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今日不行。”【1更+2更】
仪仗一路到了养心殿, 路元在殿前守门,瞧见云姒时,他忙迎上来, 下意识地就要喊姑娘, 余光在瞥见云姒身后跟着的松福时, 他才骤然反应过来:
“奴才见过云婕妤。”
云姒掩唇笑了一声, 让他起身:“不习惯?”
路元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在养心殿时,云姒接触最多的人就是路元和秋媛,后来她有了位份,秋媛和她一起离开, 路元却是还留在养心殿内, 她才离开养心殿数日,对养心殿比盼雎殿还要熟悉,她和路元一同往里走,云白色宫装衬得她眉眼姣姣, 她轻声道:
“叫姑娘也是无妨的。”
路元忙忙摇头:“这不合规矩。”
他瞧得清楚,云姒这一条路走得也不容易, 如今终于是主子了,何必再叫当初的姑娘。
云姒没勉强,抬眼看向养心殿内, 殿门紧闭, 许顺福也不在外面, 她好奇:
“皇上在么?”
路元轻咳了声, 他压低声音:“昨日从盼雎殿回来后, 皇上就没出来过, 您来得正好, 这都要午时了, 还请婕妤帮帮奴才,让皇上吃点东西。”
皇上要是身子有什么差错,慈宁宫那边怪罪下来,谁都担不起。
云姒在殿前停了下来,路元纳闷地看向她,秋媛忍不住道:“婕妤如今不是养心殿的人,你该进去通报一声。”
路元慢半拍回过神来,他讪笑一声:
“奴才又忘了。”
殿内很是安静,路元推门进来,许顺福觑了眼伏案处理政务的皇上,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压低声:“怎么回事?”
路元也和他一样放低了声音:
“公公,云婕妤来了。”
许顺福眼睛一亮,他直接出去,一见云姒就仿佛看见救星一样,云姒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许顺福只当没看见:
“云婕妤您终于来了,快请进。”
云姒却是没动,她谨慎地看向许顺福:“皇上心情如何?”
许顺福脸色不变,一点心虚都没有:
“婕妤这话问的,您都来了,皇上心情能不好么?”
答非所问,但也将答案说了出来。
云姒轻轻恼了眼许顺福,仿若埋怨道:“我和公公认识许久,公公坑害我时一点也不手软。”
许顺福讪笑两声,只当没听见这话,他恭敬地推开殿门,让云姒进去,自己却是站在殿外,一点进去的意思都没有。
见状,秋媛也停下了脚步,站在了殿外。
松福将主子和御前宫人相处模式看在眼底,眼中闪过一抹若有所思。
殿门被轻轻一声响关上,整个殿内倏然陷入了一片安静。
谈垣初听见有人榻上台阶,一点点靠近,他只当是许顺福送茶水进来,许久,谈垣初没等到茶水,余光瞥见一双手搭在了砚台上,云白色的广袖落了一截在御案上。
谈垣初倏然抬头,待看清女子时一点没有意外,整个宫中除了她还有谁能这么自然地进出养心殿?
殿内的楹窗敞开,暖阳透过楹窗照进来,照在殿内的一株玉兰花上,也照在女子身上,她抬起眸眼,叫人越发看清了她,柳叶黛眉,杏眸红唇,桃腮粉面,尖细的下颌却是脸颊饱满而水嫩,双颊晕了一层浅浅的胭脂,很淡的妆,却是让身后颜色鲜亮的玉兰花都直接黯然失色。
暖阳驱散殿内的冷淡和暗沉,女子也给殿内添了许多亮色,她偏过头来,声音轻浅:“嫔妾还想着皇上什么时候能发现嫔妾呢?”
她也不行礼,俏生生地站在那里,顾盼生姿。
谈垣初伸手给她,语气淡淡:“怎么过来了?”
云姒乖顺地将手递给他,顺着他的力道坐进他的怀中,她睁着一双杏眸仔细瞧了瞧他,谈垣初挑眉,她瞧得太认真,让人分不清她的情绪,许久,她才一点点轻声道:
“觉得您会难过,嫔妾想来陪陪您。”
她乖顺的时候总是能贴着人心,谈垣初抬手轻拂过她的青丝,女子依旧很轻,但也有点重量,在这个时候,这点重量却是让人觉得舒心和渴求,他一点点禁锢住她的腰肢。
谈垣初有点想亲她,但他什么都没做。
云姒抬起头,殿内有些地方暖阳照不到,谈垣初的神情有一刻仿佛藏在阴影中,让人看不清,也让人觉得有点捉摸不透。
云姒想起适才她来时的砚台,砚台中的墨水有点干,显然他坐在这里,也不是全心全意地处理政务。
云姒其实不是很会安慰人。
尤其是谈垣初这种情况,其实苏婕妤小产,她不觉得难过,也不觉得在意,和谈垣初做不到感同身受,自然很难想出安慰的话。
殿内点着熏香,雪松的香味,透着一点冷清却让人很醒神,袅袅升起的白色烟雾弥漫殿内,谈垣初也没想让她安慰他,他紧紧地禁锢着女子腰肢,声音低暗:
“陪朕待一会儿。”
云姒来养心殿就是陪他的,她抬手轻轻抚过谈垣初眼底的青黑,瘪唇,道:“嫔妾昨日站得腰疼,不想待着这里,皇上陪嫔妾进殿内躺会可好。”
谈垣初眼底不着痕迹地涌上一点温色,他低声:
“今日怎么这么乖?”
云姒一点也不心虚:“嫔妾什么时候不顺着您心意了?”
闻言,谈垣初忍不住挑了下眉,她平日让人生堵的时候还少么?
但谈垣初什么都没说,他抱着她进了内殿,软塌上铺着一层绒毯,七月的天很热,殿内摆着冰盆纳凉,倒也不觉得热,云姒被他搂在怀中,她觉得黏糊,稍稍挣扎了一下,就被斥了一句:
“别动。”
云姒闷声:“嫔妾难受。”
他很自然地接了一句:
“今日不行。”
云姒脑子一懵,半晌才反应过来谈垣初话中是什么意思,她蓦然涨红了一张脸,低声咬牙:“嫔妾曾听说过一句话,仁者见仁智者见智,那不知是否淫者见淫?”
分明是他脑子里不干不净,听见什么都往歪处想,居然还赖在她身上!
有人掐了她腰肢一把,声音从头顶冷冷淡淡地传来:
“让云婕妤失望了,朕才疏学浅,不曾听过。”
云姒被他一声云婕妤噎住,再听他否认,忍不住扯了扯唇。
他总能叫她觉得一言难尽。
不等她说话,忽然,他搂住她,轻轻低头,有视线停在她脸上,气氛很坏,偏偏没人有动作,叫人想脱开,许久,他敛下神色,语气藏着些许说不清的疲惫:“不开玩笑了,安静陪朕待会儿。”
这是他今日第二次说让她陪他待一会儿,云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真的很累,她这一趟也真的来得恰是时候。
她抬眼,落在他面上,他微阖着双眼,眉眼间是掩饰不住的疲倦,云姒轻颤杏眸。
昨日她回到盼雎殿时已经到了傍晚,云姒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到养心殿的,但总归不会比她早,云姒瞧见了御案上满满一摞的奏折,他许是一夜都未睡。
忽然,他抬起没有搂住她的那只手,在她脸侧轻抚了抚,声音透着些许暗哑:
“云姒,别这么看我。”
他是有点难过昨日苏婕妤小产,忘却悲痛的方法其实很简单,尤其是云姒就在殿内的情况下。
春宵一刻,纵情声色。
但谈垣初不愿意。
云姒蓦然一怔,她觉得殿内气氛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让她心底有点泛空,很难说清的情绪,让她一点点收回视线,乖顺地依偎在他怀中。
她最终还是安静下来。
这一待,就是整整一个时辰。
殿内没人说话,整个宫殿都是静悄悄的,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云姒脖颈间,她翻了个身,搂住她的人一点动静都没有,云姒终于坐了起来。
而谈垣初依旧躺在软塌上。
云姒轻手轻脚地替他拢了拢绒毯,她理好衣襟,离开前,云姒又回头看了一眼谈垣初。
今日是十五,谈垣初晚上要去坤宁宫,云姒不至于这么没有眼力见地在养心殿久留。
等出去后,许顺福和路元都在外勾头等着她,云姒给他们使了个眼色,离得远了一点,她才低声道:
“皇上睡着了,待傍晚前,许公公记得叫醒皇上。”
许顺福不解:“皇上昨日一夜未睡,有什么事不如等皇上睡醒再说?”
云姒颇有点无语:
“今日是十五,皇上不记得也就罢了,公公难道也不记得?”
最近发生的事太多,许顺福一门心思又都是皇上,当真将这件事给忘了去,他呐呐地摸了摸鼻子:“多谢云婕妤提醒,奴才记得了!”
云姒懒得管他,反正她都提醒过了,总归不是她盼雎殿侍寝,爱记得不记得。
云姒转身离开。
她来养心殿的消息根本没瞒住,但今日没几人关注她,在避暑名单上的妃嫔都一门心思在收拾行礼,没在名单上的也不敢肆意议论她。
坤宁宫得到消息,百枝轻声嘀咕:
“算她是个规矩的。”
今日要是十五,要是云姒在今日缠着皇上,甭管娘娘再欣赏她,百枝都在心底看她不顺眼。
皇后觑了她一眼,没有理会她。
她按了按眉心:“苏婕妤醒来了么?”
话题跳到苏婕妤身上,百枝怔了一下,才跟上来:
“已经醒了,奴婢听说太医院的人还去了一趟。”
皇后垂眸翻看案宗,语气淡淡:“太医怎么说的?”
百枝顿了顿,才低声道:
“娘娘没想瞒着她,苏婕妤自是知道了她日后不能再有孕一事。”
百枝有点忧虑:“娘娘为什么要让太医告诉苏婕妤这件事?万一苏婕妤对娘娘生出怨恨怎么办?”
虽然说娘娘在苏婕妤要偏方阻拦过苏婕妤,但不论怎么说,偏方都是娘娘给苏婕妤的。
谁知道苏婕妤受了这么多刺激后,脑子还能不能转过弯来?
铜镜映照出皇后寡淡的神色:
“她没你想象中的那么蠢。”
苏婕妤如今没有了皇嗣,日后也不可能再有孕,这种处境下,苏婕妤只要还有一点脑子,都应该知道不能得罪她。
毕竟,这整个皇宫,除了她,还有谁能替苏婕妤找出害了她腹中皇嗣的人?
和皇后猜得没错,苏婕妤醒来后,整个人都陷入呆滞中。
不能再有孕?
苏婕妤脑海中不断徘徊着这几个字,许久,她脸上扯出一抹似哭似笑的表情,叫人看得骨子里生出一股凉意。
白芍哭着跪下来:“主子,您别这样,奴婢看着害怕!”
“害怕?”
苏婕妤念着这两个字,自嘲地牵扯嘴角:“我如今成了一个废人,连面目都让人觉得害怕了么?”
白芍拼命摇头:
“主子,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她扑上去,抱住主子,声声恳切:“太医说了,只要主子养好身体,日后未必不能有机会得子。”
苏婕妤扯了扯唇,却没扯动,太医说这话时,苏婕妤却是看清了太医眼中的同情。
一个注定不可能有皇嗣的妃嫔,再有恩宠又如何?
最终还不是落得一场空!
苏婕妤忽然发疯地捶打自己,吓得白芍眼泪直掉,拼命拦住她:“主子,您这是要做什么啊?!”
“不能有皇嗣,难道您连命都不要了么?!”
苏婕妤眼角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掉下来,崩溃地哭出声:
“他本来就不怜惜我,知道我不能替他孕育子嗣后,他还肯看我一眼么?!”
白芍被她哭得鼻子发酸:“主子!您只想着皇上,难道就不想想老爷和夫人?!老爷和夫人那般疼您,要是知道您这般糟践自己,岂不是要心疼死?”
“就算主子不想活了,难道主子就不想替小皇子报仇么?害了小皇子的凶手还没有查出来!您要眼睁睁地看着害了小皇子的凶手逍遥法外吗?!”
苏婕妤被她一声声质问拦住了动作,她崩溃地倒在白芍怀中哭:
“我要怎么办……我要怎么办!”
她连是谁害了她都不知道,她要怎么报仇?!
白芍抹了一把脸:“主子,咱们可以去求皇后娘娘,不论是谁害了您,咱么一定能查出凶手的!”
而且,不论凶手是谁,都不会是皇后娘娘,如果皇后娘娘不想让主子有孕,当初直接不给主子偏方就是了。
至于主子如今的处境,白芍再是违心都知道怪不到皇后娘娘身上。
当初皇后娘娘也竭力劝阻过主子,是主子不听劝,非要喝这偏方赌上一把。
如今却要输得一塌糊涂。
苏婕妤看着白芍,一边哭一边笑,自嘲的笑声响彻殿内:
“白芍啊,你我主仆二人怎么会蠢笨至此!”
时至今日,她怎么会还不明白,这所谓的偏方本就是皇后娘娘给她设下的圈套,只是皇后娘娘不曾逼迫,她只需要安静地等待,她就会自己按捺不住地往里跳。
皇后娘娘再如何设计,都的确让她如愿地怀上皇嗣,也不曾主动害她,甚至还送来嬷嬷助她安胎。
如今,她只能倚仗皇后娘娘替她找出真正害了她皇嗣的凶手!
多可笑!
她明知皇后娘娘做了什么,但她什么都不能说,因为,不可能再有孕的她,要想在宫中继续好好待下去,根本不可能再和皇后娘娘撕破脸皮。
苏婕妤抹了一把眼泪,她忽然撑着身子起来。
白芍惊骇:“主子,您要做什么?!”
苏婕妤自嘲一笑:“我这身子都已经破败成这样了,自然要物尽其用。”
白芍没听懂。
苏婕妤也不需要她听懂,她撑着身子一步步踉跄地往外跑去,她只穿着亵衣,囫囵披了件外衫,狼狈得让人不忍直视,似乎衣裳都还残余了血迹。
云姒用过晚膳,就听说苏婕妤在坤宁宫前拦住了銮驾。
她忍不住错愕:
“她不是昨日才小产?”
甚至不止小产。
苏婕妤被仪仗压在身体,浑身有多处骨折,她是不要命了,这种情况还敢乱跑出去?
苏婕妤的确是不要命了。
她跪在銮驾前,冷风萧瑟,吹得她浑身颤抖,但她不管不顾,跪在鹅卵石上,往日清冷的面上如今都是泪水,狼狈不堪:
“皇上!”
銮驾被迫停了下来,谈垣初下了銮驾,他只扫了一眼苏婕妤,甚至没听她在说什么,眉眼染上一抹薄怒:
“扶苏婕妤起来。”
许顺福不敢耽误,忙忙上前扶住苏婕妤,苦口婆心:“婕妤您这是做什么!您才小产,正是要好好调养身子的时候,怎么能出来吹冷风呢?”
苏婕妤推开许顺福,她跪着往前爬了几步,拽住了谈垣初的衣摆,眼泪又凶又急地砸在地上:
“我怎么能……怎么能安心调养身体!”
“嫔妾一闭眼,脑海就全是我那可怜的孩儿的哭声!哭得我心如刀绞,仿佛千万根银针扎着一般疼!嫔妾不敢闭眼啊!”
“他在怪嫔妾!怪嫔妾没护好他!”
“皇上,求您……嫔妾求您!一定要查出杀害他的凶手啊!”
苏婕妤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冷风吹过,不知是冷的还是疼的,她的身子不断发抖,她是真的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身体,只不断冲谈垣初磕头,额头磕在鹅卵石上,直到鹅卵石上染上血迹,她仿佛感觉不到疼:
“他在哭……嫔妾能听见他在哭啊!他还没来得及到这世间看一眼!还没来得及喊您一声父皇!皇上,嫔妾求您……替咱们的皇儿求求您!一定要替他报仇啊!”
谈垣初眸色晦涩地看向苏婕妤。
在他印象中,苏婕妤只是这后宫寻常的一员罢了,许是容貌出众一点,又许是家世出众一点,但也仅此罢了。
而现在,她跪在这里,仿佛什么都不要了,什么尊贵、脸面和身子全被她遗忘到脑后,只求他替她和他丧命的皇儿报仇。
今晚的风很冷,透着一股凄凉,也叫地上跪着的女子越发显得格外不堪。
可直到今日,苏婕妤才真正地被谈垣初看进眼中。
谈垣初上前一步,许顺福掩下讶然,他退后了一步,谈垣初弯下腰,亲自扶起了苏婕妤,他声音冷沉:
“朕会给你一个交代。”
云姒从宫中赶过来时,见到的就是这一幕,她站在仪仗边,看着苏婕妤崩溃地倒进了谈垣初怀中,他什么都没有做,任由苏婕妤在他怀中痛哭,发泄心底的苦意。
云姒没上前,风有点盛,让她看不清谈垣初的神情。
但大抵不过是怜惜。
云姒也没想看清,秋媛无声地看向她,云姒什么都没说,她转身上了仪仗:“回去。”
闻讯而来的人很多,云姒的仪仗在其中不算引人注目。
但只有她一人是反向而行。
许顺福听见动静回头时,不由自主地朝她们一行人看去,他没看清仪仗内坐着的人,却是看清了秋媛,他忍不住惊愕出声:
“姑、姑娘……”
这宫中,许顺福只会喊一个人姑娘。
谈垣初转头看去,但他只看见了仪仗的背影。
他没看见女子,也不知道女子是什么时候来的,她又看见了多少?
明明很清楚女子不曾喜欢他,谈垣初这个时候仍是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头,他居然觉得女子会难过。
她今日还特意告诉许顺福,让他提醒自己今日是十五,要来坤宁宫。
这般的她,怎么会因为一个苏婕妤而难过?
苏婕妤哭声未断,但她明显察觉到在许顺福出声后,皇上的身子僵了僵,不清晰却又明显存在。
紧接着,谈垣初松开了她,苏婕妤心底倏然一凉。
他就这般在乎云姒的感受?
她心心念念,却是云姒唾手可得。
苏婕妤泪腺又是忍不住地发烫,但她咬住舌尖,死死压抑住了心底的情绪。
谈垣初扫向白芍:“送你们主子回宫,再有今日一事,你们都不必在宫中待着了。”
冷冷淡淡的一句话,近乎没什么情绪,却是让白芍等宫人浑身一冷。
许是谈垣初那一句话承诺安抚住了苏婕妤的情绪,她即使还在哭,却是顺着谈垣初的话,和宫人们一起离开,只是她的背影单薄,仿佛轻易就能被风刮走一样。
这般惹人怜惜的一幕,却是没被谈垣初看见,他心底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眉眼间不自觉地带出来了一点。
皇后不知何时出现殿门口,等苏婕妤离开后,她才轻步走向谈垣初,轻声细语:
“臣妾在宫中给皇上备了晚膳,皇上要进去么?”
她好像看出了谈垣初的烦躁,将选择权轻易地交给了谈垣初。
四周还有宫妃未散,谈垣初扫了一眼,语气冷淡:
“你们也要在坤宁宫留膳?”
宫妃被一问,当即听出他话音中的不虞,心中一凛,根本不敢再继续久留。
谈垣初不着痕迹地看了某个方向一眼,他什么都没说,转身和皇后一同进了坤宁宫。
第72章 玛瑙珠串【营养液加更】
一夜风声冷涩, 吹过竹林沙沙作响,今晚后宫没几个人能够安然入睡。
除了某人。
盼雎殿早早熄了灯,宫墙上的灯笼都灭了, 守夜的宫人蹭在屋檐底下垂头, 也不知是不是打着盹儿。
许顺福到的时候, 褚桉宫内一片冷清, 他勾头看了一眼,盼雎殿黯然得没有一点光亮,殿门都是关上的。
许顺福心底暗自啧了声,满宫妃嫔都恨不得殿内的灯笼一直常亮不灭, 云婕妤倒是一点都不遮掩情绪。
他心底惦记着皇上的吩咐, 纠结了一下,就朝盼雎殿内走去。
脚步声和灯笼的光亮吵醒了守门的人,松福一个激灵睁开眼就看见了御前的许公公,有点傻眼, 没敢大声吵醒殿内休息的主子,忙忙迎上来:
“许公公, 您怎么来了?”
话落后,他猛地拍了一下脑袋,透了点紧张:“是不是皇上有什么吩咐?”
松福问出这句话后, 自己心底也琢磨了一番。
这夜都深了, 又不自家主子侍寝, 按理说, 皇上现在都应该是在坤宁宫歇下了, 这时让许公公来做什么?
心底再纳闷, 松福面上也没露出一点异样。
许顺福清了清嗓子, 他问:“婕妤主子睡下了?”
松福觑了眼殿内的暗淡, 其实也有点琢磨不透主子到底睡没睡,但不管睡了与否,皇上要是有吩咐,不是照样得起来么,这个问题根本没有意义。
松福犹豫着给出了一个答案:
“主子刚睡下不久。”
许顺福也没管,直接道明来意:“今日云婕妤去养心殿时,落了一样东西在殿内,皇上让奴才给云婕妤送来。”
松福纳闷,什么东西非得半夜送来?
许顺福给旁边一道跟来的奴才使了个眼色,奴才呈上一个锦盒,锦盒打开,里面是一串玛瑙珠子穿成的手链,殷红的玛瑙珠子在浅淡的月色格外显眼。
松福不着痕迹地挑眉,主子什么时候有过这般颜色艳丽的玛瑙珠子了?
感情是皇上给主子送东西来了。
松福恭敬地低下头:“奴才这就去禀报主子。”
被许顺福拦下:
“皇上吩咐了,要是云婕妤主子睡下,就不必吵醒她,待婕妤醒来后,你再将锦盒交给婕妤即可。”
他都这般说了,松福自然是要应下。
他恭敬地捧着锦盒,眼睁睁地瞧着御前的人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松福低头看了看锦盒,忽然勾唇笑了一声。
这盼雎殿,他是来对了。
直到翌日清晨,云姒才得知夜间许顺福来了一趟,她意外地挑眉,昨日回来后,她用过晚膳,早早就休息了。
苏婕妤会不管不顾,云姒却是不喜折腾自己。
她爱享受,想要位份就是想要锦衣玉食,为了一个人夜不能寐,根本不是她的作风。
一夜无梦,叫她眼底一点青黑都没有,脸颊透着光泽,肤如凝脂,仿若芙蓉映面,擦了一点浅淡的脂粉,便是桃腮粉面,轻轻勾眸间余了道不尽的风情,让人根本移不开视线。
云姒托腮,轻声道:
“什么东西,拿来给我瞧瞧。”
锦盒被呈了上来,殷红的玛瑙珠子静静地摆在锦盒中,颜色格外鲜艳。
云姒和秋媛对视了一眼,秋媛声音平静:
“婕妤肌肤白皙,配这般颜色恰是最好。”
云姒抬手拨弄了一番玛瑙珠串,有点好奇:“你说,他怎么会想起给我送来这个?”
这玛瑙颜色到底有点不合规矩,但一想到谈垣初往日不着调的行为,云姒又觉得不必要大惊小怪。
她还见过德妃娘娘戴过一支红玉手镯,这般小件,当不得什么。
秋媛觑了她一眼,没忍住:“您心底都什么清楚,还非要问奴婢。”
云姒被一噎,嗔恼地看了她一眼。
她昨日故意转身离开,一是懒得看下去,二来,她一贯表现得很欢喜皇上,瞧见他揽住别的人,她心底当然要觉得不舒坦。
她心底是否真的不舒坦不重要,重要的是,得让谈垣初觉得她不舒坦。
云姒伸出一截白皙的手腕,秋媛意会地替她戴上珠串,云姒左右端详,问秋媛:
“好不好看?”
怎么能不好看?
一截白皙的皓腕在眼前轻晃,殷红的玛瑙珠串衬得她越发白皙,红白交映下,让人恨不得携住她的手腕把玩一番。
女子笑吟吟地仰头看着人,往日姣姣的杏眸灌了些轻柔甜意,便平白透了点勾人的旖旎春意,挠得人心底不断生痒。
秋媛眼底掠过惊艳,她堪堪移开视线,低声埋怨:
“主子尽是招人。”
这般姿色,岂止世间男子会被钓住,若是生在宫外,女子见了也很难不生出怜惜。
偏偏这皇宫中人人都是利益牵扯,她这般姿色轻易就会动了旁人的利益,自然很难让人见她顺眼。
待替她梳妆完,秋媛终于记起一件事:
“皇上把调查慎刑司一事交给了皇后娘娘,听说所有在秋素死的那一日当值的宫人都被拘押了起来。”
云姒耸肩,她的心思都在三日后的行宫避暑一事上了。
她进宫后就一直没再出去过,被困在这宫墙中也有整整四年。
再说苏婕妤小产一事,本来就是上位那些娘娘的博弈,根本没有她们的事,掺和不进去。
自然,要确认了是谁害了苏婕妤小产,云姒还是很有兴趣得知真相的。
谁叫这背后之人为了搅浑水,将她也牵扯了进去。
云姒没什么优点,记仇算是一个。
赶上了辰时的请安,今日殿内的气氛比昨日要活跃一些,低低的议论声在宫中响起,居然也有人和云姒搭话:
“听说行宫中风景甚美,荫凉避暑,每年去行宫时,众妃嫔都是各住一处院落,婕妤姐姐深得皇上恩宠,也不知姐姐会分得哪个院落。”
行宫有多少宫殿不是秘密,毕竟,新妃没去过,宫中的旧人却是去过行宫避暑。
能叫诸位心心念念的不过就是那几个宫殿,风景好的,离皇上住处近的,两者合一便是再好不过。
和云姒搭话的女子笑容恬静:
“听说颂雅轩风景独秀,庇荫纳凉,最重要的是距离皇上平日中办公的勤政殿距离最近,嫔妾听说,许多姐妹都心心念念想住进颂雅轩中。”
这话,云姒听着觉得有点意思。
她朝说话的人看了一眼,云姒认得她,宝华殿的陆嫔,也是旧邸跟上来的妃嫔,往日恩宠平平,位份不高不低,再是不起眼,轻易也没人会招惹她。
云姒心底琢磨了一番陆嫔和她搭话的用意,表面弯了弯杏眸,轻声问道:
“陆嫔也这样想?”
陆嫔没有一点犹豫地摇了摇头:“嫔妾喜欢清静,颂雅轩不适合嫔妾。”
这种话,云姒向来都是左耳听右耳过,半点没放在心上说得这般无欲无求,这宫中又能有多少人真的如此?
云姒觉得没意思,没再和陆嫔搭话,她抿唇笑了笑,扭头看向内殿的方向,也没给陆嫔再和她说话的机会。
陆嫔看了她一眼,不着痕迹地轻皱了一下眉头。
内殿传来动静,皇后娘娘很快出来,叫人意外的是,容昭仪跟在皇后娘娘身后一起出来,云姒陡然想起小公主还在坤宁宫,容昭仪会早早到了坤宁宫好像也不是很难理解。
皇后娘娘坐下来,就直接道:
“后日就要前往行宫,你们都准备好,莫要缺带了东西。”
她还是没提苏婕妤小产一事的后续,有人按捺不住:“娘娘,不知苏婕妤一事是否有了结果?”
不然结果没出来,人心底总是要惶惶的,生怕一不小心就遭了算计。
在这后宫中,可不是什么都不做,就能永远清白的。
云姒觑了眼说话的人,是刘御女,当初制作香膏,害得卢才人小产的刘御女。
云姒挑了挑眉,眼底不着痕迹地闪过一抹若有所思。
谈垣初把苏婕妤小产一事交给皇后娘娘查明,谁都知道皇后娘娘在查,但皇后娘娘一直没有公布事情查到了哪里,是否有进度和线索。
众人被埋在鼓中,什么都不知道,也怪不得有人会按捺不住地跳出来。
皇后娘娘看了刘御女一眼,语气淡淡道:
“等结果出来,本宫自会告诉你们。”
刘御女一顿,也不敢逼问她。
云姒朝邱宝林看了一眼,邱宝林抿了口茶水,不紧不慢道:“嫔妾记得,这件事和刘御女无关,但刘御女好像很想知道凶手是谁。”
刘御女浑身一僵,她咬唇委屈道:
“姐姐这话是在怀疑嫔妾么?嫔妾和苏婕妤近日无仇往日无怨的,作何要害她?”
云姒抬手抵了抵唇,这套说辞好像有点耳熟。
似乎当初卢才人小产时,刘御女也曾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邱宝林有点惊讶:“刘御女怎么会这样想,我只是有些好奇,要是说错了话,刘御女还请见谅。”
刘御女一张脸被噎得通红,她咬声道:
“嫔妾是觉得害了苏婕妤的凶手一日没被查出来,宫中众人心底就会一日惶恐不安,云婕妤都被栽赃陷害过一次,要是别人也被陷害了呢?”
“嫔妾位卑言轻,当然会害怕。”
云姒没想到这里面还能扯到自己,刘御女是在暗示什么?
她都被栽赃了,等后面查出害了苏婕妤的凶手时,也未必是真正的凶手?
感情她被栽赃一事,日后还能让人借此洗白?
云姒轻眯了眯眼眸,她轻声缓慢:
“刘御女过于杞人忧天,有皇后娘娘亲自查案,自然不会有冤假错案,难道刘御女还不相信皇后娘娘?”
皇后眉眼间情绪寡淡了许多,她抬眼平静地看向刘御女。
刘御女额头冒出一点冷汗,她慌忙道:
“嫔妾当然没有!云婕妤说得对,是嫔妾想太多了。”
第73章 “今日行么?”【1更+2更】
刘御女偃旗息鼓, 讪讪地退回位置上。
云姒和邱宝林不着痕迹地对视一眼,很快,云姒敛下眸眼, 轻抿了口茶水, 随着动作, 她衣袖下滑, 露出了一截白皙的皓腕。
手腕上殷红的玛瑙珠串格外引人瞩目。
容昭仪余光不经意瞥见,蓦然一顿,她忍不住坐直了身子,朝云姒手腕细看了一眼, 待看清她手腕上珠串的颜色时, 脸色倏然变了几番,她视线一错不错地落在云姒的手腕上,堪声:
“往日不曾见过云婕妤戴着这串手链。”
简短的一句话,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
云姒眉眼浮现过一抹讶然, 她一点不作遮掩地伸出手给容昭仪看,声音娇软:“昭仪娘娘是说这串玛瑙珠子?”
容昭仪眸底情绪冷了冷。
云姒仿若察觉不到容昭仪的神情变化, 或者说,她就是故意的。
她惯是知道怎么扎人心窝。
容昭仪不是喜欢谈垣初么?喜欢能够忍心伤害小公主,云姒怎么可能不利用一点?
整个皇宫, 云姒对其余妃嫔都没什么恶感, 再是言语相向也顶多是立场不同, 唯独容昭仪, 云姒对她厌恶至极。
皇后娘娘也瞧见了那抹殷红, 她眼底闪过一抹了然, 怪不得昨晚许顺福离开了坤宁宫一段时间。
云姒收回手, 脸颊染上一抹绯红, 垂眸间平添了一抹让人怦然心动的羞赧:
“是皇上昨日送于嫔妾的,嫔妾欣喜,才会今日就迫不及待地戴上,昭仪娘娘觉得好看么?”
本朝红色为贵,贵一字就代表了许多含义。
玛瑙珠串或许不够价值连城,但谈垣初许她佩戴红色,就足够令人觉得眼红。
容昭仪明晃晃地察觉到云姒的恶意,她掐紧手心,冷冷道:
“云婕妤喜欢就好,本宫觉得是否好看不重要。”
云姒拨了拨珠串,闻言,她勾起唇角,仿若乖顺地应和道:“嫔妾也这般觉得。”
殿内众人听着二人的交锋,都忍不住惊愕地看了云姒一眼,只觉得她真敢讲。
谁都听得出容昭仪是客套话,且说得不情不愿,偏偏云姒真的应下来,还赞同了这番话,也不知她是认为容昭仪觉得是否好看不重要,还是认为容昭仪不重要?
或许两者都有。
有人忍不住心底替容昭仪叹息一声,宫中惯来都说容昭仪冲冠后宫,但曾有杨婕妤和容昭仪分宠,后有一段时间苏婕妤恩宠也颇甚,如今更是冒出了一个云婕妤,云婕妤和容昭仪的恩怨甚至胜过曾经的杨婕妤,而且皇上对云婕妤明显不同,让容昭仪想拿位份压云婕妤都不能。
众人难免觉得唏嘘。
说到底,还是皇上给云婕妤的位份太高了,偏宠如此明显,叫人心底轻易就生出了不平。
就在殿内气氛变得有些凝固时,皇后轻而易举地打破了平静:
“云婕妤肌肤白,戴这般鲜艳的颜色最是好看,本宫还有一支红玉朱钗,和这玛瑙珠子很是衬配,待请安散后,本宫让人给你送到盼雎殿。”
云姒情不自禁地瞪圆了杏眸,她一头雾水,她是在故意刺激容昭仪,但红色到底有点犯忌讳,皇后娘娘不在乎也就罢了,居然还要再给她添点?
云姒被这一出搞得有点无措,她眨了眨杏眸,忙忙拒绝:
“嫔妾无功无劳,怎么能接受娘娘的赏赐?”
皇后打断她:“好物配美人,这红玉朱钗最适合你不过,你戴得好看,总比在本宫落尘得好,本宫看着也觉得赏心悦目,你可莫要推辞。”
话说到这一步,云姒再有心拒绝,也只能把话咽回去,她欣喜地睁圆了杏眸,颇有点受宠若惊地起身谢恩:
“娘娘疼嫔妾,嫔妾再推辞就是不识好歹了,如此,嫔妾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众妃嫔只能眼热地看着这一幕,什么叫最合适云姒不过,那般好看的朱钗,谁戴着不好看?
追根究底,皇上宠爱云婕妤,皇后娘娘就也跟着偏疼云婕妤罢了。
于是今日请安,云姒施施然地空手来,不仅刺激了容昭仪一番,还从皇后娘娘那里得了一件朱钗回来。
收获颇丰。
傍晚时分,御前传来消息,盼雎殿侍寝。
云姒掀了掀眼皮,忍不住提醒自己,瞧瞧,这人前日还难过得一夜未睡,短短两日时间,就调整好了心情。
苏婕妤小产,他没去看过一眼。
却是能如常地宣人侍寝,怎一个薄情了得?
若是真对这般人动心,怕是要落得一个万劫不复,喜怒哀乐皆系在这种人身上,估计整日只顾得心碎,还谈什么荣华富贵?
秋媛见她仍坐在软塌上,不解地问:
“主子不收拾一番?”
皇上第一次来盼雎殿时,婕妤可是早早就吩咐松福准备热水,态度要比现在积极许多。
云姒一支手托腮,不紧不慢地摇头:
“不着急。”
“你让松福带着人先把殿内颜色鲜亮的物件都收起来。”
秋媛意识到她要做什么,欲言又止:“主子,容奴婢多嘴,皇上应当知道您是什么性子,您做这些许是无用功。”
她今日还带着殷红的玛瑙珠子去刺激容昭仪,现在又摆出一副惺惺作态的模样。
谁能想不到她是在装模作样?
云姒轻抬下颌,和秋媛道:
“我是不是真心不重要,态度总得表现出来。”
这宫中有几人是真的在替苏婕妤小产难过?多的是人连装都不装一下。
秋媛只好让人将殿内鲜亮的颜色都收了起来,有宫人碰到什么,清脆的声音传来。
云姒转头,瞧见脚尖处落了一颗铃铛。
她一顿,脑海中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弯腰捡起了铃铛。
等谈垣初到盼雎殿时,便见到的是殿内一副朴素至极的摆设,一点鲜亮的颜色都找不到,谈垣初脚步骤然停了片刻。
下一刻,谈垣初越过屏风,见到卧坐在软塌上的女子,她殿内养了一盆白色山茶花,含苞待放时已然是楚楚动人,如她一般。
女子见到他,一时惊愕,从软塌上起身,服下身子,娇声含了些许控诉:
“皇上来了,怎么不让人通报一声?”
没等她蹲下,谈垣初就拉了她起来,顺势回答她的问题:“习惯了。”
她在养心殿时,不论是她进养心殿,还是他去她的厢房,从未有过让人通传。
谈垣初不着痕迹地看了她一眼,她好像半点没受昨日的影响,唇角勾着姣姣轻柔的笑,谈垣初眼底略深了些许。
种种迹象都在说明,昨日一事终究是他想得太多。
他倒是又上赶着了。
谈垣初松了手,轻描淡写地问:“刚才在做什么?”
他进来时,她正低头在弄什么东西,只是他没来得及看清,她就下了软塌。
闻言,云姒什么都没说,她勾住谈垣初的小指,似有点缠缠绵绵,她轻声道:
“您抱着嫔妾。”
话音甫落,谈垣初一顿,他忍不住挑眉。
她对二人亲昵,只有在无人时,才会大胆一点,如今殿内都是人,她居然也会说出这般话了?
许顺福忙低了低头,带着宫人退了出去。
很快,殿内只剩云姒和谈垣初两人。
谈垣初垂眸看向她,许久,才伸手抱住她,他心底有点说不清地憋屈,情绪带了一点出来,颇有点冷淡,似想看看她要做什么,下一刻,就见她抬脚踩在他鞋面上,她浑身都很白,一双脚亦是如此,生得雪白细腻。
她很轻,但到底有重量,就这般踩上他。
偏生她还觉得不舒服,轻声抱怨:
“有点踮脚。”
谈垣初快要被她气笑了,然后就见,她抬脚轻轻地晃了晃,一串铃铛声在安静的殿内响起。
谈垣初蓦然一顿,他垂下视线看去。
她脚踝上不知什么时候绑上了一串铃铛,绑得松松垮垮,垂落在脚面,她一动,便是一声轻响,脚惯来是女子隐秘的地方,如今就这般赤.裸地摆在他眼前。
某人在故意勾他,殿内燃着熏香,袅袅白烟升起给殿内添了许多旖旎,每一幕都是活色生香。
谈垣初轻轻闭眼。
有人抬手攀上他脖颈,还在火上浇油,她声音好像很无辜:
“皇上昨日说不行,那今日行么?”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又跳了下去,谈垣初睁开眼,见她穿着单薄的夏裙,两条白皙的长腿在裙摆间若隐若现,赤着脚在绒毯上轻轻踩着。
一步一响。
谈垣初眼神渐暗,在她又一次经过他眼前时,他拦住了她,双手禁锢在她腰肢间,声音有点暗哑:
“云姒,谁教你这些的?”
她仰头,无辜又不解:“铃铛也不能戴么?”
能戴,怎么不能戴?
只一副简单的铃铛,却莫名让人想起靡乱一词。
谈垣初解开她腰带时,还暗含讽刺地问了她一句:
“收起殿内鲜亮的颜色,却又做这番姿态,你装都不装得全一点?”
云姒轻眨杏眸,很好说话:“那不然,您别碰嫔妾了?”
有人倏然掐了掐她的腰肢。
云姒立即咽声。
床幔被放下时,云姒借着烛火看清他眸底的神色,让人心下不由得一紧,云姒忍不住攥住了锦被,她怎么觉得她好像自找了个麻烦?
她的预感没错。
红烛不断地燃烧,渐渐落下蜡滴,随着床幔一摇一曳。
某人不许她摘下铃铛,于是,殿内一直有铃铛响声,云姒被逼得杏眸湿红,灼热的泪珠顺着脸颊滚下,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满殿清脆的铃铛声也在其中一点点染上羞耻。
情深处,他指尖拨弄了一下铃铛,慢条斯理地问她:
“好听么?”
云姒说不出话。
是谁说房事间铃铛是个好东西的?
云姒只是恰好瞧见铃铛,一时兴起,如今却是追悔莫及。
半夜间,暗色浓郁得近乎化不开,谈垣初抱着女子去洗漱,待宫人们都退下去,谈垣初察觉到有人踹了他一脚。
不疼不痒,恰好踹在他小腿上。
谈垣初垂眼,女子钻在锦被中,只露出一个脑袋,青丝还沾着点水汽,披散在肩头,杏眸湿凌凌地看着他,其中含着道不尽的恼意,也残余了些许春潮。
格外勾人。
谈垣初忍不住低头亲了亲她的杏眸,颇有些蠢蠢欲动,她被吓到一般,慌忙地伸手推他,声音含了些许哭腔,只是她力道很轻,轻得可以忽略不计。
小模样好生可怜。
谈垣初到底是松开了她。
只是有人得寸进尺,锦被中,她又抬腿踹了他一脚,细腻的足尖蹭过腿腹,谈垣初情不自禁地挑了下眉,蓦然低笑了声:
“不是你问我今日行不行?”
云姒一点点抽噎:“……没您这般欺负人的。”
这都何时了?许顺福都送了三次热水进来,最后一次时,送热水进来的人都是路元了!
最后,他指尖缠绕着铃铛,一寸寸地逼近,还要慢条斯理地问她,好听么。
她明明什么都听不见,却不得不回答他。
云姒稍稍回想,都忍不住头皮发麻,骨子中春潮仿佛尚未散尽,泛着一点点蚀骨的痒意。
谈垣初低头去亲她,否认她的话:
“没欺负。”
她杏眸一红,他就没舍得欺负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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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雎殿昨日叫了水,这消息根本瞒不住。
青玉苑中摔了一套杯盏,苏婕妤掐紧手心,恨得心疼,她咬声:
“她就一刻都耐不住么?!”
白芍不知该说什么,云婕妤有侍寝的机会,怎么可能不抓住?
位置调换一下,如果是主子侍寝,主子难道会对云婕妤生出怜惜,从而放弃这个机会?
主子不会。
云婕妤自然也不会。
苏婕妤闭眼,她深呼吸好久,才忍下情绪,她出声问:
“娘娘查得如何了?”
白芍摇头,低声道:“娘娘的意思是,主子目前要紧的是调养好身子,让主子等消息。”
苏婕妤一点点握紧手心,她忍不住讽刺地笑:
“等?”
娘娘明知道是谁害了她,却不肯告诉她,到底是在顾忌什么?!
白芍看出她的想法,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主子小产后就一直情绪不稳,要是让她知道了凶手是谁,谁都不知道主子冲动之下会做出什么事。
皇后娘娘都要小心翼翼对待的人,身份绝对不会低。
白芍能想到的只有那么几位。
而那几位的地位,根本不是主子能撼动的,主子想要短时间内报仇雪恨,谈何容易?
只能和皇后娘娘一样,一点点筹谋,等待时机。
除非主子豁出去,命都不要了,和那人同归于尽,但这宫中女子谁能豁得出去?
牵一发而动全身,当真到了一步,拖累的是整个母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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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姒不知道苏婕妤在想什么,她今日醒得晚,艰难地睁眼时,谈垣初又不在殿内。
云姒环视了一圈,没找到人,咬声道:
“他呢?”
秋媛有点不解,认真回道:“半个时辰前,皇上就回了御前。”
云姒一口气堵在胸口,明日要去行宫,今日肯定不需要早朝,谈垣初这么早早地跑了,摆明了是心虚!
云姒忍不住羞恼地捶了捶软枕,见状,秋媛没敢和她说,皇上离开前浑身都仿佛透着一股餍足。
云姒截然不同,她去坤宁宫请安时都有点恹恹的,眉眼却含着散不去的春色。
今日请安散得很快,云姒浑身酸软,没心思耽误,直接回了盼雎殿。
松福去御膳房取午膳时,带回来一个消息:
“主子,奴才回来时,看见容昭仪的仪仗往御前去了。”
云姒咽了一口汤,闻言,眼眸都没抬一下,轻声吩咐秋媛:“你去养心殿请皇上,就道我今日回宫后就便闭门不见人,请皇上来一趟。”
她今日说话都很轻,但若细听的话,就会察觉她今日的嗓音有一点点沙哑,无端透了点娇憨。
秋媛有点纳闷。
云姒低声冷淡:“她这个时候去御前,左右是想借着避暑一事,将小公主从坤宁宫接回去。”
云姒眯了眯眸眼,掩住眸中冷意,她几不可察地轻扯唇角:
“我偏不如她的意!”
闻言,秋媛什么都没说,服了服身,转身退了出去。
云姒将一碗汤喝完,才不紧不慢地看向松福:
“把饭菜都撤下去。”
她觑了眼食盒,又道:“摆回食盒中,在外面等着。”
云姒没多说,松福却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午膳才摆好,主子只碰了一点汤水,再摆回去,就能当作才取回来的一样,根本看不出什么端倪。
秋媛一路赶到养心殿,她扫了一眼,果然,在殿外看见了容昭仪的仪仗。
许顺福在外守着殿门,看见她时,忍不住道:
“你怎么来了?”
秋媛皱眉,她没什么表情,却是让人察觉得到她有点焦急。
许顺福心底咯噔了一声,生怕是云姒出事了,忙不迭地问:“你离开养心殿就成哑巴了?说话啊,是云婕妤出什么事了? ”
秋媛抿唇低声:
“主子今日请安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殿内不见人,午膳都不吃,奴婢担心,想来请皇上过去一趟。”
许顺福麻了一下,他倒是有点理解云婕妤为什么不乐意见人。
臊的呗。
许顺福昨夜都听见了铃铛声,云婕妤惯来都是脸皮薄,如今显然是臊得不敢见人了。
许顺福摸了摸鼻子,想到殿内的人,犹豫了一下。
秋媛仿佛这才看见一旁的仪仗,她皱了下眉:“皇上有事在忙的话,奴婢就先回去了。”
她转身要走,许顺福忙忙拉住她,两人认识多年,也不客气:
“你瞧你,急什么!”
许顺福想起前日云婕妤转身离开后,半夜间,皇上还得让他送去玛瑙珠串哄人,根本不敢让秋媛这样回去。
不然云婕妤再闹性子,他半夜又送什么去?
许顺福推门进了殿内,云姒猜得没错,容昭仪正在和谈垣初说小公主一事,她借口宫中炎热,想让谈垣初同意她带小公主一同去行宫避暑。
去行宫的名单中没有皇后娘娘。
小公主如果要去行宫,就得回到容昭仪身边,等再回宫时,她自然而然地就会带小公主回长春宫。
谈垣初还没回答,许顺福推门进来,打断了两人谈话。
容昭仪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御前对她态度不如往日恭敬。
若是曾经,许顺福怎么会在她在殿内时,推门进来打扰?
许顺福察觉到容昭仪在看他,他没敢抬头,低声恭敬道:
“皇上,盼雎殿的秋媛来说,云婕妤一整日都闭门不出,午膳都没用,想请您过去劝一劝云婕妤。”
容昭仪倏然冷下脸。
一整日都闭门不出?在说什么瞎话?请安时,容昭仪还看见了云姒,这才短短一个时辰,也有必要来请皇上?
说云姒不是故意的,容昭仪压根不信。
云姒根本不在乎她信不信,她本意就是容昭仪添堵,容昭仪会觉得她是故意的才最好。
许顺福话音甫落,谈垣初立即皱了下眉。
许顺福能想到的事情,谈垣初自然也想得到,云姒脸皮薄的时候不少,许是上一刻还让人气得牙痒痒,下一刻,她忽然就能臊得红了眼。
昨日一开始是云姒故意招人,但他后来也的确过分了一点。
谈垣初站了起来,见状,容昭仪心底有不好的预感,她陡然出声拦住了谈垣初:
“皇上,臣妾在和您说小公主呢。”
“宫中近来炎热,小公主娇气,受不住这般高温,皇上便让小公主和臣妾一同去行宫吧,求您了。”
容昭仪能一直得宠,她容貌自是过盛,眉眼皆是嗔意,语气轻软略带了些许撒娇,少有人能拒绝这般佳人。
她往日总是这般和谈垣初相处,她也知道谈垣初喜欢她什么模样。
但现在,谈垣初只是瞧了她一眼。
容昭仪有点心慌,她下意识地提起小公主,因为她知道谈垣初最在乎宫中的两位皇嗣,她似乎是见他没说话,有点低落地垂下眸眼,咬声道:“臣妾真的知错了,今日去坤宁宫时,小公主一直在哭,哭得臣妾心都碎了,求皇上了,您别生臣妾的气了。”
容昭仪在谈垣初面前惯来能放下身段,她没管许顺福还在殿内,道歉服软的话一股脑地就说出了口。
佳人眸眼有点泛红,往日高傲的人这般服软,只会越叫人觉得心生怜惜。
许顺福低眉顺眼地站在殿内角落中,他听见容昭仪反复提起小公主时就觉得不好。
果然,谈垣初开口,轻描淡写地问:
“你把她泡在冷水中时,听见她哭着喊你母妃,你怎么没觉得心疼?”
容昭仪不敢置信地抬头,对上谈垣初视线时,她骤然浑身僵硬在原处,从脚底蔓延上一股凉意。
她陡然想起,小公主的奶嬷嬷都是皇上亲自安排的——她们从一开始效忠的人就不是她。
谈垣初冷淡地收回视线:
“与其来求朕,不如多花点时间陪在小公主身边,什么时候小公主愿意重新亲近你,她才会回到长春宫。”
话落,谈垣初没再管她,径直越过她下了台阶,颀长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殿内。
容昭仪怔愣地看向他的背影,他走得没有一点迟疑。
一旦她没有了小公主,他甚至都不愿意回头看她一眼么?
铜芸担忧地看向她,容昭仪偏过头,她好像抬手擦了一把脸,再转过来时,她脸色已经恢复如常,她看向盼雎殿的方向,轻讽地扯动唇角:
“他当初宠爱本宫时,何止如此。”
不需要铜芸劝解,容昭仪就调整好了心态,冷笑道:“本宫至少还有个小公主,便是失意也不过暂时,而她,能得意到几时!”
而谈垣初到了盼雎殿,见到的就是殿门紧闭,食盒被摆在门前,而松福一脸愁苦地在殿门口不断来回走动。
看见他,仿佛看见了救星,眼睛陡然一亮:
“皇上,您终于来了!”
第74章 名单【评论加更】
门被敲响, 里面没人应。
许顺福忍不住赶紧垂下头,不敢说话。
谈垣初瞥了眼四周噤若寒蝉的宫人,他若无其事地道:“你们留在外面。”
他不再敲门, 直接推门进去。
殿内依旧燃着香, 山茶花含苞欲放, 外间阳光那般好, 但殿内却是有点黯淡,她连楹窗都没打开,越过屏风,谈垣初进入内殿, 某人从锦被中钻出来, 勾头看向他,杏眸蓦然瞪圆,恼声:
“嫔妾还以为皇上要躲嫔妾一辈子呢。”
她声音有点哑,昨日哭时还没觉得, 现在却是越听越清楚,溢在殿内, 渗出一点点说不清的旖旎。
谈垣初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朕躲你作甚?”
云姒羞恼抿唇:
“您心底清楚。”
谈垣初有心想说不清楚,但到底没说出口, 他上前一步, 将人从锦被中捞出来, 她还要推他, 谈垣初伸手擦过她脸额, 云姒一顿, 狐疑地看向他。
谈垣初伸出手给她看, 他指腹上多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这幅景象有点眼熟。
昨日夜间时, 他也是这般,慢条斯理地勾着铃铛伸出手指给她看,氤氲着一层层浅淡的水色,不止指腹,铃铛上也是。
云姒只觉得一抹热色从脖颈烧上来,脸颊和耳垂都是滚烫,她咬牙:
“皇上!”
谈垣初仿佛不知道她在恼什么,若无其事:
“不怕闷得中暑?”
七月的天,格外闷热,否则谈垣初也不会决定去行宫避暑,殿内有摆冰盆纳凉,她还闷在锦被中,不是不可能中暑。
云姒所有的话都被堵在了喉间,她恼瞪谈垣初。
谈垣初直接捞出她,云姒热得浑身都溢了一层薄汗,半推半就地被他拉了出来,还要偏过头,作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
谈垣初见她只脱了件外衫,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伸手拿过外衫给她披上,走到软塌前将她放下,喊了一声许顺福,殿门终于被打开。
楹窗被推开,殿内终于拂进一缕清风,松福带着宫人搬了冰盆进来,刹那间,殿内开始清凉。
谈垣初觑向冰盆,冰盆中有一点水,是冰化了后才有的。
这冰盆绝对不止摆了这一会儿。
女子眉眼间舒展了许多,冷不丁地,她听见谈垣初不紧不慢地问她:
“就这么不喜她?”
云姒蓦然回头看向谈垣初,她有点纳闷,不知道是哪里露出的破绽,她黛眉轻蹙,睁着一双杏眸,格外无辜和不解,不承认:“嫔妾听不懂皇上在说什么。”
谈垣初就瞧着她装模作样。
她不喜欢容昭仪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谈垣初不解其意,却也拿她没办法。
怪她?自是不可能。
论起来,也是容昭仪先针对她,两人如今再有龃龉,又怎么能怪到她身上?
谈垣初不觉得自己偏心。
谈垣初指骨敲了敲她额头,将她脸侧被浸湿的青丝别到耳后,没再就着这件事继续说什么,而是问:
“饿不饿?”
云姒狐疑地觑向谈垣初,迟疑了一下,才闷声说:“饿。”
她今日醒得晚,没用早膳,适才只喝了一碗汤,怎么可能不饿?
谈垣初不着痕迹地觑了她一眼,说她聪明有时也的确聪明,说她笨,却一点不冤枉她。
她看见他时,恼他应该也是真,只是被戳破今日一事是她故意派人去请他,她那点恼意就跟着心虚地散了。
谈垣初勾了下唇,他没提醒她,让宫人摆膳。
他人都在盼雎殿了,午膳自是在盼雎殿用的,明日要去行宫,今日便得了清闲,谈垣初一整日都待在了盼雎殿。
坤宁宫得到消息时,一点没觉得意外。
百枝有点糊涂:“奴婢真心看不懂云婕妤这个人,说她聪明,她就一股脑地和容昭仪对上,说她不聪明,她往日作风瞧着也是个谨慎的。”
容昭仪这个人怎么说呢。
百枝觉得她有点当局者迷的不清醒,当初她和杨婕妤平分恩宠时,百枝纳闷的一直都是皇上怎么会看上杨婕妤,对容昭仪却从没有这个疑问。
原因不是杨婕妤比容昭仪蠢笨,而是她清楚容昭仪为何会得皇上看重。
云婕妤不应该看不出这一点,偏她还要和容昭仪作对,她就不怕惹恼了皇上?
皇后困倦地按了按额角,闻言,不咸不淡道:
“这不是一件好事?”
百枝咽声,自从得知当初德妃害了娘娘一事中,也有容昭仪掺和在其中,百枝就对容昭仪恨到了骨子中,有人让容昭仪吃瘪,她自然是乐见其成的。
皇后一点不疑惑百枝的问题。
她也知道德妃膝下有皇长子,皇上轻易不会动德妃的道理,但她不还是要拉下德妃?
云姒会不顾得失去地对付容昭仪,必然是容昭仪触犯到了她的底线。
见娘娘兴致不高,百枝忙忙换了个话题:
“娘娘,您怎么不去行宫避暑啊?”
行宫清凉,娘娘往年在府邸时也最怕热了,到时皇上都走了,也带走了一堆妃嫔,这宫中就彻底冷清下来了。
皇后:“小公主病情未愈,害了苏婕妤小产的凶手还没查出来,这宫中不可能不留下一个主事的人。”
这一点她和皇上都心知肚明,所以她把名单呈上去的时候,皇上见名单上没有她,也只是点了点头。
百枝瘪唇,又忍不住了:“皇上真偏心云婕妤。”
百枝一直记得,当时皇上和娘娘提起行宫避暑一日的情景——
殿内点着灯,谈垣初忽然提起了去行宫避暑:
“名单由你来定就行。”
皇后不觉得意外,只是放下手中的事,抬头问:“皇上有没有想带去行宫的妃嫔?”
烛火被灯罩拢起,照不亮整个殿内,谈垣初掀了掀眼皮,语气淡淡:
“云婕妤还没去行宫,名单中加上她。”
皇后点头,皇上如果不带云姒,她还会觉得惊讶一下,如今只是预料之中的结果。
她又等了等,没再等来谈垣初其他的要求。
皇后这才觉得有点惊讶,往年去行宫避暑,皇上都会特意点名带上容昭仪的。
那一日,等殿内熄了灯,皇上也没再提起过行宫一事。
彼时百枝就在殿内,她什么都听见了,也才觉得皇上偏心,宫中没去过行宫的妃嫔少么?
只说一点,前年选秀进宫的妃嫔就全没去过行宫。
便是容昭仪,也是娘娘几经思索,才将容昭仪的名字加了上去,不止容昭仪,还有德妃娘娘。
皇后觑了她一眼,淡淡地收回视线,她语气平静:
“偏心才好。”
她想要的,就是一个被皇上偏心的人。
皇后想起当时她把名单呈上去时,谈垣初看向名单上的妃嫔,极快地皱了下眉。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落在容昭仪三个字上。
皇后几不可察地眯了眯眼眸,也是那时,她才意识到谈垣初当时没提起容昭仪,是根本没存带容昭仪去行宫的心思。
皇后若无其事地问:
“皇上觉得名单是否妥当?”
谈垣初直接点了点名单上的两个名字,他挑眉问:“这两个人能一起去?”
皇后瞧着容昭仪和云婕妤这两个名字,她忽然知道皇上为何这次不带容昭仪去了。
谈垣初淡淡道:
“朕是去行宫避暑,图的就是一个清净。”
这两人彼此看不顺眼,去了行宫后,谁知会闹出什么事,不如一开始就规避风险。
皇后不动声色地敛下情绪,问:“但是容昭仪往年都是跟着一同去行宫的,这次不带她,臣妾怕她会多想。”
谈垣初轻描淡写道:
“她每年都去,也不差这一次。”
皇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仿佛没觉得这其中有不公平,而是真心觉得容昭仪都去了那么多次,而云婕妤一次没去过,如果要留一个人在宫中,便应该是容昭仪留在宫中。
“但是还有小公主呢,容昭仪如果不去,谁能照顾好小公主?”
谈垣初:“小公主病情尚未痊愈,经不住车马劳顿,这次她不去。”
殿内静了会儿,谈垣初眯眸,他的指骨敲点在名单上,许久,他不紧不慢道:
“罢了,就这样吧。”
小公主迟早是要回长春宫的。
皇后思绪回拢,她轻轻摇了摇头,容昭仪应该还不知道,若非皇上惦记着小公主,她这次险些就没能跟着一同去行宫。
********
准备出发前往行宫这一日,云姒早早起了身,秋媛替她准备了一身单薄的夏裙,湖绿色的对襟织锦裙,外间罩了一层轻薄的鲛纱,略施粉黛,佳人亭亭玉立间顾盼生姿,让人根本移不开眼。
云姒看向松福:
“你留在宫中,要照看好殿内。”
行宫中有奴才,她们这些妃嫔顶多带两个贴身宫人,云姒一早就做好了决定,让松福留在宫中。
松福恭敬地垂头:“主子放心,等主子回来时,盼雎殿会和您离开前一模一样。”
秋媛觑了眼时辰,简短地催了一句:
“主子,时辰不早,咱们该出发了。”
这次邱宝林也在去行宫避暑的名单中,云姒到宫门口时,远远就瞧见了德妃和容昭仪站在诸位妃嫔的前面,云姒下了仪仗,她没往前凑,前面晒死个人,最后她站在了邱宝林身边。
邱宝林给她挪了位置,低声道:
“适才容昭仪还提起了您。”
昨日容昭仪去御前见皇上,最后皇上却被盼雎殿被请走了一事早传遍了后宫,云姒来的时候,就察觉到有人在隐晦地看向她和容昭仪。
云姒不解地看向邱宝林。
邱宝林:“大抵是问婕妤怎么这么晚还没到。”
云姒听到了晚一字,便了然了容昭仪的意思,她眨着杏眸,声音轻飘飘的:
“容昭仪最近闲来无事,当然会来得早一点。”
四周倏然陷入一片死寂,众人呐呐地揣测她话中含义,这是在嘲讽容昭仪最近不得宠么?
第75章 腌入味了。
容昭仪转头, 目光越过众人,一错不错地落在云姒身上。
秋媛替她打着油纸伞,她躲在伞下, 身侧的松柏似乎都在偏爱她, 替她遮风挡阳, 她轻抬起下颌, 杏眸无辜:
“昭仪娘娘这般看着嫔妾做什么?”
德妃不动声色地瞥了两人一眼。
容昭仪眼底冷了冷,语气仿若不轻不重:“云婕妤到底是有了位份,和曾经谨言慎行的模样截然不同。”
她在刻意点出云姒曾经不过是个奴才。
云姒闻言,她往秋媛伞下躲了躲, 一副娇贵的模样, 轻弯黛眉道:
“昭仪娘娘不愧一直都是宫中最得宠的人,和皇上就是心有灵犀,昨日皇上也说了和昭仪娘娘相同的话。”
容昭仪扯她曾经身份,她就直接抬出谈垣初。
她话中惯来有刺, 前面还在嘲弄容昭仪最近不得宠,现在又说容昭仪一贯最得宠, 容昭仪哪里会想要和皇上有这样的心有灵犀?
不等容昭仪变了脸色,云姒还要装模作样地掩唇,不紧不慢地道:
“嫔妾原本还担心这般性子会不会不好, 但皇上说他喜欢嫔妾这般, 好不容易养出来的娇气, 可不能轻易舍了去。咱们做后宫妃嫔的, 不就是要让皇上舒心?嫔妾也就只能顺着皇上的心意了。”
话音甫落, 邱宝林都忍不住朝她看了一眼。
见她一点不觉得害臊, 也仿佛没察觉到其余人都变了脸色, 心底不得不佩服她的心态。
人人都看得出她在惺惺作态, 但她一点不觉得尴尬,这本身就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容昭仪往日的风轻云淡早就消失,她冷声道:
“云婕妤最好能一直保持这般。”
谁都能听出她话中威胁,一旦云姒失去今日这般荣宠,等待她的绝不会是什么好下场。
云姒轻眯了眯杏眸,她和容昭仪的视线在空中碰撞,倏然垂眸,她轻笑了一声:
“嫔妾谢过昭仪娘娘提醒。”
谁都不能保证自己一辈子荣宠,威胁一直都会存在,不是日后她和容昭仪不再作对就能解决的,想要解决威胁,就只有一个办法——解决带来威胁的人。
在这种凝固的气氛中,銮驾终于到了。
谈垣初下了銮驾,一眼就瞧见女子躲在人群后面,四周气氛有点尴尬,容昭仪也才转过身,待看见他,众人服身行礼。
某人离得太远,一蹲下身子,被油纸伞遮了一半,谈垣初都要找不到她的人。
谈垣初颔首,让她们起身,状似不经意地问:
“都在说什么?”
云姒没抢着回答,再说,诸位妃嫔的位份,也轮不到她先搭话。
德妃轻柔地笑了笑:
“是容昭仪和云婕妤闲聊了几句。”
谈垣初点了点头,他不觉得意外,早在知道去行宫的名单时,他就预料到了这一幕。
谈垣初轻抬下颌,看向躲在人群的女子:
“离得那么远做什么?”
容昭仪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众人噤声。
云姒隐晦地觑了容昭仪一眼,抬手挡在额头上,恹恹地耷拉下眸眼,轻瘪了下唇,道:“嫔妾来得晚,前面没有嫔妾的位置。”
邱宝林忍不住捏着帕子抵了抵唇。
她瞧得清楚,云婕妤不愿去前面,分明是嫌热,不想被晒,但瞧瞧她现在回答的话。
听着好像平常,没什么不对劲,但她是四品婕妤,不论什么时候来,她的位置都不会能被人占据。
说到底,云婕妤根本就是在告状,或者说,她是在给容昭仪挖坑。
谈垣初也噎了一下,他招手:
“过来。”
云姒迟疑了一下,众人都看见她瞧了一眼容昭仪,才一点点挪到前面,四周有片刻的无言,这般手段也太浅显了一点。
谈垣初一刹间觉得有点头疼。
她能不能装得真一点?这般一来,谁看不出她是存心给容昭仪添堵?
谈垣初颇有点没眼看,他瞥了女子一眼,示意她麻溜点,等人到了跟前,他才淡淡说了句:
“时辰还没到,算什么晚。”
容昭仪咬唇,他当真什么都不知道么?
容昭仪不信。
还是说,他真的是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也要替云姒说话?
不论哪一种,容昭仪都不想接受。
谈垣初话落后,直接领走了云姒,徒留了一众妃嫔在原地,许顺福提醒了一句:“各位主子娘娘,时辰要到了,您们都赶紧上马车吧。”
德妃冲许顺福点头,等许顺福离开,她瞥了容昭仪一眼,仿若感叹道:
“看来云婕妤的确讨皇上欢心。”
即使表面不说,但德妃心底清楚,她和容昭仪私底下算是扯破了脸皮,她摇了摇头:“本宫记得,上一次去行宫避暑,途中陪伴圣驾的人,好像是容昭仪吧?”
容昭仪不喜云姒,但她同样也不喜德妃,她脊背挺直了些许,冷声说:
“娘娘记性真好。”
话落,她又不紧不慢道:“陪伴圣驾的人时有替换,不过,臣妾记得德妃娘娘好像还从来没有过。”
说到最后,容昭仪似乎觉得她说错了话,脸上露出一抹歉意。
众人听着两位娘娘的话中讥讽,都不由得面面相觑,这两位又是怎么对上的?
德妃笑意不变,她和容昭仪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得清楚对方眼底的冷意,德妃什么都没再说,她转身上了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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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伍一路出了皇宫,云姒和谈垣初一同上了銮驾,她掀开马车的提花帘,探头朝外看了一眼。
马车还没离开皇宫的范围,她远远瞧去,只瞧得见宫墙和四周森严的禁军队列,云姒抬眼,忽然和马背上的人四目相对。
卢冬勋的心情有点复杂。
云姒曾是他妹妹的宫婢,他理智上知道,云姒在他妹妹死后才被封了位份,没有对不起他妹妹。
但他是殿前禁军,他是眼睁睁地看着云姒一路走来,心底清楚云姒的荣宠,和曾经他妹妹相比,可以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卢冬勋不知他该抱有什么情绪。
初见时,她不过只是个宫女,落后他妹妹一步,瞧他一眼都得小心翼翼。
如今二人身份全然转变。
卢冬勋知道不应该,但他时常想起当初和云姒初见时的情景,他有时总在想,如果妹妹落水那一日,他及时一点,是不是现在所有的事情都不一样了?
卢冬勋心绪复杂时,忽然听见女子惊讶的轻声:
“卢大人是升迁了么?还没来得及恭喜卢大人。”
他的官服变了,佩刀也变得不一样,的确是升了职位,禁军副统领,再进一步,便是权势在握。
卢冬勋嘴唇动了动,半晌,声音才出来:
“云婕妤客气。”
两人没有再交谈,女子头顶搭上一只手,谈垣初懒散冷淡的声音传来:“让你研磨,你就知道躲懒。”
提花帘被仓促放下,挡住了内里的光景,女子也没再探出头,卢冬勋垂眸。
马车内,云姒恼声:
“皇上,您做什么?”
她瞥了砚台一眼,砚台里有的是墨水,她说:“秋媛不是替您研磨了么,您就不能心疼心疼嫔妾?”
谈垣初眼神很冷地看了她一眼:
“心疼你?”
“不乐意替朕研磨,却眉飞色舞地恭喜别的男人升迁?”
云姒一怔,待听出他话中意思时,忍不住瞪圆了杏眸,佳人生恼,神色格外鲜活,她咬声:“您疯了?”
谈垣初情绪冷淡。
云姒咬唇,杏眸都要红了:“您是要让嫔妾去死么?这话让别人听了去,您让嫔妾怎么活?!”
谈垣初皱眉,神色终于有了变化。
她猝不及防地扭过头,抬手擦了擦眼角,谈垣初听见她细微地抽噎了一声,才低声说:“您明知道嫔妾会去恭喜他,是因他是卢才人的兄长。”
卢才人?
听到这三个字,谈垣初皱了皱眉,他伸手去拉她,云姒偏过身去。
见状,秋媛和许顺福都低头不敢看地退到了马车外。
许久,谈垣初才拉过人,他携住她的下颌,让她转过头来,见她当真掉了眼泪,白皙的脸颊上印着两条泪痕,她咬着唇,不愿看他。
谈垣初皱了下眉,抬手替她擦拭泪痕,低声:
“朕一时气恼,也值得你掉眼泪?”
云姒闭眼:“对您来说只是气话,对嫔妾来说却是灭顶之灾。”
谈垣初被堵得哑口无言。
半晌,他低头亲了亲她,云姒要躲,没躲得过去,她恼得去推他:“您不是恼嫔妾么,亲嫔妾做什么?”
谈垣初垂下视线看她,眼底神色颇深,没让女子看见,他语气轻描淡写:
“是朕说错话,不该恼你。”
云姒一顿,没等她回过神,谈垣初又替她擦了擦脸,声音低沉:“现在怎么这么容易哭?”
云姒依偎在他怀中:
“您日后不能再说嫔妾这种话。”
谈垣初掐了掐她的脸,觉得她得寸进尺,他那番话明明没那个意思,她偏要大题小做,如今道歉还没完,还得顺着她的话音应她几个承诺才行。
越来越难哄了。
也不知谁惯出来的毛病。
云姒见好就收,睁着一双杏眸,软趴趴地说:“嫔妾满心满眼都是您,您误会嫔妾,嫔妾要难过死了。”
这番话,谈垣初一个字都不信。
然后,又听见她说:
“您不喜欢嫔妾和别人说话,嫔妾日后再也不说了。”
谈垣初几不可察地掀了掀眼,他漫不经心地想,说了半晌,终于说了一句人话。
谈垣初眯了眯眼眸,他抬手敲点在女子额头:
“你最好是如此。”
她心思不在他身上,他会觉得不放心,难道不是很正常?
云姒捂住头,她被哄好后,很是乖顺:“您还要批奏折么?嫔妾替您研磨。”
她今日穿了一袭新的宫裙,怕研磨会弄脏衣裳,她挽起了衣袖,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腕,她皓腕上戴着他送她的那条玛瑙珠串,格外显眼。
谈垣初下意识地瞥了一眼。
然后,他不得不承认,她肌肤白,戴这种颜色最合适不过。
云姒都不知道她在马车中待了多长时间,外间日色都暗下来了,等马车停下来,她才知道,去行宫避暑,单是路上行程就得要半个月的时间。
闻言,云姒脸都白了。
云姒不喜欢坐马车,白日中有谈垣初陪伴,她还觉得好一些,但后来谈垣初和朝臣议事,她回了自己马车后,人就一直恹恹的。
秋媛不解:“主子怎么了?”
云姒只是拢着黛眉摇头。
她趴在马车中,恹恹地耷拉着眸眼,人仿佛一下子没了精神气。
她总忍不住想起年少时。
她被陆家卖掉的时候,就是这般被困在车厢中,一路颠簸地送往京城,云姒还记得她当时整日都缩在角落中,一心全是害怕,许是留下的阴影过深,她如今再坐马车,哪怕知道她早就被救了下来,也很难缓解。
休息的地方是驿站,谈垣初还在忙,云姒带着秋媛回了厢房,她忍不住吐了一场,整个人都是往前一栽,两条腿软下来,她直接倒在了秋媛怀中。
秋媛见状,脸色一变,让宫人照顾好她,自己跑出去了一趟。
她问了过往宫人,找到了伴驾而行的常太医,急匆匆地拉着常太医回了厢房,一路上,不知道多少人撞见这一幕。
许顺福也看见了,等朝臣离开后,不敢耽搁,忙忙将消息禀了上去。
得了消息,有妃嫔心思一动,转身去了云姒厢房,一进去,就忍不住掩住口鼻。
云姒才吐了一番,厢房内的气味自然不好闻。
秋媛见状,皱眉道:“太医说了,婕妤需要通风,各位主子不要堵在这里。”
谈垣初一来,就听见秋媛这话,当即冷下声:
“都围在这里做什么?”
门口被让开一条道,云姒听见声音,忙出声拦道:“皇上,别进来。”
谈垣初挥推开众人,直接进了厢房,走近后,就见她一脸恹然地靠在床榻上,谈垣初拧眉:“怎么回事?”
她在銮驾中时,分明还是好好的,左右就一个时辰不见,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见他人都进来了,云姒哑声,没再出声赶人,而是含着哭腔说:
“皇上,嫔妾快要难受死了……”
谈垣初低斥了一声:“整日说什么浑话?!”
死不死的整日挂在嘴边,也不嫌晦气。
常太医终于诊脉结束,他问:“云婕妤晕马车?”
云姒一懵,半晌,才迟疑地回答:
“也许?”
她没坐过马车,年少时,坐的也是驴车,马是贵重的东西,买了她的人还没奢侈到这种程度。
而且,那时她整日都只顾着担心害怕,根本没心情在意这些反应。
后来她连宫门都没出过几次,自然是不了解这些。
常太医确认她的情况,开了药方,立即有宫人去抓药,临走前,常太医交代了一句:“保持房间通风散气,直到婕妤反应过来。”
谈垣初扫了眼房门口堵着的一群人,他什么都没说,但意思不言而喻,众人心底再不是滋味,也不得不有眼力见地赶紧散了。
等厢房内没了人,宫人煎好药送回来,谈垣初喂她喝下,低声:
“一点不让人省心。”
她这般状况,不如留在宫中,这一趟下来,等到了行宫,不得折了半条命进去?
云姒无力反驳。
事实上和谈垣初猜想得一样,半个月的路程,时不时就要停下来,云姒吐得昏天黑地,人肉眼可见地憔悴下来,她这般情况,没再去过銮驾,只能谈垣初来看她。
等到了行宫时,云姒被秋媛扶着下了马车,两条腿都是软的。
谈垣初越过众人过来,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摸到一手冷汗,低声:
“还是不舒服?”
云姒难受得一直吸着鼻子,她趴在他怀中闷闷点头。
谈垣初没耽误,于是,不论后妃还是朝臣都看见皇上打横抱起女子,径直进了行宫,住处在来时都早已分配好了,宫人在前面领路。
云姒不舒服,只知道一路上弯弯绕绕的,她有瞧见湖水,弯桥,甚至在湖面上看见了画舫,树荫避暑,透着令人舒适的清凉,但一路都是遮掩不住的奢侈和精致,被抱进住处时,云姒没看见住处叫什么。
等谈垣初把她放下后,她才慢半拍地问:
“您当着朝臣的面这样抱着嫔妾进来,是不是不好?”
她无力地仰着脸,问出这个问题时有点迟疑,似乎怕惹出祸端,她忍不住又咬住唇。
女子一双姣姣黛眉轻蹙,仿佛拢着许多愁绪,让人恨不得替她抚平,谈垣初垂下视线,轻描淡写道:
“轮不到你操心这些。”
这话真不好听。
云姒忍不住仰头恼了他一眼。
见她还有力气瞪他,谈垣初眉眼松开,这时,药被端了进来,女子一脸抵触地要躲起来,被谈垣初拦腰勾住,没好气:
“朕瞧你还是不够难受。”
云姒被迫喝药,皱着一张脸,杏眸中都是苦恼:“嫔妾喝了半个月的药,都要腌入味了。”
没人安慰她,只有人凑近她闻了闻,颔首:
“是有点味。”
云姒的埋怨声戛然而止。
四周没了声,谈垣初抬起头,漫不经心道:“不是你说有味了?朕只是帮你确认一下。”
云姒气得胸口不断起伏:
“您就不能说点好听的?”
她一日换数次衣裳,怎么可能有味?
谈垣初沉默了片刻,再出声:“等你喝完药,让宫人替你打热水,多沐浴两次。”
殿内倏然安静下来。
许顺福和秋媛都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皇上,心中觉得颇有点一言难尽。
许久,云姒不想理某人,她端起药碗一饮而尽,期间,她自觉隐晦地拉起衣袖,偷偷地闻了一下,什么都没闻见,她还自我怀疑地蹙了蹙黛眉。
谈垣初将一切尽收眼底,他没忍住偏头,勾了一下唇角。
第76章 渝州城
云姒最终还是沐浴了两次, 秋媛瞧不过眼,摇头:“主子,皇上摆明了是在逗你玩。”
云姒蹙了蹙鼻尖, 小声嘀咕:
“但我也觉得有味了。”
吐了那么久, 又整日要喝药, 哪怕真没味, 她心底也有点膈应,能沐浴一番也是好事。
秋媛见状,不再多说。
外间一阵溪流声传来,云姒披着轻纱从净室中出来, 青丝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头, 脸颊被热气氤氲出浅淡的绯色,她好奇地勾头朝外看去,楹窗外有一池塘,建了假山, 溪流顺着假山四周缓缓流淌,池塘中恰盛开着几多莲花, 出淤泥而不染。
云姒终于想起来问:“这院落叫什么?”
秋媛猜到她要问,早在进来时就特意看了牌匾,她和云姒对视了一眼, 低声:
“颂雅轩, 皇上直接带您过来了。”
颂雅轩, 就是之前在坤宁宫中, 陆嫔故意和云姒提起的那个院落。
和皇上平时待的勤政殿离得最近, 诸位妃嫔心心念念不过就是想住进这里。
但她话落后, 没见主子眉眼有欣喜, 秋媛有点不解:“主子怎么了?”
秋媛疑惑, 难道是这颂雅轩有什么不妥?
云姒揽了一缕青丝,还在滴着水珠,秋媛接过,替她一点点地擦拭,她瞥向楹窗外的莲花:
“往年来行宫时,都是容昭仪住在这里的吧?”
她是在疑问,但话音却是肯定,根本不需要别人给她答案。
秋媛噤声不语。
她和主子不同,她往年跟在御前伺候,自然是来过这行宫避暑的,往年的确都是容昭仪住在的颂雅轩。
她不说话,但沉默早就说明了答案。
云姒收回视线,继续擦拭青丝,铜镜中映出女子姣姣的眸眼,她轻敛下眉眼,谁都看不清她在想什么。
秋媛看了她一眼,迟疑地问:“主子不喜欢那些莲花的话,明日奴婢叫人拔了去。”
她说得一点没有犹豫,才不管那所谓的莲花是专门替谁种下的。
闻言,云姒忍不住笑了声:
“没有必要,她喜欢的东西,我就要讨厌不成?”
“留着吧,挺好看的。”
再说,往年都是容昭仪住进的颂雅轩,她一来就得腾出来给她住,难道还不够给容昭仪添堵?
只要能给容昭仪添堵的事情,云姒都乐意去做。
云姒瞧了眼沙漏,外间天色都快暗了下来,半个时辰前,谈垣初被朝臣叫走,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云姒等了许久,等得都饿了,恹恹道:
“不等了,摆膳吧。”
她这半个月不舒服,路上都吃不下什么东西,这时人舒坦了,在胸口的那股憋闷消失不见,便开始觉得肚中空落落的。
颂雅轩在摆膳,但别的院落却是不平静。
容昭仪跟着宫人进了行宫,这个行宫和京城离得最近,谈垣初懒得浪费时间在路上,往年也常是来这个行宫,等瞧见宫人领的路和往年是截然不同的路径时,她就径直皱了皱眉:
“这是要去哪儿?”
“娘娘的住处是绥钰苑。”
容昭仪一听这个名,就打断了她的话:“颂雅轩呢?”
宫婢愣了一下,隐约意识到她话中的意思,含糊回答:“回娘娘的话,所有主子娘娘的住处都是早就安排好的,奴婢也是按照吩咐行事。”
铜芸不着痕迹地扯了一下娘娘的衣袖。
来时途中,皇上都只要云婕妤伴驾,如今颂雅轩中住的是谁,根本不言而喻。
娘娘何必多问?平白叫旁人看了笑话。
容昭仪攥紧了衣袖,她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但往年来行宫时,她住的都是颂雅轩,如今却得让给云姒,她心底可能乐意?
一到绥钰苑,领路的宫人忙忙离开,铜芸见状,心底叹了口气。
犹记得上次来行宫时,不论是宫妃还是行宫的管事都是对娘娘格外殷勤,一副恨不得替娘娘鞍前马后的模样。
铜芸仔细打量了一番绥钰苑,她轻声安慰:
“娘娘,这绥钰苑环境静美,和皇上的勤政殿离得不是很远,奴婢瞧着也是个不错的住处,娘娘住了那么久的颂雅轩,如今便当是换个心情。”
容昭仪没什么情绪地进了殿内,她不愿又能怎么办?难道还能强制云姒和她换回来不成?
唯一叫容昭仪顺心的就是,殿内摆设精致,院后是一片竹林,竹林被风吹过沙沙作响,竹帘轻晃,一瞧就知是个纳凉的好地方,她抿唇坐了下来,等铜芸把带来的行礼都整理好,冷声道:
“去打听一下,德妃她们都分别住在哪儿。”
铜芸抿唇,她心底清楚,娘娘这是没有听到确切消息就不死心,什么打听德妃住哪儿,根本就是想知道云婕妤是不是真的入住了颂雅轩。
铜芸恭敬地应下。
一去一回,将近半个时辰才回来,铜芸把所有妃嫔都说罢,最终提到颂雅苑时,她停顿了一下:
“……颂雅轩住的是云婕妤。”
容昭仪倏然闭眼,哪怕早猜到可能是这个结果,但听见答案时,她还是觉得难受。
皇上明知道她和云姒之间的龃龉,却是这样安排,叫其余妃嫔怎么看待她?!
铜芸见她这般,忙将打探来的消息都说出来:“奴婢听说皇上一个时辰就离开了颂雅轩,娘娘,这马上是晚膳时间了,奴婢去请皇上来用晚膳?”
容昭仪偏过头,她现在一点都不想见到皇上,许久,她堪声:
“难道现在本宫不去请他,他就想不到来看本宫么?”
铜芸一噎,半晌没说出话来。
容昭仪到底是没让铜芸去请谈垣初,她心底憋着一股气,让她不知道该怎么发泄。
但她不能见谈垣初,她怕她藏不住情绪,会忍不住在谈垣初面前露出怨念。
“早知如此,她还不如只当个奴才!”
铜芸咽声。
当初云姒留在养心殿伺候时,娘娘担心皇上和云姒日久生情,一门心思铲除云姒或者是让云姒早点有位份,觉得云姒进了后宫,就会泯然众人。
到时,娘娘想要对付云姒,不过轻而易举。
但终究是晚了一步。
如今云姒终于有位份了,娘娘却也轻易动不了她了。
绥钰苑很安静,虽然有宫人伺候,但铜芸还是觉得冷清,她扫了一圈绥钰苑,忽然有点想念小公主了。
她有点后悔,如果那一日娘娘要伤害小公主时,她再拼命一点拦下娘娘,会不会一切都和现在不一样?
铜芸得不到答案。
但如果小公主会在的话,不论娘娘是住在颂雅轩,还是住在绥钰苑,殿内至少会是一片欢声笑语。
想到这里,铜芸失落地垂下了头。
*********
晚膳后,云姒等了一段时间,没等来谈垣初,她就歇息下了,她晚膳后又喝了药,药效上来后,整个人都在犯困。
一夜无梦,翌日清醒后,意识到今日不需要车马劳顿,也不需要吐得昏天黑地,云姒只觉得彻底活了过来。
这处行宫和京城不一样,宫殿敞亮,一进殿门就能将殿内一览无余,不似宫中分内外殿,这里是一扇屏风和珠帘隔开的内殿,脚下踩的好像是竹木,泛着点冰凉,楹窗敞开着,一缕清风拂过,吹动珠帘砰响,仿若碎珠落入玉盘的声音,煞是好听。
云姒难得换上一身青黛色的宫裙,云织锦缎的布料,很轻薄的裙装,广袖细腰,掐得女子腰肢纤细,只堪堪一握,她略施粉黛,脸颊晕着一层浅淡的脂粉,姣姣眉眼顾盼生姿。
待一切收拾好,云姒瞧了眼时辰,下意识地往外走,但不等她出了殿门,她陡然想起这不是在皇宫,不需要请安。
云姒轻嘶了一声,她冲秋媛轻瘪唇:
“怎么觉得我离了皇宫后,就变得愚笨了好些。”
秋媛被她逗笑:“是主子的错觉。”
云姒又回去,坐在铜镜前时,她问:“皇上呢?”
“昨日皇上去勤政殿,就一直没出来。”
清风拂过,格外舒适,云姒忍不住有点犯懒,她伸手去接外间飘落的竹叶,闻言,头也没回,颇有点纳闷地问:
“昨日,他没召人侍寝?”
殿内静了片刻,秋媛才低声:“主子,恕奴婢直言,您一路奔波都觉得累,皇上期间还得和朝臣处理政务,应当也是会觉得疲乏。”
这话说得仿佛她多么不近人情一样。
云姒颇有点不自在地轻咳了声,她回头,哀怨地瞥了秋媛一眼。
秋媛也不在意,只是蹲下来替她整理了裙摆,提醒道:
“主子这身衣裳裙摆有些长,最好是今日不要去水边,不然沾了水就不好了。”
云姒应下,来行宫避暑,当然不可能一直待在殿内,她问秋媛这行宫有什么好玩的,秋媛思索了一番:
“奴婢记得这行宫里有一处温泉。”
云姒呃了一声,有点沮丧,秋媛刚提醒她今日不要去水边,看来今日是没法去泡温泉了。
但不等云姒失望太久,外间传来消息,德妃娘娘请诸位妃嫔游湖。
秋媛看了主子一眼,平静地摇头:“看来主子今日是注定要沾水了。”
云姒兴致不高,被秋媛扶了起来,依旧有点恹恹的:
“她这是要做什么?”
皇后娘娘不在,行宫中就是德妃娘娘位份最高,不论云姒乐不乐意,她都得去这一趟。
云姒记得她昨日来时,路过一片湖泊,在湖泊中间还停留了一座画舫,她带着秋媛往画舫而去,在途中,云姒遇见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云姒弯身行礼:
“嫔妾见过静妃娘娘。”
静妃听见声音,她回眸看过来,见到她时,脸上就带了柔和的笑:“原来是今年云婕妤住进了颂雅轩。”
她被静妃让人扶起来,云姒对静妃娘娘感观很复杂,她仿若有点不好意思地敛眸:
“承蒙皇上厚爱。”
话落,云姒上前一步,和静妃娘娘并肩而行:“昨日嫔妾不舒服,也没来得及过问,娘娘住在何处?”
静妃看她的眼神,格外柔和:
“是白鹭殿,和你住的颂雅轩离得不远,云婕妤在行宫时要是觉得无聊,可以去寻我说话。”
云姒早就发现了,静妃娘娘似乎不喜欢用本宫这样的自称。
而且,静妃娘娘这种话和她说了不止一次,她还是奴才时,静妃娘娘就这样和她说过,只是她从来没去过,静妃娘娘也没有强求过。
只是每一次见到,静妃娘娘好像都会重复一遍这番话。
让云姒忍不住地纳闷,静妃娘娘待她的态度着实有点说不出的古怪。
见静妃和她前行的方向一样,云姒试探性地问:“娘娘也是要去赴德妃娘娘的约么?”
静妃轻缓地点头:
“难得出来一趟,她总让我出来散散气。”
静妃说这话时,看了一眼身边的柳桂,柳桂立即道:“是太医说的,娘娘偶尔出来透透气才有利于养病。”
静妃等她说完,才无奈地看向云姒:
“你瞧,我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云姒只好弯眸笑,但有一点,她状似不经意地提醒:“但湖面上的风会不会有点凉?”
柳桂忙忙答话:
“云婕妤放心吧,奴婢给娘娘带了披风,不会冷着娘娘的。”
闻言,云姒也不再多嘴,但她心底总觉得有点古怪,往日静妃连宫宴都不参加,皇后娘娘的脸面都不卖,今日却是肯赴德妃娘娘的约?
偏偏她刚才故意试探时,静妃娘娘提都没提德妃娘娘一句,瞧着好像根本不是奔着德妃娘娘去的。
云姒心底猜疑着,等快要到画舫时,忽然听见静妃轻声说了一句:
“云婕妤知道这处行宫位于何处么?”
云姒一脸不解地看向静妃,她根本没在意过这个问题,也不懂静妃忽然问她这个做什么。
但不等静妃说什么,她们就到了湖边,众人的请安声打断了她们的谈话,容昭仪瞧见静妃和云姒一同过来时,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她迎上前:
“娘娘今日怎么出来了?臣妾许久没见过娘娘了。”
她语气听着亲昵,静妃情绪依旧轻柔:“难得来行宫一趟,一直闷在殿内倒是不美。”
云姒见状,她朝秋媛看了一眼,秋媛意会地低声:
“主子不知道么?这里是渝州城。”
渝州城?
云姒蓦然一怔。
她没听清容昭仪和静妃娘娘后来又说了什么,整个人脑海一片空白地愣在原处,直到秋媛拉了她一把。
云姒回神,就见众人都看向她,容昭仪情绪冷淡:
“云婕妤在想什么,静妃喊你一同乘船都没听见。”
湖边有一条条小船,是接各位主子娘娘去画舫上的,静妃已经乘上了小船,正在等她。
云姒有片刻懵。
按照位份,静妃娘娘乘船后,也应该轮到了容昭仪,怎么会是她?
秋媛在她耳边小声提醒了一声,她才了然刚才发生了什么,原来是静妃登船后,不等容昭仪上船,静妃就道她和自己聊得来,让自己和她乘坐一条船过去。
云姒看了眼容昭仪的脸色,她敛下心绪,弯眸应了一声:
“嫔妾谢过娘娘愿意捎嫔妾一程。”
话落,云姒直接越过容昭仪上了小船,但等小船后划离岸边时,她忍不住抬眼朝静妃娘娘看去。
静妃娘娘为什么会忽然提起渝州城?
她是在暗示什么?或者是在试探什么?
云姒袖子中的手一点点攥紧帕子,渝州城这三个字,让她心底情绪不断汹涌。
陆家一事后,她从未奢想过她还能回到渝州城。
但不可否认,即使经历再多事情,这三个字,或者说是这座城市,对她来说都意义非凡。
她曾和父母生活在这里。
她父母也埋葬在这里。
初入宫廷时,她曾无数个夜中都做梦回到这个地方,但时过境迁,她的意愿早就改变,当初那个只会担惊受怕的小姑娘如今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云姒轻颤杏眸,她不断地想,她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静妃刻意提出渝州城?
她是渝州城人,这一点,她不曾刻意瞒过任何人。
云姒不断让自己冷静下来,许久,她终于抬眸,如无其事地问静妃:
“娘娘刚才为何忽然问嫔妾那句话?”
静妃摇头:“没什么,只是忽然记起,云婕妤是渝州城人。”
她只简短地说了这么一句。
云姒轻垂下眼睑,直到小船到了画舫,云姒也没有再说什么,有宫人扶着她们上去。
一到画舫,云姒就看见了谈垣初,谈垣初不知是何时到的,正和德妃娘娘并肩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等瞧见相伴而来的二人,谈垣初和德妃都有点意外,谈垣初直接起身,德妃娘娘不着痕迹地转头看向他。
谈垣初弯身扶起了云姒,挑眉问向静妃:
“你今日怎么有兴致出来?”
见状,德妃娘娘不动声色地眯了眯眼眸。
静妃低眉笑:“一路上,臣妾都回答了无数次这个问题,皇上叫臣妾歇歇吧。”
谈垣初能想象到她口中的画面,不由得失笑,他也不要静妃回答了,漫不经心地颔首:
“坐吧。”
然后,他才看向云姒,低声:“你怎么了?”
云姒恹恹地摇头。
谈垣初抬手试了试她的额头:
“还是不舒服?”
云姒没法解释,只好顺势应下:“有点。”
谈垣初不着痕迹地多看了她一眼,也不知信没信她的话,总过他点了点头,若无其事地吩咐许顺福:
“给你云主子备一碗酸梅汤。”
与此同时,容昭仪一众妃嫔也都到了,云姒强迫自己回神,恰好看见容昭仪落座,和她正好是对面。
两人都看见了彼此,许顺福刚好把酸梅汤送到,容昭仪掩唇,故意不满道:
“皇上偏心,怎么只给云婕妤一人开小灶,叫臣妾等人都只能看着么?”
瞧着控诉,谁都听得出她话中的嗔意。
一时间,画舫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撒娇声。
“是啊,皇上可不能这么偏心,嫔妾也想要。”
正大光明说出来的哀怨和控诉反而都成了娇嗔,不会惹人厌烦,尤其是众人都如此的时候。
谈垣初漫不经心地摇了下头,慢条斯理道:
“愣着做什么,还不伺候好你们主子?”
许顺福站到了谈垣初身后,这么多主子,当然不可能让他一个个送上酸梅汤。
谈垣初话落后,宫人端来饮品,恭敬地摆在诸位妃嫔面前的案桌上,哄得佳人们一片笑语晏晏。
容昭仪觑了眼案桌,被端上来的是果酒。
她瞧得清楚,许顺福给云姒端去的根本不是果酒。
容昭仪不着痕迹地垂下眼睑。
云姒端起碗,轻抿了口酸梅汁,有一滴落在唇瓣,她舌尖舔了下唇,有点酸,也有点甜,滋味溢满口腔。
第77章 荔枝【营养液加更】
八月近中秋, 外间一片暖阳正好,浅浅淡淡地照在湖面上,映衬出一片水波粼粼。
画舫中, 时不时传来欢声笑语, 谈垣初不着痕迹地觑了眼女子, 她没抬头, 一门心思地剥着荔枝,杏眸恹恹地耷拉着,似乎有点心不在焉,手指都要戳进荔枝肉中, 白皙的指尖沾着汵汵水光。
她的异样很明显。
谈垣初轻眯了眯眼眸, 谁招惹她不高兴了?
他不动声色地觑向许顺福,许顺福摸了摸鼻尖,心领神会地点头,须臾, 他悄无声息地退下去。
等他再回去,低声在谈垣初耳边道:
“云婕妤一路都是和静妃娘娘一起来的, 奴才没听说发生了什么。”
静妃?
谈垣初轻描淡写地颔首,他余光扫向静妃,静妃端坐着, 她抿了口酒水, 稍显得有点不适, 仓促间掩唇轻咳了一声, 脸上溢了点病态的红。
谈垣初想起远在皇宫的太后娘娘, 临行前, 她还嘱咐他要照看静妃, 见状, 谈垣初只能问:
“要不要请太医?”
静妃摇头:“都是老毛病了,皇上不要因为臣妾坏了大家的雅兴。”
容昭仪轻扯唇,知道自己一身的毛病,要是真不想破坏大家的兴致,就不该出来这一趟。
谈垣初略微颔首,没有强求。
秋媛蹲下来,替主子收拾案桌上的狼藉,不动声色地提醒:“荔枝上火,主子还是要注意一点。”
云姒这才注意到案桌上的一盘荔枝都空了,听出秋媛话音中的不赞同,她将手中剥好的荔枝顺势投喂进秋媛口中,轻声求饶:
“你也尝尝,是不是很甜?”
秋媛刚欲说话,口中就溢满清甜的汁水,她难得没保持平静的情绪,咬住口中的果肉,再也说不出不赞同的话。
谈垣初看过来时,就见到这么一幕。
他蓦然轻啧了声。
不论是她有位份后,还是她在养心殿时,女子对他有这么殷勤过么?
左右他是一点都不记得。
案桌上忽然被端来一盘荔枝,谈垣初顺着那只手抬眼看去,就见到容昭仪,她把玉盘往他面前推了推:“今日的荔枝很甜,皇上也尝尝。”
许顺福眼观鼻鼻观心,闷不做声地低垂头。
其实也不怪皇上宠了容昭仪这么多年,这么一对比,高下立判啊。
云姒也听见了动静,她抬头看过来,黛眉轻蹙了一下:“嫔妾也觉得今日荔枝很甜,皇上若是不想吃,嫔妾可替皇上效劳。”
话落,容昭仪眸底骤然冷了下来,她忍了云姒很久,这时终于忍不下去了:
“放肆,本宫给皇上剥的荔枝,何时轮到你来分配了?”
云姒杏眸轻眨,一点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她瘪了瘪唇,仿若有点委屈:“昭仪娘娘莫恼,昨日常太医说皇上近些时日火气有些盛,特意嘱咐皇上最近吃些清淡的,嫔妾也是想替皇上分忧么。”
殿内众人默不作声地看向这一幕,云姒也抬眸向谈垣初看去,有点迟疑地轻声:
“是嫔妾多管闲事了么?”
谈垣初瞥了她一眼,她哪里是多管闲事,根本就是故意的。
她要真的只是想提醒容昭仪,何必加一句她替他效劳?分明和容昭仪不对付,容昭仪亲自剥的荔枝,她也真是一点不膈应。
幸好云姒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否则只会毫无芥蒂地告诉他,真的一点不在意。
她都替容昭仪剥过葡萄,她吃一下容昭仪剥的荔枝怎么了?
她只会吃得心安理得。
容昭仪浑身一僵,她攥紧了手帕,忍住心底的难堪,她垂下头:
“是臣妾不知事情真相,差点叫皇上为难了。”
皇上身体不适,都得云姒来告诉她,她怎么可能不觉得难堪。
谈垣初争取一碗水端平,他不紧不慢地颔首:
“无碍,你也是一番好意。”
容昭仪一心一意惦记他,他便是有点偏心,也不该让容昭仪下不了台。
他话落,那边女子就扭过了头,看不见她的神情,但谈垣初了解她,这又是觉得有点恼了。
谈垣初指了指许顺福:“再给你云主子上了一碟荔枝。”
而容昭仪剥好的荔枝摆在那里,他最终还是一颗都没吃,须臾,他推了回去:“朕记得你往常也喜欢荔枝。”
容昭仪勉强扯出一抹笑。
他说也,那现在在他的印象中,爱吃荔枝的那个人是谁?
容昭仪看向许顺福给云姒端去的荔枝,答案根本不言而喻。
但容昭仪不明白,云姒去了养心殿也不过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怎么就能轻易抹除她在皇上心中多年的痕迹?
其余妃嫔看向这场宠妃的争锋,心底都有点颇不是滋味,皇上是偏心,但容昭仪和云婕妤好歹还能争一下,怎么着都能在皇上心中留下印象,哪像她们,如今只能默不作声地看着。
容昭仪不想叫别人看笑话,她捻了一颗荔枝含进口中,往日清甜的荔枝如今仿佛泛着一点涩味,容昭仪淡淡地垂眸,她没再伸手去拿荔枝。
这盘荔枝最终还是被人彻底无视。
等这场风波停下来,这场宴会的主事人德妃才终于出声:
“瞧本宫,说是邀你们游湖,居然让你们一直待在画舫内,听说湖中央的莲花开得格外盛,湖中心还建了一座水榭,都是别处难得一见的景象,诸位和本宫出去瞧瞧吧。”
话音甫落,德妃又扭头看向谈垣初,眸眼弯弯:“皇上和臣妾等人一起去吧?”
谈垣初可有可无地点头。
云姒也被秋媛扶起,起身时她瞥了一眼静妃,柳桂真的带来了披风,正在给静妃娘娘披上,八月的艳阳天,她却穿得严实,不敢吹到一点风。
待出了画舫,云姒瞧见外间居然真的在湖中央建了一座水榭凉亭,仿佛凭空而立,她惊愕地瞪圆了杏眸。
有人敲了敲她额头:
“惊讶什么,没见过?”
没转过头,云姒就知道来人是谁,她瘪了瘪唇:“嫔妾见识浅薄,要不是皇上厚爱,嫔妾一辈子都不可能见到这般景观。”
这话说得不假,但谈垣初怎么听怎么觉得不对劲。
她怎被说得活脱脱就是一个小可怜。
怕这人自卑的心思又涌上来,谈垣初没敢再往下说,但他有心揭过去,不耐有人故意提起:
“云婕妤也没见过么?嫔妾还以为只有嫔妾这般贫苦处进宫的人才会这般没见识呢。”
云姒瞥了眼一脸不谙世事的安才人,轻眨了杏眸,她扭过头看向谈垣初,求证地问:
“嫔妾是被嘲讽了么?”
她记得安才人是江南人士,江南贫苦?
安才人心底有点慌,没想到云姒不按照常理出牌,居然会直接了当地问皇上。
谈垣初有点被噎住,他很少见到这般没眼力见的人,说话瞧着真诚,但又仿佛是奔着戳人心窝去的,他冷淡地扫了一眼安才人:
“什么话都要插一句,显得你长嘴了?”
他若是不想哄着人,说话一贯刻薄,云姒都亲自领教过。
他话音轻飘飘落下,四周瞬间响起些许笑声,安才人没想到皇上这般不客气,她蓦然愣住,被臊得一张脸通红,心底难过,又有点不敢抬眼见人。
安才人躲到了人后,生怕皇上再来一声刻薄的话,让她越发丢人现眼。
画舫靠近水榭,众人一个个登上水榭,水榭建得不高,和水面只有一指的高度,水波打过来时,轻而易举地打湿地面,让人容易生出一种踩在水面上的感觉,要不是云姒今日穿着这身衣裳,她应该会很喜欢这个地方。
但现在,她一脸愁绪,待会上了岸,被打湿的裙摆沾上泥土后,不知会弄得多狼狈。
众人一到水榭,就忍不住四处散去,秋媛扶着云姒,四周看了看:“主子,那里有凳子,咱们过去坐一会儿?”
云姒点头,水榭四周莲花荷叶环绕,她远远瞧见容昭仪弯腰折了一朵莲花,对于容昭仪这一行为,其实云姒很不理解。
只因谈垣初曾替她种下一池莲花,她就要时刻将自己和莲花捆绑在一起?
水榭只有游廊处有围栏,被莲花围住的地方却是没有的,她也是真的敢过去,就不怕一个不慎落入湖中么。
秋媛见她看向容昭仪,她沉吟一下:
“要不主子也去摘?”
左右这莲花也不是容昭仪一个人的,没有容昭仪能摘,其余人却只能看着的道理。
云姒摇头拒绝。
邱宝林不知何时出现云姒身边,两人一同去往凉亭,有宫人端来糕点,邱宝林看向一直站在水榭边缘的静妃娘娘,轻声道:
“静妃娘娘是皇上登基那一年入宫的,后来一直深居浅出,嫔妾见到静妃娘娘的次数屈指可数。”
云姒安静地等待后文,果然,邱宝林声音没停:
“嫔妾嫁入王府前,就有听说过静妃娘娘的事迹,细论起来,也颇让人觉得唏嘘。”
静妃生母早逝,父亲后娶续弦,她生母只有她一个孩子,没有兄长姊妹,她在府中的处境颇有点尴尬,尤其是父亲和续弦恩爱非常的情况下,她这个嫡妻留下的孩子便有点碍眼了。
听到这里,云姒皱了下眉头。
只听前半部分,静妃的遭遇和她有点相似,不同的是,她娘亲去世后,爹爹不曾再娶,只一心一意照顾她。
邱宝林抬头:“静妃娘娘身体不好,京城中也少有人见过她,但嫔妾听说,在皇后娘娘嫁入王府前,和她交情算是不错,加上太后娘娘曾和她生母是闺中好友,因此,再有人看她不顺眼,她在府中的生活也算是平静。”
听出她话中含义,云姒的呼吸轻了片刻。
邱宝林和她对视,话音不紧不慢:
“只是时过境迁,如今京城也很少有人记得这一点了。”
第78章 “您不能丢下嫔妾。”【捉虫】
静妃娘娘和皇后娘娘曾是闺中好友。
这就是邱宝林想告诉她的话, 云姒杏眸闪过愕然,她不得不承认,她对这件事颇有点意外。
毕竟, 静妃娘娘入宫五年, 一直深居浅出, 从表面看, 她和皇后娘娘二人根本没有什么交集。
秋媛忽然出声:
“主子吃点黄梨。”
云姒骤然回神,她心领神会地转头,恰好看见谈垣初走过来,他觑了一眼她和邱宝林, 不紧不慢地问:“在聊些什么?”
邱宝林没有说话, 云姒一手托腮,她轻眨了眨杏眸,声音轻缓:
“在讨论皇上什么时候能看见嫔妾二人。”
谈垣初半个字不信她的话,摇了摇头, 轻呵了一声:“少带坏了别人。”
邱宝林仿若没听见谈垣初口中的“别人”二字,她依旧低垂着头, 抿唇轻笑。
云姒嗔恼了他一眼,音量不高不低地嘟囔:
“总归在皇上眼中,嫔妾是处处都不好。”
谈垣初在她旁边坐了下来, 对她这话, 只有一声轻描淡写的评价:“胡搅蛮缠。”
邱宝林忍不住笑了声, 云姒闹了个红脸, 耳畔都有点烧热, 不等云姒和谈垣初都看向她, 邱宝林主动站起来:
“嫔妾也想到处走一走, 皇上和云婕妤恕嫔妾失陪。”
云姒没拦她, 而是抬头看了一眼四周,发现众人虽然看似都在自己做自己的事,但实则注意力一直都隐晦地落在凉亭中,云姒含了一口黄梨,瓮声瓮气地道:
“您一来,嫔妾再也没个清净了。”
谈垣初仔细琢磨了一下这话,挑眉反问:“这是在嫌弃朕?”
女子耷拉着杏眸,头也没抬:
“嫔妾哪敢呀。”
这话可听不出一点不敢。
谈垣初还欲说什么,凉亭中又进来一个人,容昭仪施施然地走进来,裙摆刚及脚踝,不至于沾到水,她脸上含着些许嗔怪的笑:“皇上让臣妾一顿好找,一回头,您就不见了。”
云姒抵唇,仿佛嗓子不舒服,轻咳了一声。
什么都没说,又仿佛什么都说了。
谈垣初难得觉得些许不自在,他扫向容昭仪,他往日觉得容昭仪挺有眼力见的,怎么最近尽干一些没眼色的事?
容昭仪仿佛没察觉气氛不对,她很是自然地在谈垣初身边坐了下来。
云姒偏头,声音不轻地说了声:
“狗皮膏药。”
毫无预兆的四个字传入在场众人耳中,许顺福确认般地朝云婕妤看了一眼,目瞪口呆。
容昭仪蓦然扭头看向云姒,脸色刹那间变得格外难堪:
“云婕妤,你放肆!”
她到底位份比云姒高,哪怕云姒再有不满,也得憋着,再不济也只能嘀咕两声,岂有云姒指着她鼻子骂的份?
云姒一脸纳闷地看向容昭仪,杏眸都是不解:
“昭仪娘娘忽然骂嫔妾做什么?”
容昭仪气得胸口不断起伏,她转头看向谈垣初:“皇上,云婕妤以下犯上,难道您都不管管她么?”
云姒打断她的话,似乎有点恍然的模样:“难道昭仪娘娘是以为嫔妾刚才是在说您?”
“昭仪娘娘误会了。”
“今儿起身时,嫔妾一时不慎没站稳,磕到了腿,下面的人说贴个膏药就好,嫔妾刚才忽然想起来膏药的名字,才念了出来。”
说罢,云姒仿若不解地眨了眨杏眸:“昭仪娘娘这般激动做什么?即使嫔妾一时口误,这狗皮膏药四个字和您也扯不上关系呀。”
容昭仪脸色铁青。
云姒一套话下来,她如果还要让皇上治她的罪,也就是承认了她像狗皮膏药一样黏着皇上。
她觉得云姒伶牙俐齿,偏偏她没话反驳,一时间陷入进退两难之地。
谈垣初若无其事地瞥了一眼云姒。
石桌上摆着糕点和水果,他本来拿了一颗核桃在剥,果肉都要落入手心,现在又被他扔下,他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
“一碰面就吵,你们能有个消停的时候么?”
云姒蓦然心下一紧,容昭仪还要争辩个什么,云姒却是低眉顺眼,杏眸轻颤着,安静地一言不发。
谈垣初直接起身离开。
许顺福心底叹了口气,赶紧跟上。
须臾,凉亭中只剩下容昭仪和云姒,容昭仪脸上的焦急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恢复了一脸平静,只是眸色依旧冷然,她视线轻慢地看向云姒,刻意低下了声:
“云婕妤现在觉得你能得意到什么时候?”
容昭仪能一直得谈垣初恩宠,自然不会蠢到家了,她看得出皇上对云姒很宠爱,这种宠爱甚至超出了界限。
但容昭仪不信皇上这般薄情的人,会对云姒偏宠到无底线的地步。
欲让其亡必令其狂。
容昭仪很清楚云姒恨毒了她,分寸是很难拿捏的一样东西,习惯性针对她后,云姒能永远理智地收敛住么?
容昭仪觉得云姒不能。
事实也果然如此。
皇上是个规矩也不规矩的人,他能容忍云姒在某种程度不守规矩,但总有觉得云姒越界的时候。
云姒手心传来细微的刺疼,让她保持冷静:
“不愧是容昭仪,什么时候都不忘记算计,叫嫔妾不得不心生佩服。”
容昭仪不会在这时候和她起争执,她讽刺低笑:“云婕妤好自为之。”
撂下一句嘲讽,她径直转身离开。
凉亭内真正地冷清下来,云姒低垂着眼眸,秋媛弯下腰来,收拾石桌上的狼藉,她声音平静:
“主子封了位份后,顺风顺水了许久,是不是很长时间没尝到这种挫败感了?”
皇上顺着她,皇后娘娘也和皇上一样顺着她,加上主子每每和容昭仪作对都能占据上风,这很容易让人生出一种错觉,从而轻而易举就变得轻狂起来。
凉亭气氛不对劲,旁人都避得远远的,也让二人对话传不出去。
云姒闭了闭眼,她自嘲地勾唇:“真是一刻都不能松懈。”
秋媛:“奴婢以为主子早有了这个心理准备。”
云姒没再说什么,只是向秋媛伸出了手,秋媛有点意外,她眼中闪过一抹笑意,心底也松了口气:
“原来主子也瞧见了。”
秋媛把那颗剥到一半的核桃放入云姒的手心,她声音轻缓,带着抚慰人心的平静:“奴婢在御前伺候了许久,见多了后妃起起落落,皇上对您本就不同,只要您沉下心来,迟早您想要的,都会得到。”
谁知,云姒却是摇了摇头。
秋媛不解,只见云姒把核桃的另一半也剥开,她将果肉取出来含在口中,一点点咬碎。
云姒声音冷清:
“你知道距离下次选秀还有多久么?”
不到半年。
她也见过许多妃嫔的下场,包括适才洋洋得意的容昭仪,都在告诉她一个道理——人不如新。
哪怕她再沉下心,也只能安宁半年了。
秋媛皱眉,云姒又说:“这后宫人人都处于算计中,谁能清楚究竟是谁算计了谁?”
秋媛没听懂。
云姒却是没再解释,她骤然抬头朝某一个方向看去,恭敬立在那里的人和她对视,眼中似乎隐隐有担忧。
云姒起身,秋媛跟上,路过一个宫人时,那宫人手中端着的托盘忽然倾斜,毫无预兆地往云姒偏去,她惊呼了一声:“小心——”
几乎就是一刹间,秋媛还没来得及拉住云姒,众人就听见“噗通”一声,再转头,只见湖面上荡起一片水花!
秋媛直接扑到岸边,不断伸手想要拉住落水的人,情急之下,她脱口而出:
“姑娘——”
秋媛看见一旁愣住的宫人,陡然拔高声音:“救人啊!”
谈垣初才走到不远处,德妃和静妃站在一起说话,看见他过来,都有点意外:
“皇上怎么来了?”
谈垣初来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了秋媛的吼声,他心底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谈垣初蓦然回头,只看见秋媛扑下的一幕,他环顾四周,怎么都寻不到女子的身影。
水榭中乱成一团,水面不断荡起涟漪。
谈垣初脸色蓦然一变,他快速地转身,怒不可遏:“救人!”
德妃冷眼看向谈垣初的背影,遂顿,她皱起眉头,仿佛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也赶紧跟上谈垣初。
柳桂扶住娘娘,低声惊慌:
“娘娘!”
静妃握住她的手,她是唯一一个站在原处的人,她声音没有一点变化:“别慌。”
柳桂倏然抬头:
“可是她——”
“迟早有这一遭!”静妃冷静地打断了她。
柳桂堪堪咬唇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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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湖水说凉不凉,却也没什么温度。
云姒跌下水中时,她心底只有一种“终于来了”的落实感,她睁眼朝上看,湖面上混乱成一片,这一幕何其眼熟。
卢才人要是泉下有知她死后这么多人想替她讨回公道,也不知道会不会觉得高兴。
云姒只觉得讽刺。
她只挣扎了两下,就任由自己往下沉,她拼命克制住自己求生的本能,今日的一切本身就是一场试探。
越往下,湖水越让人觉得刺骨的凉。
云姒一登上画舫就看见了陆淞,两人对视一眼,她轻易看出他眼底的担忧。
在宴会上,她有点心不在焉,不止是因为静妃,还因为陆淞。
陆淞的担忧只会来源于德妃。
德妃要做什么?
云姒不知道,但这是在湖面上,云姒早就做好了迎接一切的准备。
落水的一瞬间,云姒就了然了德妃的用意。
这么多人,谈垣初也在场,她即使落水,也很快就会被救上来,根本不会要了她的性命。
那么德妃的用意不言而喻。
人在猝不及防落水,第一反应会是什么?云姒即使早有准备,在落水的一瞬间,都在求生本能的应激下,下意识地往上游。
好在,她很快恢复了理智。
不能游上去!
再也憋不住气,水一点点逼入鼻腔,窒息感汹涌而来,云姒脸颊憋得涨红,她抬手捂住口鼻,想要拦住水,窒息感却越来越强烈,她知道她很快就会得救,但她依然感觉到恐惧。
濒死感令人恐惧。
也令人心底充斥满仇恨和冷意。
她有什么错呢?她是害了卢才人不假,但她难道应该任由卢才人把她送给常德义么?
人一卑贱,命都是卑贱的,遑论清白二字。
杨婕妤、容昭仪、德妃等等,卢才人和她们又有什么关系?!她们不过都是想让她死!冠冕堂皇地找借口!
她睁大眼,但她看不清岸上的人,当上面又有几人希望她活着上去?!
眼睛被湖水浸泡,不断传来刺疼,云姒终于看见有人游下来,她挣扎着,四周荡起水花,终于,在她快要坚持不住时,有人揽住她。
云姒无力地攥住他衣袖。
他低头,吻住她。
动作有点急迫。
云姒其实看不清他的神情,她隐约从他动作察觉出他有点慌乱,但云姒什么都顾及不了,她拼命从他口中汲取空气。
他咬了她一下。
轻微的疼痛,让云姒不得不恢复清醒,她也终于瞧清了他。
云姒从未见过谈垣初这般狼狈的模样。
水糊了他一脸,一头乌发凌乱,玉冠都倾斜了些许,往日矜贵得体的人好有的狼狈,他面色冷沉,眼底神色更是晦暗得可怕。
她蓦然怔住。
“哗啦——”
岸上人听见动静,急忙地朝湖面看去,许顺福在看见皇上跳下去时,人就傻眼了,在岸上急得抓耳挠腮,现在看见了人,忙忙道:
“都愣着做什么?!快把皇上救上来!”
云姒无力地揽住谈垣初的脖颈,仰着头,拼命地呼吸着空气,她脸上不断滚下水珠,不止脸上,还有眼角。
谈垣初紧紧搂住她的腰肢,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掩饰住心底那一抹慌乱。
须臾,他们被救上了岸,云姒拼命拉住谈垣初,她忽然趴在他怀中痛哭出声:
“皇上——!”
她眼泪掉得又急又凶,往日姣姣的眉眼如今通红,被逼得格外狼狈,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一边哭一边咳,身上单薄的衣裙早被水浸透,谈垣初护住她,亲了亲她额头,声音似乎有点不稳:
“朕在。”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她眼底的惊惧和害怕,不见一点往日的冷静和清醒,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整个人仿若濒临破碎,让人看一眼都觉得心慌,谈垣初紧紧抱住她,低声又重复了一遍:“朕在。”
“别怕,别怕,没事了。”
他声音很轻,不知道是在安慰怀中女子,还是在安慰谁。
怀中的哭声一直在,众人离得远远的,想靠近却又不敢,尤其见到皇上也是一身狼狈,但只顾得安慰怀中女子时,不由得面面相觑,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许顺福打破了四周凝固的气氛:
“皇上,船到了,婕妤落了水,这里又有风吹,还是先把婕妤送回殿内吧?”
这点时间,谈垣初好像完全冷静了下来,他打横抱起女子,起身就要转身离开,秋媛忽然出声:
“皇上,这个推了婕妤入水的人该怎么处置?”
“带上她。”
谈垣初头也没回,但话音却是极冷,让众人察觉一股凉意,也隐隐感觉到一种风雨欲来的不安。
小船带离众人。
云姒被抱着进了颂雅轩,她来了行宫两日,都是被谈垣初抱着进来,常太医已经在殿内等着了,诊脉后,其实也只是开了安神的药方,热水一盆盆送进殿内。
众位妃嫔被拦在了殿门外,那个宫女哭哭啼啼地跪在闲庭中,秋媛让人搬来板凳给各位主子娘娘看座,做事滴水不漏。
许顺福看了一眼秋媛,他心底有点唏嘘,秋媛离开养心殿不过月余的时间,他竟觉得秋媛如今有点陌生。
殿内,热水被送进来,净室弥漫一股热气,云姒被刺激到,浑身哆嗦了一下,打了个冷颤。
谈垣初和她一起沐浴,他拥着她,女子在他怀中忍不住又掉了眼泪。
谈垣初低声:“觉得烫么?”
她一言不发地摇头,泪水无声地往下掉,砸在水面上,融进水中不留一点痕迹,她压抑着哭腔:“您是不是生嫔妾的气了?”
谈垣初所有动作蓦然一顿,他想否认,但他也知道女子这么敏感,不会信他。
她从他的沉默得到答案,她死死咬唇,想要将情绪都咽下去,杏眸中湿红一片,她哭得时不时咳嗽一声,整个人都在发抖。
谈垣初心底一点点涌上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涩味。
她哽咽着说:“您气嫔妾对她不敬……”
“……您、什么都不知道……”
她哭着摇头,她今日格外难过,眼泪如何都止不住。
谈垣初分不清是因为他生她气让她害怕了,还是她落水后残留的心有余悸。
谈垣初摸到她的指尖,很凉很凉,泡在温水中,也一点没有焐热,凉得谈垣初有点心慌。
他下意识地搂住她,他沉声提醒她:
“你什么都不和朕说,朕又怎么可能知道?”
她摇头,不断在哭:“不行……嫔妾、不敢……”
谈垣初皱眉。
她埋在他怀中,低声抽噎着,她脸上挂着清亮的泪痕,谈垣初听见她近乎呓语地呢喃:
“嫔妾很讨厌她……不止讨厌,还很恶心……”
谈垣初心下蓦然一沉,他眸底不着痕迹地暗沉,恶心?
容昭仪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因她身份,后宫针对她的妃嫔不少,而得到她这样评价的人只有一个容昭仪。
她惯来知道他喜欢她什么,也乐得这般表现。
可唯独面对容昭仪时,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失去平常心,见缝插针地针对容昭仪。
不等谈垣初理明白,女子在他怀中又哽咽着说了一句:
“您不能丢下嫔妾。”
“您一走,她们就再也容不下嫔妾了……”
殿内只有她们二人,安静得不可思议,在这种寂静中,女子仰起头,泪痕挂在她苍白的脸上,她就这样睁着一双湿红的杏眸,熠熠生辉,含糊不清地看向他,压抑着几声破碎的哽咽。
她仿佛在求他。
却又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他只是离开了她一会儿,半刻钟的时间都没有,她就差点消失不见了。
谈垣初知道,今日后他不可能再丢下她一个人了。
她让他长了一个教训。
日后怎么可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他低头吻她,她被迫仰着头,他似乎吻得不紧不慢、慢条斯理,只有云姒知道这一记吻落得急切又凶猛,她泪水还在掉,双臂却不断地环住他,她身子在轻颤,谈垣初将人紧紧禁锢在怀中,她再没力气,一点点瘫在他怀中。
许久,落针可闻的殿内,她无力仰头,一错不错地看向他,杏眸中清晰地印着他的身影,她声音很轻,却是稳稳地落入谈垣初耳中:
“皇上救了嫔妾的命。”
第79章 落水后续
殿门久久才被打开, 众人进去时,谈垣初和云姒都已经穿戴整齐,容昭仪抬眼看去, 女子穿一身湖绿色鸳鸯锦缎宫装, 青丝湿漉漉地披在肩头, 她轻声抽噎着, 杏眸还有些恹哒哒的湿红。
女子依偎在男人怀中,仰头小声说了什么,男人冲她点头,替她敛了敛衣襟, 佳人姣姣眉眼含情, 男人也低声温和,好一副你侬我侬的情景。
容昭仪不觉得殿内气氛温馨,只觉得有点说不出的心塞。
她费了许久的心思和功夫,才叫皇上对云姒生出一点恼意, 如今一场落水全给毁了!
容昭仪心底恨得牙痒痒,却只是掐紧手心才能压抑住心底的情绪不要泄露出来, 她冷眼看向床榻上的女子,甚至有一瞬间怀疑她是在自导自演。
毕竟在容昭仪眼中,云姒有过前科。
云姒察觉到一道阴冷的注视, 她靠在谈垣初的怀中, 不动声色地抬眼看过去, 对上容昭仪的视线时, 她轻颤杏眸, 越发往谈垣初怀中钻了钻。
她是故意的。
容昭仪一眼就瞧出了她的故意挑衅, 她心底窝着一股火, 却没处发泄, 只能硬生生地憋在心中。
在容昭仪要咬碎牙关时,德妃上前一步,她面有担忧,仔细打量了云姒一番,关切询问:
“皇上,云婕妤怎么样了,是否有不适,可有大碍?”
她一出声,殿内的气氛陡然严肃了起来,云姒不着痕迹地抬眼,德妃娘娘一脸关切,瞧不出半点异样来。
云姒心底不断地往下沉,只一个照面,她就瞧得出,德妃比容昭仪难对付得多。
人都是有弱点的。
容昭仪瞧着得宠也得势,但早早就将弱点暴露了出来,她太在乎谈垣初的那点青睐和恩宠了,一旦她认为有人威胁到她在谈垣初心底的地位,就会自乱阵脚。
德妃却是不同。
云姒被封位份后,谈垣初对她也算是处处特殊,但德妃依旧能待她态度如初,若非今日一事,只让人觉得她仿佛根本不在意这件事。
皇后娘娘不在,德妃位份最高,云姒从德妃的作态中,隐隐约约窥得一点熟悉的感觉。
云姒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皇后娘娘。
德妃现在的模样和平日中的皇后娘娘有多像?许是德妃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她想要的,从一开始就透露出来了。
宫宴一向都是皇后娘娘亲自操办,唯独中秋宴,皇后娘娘会交给德妃来办,德妃也从不推却,当初卢才人还在时,云姒就瞧得出,德妃格外在意她操办的宫宴是否妥当。
或者她在意的不是宫宴。
而是在透过这些事,告诉众人,她能做的事情不比皇后娘娘差。
德妃的野心,昭然若揭!
云姒指尖轻掐住手心,她埋首在谈垣初脖颈间,不看向任何人,也没有说话。
谈垣初扭头,他没回答德妃的问题,而是冷声问:
“人呢?”
许顺福使了个眼色,很快,哭哭啼啼的宫人被带上来,妃嫔四周散开,宫人砰得一声被压跪在了地上,两位主子沐浴时,她在外面就一直在哭,如今泪流满面,一到殿内,就不断磕头:
“皇上饶命!娘娘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求皇上和娘娘明鉴!奴婢真不是故意的!”
宫人是一直在行宫的宫人。
她口口声声喊着娘娘饶命,让一众妃嫔不适地皱了皱眉,云婕妤再得宠,也还只是四品,远没到三品娘娘的位置。
容昭仪冷眼扫向哭哭啼啼的宫人,听着她一口一声的娘娘,只觉得被冒犯到。
但不论众人心底如何不适,谈垣初没开口对宫人的称呼训斥什么,众人也只能憋着。
云姒歪头,脸颊轻蹭了下谈垣初的肩膀。
娘娘?
宫外的人说话就是好听,规矩分寸也不需要把握得太严苛。
谈垣初察觉到女子瞥了宫女一眼,他垂首看向女子,最终,他仿佛什么都没察觉一样,什么都没说,也没拦住宫女。
宫女还在哭:
“水榭到处都是水,奴婢是一时不慎脚滑,才撞到了娘娘,奴婢有喊着让娘娘躲开,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求皇上和娘娘开恩,饶过奴婢一次啊!”
她不断地冲二人磕头,额头砸木板的地上,也发出闷闷的响声。
她哭得很是可怜,额头也磕得都是青紫。
但在场的人瞧过宫中大火,见过比这还要惨烈的死人,自是没有一个人会觉得心软,一个个皱眉看向宫女,眼底闪过若有所思。
要知道,他们一行人昨日才到行宫,至今不过一日的时间。
到底是谁,居然这么快就能指使得动行宫的人?
动作太果断利落,即使被算计的人不是自己,也难免让人觉得有点骨子发凉,今日是云婕妤,来日换成自己能躲得过去么?
即使乐得见云婕妤倒霉,但这时候,她们也真心希望能查到凶手。
否则,有这么一个人隐在暗中,她们却不知道是谁,只能处处小心提防,这一趟行宫避暑之行只怕是要落个寝食难安。
谈垣初看都没看那个宫女,直接给许顺福下命令:
“去查,她这两日都接触了什么人。”
许顺福领路退下。
云姒埋在他怀中,有点不舒服,她抬手按了按额间,抵在谈垣初的肩膀,哭得久了,她嗓音有点沙哑,透着些许闷闷的娇憨:
“皇上,她吵得嫔妾头疼。”
殿内哭声戛然而止,那个宫女拼命咬唇,不敢泄出一点哭声。
云姒却抬眸和她不紧不慢地对视,她吸了吸鼻子,虚弱地依偎在谈垣初怀中:
“嫔妾在水下时,水一点点钻进口腔,让嫔妾恨不得直接死了去,才好少受点折磨。”
她声音很轻,一点点飘散在殿内,但众人却是觉得心底蓦然一寒。
谈垣初轻抚过女子的后背,她的脊背很单薄,让谈垣初无端起来在水中看见她时,她脸色那般白,仿佛要消融在水中一般,谈垣初眼皮子都没掀一下,冷声吩咐:
“拖下去。”
宫人不敢置信地抬头,一脸的惊恐,凄惨喊道:“皇上饶命啊!”
路元忙忙摆手,几个宫人上前,拽住宫女的手臂就往外拖,宫女不断挣扎,双脚蹬在地上,鞋底的泥土染脏了地面,在殿内留下了一地狰狞的痕迹。
云姒轻蹙黛眉,她埋在谈垣初怀中,她似乎很不舒服,唇色都越发白了白,谈垣初皱眉,抬手捂住了她耳朵。
云姒仰头和他对视,谈垣初声音淡淡:“太吵了。”
见状,路元眼底发了狠,拿着帕子直接捂住宫女的嘴,直到宫女被拖到殿外,也只残余了一点呜咽的惊恐声。
颂雅轩有引入一条小溪,夏日炎热,小溪流淌过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往常是让人格外舒适,但今日,没人会觉得好听。
众人听见外间传来的水声,有妃嫔忍不住咽了下口水,不敢去想外间是什么场景。
扫过妃嫔变得隐隐有些怵惧的眼神,云姒也没在意,或者说,她心底也乐见其成这种场面,怕了才会逐渐转变成恭敬,而不是整日敢将她曾是个宫女这般话挂在嘴边。
外间传来的声音,仿佛是把人按在水中,不断挣扎,传来扑腾水花的声音。
云姒轻敛下眼睑,她心底清楚这个宫女是谁的人,但她不觉得这个宫女会打死不招。
自选秀后,谈垣初有两年不曾来过行宫,再忠心的人,经过天高地远和这么久的时间,还能留下多少忠心?
这点忠心,在性命的威逼下,根本不值一提。
云姒知道她最终会招供,但云姒觉得不够,宫女的确是受人指使,但推她落水的人却真切的是这个宫女。
既然都觉得无所谓,想要试探就能轻易枉顾她的性命,便也尝尝她当时濒死窒息的滋味。
只是云姒不知道,这个宫女会招供出谁来?
云姒不觉得会是德妃。
行宫的管事满头冷汗地跪在殿外,他扫了一眼春翠,就赶紧收回视线,不敢多看。
宫中来的这些人,仿佛根本没怜悯心,他们按住春翠的头埋入水中,不许她抬起头,举止间一点没有犹豫,过了一些时间,见春翠挣扎的力道变小,就耗着她的头发拽起来,只喘息了一瞬,就不断反复这样的操作。
八月的天,格外炎热,管事的却是溢出了一身冷汗。
甚至,他心底忍不住有点埋怨,这春翠怎么敢去害云婕妤?!
云婕妤入住了颂雅轩,这难道还不够说明很多事情么!
管事心底大骂蠢货,却连头都不敢转一下,水声不断传来,管事的浑身打了个冷颤。
不知过去了多久,管事终于听见一声急迫又虚弱的哭求声:
“……我说!我说……咳咳咳……奴婢说……咳、求你们、饶了我……奴婢说……”
背后的水声终于停了下来。
许顺福也姗姗来迟,见到这一幕,让路元将人带回殿内。
云姒听见动静,抬起头,见到春翠被人拖进来,浑身狼狈地瘫软在地上,不断咳嗽,有水从她身上淌下,淌了一地狼藉,她模样太凄惨,有妃嫔不适地抵住唇后退了一步。
春翠瘫着身子,仿佛要把五脏六腑咳出来,许久,她才爬起来:
“奴、奴婢……说……”
云姒扫了一圈殿内的人,心底没有一点欣喜,她隐晦地觑了眼德妃,果然,不见德妃脸上有一点慌乱。
云姒堪堪垂下眼眸。
春翠浑身哆嗦着,她举头环视四周,最终视线落在一个人身上,众人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都很惊愕。
春翠哭着说:“是她……是刘御女、给了奴婢银子……让奴婢做的……”
“奴婢不敢,是她说不会出人命,奴婢才敢做的!”
“奴婢什么都说了!求皇上和娘娘饶命啊!”
刘御女一脸慌乱,她陡然拔高声音:
“胡说八道!”
“我什么时候指使你了?!”
刘御女扑上去就要呼春翠的脸,被路元手疾眼快地拦住:“御女主子,还是先听听她说什么吧。”
刘御女被拦下,额头冷汗不断掉,她心慌地不断张望旁人,似乎看出了别人对她的怀疑,她猛地冲谈垣初跪下来:
“皇上!求您明鉴啊!嫔妾和云婕妤无冤无仇,嫔妾找人害云婕妤做什么!嫔妾能得到什么好处?!”
云姒掩唇,轻咳了一声,她抬起眼,反问:
“是啊,你和我无冤无仇,为何要害我?”
刘御女被问得哑口无言,她眼神心虚地闪烁了一下。
这宫中害人,哪有什么道理?无非是你挡了我的路,妨碍了我的利益。
云姒如今占着皇上的宠爱,如果有机会,谁不想拉她下来?
许顺福也恭敬禀告:“皇上,奴才查到有人看见春翠昨日去了淬赏轩。”
淬赏轩,就是刘御女这次来行宫被分配的住处。
许顺福的话也佐证了春翠的证词。
刘御女骤然噤声,她憋了半晌,脸色憋得通红,也没说出半句话,她额头渐渐溢出冷汗。
众人一愣,没想到这件事会和刘御女扯上关系。
毕竟,一个是备受圣宠的云婕妤,一个只是在宫中落寞无闻的刘御女,两人往日也没有仇怨,谁能把她们扯到一起去?
唯独云姒不觉得意外。
她早知道刘御女是德妃的人,而且这件事在宫中应该不算是秘密,刘御女的身份广为人知,位份又这般低,只能倚仗着德妃生存,根本再帮不到德妃什么。
不如这种情况推出来,还能发挥一下最后的价值。
但有一点令人觉得奇怪,德妃凭什么确信刘御女不会供出她来?
众人这时也想到了刘御女和云婕妤的对话,不由得隐晦地扫了一眼四周,刘御女是和云婕妤没有仇怨,但宫中和云婕妤有仇怨的人却不少。
查出了是刘御女指使了春翠,那么刘御女会是谁指使的?
众人心底不断猜测。
但谁都没想到,到了一步,适才还抵死不认的刘御女忽然颓废地低下头:
“是、是嫔妾嫉恨云婕妤得皇上宠爱,一时鬼迷心窍,才会做出这等错事,嫔妾知错,请皇上和云婕妤饶过嫔妾一次!嫔妾再也不敢了!”
刘御女忽然把所有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
她整个人都在害怕,滴泪横流,往谈垣初跟前爬,她拉住谈垣初的衣摆,哭着说:
“皇上,嫔妾知错了,您饶嫔妾一次吧!”
不说云姒,众人都觉得刘御女的反应有古怪。
她态度转变得太快了,反而让人怀疑她不是真正的主谋。
云姒握了一下谈垣初的手,谈垣初看向她,就听她说:
“你刚才还说和嫔妾无冤无仇,根本不会害嫔妾,如今又说这一切都是你做的,前后说辞完全不一致,嫔妾也不知该信哪一句。”
她说不知信哪一句,但谁都听得出她根本不信是刘御女主谋的这一切。
德妃这时忽然出声:
“这宫女口口声声说刘御女给了她银子,不知许公公有没有查出来?”
一直沉默不语的许顺福点头,他朝皇上看了一眼,才说:
“奴才在这宫女的房间中翻出了一袋银子,不知银子,还有一些首饰,瞧着像是宫中最新的款式。”
云姒察觉出他话中的迟疑和异样。
许顺福让人把东西呈上来,待看见那所谓的首饰时,云姒陡然转头看向容昭仪。
果然,容昭仪一变,她看向谈垣初:
“皇上,此事和臣妾无关!”
托盘上躺着一支莲花淬珠的玉簪,的确是宫中新颖的款式,谁不知道,但凡中省殿有这般东西,都是第一时间送往长春宫?
重要的是,众人都见容昭仪戴过这支莲花簪。
在离宫前最后一次去坤宁宫请安的时候。
第80章 怀疑【1更+2更】
云姒没想到事情在这时还会出现转机。
果然, 有人在看见莲花淬珠玉簪时,惊愕出声:“这不是昭仪娘娘的玉簪么?!”
话一出口,就给众人解了疑惑, 为什么容昭仪会忽然说了一句摆清自己嫌疑话。
有些没反应过来的人也意识了到什么, 面面相觑后, 都讶然地看向容昭仪, 相较于刘御女故意算计设害云婕妤,显然,容昭仪是真正的背后主谋,更让人觉得正常。
毕竟, 容昭仪和云婕妤的龃龉几乎是肉眼可见的。
在众人都开始怀疑容昭仪时, 云姒却是心底一沉再沉。
这玉簪,容昭仪离宫前才戴过,如今出现在这里,而容昭仪却事先一点都没察觉到不对劲。
云姒不由自主地想到苏婕妤小产一事, 也是最终牵扯到了容昭仪。
但无论是哪一点,只能说明一件事——德妃娘娘对长春宫的渗入已经到达了一种可怕的地步。
容昭仪脸色铁青, 这时,她根本没再想这件事是不是云姒自导自演,因为她很清楚云姒做不到这种地步。
是谁在故意陷害她?
或者是谁能够在她眼皮子底下做到这一步?
容昭仪心底隐隐有了个猜测。
三翻四次地致她于死地, 容昭仪心底恨毒了德妃, 她原本一直在因当初皇后娘娘一事忍让德妃, 但这是, 她忽然觉得, 德妃都不管不顾地陷害她, 难道她要一直容忍下去么?
再说!
她不敢说出当年的真相, 德妃这个最大的受益者, 难道就敢了么?
容昭仪眼中发了狠,她上前一步,猛地跪了下来:
“皇上明鉴,此事和臣妾没有任何关系!”
“要真的是臣妾让刘御女收买这个奴才,臣妾怎么会拿这么显目的东西?难道是怕事情败露后,自己死得不够快么?!”
容昭仪的话有一定道理,但在场的人没几个人相信她,即使有点动摇,但众人眼中怀疑的神色依旧没消。
德妃皱着眉头,似乎是没想到会出现这一幕,须臾,她见谈垣初没说话,才问:
“刘御女怎么说?”
刘御女脸色惨白,她瘫软地跪在地上,仿佛也没有想到玉簪会被查出来,戚戚然地看了一眼容昭仪,哭着摇头:
“嫔妾……嫔妾无话可说……”
云姒轻眯眸,不着痕迹地看向刘御女。
刘御女经常出入翊和宫,这不是个秘密,她一直都知道刘御女是德妃的人,但也从来没有关注刘御女。
其一,刘御女位份低,其二,她一直受德妃指使,往日恩宠甚低,宫中没几个人把她真正瞧进了眼底。
但今日,云姒才终于意识到为何宫中这么多妃嫔,刘御女却能得到德妃的接纳。
瞧瞧刘御女这几次遇事的说法,不论是卢才人当时小产,还是如今她落水,刘御女一贯都是差不多的说辞。
看着不显山露水的推脱之词,却是能够很好地替她洗清嫌疑。
人不论做什么,至少要有一个出发点,如刘御女所说,两人无冤无仇,她害了云姒,对她也没有一点好处,她干嘛要替别人清楚障碍?
表面上的确如此,只是一旦她是受人指使,上面的说辞也就无用了。
如今事情出现转机,容昭仪的贴身之物出现在这里,相较于刘御女,众人更愿意相信是容昭仪设计了这一切,刘御女根本不需要说什么,容昭仪就很难洗清嫌疑。
而且,多说多错。
于是,刘御女什么都没说,却是不动声色地让众人更加怀疑容昭仪。
云姒若无其事地觑了眼容昭仪,要是她一点反击之力都没有,也活该她被算计。
她不得不说,要是没有陆淞,她恐怕也会相信今日一事是容昭仪所为,而且,即使她不信也无所谓,德妃给她摆了一条路——给容昭仪添堵的机会就在眼前,她究竟要不要放过?
云姒必须得承认,如果今日真的动不了德妃,她不介意容昭仪在这件事掉一层皮。
容昭仪陡然攥紧了手帕,她当然也能听出刘御女的言下之意,她转头冷然地看向刘御女,不给刘御女任何含糊其辞的机会:
“刘御女是承认了,是本宫指使你收买这个奴才?”
刘御女又哭了两声,她哑声许久,才骤然崩溃道:“娘娘!嫔妾什么都不想说,可证据摆在这里,您让嫔妾怎么办?!”
容昭仪冷声:
“在宫中时,谁不知你经常出入翊和宫,如今一出事,反倒成了本宫指使你?”
“本宫倒是想问问,本宫在什么时候让你做的这件事?!”
容昭仪已经顾不得云姒了,也不在乎是否有证据能证明这件事和德妃有关系,她直接将德妃扯了进来,没有再放任德妃躲在背后。
在她说出翊和宫时,殿内骤然陷入一片安静,众人忍不住地惊愕。
云姒也仿佛身子一僵,谈垣初察觉到什么,他垂下视线看了一眼女子,女子低着头,什么神情都看不清。
谈垣初却是一点点收紧揽在女子腰肢的手。
他不可抑制地想起女子哭着说的那一句——您一走,她们就再也容不下嫔妾了。
一点错都没有。
这次来行宫避暑的妃嫔,只有两位妃嫔位份比她高,却都牵扯到这件事情中。
——谁都想让她死。
而这件事还没有结束,刘御女似乎没想到容昭仪这么绝情,她陡然睁大了双眼:“不是娘娘您让嫔妾假意投靠德妃娘娘的么?”
话落,德妃皱起眉头。
容昭仪却是冷笑一声:
“既然如此,本宫都让你假意投靠德妃,这种关键时候,你怎么会指认本宫,而不是德妃?”
“难道本宫让你费尽心思地假意投靠德妃,是在闹着玩么?”
容昭仪一口一声“假意投靠德妃”,咬得格外重,莫名透着股讽刺。
刘御女被扑面而来的嘲讽笑得浑身一僵,她木然地闭眼,落下泪水,她冲谈垣初磕头:
“皇上,都是嫔妾的错,是嫔妾鬼迷心窍地害了云婕妤,和旁人无关!”
这时,有人低声嘀咕了一句:“但不论怎么说,这玉簪都是容昭仪的贴身之物,出现在这里如何解释,难道是容昭仪殿内又出现了内鬼?”
声音不高不低,却是让众人都能听清。
云姒瞥了一眼,当看见安才人时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这就是个搅屎棍,她未必是要故意针对谁,但就是什么事都忍不住地要掺和一脚。
事不关己时,云姒倒是乐得看她给别热添堵。
容昭仪攥了一下手帕,安才人一个又字,让她内心忍不住地难堪,先有秋凝一事,如今又有玉簪一事,她宫中到底还有多少德妃的人?!
容昭仪怒瞪向她:
“你闭嘴!”
安才人被一斥,浑身哆嗦了一下,脸色臊得通红,她想要反驳却又顾忌着容昭仪的身份而不敢,只能忍气吞声。
容昭仪再恼,但安才人说得不假,她再能和刘御女辩解,她的贴身之物出现在这里都是一个不可争辩的事实。
云姒轻眯了一下眼眸,她忽然抬眼看向一个方向,邱宝林和她对视了一眼,下一刻,邱宝林低声道:
“其实,容昭仪的话也有一些道理。”
她话落,众人视线都不由得转向她,但看清邱宝林时,众人又是一个纳闷,今日是怎么了,往日都安静低调的人却一个个地露了头?
邱宝林抿唇,似乎被众人看得有点不适,德妃见状,她隐晦地打量了邱宝林一眼,再觑向刘御女,她记得刘御女曾和她提起过这个邱宝林。
德妃抬眼,脸上不见恼意,温声问:
“邱宝林有什么高见?”
邱宝林仿佛被问住,有片刻哑声,许久,她才闷闷地说:
“说一千道一万道,不论是谁指使了刘御女,都得给这件事提供一个时机。”
她没有明确地说什么,但德妃却是在她话落中不动声色地沉下眼眸。
容昭仪眼前一亮:“皇上!难道您忘了,今日游湖一事就是德妃提出来的,甚至,去水榭游玩也是德妃提出的意见,如果今日德妃不提出游湖一事,刘御女口口声声说是臣妾指使她,但纵是本宫有天大的本事,如果云婕妤不出现在湖边,都是白搭!”
她蓦然扭头看向刘御女,给这番说辞补上了漏洞:
“莫说什么即使没有今日游湖一事,也会有别的时机,哪有这么巧的事,德妃今日要游湖,这行宫上下这么多宫人,这个奴才就恰好出现在了水榭上?!”
云姒恰到好处地拽住了谈垣初的衣袖,低声:
“皇上……”
她只喊了一声谈垣初,就倏然咽声,她黛眉轻蹙,什么都没说,却是明显被容昭仪说动了。
众人也面面相觑,一时觉得德妃有嫌疑,一时又觉得容昭仪证据确凿,根本分辨不出谁才是真正的主谋。
谈垣初的视线沉沉落在德妃身上,德妃跪了下来,她不见慌乱,语气不卑不亢:
“皇上,游湖一事的确是臣妾提出,但臣妾也当真不知这件事,请皇上明鉴。”
德妃的宫女归秋也皱眉道:“娘娘邀众人游湖一事,昨日傍晚就吩咐了下去,只是今日才派人邀请众位主子娘娘罢了,要是有心人得了消息,趁机安排一个人上水榭伺候,也不是一件难事。”
容昭仪冷眉:“你什么意思?”
归秋恭敬低头:
“奴婢只是就事论事,若有冒犯,还请昭仪娘娘恕罪。”
云姒抿唇,归秋一句话就把德妃的嫌疑降到最低,说到底,怀疑德妃才是主谋不过是猜测,根本没有任何证据。
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想给膝下有皇长子的德妃降罪,本就难于登天。
云姒歇了心思。
她阖上眼眸,轻轻靠在谈垣初怀中,不舒服地低声:“皇上,嫔妾难受。”
谈垣初看向地上跪着的三位宫妃,眼底神情冷淡,怀中扣住女子,但谈垣初还记得在水下看见女子时的慌乱,至今心有余悸,他声音冷沉:
“拉下去杖毙。”
许顺福瞥了眼路元,路元立即上前,和宫人一起拖下春翠。
春翠不敢置信地听着杖毙二字,在被拖下去,她不断挣扎:“饶命!皇上饶命啊!奴婢知错了!皇上饶命啊——”
春翠已经被拖到殿外,再不见身影,但声音久久徘徊在殿内,凄凉惊惧无比,让众人无意识地皱了皱眉,有点不适地偏开头。
谈垣初再看向刘御女,刘御女对上他的视线,浑身打了个冷颤,皇上的眼神太冷,不知为何,她心底骤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但刘御女立即否认,她再如何也是宫妃,当初卢才人小产,她也只是被贬了个位份,而且云婕妤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么?
她已经是御女,降无可降,再贬低位份,也只有一个官女子可贬。
官女子和御女有什么区别?
皇上眼中看不见她,她在宫中只能倚仗着德妃生存。
只是不知为何,不论刘御女怎么安慰自己,那股不安的预感越演越烈。
很快,这种预感印证——
“觉得她是奴才,而你是主子,即使发错,也罪不至死?”
似乎察觉到她的心里想法,谈垣初淡淡地反问,但话中意思让刘御女心中蓦然咯噔了一声,她惊恐地抬头:“……皇上?”
谈垣初眼底冷淡,看都没再看她一眼,声音漠然:
“刘氏谋害上位,夺位份,贬为庶人,既然这么喜欢行宫,就一辈子留在行宫吧!”
刘御女骤然抬头,难以置信:
“皇上——!”
她在家中时,听说过有人家儿女被送到庄子上,过的是什么日子,刘御女根本不愿多想。
如今皇上让她日后留在行宫,而且无名无分,只是一个庶人,行宫之人知道她惹了皇上的厌恶,会怎么对她?
刘御女浑身打了个冷颤。
她满脸惊恐,抓住谈垣初的衣摆,不断磕头求情:“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啊!嫔妾知错了,嫔妾真的知错了,求您原谅嫔妾一次啊!”
谈垣初踢开她的手,许顺福让人把她拖走,刘御女被拖出去时,下意识地想要去求德妃娘娘,但在接触德妃视线时,她陡然理智回拢,话音全部被堵在喉间,蓦然,她浑身瘫软在地,不断哭着被拖出了殿内。
和春翠相比,刘御女起码留了一条性命,但众人却觉得这个惩罚才是让她们遍体生寒。
刘御女身份和她们相同,才越让她们能够代入,只消一想刘御女日后的处境,就忍不住打了寒颤。
在拖下去两个人后,殿内忽然陷入一片死寂,众人噤若寒蝉,视线隐隐觑向殿内跪着的另外两个人。
云姒也垂首,什么话都没说,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哭哭啼啼地让谈垣初重罚二人。
但偏偏是她这么安静,让谈垣初不得不重视起这件事。
他清楚,她是在等,等着看他如何处理这件事,她差点丢了命,他会不会给她一个交代。
谈垣初扫过皱眉的容昭仪和一脸平静的德妃,眼神渐深:
“容昭仪谋害妃嫔,证据确凿,即日起,去封号,变为贵嫔。”
贵嫔?
众人不禁一阵哗然。
直接从正三品昭仪变成从四品贵嫔,掉了整整三个位份,最重要的是,四品可不再是一宫之主,而且,本朝的规矩,三品以下位份不得抚养皇嗣。
而且,众人隐晦地对视一眼,颇有点面面相觑。
贵嫔,只比婕妤低了一个位份。
说皇上给容昭仪的惩罚是无意为之,谁信呢?
云姒也轻颤了一下杏眸。
容昭仪蓦然抬头,难以置信:“皇上?!”
谈垣初和她对视,眼底神情没有一定波动,冷淡道:
“前有苏贵嫔小产一事,朕念你照顾皇嗣劳苦功高,不曾责备,你身处高位太久,失了平常心,该反省一下自己了。”
祁贵嫔不敢置信地摇头,失了平常心?要反省一下自己?
皇上就是这样看待她?
但这件事本就不是她的错!她明明什么都没做!
祁贵嫔心底一阵刺痛,她鼻尖蓦然酸涩,眼泪忍不住地掉下来,皇上把她贬成贵嫔,到底有没有考虑过她该怎么办?
小公主又怎么办?
高位妃嫔只有那么几个,除去德妃和静妃,三品位份的妃嫔只剩下零星几个,都不怎么显眼,不过倚仗资历在宫中安然度日罢了。
祁贵嫔一直仗着膝下有小公主,颇有点肆意妄为,她心底清楚,皇上顾念小公主,轻易不会拿她怎么样。
但现在不同,皇上真的贬了她的位份,小公主怎么办?
会被谁抚养?
丢了位份,陡然意识到皇上对她容忍是有底线,不可能因着小公主一直纵容她,祁贵嫔终于感到了慌乱。
一旦小公主真的被送给别人抚养,她就真的再难翻盘了!
祁贵嫔还要求情,铜芸紧紧拉住她,冲她摇头。
云婕妤刚落水,恰是得皇上怜惜的时候,娘娘这个时候去求情,根本不可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皇上重视皇嗣,小公主就是娘娘翻盘的机会,不能把机会浪费在这里。
云姒视线不紧不慢地落在祁贵嫔身上,她呼吸稍浅,几乎一瞬间,她就意识到这是个拉下祁贵嫔的好时机。
谈垣初再看向德妃,他静了片刻。
众人有点疑惑,事情都已经有了定论,是祁贵嫔设计云婕妤落水,皇上还在考虑什么?
许久,谈垣初淡淡道:
“云婕妤在你办的宴会上出事,你难逃其咎。”
德妃没有替自己辩解。
谈垣初颔首:“带德妃下去。”
他只简短地说了这么一句,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在变相禁足。
众人忍不住惊愕,却不敢有异议。
但众人也不得不意识到皇上真切地因云婕妤落水一事动了怒,否则不可能把和这件事没什么关系的德妃娘娘都关了禁闭。
所有牵扯到云婕妤落水一事的人都被处罚,见云婕妤面露疲倦,诸位妃嫔没敢多待,很快都退出了颂雅轩,颂雅轩内逐渐恢复安静。
秋媛端来安神药,云姒没有推辞,黛眉轻蹙,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秋媛退了出去,谈垣初轻抚云姒的后背,低声:
“还难受么?”
也不知他在问什么,是身体上的难受,还是情绪上的难受,或者两者都有。
云姒在他怀中轻轻摇头,声音有点含糊:
“您疼了她那么久,舍得让她难过?”
谈垣初:“朕若轻拿轻放,有人又要觉得朕偏心。”
总得有一个人难过,她受了委屈,难过的这个人怎么都不应该是她。
云姒瘪唇,否认:
“嫔妾才没有。”
谈垣初抬眼,不紧不慢:“朕也没说是你,你就这么爱不打自招?”
云姒恼得轻捶了他一下,只是实在没有什么力气,她今日的确筋疲力尽。
谈垣初察觉到什么,他轻拍着女子后背,低声:
“睡吧,朕陪着你。”
女子在他怀中挪了个位置,轻声软软地应他。
格外乖顺。
她说:“您也记得要喝点姜汤。”
她倒是有了点良心,还记得他也落了水。
谈垣初心下涌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垂首,唇贴上她的额头。
安神药起了作用,女子很快入睡,许久,谈垣初垂下视线看了一眼女子,才起身出了颂雅轩。
游廊下,许顺福见他出来,奉上一碗姜汤,谈垣初皱了下眉,本是不想喝的,但想起什么,他最终还是端起来一饮而尽。
谈垣初看见了秋媛,淡声嘱咐:
“照顾好她。”
秋媛无声地服身。
谈垣初这才转身离开,外间已经接近傍晚,树荫落下一片阴影,他踱步回了勤政殿,许顺福一路跟着他。
等进了勤政殿,谈垣初靠在椅子上,似有点疲倦地抬手按了按眉心。
许顺福低着头不敢说话。
今日发生了太多事,许顺福也摸不清皇上现在的情绪,只能小心侍奉着。
半晌,安静的殿内响起谈垣初的声音:
“查出什么了?”
许顺福越发低了低头:“回皇上,奴才一直派人盯着宝相楼,没发现任何动静。”
宝相楼就是德妃在行宫的住处。
在皇上让人带德妃下去时,许顺福就立即了然,皇上是怀疑德妃娘娘了。
这也是自然,这件事瞧着是证据都指向容昭仪,但只要看看最大的得益者,就能猜到德妃绝对不干净。
尤其是容昭仪居然能够直接锁定德妃,本身就说明了很多东西。
只是一来有皇长子在,二来没有证据证明德妃和这件事有关,纵使有怀疑,皇上也不能在颂雅轩时说什么。
许顺福偷看一眼皇上,有点捉摸不透他的意思。
许久,谈垣初掀眼,语气中听不出是什么情绪:
“朕记得疏儿今年满了六岁,应该是要搬入皇子所了。”
许顺福听出了他的意思,头都低了一点。
说到底,哪怕没有证据,皇上也是怀疑了德妃,毕竟这段时间宫内前前后后发生了不少事情,如果今日一事是德妃所为,那卢才人小产一事和德妃应该没脱不了干系。
谈垣初语气淡淡:“等回京后,这件事就该提上行程了。”
许顺福应声:
“奴才记住了,到时会提醒皇上的。”
许顺福刚要退下,却发现皇上情绪依旧淡淡,似乎还有话没说。
谈垣初垂眼,德妃为什么要害云姒?
人人都在水榭上,云姒落水也会很快被救上来,德妃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当初宫中的流言再一次浮现脑海,再加上今日这事,唯独能把云姒和水牵扯到一起的事情,只有当初卢才人落水一事。
谈垣初闭了闭眼,声音淡淡:
“查一下当初卢氏落水一事。”
如果他猜测是真,德妃只是想试探云姒,那么当初卢才人一事和云姒应该当真脱不了干系。
曾经女子对卢才人的种种情谊不似作假,卢才人到底对女子做什么?
才逼得她不得不狠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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