世界都寂静,只能听见彼此细微的呼吸,冰冷,坎坷,此起彼伏,又陌生至极。

    雪烟抿着唇,抬起无力的手,忽地捋了下散乱的头发。

    自从上回洗完澡后,她就不敢再照镜子。

    这两天也根本不想动弹,头发也没洗,糊成一团,挂着的也许全是泪水,黏腻腻的,好像全身都快长出青苔。

    她现在一定很丑,明知道他看不到,可她就是控制不住这么做。万一……万一他等会给她挂视频通话呢?

    半晌,雪烟终于开口:“你……”

    她微顿,小心翼翼,卑微地乞求着他:“你……能来接我吗?”

    对面的呼吸似乎猛地一滞。

    几秒后,陆京燃冷笑,声音刺心,“凭什么?”

    字字都冷,似尖冰扎在她心上,皮开肉绽。

    像极了第一次见面,一夜之间,他们成了彻底的陌生人。

    雪烟哽着喉咙,无助地握紧手机,迟钝地思考着。

    她该怎么开口,她刚遭遇了那样的事,他又会怎样看待她?

    脏?

    活该?

    不,他是那样好的人,也许他会可怜她,看在过去认识的份上,勉强自己来接她。

    她开不了口,自尊焊死了她的嘴巴,羞耻和厌恶像条毒蛇,快要把她的心脏绞死了,将她的尸体往深渊拖拽,不吐一根骨头。

    雪烟攥紧手机,指甲陷进掌心,逼出青白。

    她浑身哆嗦,耳朵里像有血液嗡嗡作响,她转头看了看,房间狭小冰冷,像刚死了鬼。

    她闭了闭眼,颤声道:“我……很怕。”

    简单一句,瞬间把他脾气磨爆了,仅仅三个字,他溃不成军。

    陆京燃咬牙切齿,声音发抖:“我有病?”

    雪烟瞬间红了眼。

    这话像把刀,直往她心窝里戳。

    喉咙像有泪水升腾,水汪汪堵在那,进退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问你。”陆京燃再度出声,声音很平静,像在压抑某种疯狂的情绪,一字一顿道:“在你心里,我是不是很犯贱,一直被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不是的。

    雪烟喉间喉涩,嘴巴张了张,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雪烟。”陆京燃忽地笑了,声音低哑至极,自嘲般地说:“我是你的狗吗?”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

    心痛起来时,像有把尖刀吃进心脏,反复搅动,痛到灵魂都感到震颤。

    可心痛至极时,痛感倒轻了,好像灵魂抽离出来,成了一具空壳,全世界都与她无关了。

    雪烟轻声应道:“没有。”

    下一秒。

    她眼里的光彻底灭了:“是我有病。”

    不等他反应,雪烟迅速掐断电话。

    她蜷缩着身子,窝进沙发的角落里,人逐渐呆了,魂不知丢到哪去了。

    窗外长夜冥茫,似永无止境。

    室内安静,灯也打酣,满屋子漆黑,只有她醒着。

    雪烟呆坐着,不知过了多久,窗帘泄进一丝天光,似乎刚过破晓。

    黎明来了。

    雪烟动了动,身子锈痛,她扶着沙发,摇摇晃晃想强撑起来,僵硬的膝骨忽然嘎吱一响。

    这瞬间,她身体似乎有某种东西。

    无声无息地碎了。

    第59章 去见你

    陆京燃也没去学校, 在家喝得酩酊大醉。

    整整两天,他都泡在酒里,把魏明知和尹星宇吓得够呛, 请了假火速跑到他家里。

    一开始还能舍命陪君子陪他喝, 这人根本是往死里灌,后来, 两人就开始劝, 完全劝不动,嘴都磨破皮了, 没半点效果。

    他快把自己灌疯了。

    ——直到一通电话打来。

    陆京燃眼神才微微天亮, 勉强找回了一些理智, 死死地盯着亮起的屏幕。

    那眼神是破碎又晦暗的绝望, 显得他人越发阴沉单薄。

    他们隐约猜到是雪烟。

    室内安静,也能听见电话那头微微颤抖的声音。

    短短几句,只见陆京燃脸色渐冷, 腮骨崩紧,眼底都是猩红,这通电话愣是打出了子弹高飞的火药味。

    没两秒,又见陆京燃被人掐断通话, 满室瞬间陷入死寂。

    他们看得心惊肉跳。

    陆京燃低下头, 喉结一滚, 无力地放下手机。

    他搭在沙发的手指动了动,星火明灭的一截烟灰无声坠落, 跌落在不知是汪着酒水还是泪水的地板, 一缕青烟幽幽地升腾, 无声无息,最后归于太古的洪荒。

    魏明知问:“雪烟?”

    陆京燃盯着手机屏幕, 直至熄灭,脸色黑沉,没说话,舌尖顶着腮帮,沉沉磨着牙,眼睛里翻涌的全是疯狂与痛苦,藏都藏不住。

    “后悔了?还指望她再给你打呢?那刚说话还那么难听。”魏明知揉了下额头,叹了口气,理智劝他:“这么放不下,干脆去找她呗,也不差这一回了。人刚才也递台阶过来了,你就借坡下驴吧。”

    陆京燃依旧沉默。

    “别了,那天雪烟说话也太狠了,换谁受得了啊。”尹星宇却不赞同,摇了摇头,“燃哥,她这么绝情,算了吧。这姑娘心气高,难追,你要什么样的姑娘没有啊,咱下一个更乖。”

    这句激得陆京燃眼底暴红,语气暴戾:“你他妈还敢提这事?”

    尹星宇:“……”

    尹星宇瞬间消声。

    他也没想到尹修杰嘴巴不牢靠,把这事到处说,还让人正主听到。那时他看陆京燃脸色深痛,语气不似开玩笑,以为他们真完了。

    不过,这事确实也是他不对。

    本来,按照陆京燃原来的性子,该把他和尹修杰都狠狠揍一顿的,可那晚他什么都没说,沉默得失了魂。

    他便更愧疚了。

    尹星宇想做些什么,他耙了下头发,不太确定问:“要不……我找雪烟解释清……”

    魏明知猛然打断他:“就你这破口条,可别火上浇油了。”

    尹星宇没话说了。

    陆京燃窝在沙发上,黑发散乱,没骨头似的靠着,凸起的背脊顶着沙发,紧紧盯着手机屏幕。

    他的眼神渐渐涣散,似乎在发呆,可又有种反常的耐心,像万念俱灰,握着手机,那姿势,像去抱抱不住的未来。

    手机再没有任何动静。

    尹星宇实在看不过眼了,只能说:“燃哥,放弃吧。”

    陆京燃忽然出声,哑着嗓子:“她现在……会哭么?”

    她会伤心么。

    他刚说了那样的话,她性子柔软,又敏感,是不是也会哭得厉害。

    像他昨晚一样。

    她现在,也会哭么?

    他是不是太过分了点。

    魏明知失语半晌,别过眼去,竟然不忍看他。

    都到这时候了,被伤害了,还在心疼那个姑娘。

    也许,爱情总是这样。

    大家年龄都小,怨对方绝情,不懂事,不理智,可被伤害了也还是真心向着对方。

    窗外夜雨嘤嘤泣血,风不舍昼夜地刮。

    “究竟要怎样……”陆京燃背着月光,轮廓陷入阴影里,眼底的光摇摇欲坠,忽明忽暗,“她才能相信,我说的都是真的,是认真的,没有骗她。”

    尹星宇眼睛红了,喉咙哽着,张了下嘴:“燃哥……”

    “……”

    陆京燃安静下来。

    那可怕的寂静简直刺耳。

    痛苦像空荡的火车穿过山洞,隆隆爆响,没人气,又黑,一列又一列,没有停歇。

    他的眼里也没光。

    魏明知心生不忍:“要不,给她打回去?”

    陆京燃没说话。

    魏明知想起一件事来,下了剂猛药,提醒道:“这是她第一次给你打电话,会不会……”

    遇上什么难事了。

    他没说完,但他知道陆京燃懂。

    陆京燃动了动,强硬的自尊裂开一道缝,有片刻的松动,但想到昨晚的事,还有刚才那通电话,依旧满肚子火,那缝隙又迅速合拢。

    他暴怒又怨怼地反问:“老子凭什么要打?!”

    陆京燃从没想过,在雪烟面前,会落到这个狼狈不堪的境地。

    他觉得自己像个傻逼,自以为是,他以为,他了解她,他冒失地叩了她的心门,一点点靠近她,看过她各种模样,开心的,痛苦的,沉默的,不胜枚举。

    他没有别的奢求,只希望她能信任他,甚至依赖他。

    只不过他自作多情了。

    什么山不见我,我自去见山。

    什么任何麻烦,打给我。

    在她眼里,这些该是多么可笑的话。

    努力了这么久,他们之间,也不过是稍微熟悉点的陌生人。通向她的路,没有路标,也没有终点。

    雪烟是永远不可能会喜欢他的。

    他也永远不会是她的救命稻草。

    陆京燃喉间干涩,不愿再深想,微微垂下眼,喉咙轻轻滚了下,自嘲地笑了。

    可痛苦的脚步不停,捶打着皮开肉绽的伤口,没有空隙,心里也空洞洞的,传出漏风的声音。

    魏明知从他手中抢过手机,“你不来,我来。”

    陆京燃暴怒:“你他妈——”

    尹星宇惊出一身冷汗,赶紧把他按回原地,头大地问:“魏明知,你才是火上浇油啊!发生这样的事,你还让燃哥打电话给雪烟,你让他脸往哪搁?”

    “不是阿燃说的,不厚脸皮怎么有女朋友,再说……”

    “……”

    “你没长眼睛?”魏明知轻嗤,打开通话记录,下了结论:“雪烟喜欢阿燃,喜欢得要命。”

    陆京燃停下动作,绷紧的脸庞忽然抽搐了下,有些茫然,“……你说什么?”

    魏明知看着他,叹气道:“阿燃,彼此喜欢的人,不该有隔夜仇的。”

    说完,他拨通了电话。

    陆京燃无力地跌坐回去,眼眶暴红,那想信又不敢信的模样,犹如困兽之斗。

    尹星宇松了口气,放开手,犹豫两秒,又说:“明知说得也有道理,你先别想太多。”

    室内安静,时钟滴滴答显得格外响。

    时间像被放慢,几秒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魏明知握着手机,脸色渐沉,抿紧唇角,没说话。

    尹星宇满腔焦灼,浑身都快急出汗了,忙问:“接通没?”

    魏明知挂断电话,面色阴沉,一时竟然没说话。

    陆京燃了解他,猛地抬起头来,死死盯住他。

    “怎么了?”

    魏明知手无力垂下去,勉强找了个理由,平静道:“雪烟……可能在忙。”

    谁也不是傻子。

    陆京燃冷笑,夺过手机,魏明知没来得及阻止,他就立刻拨了过去。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②

    陆京燃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呼吸窒息,像被铁铸成的雕塑般僵硬,魂彻底丢了,谁也叫不回来。

    ——他被拉黑了。

    窗外天继续黑,雨声淅沥,心头也在下雨。

    他也被淋湿了。

    ……

    隔日。

    深浓的夜里,陈念薇身体一个抽搐,瞬间从梦中惊醒。

    她重重地喘着气,盯着黑洞洞的天花板,胸膛上下起伏着,整个人难受得不得了。

    她做了个噩梦。

    梦里全是雪烟的画面,她们一起上课。

    放学后,回家的路上,雪烟和她有说有笑的,忽地冒出一句:“薇薇,好累啊,我不想活了。”

    陈念薇毛骨悚然,呼吸一停,被这句彻底钉在原地。

    还来不及反应,一个人突然冲过来,手里持刀,往雪烟脖子上砍了一刀。

    雪烟的身子软软倒下,血流了满地……

    那蔓延开的红,鲜艳又淋漓,刺着她的眼帘。

    陈念薇快吓死了。

    下一秒,那人转过脸来,陈念薇惊恐地发现,她竟然长得和雪烟一模一样。

    好晦气的梦。

    陈念薇心惊肉跳,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浑身都压抑,呼吸都快缓不过来。

    过了会,她下意识摸出手机,屏幕一亮,凌晨三点。

    陈念薇皱眉,抹了把额头的汗,这会瞌睡虫全跑了,睡意全无。

    明天就是周末,本来约了魏婷婷,要出去早起看画展的,十二点躺下的,这才睡了几个小时,就睡不回去了。

    怕明天会迟到,陈念薇给魏婷婷发了条消息,让她明早起床,记得夺命连环call自己。

    其实魏婷婷也不靠谱,经常自己都睡过头。

    陈念薇不放心,又定了十个闹钟,这才去看未读消息,除了班群和对象,平时也没什么人找她。

    陈念薇一一看完,发现雪烟两天没回她消息了。

    一开始,陈念薇只是问她“周六婷婷说看画展,你要不要去”,雪烟没回,她也没太放心上。

    直到昨晚,她有些不安,问了下魏婷婷和任茵茵,都说雪烟也没回她们。

    陈念薇觉得不太对,忍不住发了句她曾经问过无数次的话:【小熊今天想过河么?】

    这暗号,只有她们知道。

    小熊今天想过河么?

    ——想。

    这意味着,雪烟的情绪没什么问题,她的状态是正常的,一如往常地生活着。

    事实上,雪烟的情绪向来稳定,大多数时间,她都是自我消化,不想给任何人麻烦,也怕把负面情绪传给别人。

    如果她的回答是不想,那就说明,她不对劲了,但还有活下去的念头。

    那陈念薇就会立刻去找她,像以往的每一次,她会抱着她,和她说话,没有间隙,或者,陪她吃东西,看一场有关幸福的电影,短暂地止住现实的阵痛。

    这是她们之间心知肚明的信号。

    陈念薇熟极而流,在恐慌失去雪烟的边缘中,早就练出来了。

    她每一次都能成功。

    可唯有一次陈念薇最恐惧,她发出去的消息,石沉大海了。

    ——那是雪烟的第一次自杀。

    雪烟的父亲是在福利院长大。

    雪玉树不知道父母是谁,从小就摸爬滚打,顶着别人嘴里“野种”的名号,在脏巷里靠着拳头混乱地长大的。

    他天生聪明,靠着极强的能力和自律,十年寒窗,终于考上重点大学,又攻读医学专业,踩着无数学生的尸骨,从残忍的应试制度,生生杀出来一条血路来。

    物质稳定后,他向初恋裴秀颖求了婚,然后生儿育女。

    他是个称职的丈夫,将风雨护在家庭外,给了雪烟和妻子相对稳定的生活。

    雪玉树去世后,裴秀颖全职太太当久了,毫无长处,又不愿意吃苦,一直坐吃山空。

    她害怕未来无所依仗,迅速攀了个高枝,傍了个也死了老婆的大老板,一跃成为了豪门富太太。

    她老谋深算,林季同也是个人精。

    婚前就拟好了协议书,除了明面优渥的生活,和豪门太太的虚名,婚前财产全没她的份。

    似乎在这场婚姻里,裴秀颖只是找了个前途不错的东家,也并没有错。

    你情我愿的事。

    但林季同没法接受雪烟,一个流着别人血脉的孩子。

    裴秀颖也有自知之明,羞于拖家带口,又舍不得女儿,还是鼓起勇气提了几嘴,都遭到了无情的拒绝了。

    她人言微轻,最后昧着良心,放弃了将雪烟养在身边的念头。

    雪玉树没别的亲人,裴秀颖又没法带,一来二去,谁都不想要雪烟。

    一夕之间,她好像变成了孤儿,明明有家却不能回。

    现实给了雪烟第一个沉重的教训,她第一次意识到,父母的爱也是有条件的。

    当裴秀颖亲口说出,雪烟她不能跟着她生活时,老太太勃然大怒,捡着扫把将她轰出了家门。

    就算逢年过节,她也对自己女儿没好脸色,惹得裴秀颖私底下没少抱怨和落泪。她总觉得谁都该理解她的,尤其是亲人。

    那一年,老太太舟车劳顿,迈着年迈的步伐,牵着雪烟的小手,给她办了转学。

    成绩这么好的雪烟,因为这样荒唐的原因,居然只能从市中心回到穷乡僻壤的小学念书。

    那时候,雪烟表面好像没什么变化,照旧乖巧听话。

    可人渐渐呆了,整日不声不响。

    她不会笑了。

    好像失去快乐的能力。

    可把老太太急坏了。

    她是个乡野村妇,别的都不懂,但身子硬朗,农活干得利索。

    放假时,她就拼命拉雪烟出去玩,上山摘野果,下水摸鱼虾,整日抱着她睡觉,陪着她瞎闹。

    人不开心时,总得出去晒晒太阳。

    老太太知道她俩关系好,私底下给陈念薇塞了不少糖,让她放假回来,就多陪雪烟玩,说说小山村外面的故事。

    陈念薇自然义不容辞,一来一去,两人感情就更为深厚。

    渐渐地,雪烟似乎恢复了正常,开朗起来,脸上笑容也多了。

    那时候,陈念薇真的以为,一切都过去了。

    她总是认为,时间可以治愈所有东西,心若向阳,未来也会晴朗。

    直到很后来,她才猝然发现,这全是雪烟的伪装,小熊始终没有过河。

    雪烟一直想死,但她不敢。

    不是害怕疼痛,而是,她害怕……

    连死都成了别人的负担。

    要不是那天——

    窗外有辆车过,轮胎碾过马路,发出刺耳的声音。

    陈念薇忽地回神,胸口心跳得快,给雪烟发了条微信:【你怎么不回信息?】

    下一秒,手机震了下。

    陈念薇松了口气,以为是雪烟,低头一看,心又提了起来。

    魏婷婷:【……咱俩明天要不晚点吧?】

    陈念薇:“……”

    她有点无语:【半夜不睡觉你干什么?】

    魏婷婷:【我看了个恐怖电影,吓死人了,不敢睡呜呜呜。】

    自己作死,陈念薇也没空安慰她,问:【雪烟后来回你没?】

    魏婷婷:【没有诶……】

    魏婷婷:【白天我打电话给她,她没接……】

    魏婷婷很快也意识到不对了:【她怎么了?】

    陈念薇心脏一紧,也不管是深夜,抖着手,给雪烟打了好几个电话,半天都没人接。

    她脑子“嗡”地一下炸了,瞬间意识到,人可能出事了。

    陈念薇越想越不安,猛地跳下床,快速换了身衣服,手都是抖的。

    出客厅时,正好碰到起夜的母亲。

    她眯着眼睛,反应了好一会,才惊愕问:“你半夜不睡觉,这是要出门?”

    “有点事。”

    陈念薇来不及解释,匆匆换上鞋,开门就往外冲。

    她妈妈气急败坏:“……你疯了!大晚上的……”

    “砰——”的一声。

    门被关上,母亲的话被彻底抛在身后。

    晚上风冷,陈念薇被吹得身子哆嗦,心更冷,摇摇欲坠地发着抖。

    她握紧手机,红着眼,心里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希望她只是多想。

    至少——至少雪烟还没关机。

    ……

    陆京燃脸色很差,眼窝一片青。

    黑发蓬乱,眼神滞涩,嘴唇泛白,脸色像恹了的冬日雨夜。

    魏明知一眼就知道,他昨晚又一整晚都没睡,整个人胡子拉碴的。

    不过即使狼狈不堪,野狗似的,也是凶狠的英俊。

    室内闷着浓厚的烟味,对面的墙凹下一块,地板全是松烂的白泥,旁边搁了个砸缺了角的椅子。

    比前两天更疯了。

    想必昨晚,他红着眼眶,一遍又一遍举着椅子,砸到墙上。

    雪烟拉黑他这事,几乎断了他最后一丝念想,这么高傲一个人,居然甘愿自尊任人践踏。

    谁看到不震撼。

    目中无人的陆京燃,这回终于辙乱旗靡,彻底跪在一个小姑娘面前了。

    魏明知将盒饭放他面前,推了下他的肩膀,“赶紧吃,别死在这。”

    尹星宇也怕他这样会撑不下去,“对啊,燃哥,吃完我们带你去透透气。”

    该沾沾人气了。

    再这样下去,他会疯的。

    陆京燃赤足瘫在地上,歪着身子,背脊弯成一道紧绷的弓,长腿曲着,双肘拄在膝骨上,手指耙抓着头发,在发间痛苦地绞紧。

    他一动不动,那背影幽黯,像被铁铸成的,破损沉默的雕像。

    室内漆黑汹涌,窗帘紧闭,月光想泄进来,也会瞬间被黑暗吞没,不吐一根骨头。

    陆京燃不说话。

    魏明知没办法,只能开了灯,希望能唤起他一点反应,“我听说,雪烟这三天请假了,也没去学校。”

    “魏明知。”

    陆京燃终于有了反应,抬眼冷冷盯着他,“你别他妈再提这个名字!”

    尹星宇吓坏了,赶紧扯了他的胳膊,“你他妈什么破招,别以毒攻毒了。”

    魏明知抽回手,心里总觉得怪,他想说点什么,又听见有手机铃声响起,在寂灭的室内显得格外地响。

    像某种信号。

    他扬了扬下巴,“看看,说不定是你冤家打来的。”

    陆京燃有些恍惚,捡起手机,没有任何动静,竟然笑了起来,“她没打来,让你失望了。”

    声音哑得厉害,压抑又疯狂。

    “那哪来的铃声?”魏明知看了眼,撞了下尹星宇的胳膊,“你的,快点接,吵死了。”

    尹星宇这才回过神,低头看,“喔喔,不好意思,是我女朋友。”

    魏明知翻了个白眼,这白痴,这时候还不避讳那三个字。

    不过,魏明知眯起眼睛,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陈念薇大半夜打电话给你干什么?听着还挺急的。”

    尹星宇:“我接一下。”

    陆京燃冷着脸,不说话。

    考虑到陆京燃,尹星宇本来想去外面接,很快被魏明知拉住,“这里说。”

    尹星宇莫名其妙,看他一眼,只能按下接通:“宝宝,怎么了?大半夜又失眠了?”

    下一秒,他的神色都变了,有些慌张:“你怎么哭了?”

    陆京燃毫无反应,耳识渐钝之后,他早已听不进去别人的话了。

    “啊?你找陆京燃?”

    陆京燃这才有反应,抬眼看了过来,眼神很冷。

    “你、你是说……”尹星宇看了眼陆京燃,语气犹疑:“雪、雪烟不见了?”

    他本来以为陆京燃不会再管雪烟的事,结果下一秒,被他立刻夺过手机,“怎么回事?”

    陈念薇哭得厉害,听见他的声音,哽咽着说:“我打她电话没接,怎么都联络不上,刚去了她舅舅家,说她是搬出去了,但也没回林家,谁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

    “……”

    “发的信息也不回,整整三天了,她从来不会这样的。”

    陆京燃听完,脸色微松,这才冷淡道:“她昨晚给我电话了,人没事,你放心吧。”

    陈念薇吸了吸鼻子,连忙问:“她说什么了?”

    “她说害怕,让我去接她。”

    陆京燃垂眼,喉结上下滚了滚,胸膛堵得厉害,脑子都是混乱的,自嘲地笑了下,“耍我的吧。”

    谁知,陈念薇一下子就哭出声了,痛苦地大喊:“你为什么不去接她?你为什么放着她不管?!”

    陆京燃被激得眼底暴红,腮骨绷紧,紧紧捏着手机,指骨都泛青,他咬牙切齿道:“你他妈冲我发什么火?陈念薇,老子是人,不是狗,老子他妈告白被她拒绝,还得腆着脸上赶着舔她是吧?”

    “你错了,她很多事根本都没和你说。”

    陈念薇泣不成声:“她以前有给你打过电话吗?这一定是第一次对不对?她撑不住了,你为什么不救救她?”

    陆京燃有种不祥的预感,喉结滚了滚,“什么意思?”

    “她这样性格隐忍,懂事的姑娘,她说她害怕,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她现在一定很绝望。”

    陈念薇整个人都崩溃了,“林静怡说她没回家,也不在她舅舅那,我根本联系不上她,怎么办?她肯定是遇上什么事了,我怕她想不开,她昨晚有没有告诉你她在哪?”

    “……”

    “我求求你,告诉我,再不找她,我怕一切都来不及了。”

    她慌得语不成调,听得人糊里糊涂。

    陆京燃脸色铁青,粗喘了口气:“她到底发生什么了,有这么严重?”

    “我怀疑她想自杀。”

    陆京燃全身僵住:“怎么可能?她一直看着那么正常,这么努力地活着……”

    他忽然止住话,像想到什么,手疯狂抖了起来,捏紧了手机,指骨泛白,手背的青筋都爆起。

    这一瞬间,他想起了辛子悦说过的话。

    果不其然,陈念薇大放悲声,彻底崩溃起来,“她太会装了,把我们所有人都骗过去了。”

    “我们都没发现,她一点也不快乐,你不知道,她以前就自杀过一次,几乎……”她喉咙哽咽,字字都泣血,轰得他耳膜隆隆爆响,“几乎死在了鬼门关。”

    第60章 去见你

    陆京燃报了警。

    雪烟已经失踪了24小时, 警方立案,开始进行初步侦查。

    陆京燃根本不敢想她现在的情况,通知了班主任叶宁, 所有的朋友和同学, 动用所有能动用的力量,让大家分头找人。

    事实上, 陆京燃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

    电话被拉黑, 别人也打不通,发微信半点回应都没有。她像一阵风, 不知吹到哪儿去, 不声不响, 从整个人间消失了。

    冷风阵阵, 一个死夜。

    有人睡着,有人醒来;有人团聚,有人别离;

    有的故事正要开始, 有的故事已经结束。

    只有陆京燃痛不欲生,内心兵荒马乱,一颗心掂着一个小小的人。

    他痛苦地喘息,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找, 满脑子都是刚才陈念薇哭着说的话。

    她说:“雪烟从小就很乖, 学习又好, 一直是邻居嘴里“别人家的小孩”。她以前被雪叔叔保护得很好,性格开朗得不得了, 像个小太阳一样。”

    “我刚认识她, 我们才十岁, 我父母那时在闹离婚,在争我的抚养权, 我觉得我很不好,像个拖油瓶,就不该出生,连累了父母。我想不开,我整日都不开心,是她一直带着我出去玩,去晒太阳,告诉我说,薇薇,不管你好不好,都值得被所有人爱,更何况你还这么好。”

    "她还笑着和我说,我也是。她明明以前……"陈念薇哽咽着说:“以前是这么开朗的一个姑娘……”

    “……”

    “我父母后来没离婚,日子就这么凑合过去。再然后,雪叔叔去世,一切就变了。她也成了个累赘,拖油瓶,她妈怕雪烟挡着她攀高枝,不管她,所有亲戚都推三阻四,谁都不要她,还好她还有外婆。老太太很爱她,她慢慢变回以前的雪烟,我以为所有事都在好转,直到后来——”

    陈念薇微顿,猛地发出痛苦的哭声:“后来她外婆也死了。”

    陆京燃只记得,自己茫然地问了句:“你说什么?”

    陈念薇吸了吸鼻子,继续说:“老太太是出车祸走的,临死前一把推开了雪烟,她才幸免于难,救护车没来得及到,雪烟是亲眼见着老太太咽气的。”

    “葬礼是她舅舅亲自操持的,雪烟守灵整整守了三天,白天黑夜都不合眼,亲戚来了又走,老太太下葬后,她舅舅看她可怜,想先带她回去住。”

    “……”

    “雪烟不肯,也不想麻烦任何人。后来,家里一个亲戚都不剩了,雪烟都没等到她妈来接她。”

    这一瞬间,陈念薇大放悲声:“她妈这个狗日的,在国外和林静怡旅游,说是恰逢暴雪连天,飞机连连延误,没办法赶回来,也没说什么时候来接她,还明里暗里怪雪烟不先去舅舅那住,惹得邻居说她闲话。”

    “……”

    “雪烟受不了了,她的人生一点盼头都没有了,那是她第一次自杀……”

    陈念薇还在断断续续地说。

    陆京燃心绞痛着,耳边嗡嗡作响。

    他不知道,她妈竟然是这个德性。

    他也一直以为,她外婆还在。

    雪烟总在他耳边念叨外婆,一个身子骨硬朗,性烈如火的老太太,甚至有一次,雪烟还说,陆京燃,有时候,我觉得你性格和我外婆一模一样,脾气都差得让人害怕。

    但她又说,外婆很爱她。

    这一瞬间。

    陆京燃发出了极其痛苦的哽咽。

    他没做到。

    他承诺过的话,统统都没兑现。

    眼泪模糊他的视线,整个世界都颠三倒四,“自杀”这两个字,像把刀凌迟着他的神经,他整个人都快疯了。

    雪烟很少和人说心事,直到现在,陆京燃才发现,他对她一无所知,无论过去,还是现在,知道的事少得可怜。

    他像个无头苍蝇,慌不择路,只能把他们去过的,她有可能在的地方,全都找一遍。

    没有,统统没有。

    他一边喊一边找,脑子的血嗡嗡作响,完全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心里似乎有一头野兽在疯狂咆哮。

    在这瞬间,他走过的每一步,都在狠狠踩碎他的心。

    他后悔了,他应该好好听她打来的那通电话,他对她数次强调过的话,他怪她有麻烦总不打电话给她,可真正这一刻来临,他却什么都没做到。

    就像她说的,他根本不够成熟,更也不够包容。

    他很清楚,他是配不上她的,可他一意孤行,不管不顾将她拖下了水。

    夜风饿虎扑食,来势汹汹。

    埋在深巷的狗拼命狂吠。

    路过一个拐角,陆京燃停下脚步。

    他的视线糊成一团,有些恍惚,仿佛看见年纪很小的雪烟蹲在墙角,蜷缩着身子,手腕上开了朵朵红莲,鲜艳刺目。

    影子瘦瘦的。

    鲜血在蔓延。

    她不说话,安静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

    雪烟去了月曜海。

    夜风呼啸,众星沉默。

    她坐在他们曾经坐的那块石头,安静坐了很久,想等着太阳出来。

    她记得很多事。

    左手腕那道疤,四年过去,再看已经淡化了许多,而过去的快乐,也是如此,就像现在耳边热烈的蝉鸣,点燃了一整个灿烂的盛夏,却又不声不响地殒灭。

    靡有孑遗。

    她什么也没能留下。

    十岁时,面临父亲的去世,母亲的再婚,她惊慌失措地堵在门口,哭着跪在裴秀颖面前,抱着她的腿抽噎,“妈妈,我不想叫林叔叔爸爸,你能不能别走,不要有别的女儿,阿羞会乖,你别扔下我。”

    裴秀颖弯下腰,摸着雪烟的脑袋,红着眼也哭了,“阿羞要乖,妈妈现在实在没办法,等妈妈稳定了,就想办法把阿羞接到身边照顾,好不好?”

    其实这是个谎言。

    裴秀颖根本不想要她。

    可是这种虚伪的温柔,比直言不讳更为残忍。

    十岁的雪烟并不是不懂。

    她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怔了半晌,轻轻松开了手,后退一步,无声让开了路。

    那时候的雪烟,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冒出一个念头。

    好想跟着雪玉树,一起死去啊。

    一个没人要的孩子,所有人都格外同情。

    她成为了左邻右舍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眼底总是带着可惜,明里暗里地说:“唉,可怜了,这么好的孩子。”

    或者,雪烟,你要坚强往前走。

    哪里是前?

    这是我们人类最古老的笑话,不管往哪儿走,都是往前走。①

    历史的车轮从不会倒退。

    这些薄言浅语,究竟能值几个钱。

    世上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没有人愿意了解她心里的痛苦。

    即使在外婆身边,她也全然没好。

    心脏像长了个痈疽,不爆发时平安无事,爆发时便是鲜血淋漓。

    那些流言蜚语,那些来校门口来接孩子父母的身影,甚至老师布置的作文——《我的父亲母亲》,都会让伤口反复阵痛,皮破肉烂。

    想死的念头总是如影随形。

    但面对外婆焦虑的眼神,一夜又一夜的失眠。

    雪烟开始妥协,学着和自己和解,学着去做一个正常人,去面对异类的眼光。

    可笑的是,演着演着,她自己也假装信了。

    然后,外婆也走了。

    雪烟终于不想演了。

    她的一场自杀,换来了裴秀颖的承诺。

    裴秀颖愿意将她接回了身边,好好照料。

    那时候,躺在病床上的雪烟,真的以为,裴秀颖是真的在乎她。

    裴秀颖一定是爱自己的吧。

    毕竟,为了她,竟然敢违抗东家的命令,和林季同大吵了好几架,这个世界,好像也不是那么糟糕了。

    她能原谅裴秀颖的,只要她再多爱她一点。

    她这样自欺欺人,勉强找到了一点活下去的念想。

    也许,刚开始时,裴秀颖对她是愧疚怜惜的,但是随着日子的磋磨,在无数次争吵和盎盂相敲,歇斯底里后,再多的愧疚和爱也被时间磨平了。

    裴秀颖只顾明哲保身,却又极会拿捏人心,在她心灰意冷之际,又施舍点爱,用这种恶劣的方式把她捆在身边。

    雪烟知道,自己不过是饮鸩止渴。

    但很多事,明知道你不该这样做,但就是控制不住。

    她的心里总是在闹饥荒,她需要爱,很多很多的爱,欲壑难填。

    雪烟本来以为,她会一直这样浑浑噩噩过下去,一生都做一个沉默的影子,最后倒在尘埃之中,没有人会知道,她曾经在人间来过,活过。

    后来,她遇到了一个雨天愿意借她一支雨伞的少年。

    少年成了她的乌托邦。

    他恶劣,野蛮,轻狂浪荡,总憋着坏水逗她,但他也带她飙车,去看海,去体验从未经历的世界。

    他是她的一体两面,长成了另一半的自己,她理想中的自己,他们来自不同的世界,她却终生向往着他。

    那个破晓黎明,海风呼啸。

    日出光芒万丈,天空橘焰漫漶。

    他眼神里的光,曾彻底照亮她黑暗寂灭的内心。

    在那时,雪烟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在日出。

    她天真地以为,日子有点好起来了。

    原来只是回光返照,上天依然没有眷顾她。

    雪烟忽然想起了雪玉树临终的遗言。

    他说,雪烟要好好长大,以后要照顾好妈妈。

    唉,爸爸。

    对不起啊,没能好好长大。

    世道无常,人间如生死苦海。

    三毒四执七苦,靡靡众生,谁也躲不过去。

    你要原谅我啊。

    毕竟,人心里的希望一死,也差不多要入土为安了。

    虽然我是这么的软弱。

    但我能不能,永远都是你的女儿呢。

    天空露出点橘色,太阳快出来了。

    雪烟思绪翻腾,脑海闪过许多画面。

    她这一生,颠沛流离,乍暖又还寒。

    盖棺定论后,也不过一句“是耶非耶?化为蝴蝶②”罢了。

    这个世界,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

    好累,小熊不想过河了。

    好累啊……她想睡了。

    十五分钟前,雪烟吃了一大罐安眠药,开始起反应了。

    喉咙有细密的梗阻和刺痛感,胃里翻江倒海的。

    她浑身哆嗦,觉得冷,呼吸困难,脑子昏沉沉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浪潮汹涌,拍打海岸,淹没她的小腿,寒冷直入心扉,脚底似乎有恶鬼索命,将她往黑暗的深渊里拽。

    雪烟抑制想吐的欲望,艰难地喘了口气抬头往上看。

    天光乍亮,渐渐地,橘色漫漶,海的背脊尽是漫天.朝霞。

    真好,太阳升起来了。

    雪烟笑了下,无力地闭上眼。

    她人生的日出却坠落了。

    好累啊。

    就让她生来即轻,还时亦净吧。

    ……

    陈念薇收到了一条短信。

    来自雪烟,上面是一个酒店的地址,她所在的地方。

    陈念薇喜极而泣,像抓到了救命稻草,拼命往雪烟身边赶。

    上了车,陈念薇又困又累,眼皮都忍不住往下耷拉,却强撑起精神。

    她的朋友需要她,她不能倒下。

    到了酒店。

    陈念薇按照短信内容,在房门的地毯下四处摸索,最后找到一张房卡。

    房间空无一人,尘埃浮游,只放着首缱绻的歌。

    两个女声轻轻唱着,唱腔柔软,凄婉悲凉。

    “珍妮不说话,静静看着我,挽起了红色长发

    珍妮画着花,我在画着她,任窗外风吹雨打

    多想用她涂满这一个盛夏,时间它碰不碎我们的无瑕”

    陈念薇心慌意乱,扫了周围一圈。

    桌面上有一封粉色的信,被茶杯轻轻压着,提醒着雪烟存在过的痕迹。

    她心中一紧,快速拆开信。

    上面是对裴池的检举,雪烟一五一十,详细地描述出来,不顾女孩子的清誉,把自己未愈合的伤疤再次揭开,给所有人看。

    陈念薇越看越崩溃,让她怎么相信,在最为平常的日子里,她最好的朋友经历了这样撕心裂肺的危境。

    她浑身哆嗦,抖着手:“裴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这封信简短,最后一笔,雪烟希望自己保送的名额,学校能想尽办法让给陈念薇。

    这就是她留下这封信的原因。

    陈念薇红着眼,捂着嘴,泪落个没完。

    她想起过往的种种。

    雪烟总和她坐在校园的长椅上,有一塔没一搭地聊着。

    她皮肤白到发光,手腕上的疤被银色手链遮着,那是陈念薇送她的礼物,并佯装生气,和她说:“阿羞,以后别让我再送你这玩意儿了。”

    那时候的雪烟,身子纤细,影子更瘦。

    她看着手链直乐:“薇薇,这也算是我英雄的勋章吧。”

    她说得轻描淡写,笑容也像冬日暖阳,秀气阳光。

    陈念薇看着她出神,总有种错觉,好像那些伤害只是路过了她,在她身上了无痕迹。

    雪烟和她说过许多愿望。

    “希望爸爸在天堂一切都好。”

    “希望妈妈……新家庭圆满顺利。”

    “希望外婆身体健康,我能陪她再久些。”

    再后来。

    “希望外婆在天堂能见到爸爸。”

    “……”

    现在也是如此。

    她在绝笔信上写,希望薇薇前程似锦,岁岁平安,不要和我一样。

    雪烟这个傻子,至死也想留下一点余热。

    许了成堆的愿望,可这么多的愿望唯独没有她自己。

    就好像,她这一生在人间行走,除了一身淅沥,什么也没得到。

    “珍妮别害怕,流言它无法闯入这座屋檐下

    煮最爱的茶,裹在棉被里彻夜说着悄悄话

    我不奢望世界为我们变化,只祈祷着爱人们都可以回家”

    陈念薇泪雨滂沱:“……又骗我。”

    真会撒谎啊这个人。

    她们明明约定过,要互相扶持,走过这艰难的一生,白发苍苍,也要一起围炉烤茶。

    即使满身淤泥,她们谁也不丢下谁。

    不求和你繁花似锦,但求你平安无事。

    陈念薇趴在地上,哭得喘不过气来。

    房间回荡着她的绝望。

    歌还在唱。

    “珍妮常常一言不发,盯着云朵轻轻唱

    踩着落日尾巴,来喂我一颗甜的糖

    无暇为自己疗伤,为我搭安全城堡

    两颗柔软的心脏,该不该跳……”

    ……

    夜翻过一页,还是没人找到雪烟。

    夏雨垂泣,光也疲倦,雨丝忽阴忽晴。

    陆京燃像疯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更别说朋友和叶宁那边,警方那边也没找到,只给出了零碎的信息,白天雪烟去了医院,手上多了个袋子,疑似是开的安眠药。

    凌晨三点,雪烟出了星海酒店,上了一辆出租车。

    在宁静街下的车,之后不知所踪,手上拎着个袋子,疑似是白天开的药。

    ——安眠药。

    这三个字让陆京燃心如刀割。

    他几乎不敢想,雪烟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他眼睛酸涩发胀,喉咙哽着,像打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败仗,丢盔弃甲的将军,他双眼暴红,却绝望恐慌到根本流不出泪来。

    也许雪烟说得对,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出自那样的家庭,如此渴望温暖,本不该遇上他这样野蛮顽劣的人。

    温暖?

    在这瞬间,陆京燃停下脚步。

    ——月曜海。

    像被棍子猛敲一记。

    日出,她一定在那!

    陆京燃疯了似的往车的方向冲。

    他上了车,想启动引擎,却发现手抖得不行,方向盘都握不稳,他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红着眼说:“冷静点!”

    她需要你。

    陆京燃闯了几个红灯,用此生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

    海风肆虐,很冰,吹得他的心生疼。

    他找了一个晚上,在可能快要找到答案时刻,却心生退意,他害怕,会看到他最不愿看到的场景。

    但他不能停。

    她还在等他。

    陆京燃没有犹豫,往上次看日出的海滩跑,冷风卷过肺,在五脏六腑横冲直撞,痛得喉咙像被刀刺过。

    他重重喘着,一片橘色中,他隐约看见一个纤瘦的身影,白色裙角飘荡。

    他心脏狂跳,冲了上去。

    看到了此生最肝肠寸断的场景。

    雪烟背靠石头,海风狂啸,她黑色的长发在空中翻飞,

    身后黎明的背脊宽阔漫长,身前的海天一色。

    橘光绵延不绝,马路川流不息,整个城市渐渐活了起来。

    她的眼却轻轻闭着,了无生气,仿佛夜眠此地。

    这世间人来人往,大道无情,万物从来亘古不变。

    没有人会在乎一个影子的离去。

    陆京燃呼吸困难,蹲伏下身,伸出的手在半空颤抖,他希望她只是太累睡着了。

    这短短几秒,陆京燃却觉得世界是静音的。

    他耳边一片死寂,视野也跟着模糊重影。

    爱从不知晓自己的深度,直到别离的时刻。③

    凌晨五点。

    从来不会低头的陆京燃,红着眼眶,第一次绝望又虔诚地祈求上天。

    ——别让他的光在日出时坠落。

    ……

    陆京燃将她抱进怀里,体温冰凉,像从冰窖刚推出来的尸.体。

    他腿一软,膝盖跪在沙滩上,轻轻拢着她,抖着手去探她的气息。

    一丝微弱的余热,像一根极细的蚕丝,又很快散在风里。

    他的心狂喜起来,手脚并用,抱着人往车里冲。

    只要她活着。

    只要她还活着,让他付出什么都可以。

    哪怕是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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