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她想他们了。

    宝相楼, 一直没有动静,安安静静得仿佛没有人入住一样。

    楼内,归秋看向一脸平静的娘娘, 又看了一眼低眉顺眼的陆淞, 她隐晦地皱了下眉头。

    夜将深时, 归秋打来热水, 最近娘娘身体不利索,太医说,娘娘时常泡个热水脚是好事,归秋不敢疏忽。

    但当热水打来时, 归秋却是退开了一步, 她扭头看向某个低眉顺眼的人。

    须臾,位置交替,陆淞代替了归秋,他跪在德妃跟前, 双手捧起德妃的脚,一点点替她清洗。

    德妃这般的人, 一直被矜贵娇养着,一双脚也养得格外白皙细腻,只觉滑嫩, 陆淞不敢多瞧, 他恭敬地低垂头, 清洗时格外细致。

    德妃倚在软塌上, 忽然指尖落在陆淞的头顶, 她声音一如往常的温和:

    “你和云婕妤见面了?”

    陆淞心下一紧, 立即回道:“奴才没有。”

    德妃不紧不慢地挑眉, 也不知信没信这句话, 只是她笑意不达眼底,忽然间,她一脚踹在陆淞肩膀上,踩了陆淞一身的水,陆淞脸色一变,他不敢擦,立即恭顺地跪好。

    德妃慢条斯理地看向陆淞:

    “你没见云婕妤,云婕妤是怎么知道本宫的计划的?”

    仓促落水间,居然一点没有露出马脚。

    陆淞皱眉替自己辩解:“娘娘,奴才一直待在殿内,即使出去,也是跟着娘娘,怎么会见云婕妤?!”

    他有点紧张。

    德妃眯起眼眸,不紧不慢地盯着他,见他神色不似作伪,归秋也在她耳边低声:“奴婢没见他离开过。”

    德妃脸色才渐渐放缓,她坐起来,亲自弯身扶起陆淞,声音也轻了下来:

    “是本宫不好,误会你了。”

    她伸出手,轻柔地替陆淞抹去了脸上的水渍,她动作温柔,两人距离过近,似隐隐有点暧昧。

    德妃眉眼浮现了些许歉意,低声道:

    “你在本宫宫中也待了一年有余,本宫是如何待你的,你心知肚明,今日是乍然觉得你背叛本宫,才会生恼,你可怨怪本宫?”

    陆淞跪直着身子,闻言,他摇了摇头。

    须臾,陆淞轻叹了声,他生得的确挺好,眉眼透着清隽,读过书,哪怕如今做了奴才,身上也有股书卷子气。

    他低声说:“娘娘,水要凉了。”

    他服软,德妃娘娘眉眼露了笑,她抬脚担在陆淞膝上,陆淞垂首,替她擦净脚上的水珠。

    殿内没有其余人,只有归秋,归秋低垂着头,一眼没朝二人多瞧。

    其实归秋也不知何时变成这幅模样。

    最初把陆淞调到翊和宫,只是娘娘要调查陆淞和云姒的关系,初见陆淞时,归秋也有点惊讶,毕竟和其余宫人相比,陆淞的模样的确算是突出。

    娘娘有心刺激云婕妤,特意把陆淞调到身边伺候,中秋宴时也带上了陆淞。

    那年中秋,娘娘忙碌许久,染了些许不适,但宫宴后,皇上就去了坤宁宫。

    娘娘总担心宫宴办得不好,把扫兴,什么都没说。

    归秋记得那晚是陆淞守夜,翌日起来时,她听说娘娘夜中醒了一次,应当是身子不适,但归秋也不知那一夜究竟是发生了什么,后来,娘娘待陆淞明显不同。

    一年有余的时间过去,事情逐渐演变成现在这种模样。

    归秋从一开始的胆战心惊到现在变成了亲眼目睹时都能置若罔闻,甚至,她偶尔还要替着遮掩一些。

    但即使如此,归秋心底也隐隐有点担心。

    其实应该不止她一人担心,娘娘应该也存了警惕,否则,也不会让她一直盯着陆淞。

    甚至,娘娘不许陆淞独自离开翊和宫,来了行宫后,也同样不许陆淞离开宝相楼。

    陆淞当真全然恭顺么?

    一个宫妃顶多能带两个奴才出宫,德妃只带了归秋和陆淞,待夜渐深,德妃抬眼,让归秋下去休息。

    归秋刚要转身,德妃又叫住她:

    “刘氏还住在淬赏轩?”

    归秋迟疑地点头:“刘氏如今身份尴尬,下面的人估计一时也不知道要怎么办。”

    德妃困恹恹地打了个哈欠,她声音透着点懒怠:

    “人被逼到绝境时,难免会失去理智,本宫不喜欢冒险,找个时机让她闭嘴。”

    陆淞低垂着头,什么神情都看不清。

    归秋却是一点不意外娘娘的交代,低声提醒:“皇上将您禁足,想来对娘娘也是有一点怀疑的,宝相楼最近不适合有动作,还得等等。”

    德妃点头,也不在意时间早晚,只叮嘱了一点:

    “总归,让她不要说话。”

    *********

    祁贵嫔被铜芸扶回绥钰苑,就一动不动地坐在软塌上,她许久没有说话。

    外间的日色逐渐变暗,一点点敛去光线,殿内黯淡下来,稍等了一会儿,才恢复了一些光亮,是铜芸点燃了红烛。

    铜芸回头,在祁贵嫔身边蹲了下来,她张口:

    “娘娘……”

    声音忽然顿住,因为祁贵嫔不再是容昭仪,她也不该再叫娘娘了。

    祁贵嫔蓦然闭上眼,两行清泪悄无声息地落下来,她咬声:“我如今算是什么娘娘。”

    铜芸噤声。

    许久,她才找回声音:“您在奴婢心中,一直都是娘娘。”

    她不再纠结,道:

    “事已至此,娘娘难道要一直颓废下去?德妃不想让当年的事再有知情人,一心想让娘娘闭嘴。”

    “娘娘这般颓废,恰是顺了她的心意。”

    铜芸抬头:“娘娘,小公主还在宫中等着您回去,您不能倒下。”

    铜芸的话如一根刺硬生生地扎在祁贵嫔心底,她觉得疼,却不得不听。

    祁贵嫔深呼吸了一口气,她偏头,擦了擦眼泪。

    铜芸说得对,她还有小公主,不能颓废下去。

    不就是贵嫔么?

    皇上才登基时,给她的位份也不过是贵嫔,不过是把来时的路再走一遍,她膝下还有小公主,没道理这条路会比先前更难!

    铜芸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

    “奴婢总觉得皇上话中有话……”

    祁贵嫔一顿。

    铜芸低声:“皇上说娘娘高位许久,失了平常心,奴婢在想,皇上也许并不觉得今日一事是娘娘的错,但证据确凿,皇上不能不罚娘娘。”

    “娘娘三翻四次出了差错,即使娘娘不是真凶,也得担上一个治下有失的罪名。”

    铜芸总觉得,皇上口中的平常心,不是指娘娘善妒从而做出一系列错事,而是说娘娘自从高位后,太过安然享乐,从而失去了该有的谨慎心。

    娘娘曾不是昭仪时,再得宠也记得小心谨慎,殿内何时出现过这么多的差错?

    皇上的确重视皇嗣。

    但长春宫被钻得都是空子,皇上怎么放心让娘娘继续照看小公主?

    今日丢了贴身的簪子,娘娘一点都没察觉,来日有人在殿内谋害小公主,难道娘娘就能察觉了?

    祁贵嫔人怔在原地,她不是个蠢人,只是被情绪蒙蔽住双眼,铜芸一提点,她就瞬间了然铜芸的意思,她抬手捂脸:

    “原是如此……原是如此……”

    原来他给她降罪,除去因云婕妤落水动怒,剩下的也是因怕她照顾不好小公主。

    成也小公主,败也小公主。

    不论好与坏,皇上可有真正地把她看在眼底过?是没有过,还是看得清却不在意?

    祁贵嫔在哭。

    铜芸却不知她在哭什么。

    ********

    行宫内委实安静了两日。

    容昭仪被贬位,如今变成了祁贵嫔,德妃娘娘又被禁足,在行宫中剩下唯一比云姒位份高的只有静妃娘娘,偏静妃娘娘又是个深居浅出的,一下子,云姒就成了剩下妃嫔中位份最高的那个人。

    管理权自然而然地移交到了云姒手中。

    云姒乍然得知这件事时,人都懵了,她和秋媛对视一眼,忍不住看向来传消息的许顺福:

    “公公,您说什么呢,我没听清。”

    许顺福被她叫得忙忙摆手:“您还是喊奴才名字吧!”

    话是这般说,许顺福还是重复了一遍适才的话:

    “皇上说,让您看管一下来行宫的这些主子娘娘。”

    云姒惊愕地瞪大了杏眸,她指向自己:“我?她们能听我的?”

    这种狐疑的语气,让许顺福苦笑一声,他压低了声音:

    “姑娘,您是不是忘了,如今您贵为婕妤,是在行宫中除去德妃和静妃外位份最高的人,德妃被禁足,静妃身体不好,您不接手这管理职权,谁来接手?”

    婕妤位份再贵重,但在御前人眼中,终究是姑娘来得亲近一点。

    许顺福有点失了礼数,但却是真心实意地和云姒说这句话。

    云姒呃了一声,半晌没说话。

    她能听懂许顺福的意思,但正是能听懂,才会觉得懵,或者说是觉得有点始料未及。

    许顺福见她听明白了皇上的吩咐,才换了话题:

    “这一路上耽误了很多政事,皇上还在勤政殿忙碌,但皇上心底惦记着您,让厨房给您备了参汤。”

    云姒从床上坐起来,她嗓音还有点闷:“公公替我谢过皇上,也替我带一句话给他,皇上这般辛苦,就不要费心思在我身上了,我都替他觉得累了。”

    许顺福忍不住笑了一声:

    “婕妤放心,奴才一定会把话带到的。”

    许顺福也真的把话带了回去,闻言,谈垣初只嗤呵了一声:“要真不惦记着她,她还不知道要怎么闹呢。”

    许顺福替云婕妤说的一道公正话:

    “皇上,婕妤也是心疼您,怕您太过劳累。”

    谈垣初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他不紧不慢地点了点头,扫了一眼桌上堆满的奏折,本来想去看一下女子的心思顿时歇了去,他头疼扶额:

    “让户部尚书来一趟。”

    许顺福郑重应声,恭敬地退出去。

    颂雅轩。

    许顺福离开后,云姒从床上起身,她杏眸轻眨,问秋媛:“他让我管着妃嫔,但我要做什么?”

    云姒从未接触过这些,一时间有点一头雾水的。

    秋媛很少见过她这么茫然,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有事情,会有人来告诉主子的,主子不要自乱阵脚。”

    许顺福来的同时,送了一份名单过来,上面记录了这次前来的妃嫔和妃嫔所居住的院落名,也带行宫的管事的给云姒瞧了一眼。

    他们要在行宫待上一段时间,云姒身上的担子不算轻。

    等一切忙完,秋媛才看向云姒,她替云姒披了件外衫,叹了口气:

    “主子怎么什么都不告诉奴婢,还以身犯险,您都不知那湖有多深,怎么敢掉下去的?”

    云姒垂眸,铜镜中映出女子柔和还透着病色的脸颊,她声音很轻:

    “这岂是我不敢就能躲得过去的?”

    至于为什不告诉秋媛。

    “事情发生得太紧急,我都还处于惊愕中,便没来得及告诉你。”

    秋媛点头,忍不住道:“这一趟行宫避暑之行,对主子来说,真是多灾多难。”

    受了一路的苦,到了行宫,就又遭遇落水。

    几乎没一件好事。

    外间一阵溪流声传来,云姒偏头透过楹窗看去,待看清这条小溪时,陡然想起那日都发生了什么。

    她轻蹙了一下黛眉:

    “让人来一趟,把池中的东西都换了。”

    本是一片观赏之景,谁能想到会用来刑罚人。

    秋媛吩咐下去后,很快有了宫人来,把池子中的莲花和石头都撤了下去,经过她落水一事,行宫人最近待颂雅轩都格外殷勤,似乎是被吓到,生怕会惹得她不满。

    云姒午膳时瞥了一眼,见到宫人们还在池中拔莲花,扭头交代了秋媛一声:

    “不急在一时半刻,这么热的天,省得她们会中暑,让她们回去用过午膳再来。”

    秋媛声音轻缓:“主子心善。”

    云姒被夸得蹙了一下黛眉,她心底清楚,她会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

    其一,她也曾是个奴才,能理解这些宫人的难处。

    其二,她也想要个好名声。

    秋媛似乎看出她在想什么,平静道:“万事论迹不论心,主子何必想这么多。”

    云姒不再纠结,她眉眼舒缓,珠帘半卷,外间的暖阳透过珠帘缝隙泻在她身上,她白净的脸上仿佛镀上一层盈盈的光晕,衬得她越发眉眼如画,佼人僚兮。

    秋媛替她布膳,回头看见这一幕时,倏然被惊艳了一刻,未有言语。

    待傍晚时分,池子中的石头和莲花都换了一遭,云姒出去时,瞧见池子中还放养了一些金鱼,在荷叶底下流连忘返。

    将夜,外间暗色逐渐浓郁,行宫中竹林很多,风拂过时沙沙作响。

    云姒在床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秋媛守夜,听见动静后,她坐了起来:“主子是睡不着么?”

    许久,秋媛都没等来回答,外间月色越发奄奄一息时,她才听见床榻上传来低闷的声音:

    “……嗯。”

    秋媛有点疑惑。

    主子难道是觉得害怕?但是主子落水都有三日了,前些日子也未表现出不对来。

    床幔被掀开,女子探出头来,清冷的月色落在她身上,清晰地映出她眉眼间的迟疑,她似乎有点恹然,许久,才轻声问:

    “妃嫔能够出入行宫么?”

    云姒知道在京城时,是根本不可能的,除非是谈垣初给了恩典,许后妃回家探亲。

    但这是行宫。

    规矩不如皇宫严谨。

    云姒知道不应该,但她还是生出了一点奢望。

    她被卖时太过仓促,未能逃脱成功,陆家能做得出这种事,云姒根本不奢望他们会存着一点良心,能够在清明时给她父母烧上一点香火。

    她离乡将近五年。

    无人记得她,也无人记得她父母。

    离家千里时尚好,如今知道她身处渝州城,和父母只有咫尺之遥,她再难抑制住心底汹涌的情绪。

    云姒趴在软枕上,有些失神地看向某一处。

    ——她想他们了。

    第82章 月事【营养液加更】

    秋媛给不了云姒答案, 夜色深静,床榻上的女子翻来覆去,在天际将要晓白时才堪堪入睡。

    翌日, 不等云姒再想什么, 她整个人都恹下来了。

    云姒趴在床上哼哼唧唧地喊疼, 整个人如一滩烂泥躺在床榻上, 秋媛心疼地皱眉:“主子还是很难受?”

    云姒闷闷地应了声。

    屋漏偏逢连夜雨,她才落水没多久,太医说她身体还没养好,月事又如约而至, 偏偏这一次, 让她疼得丢了半条命,恨不得在床上打滚。

    太医来了一趟,等离开后,又送来一碗药, 不止如此,姜汤一碗碗地送进来, 这满殿内四处都溢满了辛辣味,其中掺杂着些许药的苦涩。

    颂雅轩的冰盆全部被撤了下去。

    谈垣初得了消息,很快到了颂雅轩, 他皱眉伸手碰了碰女子的额头, 她疼得一身冷汗, 整个人都恹恹地, 蜷缩着身子滚在床榻一角, 抬眸瞧了他一眼, 疼得话都不想说。

    八月的天, 她肚子上却是贴了个暖婆子。

    一摸, 被烫得直接缩回了手,谈垣初垂眸,她腹部的肌肤一片绯红,好不可怜。

    谈垣初极快地皱了下眉头:

    “怎么疼得这么狠?”

    她往日来月事时,只是比平常恹了一些,却不至于这般疼得浑身打颤。

    秋媛:“太医说是前些日子落了水,婕妤主子受了凉气,至今还没有养回来,加上殿内一直摆着冰盆,所以主子这次月事的反应就格外强烈了些。”

    平日中云姒也不是没有用冰,偏这次疼得这么厉害。

    说到底,还是那次落水留下的后遗症。

    谈垣初摸了一下她的腹部,他皱紧了眉头,低声:“热不热?”

    云姒软趴趴地埋在谈垣初怀中,瓮声瓮气地摇头,话音含糊不清:

    “疼……您陪着嫔妾……”

    谈垣初自然不会拒绝,他陪着她躺下,殿内没摆冰盆,云姒浑身发冷不觉得,谈垣初却是热出了一点薄汗,外衫都被他脱了下来,有风从楹窗拂进来,他才觉得一点清凉。

    听闻消息,其余妃嫔来颂雅轩探望,外间响起一阵动静,好不容易有点睡意的云姒倏然惊醒,她黛眉轻蹙,谈垣初冷下眸:

    “让她们离开。”

    等许顺福应声退下后,须臾,外间恢复了一片安静。

    谈垣初轻拍着女子后背,低声:“没事了,睡吧。”

    云姒声音含糊地应了声,她额头溢出汵汗,却是一个劲地喊冷,秋媛进来给她换了新的暖婆子,折腾了许久,她才重新睡下。

    谈垣初低头,看向被女子攥住的一截衣袖,她攥得很紧,似乎是怕他会走一样。

    谈垣初眼底情绪渐暗,他伸手替女子一点点擦掉额头的冷汗,他的声音很轻:

    “什么时候这么黏人了。”

    殿内没有其余人,格外安静,只有女子时不时有些重的呼吸声,谈垣初安静地看着女子,她轻蹙着黛眉,睡梦中依旧不得安宁。

    有人抬起手,一点点抚平了女子紧蹙的眉心。

    ********

    谈垣初一直待在颂雅轩中,后妃得到消息时,心底都有点颇不是滋味。

    颂雅轩进不去,一堆闻讯而来的妃嫔最终停留在了距离颂雅轩不远的凉亭中,她们本来想着等皇上出来,结果这一等,就等到傍晚时分。

    安才人拨弄了一下荷叶,见天色越来越晚,按捺不住道:

    “云婕妤也太霸道了。”

    后妃来月事时,都得派人去敬事房把绿头牌撤下来,生怕冲突了皇上。

    云婕妤呢?

    她根本没管这些规矩,让皇上在颂雅轩待了一整日。

    陆嫔也在凉亭中,闻言,她离安才人远了一点,省得被这人拖累,她瞧了眼四周还在等待的妃嫔,见她们明显不想放弃,摇了摇头:

    “时间不早,我先回去了。”

    瞧这样子,是根本等不到皇上了,还不如回去歇着。

    她一走,凉亭中的妃嫔不由得面面相觑,有妃嫔心底也生出退意:“德妃娘娘被禁足,静妃娘娘不管事,这行宫中便是云婕妤最大,自然没有人能奈何她。”

    有人叹了口气,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再等下去,传到云婕妤耳中,便是要得罪人了。

    妃嫔逐渐三三两两散去。

    安才人见状,皱紧了眉头,等到最后,凉亭中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压低声不忿:

    “一个个不满云婕妤得宠,却连争都不敢争,又怕惹事,又想要皇上青睐,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桂春见人都走了,拉了一把主子,犹豫低声:“主子,她们都走了,咱们也回去吧?”

    安才人甩开她的手,抬起下颌,冷哼一声:

    “她们畏手畏脚,我却是不怕。”

    桂春还要再劝,安才人皱眉,低声嘀咕:“你怕什么,这里又不是颂雅轩的底盘,我在这赏月不行么?”

    桂春一时无言以对。

    她以为主子当真不怕得罪云婕妤,结果话中还是露了怯,原来只是仗着这处不是颂雅轩地盘,才敢久留。

    见劝不动她,桂春只好咽声。

    夜色渐暗下来,凉亭四周传来嗡嗡的蚊子声,安才人被叮得心烦意乱,她朝颂雅轩看去,颂雅轩一点动静都没有。

    终于意识到她不可能等到人,安才人瞪大了双眼:

    “她都来月事了,皇上难道还真要留宿颂雅轩不成?”

    又等了一刻钟,安才人肚子一直在叫唤,四周蚊子声嗡嗡得响,安才人又被叮了一口,又疼又痒,忙忙站起来:

    “算了,咱们快回去,什么破地方,怎么这么多蚊子!”

    桂春见她终于放弃,松了口气,忙扶着她准备回去。

    她们白日中就一直等在凉亭,也没有灯笼,直接借着月色前行,才下了凉亭,还没走几步,安才人余光瞥见了什么,她忽然拉住了桂春。

    桂春不解地要说话,被安才人捂住了嘴。

    她们借着松柏藏住了身体,桂春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见到本该被关在院子中的刘氏居然偷偷摸摸地出现在湖边,她左顾右盼,明显地做贼心虚。

    桂春立即意识到什么,她屏住了呼吸,抬手捂住口鼻,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桂春转头看了一眼主子,就见主子一脸兴奋,一副发现秘密的模样,不由得有点心累。

    秘密。

    尤其是涉及高位的秘密,一个不慎,可是要丢了性命的。

    湖边有人在等刘氏,离得远,安才人听不见她们在说什么,但借着月色能够看见刘氏一直在哭,似乎在求着什么,须臾,在刘氏转身之际,和刘氏一直说话的那个人忽然伸出手。

    砰——

    沉重的落水声传来,安才人被吓得一跳,险些惊呼出声,但好在她还存了些许理智,抬手捂住了唇。

    饶是如此,安才人眼中也不由得闪过惊恐。

    杀人了!

    刘氏不断挣扎,岸边的人一直没离开,静静地等待着水面恢复平静。

    安才人不敢露面。

    不知过了多久,安才人的腿都蹲麻了,岸边的人才转身离开,水面上也早就恢复了平静,如果现在有人路过,根本不会想到湖中刚掉下去一个人。

    许久,桂春喊了安才人,安才人才回神,她抓住桂春的手臂,惊恐道:

    “你看见了么?”

    桂春一脸凝重不安地点头。

    安才人不断念叨着什么,陡然,她皱起眉头:“原来真是她。”

    适才月光浅淡,却也让她们看清了推刘氏下水的人是谁。

    德妃娘娘宫中的归秋。

    想到适才的情景,安才人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也不知这归秋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情,推刘氏下水的时候才能没有一点犹豫。

    甚至她是在岸边确认刘氏不会再上来后,才一脸平静地转身离开。

    桂春低声:

    “主子,我们快回去吧,这件事咱们就当没看见,否则,一旦被……发现我们知道这件事,奴婢害怕……”

    她怕什么,桂春没说出来,却是扭头看了一眼湖面。

    安才人瞪了她一眼,没好气道:“你胆子怎么这么小?!”

    桂春哑口无言,在这后宫明哲保身本就是上上策,只有主子傻,才会愿意掺和进这些事情中。

    安才人又朝湖边看了一眼,到底是怕归秋再回来,她没敢久留,带着桂春离开了原地。

    ********

    今夜一点也不平静,但云姒早早入睡,什么都不知道。

    刘氏被贬为庶人,一时间,她的消失在行宫中也没闹出动静,甚至都没有人发现。

    云姒这一不舒坦,直接三日都瘫在床上,她心心念念的温泉也没去成,谈垣初来时,就见她恹恹地耷拉着眸眼。

    谈垣初挑眉:

    “还是难受?”

    云姒呃了一声。

    都三日了,难受倒是不难受了,顶多还是有点不利索,但她心底藏着事,总打不起精神。

    谈垣初打量了她一番,殿内没股热气,她也不再整日抱着暖婆子,脸上也透了点红润,心底清楚她是逐渐恢复了,谈垣初才放下心来。

    秋媛揭穿了云姒的心思:

    “皇上,主子来了行宫后就一直想去泡温泉,至今没能去成,心底正恼呢。”

    谈垣初瞥了她一眼:“想去就去,谁拦着你了?”

    云姒闷闷恼声:

    “您说得轻松,嫔妾这般情况,去泡温泉,不是给别人添堵么?”

    谈垣初伸出手,指骨敲点在她额头,轻描淡写:

    “温泉是活水,不妨碍。”

    云姒偏头,迟疑地问:“真的?”

    等谈垣初点头后,云姒杏眸陡然一亮,她从床榻上下来,喊秋媛替她梳妆,整个人仿佛重新活过来一样。

    谈垣初倚在软塌上,见女子顾盼生姿的鲜活模样,他轻轻挑眉,眉眼闪过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

    第83章 静妃

    云姒带了秋媛和宫人去了甘泉殿, 临走前,她偏头看了一眼谈垣初,眨了眨杏眸, 无辜地问:

    “您要一起去么?”

    如果是平时, 谈垣初觉得他很乐意接受这个邀请。

    但现在?

    谈垣初表示敬谢不敏:“勤政殿还有事, 朕就不扰云婕妤雅兴了。”

    与佳人同浴是一件美事, 但如果只能看不能吃,就是活生生地折磨人了,谈垣初没有折腾自己的爱好。

    云姒被他一声云婕妤叫得有点臊,脸颊飘上一抹绯红, 她恼了谈垣初一眼, 才带着秋媛离开。

    甘泉殿离得挺远,秋媛让宫人备了仪仗,一路浩浩荡荡地去了温泉,途中旁人瞧见了都不得不避开, 行宫中有三两妃嫔聚在一起,瞧见这阵仗, 不由得好奇:

    “她这是要去哪儿?”

    安才人是头一次来行宫,每日都闲不住,生怕来不了第二次, 恨不得把行宫逛个遍, 但时间到底还短, 她对行宫还是不够了解, 瞧着仪仗去的方向, 她一脸都是不解。

    陆嫔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眼底闪过一抹了然:

    “应当是去甘泉殿。”

    安才人立即转过头看她, 陆嫔没看她, 直接道:“这行宫有一处活温泉,便是在甘泉殿内,但只有得了皇上的恩典,才能进去。”

    安才人听到后半句,脸上的兴奋劲一点点消失,她撇了撇唇,小声嘀咕:

    “皇上还真是偏心。”

    陆嫔简直懒得理她,皇上也是她能妄议的?

    不知所谓。

    心底再怎么对安才人的行为看不上眼,陆嫔面上都没表现出什么,还能若无其事地问:“听说伶人编了舞,最适合在画舫上观赏,你们要不要一起去?”

    安才人眼神一闪,心底对那片湖有阴影,她摇头:

    “还是算了,时辰不早,嫔妾也该回去了。”

    等她离开后,陆嫔轻眯了眯眼眸,她问:“这两日安才人是不是挺安静的?”

    凉亭中一妃嫔掩唇,意义不明地笑道:

    “是安静了不少,不似往日一般咋咋呼呼,什么热闹都要凑一下。”

    有人搭话:“也许是因为那日被皇上训斥,终于涨了记性。”

    话音甫落,凉亭中顿时响起一片低笑声,瞧着遮掩,却是实打实地透着些许挖苦和讽刺。

    ********

    云姒不知有人在看她,她到了甘泉殿,甘泉殿前有一排台阶,十几层的台阶,宫人比她先来了一步,殿门被推开,里间都是纱幔环绕,轻纱从房梁处垂下来,要遮不遮,若隐若现的,给殿内添了不知多少暧昧旖旎。

    云姒脱了鞋,她光着脚踩进去的,秋媛小心地扶住她:

    “主子小心地上滑。”

    里间是一个很大的浴池,云姒仿佛能听见水流声,她四处找了找,却什么都没找到,她环顾四周,忍不住轻眯了眯眼眸:“皇上真是会享受。”

    甘泉殿这般的布景,云姒可不信谈垣初往日来泡温泉时都是独自一人来的。

    她意味不明,秋媛没敢搭话。

    外衫被一层层褪下,云姒试探性地踩进水中,确认池中的水不深后,她才放松,两条腿彻底迈入池中,搅动了一池春色,殿内弥漫着一股热气,只待了片刻,青丝就湿淋淋地贴在脸上。

    温泉的水温正好,云姒这些日子的不爽利在泡进温泉时,似乎都消失了。

    秋媛看了一眼她,忽然低声道:

    “皇上一定后悔了。”

    云姒不解地回眸,秋媛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说一件平常事:“要是知道会出这么多事,也错过这番美景,皇上在到行宫的第一日,就会带上主子来甘泉殿的。”

    云姒慢半拍意识到她话中的揶揄,整张脸都在烧红,她抬手抚脸,只觉得手心一片滚烫。

    云姒轻恼了秋媛一眼:“你现在也会打趣我了?”

    秋媛没反驳,但她心底清楚,她说得都是真心话。

    主仆二人正在说话时,外间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云姒立即蹙起黛眉,秋媛也变了脸色:“谁?!”

    外间的动静停顿了片刻,传来一道女声:

    “里面有人?”

    来人似乎也很纳闷。

    云姒觉得这道声音有点耳熟,她整个人都往水中缩了缩,只露出一个脑袋和一截白皙的脖颈,许久,纱幔后出现一个人,彼此对视一眼,都是一脸惊愕。

    “云婕妤?!”

    云姒也认出了来人,她有点错愕抬眼:“柳桂?”

    柳桂懵了一下,又回头去喊:

    “娘娘,是云婕妤在里面。”

    云姒皱紧眉头,她往日就觉得静妃对她态度很是古怪,而现在,她一见到静妃,就不由自主地想到那日静妃和她提及的渝州城。

    静妃娘娘到底是想要说什么?

    纱幔被掀开,静妃娘娘被扶着过来,云姒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她想穿衣起身,静妃娘娘却是及时避开身:

    “我不知你在,是不是打扰你了?”

    云姒一时哑声,觉得根本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但她心底有点狐疑,静妃娘娘真的不知道她在这儿么?

    静妃住的白鹭殿和她的颂雅轩离得不远,她来甘泉殿的动静那么大,但凡静妃娘娘有心,都不可能不知道,而且,甘泉殿外有宫人守着,她怎么可能不知道里面有人?

    云姒眸色轻闪,没和静妃继续打哑谜,她直接道:

    “娘娘是来找嫔妾的么?”

    见她还避着身,云姒看了秋媛一眼,从水中出来,脚踩在地上,荡起一片水声,秋媛拿起外衫给她披上,起码不会让她继续坦诚见人。

    殿内细微的动静响了一阵后,逐渐归为平静。

    静妃娘娘许久没说话,等到背后不再传来动静后,她才转身看向云姒,云姒只披了件外衫,青丝湿漉漉地披散在肩头,有一些贴在脸颊上,些许狼狈,却越衬得女子出水芙蓉,只是她很不自在,整个人都在往秋媛怀中缩。

    静妃知道她现在不该盯着女子看,却在看见女子这幅模样时,不由得有点失神。

    像。

    真的很像。

    柳桂隐晦地拉了一把娘娘,静妃才回过神,对上女子怀疑的视线,她敛下眼睑,轻声:“我们到隔壁坐坐吧。”

    甘泉殿不是只有温泉,外间有落脚歇息的地方。

    云姒犹豫了一下,也真的想知道静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没再纠结,她拢了拢衣襟,低声:

    “还请娘娘稍等嫔妾片刻。”

    她什么都没穿,只披了件外衫,自是不可能这样和静妃谈话。

    静妃冲她点头示意,转身先行离开,给云姒腾出了一片安静的空间,秋媛左右看了眼,确认四下无人,压低了声:

    “主子,静妃三番四次找机会和您谈话,奴婢怕她不怀好意。”

    云姒穿上衣裳,抬手拢过青丝,闻言,低声道:“她刻意找到这里,摆明是不想让别人听见我和她的谈话,既然如此,不妨听听她想说点什么。”

    秋媛见她自有打算,咽下声,没再多劝。

    一刻钟后,云姒出现在静妃面前,她收拾好了自己,只是青丝仍未擦干,静妃咳嗽了一声,温和道:

    “云婕妤不必着急,还是先将头发擦干,免得着凉。”

    云姒摇头拒绝:“不了,娘娘要和嫔妾说什么?”

    殿内陡然安静下来,静妃有点沉默,云姒皱眉,不是静妃要找她么?现在不说话是什么意思?

    柳桂看得着急,忍不住插嘴:

    “云婕妤,娘娘只是想找您确认一件事,您的母亲可是姓卫?”

    云姒猛地抬头。

    她警惕地看向静妃主仆二人,有关她娘亲的事情,其实云姒知道得也不多,尤其是在她五岁左右,她娘亲就不治而亡,她对娘亲的记忆也就更加浅薄。

    云姒攥住手帕,她神情冷硬下来:

    “嫔妾想,嫔妾娘亲姓什么,应该和静妃娘娘无关?”

    这是云姒头一次在静妃面前冷下脸,柳桂看得一懵,半晌才堪堪回过神来,只觉得她是不信任娘娘,呐声:“您别紧张,娘娘不是要害您……”

    静妃终于抬眼,她拦住了柳桂,声音轻缓:

    “我来和她说吧。”

    云姒皱眉,她不是傻子,从柳桂简短的两句话中,她立即意识到,静妃和她娘亲应该有着一层什么关系。

    但那又如何?

    云姒一直都记得,爹爹说过,娘亲是家中曾经犯过事,于是险些沦落红尘,是爹爹费尽家财才将娘亲救了回来,后来,直到娘亲病死,云姒都没有见过娘亲的一个亲人,这个时候冒出来有什么用?

    静妃是什么人?

    她出身国公府,姑母是当今太后娘娘,她只是得此眷顾,一朝入宫就是二品妃位,有太后看重,宫中人人都对其敬重。

    而且,云姒现在也知道,在静妃未曾进宫前,她和皇后娘娘就曾是闺中好友。

    要是她真的是娘亲的亲人,娘亲落难时,她又在何处?

    她这般身份,当真给不了娘亲一点庇护么?

    云姒不知道,但是——

    既然当初不曾给娘亲一点庇护,现在又跳出来和她相认是算什么?

    娘亲生前郁郁寡欢,临死也不曾见到亲人一面,而她呢?那么长久的苦难她都一个人熬过来了,她想让人救她时,没有一个人救她,如今的她也不再需要什么亲人。

    云姒心底有点抵触所谓的亲人,但在听见静妃的第一句话时,她就不由得抿紧了唇。

    静妃似乎在看向她,又似乎是在透过她看向旁人,神情有些许的恍惚:

    “你和你娘亲很像。”

    云姒下意识地抬眼,她有点怔愣,其实她已经不记得娘亲长什么模样了。

    原来……她和娘亲长得很像么?

    第84章 身世【营养液加更】

    直到回了颂雅轩, 云姒还一直没有回过神来,殿内安静了许久,秋媛见主子回来后就一言不发, 有点疑惑:“主子, 您在想什么?”

    云姒蹙了蹙黛眉, 有一点烦躁, 她低声:

    “觉得有点麻烦。”

    秋媛愣了一下,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回答。

    云姒抿唇,她想起半个时辰前,在甘泉殿时和静妃娘娘的对话——

    安静无声的殿内, 静妃娘娘抬眼, 神情很复杂地看向她,她身子真的很差,只坐了这一会儿,她就咳嗽了许多声, 她低声说:

    “按关系说,你应该叫我一声表姐。”

    云姒杏眸中忍不住露出一抹错愕。

    表姐?

    云姒倏然回神, 她心底算了一下静妃娘娘的年龄,静妃娘娘体弱多病的原因,一直静养在府中, 后来皇上登基, 太后娘娘怜惜这个侄女, 才向皇上要了一个恩典, 让静妃娘娘入宫。

    女子十五岁及笄, 在这个女子十八嫁人都算晚嫁的情势下, 静妃娘娘和皇后娘娘同龄, 入宫时的年龄却是过了二十。

    云姒记得格外清楚, 她是在谈垣初登基后的一年才被刘公公带入宫中的,那一年,她十四岁,将要及笄。

    也就说,静妃娘娘比她年长整整七岁。

    云姒想说什么,但她又忽然想起一件事,邱宝林在和她说起静妃和皇后娘娘曾是闺中好友时,也隐晦地提到静妃娘娘生母早逝,后来一直在继母手底下讨生活。

    云姒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下杏眸。

    她后知后觉意识到,静妃娘娘在府邸时过得应该也不会如意,否则,太后娘娘也不会怜惜她到非要接她入宫的地步。

    云姒一点点抿紧了唇瓣。

    静妃娘娘垂眸,她想起年少时的事情,仍觉得有点恍惚。

    她至今都想不明白,怎么就一夕之间,所有的事情和人都变得面目全非。

    那时先帝还在,外祖父犯事被拘押,整个卫氏三族内男子砍首、女子流放边关,卫氏曾经位极一时,谁都没想到卫氏会沦落到这种地步,都在恨不得立即和卫氏撇清干系。

    卫顾两家是姻亲,顾家逃不了干系,偏偏顾家有一个女儿嫁入皇室,还成是当时先帝的宠妃,甚至诞下了一位已经长成的皇子。

    于是,顾家在这场风波中全身而退。

    在静妃的印象中,她年少时对那位姨母其实是有点抵触的,其实姨母对她很好,什么好东西都会惦记着给她一份,只是她娘亲不喜欢姨母。

    静妃年少时不解缘由,后来记事后,才隐约猜到了原因。

    谁都不会喜欢自己丈夫惦记的女子,即使这位女子和自己有血缘关系,或者说,正是因此,才会越发抵触排斥。

    卫氏尚在时,父亲还把这种心思藏得很好,毕竟,父亲再拎不清也知道,卫氏不可能把两个嫡女下嫁给同一个人。

    但等卫氏倒下后,娘亲一病不起,谁都不曾想到父亲会趁机提出一个让人至今都觉得不敢置信的事:

    “卫氏女眷无人庇护,就只能流放边关,若我纳阿璎为妾,你们姐妹能够重逢,也能让阿璎避免受苦。”

    静妃至今都还记得父亲当时恬不知耻的模样,他甚至洋洋得意,觉得自己的提议是个两全其美之策。

    那一日,顾府的争执闹了一夜。

    后来娘亲的病情越发严重,短短两个月,娘亲就撒手人寰,临死前,娘亲还拉着她,一直在哭着说:

    “我……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要是她……要是她……”

    娘亲最终也没把最后一句话说完,死前也不曾瞑目。

    但静妃知道,娘亲是后悔没答应父亲的要求的,不论再如何,那都是她自幼疼大的亲妹妹。

    做妾再是侮辱,也比前路生死未卜来得强。

    许久后,静妃才了然,卫氏倒台,顾府其实一直都很想摆脱卫氏吧?

    所以,她娘亲患病后才会久久得不到治愈,最终那么早地香消玉损,只有娘亲死了,整个京城的人才逐渐淡忘顾府曾经和卫氏也是姻亲的关系。

    娘亲病逝,顾府依旧权势滔天,静妃却是在偌大的顾府中找不到去处。

    卫氏女子流放在即,静妃最终还是找了个机会去见卫氏的人,她就是在京城门口见到的姨母。

    官差收了银子,给了她片刻的说话时间。

    静妃第一次见她那位姨母这般狼狈,姨母一贯是被众人捧在手心,她生得出水芙蓉,卫氏又是得势,她惯来锦衣玉食,敲金弄玉都是寻常而已。

    而那一日,姨母穿着一身囚服,披头散发,当日落了雨,砸在她身上,却是洗净了她被染脏的脸,再添多少狼狈,也不过是惹人怜惜。

    姨母见到她,立即变了脸色,催促:

    “谁让你来的?快回去!”

    静妃记得那一日姨母的语气有点凶,那是姨母第一次凶她,静妃却是忍不住地掉眼泪,她攥着姨母的衣袖,压抑地哭:

    “姨、姨母……娘亲死了……娘亲死了!”

    姨母怔在原处,她许久没说话,雨水打在她身上,静妃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记得她似乎打了冷颤,终于回过神来:

    “囡囡,你听姨母说,正是如此,你才越要和卫氏的人撇清干系,你外祖父做的事情不应该牵扯到你。”

    她有点哽咽,说到这里时,停顿了一下,才继续:“你听话,回去后,不要再提起卫氏,你终究是你父亲的血脉,虎毒不食子。”

    官差朝这边看来,好像是想来催促,姨母忽然压低声说:

    “你回府前,去卫府后门那里,姨母在那里藏了一枚玉佩,日后有难处,你就拿着玉佩去宋府,找他们府中的二公子。”

    姨母顿了顿,才低声说:“他和我从小一起长大,卫氏这么大的事他帮不了,但念在往日情分,不会吝啬照拂你一二。”

    “如果他不肯,你就去冯府,冯夫人曾和我是闺中好友,她是一个重情义的人,肯定会帮你的。”

    姨母言辞恳切,把她的后路全部都安排妥当,怕她会遗忘,离去前还在一直回头看。

    明明姨母才是要被流放受苦的那个人,却是放心不下在京城的她。

    也许姨母看人的眼光当真要比娘亲好,她选择的两个人都不曾辜负她的期望,一直对她多有照拂,也是因此,她恐怕才能在府中一直平安至此。

    冯夫人的长女后来嫁入皇室,如今成了皇后娘娘。

    或许还有人记得她和皇后娘娘曾是闺中好友,谁又知道,促成这一切的起因是她那位早被流放边关的姨母。

    后来,她派人去姨母的下落,却都得了姨母早在途中病死的消息,静妃不信,却是不得不信。

    许是姨母离去那一日的背影让她印象太过深刻,在宫中第一次见到云姒时,静妃就产生了恍惚,在看见云姒时,她几乎一刹那就确认了云姒和她姨母有关。

    直到那时,她再派人顺着云姒去查,才查到了姨母真正的下落。

    她曾受姨母恩,也对姨母有愧。

    这些年,她偶尔也会想,如果当初她和娘亲没有那么强烈抵触父亲的提议,是不是姨母就会留在京城?

    可她又觉得姨母那般高傲的人,怎么会同意做人妾室?

    在顾府的多年,她的身子早就残败,一日比一日差,若非姑母把她接入宫中,也许不久后,她就会步娘亲后尘。

    姨母还是猜错了一件事。

    虎毒不食子,顾昃却是禽兽不如!

    她也觉得有点可笑,卫氏还在时,她初见表哥便觉得表哥好,姑母猜得没错,她对表哥的确存了点心意,后来能进宫,也是她心甘情愿,只是她这身体,活着都难,莫说是侍寝了。

    曾经娘亲和姨母的经历似乎在她和云姒身上也要上演。

    只是她不如娘亲,云姒却是和姨母很像。

    她也不会再犯娘亲的错,不论云姒想要得到什么,她都希望云姒能够得偿所愿。

    ……

    秋媛讶然地看了主子一眼,有点不解:

    “奴婢瞧着静妃娘娘对主子的态度不似作伪,主子是觉得静妃娘娘在骗您么?”

    云姒烦躁地抿唇。

    说她绝情也好,说她冷血也罢,她觉得她倒是宁愿静妃永远不要找上她。

    她不想要这么复杂的身世。

    卫氏,犯罪后牵连三族,被流放?

    这个身份,难道对她现在的处境有什么好处么?

    静妃的确是二品妃位,但她自己在宫中都得倚仗太后娘娘的怜惜,说得难听点,她只是空有一个名头,仿佛在宫中借住的客人一般。

    她低声:“这种事情一查就能知道真相,她没必要骗我。”

    须臾,云姒才闷声:

    “我只是觉得和她牵扯上关系,对我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秋媛眉眼有些不解:“静妃身后有太后娘娘做靠山,又不得皇上宠爱,主子和静妃娘娘联盟不是一件好事么?”

    云姒沉默了许久,她垂下眼睑,低声说:

    “可我觉得,她能给我带来的,不如皇上对我的一点怜惜来得重要。”

    一旦谈垣初知道她和静妃的关系,还会下意识地觉得她处于弱势么?

    当谈垣初觉得她只能依靠他时,才会对她生出最多的怜惜,这是她自身的优势,云姒不希望谈垣初的这种认知被打破。

    说得直白一点——她从来不需要联盟。

    秋媛咽声,她心底有点隐晦的担忧,有时候,她觉得主子在某些方面过于执拗了一点。

    许久,秋媛才低声:

    “那静妃娘娘的提议,主子决定怎么办?”

    云姒不着痕迹地垂眸,声音很淡:

    “我习惯了一个人。”

    第85章 是舍不得,还是不信他?

    在云姒将静妃一事按下不提时, 刘氏一事终于爆发——

    夜色浓郁,浅淡的月色洒满行宫,在众人都要准备入睡时, 行宫中忽然响起一声惨叫, 打破了行宫内的平静。

    颂雅轩点了灯, 云姒直接被惊醒, 不等秋媛掀开床幔,她直接坐起来,披上外衫的同时蹙眉问:

    “发生什么事了?”

    秋媛一脸凝重地摇头:“奴婢不清楚,但奴婢出去看了一眼, 瞧见禁军都被惊动了。”

    云姒心底咯噔了一声, 居然惊动了禁军?

    猛然想起如今行宫是她掌事,云姒立即觉得一阵头疼,她有点恼声:

    “没一日消停的。”

    秋媛没说话,但心底也是赞同主子这个说法的。

    一路匆忙赶到湖边, 云姒听见了宫人压低的议论和惊恐声,瞧见了什么, 她当即变了脸色,整个人都下意识地偏了偏头。

    在湖边躺着一个人。

    她浑身被泡得肿大,面部肿胀, 眼球突出, 嘴唇增大外翻, 整个人都仿佛肿成了一个球形, 有点面目全非, 云姒一眼看过去时, 根本没认出她是谁。

    她全身湿淋淋地躺在地上, 显然是才从湖中打捞上来。

    云姒见过死人, 也见过淹死的人,但是第一次见死状这么可怖的人,也不知被湖水泡了多久,才会变成这幅模样,云姒只瞧了一眼,却觉得胃中一阵翻涌,她脸色白了白,抬手掩唇,险些当场作呕。

    秋媛立即扶住她,也不敢扭头看,话音担忧:“主子?”

    云姒强忍着心底的不适:

    “我没事。”

    话音甫落,云姒忍了又忍,勉强回过神,终于能观察四周的情景,她隐约听见了哭声,立即扭头顺着哭声看去,待看清一个穿着华丽却和宫装明显不同的妇人时,她陡然皱紧了眉头。

    这次行宫避暑,来的不止是皇宫中的妃嫔,还有朝中大臣和他们的家眷。

    云姒脸色冷了一点,她纵使没管过事,但也清楚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云姒当即出声:

    “她是谁?”

    秋媛也不认得。

    但场内有人认得,今日卢冬勋带人巡逻,听见动静就立刻赶了过来,听见云姒的问话,他抬头复杂地看了一眼卢冬勋,低声:

    “回云婕妤,她是崇安侯府的少夫人,也是国公府的嫡出二小姐。”

    国公府?

    云姒眼神不着痕迹地一闪,静妃娘娘也是出身国公府,她没有漏听卢冬勋话中的嫡出二字,云姒心底登时了然女子的身份,她皱了皱黛眉:

    “她怎么会在这儿?”

    卢冬勋:“她说是傍晚时出来散步消食,结果远远地看见湖面上忽然飘着一样东西,好奇走近后,就变成了婕妤看见的场景。”

    女子还在哭哭啼啼,云姒瞧了一眼,就收回视线,语气冷淡:

    “送她回去休息,顺便告诉她,日后再要散心,也不要到处乱跑。”

    即使同住行宫,但朝臣女眷和后妃住的地方距离甚远,有一条明显的分界线,朝臣和朝臣女眷平日中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

    云姒的话音不轻,四周人都听得很清楚,那位少夫人自然也听见了,她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

    她似乎想说什么,被身边婢女拉了一把,她立即不忿地咽声。

    云姒没管她,那位少夫人被禁军客气却不容置喙地请了下去,后妃们一个个赶来,四周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呕吐声,云姒本来调整好的心理,硬是被这些人搞得差点再次犯恶心。

    她有点头疼,难得体会到皇后娘娘的难处,她冷声:

    “够了,知道自己不能看还往前凑什么?还嫌不够乱么?!”

    云姒一声训斥,四周立即安静了不少,再有不适的人也都硬生生地忍下去,见她脸色不好,也不愿在这时触她霉头。

    谈垣初来的时候,就见到女子冷下脸的情景,不等他惊讶,女子看见了他,杏眸倏然一亮,人都要委屈地哭出来了,她走过来拉住他的衣袖,瘪唇低声:

    “嫔妾要吓死了,您再不来,嫔妾就要镇不住场子了。”

    谈垣初瞥了她一眼,再扫向四周噤若寒蝉的后妃,觉得她有必要反思一下她的说辞。

    云姒不这样觉得,她才懒得接手这些麻烦事,左右是他的后宫惹出来的麻烦,甩给他来解决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事?

    谈垣初没揭穿女子,因为女子半个身子都倚在了他怀中,像是一时些许脱离,整个人都有点恹恹地,唇色和脸色都有些发白,看样子,她口中的要吓死了也许没有掺假。

    谈垣初只能接过她手中的担子,待看见中间被打捞起来的人后,也忍不住皱了皱眉:

    “怎么回事?”

    卢冬勋恭敬垂首,将事情从头到尾地解释了一遍。

    听到了“崇安侯府的少夫人”这几个字,谈垣初掀眼,问了一个和云姒几乎相同的问题: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语气冷淡,谁都听不出他什么情绪。

    但想也知道,这等皇室丑闻被传到宫外,皇上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

    卢冬勋回答不上来。

    谈垣初淡淡地看了一眼许顺福,许顺福立即了然,低声让路元去了一趟崇安侯的住处。

    等路元离开,谈垣初才看向中间那个被泡得认不出面目的人:

    “她是谁?”

    云姒其实有点认出淹死的人是谁了。

    她眨了眨杏眸,对谈垣初这句话不知道该抱什么感想,她只见过刘氏几次,都能认出刘氏来,而谈垣初本该是刘氏的枕边人,却是一点都不相识。

    果然,她听见卢冬勋道:“臣派人去查了,应该是……庶人刘氏。”

    话音甫落,云姒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祁贵嫔,就见祁贵嫔脸色有点难堪,云姒一点都不意外。

    刘氏既然丢了命,祁贵嫔谋害她一事就成了死无对证,再难翻盘。

    只是有点可惜,德妃被禁足,云姒无从观察德妃见到这一幕是什么神情。

    但不论德妃在不在,云姒和祁贵嫔都心知肚明,害了刘氏的凶手只会是德妃,也只有德妃需要斩草除根。

    谈垣初皱了一下眉头,情绪不高:

    “她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冷冷清清的一句话,几乎没什么情绪,众人都不免觉得有点心凉,有人下意识地想起前些时日云婕妤落水的情景。

    云婕妤还只是落水,根本没有生命危险,而刘氏却是丢了性命。

    而皇上相对应的反应,简直是天壤之别。

    那时皇上怒不可遏,涉及谋害云婕妤一事的人,丧命的丧命,贬位的贬位,德妃娘娘还至今被禁足。

    而现在?

    有人觉得如果不是云婕妤一副不舒服、难以担此重任的模样,皇上也许是根本不会过问此事。

    今日一事和云姒明明没什么关系,却是有人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云姒。

    同人不同命。

    得宠和不得宠,差距就这么明显么?

    祁贵嫔瞥了云姒一眼,就冷淡地收回了视线,没再多看,她心底清楚,如今皇上既然偏疼云姒,她再针对云姒,不过都是在给自己添堵。

    铜芸说得没错,她现在要做的是徐徐图谋。

    尸体摆在那里,不断传来腐臭味,云姒再受不住,她掩了掩唇,匆忙推开谈垣初,快步走到一旁干呕了几声。

    她今日刚见过静妃,心情复杂,晚膳基本没吃什么。

    现在干呕吐不出东西,只觉得一腔苦水,云姒难受得皱起了一张脸。

    谈垣初皱眉:

    “抬下去,请仵作来看。”

    他们一行人来行宫避暑,自然不会带仵作,得去当地县衙请人,这一去一回不知得费上多久的功夫。

    谈垣初拉了云姒一把,低声问:

    “怎么样?”

    云姒扯了扯唇,扯不出幅度,只能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嫔妾都觉得习惯了。”

    谈垣初被堵得哑口无声。

    可不是习惯了?从京城到渝州城,她吐了整整一路。

    尸体被抬了下去,调查却没有结束,尤其是刘氏这情况,一看就知道死亡时间绝对不止一日。

    宫人都是做什么的,居然一直都没发现不对劲?

    等许顺福带人离开再回来,众人才得到答案,许顺福恭敬地低下头:

    “是底下奴才见刘氏被变成庶人,就玩忽职守地没去给淬赏轩送饭,这才导致了刘氏不见了,也没有任何人发现。”

    在许顺福去调查情况时,一众人就转移到了颂雅轩,云姒让宫人给众人看座,她觉得难受,不断地抿着茶水,才觉得那股作呕的感觉散了点。

    闻言,云姒忍不住挑眉,这行宫中的奴才胆子真是挺大。

    前有人收了银子敢谋害宫妃,如今皇上仪仗还在行宫没离开呢,就又有人敢玩忽职守?

    刘氏被贬成了庶人没错,但到底曾经是宫妃,所以一直被关押在淬赏轩中。

    说得难听点,牢狱中的犯人都得供饭呢,况且是刘氏?

    谈垣初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脸色有点不好看:

    “行宫管事的人是谁?”

    许顺福:“是周全佑周公公,他正跪在外面,想要亲自向皇上请罪。”

    谈垣初眼皮子都没掀一下,冷淡道:

    “不必见了,直接革职,拖下去杖责五十,朕把行宫交给他,他就是这样管理的?”

    五十棍?

    能活生生地打死一个成年人,周全佑掌管行宫多年,怕是早就习惯了养尊处优,想要熬过这五十棍根本是痴心妄想。

    行宫连续出了这么多差错,显然,皇上没想让周全佑活命。

    外间很快响起一阵鬼哭狼嚎的求饶声,众人意识到皇上心情不好,登时都噤若寒蝉,整个殿内一时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最终还是云姒打破了殿内的沉默,她蹙眉,似乎有些不解:

    “刘氏都贬成了庶人,日后再也掀不起波澜,是谁会想要她的性命?”

    查不到证据,不代表没有线索。

    光是杀人动机这一点,就足够让人浮想联翩。

    从刘氏的尸体被打捞出来后,安才人就一直都有点紧张,她是唯二目睹了真凶行凶的人,她一贯是个忍不住心事的人,要不是桂春一直提醒她,她怕是早就露出了马脚。

    但即使如此,她憋了许久,在云婕妤话落时,她还是没忍住脱口而出:

    “杀人灭口?”

    这也是安才人琢磨了好几日,才琢磨出来的答案。

    要不是杀人灭口,德妃干嘛要让归秋害了刘氏的性命?

    云姒对安才人的接话一点都不意外,但当她瞥了一眼安才人后,才察觉到一点异样,人人都一脸不适的情况下,只有她似乎有点按捺不住的兴奋。

    云姒轻挑了下眉,她恰到好处地露出一抹疑惑:

    “安才人今日怎么这么积极,难道是知道点什么?”

    她话音落下,祁贵嫔就扯了下唇角,觉得云姒有点没话找话,宫中还有谁不知道安才人是个什么人?

    安才人对什么热闹不积极?

    安才人被问住,她有点犹豫,她也不知道她该不该把真相说出来。

    桂春人都吓傻了,她忙忙隐晦地拉了主子一把,她不敢动作太大,只能在心底祈祷主子冷静。

    她这幅表现让殿内几人都惊讶地挑了挑眉,尤其是陆嫔,她本来就觉得安才人最近有点不对劲,她和安才人接触得不少,也算了解安才人的性子,她不经意道:

    “婕妤别为难安才人了,您还不了解她么,她只是爱接话罢了,哪会知道什么消息?”

    这话看似是在袒护安才人,安才人却觉得有点不舒服,或者换一个人她都不会这么敏感,但她其实心底都清楚,陆嫔平日中根本看不起她。

    与其说陆嫔在袒护她,不如说是在嘲讽她还差不多。

    安才人皱紧了眉头,忽然道:

    “谁说嫔妾不知道?嫔妾亲眼看见了是德妃宫中的归秋推了刘氏!”

    话音落下,殿内顿时一片哗然。

    云姒都忍不住惊愕,她只是随意一个试探,谁能想到安才人会直接撂下一道惊雷?

    祁贵嫔也倏然扭过头看向安才人:

    “你看清楚了?”

    安才人见众人反应,心底其实已经有点发憷,但被祁贵嫔质问时,还是没忍住道:“嫔妾进宫两年多了,几乎每日请安都能见到德妃,绝对不会认错!”

    殿内有人当即变了脸色,抢在祁贵嫔之前问话:

    “你说你看见了翊和宫的归秋推刘氏落水,当时怎么不揭发?!”

    云姒很快地扫了一眼殿内众人神色,德妃虽然不在这里,但谁是德妃的人却是一目了然。

    在人人都在惊愕,恨不得明哲保身时,有些人却是立即跳出来质问安才人。

    云姒的视线从跳出来的宁嫔身上掠过,她眼神闪了闪,又瞥向祁贵嫔,没有在这时出声。

    相较而言,祁贵嫔应该比她更想查出这件事和德妃有关。

    而且……

    云姒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谈垣初,自安才人说出德妃后,他就一直没有说话,冷眼旁观底下人争吵,云姒有点摸不清他的想法。

    桂春咽了咽口水,被吓得一头都是冷汗。

    安才人被问得直皱眉,回答得理所当然:

    “你说得轻松,你又没看见当时情景,嫔妾没在当时揭穿,当时是因为害怕!”

    宁嫔直接被她噎到,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人将害怕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害怕的确是有,但她也想借此作为把柄要挟德妃,后来经过桂春劝说,她才意识到,她如果真的那这件事去威胁德妃,换来的只会是和刘氏一样的下场。

    不过真正想法没有必要多说,她心底明白就行,安才人余光瞥见桂春一脸惊恐,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既然把真相说出来了,要是今日按不死德妃,她日后根本不会好过!

    德妃不可能会放过她!

    安才人心底来不及后悔,她这个时候反应很快,她咬了咬唇,一脸心有余悸:

    “嫔妾要是当时揭穿了归秋,谁知道嫔妾会不会也被杀人灭口?恐怕根本活不到现在!”

    宁嫔攥紧手帕,安才人咬着德妃不放,偏偏德妃不在这里,她和德妃一直来往密切,德妃若是倒台,对她来说一点好处都没有,她只能替德妃辩解:

    “那你现在怎么敢说了?”

    安才人瞪圆了眼:“皇上在这里,难道德妃还敢当着皇上的面对嫔妾下毒手么?再说,有了今日一事,日后嫔妾要是出了什么事,凶手是谁也是明摆着的了!”

    安才人彻底摆烂,宁嫔被气得够呛,却只能皱眉:

    “你口口声声说是归秋推了立时,可有证据?”

    不等安才人回答,祁贵嫔出声打断了宁嫔的话:

    “宁嫔心急什么?”

    宁嫔看见祁贵嫔,脸色变了变,祁贵嫔积威甚久,哪怕如今骤然被贬位,宁嫔对她也不敢像对安才人一样不客气。

    祁贵嫔拦下她后,根本没想等她回答,径直看向谈垣初:

    “皇上,这件事既然涉及到德妃,是不是该请德妃过来一趟?”

    祁贵嫔语气急切,她好不容易抓到一点德妃的马脚,自然不肯轻易放过。

    谈垣初还没说话,就察觉到身边女子的视线隐晦地落在他身上,谈垣初没有避讳,抬眼直接看向女子。

    四目相视间,女子却是垂下了眼睑。

    她什么都没说,但又仿佛什么都说了。

    刘氏遇难,明显和她前些时日落水一事密切相关,谁害了刘氏,也就代表谁才是真正害了她的凶手。

    她本该和祁贵嫔一样的反应才对。

    但她偏偏什么都不说,也不曾逼迫他一分。

    谈垣初却不觉得心底舒坦,她不逼迫他,到底是不舍得他难做,还是不信他?

    答案鲜明。

    谈垣初没有犹豫,声音冷淡:

    “去传德妃。”

    第86章 滴水不漏【营养液加更】

    宝相楼, 德妃早早得到了消息,许顺福还没到,宝相楼中气氛凝固, 德妃转头朝归秋看去:

    “你被人看见了?”

    归秋脸色一变:“不可能!”

    德妃不紧不慢地走到她跟前, 她话音刚落, 德妃一巴掌已经甩在了她脸上, 归秋被打得身子一歪,她咬住牙,声音都不敢发出。

    德妃没有留情,她脸颊火辣辣地疼, 她一手捂住脸, 要说什么,却被德妃打断:

    “蠢货,你没有留下痕迹,许顺福怎么会过来?”

    归秋倏然噤声, 她咽了咽口水,看出娘娘眼中的冷意, 她砰得一声跪在地上,额头溢出汵汵薄汗。

    陆淞不着痕迹地瞥过一眼,拦住了娘娘, 低声劝解:“娘娘, 许公公就要到了。”

    德妃终于收敛情绪, 她冷眼扫过归秋:

    “还要本宫教你怎么做么?收拾干净点!”

    归秋忙忙点头, 她复杂地看了一眼陆淞, 他们向来井水不犯河水, 没想到他居然会替她说话, 归秋低头退了下去。

    许顺福到的时候, 宝相楼殿门紧闭,德妃看见他,似乎有点惊讶:

    “许公公怎么来了?难道皇上要让本宫出去了?”

    她话音温和,提到被禁足依旧情绪平稳,许顺福有点讪讪,他不信德妃娘娘什么都不知道,行宫中闹出这么大动静,德妃娘娘只要不是聋子,怎么着都该收到了风声才对。

    许顺福态度挺好地解释了来的目的:

    “禁军在湖中发现了刘氏的尸体,有人说看见了是娘娘宫中的归秋推的刘氏下水,皇上让奴才来请德妃娘娘过去一趟。”

    听到许顺福的话,德妃眼中神色几不可察地冷了冷,转瞬即逝,她抬了抬眼,有点愕然:

    “归秋?公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许顺福笑而不语。

    见状,德妃了然,她点头:“既然如此,本宫和公公走一趟。”

    许顺福没动,他看向德妃身后,没看见归秋,疑惑地问:

    “娘娘,这归秋身在何处?”

    德妃一拍脑袋,摇了摇头:“你瞧本宫差点忘了,归秋刚才替本宫沏茶去了,本宫这就派人去寻。”

    许顺福拦住了她,躬身恭敬地道:

    “还是奴才派人去吧。”

    他扫了身边的奴才一眼,很快那个奴才转身退去。

    德妃见状,眼神一闪,心底清楚,恭敬是假,不让她的人给归秋通风报信才是真,最重要的也是,确认她话中的沏茶是真是假。

    德妃不咸不淡地瞥了许顺福一眼,神情不变:

    “许公公真是客气。”

    许顺福越发低了低头。

    很快,归秋被带了回来,紧皱着眉头,一脸的困惑。

    宫人在许顺福耳边低声了两句,知道宫人的确是在茶房找到归秋,许顺福也没有失望,对德妃恭敬地道:

    “既然归秋姑娘来了,还请德妃娘娘和归秋姑娘一起和奴才走一趟。”

    许顺福不是孤身一人来的。

    他听得很清楚,皇上说的是传德妃来,而不是请,这就代表不论德妃娘娘是否愿意,都得过去一趟。

    德妃的视线扫过他身后的宫人,轻颔首:

    “有劳许公公带路。”

    颂雅轩内,云姒第二杯茶都要见底,秋媛要给她上第三杯时,被谈垣初拦下:

    “时辰不早,你喝这么多茶,晚上还睡不睡了?”

    他一说话,殿内冷凝的气氛就被打破,也仿若是在释放什么信号,云姒轻颤了眼睑,抬起一双杏眸,看了他一眼,才瘪唇道:

    “嫔妾总觉得不舒服,您说怎么办?”

    不舒服只是换了个说辞,实际上是觉得反胃。

    谈垣初瞥向秋媛:“把茶撤下去,给她端一盘来酸梅来。”

    酸梅解乏,也能开胃,她既然是觉得犯恶心,酸梅总比浓茶有效。

    德妃进来时,恰好看见秋媛端来一份酸梅,被摆在云姒手边,云姒抬手抵唇,一脸的不舒服,她捻起一枚酸梅含在口中,紧蹙的眉眼才舒缓了一点。

    这幅作态,让德妃觉得有点眼熟。

    她曾经怀着疏儿时,也是这般,吃什么都食不下咽,只有酸味的东西才吃下一点。

    她被禁足一事到底是对她有了点影响,她知道皇上在怀疑她,这段时间一直在收敛,没有额外的动作,也不曾知道云姒才来了月事。

    德妃垂了垂眸,眸底神情变化莫测。

    德妃冲谈垣初服身行礼:“臣妾见过皇上。”

    云姒瞧见了德妃,但她心神没怎么在德妃身上,她睡前换了一条月事带,醒来后,就被刘氏一事耽误到现在,一直没有换过,不知是茶水喝多了,还是心理作用,她总觉得身下一阵暖流,让她整个人都有点头皮发麻。

    她握住了谈垣初的手,谈垣初朝她看过来,女子脸染了一点绯红,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谈垣初轻咳了一声,稍不自在地颔首:

    “去吧。”

    德妃还蹲在地上,迟迟未被叫起,云姒看都没看她一眼,转身匆忙地和秋媛一同进了内殿。

    等两人身影消失在外殿,谈垣初那点的不自在,在看见德妃时散去,他抬眼,让德妃起来,声音平静:

    “你应该知道朕让许顺福叫你过来是所为何事。”

    德妃站了起来,归秋还跪在地上,她点头,轻叹了一声:

    “许公公已经和臣妾说了,但这件事是否有误会?那日后,归秋一直在宝相楼内伺候,从未外出过,怎么可能是她害了刘氏?”

    她皱着眉头,不见一点慌乱,只有真心实意地疑惑。

    谈垣初几不可察地掀了掀眼。

    许顺福看见了什么,他骤然低了低头,觉得后颈处生出了一点冷汗。

    没有人发现这主仆二人的异样。

    德妃转头,她不紧不慢地看向殿内站出来的几人,有祁贵嫔,有宁嫔,还有安才人,德妃几乎一瞬间就确认了看见归秋的人是谁。

    德妃心平气和地看向安才人,安才人在她进来时,就忍不住脸色变了变,如今只是勉强镇定罢了,结果就被德妃看得一懵。

    安才人狐疑地看向德妃,见她真的没有一点慌乱,安才人有点迟疑,她甚至开始不确信,难道还真是她看错了不成?

    但总不能她看错了,桂春也和她一起看错了吧?

    安才人忽然想起那日的归秋,也是这般,推了刘氏入水后已经一脸平静,一点事后的慌乱和害怕都没有,而德妃娘娘和那时的归秋多么想象?

    哪怕有人亲眼目睹了归秋行凶,德妃娘依旧不见慌乱,从容不迫。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安才人总觉得她在德妃眼中看到一点冷意,让她觉得骨子中有点凉,就像那日看见归秋在岸边平静地等待刘氏沉下水时一样,毛骨悚然。

    终于意识到她惹上了一个大麻烦,安才人不着痕迹地吞咽了下口水,她心底不断地懊悔,她怎么就没管住嘴呢!

    后悔来不及,安才人只能硬着头皮道:

    “皇上,嫔妾真的看见了归秋,不然嫔妾好端端地招惹她作甚?”

    安才人要委屈炸了,她说一次实话,怎么就还没人相信呢?

    宁嫔见得德妃来了后,明显放松下来,她抬手掩了掩唇,不紧不慢道:“不是没人信你,还是刚才被祁贵嫔打断的那个问题,安才人口口声声说是归秋害了刘氏,总得拿出证据来。”

    宁嫔说是让安才人拿出证据来,却是提起了祁贵嫔,不过是在告诉德妃娘娘适才殿内的形势。

    云姒在内殿换衣裳,但也将外间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秋媛和她无声地对视了一眼,低声:“主子觉得安才人能拿得出证据么?”

    云姒很希望有,但她还是摇了摇头:

    “悬。”

    安才人不是能耐得住性子的人,要真的能拿出证据,根本不会等到现在。

    云姒话音中若有似无地透了点惋惜。

    果然,安才人有点气急败坏:“嫔妾亲眼所见,难道不能算是证据么?”

    宁嫔觉得这话说得有点可笑,她反问:

    “照安才人这样说,我说我看见了当时是安才人推了刘氏,是不是也能算证据?”

    安才人立即被堵得哑口无言,半晌憋出一句:“你、你胡搅蛮缠!”

    宁嫔见她逼到这种地步,安才人依旧没能拿出证据,心底彻底放松下来,她摇头:

    “胡搅蛮缠的应该是安才人才对。”

    祁贵嫔见安才人这么快败下阵来,有点看不过眼,心底嫌弃她废物,冷冷地扫了一眼替德妃冲锋陷阵的宁嫔,祁贵嫔欲要出声,结果被德妃打断:

    “安才人说是看见归秋推了刘氏,那么安才人可能记得当时的细节?例如时间、地点和归秋穿了什么衣裳?”

    祁贵嫔要说的话被德妃抢先,心底隐隐有了一股不好的预感。

    这话由德妃自己说出来,只会减少众人对德妃的怀疑,毕竟如果真的是归秋害了刘氏,德妃做什么要这么细致地查下去?

    安才人紧紧皱眉,冥思苦想,桂春知道事到如今,她和主子也没有了退路,低声提醒:

    “绿色,杜鹃花。”

    桂春的眼力很好,那日,主子一心以为抓到了德妃的把柄,桂春却是不敢放松,牢牢记住了看见的一切。

    安才人眼神陡然一亮,桂春一提醒,她就如同拨开了迷雾也想起那日的细节,她忙忙说:“嫔妾记得!归秋那日穿了一身绿色的宫装,上面绣着杜鹃花的样式!”

    “刘氏遇害的地方也不是今日被打捞起的岸边,而是和颂雅轩距离不远的那座凉亭后边!”

    说到这里,安才人有点心虚,她眼神稍闪:“那日云婕妤身体不适,嫔妾想来看望云婕妤却不得而返,就在凉亭中久坐了片刻,结果谁知道,等嫔妾准备回去时,却撞见了这么一幕。”

    云姒从内殿出来时,就听见这么一句,她忍不住挑了挑眉。

    片刻?

    安才人话音甫落,德妃娘娘就服了服身子,从容地说:

    “还请皇上派许公公去宝相楼搜查,还臣妾一个清白。”

    云姒扫了眼一脸确信的安才人,心底摇了摇头,这傻子居然还真觉得能在宝相楼搜得出来证据。

    德妃敢这么说,肯定是销毁了所有痕迹。

    她不着痕迹地看向德妃,明明是暗中行事,却也要把所有证据都销毁得干干净净,真是滴水不漏。

    云姒一出来,打断了殿内对峙的情势,谈垣初抬头,颔首让她坐下:

    “朕让人给你备了姜汤。”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和案情没有任何关系,却让殿内倏然一静,众人都忍不住朝云姒看去。

    德妃也抬起眼,视线不着痕迹地在云姒身上某处停留了片刻。

    第87章 后续

    许顺福去了宝相楼, 颂雅轩送进一碗姜汤,云姒闻到姜汤都觉得腻歪,但还是乖巧地喝了, 整个殿内只能听见勺碗轻轻碰撞的声音。

    祁贵嫔偏过头, 忍不住闭了闭眼。

    她劝说自己再多遍, 看见这一幕时, 也还是觉得难受。

    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这么无关紧要,分明就在皇上眼前,却能轻而易举地被皇上忽视了?

    祁贵嫔不知道, 也分不清究竟是从何处开始错了。

    一碗姜汤见底, 许顺福也终于回来,和云姒想得没错,他什么都没有搜到。

    安才人不敢置信:

    “怎么可能?!”

    没想到安才人还不肯死心,宁嫔皱了皱眉, 她不着痕迹地觑了德妃一眼,须臾, 她出声反驳:

    “怎么不可能?事实证明,安才人说得根本就是无稽之谈,这就奇怪了, 德妃娘娘和安才人往日无仇、近日无怨, 你为什么要死咬着德妃娘娘不放?”

    宁嫔话音一转, 话锋直指安才人受人指使。

    云姒倏然掀起眼眸。

    安才人没想到事情还有这种转向, 忽然间变成了她故意指认德妃, 人都有点傻眼, 她憋了半晌, 憋出一句辩解:

    “嫔妾没有!”

    安才人糊涂了, 这件事和她有什么关系?怎么最后变成她有嫌疑?

    祁贵嫔被安才人蠢得没眼看,不经意间,她遥遥地看见德妃瞥了她一眼,转瞬即逝,但祁贵嫔却是眼神蓦然一闪。

    谁会谋害刘氏?

    祁贵嫔心知肚明是德妃杀人灭口,偏偏查不到任何和德妃有关的证据,她想拉德妃下马都不可能。

    但除了德妃呢?

    祁贵嫔攥紧了手帕,她清楚另一个答案,既然不是杀人灭口,那杀刘氏的理由便是泄愤了。

    整个行宫中,只有一个人需要找刘氏泄愤。

    有人拽住了她的手腕,祁贵嫔倏然回神,她回头看去,见到铜芸冲她隐晦地摇头,她咬唇一点点收回理智,不抬头去看女子怡然自得的模样。

    她不能再犯错了。

    殿内久未有动静,宁嫔忽然轻轻掩唇,她犹豫了一下,话音透了点迟疑:

    “刘氏怎么偏偏就是……溺死的呢?”

    她一句惊疑的话落下,惹得众人都想起了前些日子云姒落水一事,一时间不由得神色各异。

    对啊,刘氏谋害云婕妤一事是证据确凿,虽然刘氏被贬为了庶人,但云婕妤真的会放过刘氏么?

    有人觉得不会。

    云姒轻眯了眯眼眸,话到这里,她再不知道宁嫔要做什么就是蠢了,她一手抵着下颌,略觉得认同地颔首,回应了一句:“是啊,这刘氏怎么就偏偏是溺死的呢,按照安才人刚刚的证词,刘氏还是在颂雅轩不远处落的水,怎么这么巧,难道是——”

    云姒蓦然抬眼看向宁嫔,声音轻细,不紧不慢地接了下半句话:

    “——我害了她?”

    宁嫔脸色一变,全然没想到云婕妤会这么直白,她矢口否认:

    “云婕妤误会,嫔妾不是这个意思!”

    云姒语气淡淡地反问:“是么?”

    宁嫔呐呐,她斗胆抬头看了眼皇上,却见到皇上只是垂着眼,将还剩下的半碗姜汤推向了云婕妤。

    宁嫔一怔,她蓦然意识到皇上压根没有怀疑过云婕妤,即使有她挑唆在前。

    宁嫔一点点低下头:“嫔妾不敢妄言。”

    殿内肃静一片,安才人见状,也忙忙噤声,生怕自己会再乱说话。

    许顺福:“皇上,仵作来了。”

    殿内有人说话时,谈垣初一直都是安静不语,如今也只是颔首:

    “带他去检查尸体。”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德妃来时身有嫌疑,一直都没有看座,殿内只有谈垣初和云姒是坐着的。

    按理说,德妃站着的情况下,云姒不该落座。

    但谈垣初仿佛没有察觉到不对一样,他眉眼情绪淡淡,却是一直没有让人给德妃看座。

    半个时辰后,德妃站得腿都麻了,她不着痕迹地垂下了眼。

    仵作终于进来,他诚惶诚恐地跪下来:

    “草民见过皇上和各位娘娘,尸体是溺死,大约是死了三四日,没有任何外伤。”

    没有外伤。

    众人听到这里,都有点了然今日一事是要到此结束了。

    谈垣初颔首,让人送仵作离开,才淡淡地开口:

    “刘氏不慎脚滑落水,她生前戴罪在身,不予封赏,让人带下去妥善安葬。”

    寻常妃嫔去世,皇上念及旧情,总要在身后事上宽容一二。

    但刘氏显然没有这个恩典,她生前是皇室妃嫔,死后却只能以一个庶人身份安葬。

    众人心下一肃,立时恭敬地应声,不论刘氏是不是真的脚滑落水,圣旨已下,便是既定事实。

    也有人听见了戴罪在身四个字,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云婕妤,难道皇上今日这般冷淡,是还在怪罪刘氏谋害云婕妤一事?

    她们不信谈垣初这般薄情,就只能拼命地给谈垣初另找原因。

    但谁知这件事还没有结束,谈垣初掀眼,平静地撂下一句:

    “宁嫔不敬上位,今日起降为才人。”

    宁嫔错愕抬头,一脸地不敢置信。

    不敬上位?

    皇上是不是罚错人了?

    她什么时候不敬上位了?这个罪名难道不该是安才人的么?!

    安才人吓得往人群后躲了躲,宁嫔只是提了句似是而非的话,还没有指名道姓地说云婕妤是凶手,皇上就降了宁嫔的位份。

    轮到她时,又该是什么惩罚?

    安才人都要吓哭了,结果等了半晌,直到皇上不耐烦地让众人退下时,都没等到皇上再有下文。

    她眨了眨眼,被桂春拉一下才回过神,忙忙和众人一起退下。

    ********

    颂雅轩终于安静下来,云姒却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怪不得皇后娘娘想要扳倒德妃,却一直没能得偿所愿,云姒不由得设身处地去想,换做是她,她能做到把德妃落下马么?

    但不论怎么想,云姒都觉得挺难。

    德妃行事滴水不漏,想要扳倒她,寻常办法根本做不到,皇后甚至立起苏贵嫔亲自做了一个局,却仍是让德妃全身而退。

    云姒觉得,若真的想要扳倒德妃,要么两败俱伤,要么就只剩下一个办法——让谈垣初生出除掉德妃的念头。

    偏偏德妃膝下有皇长子,想达成这一点,简直难如登天。

    除掉皇长子?

    云姒压根没升起过这个念头,不是什么怜惜之情。

    都是人命。

    女子的命难道就比幼儿低贱么?

    而是云姒在养心殿待了整整一年半,她很清楚一点,宫中仅有的两位皇嗣身边都有谈垣初安排的人。

    云姒敛眸深思。

    到底是什么错事,才能叫谈垣初会想要除掉一个皇子的生母呢?

    谈垣初今日没离开,察觉到女子一直乱动不安分,倏然伸手禁锢了她的腰肢:

    “再不睡,天便要亮了。”

    云姒身子一顿,她顺势钻进了他的怀中,乖顺低声:“嫔妾睡不着。”

    被折腾了将近一夜,谈垣初不是不累,人都钻进怀中了,他一手揽住人,却是懒得睁开眼,淡淡地问:

    “胡思乱想?”

    云姒恼得推了推他,真的在想什么,自然不能如实告诉他,却是能顺势提出她一直在想的事情,她拉了谈垣初一下:“皇上,您怎么不看嫔妾?”

    谈垣初静了片刻,问她:

    “你睡不睡?”

    便她是九天仙下凡,他也不想这时在床榻上看她。

    女子惯是会勾人。

    她睡前耐不住又沐浴了一次,还擦了点香膏,夏日亵衣轻薄,她睡觉时不老实,总是会衣裳半褪,若隐若现地露出一截白皙的肌肤。

    谈垣初闭着眼,看不见春光,却是闻得见一抹隐秘的暗香。

    也不知她是不是故意的。

    她不说话,又在翻身,谈垣初被磨得不行,抬手按了按眉心:

    “说吧,想要干什么?”

    谈垣初一点没掩饰声音中的冷意,她故意折腾他,他难道还要上赶着贴好脸色?

    云姒犹豫了一下,有点迟疑:

    “嫔妾……”

    谈垣初瞥了眼殿内的沙漏,还有一个时辰天都亮了,他是犯了什么糊涂,才会在今日留宿颂雅轩?

    她扭扭捏捏,谈垣初打断她,奉上警告:

    “再不说,就给朕一直憋着。”

    他不会再问第二遍,左右不会是什么好事,否则,她也不会这般磨蹭。

    云姒瞪圆了杏眸,整个人都坐了起来,一错不错地看向他,毫不掩饰话音中的期盼:

    “皇上,嫔妾能不能出行宫一趟?”

    颂雅轩内静了片刻。

    谈垣初眯了眯眼眸,许久,他抬手摸了摸云姒的额头,确认她没说什么浑话,忍不住挑眉:

    “你还真敢说。”

    云姒哀怨:“那您到底应不应么?”

    谈垣初转过身,背对着云姒,一言不发

    云姒伸手戳了戳他。

    许久没动静,云姒手指蜷缩了一下,慢慢地收了回来,轻抿了抿唇。

    谈垣初回头时,见到的就是女子低落地垂下眼睑的一幕,殿内没点灯,但外间浅淡的月光透过楹窗洒了进来,落在女子身上,显得她有点清冷落寞。

    半晌,殿内响起谈垣初低沉的声音:

    “来时的奏折还未处理完,最快也得三日才能结束。”

    他没问原因,只是平静地阐述了他沉默的原因。

    ——不是在表示拒绝,而是在默默地计算他需要的时间。

    云姒杏眸陡然一亮,她脸上忍不住迸发出笑意,夜凉如洗,珠帘半卷,月色洒在她身上,佼人僚兮,她确认般地再次问:

    “您是答应了?”

    谈垣初挑眉,他很少见到女子这么高兴,有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他不紧不慢道:“等处理完奏折再议。”

    女子杏眸弯弯,忙不迭道:

    “嫔妾明日便去御前给您红袖添香。”

    谈垣初扯唇,有点一言难尽:“你最好是真懂得什么叫红袖添香。”

    云姒没读过几本书,字是年少时娘亲教她认的,后来在宫中才见多了书本,难免对有些字词是一知半解。

    听到谈垣初的话,她有点心虚,却是硬着头皮没有表现出来。

    ********

    德妃回了宝相楼。

    归秋跪了许久,两个膝盖都跪得有点青紫,疼得她走路都不稳当,但她没敢表现出来。

    今日因为她的失误,差点让娘娘暴露。

    进了宝相楼,归秋打来热水替娘娘洗漱,她跪在地上,膝盖本来就青紫,要是一直跪着也就罢了,偏偏中途起来走了一段路,如今有重新跪下,疼痛感越甚,疼得她脸色都变了变,她咬唇忍了下来,低头替娘娘按着腿脚。

    德妃扫了她一眼,没让她继续忙活:

    “你今日也遭了罪,回去歇着吧。”

    归秋低头:“奴婢没把事情处理干净,差点连累了娘娘,奴婢心中有愧。”

    归秋一贯忠心,德妃也习惯了用她,自然不会让她废在这个地方。

    她抬了抬手,让归秋起来。

    归秋见娘娘是真心实意让她起来,终于才敢站起来,起身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

    陆淞在殿内点了安神香,今日发生这么多事情,天都要亮了,怕是没几个人能睡得着。

    在陆淞把水盆端下去时,殿内只剩下德妃和归秋两个人,德妃忽然说了一句:

    “他还是怀疑本宫。”

    归秋顿了一下,才皱起了眉头:“会不会是娘娘想多了,证据全都被毁了,皇上怎么会怀疑娘娘?”

    德妃低笑了一声:

    “定罪才需要证据,怀疑什么时候需要证据了?”

    皇上在某些时候是个很看重规矩的人,如果不是怀疑她,在颂雅轩时,皇上就不会那般对她。

    宁嫔是她的人,再迟钝的人在今日后也会意识到这一件事,皇上贬了宁嫔的位份,道是不敬上位,不过是在给她一个警告罢了。

    宁嫔,不对,该说是宁才人。

    宁才人的位份一低,也是变相打压了她在宫中的势力。

    归秋哑口无声,她有点担忧地低声:“那娘娘,咱们要怎么办?”

    德妃瞥了她一眼,摇了摇头:

    “慌什么?”

    皇后和云姒都看得清她在宫中的处境,德妃难道看不清?

    德妃抬起头,勾了一抹讽刺的笑,轻飘飘道:

    “有证据,皇上都未必会罚本宫,况且只会怀疑?”

    归秋倏然噤声。

    她没有娘娘这般好的心态,她总觉得皇上的底线是有限的,一旦娘娘频繁越线,皇上迟早有一日会对娘娘失去耐心。

    说到底,皇上看重的是皇嗣,而不是皇嗣生母。

    德妃好像看出她在想什么,她敛下情绪,低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道:“所以,只要本宫的疏儿是唯一的皇子,本宫的位置才无人能够撼动!”

    归秋不敢接话。

    德妃忽然想到了什么,她轻眯了眯眼眸,忽然问了一个问题:

    “我们在行宫还有能用的人么?”

    往日来行宫时,皇后娘娘也会跟来,在当初那件事后,她想要在皇后娘娘眼皮子底下安插人手,不再是一件轻易的事。

    她们的皇后娘娘只要起了戒心,从来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

    归秋迟疑地回答:“本来是有一些的,但经过春翠一事,估计人心涣散,能用的没几个了。”

    德妃很平静,对这件事接受良好:

    “有一个也是好的。”

    选一个能用的人出来,归秋还是能做到的,她点了点头。

    德妃闭着眼,轻描淡写地吩咐:

    “往颂雅轩送一送。”

    归秋一怔,有点不明白娘娘的用意,她余光瞥见陆淞进来,要是往日,她对陆淞持有戒备,会噤声不言。

    但经过今日一事,归秋对陆淞的戒备降了不少,只当没看见陆淞,将心底疑惑问了出来:“娘娘要做什么?”

    德妃依旧温声:

    “本宫觉得她情况不对。”

    归秋听懂了什么,她有点狐疑,却是没敢质疑娘娘的决定。

    陆淞一直低眉顺眼的,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一样。

    ********

    云姒得了谈垣初的承诺,翌日辰时不到,她艰难地睁开眼,准备下床时,差点栽下去,被人及时拦腰抱住:

    “你是要去哪儿?”

    谈垣初头疼地看向女子,见她眼都没睁开,整个人都迷迷瞪瞪的,颇有点无语。

    昨日折腾那么久,天际将要晓亮时,谈垣初能入睡,结果不到两个时辰,他就察觉到身边传来动静,一睁眼,就看见女子差点栽下床去的场景。

    被彻底吓得清醒过来。

    谈垣初的语气有点冷,也有点凶:

    “你是舒坦日子过久了,非得给自己找点罪受么?”

    床榻不高不低,但要径直栽下去,也得受一番罪。

    云姒乖顺地窝在他怀中,丧着头听他训斥,半点个反驳的字都不说,语气软趴趴地:“嫔妾知错了,您别生气。”

    谈垣初被她噎住,被她一双杏眸看着,那点火气很快被她磨得半点不剩,谈垣初扯了下唇,松开她,冷声问:

    “这个时辰,你准备做什么去?”

    谈垣初虽然没怎么在颂雅轩留宿,但也知道她这些时日身体不舒服,基本都是睡到将近午时才醒来。

    今儿个是要闹什么?

    云姒的困意也早就醒了,她眨了眨杏眸,瓮声瓮气:

    “嫔妾……想去御前找您。”

    谈垣初难得一头雾水,瞥见女子有点心虚的表情后,他陡然意识到什么,有点被气到:

    “往日怎么不见你这般殷勤?”

    来行宫这么久,不见她往御前凑一次,结果呢?他昨夜才应下她的要求,她今日殷勤得就仿佛变了个人一样。

    云姒瞪圆了杏眸,才不认谈垣初的话:

    “皇上怎么能说出这么伤人的话,嫔妾明明一直都把皇上放在心上的。”

    谈垣初冷呵了一声。

    第88章 祭拜【评论加更】

    才来行宫数日, 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数位妃嫔被贬位,众人总算是彻底老实下来。

    三日后, 行宫外停了一辆马车。

    半个时辰后, 有人上了马车, 卢冬勋和许顺福坐在马车外, 前有穿着便装的禁军开路,后也有禁军骑马随行。

    马车内,云姒穿了一袭简单的胭脂色云织锦缎裙,谈垣初也难得穿着鹤蓝色的便装, 越衬得他肌肤冷白, 他懒散地倚靠在车厢上,低垂着目光望向女子,暖阳从外间透过珠帘洒进来,勾勒出他高挺的鼻梁和修长的眉弓。

    他眉眼有些许的疲倦。

    云姒瞥了一眼, 难得良心发现,她剥了一颗莲子, 捻着喂到谈垣初嘴边:“皇上尝尝这个莲子,很甜,一点都不苦。”

    女子这两日格外殷勤, 谈垣初懒得动, 低头就着她的手咬下。

    女子轻轻嘶了一口气, 好像被咬疼了一样, 谈垣初拿起手中卷宗敲了敲她脑袋, 没好气:

    “朕碰到你了?”

    云姒乖顺地摇头:“没有。”

    她坦白得让谈垣初有点噎住, 声音冷然:

    “那你怪叫什么?”

    云姒一点点挪到他怀中, 不依他的话:“嫔妾哪有怪叫, 还不是皇上?一直盯着那些卷宗看,您都陪嫔妾出来了,就不能多看看嫔妾么?”

    谈垣初揽在她腰肢上,女子被折腾了这么一趟,似又消瘦了许多,他一只手就堪堪握住她的腰肢,他皱了皱眉,乍然闻言,他抬眼,不紧不慢地问:

    “朕在路上都得看这些卷宗,你觉得怪谁?”

    云姒咬唇,不说话了。

    但谈垣初还是扔下了卷宗,问起此行的目的:“你要出来作甚?去渝州城玩?”

    在谈垣初的印象中,渝州城不算是个很繁荣的地方,但渝州偏近江南,夜间游桥时倒是能听得一阵画舫传来的靡靡之音。

    他本只当女子是贪玩,但他话落后,却见女子倏然低垂了下眼睑,她抿着唇,情绪似乎有点低落。

    许久,云姒传来闷闷的低声:

    “嫔妾……想回家一趟。”

    回家?

    谈垣初掀起眼,他心底默念了一下这两个字,云姒攥住了他的衣袖,似乎怕他会有不虞,谈垣初觉得她有时过于谨慎和担忧。

    他既然都许她出来游玩,又怎会因她想回家而觉得苛责?

    谈垣初在女子有点不安地注视下,略微颔首,轻描淡写地问:

    “回家后呢?”

    谈垣初没调查过云姒,但见她从未提及家中,心底也清楚她家中处境不会很好,后宫妃嫔许多都会在得宠替家族拢点好处,但女子从未提及过这一点。

    对于她的过往,谈垣初从未问过,却心底自有猜测。

    马车行了一段路,外间也传来许顺福的问话:

    “皇上,接下来该往哪儿走?”

    谈垣初看向云姒,云姒忙忙道:“往城西走,出城。”

    她很多年不曾过来渝州城,但对回家的路却还是记得清晰。

    话音甫落,云姒朝谈垣初看了一眼,见他不抵触这件事,才松了口气,想到早逝的父母,她轻颤了下杏眸,声音很轻:

    “嫔妾也不知道,嫔妾许久没见他们了,只是想回去给他们上炷香,告诉他们,嫔妾如今很平安。”

    云姒低垂着头,所以她没看见在她话落时,谈垣初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头。

    平安?

    幸福喜悦,锦衣玉食,她一字不提,却偏偏说到平安。

    她曾有过一段不平安的时期?

    思及此,谈垣初眼底神色渐深了些许,他陡然出声,声音平静:“既然是要上香,便不能直接回去了。”

    云姒不解地抬眼看他。

    谈垣初直接提声吩咐许顺福:

    “转道去香烛店。”

    外面的许顺福听得一愣,香烛店?联想到今日出行是云婕妤提出来的,许顺福陡然意识到什么,忙忙低声交代下去。

    卢冬勋也回头看了一眼,但马车被提花帘挡得结结实实,他什么都看不见,也没人知道他是想看见什么。

    马车内,云姒咬着唇,埋在谈垣初怀中,半晌没敢露头。

    许久,她闷声传来:

    “皇上是不是觉得嫔妾很蠢?”

    想回去烧纸,却什么都不带,要不是谈垣初意识到了一点,等到了她爹和娘的坟前,她能做的只有大眼瞪小眼。

    谈垣初难得没逗她,他轻抚着她的后背:

    “无人教过你,你不懂才是正常。”

    她进宫时,年岁尚小,不知事才是正常,况且,谁家这等祭拜之事会交给一个稚龄女郎?

    云姒终于敢从他怀中抬起头,脸窘得通红,谈垣初早察觉到她这一点,只要露怯就臊得慌。

    人在自卑时,才会觉得抬不起头。

    她在养心殿时也是矜贵,他娇养了她许久,依旧没让她那点自卑全然去掉。

    谈垣初低垂下视线看向女子,他伸手温柔地拨过贴在女子脸上的青丝。

    渝州城不远处的十里外有一个小村落,这里住的大多都是姓李的人家,连村名都是李家村,不论是云家还是陆家,在李家村都是外来户,后来久而久之在这里落地生根,李家村依山而立,云家就住在山脚。

    村路颠簸,马车行得很难,村中有人看见这么多人进村,只瞧那马车,就知来人非富即贵,上前都不敢。

    云姒掀开了提花帘,她回头去看,四周有点眼熟,却又分外陌生。

    许久,马车停了下来,云姒和谈垣初被人恭敬地扶下来,她环视四周,有个年长的人被一群人围着过来,略显局促地站在远处,云姒觉得他有点眼熟。

    老者却是在看见她时愣住,迟疑地出声:

    “是……云家丫头么?”

    云姒蓦然一怔

    云家丫头。

    许久没人这么叫过她了,让她一时有点恍惚,爹爹还在,村中人都爱这么叫她,她自幼生得好看,用村中人的话说,就像是观音菩萨身边的小仙童一样,人人都爱逗她,后来她被李公公带入宫中,便再也没有听见这个称呼。

    老者想上前看得清楚一点,被禁军拦下。

    云姒也终于记得老者是谁,她抿了抿唇,说不出什么情绪:“李叔?”

    李叔忙不迭地点头。

    云姒记得他,是因当初李家村的村长是李叔的父亲,当年她被卖掉时,没找到陆淞,村长是唯一一个替她说过话的人,村长拦过陆家父母,却没拦住。

    云姒至今都记得村长说过的话——你们做这种没良心的事,迟早是要遭天谴的!

    陆淞都进宫当奴才了,看来老村长的话的确是应验了。

    云姒环顾四周,没看见李村长,心底清楚,渝州城这些年灾难不少,李村长那般高龄,终究是没有熬过来。

    李叔看着四周侍卫一般的人,也没敢上前,总觉得这些人比知府府中的人还要威风气派,他站得很远,呐呐地问:

    “云家丫头,你是回来看你爹娘的么?”

    云姒看了谈垣初一眼,谈垣初对她颔首,他扫了一眼四周的环境,很难想象出,这种环境是如何能养出女子来的。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再天生丽质的美人,也会被外物所累。

    云姒带着秋媛上前,问李叔:

    “我回来给爹娘上香,还请李叔带我过去。”

    李叔没拒绝,没敢往一旁的人身上看,也没敢多瞧云姒,在前面带路,和她说:

    “早两年,城内又生乱事,李家村也被波及,山脚处已经没有住人了,你爹娘还是在那个地方,你当年被……”

    说到这里,李叔倏然噤声,尴尬地不敢看云姒。

    云姒轻敛下眼睑,当年她被卖一事不是秘密,村中知道的人不少,她想当什么都没听见,结果就听谈垣初问:“当年怎么了?”

    李叔脸色讪讪,看了云姒一眼,不敢说话。

    云姒拦住了谈垣初,低声:“您想知道,等回去后,嫔妾亲自跟您说。”

    她没打算瞒着身份,自然没有掩饰自称,但村中人接触的事物太少,即使她不掩饰,他们也不曾听出谈垣初的身份。

    谈垣初看她一眼,没再继续问下去。

    李叔才敢接着说:“村中人有时也会帮忙清理一下,您放心。”

    许是觉得谈垣初威压过于迫人,让李叔再和云姒说话时也不自觉用了尊称。

    李叔想起什么,压低了声,他叹息道:

    “早两年那场祸端,村中有不少人丧了命,陆家也丢了性命,您如今苦尽甘来,别因为往事折磨自己。”

    他怕云姒还记着陆家卖了她的仇,但陆家人都死了,她再记恨也是无用,不如早早地放过自己。

    云姒颤了一下眼睑,没回答这个话,但她听李叔话音,似乎不知道陆淞还活着。

    一路到了坟地,李叔没有久留,四周只剩下云姒和谈垣初一行人。

    云姒怔了许久,她深呼吸一口气,转头看向谈垣初:

    “还请皇上稍等嫔妾片刻。”

    她回来祭拜,谈垣初能陪着她一起回来,已经是恩典。

    至于让谈垣初陪她一起祭拜?

    她又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众目睽睽之下,被传到前朝后宫中,不知要闹出多少事端来。

    云姒转身离开,她被秋媛扶着艰难地往前走,山路不平坦,尤其是这里又经年不曾处理过,村民们再有心,也只能顺手帮一把,时间一长,这里就又生出了草木。

    谈垣初看着女子的背影,宫中再简单的裙装也有点繁琐,她的裙摆有点碍事,让她走得越发艰难。

    他眼底神色稍暗,让人看不清他在想什么,他忽然抬脚上前,许顺福惊愕,额头都溢出冷汗,慌忙道:

    “皇上,您做什么去?”

    谈垣初瞥了他一眼,语气平静:

    “朕去看看她。”

    第89章 “皇上,嫔妾想亲您。”

    行宫, 祁贵嫔安静了数日,特意让人备了莲子羹,带着铜芸来找皇上, 结果勤政殿前只有路元在外守着。

    祁贵嫔扫了四周一眼, 没瞧见许顺福, 有点纳闷, 但也没没放在心上,只当他在殿内伺候,她调理好了情绪,见到御前的人, 面上也能带了笑:

    “路元公公, 皇上现在忙不忙?劳烦公公替我通传一声。”

    往日她都是自称本宫,乍然换了称呼,她心底各种不得劲,但再不得劲也没办法, 她只能盼着早点回宫,好能重回三品位份。

    路元毕恭毕敬地迎过来, 闻言,他讪笑了一声,有点不知该怎么回答。

    祁贵嫔眼底闪过一抹狐疑, 她朝殿内看去, 恍然觉得勤政殿有些过于安静了, 难道皇上不在?

    但若是皇上不在, 去了别人宫中, 路元怎么会在这儿?

    路元没瞒她, 皇上调动了禁军, 左右这动静瞒不过人, 路元拱了拱手,躬身道:“回祁贵嫔的话,皇上不在勤政殿内,祁贵嫔还是请回吧。”

    祁贵嫔皱了皱眉头,她再看殿前,发现平日守在殿前的禁军都少了许多,心底清楚路元说得是实话,她只能原路返回。

    才出了勤政殿,祁贵嫔就冷声吩咐:

    “派人去打听一番,皇上今日去哪儿了。”

    她总觉得路元的态度不对劲。

    铜芸不解地抬头,但也没质疑她的命令,立即派人去打听。

    等祁贵嫔回到绥钰苑时,宫人也回来了,一脸地犹豫,不敢看向祁贵嫔,跪在地上吞吞吐吐:

    “奴才打听到,皇上一早就和云婕妤一同出宫去了。”

    有什么落地的声音,宫人斗胆抬头,看见是杯盏落了地,好在地上铺的是竹板,杯盏才没有破碎。

    祁贵嫔愣在原地,手中的杯盏无意识地落在地上,铜芸给宫人使了个眼色,等宫人退下后,铜芸看了眼主子的神情,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明知皇上是个薄情人,却偏偏是要动心。

    如今这般情况,也不知到底是谁的错。

    铜芸跪在地上捡起了杯盏,低声:“主子,皇上许是在行宫待得闷了,出去散散心罢了。”

    散心?

    祁贵嫔自嘲地勾唇,再不会信这种安慰之词:

    “往年来行宫避暑,怎不见他要出去散心?”

    偏偏是今年,偏偏带了云婕妤,他是要处处彰显对云姒的不同么?

    她嫁入王府整整八年,他再宠她,也不曾给过她这般恩典。

    祁贵嫔整个人都有点茫然,她不解地看向铜芸:

    “我不懂……”

    她曾觉得她也足够得宠,后宫无人能出她左右,但如今出了一个云姒,两相对比,她越看得清楚,却越觉得心惊。

    清风拂过,只剩下心底冰凉。

    她声音呢喃:“……是我何处不如她么?”

    殿内安静,铜芸听得鼻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她家主子骄傲至今,什么时候这般不自信过?

    她拼命摇头,告诉主子:

    “在奴婢心中,您是世间最好的人,谁都比不过您。”

    但铜芸也清楚,这世间的男女之情,岂是处处比得过旁人就能得偿所愿的?

    铜芸不敢让主子在殿内胡思乱想,她擦掉眼泪,给主子出主意:

    “主子,现在甘泉殿无人,不如主子去泡泡温泉吧?”

    虽然都说甘泉殿要有皇上恩典才能去,但往年来行宫皇上都从没吝啬过给主子这个恩典,主子便是先斩后奏,皇上回来后也不会有过多苛责。

    祁贵嫔闻言,她低笑了一声,铜芸都担心她至此了么?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我身体不适,便不去了,你去把刚才的莲子羹端来,我亲自挑选出的莲子,弃之不用倒是可惜。”

    铜芸有点失声。

    往日再多的珍馐美馔,主子都是说扔便扔,什么时候会替一碗莲子羹觉得可惜了?

    铜芸去端莲子羹前,担忧地看了眼主子,她忽然觉得,早知如此,还不如不来这一趟行宫。

    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受尽了委屈,落得一身罪名。

    ******

    祁贵嫔白跑了一趟勤政殿的消息传出去后,皇上不在行宫的事也跟着传遍了行宫。

    德妃正享用着甜羹,闻言,她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顿,下一刻,她放下手中的银勺,扭头看向归秋:

    “让你办的事,都办好了么?”

    归秋恭敬地垂头:“娘娘您放心,人已经安排进颂雅轩了。”

    德妃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余光瞥见一旁低眉顺眼站着的陆淞,陡然想起什么,她挑了一下眉头:

    “本宫记得陆淞的家乡就是在渝州城?”

    陆淞不动声色地握住了手,他低下头:“娘娘惦记,奴才的确是渝州城人。”

    德妃轻笑了一声,了然地点头:

    “那倒是怨不得皇上会带云婕妤出了行宫。”

    陆淞蓦然一怔,他跪在地上,忍不住有些恍惚。

    云姒……是回家了么?

    渝州城前些年灾情甚多,陆淞记忆中能想起来的欢快时光,几乎都和云姒有关。

    李家村后有一片湖,湖边靠岸的路上,尤其是山脚下,有一排子的山茶花和野杜鹃,交杂而生,那是李家村难得一见的美景。

    云姒借住他家中后,人人偶尔会玩笑说云姒和他一同长大,知根知底,与其等待日后,还不如早点定下亲事。

    每有这话时,云姒都会羞涩地躲在他身后,她脸皮薄,一贯经不得人打趣。

    他会带着她赶紧离开。

    他和云姒会成亲的这个念头,少时便牢固地刻在了他骨子中。

    云姒喜欢花,他便在后山开花时给她摘一捧花,他觉得山茶花好看,总摘山茶花给她,却总惹她怨怪,道是杜鹃比山茶花盛丽。

    再到后来,却是一切都变了。

    他曾四处寻找云姒,如今云姒就近在咫尺,他却一句话都不敢和她多说。

    陆淞袖子中的手一点点收紧,最终狼狈地蜷缩在一起。

    德妃轻飘飘地问他:“你想不想也回家看一看?”

    陆淞极快地否决:

    “奴才不想!”

    他埋低了头。

    他和云姒不同,云姒回家算是锦衣归乡,他算什么?

    曾经被村中人人寄予厚望的读书人,如今当了一个没根的奴才,他根本无颜返回家乡。

    德妃仿佛看出了他在想什么,怜惜地摸了摸他的头,温声:

    “瞧你,惹得本宫都心疼了。”

    陆淞拘谨低头:“奴才不敢。”

    德妃一手抵额,一手轻轻拨了下陆淞的手,问:“这双手还能拿笔么?”

    陆淞浑身一僵,不等他回答,德妃凑近他耳边,轻语:

    “不能再拿笔,总能拿些别的玩意,是不是?”

    她话中带着点调笑,奴才能得主子这般看重,该是要感恩戴德的,陆淞埋首,没人瞧得见他的神色,只见他越发恭顺地低了低头:“……娘娘说得是。”

    与此同时,李家村中,云姒听见身后传来动静,她转头一看,待看见谈垣初过来时,人都有点惊愕:

    “皇上您来做什么?”

    禁军都退到百步之后,许顺福频频朝这边看来。

    云姒跪在地上,手中拿着纸钱,泪珠挂在眼睫上要掉不掉的,轻轻一眨就成了水珠落下。

    她被谈垣初弄得很懵,那点子伤感情绪散得一干二净,都有点哭不出来了。

    谈垣初接过她手中的纸钱,放在面前的火盆中,替她擦了一下眼泪,淡声:

    “你身体弱,不能哭许久。”

    云姒慢半拍才听懂他话中含义,一头雾水,这是来监督她的?

    云姒抿了抿唇,小声嘀咕:

    “旁人瞧见,还以为您要和嫔妾一起烧纸祭拜嫔妾爹娘呢,传出去,嫔妾得被冤枉死。”

    她碎碎念念,全是不安,谈垣初瞥了她一眼,拿过她手中的香替她点燃,云姒不解地抬头,就见他也同她一般跪了下来,云姒骇得睁开了双眼。

    秋媛也险些惊愕出声。

    云姒忙忙要拦他:“您做什么呀!”

    谈垣初握住她的手,抬眼,轻描淡写道:

    “你慌什么?”

    云姒要被他吓死了,她哪有这个胆子让当今圣上跪她爹娘,传出去,后宫众人不得把她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是真的要恨不得处之而后快了!

    云姒怎么可能不慌?

    结果就听谈垣初不紧不慢的一句话:“死者为大,再说,既是你父母,朕跪拜一次也是应该。”

    云姒蓦然怔住。

    什么叫她的父母,他跪拜一次也是应该?

    见女子呆住,谈垣初似乎隐约低笑了一声:

    “跪泰山,难道不应该么?”

    云姒咬唇,她一个不足三品的婕妤,她的父亲,哪有资格被他称一声泰山?

    不等她回神,谈垣初又轻描淡写地道:

    “如此一来,再有什么风声传出去,也不算冤枉了,你也不用委屈。”

    他又在故意逗她。

    云姒止住的泪意又有点汹涌,她一直都知道谈垣初是个薄情之人,但在某一刻,云姒还是抬眸看向了他。

    祭拜没耗费许久,他不许她哭,待纸钱烧完,云姒就被谈垣初牵起:

    “时辰还早,云婕妤带朕转一转?”

    云姒回头看了一眼爹娘的墓碑,最终还是和谈垣初一起离开,往日不可追,她要做的从来都是向前看。

    她吸了吸鼻子,软闷着声:

    “您又臊嫔妾。”

    好端端地偏要叫她云婕妤,让她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谈垣初轻勾了下唇,慢悠悠地摇头否认:“朕可没有。”

    许顺福又重新跟了上来,他擦掉了额头冷汗,抬头看了一眼前面和皇上并肩而行的云婕妤,在心底将她的位置一抬再抬。

    云姒带着谈垣初去了山脚,她家曾在那里,但后来被陆家父母所卖,卖的银钱也拿去供陆淞读书,云姒便再也没了家。

    后来灾情发生,这里也彻底没了人住。

    房屋早就破败不堪,云姒只瞧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房屋卖了许多年,早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了。

    没必要再观。

    她领着谈垣初过来,不是回顾往日,而是她记得山脚处长了许多的山茶花和杜鹃花,但等到了山脚,云姒却是有点傻眼了。

    山脚处光秃秃了一片,处了杂草,什么都没有。

    也不对,倒是有点黄色叫不出名字的野花。

    谈垣初扫了四周一眼,忍不住挑了挑眉,问她:

    “你带朕来这儿,就打算让朕看这一地杂草?”

    云姒百口莫辩,她慌忙道:“不是!以前这里长着好多花的!嫔妾年少时觉得这里是世间最美的地方,才会带皇上来看。”

    她委屈得要命,谈垣初不得不相信她这话,但他瞥了眼山中光景,低笑了声,又问:

    “你还记得是什么花?”

    云姒脱口而出:“山茶花和杜鹃花,嫔妾记得很清楚。”

    秋媛没忍住,偏过头去。

    谈垣初抬手抵住了唇,抑住眼底的笑意:

    “再问云婕妤,还记得如今是何时了么?”

    云姒陡然一愣。

    八月,将近中秋。

    谈垣初没忍住,抬手指骨敲点在她额头:“杜鹃花期在四五月,山茶花期还未到,你这时领朕来,自然是什么都看不见。”

    云姒猛地涨得脸颊通红,绯色飘上脖颈,见他笑意不止,她有点恼了:

    “您别笑了!”

    谈垣初轻挑了下眉梢,她倒是一贯懂得过河拆桥,一个时辰前还各种乖顺,刚祭拜完父母,人陡然变了一种态度,也敢冲他生恼了。

    许久,谈垣初抬眼看她,语气平淡:

    “现在,能安心和朕回行宫了么?”

    云姒一顿,她蓦然抬头看向谈垣初,她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她这些时日的心绪不宁,是不是都被他瞧在眼底?

    云姒颤了颤杏眸,许是今日发生了许多事,解了她多年的执念,让她情绪有点汹涌。

    她也生出了一点冲动。

    她伸手拉住了谈垣初,在谈垣初询问地看向她时,忽然说:

    “皇上,嫔妾想亲您。”

    话音直白,让众人一片愕然。

    也让谈垣初陡然掀起眼,他看了她许久,眼底神色仿若很淡,但却让云姒觉得心下一紧,她呼吸有点微不可察的紧促。

    时间好像变得缓慢,四周也变得格外安静。

    云姒都不知道秋媛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等她回过神时,四周人都退到了百米处,一个个都背过身去,仿若背景板一样地低垂着头,也围着这里,阻挡了任何人靠近。

    云姒似乎听见了她砰砰乱动的心跳声,有点说不出的热意,让她忍不住地咽了咽口水。

    有人问她:

    “往日脸皮都薄得紧,今日怎么这么大胆了?”

    云姒瞪圆了杏眸,想要解释,但他不给她机会,低下头来,封住了她的唇,阻止了她要说的话。

    仿佛是要把大胆的这个名头按在她身上。

    不许她有任何辩驳。

    他吻得有些急迫,让云姒觉得喘不过气来,她无力地攀着他的肩膀,坚持不住地软下身子,杏眸积攒了盈盈泪水,他往日疼她,舍不得她哭,这时候也是疼她,却又截然不同。

    她许久未.承.欢,浅尝辄止间,都有点经受不住,她身子忍不住地轻颤,碎着声音喊他。

    他停了一下,似觉得她比往日都紧绷,他与她低声:

    “不折腾你。”

    身下有锦帛铺在地上,他把她护得很好,没让她碰到一点泥土,只有一截裙裾落在地上。

    衣裳半解,要褪不褪得挂在臂弯,他没舍得解下她的衣衫,四周都是人,他不喜旁人见她春色,一点都不喜欢。

    云姒哭着埋在他怀中,声声控诉:

    “您、呜……骗人……”

    谈垣初被她惹得低笑,忍不住地低垂下头一点点亲她。

    该笨时不笨,怎么这时什么都信。

    第90章 “她们欺我!”【营养液加更】

    云姒再醒来时, 已经回到了行宫。

    她拢着衣裳起来,谈垣初就躺在她身边,云姒偏头看他, 她抬手一点点描绘他的眉眼, 他常是懒散漫不经心, 轮廓棱角分明, 云姒少见比他相貌出众的男子,勾唇低笑时声色惊艳,他高高在上,权势在握, 却也舍得下身段, 怪不得宫中常有妃嫔对他动心。

    他若真心喜欢一个女子,轻易便能拨动人心弦。

    云姒眸底情绪却一点点恢复清明,他越高高在上,她便越不能倾心, 她什么都没有,自然也没有资格和旁人一般任性。

    她的手忽然被握住, 那人低哑着声问:

    “在想什么?”

    云姒贴过去,依偎在他怀中,仰头亲在他唇上, 她杏眸灼亮, 嗓音却是软趴趴的:“嫔妾在想, 皇上怎么这么好呀。”

    他也不知信没信, 勾住她的腰肢, 意味不明地低笑了声:

    “骗子。”

    *******

    谁都没提起皇上带云婕妤出宫一事, 提了又如何?改变不了的事实, 再提起不过是给自己添堵。

    中秋时, 圣驾没能回宫,行宫中办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宫宴,德妃借此被解了禁足。

    云姒什么都没说。

    中秋过后,天也要逐渐冷下来了,圣驾准备回京。

    颂雅轩这两日也在收拾东西,秋媛瞥了眼主子的气色,有点讶然:“主子这两日的气色瞧着越发好了。”

    云姒对着铜镜,左右瞧了瞧,发现秋媛居然说得没错

    她挑了挑眉,有点惊奇:

    “马上要回京,一想到又要坐马车,我都快愁死了,怎么会这样?”

    云姒心底狐疑,难道是解决了一件心事,气色自然而然地就好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但好在不是坏事,也就当回事。

    谈垣初记得她的情况,在要回京前,特意让常太医来给她诊脉,许顺福亲自把消息送了过来,云姒便一直在颂雅轩中等着。

    常太医来后,替云姒诊脉时,云姒顺口提起了气色变好一事,常太医点头:

    “臣也想问,云婕妤最近是吃了什么药,您当时落水,臣本想开药替您调养,但您后来又身体不便,臣便一直拖到了现在,但今日诊脉发现云婕妤身体却是好了不少。”

    云姒被问得一怔,吃了什么药?

    她所有的药方都是常太医亲自开的,常太医作何问这一句?

    云姒敛了敛笑意,她抬眼:

    “您给我开的药,不是调理身体的?”

    常太医摇头,和她解释:“这不一样,臣给您开的药是补足您落水的亏损,但您如今吃的药却是在调理月事。”

    话落,常太医又笑着道:

    “听闻皇上不久前带云婕妤去了一趟渝州城,莫不是在民间寻了大夫?”

    秋媛皱紧眉头,云姒脸上的笑意已经彻底消失了,颂雅轩中气氛有点凝固,常太医也察觉出不对劲来。

    云姒耷拉着眼皮,声音淡淡地问:“请问太医,什么药能起到这个作用?”

    常太医看了她一眼,心底苦笑,却也不得不如实回答:

    “三七、丹参、桃仁等物都能有活血化瘀的作用。”

    稍顿,常太医低下头,声音也低了下去:“还有……红花也有此作用,女子未曾有孕时,这些都能用来调理身体。”

    他强调了女子未曾有孕时。

    云姒一点点握紧手,她抬头看了秋媛一眼,秋媛立即恭敬地转身退下。

    秋媛离开后,云姒又冷声:“来人,去请皇上过来一趟!”

    云姒深呼吸一口气,她重新看向常太医:

    “今日一事还要多谢太医,要不是您,我还不知要糊涂到什么时候。”

    常太医恭敬地低头:“是臣分内之事罢了。”

    谈垣初闻讯而来,外间才传来动静,常太医就瞧见云婕妤赤着脚从软塌上下来,拎着裙摆直直扑进来人怀中,她咬紧下唇,杏眸中皆是害怕和心有余悸:

    “皇上!”

    常太医不敢多看,甚至背后都生了点冷汗。

    云婕妤和乍听见此事时的表现简直判若两人,她一点都不在乎他是否会揭穿她。

    常太医的确也不会,却也正是因此,他才会生出冷汗,这宫中不会有好相与的人,云婕妤能从一个奴才之位爬到现在的位份,更绝不会是简单的人。

    她从底层爬上来,才越发知道底下的人都在想什么,她很清楚,像他这种立场的人,只会选择明哲保身。

    常太医心底叹了口气,低了低头。

    谈垣初一手揽住人,见人这幅模样,皱起了眉,扫向常太医:“怎么回事?”

    常太医把事件的来龙去脉都讲了一遍。

    云姒攥紧了谈垣初的衣袖,双眸噙泪,咬着声低泣:

    “皇上,嫔妾害怕……这人神不知鬼不觉就能插手到嫔妾宫中,让嫔妾喝下这种药到底是什么居心……您常常留宿嫔妾宫中,嫔妾是如今不曾有孕,但若是——”

    她一手捂住胸口,似乎被吓住,脸色刹那间变得煞白,没敢再往下说。

    谈垣初不由自主地顺着她的话去想,骤然冷下脸:

    “胡说什么呢,也不嫌晦气!”

    云姒倚在他怀中,仿若被吓软了身子,她本就待在宫中,只穿了一袭简单的衣裳,青丝松散地披在肩上,如今瞧起来分外可怜,她偏头擦了一把脸,含了些许哭腔:“要不是今日发现了……嫔妾会不会也变成卢才人那般……”

    她曾亲眼目睹过卢才人小产的全过程,整个人疼得都在浑身发抖,甚至说不出话来。

    谈垣初被勾起当初卢才人小产时的情景,他根本不敢想象将其中的卢才人换成女子的画面。

    她明明不曾有孕,但凭一番话就把自己说得格外凄苦,她埋在谈垣初怀中,咬着声,不敢让哭声泄出来,也不让人看见她的狼狈:

    “皇上,嫔妾害怕……”

    云姒是真的觉得后怕,今日要不是常太医来一趟,她或许根本不会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她的身体轻轻发颤,攥着谈垣初衣袖的一双手冰凉。

    谈垣初揽着人,轻拍她的后背,知道她其中有作戏的成分,但是心底的冷意一点不曾减少,她说得有错么?

    今日是她不曾有孕,那些所谓的药才能对她有好处,未曾造成什么悲剧。

    一旦她有孕了呢?

    他今日来颂雅轩又会看见一番什么场景?

    谈垣初不敢想,但不妨碍他震怒:“去查!查不出是谁,所有颂雅轩的人全数拖下去杖毙!”

    许顺福不敢耽误,立即转身出去。

    后妃赶来时,只看见颂雅轩中跪了一地的奴才,都在哭天喊地地求饶,各个声泪俱下,让人瞧上一眼都觉得不忍心。

    德妃也在众人中,她看了归秋一眼。

    归秋点头,在踏上游廊,经过那些宫人之前,她忽然抬手扶住了娘娘,手腕上露出一个样式颇旧的银镯。

    云姒拉着谈垣初,她哽咽着问:

    “皇上,是不是嫔妾太没用了,您把管理行宫的一事交给嫔妾,嫔妾却连一个颂雅轩都管不好,总让您烦心。”

    她真的在哭,难受得直掉眼泪。

    她拼命地向往上爬,结果,如今的事情却告诉她,她的能力撑不起她的野心。

    这件事才是真正地让她觉得慌乱和不安。

    谈垣初拍着她的后背,见她在纠结这种事情,陡然冷沉下眼眸,他很少这般和她说话:

    “不是你的错。”

    “云姒,人若害了你,便只是别人的错,你不能把错误揽在自己防备不当上。”

    无人会千日防贼。

    一个人真藏了坏心,便会千方百计地寻找空荡,岂是能防备得住的?

    后妃进来时,就听见谈垣初问太医:“云婕妤身体当真没有问题?”

    常太医一而再地点头:

    “请皇上放心,云婕妤如今身体还是落水留下的亏损,需要平日中多多调养即可。”

    进来的一众妃嫔都有点懵,云婕妤什么事都没有,那外间在闹什么?

    德妃也听见了谈垣初和常太医的对话,她眉眼情绪不着痕迹地寡淡了些许。

    云姒没有怀孕?

    归秋也意识到什么,她心底叹了口气,如此一来,她们在行宫中仅剩的人手也白费了。

    云姒看着一众妃嫔,心底早有怀疑对象,她抬眼朝德妃看去。

    谁没事在这个时候让她吃下红花一类活血化瘀的药?她来月事不算什么秘密,唯独被禁足的德妃或许会不知道。

    排除这些种种,能悄无声息给她宫中送人的也没有几个。

    云姒又扫了一眼祁贵嫔,抿了抿唇,祁贵嫔自被贬位后,一直都很安静,也没闹出什么风波,如今对上她的视线,也只是眼不见为净地撇开眼。

    云姒心底有怀疑,但她不能确定。

    她不怕冤枉了人,总归不论德妃还是祁贵嫔,和她都有仇怨。

    她只怕遗漏了真正的凶手。

    就在这时,外间忽然起了一阵喧闹,云姒隐约听见了许顺福的声音:

    “……拦住她!”

    殿内众人一头雾水,云姒想到什么,她陡然推开谈垣初外往跑去,等到外间,恰好看见一个宫女挣脱开其他人,拼尽全力撞上木柱!

    砰——

    闷响清脆的一声,身后传来宫妃惊吓的惨叫声。

    云姒骤然停在了原处。

    所有的一切仿佛放缓了许多,那个宫女在撞柱后,额头的血不断往下流,人踉跄几步跌倒在地,她临死前看向了她,眼底全是泪水,她张了张嘴,什么话都没说出来,鲜血糊满了脸。

    人就撞死在她面前。

    云姒觉得她呼吸停了片刻。

    或许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仿佛从宫女眼中看出隐藏在深处的歉意和愧疚。

    云姒对宫女有再多恨意,在这一刻也不知该作何情绪。

    人在卑贱时,命都不由自主,遑论要做的事?

    云姒身子有点软,有人及时搂住了她,他喊她:“云姒!”

    云姒被硬生生地喊回神。

    这一刹那,她什么都不知道,却是一瞬间确认了凶手。

    德妃!

    除了她,谁有这般阴狠的手段?!

    云姒动了动唇,有一刹没发出声音,须臾,她攥住了谈垣初的衣袖,两行清泪蓦然掉了下来:“皇上……”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哭着重复喊了一声:

    “皇上!”

    谈垣初抱住她,要说什么,却只听她哭着说:

    “她们欺我!”

    宫人活生生地死在她面前,线索也断了眼前,所有的一切就发生在她眼前,来不及阻止。

    怀疑又如何?

    她没有人证,查不到线索,也没有证据,抓不到她。

    云姒紧紧地盯着宫人的尸体,杏眸不断掉下泪水,袖子中却是一点点握紧了双手,指尖几欲刺进手心肉中,传来疼意。

    欺人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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