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去见你

    雪烟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 被抬上活动病床,推进了急诊室进行洗胃抢救。

    陆京燃一路跟着,被护士拦在病房门口, “抱歉, 这里您不能进来。”

    陆京燃抬头盯着她,像头野兽, 眼神凶得要吃人。

    护士吓了一跳, 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他转身, 坐到了边上的休息椅上。

    他低着头, 黑发凌乱, 衣服上都是沙砾, 鞋子都跑破了,浑身狼狈不堪。他把身体弯成一道弓,双手捂着脸, 一个无助又绝望的姿势。

    不是个坏蛋,小护士想,是个深情又伤过心的人。

    小护士让陆京燃签了字,又去补办了缴费手续。

    他都很配合, 就是一路都在走神, 时不时回头看下电梯, 惦记着手术结束没。

    小护士说:“别看了,没那么快的。怎么付款, 扫码还是现金?”

    陆京燃回头, 扫码缴了费, “还有什么要配合的?”

    “没了。”

    陆京燃点了下头,又问:“洗胃的病患, 苏醒后,需要注意什么?”

    小护士愣了下,“洗胃后要禁食一段时间,恢复后可以清淡饮食,以流质或半流质的食物为主。病患喉咙会肿胀疼痛,可以吃点含片,以此减轻症状,平时注意休息,不要熬夜,别太劳累。”

    医院太忙,医护都忙得像不停转的机器。

    要不是看他帅,她可能就简单回答一句“别担心,医生到时候会和您交待的”。

    陆京燃低声:“谢谢。”

    说完,他就着急忙慌往楼上赶。

    小护士愣了下,继续给下个病患缴费,心里却是有点淡淡的羡慕。

    医院生老病死,三灾八难,什么人没见过。

    欺骗、背叛、抛弃,泼天狗血的剧情,这里屡见不鲜。

    这样的男人倒是少见。

    年轻、有钱、看着脾气坏,生人勿进,倒是出乎意料的深情。

    不过真假谁知道呢。小护士转念一想,笑了下,人都是不可貌相的动物。

    陆京燃回到病房外,安静坐着,继续等。

    他瘫在椅背上,眼睛干涩,鼻尖都是消毒药水的味道。

    冰冷,刺激,带着一股死亡后被净化的滞涩感。

    他一直不喜欢医院,小时候,胡云真身体不好,经常往医院跑。

    当然,也没人会喜欢医院。

    这里有生有死,脚步从不停歇。

    陆京燃童年不少的回忆,都是在医院发生的,尤其是父母之间的争吵。胡云真有抑郁症,同时伴有双相情感障碍,脾气算不上好。

    陆明峰忙得马不停蹄,一开始也许有爱,久病床前无孝子,在长年争吵中,那些爱也被磨灭得所剩无几了。

    于是冲突爆发更剧烈,两人日子过得两败俱伤。

    这场战火,常常会波及到无辜的陆京燃。

    他妈妈总会告诉他:“要不是为了你,我早就和你爸离婚了,还在这受这样的苦。”

    他能理解她的痛苦,但也没人问问他的意见。

    如果有得选择,他宁愿不出生,来世间背负这些莫须有的罪名。

    朋友相继赶来。

    陈念薇跑得呼呼喘气,身后还跟着尹星宇和魏明知,她急声问:“她怎么样?”

    “还在抢救。”

    他的声音低哑干涩。

    陈念薇身子一软,整个人差点栽倒在地,好在尹星宇眼疾手快,搀住了她。

    陈念薇红着眼,趴在他肩上,低声抽泣。

    无形催化了空气中的悲伤。

    陆京燃眼神像死过一回,“那通电话,我该好好听她说的。”

    陈念薇抽了几口气,用几乎废掉的喉咙逼出话来,“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人还在里面躺着。”

    陆京燃喉咙一梗,脸庞的肌肉抽搐一下,浑身都失去了力气。

    “她不会怪你的。”陈念薇不见往日对他的害怕,语气虽然平静,却挡不住汹涌的怨怼,“我也能理解你,那种时刻想划清界限也很正常,但情感上,我没办法原谅你,你明知道她的为人……”

    医院人潮如织,聚散分离,一出好戏。

    她继续说:“除了我,她就是逼死自己,也从不指望别人会伸手去救她。陆京燃,你知道吗?她在那个绝望的晚上,鼓起多大的勇气,才敢拨通你的电话。”

    陆京燃狼狈地低头,喉结起伏,说不出话来。

    那天晚上,她说她很怕。

    但他拒绝去接她。

    陈念薇哭着说:“你明明知道她喜欢你的,你明明有机会拉她一把,你根本不知道,那天晚上她遭遇了什么。”

    陆京燃敏锐地抓住关键,猛地抬起头,“遭遇了什么?”

    他的目光锋利,像要吃人,嘴角也僵硬地绷着,强硬压下满腔的焦灼。

    陈念薇才发现差点说漏嘴了,错开目光,不敢看他。

    陆京燃喉结滚了滚,神情凝固,“她那晚怎么了?把话说清楚。”

    陈念薇咬了咬唇,轻声说:“我没资格告诉你,等她起来,得看她愿不愿意和你说。”

    陆京燃觉得不对劲,紧皱着眉,嘴巴张了张,还想说话。

    被魏明知按了下去,“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你先处理下你自己。”

    他们通宵达旦地找,滴水未沾。

    尤其陆京燃,本来前几天都没合过眼吃过饭,现在遭受这打击,铁人也受不了这么造。

    魏明知向来心细,刚才趁着有空,去外面便利店买了些洗漱用品和吃的。

    他把东西都分了,又拿出水和三明治,递他跟前,“先吃点。”

    陆京燃没胃口,低着头没接。

    魏明知拍了下他的肩膀,劝道:“听我的。别等雪烟醒来,要人照顾时,你自己就撅过去了。”

    他甚至还拆了包装,陆京燃看了他一眼,只能接过,还没来得及吃,警察到了。

    他们是来确认雪烟情况的,陆京燃又是报警人,还需要配合做笔录。

    考虑到特殊情况,他们让陆京燃可以晚点再去做。

    中途,老民警去了趟厕所,杨文书打量了他一会,没忍住问:“你是里面那姑娘对象?”

    陆京燃沉默几秒:“嗯。”

    杨文书将他拉到个没人的角落,拍了下他的肩膀,低声道:“哥们,虽然这话不该我来说,但我还是有必要和你提个醒,你还在读书,年纪是小,但决定和人姑娘谈对象,就该好好保护人家,上回她就大受打击了,你不好好安慰,怎么还让她跑去自杀了?”

    “……”陆京燃察觉到这就是陈念薇隐瞒的事,不动声色地说:“那次之后,她太伤心了,吃不好睡不好,我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

    “那换谁能接受啊!看那家人态度,我都气死了。”杨文书越说越气,脸也冷了下来,“那家人不就仗着和你对象是亲戚关系,才敢那样胡编乱造,那副嘴脸真是让人恶心得作呕。”

    陆京燃何其聪明。

    他的手疯狂地抖了起来:“是不是裴池那一家人?”

    “对啊,你也认识那男的?”杨文书没发现不对劲,继续说:“居然想性/侵自己表妹,就算没有血缘关系,这也太不是人了。要不是没关键证据,我都想直接把他送进局子蹲几年,好好改造。”

    陆京燃脑子“嗡”的一声:“你说什么?”

    杨文迅速反应过来,肠子这会都悔青了。

    “你不知道这事?我靠,完了,我不能乱透露案情信息给别人的!”

    陆京燃面色铁青,揪住他的领子,双目赤红,“昨晚发生的事吗?”

    杨文书本来不想再说,但底都漏光了,又看见他的眼神,只好硬着头皮说:“不是!是周四晚上的事,她半夜报案,过来做笔录,边说边哭,惨得不得了。这次又自杀,好在人救回来了,我看不过眼,才想提醒你几句,谁知……”

    杨文书没说完,叹了口气,甩掉他的手,转身走了。

    陆京燃站着不动。

    周六晚上打的电话,她自己待了两天,撑不住了才向他求救的,她一定很害怕,才会求着他去接她。

    但是他呢?

    他做了什么?

    他选择了置之不理。

    这一瞬间。

    陆京燃觉得天旋地转,理智全然崩塌了-

    雪烟还是没醒来。

    她服用的安眠药剂量太大,求生意识也不强,手术进行了很久。

    结束时,她还在陷入昏迷,还没有脱离危险,被直接推进重症病房。

    一群人守在外头,一言不发。

    直到辛子悦赶来时,雪烟还是没醒,他们各个都一晚上没合眼,身心备受刺激,熬得不成人形。

    辛子悦看不过眼,让他们都先回去休息,她来守着。

    其他人好说歹说,总算是愿意走了,只有陆京燃坚持,守在门外一动不动。

    辛子悦也没办法,随他去了。

    “怎么没第一时间通知我?”她问。

    “有什么好说的。”陆京燃无力抹了把脸,“多一个人徒增伤心罢了。”

    辛子悦看了眼病房,眼眶一红,“她终究,还是选了这条路。”

    陆京燃神色颓废,缓慢眨了下眼,胸膛堵成一团,他依旧没有出声。

    “阿燃,我和你说过,如果不够坚定,这样的女孩,你碰不得的。我现在还是这个想法,你们之间,家庭、思维、对待世界的态度,都太不一样了。”

    辛子悦神色苍白,声音虚飘飘的,不落实地,“你这么自我,雪烟又太敏感脆弱,两个轮廓完全相反的人,怎么长久地在一起?以前我真的担心啊,我怕以后你们会互相折磨。”

    陆京燃喉咙干涩,“想劝我?”

    “不是。”辛子悦摇头,“身为你的好友,理性上,我知道你们切断联系,也许以后对彼此都好。”

    “……”

    她微顿,低声说:“但我是女生啊,看着雪烟这样,我太心疼了。从她的角度出发,我又希望有人能好好爱着她,所以我也很矛盾。不管怎么选,我好怕你们,最后都不幸福。”

    手心手背都是肉。

    固然她和陆京燃是多年好友,但雪烟实在是个太特别的姑娘。

    优秀、善良、过尽千帆后,对这个世界,也还是温柔包容。

    谁忍心她再受世间的苦。

    陆京燃扯了下唇角,忽然说:“一物降一物,听过没?”

    辛子悦微愣:“什么?”

    “你说的那些,我很早就考虑过了。”陆京燃烟眼神漆黑,隔着玻璃,直勾勾地看着病床躺着的雪烟,“从世俗的角度来看,我们确实不太合适,我知道,你怕我重蹈父母的覆辙。”

    他讽刺一笑:“我妈最后疯成什么样,我又不是不知道,可我觉得,不是她的错。我妈一辈子,都被两个男人拖累,一个是我爸,一个是我。我爸借她平步青云,我更不用说了,从胚胎时就在索取了,归根结底,我和陆明峰不过是趴在她背上的吸血虫。”

    “……”

    “可她已经尽她所能,做到最好了。”陆京燃低头,眸光沉沉,低声说:“也因为这样的家庭,我觉得活着无聊透了,感情更是可笑的产物。我曾经认为,这辈子我都不会喜欢上别人,但雪烟出现了,你可能不懂这种感觉,就像贫瘠多年的土地忽然有神庙升起,于是有了信仰。”

    活着也有了盼头。

    “她是个让我越过荆棘,鲜血淋漓,还愿意拥抱的人。如果她喜欢我……”陆京燃笑了下,语气温和,言有尽而意无穷,“那太好了,以后这条命就是她的了。”

    他将成为她手中的剑,斩一切黑暗与来敌。

    辛子悦看向他,眼神怔然,“你想清楚了?”

    陆京燃:“当然。”

    辛子悦深吐一口气:“行,我信你。”

    她了解陆京燃的为人,话说出口,刀山火海也会坚守不渝,不过她还是感叹:“也许,雪烟这么脆弱敏感,正需要你这样的强大。”

    陆京燃喉结微滑,无力地扯了下唇角,“其实你错了。”

    “什么?”

    “她就是太坚强,才能走到现在这一步。”陆京燃目光在雪烟身上分毫不移,眼神温柔,“她已经做得很好了。”

    辛子悦瞪圆双眼,对他重新有了认识,“还真是一物降一物,鬼能想到,你能变得这么彻底。”

    陆京燃低下头,眼神又沉又寂静,半晌,他忽然出声:“子悦,多看看身边人吧。”

    他的声音疲倦,却还是难得提醒道:“这世上不会有谁,永远站在原地等你的。”

    辛子悦怔住。

    ……

    陆京燃昨晚也没吃,三明治没什么营养。

    辛子悦看不过他这么糟蹋自己,下楼买早餐去了。

    一拐角,看见了个熟悉的人。

    少年靠在墙上,肩膀松散,站在光影下。

    长腿微曲,神情疲倦,下颚弧线锋利削劲,眉眼温柔多情。

    个子很高,穿件白色T恤,浑身骨骼漂亮,穿什么都好看。

    窗开着,无声,有风涌过。

    吹得他白色衣衫飘蓬,像一群鸽子展翅齐飞。

    他手上拎着个袋子,正抬着头,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出神,眉心微蹙,若有所思,眼底是一片洪荒的漆黑。

    这英俊忧郁的模样,不知惹得多少路过的少女芳心暗动。

    辛子悦惊讶,走了过去,“怎么还没回去?”

    “买早餐去了。”魏明知笑了下,扬了下手中的袋子,“你还没吃,对吧?”

    “嗯。”她说:“刚要给阿燃买吃的,不然再这样,他自己也得折在那。”

    “我买了。你等会一起给他。”魏明知冲她招手,指节分明,动作更是潇洒,“过来陪我吃点。”

    他们去了外头,找了个石头桌椅坐下。

    魏明知买了不少东西,豆浆、油条、叉烧包、茶叶蛋,全都是她爱吃的。

    他把陆京燃那份分开,又把吃的一股脑推她面前,像要喂饕餮一样。

    这是他们习以为常的相处。

    辛子悦按住他的手,“行了,我吃不完这么多。”

    魏明知笑了下,眼底却有倦意,“吃多少,算多少。”

    辛子悦皱眉:“脸色这么差,你快些回去吧。”

    “总不能早餐都没吃就赶我走吧?”魏明知伸长手,弹了下她脑壳,“怪没良心。”

    辛子悦闭上了嘴。

    她觉得魏明知今天很不一样。

    尽管他隐藏得很好,但她还是能感觉到他平静外表下的暗潮汹涌,暴烈,危险,不容置疑。

    他很少会有这样的时候,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温柔、有风度、游刃有余。

    像老狐狸一样狡猾。

    辛子悦心里清楚,如果身为敌人,凭她那点小聪明,她是完全斗不过他的。

    辛子悦斜瞥她一眼,想了下,试探性地问:“为阿燃和雪烟的事担心?”

    “是,也不是。”

    他说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不太好揣摩。

    辛子悦倒是没有追问。

    两人很快吃完早餐,面对面安静坐着。

    辛子悦烟瘾犯了,点了根吞吐起来。

    她生得极美,轮廓鲜明的脸。

    脂粉不施,也似带妆。

    樱桃的腮颊,乌湿眉毛,蛛丝般的卷发在风中飘扬,水溶溶的黑眼睛永远透着三分似笑非笑。

    她来得急,随意套件缎丝吊带裙,阳光下似紫,透蓝,像花丛生出的烟。

    裙下的灵魂,每一寸都是活的。

    魏明知看了她一会,不经意问:“上回你带来的小男孩,怎么样了?”

    辛子悦皱眉:“哪个?”

    魏明知哂笑:“半个月前,你说很清纯那个。”

    辛子悦这才想起来,挑了下细眉,笑他:“人家和你一样大,叫什么小男孩。”

    魏明知也笑了,嘴却不留情,“看着毛都没长齐。”

    他说得倒也没错。

    那男孩粘人得很,家里条件好,又任性不成熟,惹得她烦不胜烦,最后拉黑处理了。

    但她吧,就是看不惯他藏不住的锋芒,经常想挫挫他的锐气。

    毕竟他现在比她高那么多,即使穿了高跟鞋,也还得仰视他,再找不回小时候的场子了。

    明明她以前才是他老大来着。

    辛子悦惯性回怼道:“你毛也不见得齐到哪去。”

    语气竟然理所当然。

    魏明知动作一顿,猛地抬眼钉住她。

    辛子悦抬眼:“怎么了?”

    魏明从兜里摸出个烟盒,来回把玩着,勾了勾唇角,然后说:“大小姐,你没试过怎么知道?”

    辛子悦心脏猛地停了半拍。

    她没想到他讲话这么直白,这么不收敛,很不像他平时的作风。

    她又疑心是自己多想了,忍不住笑了起来。

    辛子悦指尖轻弹,烟灰抖落,一点红光在风中涨大,“在我这刷泡妞段位呢?”

    她笑得没心没肺,魏明知面无表情,倒出一根烟,夹在指间,指节修长分明,手背青筋隆结清晰。

    他忽然起身,走了过来,步伐很慢,动作潇洒又风流。

    辛子悦莫名其妙:“你干吗呢?”

    他叼着烟,在她面前蹲下,笑了下,“借火。”

    辛子悦习以为常,刚要从唇边拿下烟,下一秒,他钳住她的下巴,猛地往下扣,紧实的手臂肌肉因用力而显形。

    距离在一瞬拉近。

    他们的脸近在咫尺,呼吸吞吐都是彼此的温度,男人身上暴烈的热气和荷尔蒙一阵阵烘着她,根本逃无可逃。

    辛子悦瞬间僵住。

    男人直勾勾盯着她,眼睛又黑又亮,唇抿着烟,慢慢靠近她,烟灰飘荡间抖落两抹红色火光,浮在倒逆的风里。

    男人深吸一口,微微眯起眼睛,唇间溢出一溜白烟。

    辛子悦总觉得这动作很眼熟。

    来不及细想,男人出声,声音是烟草浸过的沙哑。

    “我认真的,和我试试。”

    辛子悦有一瞬的震惊。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不冷不热地反问:“我们不是兄弟吗?”

    这女人何其薄情,妄图用“兄弟”的名分来提醒他们之间的不可能,魏明知不会让她得逞的。

    他攥紧她的下巴,低头呼出口烟,张牙舞爪地扑过她的红唇。

    他的眼神温柔而多情,“你管这叫兄弟?”

    辛子悦冷静道:“不然呢?”

    他望进她眼里,那双眼睛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用指腹抹了下她的红唇,嗓音带笑道:“关羽和张飞可不这样。”

    他指的是借火的事,语气拖腔带调,又暧昧,仿佛硬生生变了味道。

    在他热切的注视下,辛子悦浑身都燥,鼻尖莫名冒了汗,她有些烦躁,“你别在这和我咬文嚼字。”

    但她不知道,在男人眼里,她脸颊生晕,眼波也飘荡,十足十地勾人。

    魏明知眼神转深,深邃一样的眼睛像是要吞掉她。

    “从来不见你和阿燃星宇借火。”他偏头,卷起她的黑发,在指间绕啊绕,眼神无辜,“怎么?他们不算你的兄弟?”

    辛子悦绷不住了,猛地扔开烟,目光尽是嘲讽,“少得瑟,下次我就找他们借火。”

    说完,她推开他,拎着早餐袋走了。

    隔着距离,她也逃不开他的存在。

    她能感觉到,那道热烈的视线分毫不移,他还在身后看着她,炽热又极具压迫感。

    想到这,辛子悦头都大了。

    妈的。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第62章 去见你

    天蒙蒙亮时, 雪烟还是没醒。

    但生命体征已经正常,从重症病房转出来,安排到普通病房。

    辛子悦送来的早餐, 陆京燃勉强吃了几口, 期间,目光分秒不移锁在雪烟身上。

    昨晚风声鹤唳, 一夕数惊, 他总是深怕一个眨眼,心尖上的姑娘就留不住了。

    病房灯光惨白, 空气黯淡, 寂静得奇诡。

    陆京燃就近坐在床边, 身体微倾, 两肘杵在腿上,十指轻轻扣在膝上,一个绝望又焦虑的姿势。

    陆京燃直勾勾盯着雪烟看, 眼神沉寂,感到一阵绵密的心疼。

    他曾经偷偷看了她无数眼,就算眼神在高傲地说谎,余光也永远诚实, 他熟悉她的腮颊的柔软与触感, 害羞时的温度和生气时的冷漠。

    这张甜净的脸, 总是过分生动,现在除了苍白, 还是苍白。

    陆京燃总是忍不住回忆起第一次遇见她, 她的眼神。

    似乎鄙夷这世间的庸俗, 不屑沾染凡尘太多的浊气,坚定、干净、遗世而独立。

    仿佛被烟霭与黑暗深锁的废墟上挣出的一株雪莲花。

    这个千回百折的晚上, 陆京燃像自虐似的,禁不住反复想起陈念薇的话,字字泣血。

    半大的孩子,大人就让她活在一个漂泊流落的环境里,人人都把她当做一个沉默的影子看待。

    潮湿的童年,破碎的亲情,暗无天日的生活,似乎从出生就是错的,活人的世界好像没有她的位置。

    他难以想象,雪烟是怎么独自熬过那些天黑的。

    久坐有点僵硬,陆京燃抬起手,给她掖了下被子。

    忽然听见门外有些骚动,辛子悦似乎和人起了争执。

    陆京燃皱眉,起身出去了。

    他关上门,目光落在病房外几人身上。

    辛子悦正伸出双臂,拦住一个陌生狼狈的女人,身旁还站着一个女生,急忙劝着两人,是林静怡。

    眼前的女人虽然陌生,但他一眼就能看出,她是雪烟的母亲。

    眉眼脱不开血缘的影子,虽然眼角多了些皱纹,风韵仍旧十足动人。她似乎连衣服都没换,手上空落落的,匆匆忙忙就赶来了,发丝凌乱,眼角泛红。

    明显才刚收到消息,惊慌失措地赶来了。

    迟来的关心比草贱。

    陆京燃感到一阵痉挛的恶心,到底勉强板住了。

    女人这时也看见他了,高低是能拿下林季同的女人,眼光毒辣,一眼就看出他才是真正说得上话的人。

    她马上调转话头:“您好,我是雪烟的母亲,谢谢您昨晚救了她,我女儿现在怎么样了?”

    陆京燃:“还没醒来。”

    裴秀颖腿一软,差点就没站稳,被林静怡连忙搀住。

    “妈,你小心别摔了。”

    裴秀颖没搭理她,又急忙道:“我想进去看看她,”

    辛子悦断然拒绝:“不行!”

    她虽然不清楚雪烟和她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大概也听说过,裴秀颖抛家弃子的事。

    这样的人是不配被称为母亲的。

    陆京燃面无表情,又说:“现在我不会让你进去的,你等她好了再来吧。”

    辛子悦惊愕,想说的话被他的眼神吓回去了。

    裴秀颖同样不可置信:“为什么?我是她妈妈,你凭什么不让我看她?”

    说完,她立刻绕开辛子悦,抬手就去攥门把手。

    陆京燃拦住她,面沉如水,沉声道:“林太太,请你自重。”

    裴秀颖狠狠摔开他的手,她的耐心在和辛子悦纠缠间,已经所剩无几了。

    她指着他的鼻子,手抖着,神色愤怒,忍不住骂他:“就算你是帮她的人,你也没有资格这样做。现在是她最需要我的时候,医药费我稍后会和你结清,报酬我也会给你,现在!请你立刻让开!”

    陆京燃克制着火气,下颚收得紧,冷冷道:“究竟是她需要你,还是你需要借此来证明你是个好妈妈,来缓解自己的愧疚感?”

    裴秀颖身子猛地一僵。

    陆京燃从未想过,会是由他来说这些话。

    他擅长心狠手辣,要决斗便决斗,要见血封喉就封喉,厮杀便是到底,绝不啰嗦。

    但命运擅长开玩笑,轻尘栖弱草。

    他竟然会隐忍到这地步,在他极端的厌世主义里,雪烟成了他唯一的疏漏。①

    他甘愿为她做任何事。

    陆京燃绷着腮骨,目光沉沉,沉声说:“林太太,我看在你是雪烟母亲的份上,今天的事我不和你计较。但没有例外了,你们之后的事,我不会插手。”

    陆京燃死死地盯着她,情绪不佳,却勉强压住心里的不耐,“但在她好起来之前,请你不要再过来了。这种敏感时期,我怕你的出现,会刺激她的情绪,影响她的康复。如果你觉得不妥,尽可以报警,或是别的,任何手段我都等你。”

    家世显赫的大少爷,气势惊人,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连威胁都显得嚣张狂妄。

    他微顿,目光又落在裴秀颖脸上,漆黑冰冷的眼睛,像幽幽深井一样,盯得人心头发憷。

    “你事务繁忙,不用你来也是为你好,这样你能伺候好丈夫,也可以好好照顾你另一个女儿。”

    被点名的林静怡,身子陡然一颤。

    陆京燃笑得残忍无情:“你说对吗?”

    ……

    等她们走后,陆京燃要进房,被辛子悦猛地横臂拦住。

    她想不通,便直接发问:“为什么还让她再来?她现在才赶来,以前那样对雪烟,根本不是个合格的母亲!”

    陆京燃叹了口气,才说:“我们都不是她。”

    辛子悦微愣,皱起眉来:“什么意思?”

    “我们不能直接替雪烟做决定。”陆京燃盯着她看,眼睛很深,嗓音也沉稳:“即使我再爱她,人生也是她自己的,我不能越俎代庖。”

    辛子悦微怔,明显没预料到他竟然会设身处地替别人着想。

    她想了两秒,仍是觉得不妥,“那雪烟醒来之后,还是选择原谅她妈妈怎么办?”

    “阿悦,我对雪烟没有任何的要求。”

    辛子悦却摇了摇头,心底隐忧无数,“但她妈妈就是个麻烦,今天又闹成这样,以后肯定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的。”

    “不需要她同意。”

    辛子悦:“……”

    “我当然希望雪烟经历这一遭,能看清一些东西,但她不做任何改变也行。”陆京燃看向病床的她,低嗓道:“她只管往前走,做她自己,凡事我都兜着。”

    辛子悦怔怔看他。

    陆京燃笑了下,眼底庆幸无边,“她只要活着就好了。”

    她不需要优秀,不需要变成别人期待的摸样,只需要快乐活着。

    如果她需要,他会永远成为她的救命稻草。

    他会让她像只鸽子一样,快活地飞向天空。

    ……

    一整个白天过去,雪烟都没醒来。

    她沉默睡觉,睡颜很乖,像个孩子一样安静。

    夜幕降临时,陆京燃让辛子悦回家,好好休息。

    白天魏明知和陈念薇他们要来,他也没同意,都还是学生,没必要都把时间都费在等待上。

    辛子悦一走,整个病房彻底安静下来。

    陆京燃身心疲惫,脑袋钝痛,摸到折椅上,颓坐身子,总算嘘一口气。

    他觉得累,闭上了眼,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在混混沌沌之中微醒,夜好像暗到宇宙的尽头。

    风黑沉沉地穿堂,陆京燃觉得冷。

    他不自觉喊了声“雪烟”,声音极低,接近气音,却仿佛是从心里呼喊出来的。

    迷迷糊糊间,似乎一只柔软手臂绕过他的肩膀,有衣服落在他身上,挡住了夜风。

    谁的发根落掠过他的脸颊,痒丝丝的。

    “你为什么……要救我?”

    似乎有人说了句话,又似乎没有,听上去很渺茫,宛如隔世。

    陆京燃以为在做梦,可身子微动时,真听见了衣料摩挲的声音。

    忽然觉得不对,他猛地睁开眼来,清晰地感觉到肩膀真的有轻微的重量。

    陆京燃侧眼一看,肩上披了件薄外套,是他早上脱下放下的。

    他昏昏默默地偏头,模糊的眼底映入一个纤细的身影。

    雪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坐了起来,背对着他,身影纤细。

    似乎在看着窗外,一动不动,背影也安静。

    窗外夜空渺渺烟波蓝,路灯昏黄,深夜清光,满庭火焰兰如荼如火,似晚霞烟云涌。

    陆京燃哑着嗓子,像怕弄破她,轻声喊她。

    “……雪烟。”

    雪烟没有理他。

    似乎身子微震了下,起伏等同于没有,几乎让人疑心是错觉。

    迟疑了一会,陆京燃才敢确认她真活过来了。

    他的内心狂喜起来,站起身来,走到她身旁,刚想去碰她的手臂。

    “你醒……”

    他的尾音陡然消失,目光怔然。

    她在哭。

    她瘦得厉害,小脸尖下巴,苍白如纸,睁着一双沉甸甸的黑眼睛,呆然地盯着窗外。

    泪珠一颗一颗往下落,哭得不声不响,她像感觉不到,骤雨似的,连委屈都是无声无息的。

    陆京燃心里瞬间酸楚起来。

    他蹲伏下来,眼眶通红,像一头强大而慌乱的野兽,面对深爱的珍宝,手他是有的,却怕伸手会碰碎了她。

    他哑声唤她:“……雪烟。”

    雪烟没有说话,表情无波无澜。

    眼泪却落得更凶了。

    “别哭,别怕。”他发着抖,将她抱在怀里,心里像被凌迟般,痛楚而喑哑着说:“没事了,没事……”

    雪烟紧闭着嘴巴,手抵在他胸膛,颤抖着想挣开他,对着他哭,哪里像话,却熬不呜咽的声音。

    陆京燃抱紧她,只觉得怀里是一杆瘦骨,体温冰凉,像刚从停尸房推出来,毫无人气。

    他眼睛霎时红了,痛楚地想,着了魔的命运,苦难像狗一样追着她的裙子。②

    这姑娘是他从阎王手里抢回来的人,差一点,差一点就飞散在人间了。

    雪烟缩在他怀里,神情木然,马路上人来人往。她似乎看进去了,又似乎没有,眼泪仍旧落个没完,似乎要将所有的冤屈都哭出来。

    陆京燃心都快碎了,将脑袋埋进她的脖颈,低哑道:“有我在,都会好的。”

    一定会好的。

    命运想都别想。

    他绝不会让这寒冷、黑暗、不可理喻的现实,吃光她的人生的。

    两人就这样静静抱着。

    雪烟哭累了,浑身像被淘虚似的,微微阖上眼,渐渐睡了过去。

    陆京燃弯下腰,动作轻柔,将她轻轻放回床上,掖好被子,这才坐回原位,他身心疲惫到了极点,却片刻不敢眨眼,只敢静静盯着她。

    空荡荡的病房,只剩一盏炽灯把黑夜烫出个洞,几捧花束,尘埃四散,剩余的皆是沉默。

    雪烟也在梦中沉默着,闭着眼,不知不觉蜷缩成一团,不安的姿势,眼睫浓密,笔直的鼻子,毫无血色的唇,睡着的样子又乖又惹人怜爱。

    她应该恨他恨得不得了。

    以至于那样讨厌他喜欢她,醒来见到他就落泪,也拒绝被他拥抱。

    他似乎从来没有被她挽留过。

    但他放不下她。

    他本该像个过客,萍水相逢,浮光掠影经过她的人生,只是出了意外,他太想跟她走了。怎么办呢,他这一生的终点,多想只是待在她身边。

    他爱她。

    她是他的玫瑰,他的春日,他的灯塔。

    他的太阳,他的少年之心。

    因为深爱,所以碧海青天夜夜心。

    如果她愿意,他甘愿把身心都签署给她,与她在这恶狼一般的俗世生死与共,再把人生的灯火轻轻擦亮。

    她会愿意吗?

    但陆京燃不敢有这样的奢望。

    陆京燃的心阵痛着,看向窗外,死一般的夜。

    夏天快入土为安了,满庭火焰兰,发得猖狂,如火似焰,就等一阵风。

    第63章 去见你

    雪烟的情况在好转, 醒来的时间也越来越长,针会打,药也会吃, 只是不再说话。

    她拒绝和任何人沟通, 或者说,她虚弱到耳识渐钝, 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

    这远比她第一次自杀后醒来的情况更糟糕。

    陈念薇过来看她, 好几次都扛不住,又不敢在她面前哭, 只能狼狈地冲出去大哭了一场。

    眼见她精神也有点恍惚, 尹星宇担心她情绪受不住, 就不肯让她再来了。

    陈念薇一开始不肯, 被陆京燃以“你这样会影响她康复”的理由,才让她消停下来。

    裴秀颖和林静怡又来过几次,都被陆京燃无情拒绝。

    一周很快过去了, 雪烟身体指标稳定,可以出院了。

    魏明知看了眼雪烟。

    她靠着床头,头微侧着,塞着耳机, 听说她醒来后都不说话, 总在听一个电台节目。

    雪烟一直看着窗外。

    火焰兰开得更烈了, 快能烧化人的眼睛。

    她似乎很喜欢这个姿势,看着窗外, 不和人说话, 有时候能放空一整天。

    没人明白为什么。

    却也不敢问。

    魏明知收回眼。

    陆京燃正在给她削苹果, 指尖好几个伤口,结痂了, 显得狼狈不堪。

    经过练习,好歹是削得能看了,至少不会只剩个苹果核。

    魏明知仔细想了下,微顿,几乎是用气声问:“明天就出院了,你准备怎么办?”

    他指的是怎么安置雪烟的事。

    陆京燃回头看了她一眼,神情散漫,“住我那。”

    魏明知觉得不妥:“你自己就是个大少爷,哪懂照顾人?别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陆京燃睨他一眼,嗤了声:“爷不会学?”

    魏明知笑出声了,啧啧称奇:“就算你愿意学,那你也得问过雪烟,你觉得她能愿意跟你回家?”

    陆京燃静了一瞬:“我想想办法。”

    说完,他放下水果刀,拎起被切得七零八碎的果盘,起身,脚步微顿,又回头嘱咐,神色有些凝肃。

    “把这水果刀收好,等会你一起带走。”

    魏明知“嗯”了声,知道他是防着雪烟趁人不在又想不开。他最近严防死守,几乎都没怎么睡,盯雪烟盯得紧,就怕有个万一。

    魏明知有些担心,怕他长期熬下去,身子撑不住。但陆京燃本人并无异议,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甘之如饴。

    他叹了口气,再度看了过去。

    陆京燃已经走到雪烟面前,蹲伏下身子,以一种绝对谦卑的姿势,将果盘递在她眼前,“试试,今天也削得丑了些,你别嫌弃,我再好好学学。”

    雪烟眼睫都不眨,没搭理他。

    陆京燃已经习惯了这种毫无反馈的相处。

    他知道她需要时间,很多的时间,去重建自己的世界,对生活的认知,但没关系,他有的是时间,以后不管好坏天气,他都陪她走。

    他没底线。

    对上她,他不要底线。

    陆京燃自顾自地说:“明天要出院了,我想带你去我家。”

    他微顿,将削得惨不忍睹的苹果递到她唇边,近乎赔小心的卑微,哄小孩似的:“如果你愿意,你就把这只小兔子吃了,好不好?”

    魏明知:“……”

    他气笑了,打直球啊,这什么破方法。

    雪烟又不是小孩子,咋可能……

    魏明知神情顿住。

    窗外阳光炙热,雪烟抬睫,眼光遇着陆京燃,微微颤动一下。

    不过两秒,她微微低下头,脖颈雪白修长,唇瓣衔住果肉,轻轻咬住,缓慢又无声地咀嚼。

    我靠,这破招还真他妈行啊!

    魏明知服了,还得是陆京燃啊。

    喂雪烟吃完水果,陆京燃将魏明知扯到外头,但没走远,就在房门口,门开着,他眼神还盯着雪烟分秒不落,深怕稍有不慎就会出现意外。

    感受到他有话要是,魏明知直截了当问:“有事?”

    陆京眼神微沉:“帮我看着点雪烟,我等会要处理点事。”

    见他脸色渐渐阴沉,魏明知何其聪明,低声问:“要去找裴池?”

    “嗯。”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到底从左邻右舍的嘴里传出去,被一阵风吹往四面八方。

    谣言野蛮生长,愈演愈烈,人们道听途说,对错面目全非,真相渐行渐远。

    闲人长语,荡.妇羞辱,人们不惮以最坏的眼光去看待她,剖析她,浮想她,以还原当晚下流的场景。

    雪烟深陷谣言而不自知。

    或许也猜到,但不愿意面对这些,才这样沉默苍白。

    他不会阻止的。

    实际上,魏明知没预料到陆京燃会忍这么久。

    按照他以往的个性,应该当晚就去找裴池算账的,不会等到现在的,他毕竟成熟了,做事不再由着自己性子来,分得清轻重缓急。

    但魏明知还是有些担心,怕出了意外,还是嘱咐道:“阿燃,别太过了。”

    陆京燃“嗯”了声,眼神像黑夜般漫长。

    “放心,我有分寸。”

    ……

    裴池歪坐在脏地板,靠着角落,手无力捂着肚子,眼神发虚。

    他被捅了两刀,浑身剧痛,脑子的血嗡嗡作响。

    他听见陆京燃远去的脚步声。

    声声都让人心头发冷。

    刚才的警告威胁犹在耳边,给了他当头一棒,有力地羞辱了他,让他无地自容。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身体钝痛感减退,裴池爬了起来,伤口肌肉又是一阵震颤的抽搐。

    他鼻青脸肿,衣服都被扯烂了,脖颈上全是淤青和红痕,嘴角泛出血丝,令人触目惊心。

    他该得的。

    甚至远远不够。

    他有些自虐地想。

    血渐渐蔓延到地面。

    裴池面无表情,缓慢地爬起来,跌跌撞撞拦了辆出租车。

    司机有些被吓到了,没接他这单的意思,却被裴池强硬上了车。他没办法,忙问几句,搞清楚情况,油门一踩,直奔医院去了。

    车内后视镜里,司机的眼神惴惴不安,那摸样,像在看十恶不赦的嫌疑犯。

    裴池心里也无比厌恶着自己。

    他这样阴暗、肮脏、不择手段,变成阴沟里人人喊打的老鼠,也是理所当然。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不过是万古天道,谁也躲不过去。

    但他还不能死。

    父母还在家里等着他。

    活着有时候真痛苦,前进或后退,身前身后全是牵挂。

    死竟然也成了一种奢望。

    在医院折腾到半夜,裴池拒绝医生的提议,不肯住院,刚回到家,裴池这一身伤几乎无法遮掩,吓坏了齐兰夏。

    问他怎么弄的,什么也不说。

    齐兰夏没办法,红着眼扯他坐下,好说歹说,非要掀开衣服,看看他的伤势。

    动作小心翼翼,眼泪也落个没完,却不敢骂他半个字。

    谁能想到齐兰夏平日尖酸刻薄,对雪烟呼来喝去,一毛钱也要抠在指缝里,竟也有个正经的慈母样子。

    裴良朋沉着脸,没说话,但心里已经明白了大半。

    上完药后,家里也开饭了。

    饭是裴良朋做的,一夜之间,他判若两人,白了头发,身子也佝偻了不少。

    他们各据桌子的一角,沉默对坐着,吃得味同嚼蜡。

    屋子里黑沉沉的,昏黄的灯光下,一家人面如土色,人皮像腊做的,仿佛死了做野鬼回来。

    自从发生那件事后,家里便永无宁日。

    闲言碎语、诡奇的目光、背地的指指点点,将这一个本就破落的小家庭更是打落谷底。

    他们不敢反驳,毕竟这是事实,甚至不敢挺直脊梁。

    半晌,裴良朋也吃不下,唤了一声:“阿池。”

    裴池动作一顿,轻轻“嗯”了一声,头却渐渐低了下去,眉眼也跟着天黑。

    “爸有话和你说。”裴良朋将碗放下,眼光颤动,叹了声。

    “你六岁,六岁爸就把你抱进家门,跨过了火盆,给你改了姓,从此裴池这个名字,就跟了你这么多年。家里没有山珍海味,也算丰衣足食。”

    “爸从小就教过你,做人最要紧的就是善良,有饭吃的时候,要能想到生活里连粗茶淡饭都吃不起的人,不要心生歹念,才不会走错路。”

    “……”

    “你自小就机灵懂事,从来不给我和你妈添麻烦,也勤奋努力,本来是根好苗子,是爸太没用了,没把你教好,才让你做出这样的错事……”

    裴良朋突然老泪纵横,齐兰夏也吃不下去了,背过身去偷偷揩泪。

    裴池哑着嗓子:“爸……对不起……”

    裴良朋抹了把脸:“你对不起的是雪烟,我们一家都对不起她!”

    裴池缓了半晌,几乎没脸问了,“她……醒了吗?”

    齐兰夏转回身子,低声道:“听说醒来了,但情况很不好。”

    裴池无言以对,喉咙像被铁丝狠狠匝紧,酸胀痛楚到了极点。

    他知道,他不能去见她。

    她也不会想见到他,她恶心他,厌恶他,恨他,一个十恶不赦,本该下地狱的恶魔。

    “阿池,这里已经不太平了,再这样下去,你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

    裴良朋哆嗦着手,从兜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现金,声音低沉且抖:“你转学吧,这些钱是我和你妈攒给你念大学和以后娶媳妇的,又杂七杂八借了些,钱不多,但是够交学位费了,换个新学校也不成问题。爸已经联系好了,就去隔壁市的实验高中,你洗心革面,以后别再走错路了。”

    裴池狼狈地抬眼,声音颤抖:“那你们呢?”

    “我和你妈不走。”裴良朋摇头,苦笑道:“雪烟那,爸还得想办法赎罪。”

    可怜天下父母心。

    裴池发着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忽然间想起,他和雪烟很久前的冲突。

    ——她说:“裴池,你心里只有恨,连我舅舅也捂不热你的心吗?”

    那时的他浑身暴怒,像个最野蛮的动物,只懂一味暴怒,沉浸在愤怒里,抱怨现实,口口声声说:“你错了!你以为他们能生得出孩子,会收养我吗?!”

    ——“我只是个工具,是他们养老的工具!”

    雪烟失望而透彻的眼神犹在眼前,而那时的他却什么也看不清。

    那些左邻右舍的猜测,外婆的嫌弃,早已将他钉入深渊,以至于他真认为父母只是为了一己私欲,对真相和事实视而不见。

    回忆过去种种,他猛然发现,尽管他的出身不尽如意,但他明明拥有许多,许多许多的爱。

    他远远比雪烟幸运。

    裴池红着眼,对自己感到了一阵悲哀。

    浑身寒飕飕的,像困在深渊最底层的水域,悔意像洪水汹涌袭过他的眼睛。

    即使他是这样垃圾、破破烂烂的模样,父母依旧没有选择放弃他。

    他们爱他,他一直都错了,错得离谱。

    半晌,裴池勉强平稳下情绪,将钱推回去,哑声说:“爸,我不转学。”

    ……

    裴池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晦暗的月亮,一个人静静落泪。

    陆京燃说得对,他就是个畜.生,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他算什么男人,一点担当都没有,只顾做缩头乌龟。

    他应该消失,甚至去死。

    他完全相信,如果不是为了照顾雪烟,陆京燃真的会杀了他,否则,他的伤不会只是皮肉伤,不达要害。

    裴池手抵在额头,心在抽搐着,顿觉自己不过萤火,卑劣得微不足道,是剥了人皮的妖怪,内里一摊烂泥,实在不堪入目。

    这些日子,他也过得生不如死。

    也许被别人听到,会觉得他伪善,用假仁假义形容也不为过。

    但人有时就是这样,成魔成佛,只在一念之差,心魔生了,便越走越偏执,步步都是错,连自己都不敢再看镜子里的自己。

    青春永远不尽人意。

    少年的爱,总那么苦痛。

    他爱着一位纯净的少女,却用了最错的方式,害人害己,落眼一看,他已满身罪孽。

    一辈子都洗不干净了。

    一个前途光明的少年,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人生的可能性消失殆尽,像走了一场夜路,看错了路牌,没能迎来黎明的日出。

    他不能拖累父母。

    该他赎罪的,他一个都不会躲。

    小房间里的少年咬着拳头,哭得撕心裂肺。

    黑沉沉的夜里,醒着的人都能听见他那急促而悔恨的心跳声。

    一阵风过,也在无声叹息-

    不知不觉,雪烟已经出院三天了。

    雪烟情况还不稳定,陆京燃不敢出门,大多数生活用品都是叫的外卖。

    除非必要,他是不让人敲门的,让外卖员放在门口就行了,怕吓到雪烟。

    他陪着她,学校不去,也不出门玩,更不联系人。

    两人像活在真空世界。

    等陈念薇实在受不了了,催着尹星宇夺命连环call,来问雪烟具体的情况。

    尹星宇在电话里克制住火气:“你俩还活着不?”

    陆京燃懒声:“让你失望了,活挺好的。”

    非常默契的,他们都避开了那个不吉利的字。

    尹星宇暴跳如雷,没忍住开骂了,“那你好歹回哥几个的消息啊?不声不响的,以为你也跟着怎么了!你有点良心没,没把我们当人,不在乎我们感受是吧?”

    “抱歉。”陆京燃揉了下眉心,看了下敞着门,却死寂的房间,声音疲惫,“我确实没太顾上。”

    情况似乎比想象中糟。

    尹星宇敏锐察觉到这点,气势又孱弱起来,放低嗓音:“雪烟,还没好些?”

    严格意义上来说,是好些了。

    陆京燃说:“身体还在,魂不见了,这么多天了,一句话都没和我说过。”

    “再等等吧,毕竟心理创伤不是这么快能好的。”尹星宇不太懂这些,只能给他出主意,“我认识有专业的家庭心理医生,要不,今天让他过来一趟?”

    “不行。”

    陆京燃摇头。

    雪烟现在像惊弓之鸟,有时连庭院外路过遛狗的行人,都能把她吓得缩进被窝。

    尹星宇也没办法了,“那再缓缓吧。”

    “嗯。”

    “你准备什么时候返校?”尹星宇又问,一个轻狂浮荡的人,竟然是难得在劝学,“还有三个月就要高考了,你一直请假不来,你自己学业怎么办?”

    似乎他们所有人,在雪烟潜移默化的影响下,为了未来,为了自己喜欢的人,都在往更好的方向前进。

    陆京燃脑子钝痛,太阳穴的青筋突突直跳,只是说:“再看看,要等她先稳定。”

    “多久,一个月,一年,一辈子?”尹星宇叹了口气,脑子竟然是前所未有的清醒的,“她的情况是不确定的,你就一直这么耗着?我知道,高考失败,你有打算陪她复读,但你有没有想过,她愿不愿意你这样牺牲?”

    “……”

    “燃哥,雪烟这人你是了解的,你这是在增加她的心理负担。”

    陆京燃莫名笑了,嗓音哑得厉害:“那你让我怎么办?让我现在返校,再放弃她一次吗?”

    “尹星宇,你知道吗?那晚她鼓起勇气打我的电话,但凡我成熟一点,包容一点,她不会出事的。我明明注意到她的不对劲,但我装作没看见,就为了这该死的狗屁自尊。”

    “她成绩好,人温柔,努力,又单纯,善良到让人心软的地步,她一视同仁,连我这么个烂人都愿意救。她还这么年轻,我不能再放弃她了,哪怕她根本不喜欢我。”

    “但是我。”他微顿,声音很低,却像从心里呼喊出来,“我很爱她,想和她站在一起,想和她结婚,想和她一辈子,不管什么身份都可以。”

    “就算她不爱我也没关系。”

    “你懂吗。”

    “哪怕我不会成为让她心口狂跳的人。”

    “哪怕我只在她身边沉默地做一个影子。”

    “哪怕上帝不会将她的手交到我手里,我也会笑着祝福她的。”

    “这些我早就答应过来了。”

    只要她好。

    只要她快乐活着。

    即便他杀身成仁,连同这颗为她跳动的心,也无足轻重,一条命舍便舍了。

    陆京燃声音惊痛,眼眶渐红,快要生出泪珠来。

    尹星宇沉默半晌,只是提醒了句:“燃哥,你妈最后的情况,你知道的,这条路并不好走。你要想清楚,既然你喜欢她,就得为你们的未来负责。”

    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陆京燃喉结滚动,胸膛上下起伏着,他还有很多话没有告诉她,两人总是错频,总是找不到机会。

    他想告诉她,他对她一见钟情。

    但他笨拙,一开始根本没意识到,他想和她道歉,以前总是欺负她。

    他总是夜里翻来覆去思念她,不知该如何哄她,追她,生怕只是萍水相逢,天长地久有时尽,此爱绵绵无绝期。

    他真的是用了满腔的热忱,笨拙地去爱捧在心尖上的女孩,只是他走了弯路,造成了无可弥补的遗憾。

    他多想用他的生命,去替她承受那些痛苦。

    陆京燃狼狈地低下头,痛苦地捂紧了脸,弓起了背脊,泪水顺着手掌蜿蜒,指节晶莹闪烁。

    室内安静得像个死人,生活的旁白震耳欲聋。

    半晌,他闭了闭眼,轻声说:“没有人知道,我有多爱她。”

    ……

    陆京燃把手机扔在沙发上,斜靠着椅背,仰视着天花板,半晌,还是束手无策,揉了揉额角,无力地叹了口气。

    收拾好心情后,已经接近傍晚。

    陆京燃开始准备晚饭。

    他一直没让周姨过来,怕刺激到雪烟,又懒得诸多解释。

    这些天,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为了一顿看得过眼的饭菜,在厨房里跟打仗似的。

    被自己毒过几回,熟能生巧,他现在流食做得也算不错,看上去也算有模有样了。

    出院那天,陆京燃就亲自把室内尖锐的物品都收了起来,但还是担心,即使做饭,他时不时也探头去寻那道纤细的人影。

    粥做好了,陆京燃进厨房去关火。

    盛好一碗,他端着进了房间,视线梭巡一圈后,却发现雪烟不见踪影。

    才几分钟没盯住她!

    陆京燃吓得魂飞魄散,粥撒了满地。

    他满房间又喊又找,都人没回应。

    刚要转身,他的眼神略过落地窗,看见庭院里光着脚游魂似,却又极其美丽的少女。

    她穿了件米色吊带裙,皮肤白皙,像漾着层牛奶。

    黄昏之下,肩膀和手臂也染了点胭脂,乌黑的长发蓬松地堆在肩上,随风飘飘摇摇。

    眉眼清丽,脸颊苍白,眼波却水汪汪的。

    裙摆下那双小腿纤细完美,脚踝凸起的骨骼恰到好处,足跟圆润泛红。

    举手投足皆风情,怕是再长些年岁,手上的勾魂索的人命已经盈千累万了。

    陆京燃有一瞬的怔忡,心渐渐落回原位,大少爷的脾气却快被磨爆了。

    他胸膛上下起伏,冷着脸,往她的方向走,后槽牙直磨,又只能拼命忍住火气,“小混蛋,你乱跑什么?”

    下一秒,他眼神霎时闪过一丝慌乱,疯狂扑了过去,大吼着:“小心,别过去!”

    第64章 去见你

    自从醒来后, 雪烟的感官有些迟钝,久违感觉到闷,她才想出来透透气。

    但她也茫然, 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庭院里逛了一圈, 绿意葱郁,花团锦簇, 却又似乎少了点什么。

    是什么呢?

    她苦苦地思索着, 应该是一片如火如荼的花海,就在医院喷泉的后面, 她每天都在看。

    她想再看看。

    那发得繁盛, 星星之火, 可以燎原的火焰兰。

    满目猖狂的艳影, 轰轰烈烈,曜得人眼眩晕,如喷如爆地焚烧下去, 似乎能将寒冷的荒野,烧出另一个春天。

    雪烟若有所失地侧头,在郁郁葱葱中寻那一片火焰,没注意身旁的温泉, 小腿撞到泉壁, 她惊叫一声, 眼见整个身子就要栽进去了。

    眼角突然闪现一道身影,横揽住她的腰, 掌心用力, 背脊猛地撞上他的胸膛。

    身后猛地传来闷哼一声, 由于重力和惯性,两人直直往后倒。

    陆京燃立刻腾出只手, 用掌心护住她的脑袋,身体也给她做了肉垫。

    雪烟呼吸急促,黑色长发散在肩颈,脸色苍白,几丝粘在唇角,黑红白交织,竟然显出极端的艳色来。

    陆京燃吓得魂飞魄散,爬起来,来回检查她。

    雪烟也急了,扬起头去看他,嘴巴张了张,喉咙干涩,还没说出话来。

    陆京燃没发现受伤的痕迹,终于没忍住爆发了,“这都几回了?你他妈走路是真不长眼睛?!”

    雪烟眼眶一红,眼泪登时落了下来。

    陆京燃:“……”

    他立刻乱了阵脚:“你别哭,我没想凶你的。”

    “……对……对不起。”

    深浓的夜里,雪烟带着哭腔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

    她抽抽噎噎的,“我为什么走路总摔,我是扁平足吗?”

    她终于和他说话了,但情绪却不那么愉快。

    陆京燃手足无措:“乖,是我错了。”

    她哭得他心都快碎了。

    雪烟不说话,兀自抽噎。

    “你没错。”陆京燃将她拥进怀里,用指腹轻柔蹭着她的脸颊,一字一顿,沙哑道:“你在我这,永远不会错。”

    ……

    等她平复好情绪,陆京燃想牵她回公寓,才刚抬手。

    雪烟手一缩,直接让他扑了个空,微耸肩膀,抽抽噎噎拍着裙子,自顾自站起身来。

    小模样可怜得不得了。

    陆京燃:“……”

    虽然她没错,但错的是他吗?

    怎么搞得好像是他犯了滔天大罪一样。

    陆京燃有些头痛,只能收回手来,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虽然雪烟不肯让人管着,脚步却是往公寓门口走,倒是没逃跑的意思,不算太笨。

    陆京燃没了法子,只能跟在她身后,结果刚进门,雪烟不管不顾,就往卧室去。

    她浑身狼狈,裙摆凌乱,手掌还脏兮兮的。

    “你去哪?”陆京燃看不过眼,皱眉拉住她,“先把手洗干净,再换身衣服,才准上床。”

    雪烟抬头,睁着一双泪意汪汪的黑眼眸看他,像不明白。

    年级第一怎么忽然变成小笨蛋了。

    陆京燃气笑了:“难不成你想和满床细菌螨虫一起睡?”

    雪烟现下是反应迟钝,但不笨。

    她抿着唇,没说话,但一张小脸透着不悦,明显对他刚的话有异议。

    陆京燃想牵她去厨房。

    雪烟不肯动。

    陆京燃睨她一眼,声音漫不经心,轻飘飘的,“你想弄脏我房间?”

    他把卧室让给她住了。

    主卧大,住着舒服,出院前他就让周姨换了被套,摆上了鲜花,准备了足够的换洗被套。

    大少爷养尊处优,表面波澜不惊,语气却透着一股嚣张跋扈的威胁感。

    雪烟身子一僵,走到厨房,拧开水龙头,开始洗手。

    小姑娘手腕纤细,肤色白皙,根根手指青葱似的,在水流中更显剔透。

    陆京燃心里后怕,又用眼睛检查一遍她全身,确认她真没半点擦伤。

    落水器盖着,水槽渐渐水位上涨。

    沉默着,她洗得简单粗暴,像学渣在应付老师。

    陆京燃看不过眼,刚伸手帮她,她就猛地躲开,像极厌恶他的碰触。

    他忍住心头的火气,攥住她的腕骨,克制道:“不是这么洗的,洗手液放那是摆设?”

    雪烟低着头,忽然打了下水槽,水花四溅,飞溅在他身上,手上,甚至些许还溅进了他的眼睛。

    像一种沉默的抗议。

    陆京燃:“……”

    他自小锦衣玉食,只有别人伺候他的份,什么时候受过这种莫名的鸟气。但眼前是姑娘是他心尖上的人,他就算有气,对着她也撒不出来,只能认命。

    陆京燃没说话,只是低着头,用手背揩下了眼睛。

    他的皮肤偏蜜色,手背骨根凸起分明,指节修长,刺眼的是,手背上几块擦伤,摔得不轻,很红,泛肿,渗出血丝。

    触目惊心。

    雪烟也看见了那些伤痕,眼光微微颤动了下,又很快低下头。

    水声哗啦啦响着。

    雪烟摊开掌心,按下洗手液,动作很慢,这次洗得很科学认真。

    陆京燃已经处理好身上的狼藉,手撑着流理台,很耐心专注地看着她。

    雪烟用纸巾拭净水珠,转过身,抬眼看着他。

    这是一张野性英俊的脸。

    五官深刻,眉骨硬朗,下颚削劲,举世无双的线条,没有一丝多余。

    似乎一夜之间,他成熟了。

    光华内敛,曾经毫不掩饰的,深浓的戾气如今微敛,被藏进深井般的眼睛,但还是带着极强的侵略性。

    就算笑着,那眼神里的力量也让人不可逼视。

    下颚也有擦伤,更显野蛮凶狠的英俊。

    雪烟目光不躲不闪,举起了手,轻声唤他:“陆京燃,你看。”

    “邀功呢?”陆京燃睨她一眼,挑眉笑了,“我以为你连手都不会洗了。”

    雪烟不计较他吊儿郎当的态度,绷着小脸,深吸一口气,抖着嗓子说:“我不脏。”

    声音因洗胃而发炎,还有些沙哑干涩。

    陆京燃,我不脏的。

    她委屈地想。

    陆京燃微怔,还没反应过来时,她抿着唇,已经回到卧室了。

    他赶紧跟了上去。

    雪烟不声不响,钻进了被窝,连个头都不露出来。

    陆京燃:“……”

    他对她毫无办法。

    陆少爷并不那么擅长照顾人,而且,醒来之后,小公主的气性就出奇得大。

    可能是气他刚恶劣的态度,更可能是记恨他以前做的混账事,当然两者都有也未尝不是。

    想到告白失败和之后发生的一系列的事。

    陆京燃的心又痛又追悔莫及,难免觉得自己刚才老毛病又犯了,好好地吼她干什么?

    陆京燃感到棘手,哄女生的经验并不算多,为数不多的以前都使她身上了。

    被窝里没半点动静,起伏微小,呼吸声都听不见,像睡着了。

    但陆京燃不敢走,怕没看着她,就借机做傻事。

    他干脆拉出张凳子,坐在床边,思索起来。

    整整三个小时,脑子像生锈了,半个对付她的点子他都没想到。

    在深浓的夜里,关于怎么哄她,他束手无策,但他却真真切切地想了她三个小时。

    长时间熬夜,照料着一个人,铁打的也受不了,陆京燃开始感觉到疲倦。

    他弯下腰,头趴在床边,想先眯一会,结果眼皮越来越重,他没抗住,直接睡了过去。

    ……

    雪烟并没有睡着。

    好安静的天黑,被窝但并不完全黑。

    灯亮着,光从纤维缝隙钻进来,似乎能隐约看见他的身形轮廓。

    一团黑影趴在床头,有安静的呼吸绵长着。

    雪烟没有困意,委屈地睡不着。

    以前就听邻居姐姐说,男人都是没心没肺的,即使有事,也能沾床一秒就睡着,只剩女人独自生闷气,攥紧被角,瞪着眼睛直到天亮。

    雪烟现在觉得好像有些道理。

    她翻了个身,闻到了手上洗手液的味道,陆京燃那句轻描淡写的话,总在她脑海里轮播。

    你想弄脏我房间?

    她眼眶一红,他嫌弃她脏。

    雪烟没办法忘记那天晚上的事。

    洗澡的时候,即使那些淤青和红印消失了。

    可她还是忍不住来回搓,像强迫症似的,拼命折磨皮肤,她也嫌自己脏。

    那些画面,只要一闪过脑海,胃里就会翻江倒海。

    雪烟不敢再想下去,浑身发抖,无声地落泪,渗进被单里。

    可她是没资格怪他的。

    她曾经当众狠狠拒绝过他,将他的自尊打落至谷底,甚至在隔天,还厚着脸皮让他去接她。

    他当时怎么说来着,“雪烟,我是你的狗吗?”

    雪烟绝望地想,他大概觉得她是世界上最不要脸的人,居然这么软弱,还以死来让他产生愧疚感,现在还有脸冲他发脾气。

    多可笑。

    她跌跌撞撞成长,一路走得艰辛,渴望被人全然偏爱,好不容易遇到个喜欢的人。

    她勇敢伸出手,以为能触碰到黎明的日出,上天却不成全她,甚至还成了他的负担。

    她成为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雪烟哭得双肩直抽,正在情绪完全无法控制住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他手上和下颚的擦伤。

    ——她还有正事没做。

    雪烟忽然停止哭泣,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揩掉她的眼泪。

    从被窝里偷偷探出个头,向外张望,像只洞口惴惴不安的仓鼠。

    少年熟睡着,五官轮廓深邃,眉宇松散,鼻子俊挺。

    黑发微乱,温顺垂着,遮住半张脸,他好像并不在乎自己,没处理伤口,任由自生自灭。

    他居然不打呼噜。

    睡着看起来好乖。

    雪烟凑近,盯着那些伤口,也不知怎么的,心里竟然有点甜。

    这些伤,是为她才受的。

    就算她对这世界毫无眷恋,也得先帮他上完药。

    雪烟睫毛微颤,眼眶红红地想。

    第65章 去见你

    陆京燃的生物钟一向很准。

    即使睡得少, 一般睡够四小时,也会准时醒来。

    凌晨七点,窗外鸟叫得欢。

    他混混沌沌地睁眼, 朝阳灿亮, 满园鲜翠的树影,在风中摇晃, 烘出一派新鲜的朝气。

    他眯起眼睛, 被阳光刺得视线模糊。

    窗户半开着,风缕缕泼进来, 空气清纯, 肺叶轮转, 每次呼吸都像一次完整的新生。

    视野恢复, 陆京燃才感到浑身麻木,关节僵硬。

    刚想伸个懒腰,手却碰上了一个带着温度, 毛绒绒的脑袋。

    陆京燃惊愕地低头。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在床上,腰间还挂着半截被单。

    雪烟窝在他怀里,侧脸安静,唇色微红, 整个人看着又乖又软。

    床上乱成一团, 陆京燃晃了晃头, 甩掉脑子里不太干净的东西。

    他低眼,她蜷缩着身子, 像只毛绒绒小动物, 挨在他怀里, 他们像长在了一起。

    脸抵着他的脖颈,呼吸间, 微湿滚烫的气息源源不断,熨过薄薄的T恤,磨得他心尖直发颤。

    她还活着。

    这个念头让他眼眶一烫,刚想落手抱她,眼神一怔。

    手背上的伤口都擦了碘伏,还上了药膏,未干,微黏,触感并不是太舒服。

    下颚的伤口也结痂,不疼了。

    陆京燃像意识到什么,低头去寻,小姑娘肤白的指尖,沾了点深色的碘伏。

    不远处床头柜,小药箱被打开,没放回原位。

    她半夜偷偷给他上药。

    这瞬间,陆京燃的心几乎快化成水。

    要命。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乖的小孩。

    但她在他怀里。

    陆京燃僵硬抬起麻木的手,轻轻将她拢进怀里,叹息一声,像抱住了这世上最贵重的珍宝。

    他低下头去,两人距离拉得近,鼻息纠缠,深深盯着她。

    这阵子,他将她养得很好,那唇瓣血色饱满,像夏日玫瑰殷红,柔嫩,似乎载不动一滴晨露。

    她浑身都软,香气淌在空气里,很勾人。

    他有些意乱情迷,鼻尖相抵,喘着粗气,心脏狂跳,他很想亲她。

    他迷恋她唇瓣的柔软。

    不过尝过一次,就让他流连忘返,梦里练习过无数次。

    但不行,陆京燃强自克制住了。

    趁人之危,和禽兽有什么区别?

    她本来就讨厌他,恨不得躲他远一点,现在帮他上药,不论是愧疚,还是其他,总归说明她心门开了个口子,开始愿意接受沟通。

    他应该还有些机会。

    反应过来后,陆京燃失笑,他竟然也会有这么狼狈的一天。

    可到底还是不甘心。

    陆京燃凑近她,呼吸炽热,伸出两指,印在自己唇上,不过两秒,他伏在她侧颈,将滚烫的指腹轻轻蹭在她唇上,温柔缱绻。

    他低声笑了,嗓子哑得厉害。

    “盖个章好了,其他先欠着。”

    他们肤色差异大,蜜色的手,白皙的小脸,绯红的唇,这三种色差反而冲撞出极端的欲.色。

    浑身的火非但没下去,反而更横冲直撞。

    陆京燃甚至坏心眼地想,如果他将指尖探进她嘴里,去翻搅,去挑.逗她的唇舌,这小混蛋应该也不会知道。

    陆京燃很快撤开了手,再抱下去,他快自燃在这床上了。

    他轻柔将雪烟放到床上,盖好被子,下了床。

    他憋得浑身难受,急切地往浴室走。

    很快,浴室传出了水声,开得大,哗啦哗啦,似乎想刻意掩盖什么-

    雪烟很快也醒来了。

    她半夜才睡,睡眠不充足,人也迷迷糊糊的。

    洗漱完毕之后,就捧着杯水,在客厅发着呆,一整天都没精神。

    她还是不怎么说话。

    陆京燃将所有尖锐物体都收起来了,睡觉前,甚至会将厨房的门锁起来,玄关的门也加了把锁。

    可人要是想死,方式是有很多的。

    比如咬舌自尽,但雪烟神经敏感,很怕疼,割腕那次就让她印象深刻了。

    那一头撞死呢?

    也很疼吧,还不能一次性奏效,连死去都显得拖泥带水。

    雪烟思绪飘忽,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多可怕。

    她转头看着小庭院,思绪飘忽,很想念医院那片火焰兰。

    要是能像它们绚烂一夏,生命短促如夏蝉,又有何不可?

    雪烟将额角抵在扶手,沙发的皮肤皱了下,温水晃荡,淋湿她的锁骨,蜿蜒往下流,浸润吊带裙,她似乎一无所觉。

    风泼进来,乌黑的长发随风飘蓬,迷了她的眼。

    视野光影晃荡,对身历火宅,心陷悬崖的她来说,这人间也是如此,不过一片白茫茫、荒唐的水波光影。

    永远是看不清方向的。

    陆京燃洗完碗,出来就看到这副场景。

    她缩在沙发里,瘦骨伶仃,那张脸总是苍白微茫,不见往日的生气与笑容。

    她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

    仿佛下一秒就会从人间消失。

    这一瞬间,陆京燃才回想起,陈念薇曾经冷冷警告过他的话。

    ——“陆京燃,你会受伤的。”

    ——“雪烟玩不起,你也抓不住她的。”

    那时候的他,并不知道。

    对雪烟来说,活着,是一场死生战役。

    想到这,陆京燃呼吸一滞,有种被海水溺毙之感。

    有些生命,千里迢迢来人间走一趟,不满意,便只能沉默回去了。

    如果从未遇到她,他可以像原来岿然不动地活着。

    表面随心所欲,游刃有余,内里五味乏陈,悲观厌世,活得心灰意冷。

    不眷恋过往,不期待未来,一副行尸走肉的皮囊,可有可无的人间蜉蝣。

    自从胡云真去世后,他早在城市里失去了心跳。

    可现在,有人在人间无意为他点了盏灯。

    她善良、干净、温暖,不过是对他笑了下,就成为他死灰生命中的一星萤火,照亮了凛冬。

    人生是一程又一程的错过。

    他终于找到血液里流淌的宿命,无论她爱不爱他,人生的天气如何,他都不离不弃。

    陆京燃回过神,注意到她眼神的方向,“总看外面做什么?”

    他总怕她想逃跑,在偷偷规划路线。

    雪烟听见,侧头看他,“你喜欢花吗?”

    陆京燃微愣:“什么?”

    “有种花很像你。”

    “什么花?”

    陆京燃第一次听见别人这么说他。

    男人像花,他失笑,真不讨喜的形容,换做以往,谁敢这么在他面前讨嫌。

    但她说起来偏偏可爱。

    真可爱,让人爱不释手。

    雪烟没再说话。

    陆京燃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揣测道:“昨天是想看花吗?附近有个公园,花开得正好,我带你去?”

    雪烟依旧沉默。

    陆京燃并没有生气,很难想象,他早已习惯这种说话没有反馈的日子了。

    她喜欢花吗?

    他静静想着。

    ……

    晚上,吃完饭,雪烟去洗澡了。

    洗脸时,隐约听见开门的声音,陆京燃压低嗓音,似乎在和人说话。

    她没多想,开了淋浴,水声四起,将那点声响也隔绝开来。

    她动作慢吞吞的,思绪也像水草,飘飘荡荡的,不知飞哪去了。

    好像醒来之后,不但是骨头,连思想也是生锈的。

    折腾了半天,雪烟终于洗完了。

    围着浴巾,走出淋浴间,伸手去拿挂着的换洗衣物。

    目光触及某点,她动作忽地一停。

    雪烟的睡裙都是周姨买的,昨天周姨还打电话过来,关心她的情况。

    她不太说话,周姨就逗她开心,顺嘴和她说了件趣事。

    雪烟出院前几天,周姨备了好多日用品,唯独忘记准备内衣裤了,还是陆京燃当天急急忙忙冲出去,精挑细选,买回来的。

    啊……救命。

    细想一下,都让人窒息。

    雪烟攥紧手,脸涨得通红,都想找个地缝地钻进去了。

    她根本没法想象,陆京燃挑女式内衣时,该是多么诡异的场景。

    雪烟甩了下头,稳住乱七八糟的念头,将衣服换上。

    等她出来时,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了。

    陆京燃正坐沙发上,桌上摆着两杯牛奶,还有一叠水果拼盘。

    “过来。”

    雪烟本来想回房间,被他一喊,只能停住脚步,用眼神示意,干什么?

    “我东西不见了。”陆京燃漫不经心道:“帮我找一下。”

    话虽如此,但他神色没有丝毫紧张。

    雪烟终于说话了,“是什么?”

    “U盘吧,太小了,不好找。”陆京燃扬了下下巴,神色不太自然,“帮我仔细找一下。”

    “……哦。”

    雪烟蹲下身来,在地板仔细梭巡着,生怕错过什么,又问:“U盘是什么颜色的?”

    “和地板一个颜色。”

    那确实难找,雪烟皱了下眉,准备再找找,又听见他说:“说不定落冰箱里,你看看。”

    “好。”

    但U盘怎么会落在冰箱呢?

    她没细想,走到餐厅,打开冰箱门,眼神顿时凝住。

    满冰箱轰轰烈烈怒放着红玫瑰,那烈火灼灼的红,发得喷薄欲出,迎目尽是猖狂,像凛冬后的早春从冰箱延烧出整个人间,天地都失色了。

    洪荒般的寂静。

    她没有任何反应。

    陆京燃浑身不安,手垂在沙发上,攥紧,脉络分明的青筋都暴起,如主人般严阵以待。

    他顺风顺水的前半生里,从未如此忐忑不安过,她会喜欢吗?

    雪烟垂头,脖颈跟折断似的,静静看着。

    还是没反应。

    陆京燃渐渐松开手,微扯唇角,苦笑起来,弄巧成拙了。

    “你买的花?”雪烟忽然问。

    陆京燃头皮发麻,咳嗽一声:“嗯,我以为你喜欢。”

    “送我的?”

    “当然。”

    “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

    她的声线很低,像不落实地,虚飘飘的尘埃,透着不安。

    陆京燃瞧她,心里一揪,声音哑得厉害。

    “送你花需要理由吗?”

    第66章 去见你

    雪烟一瞬间安静。

    父亲走后, 她的世界空荡荡的,一些爱,一些关心, 甚至一个眼神, 都是需要她想尽办法来交换。

    从来没有人这样告诉过她,为你做什么, 还需要理由吗?

    陆京燃微顿, 不安地问:“你不喜欢吗?”

    雪烟眼眶一红,猛地转身, 对上他的目光。

    她的眼神如蝶, 是从银河倏地蹿出的流星蝴蝶。

    栽着全世界的月光与诱惑, 翩翩于月曜海无尽蓝的海面, 徐徐向他飞来。

    陆京燃感觉魂也像被勾走似的。

    屋内空气沉默,光影晃荡。

    她弯了下唇,直朝他笑, “谢谢。”

    这瞬间,陆京燃放松下来,“那还傻站着,不拿出来?”

    雪烟回身将花抱出来, 数量巨多, 从怀里快溢出来, 她一个人都抱不住。

    她侧过头,小声道:“帮帮我呀。”

    简单四个字, 瞬间让陆京燃眼眶一阵滚烫。

    这是她第二次向他求助, 和上回不一样, 她这次直白,不收敛, 没有任何的掩饰。

    他恢复往常散漫冷淡的模样,起身,轻嗤:“真没用,花都拿不动。”

    “你买太多啦。”

    两人刚好把花都抱出来了。

    雪烟低头,是拔了刺的玫瑰,凑近闻了闻,香气扑鼻。

    雪烟在沙发坐下,玫瑰铺了满沙发,夜里美得娇艳。

    第一次正经收到花。

    雪烟盯了半晌,爱不释手,仰头去看他,眼底波光潋滟,“我们能不能合个影?”

    陆京燃起身:“来。”

    他将玫瑰往旁边拨开点,挨着她坐,两人并肩坐着,中间隔着点缝隙,雪烟从裙兜里摸出手机。

    按亮屏幕,一条来自陌生人的信息。

    她的眼神凝注,往左一滑,眼不见为净,才点开相机。

    陆京燃不用想也知道是裴秀颖。

    她不知道雪烟现在在哪,只能用这种方式联系她了。

    他没追问,倒是注意起别的,“你用系统相机拍?”

    “不可以?”雪烟抬睫。

    “也不是。”陆京燃只是觉得神奇,“阿悦那么臭美的一姑娘,我看她拍照也都是用美颜相机的,你怎么和大众反着来,不合群。”

    雪烟想了下,妥协,“那我们换美颜吧。”

    “别了。”陆京燃笑了,下巴一扬,喉结也跟着滚,眼神放肆的轻狂,“反正我也不合群。”

    两人拍的照片,包括废片,雪烟都存下来了。

    她又想让他腾出地方,想拍单独的玫瑰场景图,不断变换姿势和角度,脸上倒是多了几分生气。

    陆京燃静静看着她折腾:“要发朋友圈吗?”

    雪烟盯着这些玫瑰,轻声问:“是不是不好?”

    “为什么?”

    雪烟迟疑几秒,老实道:“好像很贵。”

    “尽管炫耀。”陆京燃扯唇笑,盯着她看,眼神怜惜,爱意在身体横冲直撞,“没人敢笑话你的。”

    “……”

    雪烟低睫,神色若有所思。

    等了半晌,她也没有发朋友圈的意思。

    陆京燃有些失落,又问了一次:“你不喜欢?”

    雪烟抿唇笑了:“喜欢。”

    玫瑰这种浪漫花束,没有姑娘会不喜欢,即使不喜欢,也不会讨厌的。

    但在陆京燃眼里,并没有达到预想中的效果。

    他若有所思:“你好像不太兴奋。”

    雪烟抚摸着玫瑰的花瓣,像对待每一次珍贵的初遇,怜惜道:“它很红。”

    “嗯?”

    “但不是这种红。”

    陆京燃没听懂:“什么?”

    雪烟眼睫微颤,又看向庭院,没说话。

    她喜欢的红,是另一种红,却不敢告诉他。

    时间渐晚,又谈不上太晚。

    陆京燃见她又发起呆来,心底叹了口气,拿起遥控器,随手调,试探性问:“我们看电影吧?”

    果然,雪烟回神:“好啊。”

    她的反馈比确实比之前好,看来还是有用的。

    陆京燃备受鼓舞,按键速度飞快,,并问:“想看什么类型的电影?”

    雪烟其实没什么心思看,刚想说都可以,目光却被大屏轮播的一张海报吸引。

    她指了下屏幕:“看这个,可以吗?”

    陆京燃目光一落,不动声色地皱起眉来。

    《何以为家》,一部年幼的主角惨痛的成长战役史,试图突破阶层,逃离原生家庭,现实却恶性循环的故事。

    不适合现在的她看。

    陆京燃不着痕迹说:“要不看点别的?喜剧吧,最近刚出了部……”

    雪烟摇了下头:“我想看这个。”

    语气不容置疑,有那么点倔强的意味。

    其实这电影陆京燃看过两回,大概剧情也都还记得,重看的兴致是没有的。

    但雪烟难得提了要求,又感兴趣,他也没办法,只能妥协,往后退了一步。

    他叮嘱道:“这电影议题比较沉重,如果不太舒服,随时和我说。”

    他抬手,还是不太放心,宽厚的大掌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那我们就不看了,好吗?”

    “好。”

    ……

    两人并排坐着,电影还没开始。

    落地窗外的霓虹有些搅人,陆京燃起身,走到窗边,将窗帘一拉,一整个夏天都被隔绝了。

    陆京燃回头,就发现雪烟情绪游离,似乎对这电影只是三秒钟热度,现在又神游外天去了。

    他靠回沙发上,探长手,顺手将灯关了,屋内一瞬昏暗下去,整个世界好像安静下来。

    雪烟这才有了反应,抬头看他,神情迷茫,“怎么关灯了?”

    陆京燃也是觉得有趣:“你以前看电影都亮堂堂的?”

    雪烟估计也觉得自己问了个傻问题:“关心一下,怕你视力不好。”

    “挺会甩锅啊你。”他拿起遥控器,按下播放,“要看就好好看,别分神。”

    他又扬了下下巴:“草莓洗了就吃,牛奶也喝了,助眠,正好看完就去睡觉。”

    雪烟点了下头:“好。”

    但没往心里去,还是走神,让人摸不透究竟在想些什么。

    陆京燃不想勉强她,也就随她去了,往后一摊,背脊抵着沙发,百无聊赖地陪她打发时间。

    电影的开头,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被戴上手铐,被直接押送到法庭。

    记者都聚集在法院外,法庭上氛围肃穆,坐着的全是大人,身形矮小的男孩显得格外不起眼。

    他叫赞恩,是这场诉讼的原告,人物间的对话在持续。

    凝肃的对话下暗潮汹涌,揭开了难民痛苦苟活的残忍现实。

    雪烟并不是很在意,拨弄着身旁的玫瑰花,时不时抬头看屏幕一眼。

    一个未成年的男孩出现在法庭,并且是诉讼的原告,这本身就不正常,法官问他是否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法庭,男孩说知道,法官又问为什么。

    小男孩平淡道:「我想起诉我的父母。」

    雪烟又闻了闻花香,神色平静。

    法官:「为什么要起诉父母?」

    小男孩声音颤抖:「因为他们生下了我。」

    陆京燃注意到,雪烟动作一瞬停住,僵着身子,缓缓抬起了头。

    她的情绪不再游离,坐直了身体,眼神也牢牢地挂在屏幕上。

    电影采取了倒叙的手法,抽丝剥茧地阐述了赞恩的前半生。

    他们一家都是住在旧城区的难民,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赞恩没有身份证明,没有上学,需要照顾比他小的弟弟妹妹,还要打工为家里补贴家用。

    他本可以一直忍受这样黑暗的生活,直到他的妹妹“开花”了,发了身,来了初潮的女孩,意味着可以出嫁了,可以卖给别人为家里换取利益。

    赞恩决定带妹妹逃离这个深渊,不幸的是,他失败了。

    父母将痛哭的妹妹拖上了摩托车,亲自送到了她未来丈夫的家里。

    绝望之下,赞恩离家出走,开始流浪。

    电影充斥着人性的卑劣,穷是原罪,在苦难的重压之下,为了苟活下去,人人昧着良心,抛却道德感。

    因此画质也显得晦暗阴沉,导演采用尾随的镜头,窥探的角度,纪录片式的画面更显得真实,看得人心头发冷。

    随着剧情的推进,陆京燃发现,雪烟开始发抖,抱着膝盖,死死盯着屏幕。

    光线太暗,他看不太清她的神情,虽然担心她,但又不想打断她的沉浸式观看,于是没说话。

    妹妹难产死了。

    她才11岁,赞恩疯了,提着刀捅了男人。

    画面一切,赞恩被关押进了专为未成年设立的鲁米耶监狱。

    他给时事节目打了电话,他说——

    「我希望大人听我说。」

    「我希望无力抚养孩子的人,别再生了。」

    「我只记得暴力、侮辱或殴打,链子、管子、皮带,我听过的最温柔的一句话是“滚,婊子的儿子”,“滚,你这垃圾。”」

    「生活是一堆狗屎,不比我的鞋子更值钱。我住在地狱里,我像一堆腐烂的肉。」

    「生活是个婊.子,我以为我们能做好人,被所有人爱,但上帝不希望我们这样,他宁愿我们做洗碗工。」

    光影忽明忽暗,像波光粼粼的银河,晃漾在他们的脸上,鲜艳又晦涩。

    雪烟咬着手背,哭得稀里哗啦,是无声的,她的负面情绪似乎总是这样沉默。

    “都和你说议题沉重了。”陆京燃无奈,抽出张纸巾:“泪点低,还非要看,小哭包。”

    “别管我。”她抽抽噎噎的,鼻音很浓,瓮声瓮气的。

    还挺凶。

    陆京燃瞅她:“你就会窝里横是吧?”

    雪烟抬头,眼底水光晃漾,哭得鼻尖通红,看着可怜极了。

    她猛地拽起他的衣角,低下头,用力地在脸上撸,不知道的,还以为害她哭的是他。

    她劲儿大,陆京燃半个身子都被扯了过去,窸窣两声轻响,腿边的玫瑰被压蔫儿几支。

    他不带任何情绪看着她,声音却低沉:“戏弄我呢?”

    胆子倒是大了许多。

    雪烟松开,脸是干净了些,衣角也糊得不成样子了,眼泪、鼻涕是一点也没客气往他身上招呼。

    “谁敢呀?”小混蛋还睁眼说瞎话。

    “你也好意思说这话。”陆京燃笑了下,眼神温柔,她现在说什么都也不计较的样子。他又扫了眼桌上的牛奶,一口也没喝,“行了,喝完牛奶,赶紧去睡。”

    雪烟缩在沙发里,双腿微曲,低着头,黑发散落,松散挂在肩上。

    有几缕发根幽幽垂落在玫瑰花上。

    她忽然唤:“陆京燃。”

    “嗯?”他轻应了声,声音懒散温柔。

    “有个事想问你。”

    “什么?”

    “你能低头吗?”

    这是她今天提的第二个要求,陆京燃安静片刻,缓缓弯下腰来,因为太高,他腰伏得极低,头也低下来,这姿势他并不舒服,不过他没有异议。

    “怎么?”他问。

    “你有想过一个问题吗?”雪烟头枕在膝盖上,眼眸黯淡无神,抬起眼皮,以一个奇异的角度对上他的眼,“你真的想出生吗?”

    “不想。”

    他应该要鼓励她的。

    陆京燃知道,她现在情况特殊,他应该给她灌一些所谓的鸡汤,免得她想不开。

    但他不认为她会想听,从第一天认识她,他就知道她冰雪聪明,无论他是否掩饰,她会思考,也能轻易看穿他的谎言。

    他也不屑撒谎。

    这个答案出乎她的意料。

    雪烟有些惊讶:“为什么?”

    “很奇怪?”他挑眉,去拨弄她乌黑的长发,神色漫不经心,“我家除了有点破钱,内里可是一摊烂泥。”

    雪烟皱了下鼻子:“这话我听着有点像炫耀。”

    多少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感觉,换句话来说,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但她没敢说出来。

    “你还仇富啊?”陆京燃忍不住笑,指尖在长发间绕啊绕,力道轻,让人心头也直发痒,“给你听听我的故事?”

    “好。”

    他面色不改,声音却低沉:“我妈很早就结婚了,她年纪轻,识人不清,就上了我爸这艘贼船。我爸当年一穷二白,除了学历好些,也没什么能让我外公外婆看得上眼,自然是不可能同意的。”

    这是他第一次提起家里的事,雪烟静静听着。

    “他们替我妈找好了联姻对象,我妈一开始还不听,但到底血浓于水,拗不过我外公外婆。要么说陆明峰毒呢。”说到这,陆京燃冷笑一声:“在这时候,他让我妈怀孕了,于是没办法,只能奉子成婚了。”

    “然后呢?”

    “他在外公外婆面前伏低做小,顺利进入了集团,也算有点本事,项目做得风生水起,渐渐就打入了集团核心。再后来,我妈婚后就做全职太太了。”

    陆京燃面无表情,用无奈且不屑的语气,平淡地叙述:“陆明峰很快就变了,忙得脚不沾地,经常有家不回,时间久了,我妈也就得了抑郁症。”

    “他们开始吵,吵得不可开交。一开始还想瞒着,后来瞒不住了,在我面前火气上来了,两人还会互砸东西。”说到这,他无奈笑了下,“有次太厉害了,我妈拿了刀,我去拦,不小心划我身上了。”

    雪烟吓了一跳:“你怎么不躲远点?”

    陆京燃并没有解释。

    那一年,他还小,对家庭还抱有希望。

    外公外婆相继离世,他大受打击,真的不想看家里人再针锋相对了。他哭得厉害,明明也害怕,但没来得及思考,就冲上去了。

    那时的胡云真已经失去理智了,收不回手,刀尖狠狠划过他的大腿,出血得厉害,当场就被送到医院,缝了很多针。

    但陆京燃没怪她,她只是病了,并不是疯了。

    她有在好好就医,准时吃药,可有些事,不是努力就能皆大欢喜的。

    他的母亲,很认真地活着。

    直到胡云真去世,他才真正心灰意冷。

    雪烟低头看了眼手腕,那道疤弯弯扭扭,像毛毛虫,狰狞,很丑。

    陆京燃察觉到她的情绪,指尖想碰她的疤,又克制收回,只是说:“你这算漂亮了,我那疤才真的丑。”

    雪烟抬头,忽然好奇道:“我能看看你的疤吗?”

    陆京燃睨她一眼:“不行,那是女朋友才能看的。”

    雪烟心里不服气,忍不住怼他:“但你已经看了我的,这有点不公平吧?”

    “我那道疤划得长,位置有些私密。”陆京燃挑眉,语气暧昧,透着吊儿郎当,“你确定要看?”

    这一说,雪烟立刻打退堂鼓了。

    她抿了下唇,立刻生硬转移话题:“你有尝试和父母说过,你不想出生这事吗?”

    “和我妈没敢。”他没继续逗她,懒散地笑,“和陆明峰吵过。”

    “……”

    他又说:“但我并不是因为这点不想出生的。”

    “那是什么?”

    “是没有选择。”见她一时没转过来,陆京燃轻声说:“父母是不需要经过培训的,可以直接上岗就业,这不可怕吗?而每个孩子都没有选择,这就是巴菲特说过的“卵巢彩票”。”

    “……”

    “是否做父母,是可以选择的,但孩子却没有这个权利,这是既定现实。一些生命,就像电影人贩子说的,孩子一出生就死了,番茄酱尚且有保质期,他们却没有身份,没有姓名。”

    “而我们呢,处境幸运多了,可一样没得选择。”陆京燃扬起脖子,眼神黯淡冷漠,好似一切都与他无关,“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办法走出这个漩涡,在父母的嘴里,我是带着原罪出生的。”

    “我母亲会说,要不是为了你,我早和你爸离婚了,还在这受苦。陆明峰会说,要不是为了你,我早就二婚了,还整天受你的鸟气。”

    他歪了下头,像疑惑,又像在说一个无关轻重的笑话,“可我从来没要求过他们什么。”

    “我想不通,于是,我开始拼命找答案。”

    雪烟“嗯”了声,鼻音渐浓,似乎又被他说得眼泪汪汪。

    “那你找到了吗?”

    “我们被生下来,现在还活着是基本事实。就像玩模拟游戏,我们被新建角色在这个世界,无法决定国度、父母、家庭、出身、肤色、外貌,很无力对吗?光是想想就绝望透顶,对吧?”

    雪烟若有所思,轻声说:“但我们也只能被动接受这点吧?”

    “我们确实得接受这个事实,这是无法改变的,但或许,未必就得那么悲观绝望,我们能改变是自己的生活和命运。”陆京燃说,“譬如安静还是活泼,善良还是冷漠,结婚还是不婚……”

    他瞧着她笑,从沙发抽出一朵玫瑰,递到她面前,花瓣轻轻吻了下她的红唇,“再比如你,喜欢什么人,或是喜欢什么花?”

    雪烟莫名红了脸。

    她没眼看他,但余光还是瞥到那双手,在电视闪烁的轮播广告的光影中,修长得让人心动,骨节分明,手背青筋凸起明显,一双很适合拥抱的手。

    她有几分走神,但他的话还是清晰往耳朵里钻,“我们每个人都是孤岛,人生恶浪多,但浆在我们手中,想流浪到何处,全凭自己掌舵。你想过没有,自己究竟要流浪到什么地方?”

    “流浪?”雪烟摇头,想到裴秀颖,神情迷茫起来,“可是有家人的地方才是家啊。”

    “怎么会呢?”陆京燃敛眸,将玫瑰别到她耳边,“你自己在的地方才是家。雪烟,在这世上,不论四季如何更替,世界运转或者崩塌,你永远都要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雪烟愣住,这是第一次有人和她这么说。

    “你从来没爱过自己,不是吗?”陆京燃一针见血,语气很淡:“可怜可怜自己吧,你对别人永远温柔,但是一味只懂得包容,去爱别人的人,又怎么会被爱呢?”

    雪烟身子一震,想起过年和他的那通电话,一个蜉蝣般的念头浮上脑海。

    她不太确定,迟疑问:“你要我,彻底离开他们吗?”

    “怎么决定看你自己。”说半天,总算说到正题了,陆京燃口干舌燥,拎起杯子喝了口水,才继续悠悠说。

    “我想明白后,就从陆家搬出来了。眼不见为净,尽管我抗争的方式幼稚了些,但是见不着他那张老脸,至少这样我会活得快乐些。我再大些,总有办法收拾他的。”

    他并没有强迫她的意思,只是简单分享了自己的看法。

    雪烟确实对裴秀颖绝望了,也考虑过长大后远远躲开他们。

    但毕竟血浓于水,她一时半会还狠不下心来。或者说,她也害怕存亡未卜的未来,孤独了太久,便不想再过颠沛流离,漂泊无依的生活。

    没有亲人,那该有多孤独啊。

    另一方面,雪烟心里也清楚,再不改变,日子还是一样艰难。

    于是,她下不了决心,总是拖延着,鸵鸟似的逃避问题。

    雪烟仓皇抬起头:“让我好好想想,行吗?”

    陆京燃眼神漆黑,笔直地盯着她看。

    她好恐慌,瑟瑟发抖的,在这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像朵被大雨倾轧得摇摇欲坠的百合花。

    屋内依然昏暗,她洁白的裙摆散乱,落在丛丛玫瑰上,美得不可方物。

    陆京燃觉得有把火灼灼烧了起来,像电视轮播的光影一轮一轮跳跃,热,烧得他口干舌燥,幽幽的夜里,似乎有一丝兽.性蛰伏在他神经下,平时不声不响,现在已然苏醒,蓄势待发。

    他心想,古人诚不我欺。

    孤男寡女,干柴烈火,果真危险。

    雪烟身子一震,眼神开始躲避起来,她也听见了那火苗声。

    她莫名唇焦口燥,脑子纷乱得像野草疯长。

    雪烟慌张地起来,想穿拖鞋,结果两脚打着绊,不小心一屁股坐他敞着的长腿上。

    雪烟:“……”

    陆京燃“嘶”了一声,倒不是疼的,是被刺激到的,身心都煎熬。

    “你他妈……真会挑地儿坐啊。”

    第67章 去见你

    雪烟涨红了脸, 转过头,恰好对上他的脸。

    他看得她的眼神很不对劲。

    她慌得刚要起身,手腕就被他攥住, 他手掌很大, 紧紧圈住她,又滚烫, 烧得她浑身都能冒烟了。

    莫名腿软, 雪烟咬了下唇,刚想推开他, 就被他一扯, 整个人倒在玫瑰花丛里。

    沙发是软的, 她还弹了两下, 没想明白,她抬手去想打他。

    陆京燃反应很快,单手就控制住她两条细瘦的手腕, 另一只手捏住了她的柳腰。

    这下子,完全动弹不得了。

    “怎么?我腿长磁石了?”心火烧得正炽热,他反倒笑了,“还是, 听我说教烦了, 这样更有意思?”

    “你胡说什么?”

    雪烟觉得自己像被捆在案板上的鱼, 用力挣扎着,裙摆起伏间, 活色生香。那腿细条条的, 白里透粉, 光从窗隙挤进来,黑夜里也带三分月色。

    她挣不开他, 细喘着气,羞恼地看着他,“放开我,混蛋。”

    “那你就消停点。”他逼近,沉着嗓子说:“别老想着勾我。”

    雪烟气得锤他胸膛一记,“你别整天没正经,不是要当好学生吗?不想考清北了?”

    “这就不正经?”陆京燃指着下颚的结痂,笑了,低声的,寒鸦般的音色,远比同龄人勾人,“谁半夜偷偷给我上药来着,你老实说,偷偷吃我豆腐没?”

    “你想得美。”雪烟脸涨得通红,别开了眼,“给你上药,是出于愧疚,你别胡说八道。”

    “我问你,昨晚我怎么睡上床的?”他再度逼近,眼睛像能望进她心里,漆黑有力量。

    雪烟急了,心里直发虚,“我不知道,可能你梦游!”

    在他灼热般的目光下,雪烟快要扛不住。

    她浑身都燥热,再度挣扎起来,身子扭得厉害。因为用了劲儿,身下的玫瑰捻出汁来,纯白的连衣裙都沾了艳色,灼灼烧着人的眼睛。

    陆京燃拧着浓眉眉,被她扭得浑身乱火在蹿,大手摁住她的细腰。

    “我靠,你别瞎动。我这么个男的在旁边,你能不能有点防备心?”说到这,他的脸立刻黑了,“你是不是在……别的男人面前也这么粗神经?”

    “陆京燃,你还要不要脸?!”

    雪烟拂开脸颊的黑发,原先别再她耳边的玫瑰,轻柔滑落。

    她抬脚踹了他一脚,被他攥住脚踝,指节分明,根根都修长,轻易圈住她的骨骼。

    雪烟猝不及防,脚尖抵上他的胸膛,男性的,坚硬结实,烫得人心脏直抽搐。

    她颤着声:“陆京燃!!”

    他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勾住她的耳膜摩擦,呼吸炽热,“好学生,说点好听的,就放开你?”

    “陆京燃,你不要脸!”

    “来回折腾就这句?”他闷笑。

    真没用,骂人都不利索。

    雪烟腿又被扯过去了些,学舞蹈的人柔软性好,但这姿势毕竟羞耻,为了维持平衡,她双手不得不攥着他的手臂,连声骂他:“你心眼真小,凡事都斤斤计较。”

    “学习你不行,耍流氓你考第一。”

    “你快放开我,不然那以后我就不理你了!”

    一声更比一声娇。

    妈的,她明明在骂他。

    怎么他越听越兴奋了?

    陆京燃觉得邪了门了,怎么碰上她,他就丢盔弃甲了?

    他气息凌乱不堪,眼里烈火涌动,“多骂我几句,好听。”

    雪烟愕然:“你是变.态吗?”

    他耸肩:“有什么不行?”

    这个人真的是……雪烟真的是没话说了。

    她又羞又恼瞪着他,眼神很娇,看得人浑身都躁动。

    再这么下去,火势就扑不灭了,他深吸一口气,浓眉因为克制拧成一团,呼吸仍是粗重。

    柳下惠真不是人做的玩意儿。

    雪烟脸涨得通红,黑发微乱,衣襟敞着,锁骨分明,肩头雪白柔润,一道雪白的线条赫赫张扬,挣扎时时起起伏伏。

    陆京燃不动声色别开眼,轻轻松开了手,声音暗哑:“行了,赶紧去睡吧。”

    雪烟赶紧起身,低声应了声“嗯”,跪在沙发上,胡乱地捋着裙摆。

    刚要抬脚,又被他攥住手腕,低沉的,“牛奶拿进去喝,助眠的。”

    雪烟像被烫到一样,连忙抽回手:“不想喝 了。”

    陆京燃看了眼空空的右手,声音微沉:“这么紧张?”

    雪烟正想说些什么。

    陆京燃忽然笑了,意味深长,空气似乎都在震动,反倒让人更不好意思。

    “就这么不信任我,怕我真会做出什么?”

    雪烟脸一红,不想搭理他,赶紧抬脚往卧室走。

    进门前,又听见他戏谑地补充一句:“行啊,那你可得锁好门,我怕我晚上会兽.性大发。”

    “砰——”的一声。

    雪烟将门狠狠关上。

    陆京燃勾唇,紧绷多时的胸口总算松了些。

    今晚小姑娘好像还挺高兴的,那就好,似乎也没想象中那么讨厌他了。

    再养一阵子,应该会往更好的方向发展吧。

    但他可不太好。

    陆京燃叹了口气,又低头看了眼,腿间还硬邦邦的。

    他低咒一声,起身往卫生间走,浑身的火都泄不掉,光是想着她的名字,那火就烧得更旺了。

    妈的,这几天都第几回了。

    ……

    风暴似乎都被陆京燃挡在身后了。

    雪烟的生活正在恢复平静。

    隔日,趁她心情好些,陆京燃带她去看了心理医生,情况并不是太好。

    童年的创伤对雪烟影响太大,一时半会,她很难从抑郁中挣脱。

    负面情绪总如影随形,让她整个人都阴晴不定的。

    她是克制的性子,也擅长伪装,很多时候,别人都看不出她内里的暗潮汹涌。

    并非是她不努力,也很想摆脱沉重的漩涡,可有些时候,情绪是不由自主的。

    雪烟虽然两度自杀,但从她的经历来看,求生意识的很强的。

    根据她的情况,古元青开了些药,让她不要太过于恐惧,只是生病了,只要按时吃药,慢慢调节,缓解甚至康复的机会很大。

    他同时分享了一些缓解情绪的方法,比如多出去晒太阳,看书,尝试打坐或正念冥想。

    当情绪不好时,可以尝试把意识抽离身体,安静地观测情绪,不对它做任何的评判。

    情绪只是常来身体的过客。

    不要太被它操控了心神,以至于继续滑入抑郁的黑洞。

    出乎意料的,雪烟很听话。

    她行动力很强,回去当天就尝试这些方法,甚至开始恢复学习,刷了好几张数学卷子。看得陆京燃直摇头,觉得自己养得了个业精于勤的卷王。

    陆京燃不敢掉以轻心,还是严防死守地看着她,见没太多意外,渐渐也就放下心来。

    本以为一切都会顺利,结果几天后,雪烟一天都没出卧室。

    陆京燃去喊她,她也会小声回应,示意她没事,然后又没了声响,整个房间静悄悄的。

    一开始,陆京燃也没多想,并不想强迫她,直到做好晚饭,她都不愿意出来吃。

    他这才觉得有问题。

    陆京燃走到门口,敲了敲,“出来吃饭。”

    “……不吃。”

    “一天没吃了,你修仙啊?”陆京燃拧了下门,是锁着的。

    “我不饿,你自己吃吧。”

    他冷着脸:“开门。”

    雪烟不回答了。

    这段时间的相处,让陆京燃意识到,怀柔政策对她并不管用。

    他没打算再惯着她,淡淡开口:“你再不开,我就踹门了。”

    里面没动静,似乎笃定他不会暴力拆卸房门。

    陆京燃气笑了,吃定他了是吧?

    陆京燃:“我数三声,再不开你以后敞着门睡。”

    里面依旧没声响。

    陆京燃斜靠在墙边,双手抱胸,慢悠悠数着,“三——”

    “二——”

    在三出口前,门“咔”一声解锁了。

    门开了一道缝隙,透出些昏黄的灯光,门口不见人,床上也没人。

    “你在哪?”

    陆京燃皱眉,推门走进去,看见一个意料之外的画面。

    雪烟站在门口,披着薄薄的空调被,脸埋进被子里,连眼睛都看不见,上半身像裹得严严实实的木乃伊,下半身只露出两条纤瘦的小腿,白得发光,在昏黄的光晕下也自带三分月色。

    被子留出一道微小的缝隙,似乎正透过这里战战兢兢地观察他。

    陆京燃:“……”

    他目光诡异,伸手去扯她的被子,“你在干什么?”

    雪烟躲开了,闷声道:“没什么。”

    陆京燃觉得她不对劲,倚在门口,长腿不动声色挡在门口,眉棱皱着,打量她半晌,忽然想起个可能性。“来月经了?”

    “没有。”

    雪烟微臊,他怎么扯到这上面去了?

    陆京燃又看了眼墙上运转着的空调,又问:“吹太冷,感冒了?”

    “不是。”

    陆京燃很耐心:“那是哪不舒服?”

    雪烟这次没说话了。

    陆京燃了然,看来确实是不舒服。

    他说:“把被子拿下来,我看看哪不舒服。”

    雪烟还是没动。

    陆京燃耐心到头了,眼沉下来,声音冷得像夹冰,“你非要我动手?”

    “……”被子明显抖动了下,雪烟沉默半晌,颤着声音:“那……那你不能取笑我。”

    陆京燃缓下语气:“不会。”

    “真的不会?”

    “不会,乖。”

    “……嗯。”

    雪烟这才将被子拿下来,见到光那瞬间,她眼神慌乱,下意识低下头。

    乌黑的长发流泻下去,遮住了她整张脸,

    陆京燃根本没看清她:“……”

    他并不生气,弯下腰去,探手去拨她的发丝,“你扭扭捏捏的干……”

    尾音陡然消失,目光闪过一丝惊愕。

    雪烟本来白皙的皮肤,现在长着不知名的疙瘩,又红又肿,有些还起了泡,里面渗着脓水,看着触目惊心。

    雪烟也感受到了他的震惊,一瞬间就将被子套回去了,嗓音瓮声瓮气,明显带着哭腔了,“你说不会取笑我的!”

    她说着就要关门,被他挡住,“我没想到你过敏情况这么严重。”

    想想上回贴吧那个黑帖,都不知道中考前几个月她是怎么过来的。

    光是想到这,陆京燃就心如刀绞,恨不得将那群人除之而后快。

    他又问:“你上药没?”

    雪烟沉默片刻,才摇了摇头。

    陆京燃想去牵她,雪烟似乎很紧张,往后躲了躲。

    他脸转沉,一把扯开她身上的被子,又去捏住她细瘦的腕骨,劲儿很大,根本没让她逃脱的意味,眼里火星直往外溅,“雪烟,我的耐心有限,你整天要死不活也好,耍小性子也好,我都纵容你……”

    他掌心收紧,猛地将她扯过来,眼神钉着她,很冷,“但底线是你不能伤害自己的身体!”

    第68章 去见你

    那火气直扑腮颊, 吓得雪烟肩膀缩紧,猛然闭眼,乌浓的长睫都微微颤动起来。

    陆京燃没哄她, 拽着她就往客厅走。

    雪烟在身后跟得跌跌撞撞, 但一句话都不敢说,他已经很久没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话了。

    陆京燃没再和她说话, 将她丢在沙发上。

    昨晚的玫瑰还鲜艳着, 没被收起来,在沙发上铺天盖地, 艳得能烧化眼睛。

    雪烟坐得不舒服, 默默拨出一个空位。

    陆京燃回了卧室, 有些微声响, 似乎在找什么。

    他突然这么凶,让雪烟心里惴惴不安的。

    思绪像竹竿抽长,她纠着手指头, 感觉到一道高大的影子笼罩住她,她回过神来,抬眼。

    陆京燃不声不响走到她面前。

    手上拎着个白色小药箱,在她面前蹲伏下来, 目光沉沉的。

    还在生气。

    雪烟有点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确实挺不识好歹的, 不管是为了什么, 人家尽心尽力照顾她,她不配合就算了, 还这样糟蹋自己身体。

    可她的情绪总是阴晴不定, 那些抗抑郁的药让她的脑子很木, 像镇静剂一样。

    她晚上有时候睡不着,心脏总是跳得快, 翻来覆去,全世界的灯都打鼾,只有她醒着。

    好孤独啊。

    她控制不了,总是胡思乱想。

    她总是觉得自己不好,尤其以前流言蜚语听多了,难免自怨自艾起来。

    她没有好的出身,家庭支离破碎,思想像死了,那些让她抑郁的东西,像个恶鬼沉沉趴在她身上,阴魂不散。

    她觉得,她的人生就像梅雨季,从头到尾都在下着鬼雨,没有一丝晴天。

    那些好的东西,她是不配拥有的。

    当然,也包括他。

    她给不了他光明的未来。

    “想什么呢?又要哭了?”

    雪烟回过神来,对上他漆黑的眼。

    陆京燃有一双沉鸷有力量的眼,让人看不透,像海底的深渊,带着无尽的压迫性。

    他合该桀骜不驯的。

    这些矫情话说给他听,多可笑呀。

    她摇了摇头:“没有。”

    雪烟别开脸,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丑样子。

    余光却瞥见,他打开药箱,要药品摆放的位置烂熟于心,拉出第二层托盘,里面全是治疗过敏和神经性皮炎的药。

    她微愣:“你什么时候买的?”

    “买挺久了。”他火气下去了,语气平静:“上次给你送了,怕不够用,又在家里囤了点。”

    雪烟心里猛地一跳,一阵甜蜜混着酸楚的牵痛汹涌开来。

    “吃这个吧,神经性皮炎和过敏都能吃,和抗抑郁的药也不起冲突,不过时间要间隔开来吃。”陆京燃拿出一盒药放沙发上,又抽出一管药膏,还有酒精,“坐好,我给你上药。”

    他抽出棉签,靠近过来,要给她消毒。

    雪烟还是不太愿意,但怕他生气,立刻低下头去。

    抵触的意味很明显。

    陆京燃睨她一眼,察觉她今天很不对劲,面上不动声色。

    酒精已经用了大半,他拧开盖,蘸湿棉签,先给她脸上的疱疹消毒,不一会,地板上一堆棉签滚着。

    一个大老爷们儿,动作却放得轻,忽然问:“等会去吃饭,你一天都没吃药吧?”

    他指的是抗抑郁的药。

    雪烟老实道:“嗯。”

    “为什么?”

    “不想出来。”

    “就因为过敏?”

    雪烟抿了抿唇,小声道:“很丑。”

    “以前不也得过,怎么这次反应这么大?”

    那不一样。

    在他们面前丑没关系,但在你面前不行。

    雪烟沉默,和他说这些,哪里像话。

    陆京燃抽出棉签,小心给她的脸上完药膏,将棉签往地板一丢,突然捏住她的下巴,将她正脸掰到眼前。

    雪烟惊叫:“你干什么?”

    脸对脸狭路相逢,他眼神压迫:“来,让我看看有多丑。”

    “你别看!”

    他面无表情,并不心软,“我偏要看呢?”

    他这话像把刀子,直往她心里戳。

    雪烟眼眶登时一红,泪掉了下来,溃不成军,“别看了,我求你。好难看,我自己都不敢照镜子……求你……”

    他一动不动,雪烟也上了火,抓起沙发上的一碰玫瑰,恶狠狠扔他身上,站起身来,想往房间里躲。

    下一秒,视野天旋地转,一只滚烫的手捏住她的后腰,用了劲儿,将她摁在沙发上。

    雪烟头晕脑胀,陆京燃将她扣在身上,像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沙发上狼狈不堪,玫瑰汁水四溢。

    雪烟气死了,避开他深井一样的目光,抬手去推他胸膛,“你神经病啊!放开我!”

    窗外格外寂静,室内却躁得要烧起火来。

    陆京燃喉结滚了滚,掰回她的正脸,压下去,忽然低声笑了下,“你再乱动,知道我想干什么?”

    雪烟知道他肯定憋着荤话,满肚子的坏水,抬手想捂住他嘴巴,被他迅速压下腕骨。

    他沉沉笑了,低嗓道:“你再胡思乱想,老子就亲你。”

    雪烟吓得瞪大双眼,心里又气又委屈,她没想到都这时候了,他还能这样口出狂言。

    禽兽,她现在这样,他也能亲得下嘴?

    是!他是家世显赫,所有人眼中的他,众星捧月,高傲又拒人千里,走到哪都混得风生水起。

    喜欢他的人那么多,他根本不需要表态,永远游刃有余,扑上来的姑娘就如过江之鲫。

    她又算什么呢?

    不过是恋慕他的人群中某一粒微尘,某一朵浪花罢了,她的存在,就像他睫毛上停靠的微尘,轻微得没有重量。

    如果不喜欢他就好了。

    雪烟越想越难受,忽然唤他,“陆京燃。”

    “怎么?”

    雪烟轻轻抬眼,眼眶红彤彤的,执拗地道:“我讨厌你。”

    陆京燃微怔,不由自主想到她当着众人拒绝他的场面,他记得无比清晰,她字字都重,每句话都化作利刃,像在他心脏反复剜转。

    陆京燃不由自主松开手,放开了对她的桎梏,眼神漆黑,直直盯着她。

    半晌,他终于“嗯”了声:“我知道。”

    雪烟赶紧直起腰来,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神情惶然,只能起身,干脆想回房间,又被喊住,“等等。”

    雪烟身子一抖,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干什么?”

    “吃饭。”

    雪烟这才注意到,餐厅摆着一桌饭菜,四菜一汤,还热气腾腾的。

    氛围尴尬到极点,她哪还吃得下饭,尤其是对着他,她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也可能是厌倦这样的沉默了。

    陆京燃忽地起身,往客房里走,扔下一句:“你吃,我先去洗澡。”

    雪烟微愣,没说话。

    陆京燃又想起一件事,脚步微顿,回头:“吃完就放那,我会收拾,你别忘记吃药就行。”

    说完,他径直进房了。

    他方才的神情一如往常,可那背影看上去,似乎无端透着点伤心。

    雪烟明明有很多话想说,却喉咙干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股潮水般的后悔从心里汹涌开来,像空气浓烈,从心脏点点淹遍全身。

    雪烟颓然倒沙发上,无力地抱着双膝。

    她总是不诚实。

    好像用这种方式,才能保护好自己。

    明明。

    她不讨厌他的。

    她喜欢陆京燃抱她。

    ……

    陆京燃确实有些伤心,但很快就收拾好心情了。

    他转念一想,又觉得他的行为确实不太妥当,雪烟毕竟情况特殊,一下子操之过急不见得是好事。

    但究竟要怎么磨合呢?

    只要一想到这些,他就头疼。

    但他不能放弃她,如果连他都放弃她了,这世上她身边的人就所剩无几了。

    陆京燃只是混得开,实际上,他连恋爱都没谈过,解决这种棘手的问题,实在是有点为难他了。

    他抹了一把脸,没想明白任何解决办法,深深叹了口气,翻来覆去睡不着,陆京燃又觉得口渴,起身出了客厅。

    夜浓得化不开,太静,像太古的洪荒。

    一些微响似乎也被放大,陆京燃听见浴室有动静传出来。

    像水声淅淅沥沥,若隐若现。

    陆京燃停下脚步,目光一转,浴室门半敞着,灯也亮得通透。

    不是错觉,她大半夜不睡觉,在干什么?

    陆京燃皱起眉,走到门口,这次根本没声张,目光透过缝隙,安静地看着里面的人。

    雪烟蹲在桶旁边,埋头在洗床单,乌黑的长发被扎起来,露出轮廓娇脆的面容。

    眼眶红通通的,手不断揉搓着,手掌发红,动作重复,看着情绪低落。

    陆京燃推开门,轻声问:“你大半夜洗衣服干吗?”

    像怕吓到她一样。

    雪烟动作一顿,对上了他沉鸷有力量的眼。

    她强装镇静,再度低头,一边洗,找了个不太靠谱的理由,“失眠了,找点事做。”

    “不是有洗衣机?找点别的事做不好?”陆京燃一眼就看穿她的谎言,她总是在撒谎,大到生死,小到情绪,嘴里永远没有真话,是个惯性放羊的小女孩,但他并没有计较,又问:“你哪不舒服了?”

    “……”陆京燃很快反应过来,走了进来,“是不是过敏变严重了?”

    雪烟继续洗床单:“没有。”

    陆京燃并不信,在她面前蹲下,声音低沉,几乎是温柔的,“乖,让我看看。”

    雪烟没说话,肩膀微耸,低头反复搓着床单,一种逃避的姿势,“真的没有。”

    陆京燃觉得很不对劲,“那你不睡觉,在这洗什么床单?”

    雪烟抿唇,不说话。

    她怎么好意思和他说,是她来月经,弄脏了被单和床垫。

    他明明说过:“你想弄脏我的房间?”

    陆京燃,我不脏的。

    她绝望地想,是的,她不脏的,那些事并不是她自己想经历的,她没错,对吗?

    可是好痛啊。

    心好痛啊。

    那件事过不去了,好像永远过不去了。

    雪烟拼命揉搓,搓得手都破皮出血了,声音发着抖:“对不起,床单被我弄脏了,对不起。”

    陆京燃说:“别洗了,脏了就不要了。”

    “为什么洗不干净?”雪烟咬着唇,污渍顽固粘在被单上,话颠三倒四:“怎么洗不干净了,明明用了那么多洗衣剂,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会洗干净的。”

    她一直在道歉。

    陆京燃又重复一遍:“别洗了!”

    雪烟:“不行,要洗干净的,你出去吧,别管我。”

    她近乎有点神经质了。

    陆京燃没说话,眼神沉了下去,站直身子,将桶踢翻在地上,“我让你别洗了!”

    雪烟吓得瞪大双眼,缩着身子,小小的一只,像只慌乱的雀。

    陆京燃弯下腰去,叹了口气:“乖,发生什么事了?”

    第69章 去见你

    雪烟咬着唇, 别过头不去看他,眼神幽幽的,空洞的, 有泪水在打转。

    她完全拒绝和他沟通。

    怀柔政策一直对她没用,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陆京燃神色阴沉,忽然弯腰, 攥住她的手腕, 将她往外拎,力道谈不上温柔。

    “陆京燃!”

    雪烟尖叫一声, 跌跌撞撞跟着他走, 一路上都在扭动挣扎, 她抬起脚来, 想去踹他。

    陆京燃的反应更快,躲开后,一个弯腰, 将她抱在怀里,抬脚就往主卧走。

    雪烟尖叫,手去锤他的肩膀,胸膛上下起伏, 却听见陆京燃阴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你想把邻居都吵醒?”

    “陆京燃, 你有病是不?!”雪烟气急,还在不停挣扎, 但下意识放低了声音:“你放开我!”

    陆京燃冷笑, 双手一抬, 将她往空荡荡的床上一扔,丝毫不怜惜。

    雪烟骤然摔在床上, 身子弹了弹,黑发糊了满脸,听见陆京燃冷冷在问:“清醒了没?”

    雪烟爬起来,双眼直直瞪着他,浑身都狼狈,“陆京燃,你就是个混蛋!”

    “疯够了没?”陆京燃目光很冷,嗓音也冷丝丝的,“雪烟,你才有病。”

    雪烟浑身一震,瞪圆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看。

    陆京燃靠在门框上,双手抱胸,绷着脸看向她,眼神沉静下来,“你总是把旁人看得太重,把自己看得太轻,折磨别人,更折磨自己。我要再放任你下去,没有医生救得了你,哪怕是上帝,也对你也束手无策。”

    “……”

    “你真的是病得不轻,再这样下去,你只会遇到两种人,一种是你同类,你们都有病,彼此拥抱着,互相取暖,不断开始童年重复,演着让人牙酸的悲情剧,日子过得鲜血淋漓。”

    “另一种是你自以为的救世主,你会觉得,他永远都强大,只要有了他,你就有了避风港。但事实是,在这样下去,长久待你身边,所有健康的人都会崩溃的。”

    “……”

    “然后你们开始针锋相对,互相埋怨,日子过得战火纷飞,感情在争吵中消失殆尽,到最后,你还是孤身一人。”

    他目光笔直,面沉如水,一字一顿地说:“雪烟,我妈的下场就是这样。”

    这是陆京燃第一次这样直言不讳。

    雪烟浑身颤抖,根本受不了这点。

    她红着眼,将一个枕头扔到他身上,“你给我滚出去!”

    陆京燃接住:“你连实话都听不得?”

    她瞪着他,泪光摇摇欲坠,咬着牙没说话。

    “你就烂在房间里吧。”陆京燃平静看着她,声音很淡,话直白而残忍,“反正你谁也不在乎。”

    雪烟什么都不想听了,猛地跳下床。

    “砰——”

    她狠狠关上门。

    一切归于寂灭。

    陆京燃倚着墙壁,深深吸了一口气,蹲下身体,双肘架在膝盖上,双手插进发间,手指耙着黑发,在发间无助地绞紧。

    深浓的黑暗淹没了他,只有一盏浴室的灯,孤独地亮着。

    下一秒,从卧室里传出几近不闻的抽泣声,混着欲盖弥彰的电台声,她连哭都不敢声张。

    陆京燃眼眶一烫,肩头佝偻着,眼底渐渐生出泪水,酸楚地想,怎么办?

    他的月亮破了。

    ……

    雪烟哭得说不出话来。

    她伸长手,把手机的直播电台声调到最大,怕被陆京燃听见,那又得被说是疯子了。

    雪烟脑袋钝痛,耳膜潮嗡嗡的,像体内的血液在鼎沸翻滚。

    她一直骗自己,只要朝前看,她会看开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好。

    她从来没做到过这点,这些道理她都懂。

    可有些时候,明知道该怎么做,就是不敢鼓起勇气去做改变。

    就这样沉默着,像一具死尸,直到被这些情绪拖拽到深渊。

    但陆京燃没有不屑,也不是嘲讽,只是真切将她的挣扎都看在眼里。

    他从来不说好听的话,曾经建议过她,未来的规划要有自己,要爱自己,要远离伤害自己的人,甚至是至亲。

    她不敢听进去。

    但他今天说的话,好残忍啊。

    他说得都是对的,可雪烟还是受不了。

    她是没有理由待在这里的,他如果真的喜欢她,之前为什么要和别人说:“拿去气陆明峰的,不明显吗?”

    那他为什么要救她呢?

    可怜她吗?

    她只是希望有人至死都全心温柔地爱着她,可这真是难如登天。

    雪烟有点绝望。

    外面也安静,很快,门外响起他低哑的声音,似有若无,像在和人打电话。

    是在和兄弟说她坏话吧?

    坏蛋。

    雪烟蹲伏在地上,吸了吸鼻子,抹了把脸,低睫一看,满手晶莹。

    泪珠蜿蜒成一条水线,坠落在地板上,无声的溃散。

    她这阵子,好像越来越爱哭了。

    明明,她以前不是个愿意在别人面前落泪的人。

    雪烟曲起腿,双手环膝,电台声音有一搭没一搭往耳朵里钻,

    这是个情感电台,主持人一口标准的播音腔:“欢迎回来,听完王心凌的《不哭》,又到了我们的连线时间,现在有位先生来电了,我们来听一下哈。”

    “先生,您好,请问您贵姓?”

    “主持人好,免贵姓陆。”

    主持人一口标准的播音腔:“陆先生,请问您来电是有什么故事想和大家分享?”

    “有个棘手的问题,我想请教下大家。”

    “好的,那我先把时间交给您。”主持人对这类来电已经见怪不怪了,“稍后我们再看看网友们的看法。”

    雪烟有点走神,头晕脑胀的,根本没空注意电台的对话。

    少年低沉开口,声音是少年感的磁性,听着年纪并不大,“我遇到了个女孩,她很漂亮,有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喜欢绑高马尾,黑长直时也很有气质,我喜欢她一身蓝白校服,黄昏之下,和朋友说说笑笑,轻轻柔柔走过篮球场的身影。”

    雪烟情绪渐渐缓了下来,本来想关电台软件,又被内容吸引了。

    “我喜欢她的温柔明媚,在主席台上咬字好听的演讲,喜欢她为了维护我,在办公室和教导主任据理力争,我喜欢她被我气到脸红得像天边的晚霞,又憋着羞恼给我认真补习;”

    “喜欢她规劝我学习的笨拙模样,喜欢她松开紧皱的眉,无忧无虑的笑容,甚至骂我打我也好,她高兴就好。”

    雪烟心里砰地一跳,身子微震,缓缓抬起了头。

    她终于觉得这嗓音熟悉,连内容也能对号入座,心里却又不敢置信。

    “我比她大一岁,是她的学长,大约在她眼里,我是个混球,已经幼稚得无可救药了吧。”

    少年笑了下,苦涩在深浓的夜里摇曳着,“其实相遇时她脸上过敏,并不那么好看,可那次之后,我就开始有意去寻她的身影,忘不了她当时的眼神,也忘不了她的灵魂。”

    “后来,不论暴雨如注,风和日丽,日升月落,我都好想念她,甚至连路过橱窗时,都忍不住停下脚步,想着也许这里会有一条她喜欢的裙子,可我以前明明是个只会在校门口堵人的浪荡家伙。”

    “……”

    “别人都以为我玩得花,但没人知道,她是我第一个喜欢的女孩,别人不信,她也不信。”

    主持人又问:“听你这么说,你俩关系还挺好的,那她喜欢你吗?”

    少年沉默半晌,说:“我不知道,但我伤害了她。”

    雪烟渐渐红了眼,低头咬住手背,怔怔听着。

    主持人微顿,又问:“愿意说说吗?”

    “我们刚刚吵架了,是我的问题,不太懂爱人。”陆京燃声音低低的,却像从心里呼喊出来似的,“为了让她的眼神多在我身上停留几秒,我以前总欺负她,好几次还吓哭了她,说了让她伤心的话,在她真正需要我时,拒绝去接她,明明是我承诺过的话,却什么都没能做到。”

    窗外天黑,吹着漫无边际的轻风浓雾。

    雪烟眼底蓄着泪,浑身失去力气,整个人蜷缩在一起,背靠在门板上,似乎能感受到他不远处的体温。

    主持人安慰几句,将话引回正题,“你刚说有问题想求助网友,是想和好吗?”

    “我喜欢的姑娘,因为家里的关系,对感情一直很没安全感。”陆京燃哑着嗓子问:“请问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她有被爱的感觉?”

    雪烟浑身一震,忽然抬起了头。

    ……

    陆京燃头抵在墙上,眼神有点空。

    手机屏幕亮着,主持人正在念留言,都是网友们支五花八门的招,有建议打直球的,也有劝放弃,让他们好好学习,甚至还有支招求婚的,陆京燃简直哭笑不得。

    但是,她应该……听到了吧?

    陆京燃也不知道这招有没有用。

    总得试一试。

    哪怕再被拒绝也没关系。

    只要让她心里有一丝涟漪就好了。

    知道还有人爱着她,她是不是就会好受许多。

    里面一直没动静。

    陆京燃的神色失望下来。

    “网友给的建议您听见了吗?”见他半晌没动静,主持人唤他:“喂,陆先生,您还在吗?”

    陆京燃喉结轻滚,掌心渐收,攥紧手机,声音很哑:“在的。”

    “你哭了?”主持人狐疑。

    “没有。”陆京燃没心思了,“谢谢,我先挂……”

    “吱”的一声。

    门开了。

    陆京燃话语停住。

    雪烟从里面出来,眼眶很红,脸上还是过敏严重,低头静静地看着他。

    “陆京燃。”她唤他。

    陆京燃温柔应了声,忽地笑了,声音低哑至极:“谢谢大家帮忙,她愿意理我了。”

    第70章 去见你

    他挂断了电话, 又问:“好点了?”

    雪烟蹲伏下来,盯着他略显憔悴的脸色,抿了抿唇, 小声问:“你怎么知道我听这个电台的?”

    “看到的, 你在医院也听。”

    雪烟眼也不眨,掌心微微收紧, 鼓起勇气问:“你刚是在和我告白吗?”

    陆京燃无奈地笑:“也不是第一回 了。”

    雪烟蹲伏下来, 微探身子,直直地打量他, “突然说那么多话, 感觉好不像你。”

    那眼神, 好像在怀疑他被夺舍了。

    “嗯, 不太真诚。”她还点评。

    陆京燃凉凉瞥她:“少得了便宜还卖乖。”

    雪烟有些失神,忽然说:“其实我也要和你道歉。”

    陆京燃:“嗯?”

    “对不起。”雪烟伸手拽住他的衣角,明明那件事才没多久, 却觉得恍如隔世,“我那个时候也很过分。”

    陆京燃没明白:“什么?”

    “打台球那天。”雪烟眼睛红了厉害,声音发着抖:“当着大家的面,我话说得太难听了。”

    “……”没想到她还记得这事, 陆京燃还反应了好一会, 神色依旧淡然, 扯了下唇角,散漫道:“你说了吗?”

    雪烟点头, 眼睛酸胀, 心里一阵后悔的痉挛。

    “没觉得, 多大点事。”陆京燃觉得好笑,指腹点了下她鼻尖, 温度滚烫,一触及离,“爷更难听的都听过,你这才哪到哪?”

    语气惯常的痞气。

    骗人,他心高气傲的,从来没人敢这样埋汰他,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当时气坏了。

    雪烟当然不信,难受地别开了眼。

    陆京燃捏住她下巴,掰回她正脸,“我个大老爷们被你骂几句,还能少块肉?”

    小姑娘年纪轻轻,心思倒是重得很。

    他越是这么说,雪烟反而泪落了下来,又重复一遍:“对不起。”

    “……”

    “行了。”陆京燃将她扯过来,指腹给她抹泪,力道放得轻,像怕碰碎她,“别哭了,我也有事和你说。”

    雪烟莫名,抬眼问:“什么?”

    陆京燃眼睛漆黑,思忖须臾,这才说:“打台球那天,尹修杰说的话,你当放了个屁就行了,他几乎都是胡说八道的。圈里他们这么玩,但我没有。”

    “……”

    他低头,目光笔直,认真看着她,“雪烟,我以前没喜欢过人,更没谈过女朋友。”

    雪烟眨了下眼:“嗯。”

    “拿去气陆明峰的,这句话我确实说过。那天我约你来看比赛,等了你好久,你都没来。晚上你回我之后,我怕你舅妈欺负你,想去你家找你,结果我看见你和裴、别人在一起,我很……”

    陆京燃不想提起那个让她伤心的名字,也不习惯这样坦诚,话说得格外艰难:“我很嫉妒,我觉得你总是对他很好,却不喜欢我,只想避着我,我自尊心受不了。”

    “回去之后,尹星宇和魏明知来找我,也知道了这事。他们问我是不是要放弃,我当时快气疯了,完全到了口不择言的地步。”

    他格外坦诚,又说:“那句不是我的真心话,我得和你道歉,对不起,但是,我从来没有利用你的想法。”

    雪烟神色微顿。

    “雪烟,我以前从来不觉得自己哪里差。”说到这里,陆京燃放慢了语速,低落下去,“遇到你之后,我总觉得自己不够好,总想追上你的脚步,也会去考虑毕业和未来之后的事。对你,我一直都是认真的。”

    雪烟睫羽颤了颤,有点惊愕地盯着他。

    显然没想到他个大男人,竟然有这么多拐弯抹角的小心思。

    陆京燃脸皮微红,错开了目光,还是坚持往下说:“雪烟,我没要求了,你尽管拒绝我。我想得很明白了,即使你不会喜欢我,这些都没关系。”

    “……”

    “就算无法成为你的伴侣,上帝不会把你的手交给我,和你并肩同行,走到生命的旷野,这些我早就同意了。”

    他在所向披靡的人生里,终于学会了让步。

    反正,他早都认命了。

    他的心困在她眼睛里,这辈子都在劫难逃了。

    雪烟泪光摇摇欲坠,愣愣地看着他,“你……你是不是想得有点太多了。”

    “不多。”陆京燃摇头,抬起大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轻声说:“其他的你不用管,你把我当成朋友,或者你的影子都行……”

    像想起什么,他微顿,还是继续说:“行吧,什么都行,总之,你心里那些上了锁的心事,生命中隐隐作痛的故事,不用隐瞒和撒谎,尽管全都说给我听。从今往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凡事我替你兜着。”

    雪烟憋着眼泪:“陆京燃,我可以信你吗?”

    在他面前哭,哪里像话,可她根本熬不住泪珠。

    “可是我家是一摊烂泥,沾上我,你家也会鸡犬不宁的。”雪烟摇头,很有自知之明,抿唇道:“我不想拖累你,一辈子太长了,路该我自己走的,你愿意给我撑伞,也会淋湿自己的。”

    这么多年。

    从来没有人和她说过这样动听的话。

    所有的萍水相遇,都是宿命相逢。

    但有些相遇,并不是一定要一辈子的。

    被人真心待过,已经足够好好珍藏,过完这一生了。

    陆京燃捏着她的下巴,往上抬,用了点劲,咬字渐重:“这话我只说一遍。”

    雪烟抬睫:“什么?”

    “我会护着你,你家要是闹事,我家唱反调,闹得鸡犬不宁,我会拼命护住你。我也不会让你变成我妈那样,别人也许会,但我不会崩溃的,我很健康,准备好和你一起成长,组建一个普通的家庭。”

    他直直盯着她,眼神漆黑坚定,声音也显得哑,一字一顿道:“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永远成为你的避风港。”

    在这一刻,雪烟有种隔世的恍惚感。

    这么多年,她活得安分守己,不敢奢望任何,只是靠自己挨过那些天黑,怕成为别人的拖累。

    不论曾经陆京燃说过多少喜欢,她都本能地不相信,只想龟缩在壳里,过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雪烟忽然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可不是谁都有机会抓住黎明的天光的,长夜漫漫,路远迢迢,她不能一直让陆京燃为她点灯,而她,始终等着被他照亮。

    这段感情,她不想永远全靠陆京燃往前闯,这不公平。

    “陆京燃。”

    “嗯?”他轻声应她,是很温柔的。

    雪烟抬起头,眼底噙着泪:“我那晚撒谎了。”

    陆京燃抬眼:“什么?”

    这瞬间,似乎时光倒流,回到沉默绝望那个的夜晚。

    少年靠在沙发上,乌黑的睫毛微垂,眼角潮红,喉结上下滚着,安静沉默地看着她。

    两人面对面,身影映在地上,漆黑,无声,太古洪荒的孤寂。

    冰冷的灯光打在墙上,又折射,光影浮荡,像给周围加了一层虚焦的滤镜。

    所有人大气不敢出,一切喧嚣都在拉远,成为了背景。

    近处是少年锋芒毕露的眉眼,他望进她眼里,破碎、绝望、无声却有力量,像要望进她的灵魂深处。

    那时候他扯唇问:“这样也不行,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不堪?”

    “……”

    “连喜欢你,都不配。”

    那一刻的她,是个放羊的孩子,选择了与他划清界限,冷漠又麻木地转过身。

    但在这瞬间,她终于选择了绝对的坦诚。

    雪烟红着眼说:“我那天不是故意的。”

    陆京燃神色微顿:“我知道。”

    “我从来没想对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陆京燃:“我知道。”

    “陆京燃,你真的很好。”

    “你才发现啊?”

    她吸了吸鼻子:“我以后再也不撒谎了。”

    他终于笑了,摸了下她头,声音很柔:“嗯,好乖啊你。”

    雪烟眼睛水光晃荡:“我不讨厌你,我总是会梦到你,梦到你带我去飙车,去海边看日出的场景,那是我第一次觉得人生还有点希望。”

    “那天晚上回去,我和裴池……”雪烟抿了抿唇,声音发着抖:“发生冲突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如果,如果我勇敢点,好好听你的,早点搬出去,是不是一切就不一……”

    “是我不好。”陆京燃闭了闭眼,将她拥进怀里,喉结上下滚着,声音很哑:“那晚没送你回家,让你被他欺负,后来拒接你电话,还不去接你。”

    雪烟心脏一紧,猛地抬头,“你早知道了?”

    “嗯。”陆京燃低头看她,指腹蹭了下她的脸颊,“找到你那晚,有个好心的年轻警察告诉我的……”

    “不是你的错。”雪烟摇了摇头,喉咙都在颤抖,泪意盈盈,重复道:“你没错,是我行为混乱,像个神经……”

    她又习惯性自省。

    陆京燃眼睛红了,抱紧了她,“好了,不是你的错,不纠结这个了。”

    雪烟攥紧他的袖角,整个人都在发抖:“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那天晚上没有给你解释的机会。”

    陆京燃喉间发涩,抚了抚她耳边的黑发,心脏都痛到酸楚,“不提了,都过去了。”

    “其实那晚我本来要和你告白的。”雪烟抬起头,轻声说:“我很紧张。”

    陆京燃神色顿住,勾唇笑了下,“我倒是没看出来。”

    “我紧张到走路都打绊,害怕死了,所以一直在拖延时间。”想到这,雪烟也笑了,眼泪再度落了下来,“如果……如果那时候我说出来就好了……”

    “现在也来得及。”

    雪烟抬头,怔怔地看着他,像是反应不过来。

    陆京燃给她擦泪,“啧”了声,“行了,不强迫你了。”

    他没深究,毕竟也没抱希望,拍了拍她的背,看了眼腕表,凌晨三点半了,“你该睡了,医生说熬夜对你身心都不好。”

    说完,他刚要松开手,却被雪烟拽住胳膊,“陆京燃!”

    陆京燃顿住,像有某种预感,他缓缓低下头,“什么?”

    雪烟直勾勾盯着他,带着鼻音,一字一顿道:“我喜欢你。”

    陆京燃身子微震,心头狂颤,那股狂喜和震撼感一路从心脏蹿到脚底,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他有点不敢置信,忽然抬手,忍不住掐了下她的脸颊。

    雪烟左颊软肉被扯开,声音都有点变形了,“你干什么?”

    “痛吗?”他问。

    雪烟睫毛颤了颤,忍不住笑了,“干什么呀?你又不是在做梦。”

    “那你再说一遍。”

    雪烟目光笔直,安静地盯着他,又重复一遍,一字一顿道:“陆京燃,我很喜欢你,从小到大,我只对你耍过流氓。”

    “……耍流氓?”陆京燃神色顿住,有点怀疑人生,“什么时候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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