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云洁

    ◎爸爸,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随着洛一辉的讲述, 审讯室里每一位警察都捏住了拳头。

    法律昌明的时代、文明进步的时代,竟然还有这样的黑暗存在!

    一个地下杀手组织,隐藏在珠市, 已经有十年历史。

    从组织机构设置、行业行规、怎样接头, 到如何发布消息、怎么保证任务完成、及时进行反馈……每个细节都考虑得周周到到。

    负责笔录的小周警官的手要写断了。

    李明杨以前是负责户籍档案管理的, 拿过纸笔, 将这个名为“暗夜”的杀手组织结构图画了出来。

    阿金是杀手组织里一名退役三年的杀手,这次因为母亲病重住院需要用钱,重出江湖。因为常年陪伴在医院,所以他身上有消毒水气味;因为开车奔波于珠市与罗县之间, 所以身上不可避免地沾染上汽油味。

    通过这两个细节,赵向晚将他定位在珠市医院, 再通过特殊的审讯方式, 最终将抓捕范围缩小到了珠市慈济医院。曹光申请与珠市警方协办,带着画像出发, 相信很快就能将杀手阿金抓捕归案。

    排除掉洛一辉的杀人可能之后,剩下最有杀人动机的人, 是喻惠民。

    刚刚传来的消息, 喻惠民将于今天晚上十点到达罗县火车站,迎接他的将是天罗地网。

    眼看得洛一辉被迫与警方合作,说出真相, 赵向晚知道自己在罗县公安局的任务已经完成。

    洛一辉是金碧辉煌夜总会的老板, 哪怕他不是杀手, 不是雇凶杀人的嫌疑人, 只要珠市警方介入, 夜总会里所有黄、赌、毒事件曝光, 他一个窝藏、包庇罪, 绝对跑不了。

    等待他的,将是一首《铁窗泪》。

    看着洛一辉在笔录本上签字,赵向晚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看看手表已经是晚上八点半,准备退出审讯室。

    洛一辉忽然叫住她:“赵向晚!”

    赵向晚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洛一辉。

    洛一辉停顿片刻,忽然说了一声:“谢谢。”

    谢谢?

    赵向晚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亲手把他送进监狱,他竟然反过来对自己说一声谢谢。

    洛一辉笑了,笑容很浅,却比平时多了一分真诚。

    “谢谢你陪我斗了一次嘴。从来没有人,和我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也没有告诉我,被父母抛弃,不是我的错,我不必用他们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赵向晚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说实话,之所以陪洛一辉斗嘴,不过是为了放下他的心防,引他透露心声。对于这个差点害死季昭的洛一辉,赵向晚根本没打算对他进行教育与帮助。

    洛一辉看到赵和晚不说话,笑得更欢喜了。

    【我说过,人不是我杀的,这下你信了吧?】

    【所以,是我赢了。】

    【你说得对,我赢了,真开心。】

    赵向晚看了洛一辉一眼,推开审讯室的铁门,走了出去。

    走出审讯室,走廊的灯光柔和地洒在身上。

    赵向晚深深吸了一口气。

    洛一辉这个戒备心强、心门紧闭的人,会因为自己一次又一次揭开伤疤而说出一声谢谢,这真是出乎赵向晚意料之外。

    也许,每个人的内心里,都藏着一个受过伤的小孩子。

    如果你能找到这个孩子渴望的东西,他的内心就会向你敞开。

    意识到这一点,赵向晚若有所悟。

    曹光安排人把赵向晚、季昭送回酒店,临走前与赵向晚握手道别:“非常感谢!要不是有你,我们这次的侦查不知道要走多少弯路。”

    赵向晚谦虚地说:“我只是帮了点小忙,所有的侦查工作都是你们在做。明天我就要回星市了,等着听你们的好消息。”

    虽然忙碌了一天,曹光依然精神奕奕:“好!有进展一定和你联系。”

    腊月二十八,星市四季大酒店,婚礼举行。

    身穿婚纱的赵向晚,美丽、圣洁。

    一袭白色西服的季昭,如谪仙下凡。

    在无数祝福声中,赵向晚与季昭结婚了。

    星市公安局的人,足足坐了五大桌,热闹得很。

    从瑶市、珠市、罗县、京都……不请自来的警察,竟然也坐了两桌,搞得整个婚礼酒席上警察几乎占了一半。

    赵大翠瞪大了眼睛,对赵伯文、赵仲武兄弟俩说:“三妹子人缘这么好?”

    范秋寒哈哈一笑:“这说明,向晚考公安大学的选择,非常正确。”

    别人敬酒,是祝福语滚滚而来。

    “百年好合。”

    “早生贵子。”

    “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呐。”

    赵向晚与季昭换了喜服,挨桌敬酒的时候,话风是这样的。

    “感谢赵警官援手,帮我们破了一个大案。”

    “别休息太久啊,我们等你。”

    “最多一个星期,你俩度蜜月意思意思就行了啊。”

    赵向晚与季昭相视一笑。

    只要两人在一起,度假也好、工作也罢,都是幸福时光。

    走到外地警方这一桌时,风尘仆仆赶来贺喜的曹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大声道:“赵警官,季警官,感谢你们的帮助,现在杀手阿金已经归案,喻惠民也已经交代了全部罪行,凶手已然伏法,真的非常感谢!”

    曹光这一句话,引得朱飞鹏心里痒痒的。

    蔚蓝被杀一案,朱飞鹏早有耳闻,只是一直没有时间打听消息。终于见到罗县公安局的曹光,朱飞鹏便借着敬酒的机会凑到这一桌来,详细打听起来。

    原来,喻惠民与蔚蓝早就貌合神离。

    两人一开始或许还有情,但当蔚蓝以利益要挟,逼宫上位之后,喻惠民对她的情便消耗殆尽。

    蔚蓝与赵晨阳的联系,并没有瞒得过枕边人喻惠民。喻惠民看了赵晨阳的故事梗概之后,察觉到蔚蓝有单飞的迹象时,内心的愤怒便到达顶点。

    君于义曾经调查过蔚蓝,喻惠民同样也调查过。

    蔚蓝的妹妹魏清芳在一场大火中毁了容、声带受损,从此不肯见人。蔚蓝将妹妹安置在京都一处别墅里,派人看守着,自然也引起喻惠民的怀疑。

    蔚蓝所有小说,全由魏清芳代笔一事,喻惠民早就知道,只是对他而言这并没有什么,只要魏清芳能够一直默默地为蔚蓝贡献那支笔,作为丈夫的喻惠民便是受益人。他不仅没有揭穿,反而刻意为蔚蓝隐瞒。

    但是,蔚蓝一旦决定与他拆伙,那情况就变得不一样。

    喻惠民决定在离婚之后干掉蔚蓝,再曝光出她的小说均由魏清芳代写的真相,从此扶魏清芳走入文坛,借蔚蓝之名牢牢占据言情小说市场。

    蔚蓝能找赵晨阳合作,难道喻惠民就不会吗?

    于是,喻惠民亲自跑了一趟珠市,在金碧辉煌夜总会约见杀手阿金,找了个人冒充赵晨阳,确认好与蔚蓝的见面时间之后,离开珠市回到京都。

    喻惠民盘算得非常完美。

    蔚蓝在罗县被杀身亡,身在京都的喻惠民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根本不会引起警方怀疑。蔚蓝的仇家那么多,喻惠民只要摆出悲伤的模样,责令警方抓紧时间追缉凶手,并对着电视说几句伤心、愤怒的话语,并表示永远会记得蔚蓝的梦想,希望读者和他一起,努力帮蔚蓝实现,一定会引得舆论同情、支持他。

    到时候,赵晨阳一定会与他联系,他再把魏清芳接到自己别墅。赵晨阳与魏清芳联手,写出一个又一个新鲜、生动的故事,蓝玉出版社将会走向另一个辉煌。

    至于蔚蓝,将因为代写一事而臭名昭著。人死如灯灭,谁还会记得她的时代?

    喻惠民将一切筹划好,静等杀手阿金的消息。

    阿金11号晚上开车到罗县踩点,进酒吧坐了坐,没想到遇到个傻子,一边喝酒一边骂蔚蓝,听得阿金又好笑又可怜,一时兴起,和君于义开了个玩笑:这么恨她,要不要杀了她?

    谁知道君于义竟然同意了,还给了他一千块钱。

    阿金本就是个缺钱的冷血杀手,拿了钱便走。

    12号那天,阿金走进芙蓉酒店,上了三楼,敲开301的房门,确定对方是蔚蓝之后,一刀封喉,从楼梯间匆匆离开。

    阿金没有想到的是,楼梯间里坐了个周浩漫,更没想到君于义会去自首。他做杀手这么多年,出手利落,绝不拖泥带水,偏偏在罗县翻了车。

    喻惠民也没有想到,蔚蓝人在罗县被杀,警方竟然会怀疑上远在京都的他。

    他千辛万苦设计好的不在场证据,一点用也没有。

    雇凶杀人,原本是杀人案里最难侦破的类型。

    却因为洛一辉的一个不留神被赵向晚抓住把柄,迅速侦破这一起杀人案。

    听到这里,朱飞鹏以及其他警察都叹了一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

    紧接着,瑶市公安局的来了一句。

    “赵警官出手,必是大案。”

    这句话一出,立马引来共鸣。

    “对对对,上次那个案子,多亏了赵警官。”

    “可不是,要不是有赵警官审出关键线索,到现在还是一桩悬案。”

    “牵扯五个城市,十几条人命,你说案子大不大?”

    京都的、瑶市的、珠市的、罗县的……多地警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既然赵向晚与季昭的能力如此卓绝,只守在一个公安局是不是有点屈才了?

    省厅苗慧立马发言:“对,所以他俩现在是省厅刑侦专家。”

    所有警方代表都眼睛一亮。

    “那你的意思是,我们要是有侦破不了的案子,可以请专家出马?”

    “对啊,季昭画像的本事那么厉害,杀手阿金只是一个背影都能让人一眼认出来。赵向晚审讯室里发威,让嫌疑人乖乖说出真相。这夫妻俩,是我们公安系统的宝贝啊,光是守在星市公安局多浪费!”

    “没错!以后我们要是有麻烦案子,就往你省厅借调啊。”

    “放心放心,功劳不会少,奖金也不会少,差旅补助绝对按系统内最高标准。”

    于是,在赵向晚与季昭的婚礼现场,他俩被这一帮子公安系统的领导安排得明明白白,从此开启了在各地奔波的“美好”日子。

    1996年3月。

    蜜月度完,赵向晚与季昭回到重案一组。

    两人一进办公室,就响起掌声一片。

    “新婚快乐~”

    “欢迎回到工作岗位!”

    “案子一大堆,就等你俩喽……”

    赵向晚与季昭身穿制服,肩并肩而立,眉梢眼底俱是甜甜的恋爱气息,让人一看就知道小两口恩爱和谐。

    赵向晚说:“有什么案子?说来听听。”

    朱飞鹏哈哈一笑:“我就猜你闲不住。”

    祝康向她汇报:“有一桩发生在瑶市金桥区的虐童案,瑶市公安局刚刚给我们发来协查申请,就等你们俩过来接手。听说是邻居报的警,七、八岁的女孩,孩子身体并没有受多少伤,但被囚禁了几天,整个人精神状态很差。案件似乎并不复杂,可恨的是那个畜生不肯承认。瑶市公安局的魏局、雷凌和许局通过电话,知道今天你和季昭回来,他们等下应该就会过来。”

    “虐童案?”

    赵向晚一听,眉头立刻紧锁。

    自从侦破卫丽娜拐卖女童一案之后,湘省儿童失踪案日渐减少。媒体报道也强调过儿童是祖国的花朵,残害儿童者,死罪难逃。

    在这样的情况下,竟然还有人顶风作案?

    赵向晚、季昭在罗县一战成名,婚礼上一堆警察聚在一起商量,都认为要好好发挥赵向晚与季昭的专家能力,小案子自己处理,疑难案件就找他俩协办。

    瑶市魏良复局长最积极,第一时间送过来一个案子。

    虐童案最复杂的,便是儿童长期处于被虐待的环境下,内心极其封闭,不好交流。再加上施暴对方多是家长,这种血缘依赖让孩子会选择隐忍。尤其像这个案子,属于精神虐待,伤残性质不好定性,也难怪瑶市警方要找赵向晚求助。

    魏良复、雷凌等下就会过来与星市重案一组的人会合,这说明他们非常头疼这个案件,应该是希望赵向晚能够发挥她“读心”的特长,将罪犯绳之于法。

    高广强退休之后,重案一组里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

    刘良驹与朱飞鹏都是为人父的,听到有人虐待儿童顿时恨得牙痒痒:“自己的女儿也舍得虐待?不得好死!”

    周如兰咬着牙,气愤地说:“囚禁虐待?可恶!”

    艾辉、黄元德已经有了女友,今年计划结婚,幸福的人儿最看不得这类案子,摇头骂了一句:“无耻!败类!”

    “笃笃!”

    一群人正在发表观点,魏良复与雷凌站在重案组的门口,象征性敲了敲门。

    赵向晚迎上前,握手寒暄。

    魏良复说:“这一次要麻烦你了。”

    赵向晚微笑:“没事。”反正你们在婚礼上就把我和季昭安排好,筹划着有疑难案件就申请专家援助。

    魏良复情商很高,不仅给重案组每一个成员带来了瑶市特产,还送给赵向晚一面锦旗:“瑶市儿童拐卖案侦破,多亏了你们的大力协助,这是家长们送来的锦旗,表达他们对你的感谢。”

    要不是有赵向晚与季昭的参与,胡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抓住。那些被拐卖的儿童,也没办法回到父母身边。

    赵向晚接过锦旗,展开来挂在墙上。

    “警界翘楚破案神速”八个大字闪着金光。

    虽说惩恶扬善是警察职责,赵向晚做本职工作不求表扬。但能够被大家记住,给予正向反馈,还是很有成就感的。

    闲话少叙,步入正题。

    雷凌取出卷宗,摆在会议桌上。

    朱飞鹏推出小黑板,示意雷凌上前来讲。

    雷凌没有推辞,走到小黑板旁,拿起粉笔在上面写下两个名字。

    云洁、云德厚。

    随着雷凌的讲述,案件逐渐清晰地呈现在大家面前。

    云洁,1987年出生,今年九岁,读上学三年级。

    父亲云德厚,1962年出生,今年三十四岁,瑶市金桥区邮局的业务员。

    母亲谢琳,1963年出生,今年三十三岁,原本在瑶市金桥区小学当英语老师,后来出国留学,嫁给M国人,定居海外。

    云洁三岁的时候,谢琳便与云德厚办理离婚,头也不回地出国,再没有回来。这么多年来,云洁与父亲相依为命,住在邮局的老宿舍楼里。

    据邻居们说,云洁性格内向,不太爱说话。也许因为从小就失去妈妈的缘故,她很依恋父亲,非常听话,惹人怜爱,小区里的老头老太太看着她长大,都非常喜欢她。

    三月天气寒冷,小学放寒假,白天云德厚上班的时候,云洁便在家里写作业,有时候会跟着小区里的小朋友一起出去玩。

    上周,邻居们有几天没有见到云洁,觉得奇怪,便问云德厚。

    云德厚说:“孩子这两天有点不舒服,在家睡觉呢。”

    邻居们忙表达关心:“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受凉了?我煮点姜汤过来,你喂给洁洁喝。”

    云德厚拒绝了。

    住在对面的方奶奶很执着,晚上七点多煮了姜汤,主动敲开云德厚家的门。

    门一开,云德厚眉毛皱得很紧:“什么事?”

    方奶奶好奇地往屋里张望了一下:“洁洁呢?”

    云德厚没好气地说了一句:“睡了。”

    方奶奶问:“这么早就睡了?是不是病得很厉害?发烧没有,你得送她上医院看看啊。”

    云德厚的目光有些躲闪:“多谢关心,没事。”

    方奶奶要将手中姜汤送给他,却被云德厚拒绝。

    方奶奶觉得没意思,正要离开,忽然听到屋子里有响动,是那种微弱的、像猫咪一样的“嘤嘤”声。

    不知道为什么,方奶奶的心里咯噔一下,问:“屋子里什么声音?”

    云德厚作势要关门:“没什么。”

    方奶奶本来就担心洁洁,现在看云德厚躲躲闪闪,便拿手抵住门,非要见见孩子,说大男人看孩子不细心,说不定洁洁病得重了他不知道,还是让她看一眼才好。

    云德厚吼了她一句:“我的孩子,我自己知道轻重,你别多管闲事!”说完,强行关上了门。

    方奶奶是邮局的退休职工,也算得上是看着云德厚大专毕业分配过来,然后结婚生子的老资格。被云德厚这么冷漠强硬对待,心里很不是滋味。

    等到第二天,云德厚上班去了,方奶奶再一次来到对门,试探着敲了敲门。

    门里传来微弱的响动。

    方奶奶隔着门开始喊:“洁洁,洁洁。”

    里头传来“梆!梆!”的声音。

    方奶奶的一颗心缩成一团,赶紧叫来几个老人商量:“怎么办?洁洁只怕是病是很严重。我好像听到屋子里有响动,可是洁洁没有出来开门。”

    几个老人都是看着洁洁长大的,也非常担忧。

    其中一个人提议:“要不,报警吧?”

    马上就有人反对:“昨天小方说了,洁洁生病在家里休息。我们报警会不会对小方不好?他会不会生气?”

    一个人附和:“对啊,咱们是不是有点多管闲事?”

    最后还是方奶奶拍了板:“有困难,找警察。没事最好,万一有事呢?”

    听到辖区老人报警,说室内有儿童病重需要救助,金桥区派出所的人迅速出警,与云德厚取得联系,让他开了门。

    好在出警的女警察非常负责,盯着云德厚的一举一动,要求必须看到孩子才能离开。

    云德厚只得冷着脸掏出钥匙,打开紧紧锁着的北面卧室门,嘴里解释着:“孩子不好好写寒假作业,我训了她几句,她就和我犟嘴,我一生气就关了她两天。好了,现在你们看到她了,可以回去了。”

    女警气得牙痒痒,但到底云德厚是孩子的父亲,他想要惩罚孩子,警察也只能批评教育,于是喝斥道:“就算孩子不听话,你也要好好和她说。怎么能够这样虐待她?”

    面对警察,云德厚只得陪笑:“是是是,我错了。警察同志,这也不是什么虐待吧?我就是关了她两天。多谢各位邻居的关心,我这就让孩子换衣服出来玩,行了吧?”

    说到“多谢各位邻居关心”的时候,云德厚刻意加重了语气,表达他的不满。

    门开了,一股尿骚味扑面而来。

    窗户被关得死死的,拉着厚厚的暗色窗帘,屋子里很暗。

    按了开关,小屋里灯没有亮。

    大冷的天,床上只有一床薄被子,看上去也不太干净。

    洁洁蜷缩在床头,抱着被子瑟瑟发抖。

    方奶奶听到的“梆!梆!”声,是洁洁用头撞击床头木板发出的声响。

    看到这场景,方奶奶的心都要碎了,她挤开云德厚冲进屋子,一把将眼神涣散,嘴里喃喃自语的云洁抱了起来。云洁身体轻得像一团稻草,脑袋耷拉在方奶奶肩膀上,这个时候方奶奶终于听清楚了她嘴里呢喃的内容。

    “爸爸,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方奶奶的眼泪夺眶而出,抱着云洁就往外走。云德厚伸手要拦,却被女警一把扣住:“跟我们回警局接受调查,我们怀疑你虐待儿童!”

    云洁送进医院进行检查,好在身体除了饿了三天有些营养不良,并没有其他伤痕,但她现在精神状态很差。畏光、害怕大的声响,躲在被窝里呜咽,不停地说着爸爸我错了,像只受伤的小兽。

    云德厚被带到警局后,拒不承认自己虐待,口口声声都是说自己一个人抚养女人不容易,现在女儿长大了学习不认真,自己采取的惩罚手段可能有些过激,但用意也是为了孩子好。

    他还说自从与谢琳离婚后,他一直没有再婚,就是为了把女儿抚养成人,不想有人对女儿不好。

    说到这里,雷凌的目光停留在赵向晚身上,态度诚恳地说:“虐童案一发生,我们局里十分重视。云洁目前正在接受心理治疗,但因为云德厚拒不承认虐待,走访周边住房、邻居,大家也都反应云德厚敬业爱岗,平时对孩子关爱有加。从来没有见过他打孩子,也没有在外面大声责骂过孩子。仅凭方奶奶等人所言,虐待罪名恐怕很难成立。”

    魏良复补充道:“孩子现在完全是一种自闭的状态,警方问什么她都不说,只知道说爸爸我错了。因此,我们想请你支援,从心理层面与孩子沟通,看能不能帮助她走出现在的自闭状态。”

    雷凌声音低沉:“赵警官,我也有个十岁的女儿,看不得孩子受苦。我们都知道你在卫丽娜一案里立了功,关注儿童心理辅导。所以……请你帮帮云洁这个可怜的孩子吧。”

    第142章 直觉

    ◎我有一种奇怪的直觉◎

    雷凌的讲述, 激发出重案一组全体警察的愤怒。

    “人渣!”

    “必须将他绳之于法。”

    “向晚,咱们一起上吧。”

    赵向晚虽然为云洁揪着心,但态度依然冷静。

    她看着雷凌, 提出一个疑问:“如果只是对孩子进行心理辅导, 你们警队应该有心理师吧?何必舍近求远?”

    这个疑问, 让朱飞鹏等人也冷静下来。

    对啊, 虽说魏局与许局是战友,关系“很铁”,瑶市与星市两地相距也不远,但毕竟是跨市协办, 手续有点小麻烦。而且,这个案子与重大也扯不上关系, 怎么劳烦魏局与雷凌两人亲自跑这一趟?

    没人能在赵向晚面前说谎。

    因此雷凌知道赵向晚会有此一问, 他看一眼魏良复,决定开诚布公。

    “其实, 我有私心。”

    “云洁的妈妈谢琳,是我的初恋女友。我们从小在瑶市一中的职工宿舍一起长大, 后来我读警校她读财经大学, 谈了三年恋爱。不过她一心要出国,我却想留在瑶市工作,再加上我俩性格都太强, 谈不拢所以分了手。”

    说到这里, 雷凌叹了一口气, 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照片, 放在会议桌上。

    “虽然分了手, 但到底还是青梅竹马。当我看到云洁的时候, 心里真的很不是滋味。你们看, 这张是我和谢琳小时候的合影,这一张是云洁在医院拍的照片。”

    一张是黑白照片。

    两个八、九岁的孩子,头靠着头站在一棵大槐树底下。

    小男孩虎头虎脑,穿着海军衫,伸手搂着小女孩的肩膀。

    小女孩头戴发箍,梳着两个羊角辫,穿着条白色无袖裙子,尼龙袜、小凉鞋,圆圆脸、大眼睛,模样很漂亮。两个人咧开嘴笑着,天真可爱。

    另一张是彩色照片。

    身穿条纹病号服的小云洁,圆圆脸、大眼睛,抱着膝盖坐在床边,歪着头,怯怯地抿着唇,楚楚可怜。

    虽然隔了二十多年的时光,虽然打扮不太一样,但大家一眼就能看出,这两个小女孩足有八、九分相像。

    雷凌眼中有了一丝怀念:“我一看到云洁这个孩子,就心疼得很,她长得太像谢琳了。虽然谢琳为了出国毅然离婚、把她抛下,但是……作为发小,我怎么也不能容忍她被云德厚那个狗东西欺辱!”

    魏良复也跟着说:“是雷凌求我来的。他说他一个人不够分量,怕你不肯答应帮忙。”

    想了想,魏良复补充道:“虽然我们局里也有心理师,但他们平时的工作要么是与犯罪分子谈判,要么疏导警察某些心理障碍,与孩子打交道经验不足。先后派了两个过去,孩子根本不理睬他们。与云德厚沟通的时候,完全落于下风。”

    说到这里,魏良复又觉得自己有点“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找补了一句:“当然,要做到在犯罪分子面前底气十足、霸气侧漏、步步为营的,整个公安系统也只有你赵警官一个。所以,我们想请你帮忙。”

    赵向晚依然没有说话。

    雷凌放低姿态,将困难摆了出来:“精神虐待,很难定性。父亲对女儿进行惩罚,哪怕是打、骂,我们警方也没办法介入。我担心的是,如果这回轻轻放过,那未来云洁将可能会遭受更深重的伤害。我算是看出来了,云德厚这个人完全是人面兽心,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想要揭穿他的真面目,非你莫属!”

    赵向晚问:“这事儿,你们和许局说过了吗?”

    魏良复连忙表态:“说了说了,前几天我就和他通过电话。他说了,只要你同意,他没有意见。苗处那边我也联系过,她同意放人。不过,季昭恐怕走不了,失踪儿童数据库刚刚启动,需要季昭加入。”

    赵向晚看向季昭。

    季昭看得出来她的顾虑,微微一笑。

    【没事,你去吧。】

    赵向晚这才点头:“好,那我带两个人和你们一起走一趟。”

    雷凌大喜:“没问题!你带自己人去,行事也方便一些。放心,所有差旅、住宿、餐饮费用我们全包,”

    朱飞鹏立刻举手:“向晚,这回带我去吧?”因为何明玉生孩子,朱飞鹏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出差,错过了好几个大案。现在难得有机会出去,朱飞鹏立马主动请缨。

    赵向晚问他:“宝宝呢?”

    朱飞鹏拍着胸膛:“放心,我爸我妈一齐上阵,保证带好孩子。”

    赵向晚这才同意:“行。”

    再叫上周如兰、祝康,四人行动小组出发。

    刘良驹则带着艾辉、黄元德守后方。

    一行人来到瑶市。

    寒风萧瑟,路边的梧桐树全都掉光了叶子,光溜的枝干伸上天空,看着就冷。

    朱飞鹏紧了紧身上的呢子大衣,哈了一口气,看着眼前白雾弥散,摇了摇头:“瑶市,比我们星市冷啊。”

    祝康说:“毕竟靠北一些嘛,而且这里多山,海拔高一些,冷一点也正常。”

    周如兰说:“这么冷的天,让孩子只盖床薄被子,残忍!”

    话题一下子就沉重下来。

    四人在雷凌的陪同下,先到了邮局宿舍。

    这是一个只有三栋楼的小区,临着大马路,一栋一栋整齐排列着,已经有些风化的砖墙、山墙上攀满了爬山虎,木头门窗上的油漆也有些剥落。

    雷凌指着最后一栋:“云家住203,中间单元的二楼。”

    绕到最后一栋的北面,赵向晚抬头看向203北面卧室的窗户。房龄接近四十年的老房子,窗户快被爬山虎占满。

    雷凌说:“这窗户应该很少开关,所以爬山虎才会这么猖狂。”

    赵向晚点了点头。

    爬山虎,属于多年生的大型落叶藤本植物,沿着墙面攀援而上,根系会钻入砖墙缝隙。

    夏季扶摇阴凉,映入眼帘的都是绿色,宛如给红色砖墙盖了一张绿色地毯。一到冬天,叶子落下,只剩下倔强的根系歪歪扭扭,把墙面变成一副水墨画。

    经常开关的窗户,爬山虎的根系无处落脚,最多只能垂落几绺,无伤大雅。但如果长期不开窗,便会密密麻麻生长,遮住窗洞。

    云德厚家,203室的北面卧室窗户被爬山虎遮了一大半,看来窗户很少开。

    云洁住在那间小屋,光线昏暗,对身体发育不利。

    仅仅是这一件小事,就能看得出来云德厚对孩子并不好。

    邻居、同事们说云德厚对孩子关爱有加,只怕是一种假相。

    但是,这能说明什么呢?

    就算检察院拿着心理医生开具的证明、邻居的证词对云德厚提起公诉,恐怕法院也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对云德厚进行批评教育草草了事。

    毕竟,云德厚是云洁的亲生父亲。

    云德厚要是坐牢了,谁来管孩子?

    云洁的母亲出国之后杳无音讯,她的爷爷奶奶已经去世,她的外公外婆五年前去魔都与儿子一起生活,难道把云洁交给福利院?

    虽说雷凌已经着手联系谢琳的弟弟谢瑜,希望他作为舅舅能够收养云洁,可是法院依然会优先考虑云德厚的抚养权。

    所以,雷凌才会找赵向晚帮忙,希望能够寻找到更多的证据,将云德厚绳之以法,避免云洁将来遭受更多的伤害。

    赵向晚问雷凌:“孩子呢?”

    雷凌回答:“还在医院。”

    “云德厚呢?”

    “已经从派出所放出来了,他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在医院陪云洁做心理疏导。他的态度很好,不停地道歉,自责不该操之过急,伤害了孩子脆弱的心灵。医院的管床医生、护士都被他骗了,觉得他是个负责任的好爸爸。”

    朱飞鹏和祝康同时“呸!”了一声。

    赵向晚看了他们一眼:“别太激动,咱们一切都要讲究证据。”

    到现在为止,一切都是听雷凌说的。

    如果雷凌先入为主呢?

    如果雷凌对谢琳余情未了,所以特别憎恨云德厚呢?

    如果雷凌的描述有失真、偏颇的成分呢?

    雷凌是个聪明人,立刻解释道:“赵警官,自从谢琳出国之后,我们这帮子小时候的玩伴就没有再和谢家人来往。何况,我与谢琳分手在先,不至于怨恨或者看不惯云德厚。说实话,我一开始还有点同情云德厚。

    我和谢琳从小一起长大,她是个目标性非常明确的人,一旦她决定的事情,谁也不能阻挡她前进的脚步。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人的、什么事的影响,她上大学之后变得有些崇洋媚外,只可惜家里条件撑不起出国的费用,所以才没办法大学一毕业就出国。

    后来我听说她结婚后,云德厚非常支持她的出国梦,把父母的老房子卖了才凑齐所有费用,可是……没想到她一拿到签证就坚决要求离婚,孩子也不要,唉!”

    周如兰听完雷凌的话,发表自己的意见:“有没有一种可能,云德厚把对谢琳的憎恨发泄在孩子身上?”

    卖房子实现妻子的出国梦,可是妻子却过河拆桥,绝然离开,这对任何一个男人来说都是奇耻大辱,云德厚一定非常恨前妻,所以才会虐待云洁。

    雷凌叹了一口气:“说句公道话,谢琳这事做得不地道。就连谢琳的爸妈、弟弟都觉得在大家面前抬不起头来,宣称绝不认这个女儿。”

    听到这里,周如兰觉得有些不能理解:“谢琳的爸妈觉得丢脸我能理解,但从此不认这个女儿,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

    雷凌说:“谢琳的妈妈是瑶市一中的数学老师,为人端方严肃,对谢琳、谢瑜姐弟俩要求非常严格。我们这些在学校宿舍楼长大的孩子,都特别怕谢琳的妈妈。她爸爸在银行上班,也是个一板一眼的人。谢琳的爸妈思想传统,认为一个女孩子抛弃丈夫、女儿,卖男方家房子出了国,太没有良心,属于离经叛道、不负责任的行为,应该被鄙视、唾弃。”

    周如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来,谢琳的行为对她的父母也是一种伤害。”

    雷凌叹了一口气:“没错,在我们爸妈那一辈看来,谢琳90年离婚出国真的是非常出格的行为。谢琳妈妈那个时候还没退休,每天从家里出发,走在路上、坐在办公室里,甚至站在讲台上,都会有人悄悄议论:看,那个老师,教育出来的女儿连丈夫孩子都不要,非要跑到国外去读什么书,崇洋媚外,外国月亮都是圆的,这样的老师还有脸站讲台?”

    “咱们瑶市并不大,有一点风吹草动谁都知道,一下子把谢家人推到了风口浪尖,90年那一年谢家人日子都不好过。后来谢琳从M国寄信回来,她爸妈看都不看,当着邮递员的面一根火柴给烧了,再后来,因为这件事,谢琳父母悄悄离开瑶市,这个议论才慢慢停歇下来。”

    赵向晚没有表态,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为了出国留学,抛夫弃女,需要很大的勇气。谢琳宁可与家人断绝关系,也要远赴重洋,这股子执拗、绝然,一般人比不了。

    朱飞鹏问雷凌:“那谢琳的爸妈就这样离开瑶市了?也不管管外孙女?”

    雷凌转过头,看着那扇被爬山虎遮了一半的窗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是啊,不走怎么办?谢琳的爸妈原本也舍不得这里的老朋友,但只要一想到女儿的事情就心梗,承受不了良心的谴责,索性一走了之。

    至于小洁……我听说谢琳爸妈91年秋天离开的时候曾经征求过云德厚的意见,希望能把外孙女带走,让云德厚再找一个合适的女人重组家庭,但他不同意。说什么云洁是谢琳留给他的唯一念想,他这辈子不再结婚,就守着女儿好好过日子。谢琳爸妈又羞又愧又内疚,留了一笔钱给云德厚之后就走了。”

    周如兰冷笑一声:“谢琳留给他的唯一念想?说得可真漂亮!”

    搞清楚了前因后果之后,几个人敲开云德厚对门方奶奶家的门。

    方奶奶今年六十二岁,身板硬朗,头发花白,说话有条有理,一看就是个有文化的退休老太太。

    见到雷凌,方奶奶眼睛一亮,一把抓住他的手:“雷警官,你可得好好教育一下洁洁的爸爸,洁洁是个老实孩子,不要关她。就算孩子不认真读书、有些地方不听话,也不要对她那么凶。你不知道,我当时把洁洁从床上抱起来的时候,轻得像个稻草人儿,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可怜的哟~”

    雷凌点头:“好,我们一定好好教育他。”

    他将赵向晚介绍给方奶奶,并说:“赵警官有些问题想要问您,您如实回答就是。”

    方奶奶看着赵向晚,面容慈祥:“好,你问。”

    赵向晚问:“云德厚平时对女儿怎么样?”

    方奶奶实话实说:“洁洁三岁的时候,她妈妈就出国了,小云同志对女儿挺好的。衣服、鞋子、吃喝、玩具……样样都是他操心。上幼儿园、上小学全都是他负责接受,除了上班就是买菜做饭,算得上是个称职的好爸爸。”

    赵向晚问:“有没有在外面打骂过孩子?”

    方奶奶迅速摇头:“没有没有。从洁洁妈妈出国之后,小云同志就很少笑,每天板着脸,看着总是心事重重。他虽然闷闷的没个笑模样,对洁洁也不是很亲密,但在外面从来没有打骂过孩子。”

    赵向晚继续问:“对洁洁不是很亲密,是什么意思?”

    方奶奶想了想,斟酌着用词:“怎么说呢。他虽然每天接送孩子,但从来不牵手。我好像没有见他抱过孩子,总是他在前面走,洁洁在后面乖乖地跟着。他的话也少,都是命令的语气。比如说,过来!到那边去,不要弄脏衣服,洗手,背上书包……这种。”

    赵向晚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谢琳没有出国之前呢?云德厚对孩子态度怎样?”

    方奶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作孽哦!我是看着小云大学毕业分配到我们邮局来工作的,当时他是个多开朗活泼善良的小伙子啊,追了两年谢琳,然后结婚生女,那些日子他每天笑得像个傻子一样。把洁洁抱在手里,骑在肩膀上,怎么亲密都不够。后来谢琳一走,小云就完全变了一个人。唉!我们也不敢戳他痛处,从来不提谢琳这个名字。”

    赵向晚再问了几个当时报警的细节之后,与方奶奶告别离开。

    一行人走到楼梯口时,方奶奶把他们叫住,犹豫了一下,说道:“小云这么多年既爹又当妈也不容易,虽然这回是不对,但知错就改,善莫大焉。只要他以后对洁洁温和一点、关爱一点,我们这些老邻居们也就不计较了。要是他忙不过来,可以把洁洁放在我家里写作业,我帮她照看孩子。”

    赵向晚与雷凌交换了一个眼神。

    雷凌只得点头:“好,我会转告您的意见。”

    再询问了几个老邻居,得到的信息都大同小异,总结下来大致意思是。

    第一,在吃穿用度上,云德厚并没有苛待孩子;

    第二,云德厚之所以对孩子冷漠,是因为受到了感情的伤害;

    第三,云洁对父亲的命令十分遵从,从不违逆,是个老实听话的孩子。

    走出邮局宿舍楼,赵向晚对雷凌说:“看来,云德厚的邻居们并没有打算追究到底。”

    雷凌苦笑:“是!这也是我为什么要来找你的原因之一。大多数人都说云德厚是个尽职尽责的父亲,这一回只是因为孩子不听话惩罚力度过大了些,只要对他进行批评教育就行了。”

    雷凌停顿片刻,表情严肃地说:“可是,我不相信云德厚!”

    朱飞鹏在一旁挑了挑眉毛,在内心嘀咕:你作为前男友,是不是对云德厚有偏见?

    雷凌认真地看着赵向晚:“我有一种奇怪的直觉,总觉得云德厚不像个好人。”

    朱飞鹏想笑,却被赵向晚用眼神制止。

    赵向晚道:“刑警的直觉,通常都是经验的积累。”

    雷凌如遇知音:“按理说,这不算刑事案件,但当时派出所的女警察很负责,将孩子送到医院之后,向市局请求心理师介入,所以我就和心理师一起到了医院……唉!你们要是见到孩子,就能理解我的心情了。”

    雷凌的眼前闪过第一眼见到云洁的画面,面露不忍。

    赵向晚问:“刑警直觉,然后呢?”

    雷凌回归正题:“对,直觉。我见到云德厚的时候,就感觉他像一团粘稠的污泥,阴暗而恶臭,沾上去了就甩不掉。这样的人,和他常年生活在一起,没毛病也会变得有毛病。”

    赵向晚抬眼看向雷凌:“那我们就一起见见他。”

    雷凌是个经验丰富的刑警,见过的罪犯众多,对人的善恶分辨极其敏锐,赵向晚相信雷凌的直觉。

    雷凌看看手表:“现在快中午十二点了,这个时候云德厚应该在医院陪孩子吃饭。这样,我们先去医院见见他和孩子,然后我请大家吃饭,怎么样?”

    赵向晚从包里掏出几袋喜糖,每人发了一袋:“先吃点糖垫垫。”

    红红绿绿的糖果,喜气洋洋,终于让大家沉重的心情变得轻快了一些。

    瑶市儿童医院,三楼住院部。

    天蓝色的水磨石地板,雪白的墙壁上贴着森林小屋、海洋世界的贴图,透着浓浓的童趣。

    雷凌与赵向晚一起走进病房。

    朱飞鹏、周如兰、祝康三人紧随其后。

    洁白的病床上,一个小女孩披散着头发,背靠着枕头,坐在床头。她的面前,支起了一张小桌板,桌板上摆着粉色的儿童餐盘。

    餐盘里有荤有素,是医院的营养套餐。

    小女孩面色很苍白,是那种常年不见阳光的白。她头发有些枯黄,眼神涣散,左手拿着饭勺,食不知味地一口一口往嘴里送。

    看到有人进来,小女孩身体瑟缩了一下,视线不自觉地左右瞟了瞟,脑袋迅速耷拉下来,双手立刻离开小桌板,十指交叉,护在肚腹之前。

    赵向晚四下里看了看,没有其他人。

    云德厚不在。

    小女孩的紧张反应让雷凌很心疼,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温柔和蔼:“洁洁,你在吃饭啊?我是你雷叔叔啊。”

    云洁没有吭声,低头不语。

    雷凌慢慢走近,看着餐盘里的食物,没话找话说:“今天吃的什么呀?啊,有胡萝卜、白菜,还有肉丸子……”

    随着雷凌的靠近,云洁忽然呼吸急促起来。

    第143章 肉丸

    ◎突破云德厚的心理距离◎

    云洁的反应与众不同。

    她没有陡然爆发的动作, 而是努力缩小自己的身体接触面积。

    一边急促呼吸,云洁一边快速将饭勺放回餐盘,整个人轻柔而迅捷地踡缩了起来。双腿缩回胸前, 双手环抱, 头部下垂, 下巴抵在膝盖, 像只受惊的猫咪,把自己缩成一个团,避免被人发现。

    小桌板上餐盘纹丝不动,汤汁未洒, 但云洁已经完全进入自我防护、自我封闭的状态。

    雷凌眼圈一红,说不出来的难受, 轻声道:“洁洁, 是我,是雷叔叔啊。”

    云洁却充耳不闻, 瘦弱的双肩在微微抖动。

    她的人虽然坐在病床上,但灵魂似乎已经从这个世界抽离出来。

    第一次见到一个才九岁的小女孩如此抗拒与人接触, 周如兰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向前走了一步, 将雷凌拉了回来,轻声道:“她可能害怕人靠近,你别走得太近了。”

    朱飞鹏与祝康也都放轻了呼吸, 生怕惊扰这个可怜的小女孩。

    赵向晚却往前迈了一步。

    她没有听到云洁的心声。

    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况, 要知道, 云洁只有九岁, 正是天真单纯的年纪, 不可能修炼到了能够掩藏内心所想的境界。

    再试探着往前走了半步。

    一个画面陡然涌入脑海。

    ——赵向晚没有听到, 但是她用云洁的眼睛“看”到了!

    阴暗潮湿的房间, 面前摆着一个不锈钢的饭碗,饭碗里放着两个肉丸子,散发着浓烈的肉腥味。

    一个男人的声音阴恻恻地响着:“吃啊,你不是说饿了吗?赶紧把肉丸子吃了!”

    “咯咯咯……”牙齿开始上下打架。

    男人的声音还在继续:“不听话,就把你剁碎了做成肉丸子。你本来就是我的种,骨肉还给我也是应该的。”

    拼命摇头,画面开始晃动。

    男人冷笑着说:“你可千万别出去说,没有人会信。你这么挑食,长得瘦还不肯吃肉,我逼你吃肉,也错了?”

    一只颤抖的小手伸出来,挟着肉丸放进嘴里。

    很奇怪的味道,没有做熟的肉,混着血腥味,一边嚼一边身上发冷,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

    “哇~~”

    勉强吞下去之后,开始反胃,全都吐了出来。

    男人压低了声音,冷冷地说:“别吐!这是我辛辛苦苦做了一晚上的成果,你吐了就是对不起我的劳动。给我捡起来,继续吃。”

    赵向晚明白,这是云洁的记忆画面。

    她之所以挑食,不肯吃肉丸子,是因为云德厚用“强迫”的方式逼她吃。面对着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父亲威胁她如果不吃就剁碎了做成肉丸子,再加上云德厚做的丸子根本没有什么色香味,肉腥味很重,她一吃就会呕吐。

    即使是这样,云德厚依然强迫她继续吃。

    赵向晚双拳紧握,紧紧咬住牙齿,才没有让自己愤怒地叫出声来。

    ——可恶!

    ——竟然这样虐待一个孩子!

    ——云洁已经有了如此明显的应激心理障碍,怎么还能让她继续与云德厚待在一起?

    赵向晚现在看到的画面,应该就是一种“闪回现象”。

    当人们遭受了异乎寻常的精神创伤之后,会不断地在脑海里闪现创伤情境,这就是闪回现象。

    别人看不到,但是赵向晚“看”到了。

    因为长期与季昭相处,对有自闭倾向的人们,赵向晚虽然听不到心声,但是能够看到对方脑海中的画面。

    可以理解为升级版的读心术。

    对于云洁而言,肉丸子就是一种创伤提醒。

    可是,她的餐盘里不仅有肉丸,刚才雷凌还在寒暄里提到了肉丸子这三个字。

    云洁将自己踡成一团,不动不说话,这是应激障碍的第二个症状:回避。她在刻意回避与创伤情境相关的情景、人物与活动。

    赵向晚终于体会到雷凌所说的那句话:你们要是见到孩子,就能理解我的心情了。

    此时此刻,赵向晚的内心充满对云德厚的愤怒、对云洁的怜惜。

    长年累月的精神虐待,让云洁有了严重的心理疾病。

    如果再不介入,恐怕云洁将来会成为一个废人,或者……罪人。

    赵向晚伸出手,动作轻柔地从小桌板上拿起了餐盘。

    餐盘一挪走,云洁的身体颤抖明显好转。

    赵向晚轻声道:“不喜欢吃的东西,咱们就不吃。”

    说罢,她拿起饭勺,把肉丸子挑走,丢进了一旁的垃圾桶。

    “扑!扑!”

    随着肉丸子落进垃圾桶的声音,云洁的脑袋动了动。

    像只警觉的小松鼠,她偏了偏头,眼睛悄悄盯着那个垃圾桶,仿佛要印证一下肉丸子是不是真的被扔掉了。

    赵向晚看一眼餐盘里的菜。

    去掉肉丸子之后,只剩下白菜、胡萝卜烧土豆、蒸鸡蛋,营养还差不多够了。

    赵向晚将餐盘放回小桌板,语调轻松地说:“好了,只剩下咱们爱吃的东西了,赶紧吃吧。”

    赵向晚的声音仿佛清澈的溪水流淌,有一种独特的魅力,让人能够放松下来。

    云洁听到赵向晚的话,缓缓抬起了头,迎上赵向晚的目光。

    【不吃肉丸子。】

    赵向晚点了点头,眼睛里透着温柔的肯定:“好,不吃。”

    云洁眼睛一亮。

    【你听得到心里想的?】

    赵向晚慢慢走近,微笑道:“对,我知道。”

    第一次遇到不用自己开口,也能清楚自己内心所想的人,云洁的信任感渐渐自心底升起,眼睛里有了泪花。

    【我害怕。】

    赵向晚伸出手,将餐盘推到她面前:“不用怕,我来保护你。”

    云洁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落下来,落在餐盘里。

    【我怕黑,我怕冷,我怕吃肉丸子,我害怕爸爸骂我。】

    赵向晚柔声哄她:“你先吃饭吧,吃饱了有力量,就什么也不怕了。”

    云洁其实是个非常乖巧的孩子,似乎很习惯“遵从”,她没有违逆赵向晚的指令,慢慢直起腰来,双手抬起放在小桌板上,拿起饭勺,开始吃起饭菜。

    蒸鸡蛋拌饭,再加上蔬菜,云洁吃得虽然不快,但看得出来教养很好,姿态端正,细嚼慢咽,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来。

    雷凌在一旁看着,瞪大了眼睛。

    【果然是赵向晚!她一来,洁洁就不再排斥我们的靠近。第一次见到洁洁这么自在地吃饭,幸好把赵向晚请了过来。】

    几个警察就这样安静地站在病床床尾处,等着云洁吃饭。

    “雷警官,你怎么又来了?”

    忽然一道声音从门后传来。

    低沉的男人声音,语速有点慢,显得阴恻恻的,正是赵向晚刚才从云洁的脑海里听到的那道声音。

    赵向晚迅速转头,循声看去。

    病房门口,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一只手提着个红色的塑料开水瓶,另一只手拿着个铝制方形饭盒。

    男人戴着黑框圆形眼镜,穿了件藏青色的厚棉袄,头发有些长了,凌乱地披散在额头前,把眉毛遮得严严实实。

    他脸颊瘦长,胡子拉碴,眼睛里泛着血丝,似乎没有休息好。

    这个人,应该就是云德厚。

    雷凌大步一迈,挡在云德厚面前,没好气地说:“云德厚,你到底是怎么带的孩子?像只不敢见人的病猫一样,看到陌生人就紧张。”

    云德厚撇了撇嘴,一脸的不屑:“洁洁胆子小,你那张脸凶神恶煞的,她看着害怕。她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蛮好咧,哪里紧张了?”

    说完,云德厚看一眼乖乖吃饭的云洁:“对吧?洁洁?”

    听到爸爸的声音,云洁第一时间放下饭勺,声音颤抖地应了一声:“是的,爸爸。”

    云德厚走近,将装满了的开水瓶放在床头柜上,侧头看到餐盘里没有肉丸,眼里闪过一丝诧异:“洁洁今天表现不错啊,把肉丸子吃完了。”

    云洁没敢动,也没说话。

    她眼皮一撩,有些紧张地瞟了一眼赵向晚。

    赵向晚知道她在紧张什么,踏前一步,挡住垃圾桶。

    云洁悄悄吁了一口气。

    病房里突然来了几个警察,云德厚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关心地看着女儿:“这才是爸爸的好女儿嘛。”

    雷凌冷哼了一声。

    【恶心,又在表演。】

    【有什么办法可以揭穿他的真面目?】

    赵向晚观察到,云洁颈脖僵硬,后背绷直,放在餐盘两侧的双手紧握拳头,整个人已经进入一种高度紧张的状态。

    这是应激性障碍的第三种症状:警觉性提高。紧张、警惕,睡眠不好,容易受惊,都是警觉性提高的表现。

    云洁到底受了什么异乎寻常的精神创伤?让她出现一系列的心理反应?

    因为逼着吃又腥又难吃的肉丸子?

    因为长期精神虐待与控制?

    必须弄清楚病因,云洁的问题才能得到根治。

    赵向晚现在非常理解雷凌的心理——云德厚不是个好人。

    哪有正常的父亲,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女儿?

    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完全是表演型人格。

    赵向晚将目光转向云德厚:“云洁爸爸。”

    云德厚显然不喜欢听到这个称呼,皱了皱眉:“你叫我名字就好。”

    他的内心,宛如一滩粘稠的、散发出恶臭的污泥,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这说明,他的心理防范工作做得非常好。他把自己内心最真实的一面,掩盖得很深、很深。

    读心术失灵,这让赵向晚感觉到了难度与挑战。

    赵向晚向他出示了警官证:“云德厚同志,你好,我姓赵。”

    云德厚并没有太在意赵向晚的存在,随意瞟了眼警官证:“哦,赵警官,你好。”

    赵向晚说:“我们到走廊聊聊吧,让孩子把饭吃完。”

    云德厚这个时候也发现云洁停下了吃饭的动作,他有些不高兴地说:“洁洁,赶紧吃饭。这么多人等你一个人,像话吗?”

    云洁马上开动,认认真真吃起饭来。

    只是,她的动作略显僵硬,像一个突然上了发条的铁皮娃娃。

    赵向晚与云德厚走到走廊。

    天蓝色的地板、粉蓝色的墙裙,雪白的墙壁上画着儿童故事,营造出轻松、活泼的氛围。

    可是云德厚却依然阴着脸。

    不管多么明媚的阳光,都照不进他内心那滩烂泥里。

    赵向晚认真观察他的表情。

    “你今年多大了?”

    “三十四岁。”

    “云洁今年九岁,那你是多少岁当父亲的?”

    云德厚不知道赵向晚为什么要问这么弱智的问题,但他对警察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些忌惮,耐着性子回答:“二十五岁。”

    赵向晚继续问:“我听你对门的方奶奶说,你是大学毕业分配到金桥区邮局工作?”

    云德厚点了点头:“是。”

    “你大学毕业时多少岁?”

    “二十二岁。”

    赵向晚“哦”了一声,“你是怎么认识谢琳的?”

    云德厚看了赵向晚一眼,停顿了半秒,冷冷地说:“你问这些做什么?”

    赵向晚目光微敛,将利芒收拢,不散半分。

    “只是有些好奇。我听方奶奶说,你追了谢琳两年才夺得她的芳心,这代表你是一毕业分配到邮局就认识了谢琳,然后结婚生女,对不对?”

    云德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在走廊里,和这个陌生的女警察说自己的往事,他板着脸,目光阴沉:“这件事,我不想说。毕竟,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记忆。”

    赵向晚故意装糊涂:“因为爱而结婚,然后又有了爱情的结晶,这是非常愉快的事情嘛,为什么说不愉快?”

    云德厚忽然大声喊了起来:“雷凌,雷凌!”

    雷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赶紧从病房跑出来:“怎么了?”

    云德厚拿手指着赵向晚:“这是你的手下吧?明知道我离了婚,前妻把我和孩子抛弃,出国之后杳无音讯,为什么还要让她来戳我痛处?”

    雷凌看着赵向晚,没有说话。

    赵向晚说:“我刚来,很多情况不熟悉。所以多问了几句,你别介意。”

    雷凌聪明地接了一句:“啊,对,赵警官才来我们局里不久,她是心理咨询师,对儿童心理治疗很有经验,希望你能够配合她的工作。”

    赵向晚板起了脸,一脸的傲然:“云德厚同志,我作为警队专业的心理咨询师,将对云洁的心理情况进行评估,如果我认定她存在严重的心理问题,那你恐怕不能与她见面,必须等我对你的心理状况、育儿情况进行全面了解之后,才能将孩子交给你。”

    云德厚被她唬得一愣愣的。

    他转过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雷凌:“真的吗?前面那两个心理咨询师可没有这样说过。”

    雷凌暗自为赵向晚点了个赞,严肃地回答:“是真的。你别看赵警官年纪轻,但却是省厅著名的心理专家。她对儿童心理问题很有研究,刚才还和我们说云洁的状态不对,需要及早干预。”

    云德厚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他咬了咬唇:“什么心理问题!这都是国外那些伪专家们说的吧?我们华国人,不要老是信外国人的话。我看啊,是你们小题大作!我是洁洁的爸爸,从小把她抚养长大,有什么问题我能不知道?”

    咬唇。

    男人咬下嘴唇,代表他紧张、生气。

    紧张,就对了!

    赵向晚没有再和他讲客气,直接开始扣帽子。

    “如果你真正关心孩子,这个时候就应该主动向我询问,孩子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看啊,你根本就不在意孩子死活。”

    “我是专家,儿童心理这一块,我说了算!”

    赵向晚向前逼近一步,突破云德厚的心理距离。

    人类对个体的空间需求有一定的范围,这就是心理距离。

    普通的社交距离一般为1-3米,不熟悉的人如果突破一米距离,就会引起心理不适。

    个人距离一般在45厘米至1米之间。熟人朋友之间一般都是这个距离,伸手可以握到对方的手,但不会容易接触到对方的身体。

    亲密距离一般为15-45厘米,这种距离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允许进入,人们会象保护自己的财产一样保护着这个区域。

    赵向晚听方奶奶说过,云德厚日常与人接触总是板着脸,没个笑模样,与云洁也没有什么亲密举止,这代表他对心理距离的设定非常严格。

    此时此刻,对于这个内心是一滩烂泥的云德厚,赵向晚的战术就是不断突破他的心理距离,打乱他的心理防线。

    赵向晚踏入一米范围的社交距离。

    听到云德厚渐渐粗重的呼吸,赵向晚很满意这个效果。

    “云洁有严重的应激性障碍,这代表她曾经遭受异乎寻常的精神创伤。目前临床观察,可以看出她有解离症状、病理性重现症状、心理回避症状,还有警觉性升高症状。四种症状全有,这代表她遇到的心理创伤极为严重。”

    果然,云德厚的心脏开始急跳,悄悄往后挪了两寸,将两人的距离拉开到了一米开外。

    随之而来的,是他内心里的那一滩烂泥里,开始冒出咕咚咕咚的泡泡。

    【她……】

    【……知道?】

    赵向晚继续对他进行施压:“云德厚同志,如果你是一个称职的父亲,就应该和我配合,找出云洁的病因,这样我们才能将她治愈!如果你敢回避,我就有理由怀疑,这个创伤与你有关。”

    云德厚的脸色开始有些发白。

    他再一次咬了咬嘴唇。

    “洁洁的心理问题,是她妈妈一手造成的!三岁的时候,谢琳丢下孩子一走了之,洁洁哭着在后面追了很久,不停地哭喊着妈妈,妈妈。可是……那个女人心肠太狠!理都不理,头也不回。”

    云德厚的声音变得大了起来:“对!就是这样。你们要找病因,就帮我找到那个女人,让她跪在我和洁洁面前磕头,让她忏悔,让她祈求我们原谅!”

    赵向晚斜了他一眼:“我们帮你找谢琳?”

    云德厚眼睛里闪过一丝疯狂:“对!你不是说要找病因,要治疗吗?洁洁的现在,都是那个女人造的孽!”

    赵向晚凤眼一眯,利光一闪,向前踏近一步,再次突破社交距离,忽然压低了声音:“她还活着吗?”

    云德厚瞳孔猛地一缩。

    心跳错频、乱跳。

    后背有冷汗冒出。

    肾上腺素飙升。

    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拉开与赵向晚的距离,强装镇定:“我怎么知道?寻人,那不是你们警察的事情吗?”

    云德厚内心里的那一滩烂泥里,再一次冒出咕咚咕咚的泡泡。

    【贱人!】

    【去死……】

    赵向晚逼近一步,继续突破云德厚的心理距离。

    云德厚开始烦躁。

    他咬了咬唇:“你不要靠过来。你是女同志,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害臊?”

    雷凌在一旁看着,仿佛自己坐在审讯室,赵向晚又成了那个捕猎的猎人。他屏息凝神,不敢稍动。

    赵向晚丝毫没有被云德厚的指控所干扰,她依然往前,再迈近半步距离。

    现在,她与云德厚之间的距离,已接近六十厘米,这令云德厚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云德厚后退。

    赵向晚再前进一步。

    “谢琳出国留学,嫁给M国人,定居海外,这话是谁传出来的?是你吧?”

    云德厚心跳如擂鼓,矢口否认:“不是我。”

    这个时候,因为要全力对抗赵向晚通过语言施加的压力,他被迫接受与赵向晚之间六十厘米的个人距离。

    这代表,赵向晚已经进入“熟人朋友”的领域。

    云德厚内心里的那一滩烂泥里,咕咚咕咚冒泡泡的声音听得更清晰了一些。

    【杀了她……】

    【活着浪费粮食。】

    【剁成肉丸子。】

    赵向晚的后背一阵恶寒。

    她听到了什么?

    这个男人,杀了他的妻子!

    如果说,他杀人分尸,还剁成肉丸子,甚至逼女儿吃这些肉丸……

    云洁没有疯,已经是坚强无比!

    从事刑警工作这么些年,赵向晚见识过无数罪孽。

    但论丧心病狂,云德厚排首位。

    可是,这一切只是赵向晚的推测。

    没有任何证据。

    怎么办?

    赵向晚的脑子开始飞速运转,无数个念头闪过脑海。

    她的身体比脑子更快,再往前一步,两人的距离接近45厘米。

    这是个人距离的极限!

    云德厚开始紧张,喉咙似乎有什么堵着,呼吸不上来,这令他鼻翼翕张,大口大口地喘起气来。

    他想要退后,但赵向晚接下来的话,把他牢牢钉在地面,挪动不了分毫。

    “不是你,是谁?”

    “谢琳和谁有过联系?”

    “谁在传谣说她嫁人定居M国?”

    “传谣的目的是什么?要掩盖某些见不到光的事情,是不是?”

    第144章 勇敢

    ◎你们,真的会抓坏人吗◎

    藏在心底六年之间的往事陡然被赵向晚揭破, 云德厚的心跳快得吓人。

    再不控制,他感觉心脏会从嗓子眼里飞出来。

    这一刻,他内心那一滩烂泥里冒出的咕咚咕咚泡泡声音越来越响, 越来越密集。

    【掩盖见不得光的事情……她指的是什么?她知道些什么?!】

    【从来没有人怀疑过, 小区里无数双眼睛看着那贱人拖着口大大的行李箱离开。】

    【京都那么大, 哪里埋不下你的尸骸!】

    【我让你出国!我让你离婚!这个贱人!】

    云德厚的心声, 让赵向晚再一次获得案件线索。

    ——谢琳的确离开了瑶市,但在前往机场的路上,被云德厚杀害。她的尸体,至今还在京都某处。

    但是, 京都那么大,时间过去六年, 怎样才能寻到谢琳的尸骸?

    赵向晚的沉默, 给了云德厚调整心态的机会。

    他双手捏拳头,指甲狠狠地刺向掌心。疼痛感让他变得清醒。

    云德厚后退一大步, 拉开赵向晚与他的距离。

    退出一米的个人心理距离后,皮肤的紧绷感、颈脖的僵硬感随之消失, 云德厚的瞳孔、呼吸、心跳渐渐恢复正常。

    烂泥里翻滚的泡泡消失。

    那一滩散发着恶臭的、粘稠的污泥, 变得死气沉沉。

    云德厚抬手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眼睛眯了眯,态度变得十分尖锐起来。

    “警察同志, 你这是做什么?审问我吗?!谢琳一出国就杳无音讯, 你知道我承受了多少流言蜚语?有骂我没用的, 有嘲笑我无能的, 更多的是可怜我, 可怜我卖了父母的房子送她出国, 可是却被她当块破抹布一样抛弃!

    我告诉你, 我也是受害者,是一个被前妻伤透了心的可怜人。

    我哪知道是谁传的谣言?这个世界坏人多得很!他们一天到晚没事做,茶余饭后就议论别人家里的伤心事,把一些想象中的画面说得有鼻子有眼睛。

    谢琳虽然没有给我打过电话、写过信,但是她到了国外之后给她爸妈写过信,这一点你去问她爸妈啊,你问我她是不是活着……我哪里知道她到了国外之后是不是还活着?至于是谁说她在国外定居,嫁了个外国人,我不知道!你对我们家里的事情那么感兴趣的话,你去查!去查!

    云洁是我的女儿,我怎么对她是家庭教育问题,和你们这些所谓的专家没有关系!谁允许你们不断骚扰我和我的女儿?走走走!你们离开医院,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们!”

    听到云德厚镇静自若地分析,赵向晚暗道一声可惜。

    她当然知道谢琳出国之后给家人写过信,谢家父母当着众人的面把信一把火烧了,并声称永远不会和女儿联系。只不过,赵向晚想打云德厚一个措手不及,看能不能诈出些有用的线索。

    可惜,云德厚的心理非常强大。现在继续追问谢琳下落,只会引起他的警惕,让他在内心建起高墙,反而会给后期审讯带来困难。

    雷凌走上前,冷声道:“云德厚,邻居报警你有虐待女儿的行为,我们警方介入,是为了保护孩子。如果你不配合我们的调查,那就只能对你出具人身禁止令,不允许你接近云洁。”

    人身禁止令,是一项法律命令,要求被禁止的人不得与受害者接近或骚扰。云洁还小,可以由她的近亲属、公安机关、妇女联合会、居民委员会、救助管理机构等代为申请。

    赵向晚转过头,看向雷凌:“可以,就由市局申请吧,理由是长期遭受心理虐待。”

    雷凌愣了一下。

    真申请啊?

    现在是1996年,《反家庭暴力法》还没有颁发,对于家暴成员之间的暴力、虐待还没有成文的认定标准,此时的人身禁止令通常用于经济纠纷之中。

    在瑶市这个县级城市,大家的观念相对保守。

    ——父亲责骂、惩罚女儿,算什么虐待?

    ——骂几句、打两下、关关小黑屋而已,这不算什么。

    ——世上哪有不是的父母?现在的孩子心理太脆弱了。

    哪怕是像方奶奶一样热心、善良的人,在谴责云德厚的同时,也会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认为只要他改正错误,依然会是个好爸爸。

    云洁与云德厚相依为命,并没有特别亲近的家属。公安机关申请人身禁止令,不让云德厚接近云洁,那谁来管孩子?

    公安机关毕竟不是福利机构,有自己的职能属性,让负责案件侦破的刑警放弃工作,长期照顾一个九岁的孩子,这不现实。

    面对雷凌的愣神,赵向晚却态度沉着地催促:“快去吧。”

    雷凌反应过来,知道赵向晚一定是看出了一些什么,应了一声:“好。”便匆匆离开。

    云德厚听到赵向晚的话,有些心慌,大声嚷嚷起来:“你们警察到底想做什么?我的女儿还在住院,我得照顾她!你们剥夺我的权力,我要告你们!”

    赵向晚冷冷地看着他:“告吧,我等着。”

    说罢,她返身回病房。

    云德厚哪里敢告公安机关?他一着急,快步奔上前,一把拉住赵向晚的胳膊:“喂!你……”

    赵向晚抬起手,猛地往后一挥。

    一股大力袭来,云德厚迅速被甩开,他踉跄后退了几步,一直退到走廊墙边,后背贴住墙,方才站稳身形。

    赵向晚转头,面如寒霜:“滚!不然告你袭警。”

    云德厚眼珠一转,想要闹腾起来,通过舆论压力迫使警察放弃人身禁止令的申请。

    他提高音量,声音在走廊回响:“警察怎么了?警察能够枉顾人伦,强迫父女骨肉分离吗?”

    听到响动,医生、护士匆匆奔来。

    医生板着脸:“怎么回事?你们不要在走廊喧哗!”

    护士也有些不高兴:“孩子们受了惊吓怎么办?”

    云德厚指着赵向晚,一脸的焦虑与悲伤:“医生你来得正好,这人是警察,她不让我和洁洁接触,说什么要搞人身禁止,简直是荒谬!我是洁洁的亲生父亲,她正生着病,我不照顾她,难道让这些只会说大话的警察照顾?”

    医生皱起了眉毛,走到赵向晚面前:“你是警察?以前没有见过你。”

    赵向晚出示了警官证。

    医生看得比较仔细,提出质疑:“你是星市公安局的,怎么过来管我们瑶市的事情?”

    赵向晚淡定回应:“我是瑶市公安局请来的心理专家。”

    医生看着赵向晚,用商量的口吻说:“现在云洁的心理问题已经得到了疏导,能够自行吃饭、穿衣、睡觉,身体也在慢慢恢复,明天就能出院,到时候你们警察准备怎么办?难道接到公安局宿舍去住吗?”

    医生指了指云德厚:“这位家长一直认真照顾孩子,到食堂打饭菜、打开水、洗衣服、陪孩子说话、散步……他可能以前的教育方式过于粗鲁,再加上孩子性格相对内向,所以孩子才会有强烈的心理反应。我和这位家长谈过几回,他也表示以后会改变方法,对孩子温柔一点、耐心一点。马上寒假过去要开学了,连报警的邻居都撤了诉,你们警方也别纠着不放,让他把孩子接出院吧。”

    赵向晚知道会是这样的一个局面。

    对于家庭矛盾,国人观念大多觉得这仅仅只是个“矛盾”而已。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丈夫殴打妻子,一方面当然是丈夫脾气暴躁,但妻子无理取闹、嘴巴太厉害,也是导致“矛盾”的导火索。

    ——父母责骂子女,一方面当然是父母教育方式不对,但孩子不体谅父母的艰辛、过于自我,也是被打骂的因素。

    解决家庭矛盾的方法,通常都是各打五十大板。

    实在不行,丢下一句“家是讲爱的地方,不是讲理的地方”,一个“爱”字和了稀泥,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可是,大家都忽视了一件事,家庭矛盾,往往是最复杂、最难搞的矛盾。如果只讲“爱”,不讲“理”,那矛盾只会越来越深、越来越难解决。

    更何况,云家的矛盾,根本不是教育方式的问题。

    而是,云德厚是个心理扭曲的变态!

    正如周如兰猜测的,他将对前妻的恨,转嫁到了云洁身上。

    可能因为云洁面容酷似前妻,云德厚将女儿视为自己泄愤的工具,进行精神、生理的双重虐待。他对孩子没有爱,只有恨,只有无尽的精神折磨。

    杀了人,还不够。

    还要继续摧残下一代,这样的人渣,赵向晚绝对不允许他继续靠近云洁半步!

    赵向晚抬眸,目光与医生视线相对。

    “医生,你已经成家了吧?”

    医生有点糊涂,点了点头:“对,我儿子六岁了。”

    【警察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和她说让这个家长接孩子出院,她顾左右而言它。】

    赵向晚问:“那你在靠近儿子的时候,他是什么反应?”

    出于对警察职业的尊重,医生认真回答着赵向晚的问题:“很高兴啊,我平时工作忙,一下班到了家,他就跑过来抱着我的腿,亲亲密密喊爸爸。”

    赵向晚意味深长地说:“可是,云洁对所有男性的靠近都十分排斥,包括她的父亲。”

    医生愣了愣。

    九十年代的儿童医院,对心理方面的关注还不够。云洁送到医院之后,经过了仔细的全身体检,并没有发现性.侵,性.早熟以及殴打伤痕,除了营养不良没有什么器质性的病变,因此医生没有对云德厚产生恶感。

    想到自己每天查房时,云洁的沉默与僵硬,医生有些犹豫。

    云德厚气得一张脸通红,声音从牙齿缝里挤了出来:“你无耻!你们警察是不是见多了坏人?把我想得那么龌龊恶心?洁洁是我的孩子!是我的亲骨肉,我能对她怎么样?”

    他看着医生,态度诚恳,声音里带着祈求:“我是个男人,心比较粗,没有注意到她因为长期缺乏母爱变得比较敏感内向,对她的关心与爱护做得不够好。这一回因为她寒假作业没有完成,我生气惩罚她,这才导致邻居们报了警。玉不琢不成器嘛,我们小时候爸妈不都是不听话打一顿?怎么到了我这里,警察就非要把我认定成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求求你们,不要让警察把洁洁带走,她是我唯一的孩子,是我的命啊!”

    刚才赵向晚点到为止,却已经让云德厚警醒:不能再让警方介入。

    警察是什么人?如果让警方怀疑谢琳出国的真相,到时候事情曝光,死罪难逃!云德厚现在只有一个念头:息事宁人,赶紧把云洁带离警察的视线。

    医生听了云德厚的话,感情的天平又开始摇摆。

    一会觉得孩子身体没有被虐待痕迹,云德厚平常表现得很关心孩子,可能是赵向晚看多了刑事案件,把事情想得太复杂;一会又觉得孩子的确表现得敏感而紧张,一紧张就抽搐呕吐,可能真的有精神或者心理疾病,应该继续留院观察。

    赵向晚知道今天如果不表现得强势一点,恐怕很难阻止云德厚继续靠近云洁。

    “我要开始治疗,你们不要打扰。”她当着医生的面,迈步走进病房,转身将门关上。

    云德厚想要推门,却被赵向晚压低声音警告:“滚!”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拼的就是气势。

    赵向晚一幅不怕惹麻烦、誓要将这桩家庭矛盾管到底的架势,让云德厚胆怯了。

    他心虚地看了一眼半掩的病房,咬了咬唇:“那,我在走廊等你们治疗结束。”

    赵向晚冷着脸,轻轻将房门关闭。

    这个狗东西,是打算采取“拖”字决,和自己对抗。云德厚肯定想着,警察有警察的事情,不可能一直守在病房里,只要让他逮住一点空闲时间,他就能把云洁带回家去。

    在云德厚看来,一个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哪个陌生人会愿意揽麻烦上身?邻居们一时担忧,出于义愤报警,偶尔帮忙照顾一下可以,但谁愿意长期承担抚养责任?

    帮别人带孩子,带得好了那叫理所应当,带得不好了千夫所指。

    警察怎么了?警察又不是慈善机构的工作人员,警察忙得很。

    云德厚懂得人情世故。

    把大多数人的心理摸得很清楚。

    可是,这一回,赵向晚却要让他失望了。

    将云德厚关在门外之后,赵向晚看着病房里的三位同事:“从现在开始,我们两人一组,轮班照顾孩子。我和祝康一组,周如兰和朱飞鹏一组。我和如兰负责陪伴,祝康和朱飞鹏负责联络、保护。云德厚要是敢靠近孩子,立马把他赶出去。”

    祝康问:“那,要是云德厚非要进来呢?毕竟他不是犯罪份子,难道我们真能强行赶人?”

    赵向晚道:“雷凌去申请人身禁止令了。”

    周如兰眼睛一亮:“这个好。”

    只要有了法院签署的人身禁止令,大家就能名正言顺地将云德厚赶离医院。

    对于父亲的离开,云洁并没有表现出不舍。她安静地吃光餐盘里的米饭、蔬菜与鸡蛋,将饭勺放回餐盘,弱弱地汇报:“我,吃完了。”

    赵向晚走近,将餐盘拿走,递给祝康,再将小桌板撤下,放回原处。

    因为赵向晚帮助自己倒掉了极其厌恶的肉丸子,云洁对赵向晚的靠近并没有排斥,反而有一份浅浅的信任。

    转过身将枕头放倒,云洁乖乖地钻回被窝,安静躺下。

    刚刚吃完饭就睡觉?

    虽然这样做对身体并不好,但此刻赵向晚并没有阻止孩子的自发行为,而是拿过来一个板凳坐在她身边,专注地看着这个瘦弱、听话的小女孩。

    长期的心理虐待,让小女孩非常敏感,求生本能让她知道自己一定要听话,这样才能降低父亲的厌恶感,才能让自己过得好一点。

    赵向晚伸出手,轻轻搭在床沿。

    这个距离,既不让云洁紧张反感,也能增进两人之间的熟悉感。

    赵向晚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女性馨香,这味道令云洁很安心。

    仿佛回到母亲的怀抱。

    母亲?

    云洁瞳孔一缩,整个人滑进了被窝。

    洁白的被子底下,小小的身影在微微颤抖。

    赵向晚再一次“看到”了云洁脑中的画面。

    一道妙曼的身影,穿着件米色风衣,拖着一口行李箱在前面走。行李箱的轮子在地面摩擦,咕噜咕噜地响着。

    “妈妈,妈妈……”云洁带着哭腔地叫喊着。

    谢琳没有丝毫停留。

    “妈妈,妈妈……”云洁继续追赶,边跑边喊。

    谢琳突然停了下来,缓缓转过头来。

    一张精致的面庞出现,她的脸上挂着两行泪水。

    谢琳终于还是为孩子停下了脚步。

    云洁跑过去,谢琳蹲下来,将她抱了个满怀。

    淡淡的馨香袭入鼻端,这就是妈妈的味道。

    谢琳声音哽咽,满是不舍:“洁洁,你等着。等妈妈在国外安顿下来,争取把你接出去。到时候,我们就能够永远在一起了。”

    云洁显然不太懂,依然哭泣:“妈妈,不要走。”

    谢琳又说了一些话,终于还是下定决心,将云洁硬生生推开,头也不回地走了。

    画面一转。

    云德厚面露狰狞之色,举着一个不锈钢的饭碗,碗里放着两颗圆溜溜的肉丸子,他恶狠狠地将肉丸子用饭勺舀了起来,往云洁嘴里送去。

    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云洁死死将嘴闭着,拼命摇头。

    云德厚眯着眼、压低声音威胁:“你不是总是想念你妈妈吗?那就吃啊,吃进肚子里你们就永远在一起,绝对不会再有分离了。”

    云洁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拼命叫喊:“不吃!不吃!”

    趁着她张嘴哭喊的机会,云德厚强行将肉丸子喂了进去,阴恻恻地说:“不吃,就把你也剁成肉丸子!”

    云洁一边往外吐肉丸,一边喊:“妈妈,妈妈,我要妈妈……”

    云德厚笑了,笑得不怀好意:“你想要的妈妈,被你吐了哦。”

    云洁开始呕吐。

    身体剧烈抽搐。

    无边的恐惧感,将她整个人包裹。

    赵向晚双手紧握,这应该是云德厚第一次喂食肉丸子的记忆画面。

    云洁的心理创伤,应该就源于此。

    不管云德厚是真的剁碎了谢琳,然后作成肉丸喂食女儿,还是他只是威胁,故意令云洁害怕,反正他已经达到了目的。

    从此,云洁不敢再要妈妈,不敢再说想念妈妈。

    同样,她也有了肉丸恐惧症。

    只要看到肉丸子,就会让她陷入痛苦之中。

    而云德厚,一定很享受这个结果。

    接下来,画面一转,赵向晚看到云洁被关进了小黑屋。

    她的小屋,长年挂着厚厚的窗帘,窗外爬山虎藤遮光蔽日,房间里光线非常昏暗。

    云德厚说:“不听话,就一个人呆着。像你那个不要脸的妈妈一样,永远呆在那个深深的水库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死了、烂了、臭了也不会有人知道。”

    深深的水库里?

    ——这是第二条重要的线索。

    赵向晚不忍心再让云洁陷入病理性重现症状,手掌在她的枕头边轻轻拍了拍。

    干净、蓬松的被褥,在手掌轻拍之下发出轻微的“扑、扑”之声。

    赵向晚的动作轻柔而有节奏。

    均匀、清脆、简单的重复,宛如母亲哄婴儿睡觉,手掌在婴儿后背轻拍。

    云洁的情绪渐渐好转起来。

    不断闪现的画面,消失不见。

    赵向晚的声音里带着三分怜惜、三分温柔、四分肯定:“洁洁,你是一个勇敢的孩子。”

    云洁在被窝里开始摇头,声音闷闷的:“不,我不勇敢。”

    赵向晚道:“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勇敢吗?”

    云洁显然被她的声音所吸引,细声细气地问:“是什么?”

    赵向晚轻声而坚定地说:“真正的勇敢,不是什么都不害怕,而是明明害怕却继续向前。”

    被窝动了起来。

    一双小手伸出被窝,将被子拉了下来,露出一张满是泪水的脸。

    云洁看着赵向晚,声音颤抖着问:“真的吗?”

    赵向晚毫不犹豫地点头:“当然。我们是警察,面对犯罪分子的时候也会害怕,有些刚入职的同事,甚至连枪都不敢举起来。但是,这代表我们不勇敢吗?不是的,哪怕再害怕,我们还是会冲上去,阻止坏人伤害好人。”

    云洁的泪水安安静静地往下流淌,沿着太阳穴往下滑落到枕头上。

    她偏过头来,目光专注地看着赵向晚:“你们,真的会抓坏人吗?”

    赵向晚眼神安宁,却带着强大的力量,仿佛一座高山矗立在那里,不远也不近,但却让人仰望。

    赵向晚抬起手,轻柔地替云洁擦拭眼角泪水。

    突如其来的身体接触,让云洁瑟缩了一下。

    赵向晚微微一笑:“警察的工作,就是抓捕坏人,保护好人。洁洁是个好孩子,我们就会保护你。”

    九岁的孩子,已经懂事。

    云洁长年被父亲精神虐待,原本已经认命,日益沉默。

    她不敢反抗,害怕被剁成肉丸子;

    她不敢声张,害怕被父亲知道关进小黑屋;

    从小到大,她所得到的教育就是:必须听话,否则我是你爸爸,我能生下你就能弄死你。

    在这样的氛围里,云洁没有疯,依然安静地读书、生活,让身边的邻居们个个夸赞,怎么不算勇敢?

    赵向晚现在要做的,就是先培育云洁的自信。

    夸奖,是必须的。

    让孩子不再胆怯,那就先把“勇敢”这顶桂冠给她戴上,通过不断地心理暗示,让她重拾信心,拥有对坏人坏事说“不”的勇气。

    第145章 谢琳

    ◎怎么寻找证据?你说,我来做!◎

    小孩子受了委屈、受了惊吓之后, 第一选择是一头扑进妈妈的怀抱。母子连心,妈妈哪怕不知道孩子为什么害怕、为什么伤心,也依然会第一时间抱紧孩子, 轻柔地拍打着她的后背, 嘴里哄着:“不怕不怕, 妈妈爱你……”

    赵向晚有节奏的拍打枕头边沿, 发出轻微而有节奏的“扑、扑”声,就是要营造出一种小时候被妈妈搂在怀里温柔呵护的场景。进而建立起她与云洁之间的信任感。

    赵向晚将有节奏的拍打声,与“安全”、“被爱”发生链接,进而让云洁放松、信任, 这就是“心锚效应”。

    心锚效应,赵向晚曾经在审讯中使用过。

    现在, 赵向晚想在云洁的内心种下一颗“勇敢”的种子, 让它慢慢在云洁的心里生根发芽。

    这个方法果然奏效。

    云洁开始接受与赵向晚之间的亲密距离,认真地看着她, 询问关于勇敢的问题。

    听到赵向晚肯定自己是个勇敢的孩子,云洁那张过分苍白的脸颊上浮起一抹浅浅的红晕:“警察抓坏人, 勇敢。可是洁洁害怕, 不勇敢。”

    赵向晚微笑,右手再一次轻轻拍打,这一次她拍的是枕头, 那有节奏地拍打声音就在云洁的耳边, 更有感染力。

    “坏人力量太大, 害怕很正常啊。”赵向晚的声音清澈而笃定, 让人听着感觉有了依靠, “现在我们警察都来保护你, 你的力量比坏人大, 就不害怕了,是不是?”

    赵向晚的眼眸是琥珀色,在光线的映照之下闪着五彩的光,有一种莫名的蛊惑,仿佛一个深潭,吸引着云洁盯着她的眼睛,努力从她的身体里汲取着能量。

    云洁摇头:“不,我还是怕。”

    她的声音里带着颤抖:“洁洁不是好孩子,洁洁吃掉了妈妈。”

    什么?

    听到这句话,正坐在床边削苹果的周如兰手一滑,差点把手削了。

    朱飞鹏与祝康一直守在门边,陡然听到这句话,目光对视,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恐惧。

    三人同时联想到刚才赵向晚倒掉肉丸子的动作,胃里同时开始翻腾。

    赵向晚却不急不慌,眼神依然稳定。

    “没有,他骗你的。”

    “你妈妈在国外读书、生活,好端端地活着。”

    “你妈妈生了很严重的病,所以没办法回国。等她病好了,就会来看你。”

    云洁的眼里,迸射出极亮的光彩。

    “真的吗?”

    “我妈妈真的还活着吗?”

    妈妈虽然病了,但是人还活着,没有被剁成肉丸子,这对饱受惊吓的云洁而言,就是天底下最好的消息。

    “是,你妈妈活着。”

    “别怕。”

    赵向晚的右手轻轻拍打着枕头。

    节奏均衡、声音轻柔、平稳单调的声音,伴随着这一句“他骗你的”,就像一把钥匙,打开那扇幽闭的小黑屋,将云洁从无边的恐惧里解救出来。

    她忽然大哭起来。

    可是却没有一点声音。

    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不断从眼眶里滚落。

    安静地,喷涌而出。

    因为太过激动,云洁的身体开始剧烈抖动,床铺发出震动。

    没有声音的大哭。

    极度的压抑。

    这场景让坐在一旁的周如兰鼻子一酸,跟着掉下泪来。

    赵向晚没有哭,也没有焦灼。

    因为她知道,这是孩子内心痛苦的释放,对生理创伤的愈合很有帮助。

    赵向晚将手从枕头上拿起,轻轻放在孩子的肩膀,温柔地拍打着。

    依然是那种有节奏的、均衡的拍打声,扑、扑、扑……

    在这个声音里,云洁终于有了哭声。

    “呜,呜,呜……”

    应和着赵向晚的拍打,云洁的哭声由一开始的啜泣,到呜咽,再到号啕,她的哭声越来越响,越来越亮。

    有人开始捶门,焦急地呼喊:“洁洁,洁洁!”

    朱飞鹏猛地拉开门,一巴掌将捶门的云德厚推到墙边,低声道:“闭嘴!”

    祝康迅速将门合上,将走廊里的声音挡在门外。

    祝康虽然不知道什么是心理治疗,但他知道现在正是赵向晚与孩子交流的关键时候,绝对不能让这个恶人干扰。

    朱飞鹏本就是个急脾气,自从当了父亲之后更是看不得孩子受苦。刚才云洁说她把妈妈吃掉了,朱飞鹏马上明白过来,是眼前这个无耻的云德厚在威胁、恐吓孩子。现在云德厚在这里闹事,彻底惹恼了他。

    朱飞鹏动作迅捷,一把将云德厚按倒在墙边,左手扣住他的肩膀,右手一抬,正抵住他咽喉,怒声警告:“赵警官是不是已经说过,她正在进行心理治疗,谁也不要打扰?你想做什么?要害死孩子才罢休吗?”

    面对高大英武的朱飞鹏,云德厚根本没力反抗,喉咙被他的胳膊肘抵住,一阵窒息感令他惊慌失措,努力辩解:“洁洁在哭,我担心她有事。”

    朱飞鹏冷笑道:“你不在,她就不会有事。”

    说罢,朱飞鹏右手猛地往下一压。

    云德厚喘不上气来,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求生本能让他拼命抬手拍打朱飞鹏的胳膊。

    雷凌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朱飞鹏松开手,退开两步。

    终于有空气涌进胸腔,云德厚弯下腰,双手扶膝,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雷凌看到这场景,小跑奔来:“怎么回事?”

    见到有人过来,云德厚调匀呼吸直起腰,开始告状:“警察打人了!警察打人了!”

    雷凌看向朱飞鹏。

    朱飞鹏双手插兜,神态轻松,像个没事人一样左右张望,仿佛在说:警察打人?哪里呢?

    雷凌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没有理睬云德厚,问朱飞鹏:“里面怎么样?”

    朱飞鹏说:“向晚正在进行心理治疗,初见成效,你们不要进去打扰。”

    雷凌点点头:“好,那我陪你守在这里。”

    云德厚还要继续告状:“雷警官,他打人,你不管管?”

    雷凌看一眼他:“哪里打人了?我没看见。”

    云德厚被他的无耻气得脸通红:“你刚刚过来的时候,难道没见到他掐我脖子吗?怎么能睁着眼睛说瞎话?!”

    雷凌耸耸肩:“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人,不是你吗?”

    雷凌一语双关,云德厚不敢再计较,只得恨恨地看着朱飞鹏,丢下一句:“你给我小心点!”

    朱飞鹏绷着脸,目光冰冷:“像你这种欺负小孩子的男人,有种威胁我?”

    云德厚一下子被他噎住。

    打也打不过,怼也怼不赢,连放句狠话都被他骂“没种”,云德厚气得胸脯上下起伏,却无可奈何。

    雷凌算是发现了,赵向晚手底下的人和她一样,强硬、头脑清晰、行动力超强,让赵向晚他们来对付云德厚这种无耻败类,正合适。

    房间里,云洁的哭声渐渐停歇。

    赵向晚的手,依然在轻柔而坚定地拍打着她薄薄的肩膀,仿佛海涛拍打着岸边的礁石。站在海岸线,看着波涛拍岸,时间似乎已经停驻。

    云洁哭完,赵向晚示意周如兰拿来一条热毛巾。

    因为躺着,泪水顺着眼角流到鬓边,打湿了头发。云洁不好意思地说了一声谢谢,伸出手接过毛巾,坐起身开始清理脸上、鬓边的泪痕。

    等整理好之后,云洁看着赵向晚,说出藏在心底的秘密。

    “我爸爸吓我,他说肉丸子里有妈妈的肉。”

    “他说妈妈被关在水底下,死了、烂了、臭了也不会有人知道。”

    “他说妈妈永远不会回来,如果我不听话就把我也剁了做成肉丸子。”

    周如兰面色煞白,不敢置信地看着云洁,眼前这个可怜的孩子真是投错了胎!

    闵双双也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但她有爱她的妈妈;

    穆雪儿被拐卖之后虽然饱受摧残,但她有个爱她入骨、永不放弃寻找的父亲穆刚。

    相比之下,云洁却凄惨了许多。三岁时父母离婚,母亲出国抛下她,这样的伤害还不够吗?云德厚却还要雪上加霜,用人肉丸子来刺激、恐吓她。

    如果这不是精神虐待,那请问什么是?

    周如兰与祝康目光对视,忽然悚然一惊: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不是威胁,而是真的?

    ——云德厚将妻子秘密杀害,沉尸水底。他杀妻之后,再将她部分尸块剁成肉丸,逼女儿吃下。

    畜生!

    无耻!

    两个人都对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愤怒。

    赵向晚的态度却很轻松。

    仿佛天塌下来了也没关系。

    她的语调缓慢而温柔:“第一,人肉不能吃,吃了就会感染脘病毒,中毒之后脑子会被病毒吃光,变得疯癫、举止怪异、无法自控、暴怒。洁洁觉得自己有没有这种情况?”

    云洁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爸爸……好像有点。”

    赵向晚摇摇头:“他那不是感染了脘病毒,是因为刺激太大变得精神不正常。”

    云洁是个很好的学生,“哦”了一声。

    【原来,我没有吃掉妈妈,那真是太好了。】

    吃掉妈妈,这件事成为云洁内心挥散不去的阴影,不断吞噬着她的自信与欢乐,让她变得越来越卑微、内向,充满愧疚与自我否定。

    赵向晚继续解释:“第二,你爸爸是个心肠很坏的坏人,他故意说谎,就你妈妈死了,就是为了让你害怕。你一害怕,就会听他的话,不敢反抗他。”

    云洁若有所思,眨巴着大眼睛,模样终于恢复了一点点小孩子的生机与活力。

    【爸爸是坏人?】

    【他骗我妈妈死了,还说肉丸子是用妈妈的肉做的,他比童话故事里的老巫婆还要坏!】

    小孩子果然可塑性强,赵向晚嘴角微微勾起,继续培育她内心那颗名为“勇敢”的种子。

    “第三,他说会把你剁成肉丸子,这就是人身威胁,可以报警。警察专门帮助好人,惩罚坏人。我是警察,我们都是警察,我们会保护你,别怕!”

    赵向晚的话,似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

    云洁感觉内心有一股暖流涌动,全身上下充满了力量。她眼睛亮晶晶地,专注地看着赵向晚:“姐姐,我想看看你的警官证。就是刚才你一进来,给我爸爸看到,让他害怕的东西。”

    赵向晚毫不犹豫地掏出警官证,送到云洁掌心之中。

    证件上的金色警徽由国徽、盾牌、长城、松枝组成。将捍卫国家、保卫人民、维护安全、勇敢战斗深深刻在每一个警察的心中。

    金光闪闪,神圣而庄严。

    云洁伸出白嫩的手指,慢慢摩挲着警徽,内心那颗“勇敢”的种子开始生根。

    “姐姐,你说过,警察很勇敢,保护好人,不怕坏人,对不对?”

    赵向晚毫不犹豫地点头:“对。”

    “你帮我找妈妈,好不好?”

    “好。”

    “我不想和爸爸在一起,我永远都不要吃肉丸子,可不可以?”

    “可以。”

    得到赵向晚的正向反馈,令云洁恢复了一点点孩子的天真,她将警官证捧在手心,认真地看着赵向晚:“姐姐,你真好。”

    赵向晚微笑:“那我们一起加油,把坏人赶出去,好不好?”

    云洁点头:“好!”

    赵向晚:“你把爸爸威胁你的那些假话都告诉我,我都记在小本本上,让法官教育他,可以吗?”

    云洁学着赵向晚的模样微笑:“可以!”

    赵向晚对周如兰使了个眼色,周如兰取出笔录本,坐在一旁开始认真记录。

    先前云洁以为爸爸都是真的,以为自己吃掉了妈妈,觉得自己是坏人,是共犯,心理压力巨大,不告诉任何人,结果越藏越深,越深越害怕。

    现在既然赵向晚说是假话,一切都是爸爸在骗人,那她就敢说出来。

    “爸爸说,妈妈会永远和我们在一起,我要是不听话,她都会知道。”

    “爸爸说,妈妈就藏在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天天盯着我。”

    “爸爸说,我得乖乖待在家里,不允许和任何人讲家里的事情。我要是说出去,晚上妈妈就会到我梦里来把我吃掉。”

    “……”

    周如兰一边奋笔疾书,一边在心里骂人。

    【狗东西!】

    【这么恐吓一个小孩子,还是人吗?】

    赵向晚却在云洁的话语里寻找新的线索。

    第一条线索,谢琳死在京都。

    第二条线索,沉尸水库。

    第三条线索,刚才云洁所说的话,可不可以理解为,云德厚在家里藏了一些“战利品”?比如骨头、眼睛、头发……

    即使是这样,依然找到不到谢琳的尸体。

    想要定性为谋杀,必须找到谢琳的尸体。

    侦破难度,依然很大。

    赵向晚正在沉吟之间,雷凌推门进来,冲她招了招手。

    赵向晚没有打断云洁的讲述,悄悄起身,走到雷凌身边,轻声问:“怎么了?”

    雷凌将她拉出病房。

    “局里已经申请了人身禁止令,明天才能批下来。”

    赵向晚点点头:“好。”

    能批就行,等一天就守一天。总之一句话,绝不让云德厚见到云洁。

    雷凌又说:“刚刚谢瑜联系上我了。”

    赵向晚看了他一眼:“谢琳的弟弟?”

    雷凌叹了一口气:“是的。谢琳爸妈和弟弟现在都在魔都,和这边的老朋友都断了联系,好不容易才联系上他们。谢瑜说云洁的事情他很难过,他也没想到云德厚会虐待孩子。他爸妈走的时候,云德厚明明答应过会好好教育孩子,没想到……”

    赵向晚打断了他的叙旧:“谢瑜什么时候来瑶市?”

    雷凌咬了咬牙:“他说他现在上班很忙,需要请假。爸妈身体不太好,刚刚出院腿脚不太利索,又害怕睹物思人,不能过来。”

    赵向晚问:“你没和他说,云洁受到了精神虐待?”

    雷凌说:“我说了!但他却在那里自我检讨,说云洁肯定是因为母亲抛弃性格内向,所以才这么敏感。”

    赵向晚听着心梗,冷笑道:“他的电话呢?”

    雷凌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电话本,念出上面的电话号码。

    赵向晚看一眼朱飞鹏。

    朱飞鹏点了点头。

    他已经把云德厚赶离这层楼,此刻走廊间并没有外人。

    赵向晚拿出一个银色、小巧的移动电话,正是现在刚刚上市不久的爱某信品牌,价格高昂,双向收费,一般人根本不敢使用。

    赵向晚拨出电话,等待对方接听。

    “喂?”

    谢瑜应该已经三十岁,但他的声音清朗,听上去显得很年轻。

    “你好,我是瑶市公安局的赵向晚。”赵向晚开门见山,为避免麻烦,直接将自己的身份安在了瑶市公安局。

    谢瑜很有礼貌地说:“你好,赵警官。请问有什么事吗?”

    赵向晚说:“请第一时间,带上你的父母,一起来瑶市。”

    谢瑜又是同一套说辞:“我爸妈身体不太好,不愿意回瑶市。我尽量早一点来,明天,明天我就买票。”

    赵向晚面若冰霜:“你们不来,谁为谢琳报警?”

    电话那头有瞬间沉默。

    半晌之后,谢瑜小心翼翼地问:“为我姐报警,什么意思?”

    赵向晚说:“失踪六年,家属不到公安局报警,你们到底在想什么?”

    谢瑜解释道:“我姐在国外……”

    赵向晚反问:“你相信?”

    谢瑜卡了壳。

    赵向晚很严肃地说:“我们要对谢琳失踪立案侦查,但是需要家属报案。你们最好早一点过来,免得云德厚畏罪潜逃。”

    电话里,赵向晚并没有说得很清楚,但谢瑜被她严肃的语气唬住,脑补了一大堆相关信息。

    难道我姐已经出事了?

    云德厚干的?

    警方是不是知道什么?

    虽然恨姐姐一意孤行,给家人带来极不好的舆论压力,但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同胞姐姐,谢瑜自然不愿意看到她出事。

    若谢琳安好,日子越过越幸福,谢瑜会默默祝福,永不联系。

    但如果谢琳出事,早就不在人世呢?谢瑜誓要为她报仇雪恨。

    谢瑜一瞬间有了决断,干脆利落地说:“我马上过来。”挂电话之前,他补充了一句,“我爸妈一起过来。”

    赵向晚将电话放回口袋,看向雷凌:“好了,他们明天就能到瑶市。”

    雷凌却怔怔地站在原地,眼里有了悲伤,还有压抑的愤怒:“谢琳,出事了?”

    赵向晚点头。

    雷凌牙槽紧咬,再一次确认:“云德厚干的?”

    赵向晚默默点头。

    雷凌的呼吸错乱,心口剧痛。

    和自己一起长大的那个女孩,死了?

    曾经和自己手牵手在校园奔跑的那个女孩,就这样消失了?

    虽然不再爱,但那份眷恋、情怀依旧藏在心底。

    雷凌后退几步,直到靠在走廊墙壁方才站稳。

    他眼眶微红,声音颤抖:“你,怎么知道的?”

    谢琳出国后不是给家里人寄过信吗?这说明她已经安全到达国外。她怎么会出现意外?难道云德厚能够杀到国外把人杀了?

    赵向晚摇了摇头:“你们都被云德厚骗了。他在邮局工作,那封从国外寄来的信件应该是伪造的。谢家父母一时冲动将信一把火烧了,没查看里面的内容,错失了辨别真伪的机会。”

    雷凌一点就通。

    邮局每天接触无数信件,云德厚伪造一封盖有邮戳的信有什么难?或许连他都没有想到,谢家父母会愚蠢到当众将信烧掉,正好将他的罪行掩盖得严严实实。

    雷凌此刻悔得要死。

    他是刑警,应该有这样的警觉性。

    谢琳并不是个冷心冷肺的女人,她对女儿掏心掏肺的好,她对父母、弟弟也很有爱。只是……她有一个梦想,就是要走出国门,好好看看外面的世界。

    她既然走出了国门,看过了外面的世界,实现了梦想的她一定会和家里人联系,怎么可能写过那一封信之后就再没有其他的消息?

    大家,都被云德厚骗了!

    云德厚装得太像了。

    他假装伤心,假装深情,独自抚养着女儿,让社会舆论全部支持他、谴责谢琳。如果不是因为这次邻居报警,谁都不会知道他的真面目。

    雷凌深呼吸,化悲痛为力量,双目眯起,眼里闪过愤怒与仇恨。

    “赵警官,请你详细和我说说,你是怎么发现云德厚的问题,又是怎么发现谢琳出事的证据?”

    赵向晚摇了摇头:“目前只是我的猜想,没有证据。”

    雷凌问:“没有证据,你为什么这么笃定?”

    赵向晚道:“我问云德厚,谢琳是否活着,他的微表情反应超乎寻常。如果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的瞳孔突然缩小,呼吸急促,心跳加快,这代表他的肾上腺素飙升,处于极度恐惧之中。”

    雷凌重重点头:“怎么寻找证据?你说,我来做!”

    第146章 洋娃娃

    ◎云德厚知道,自己完了◎

    第二天, 人身禁止令批了下来。

    有了这张禁止令,朱飞鹏名正言顺地冲着试图靠近的云德厚挥拳头:“滚远点!”

    云德厚感觉到了不妙。

    刚刚开始邻居报警,他根本不担心。哪怕警察上门, 把他带到派出所, 他依然不害怕。这年头, 谁会管这种家庭矛盾?他又没打骂孩子, 只是关关小黑屋,难道还能把他抓进监狱?

    可是现在,情况明显不对。

    先是在医院遇到雷凌,这个谢琳曾经的初恋情人, 像要一口把自己吃掉。

    接着雷凌请来了赵向晚,外地来的心理专家, 坚决把他赶出病房。

    再然后……一纸人身禁止令, 将他彻底与女儿隔离。

    这两天,云德厚的心像有猫爪子在挠, 难受得要命,一天到晚瞎琢磨。

    一会在想, 女儿不会是透露了什么吧?一会又想, 不可能不可能,女儿胆子那么小,一直在自己掌控之中, 什么也不敢说。

    云德厚最后想来想去, 心思慢慢定了下来, 销假上班。就算女儿说了什么又怎样?虐待孩子?根本没有证据。至于谢琳那件事, 早就过去六年, 什么证据就消失在时间的长河里, 怕什么!

    另一边, 儿童医院里。

    谢瑜与谢家父母终于赶到。

    风尘仆仆,连行李都没有放下,下了火车就直接来到了医院。

    谢瑜个子高、身体壮,这么冷的天只穿了件薄毛衣、夹克衫,看上去十分精悍。

    谢父谢康适、谢母柳翠芳都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头发苍白,皱纹满脸,因为自责与担忧,他们失眠整夜,回忆起女儿的过往点滴,心痛得无法呼吸。再加上一路奔波,疲惫不堪,这让两位老人佝偻着腰,好不容易来到医院病房,双腿有些哆嗦,几乎站不稳。

    见到乖巧坐在床边的云洁,谢康适、柳翠芳的眼泪唰地一下流了下来,哽咽着喊了一声:“琳琳……”

    太像了!

    那张圆圆的小脸,和女儿谢琳上小学的时候一模一样。

    赵向晚与周如兰拿来椅子让两位老人坐下,坐下之后,老人长吁一口气,终于感觉到了双腿的存在。

    在赵向晚的开导之下,云洁现在开朗了一些,不再像以前那样见人就躲。

    她模样乖巧、老实听话,特别讨老年人喜欢,不然也不会得到对门方奶奶的帮助与关心。

    见到两个老人老泪纵横地看着自己,云洁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怯怯地看了他们一眼,微微一笑。

    只是这么一抹浅浅的笑容,让柳翠芳心如刀绞。自己的女儿,小时候也是这么天真可爱的啊。可是,却因为自己爱面子,害得她到现在还不知道是死是活。

    此时此刻,柳翠芳无数次后悔,当初怎么就同意了她与云德厚结婚,怎么就在她出国之前不肯与她见面,怎么就不认真看看那封来信?如果自己对女儿多一份关心,多一份呵护,至少……云德厚在害她之前,还会多一份忌惮吧?

    谢琳出国六年,自从那封信之后再没有任何消息,自己怎么就心这么大呢?!怎么就因为不耻谢琳抛夫弃女的行为,真的不再管她的死活?

    现在看到云洁,柳翠芳一颗慈母心被激发,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声音颤抖:“洁洁,我是外婆啊。”

    云洁瑟缩了一下,看向赵向晚。

    【爸爸说,我有个狼外婆。】

    【妈妈也说过,外婆很凶的,经常拿铁尺子打她手板心,还吼她。】

    这世间,有因有果。

    虽然不知道柳翠芳与女儿谢琳之间的故事,但谢琳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她的原生家庭绝对有很大的影响。

    赵向晚对柳翠芳说:“别着急,洁洁还在接受心理治疗,你们耐心、温和一点。”

    柳翠芳听到“心理治疗”这四个字,心里更加难受,连连点头:“好好好,我不急,我们不急……”

    谢琳性子倔强、经常与母亲起冲突。家长权威很浓的柳翠芳对女儿的教育方式通常都是不听话就打手板,很少认真倾听女儿的内心所想。

    可是现在,柳翠芳后悔了。真希望时光能够重新回到过去,抱着执着、倔强的女儿,说一声——

    对不起。

    谢瑜与父母见过云洁,了解到事情的经过,三个人同时开口:“报警!”

    家属报警,谢琳失踪立案。

    雷凌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申请传唤令、搜素令。

    晚上七点,华灯初上。

    邮局宿舍楼里,灯火次第亮起。

    蹲守在楼下的雷凌抬眼看到最后一栋203房间灯一亮,立马下令:“走!”

    雷凌带着大吕、小伍,赵向晚带着祝康,五个人快速上楼,敲开203的房门。

    云德厚刚刚在外面小餐馆吃了饭,又晃到医院附近转了转,可是刚刚靠近儿童医院的大门,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吓得心脏砰砰跳,慌着回了家。

    谢瑜,他怎么来了?

    谢家人不是再也不愿意理睬谢琳,对自己充满愧疚吗?怎么到了瑶市,却不和自己联系,径直去看云洁?

    他们不会把云洁带走吧?

    不行!绝对不行!

    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涌上心头,云德厚心慌意乱地在家里到处乱翻。他拉开梳妆台的抽屉、床头柜的抽屉、衣柜,嘴里喃喃道:“在哪里呢?在哪里呢?”

    终于,他镇静下来,走到云洁的房间,在床头角落里找到一个看上去很旧的芭比洋娃娃,紧紧地拿在手里。

    敲门声一响,云德厚的心漏跳了一拍,回了句:“谁呀?”顺手将手中芭比娃娃放在餐桌上,走出去开门。

    见到雷凌,他那张笼罩着阴云的脸上,透着愤怒与仇恨,这让云德厚察觉到不对劲,决定先下手为强:“雷警官,人身禁止令你都走后门让法院开了,还想怎么样?就为了我教育孩子不得当,你要赶尽杀绝吗?”

    对门的方奶奶听到动静,开门来看热闹,看到五个身穿制服的警察出现在楼道,心里也有些狐疑,走过来询问:“警察同志,是出了什么事吗?”

    雷凌亮出传唤证,让云德厚签字,并解释原因:“谢琳的父母已经报警,称女儿失踪六年,我们警方现在开展调查,请你配合。”

    方奶奶一听,眼睛瞪得老大:“谢琳?她不是出国了吗?”

    雷凌没有说话。

    云德厚定了定心神,不得不打叠起精神来,配合着签了字,走出屋,正要关门,却被雷凌一把挡住门板。

    云德厚的眼神闪烁:“你要做什么?”

    雷凌再取出搜查令:“对不起,我们要对谢琳曾经的住处进行搜查。”

    云德厚身体一侧,死死挡住门口:“你神经病啊?谢琳已经走了六年,这里早就不是她的住处。更何况,我和她已经离婚,你们搜我的房子做什么?”

    搜查令清清楚楚摆在云德厚眼前,他再挣扎、反抗也没用,只得眼睁睁看着雷凌踏入房内。

    赵向晚抓住云德厚胳膊,将他一把推进屋内,厉声道:“你就在这里看着,别乱动!”

    赵向晚陡然突破云德厚设置的亲密距离,这令他全身都开始紧张。

    警察招呼不打就上门,所有证件都准备得齐全周到,这让云德厚感觉有一张天罗地网笼罩下来,让他无法逃脱。

    云德厚内心里那一滩污泥,开始咕咚咕咚冒气泡。

    【洁洁对警察说了什么?】

    【孩子话,警察也信?】

    【我割了那贱人的肉,剁成肉丸子喂洁洁吃了又怎么样?那是她妈妈的肉,吃下去就能永远在一起了,多好,哈哈哈哈……】

    近乎疯狂的狂笑,让赵向晚反胃。

    这个丧心病狂的男人,该死!

    【我只带了她脸上两小块肉回来,早就吃完了,你们查啊,能够查出什么端倪来我就佩服你们!】

    脸上两小块肉?

    赵向晚强忍着恶心进行分析。如果只带回来肉块,吃完了就什么痕迹都没有。

    时间过去六年,还能有什么证据?

    云德厚的杀人行为是在京都完成的,在瑶市这间小屋里,能够找到什么证据?

    事情远比自己想象的更为棘手。

    雷凌带着小伍、大吕戴上手套,开始有条不紊地进行搜查。

    赵向晚站在云德厚面前,目光里淬着刀光剑影,声音严厉而快速:“这个屋子里,谢琳无处不在,是不是?”

    云德厚心中一惊,身体向后退了半步。

    “这个屋子是我们结婚之后单位分配的住房,所有的家具、装修都是我们俩一起做的,哪怕离了婚、哪怕她出国之后不再与我联系,这个屋子里依然透着她的气息,难道不对吗?”

    狡辩得真好!

    赵向晚往左斜向跨出半步。

    云德厚如影随形一般,又挡在赵向晚面前。

    高度紧张的云德厚,内心的思想毫不遮掩地冒了出来。

    【不能让她看到。】

    【绝对不能让她看到。】

    【这个女人的眼睛有毒!】

    赵向晚抬手,一把扣住云德厚的肩膀,双手一错,云德厚被他推到一边,露出他身后的餐桌。

    只是一张桌子……而已。

    赵向晚一步一步靠近餐桌。

    她感觉得到云德厚屏住了呼吸。

    听到了云德厚越来越急促的心跳。

    【不要——】

    在这声凄厉的心声传到耳边时,赵向晚拿起了桌上那只可爱的芭比娃娃。

    二十厘米左右的身高,娇小玲珑,身穿碎花小围裙,牛仔小短裤,两只小脚上还穿着白色靴子。肉色的皮肤,蓝色的大眼睛、红嘟嘟的小嘴,蓬松的麻花辫子,辫子末端的发圈上有两颗米粒大小的白色珠子,看着十分精致可爱。

    赵向晚将娃娃拿在手中,翻天覆地地查看着,淡淡道:“这是八十年代末期,中外合资的玩具生产线生产出来的洋娃娃吧?一个不便宜呢。”

    云德厚感觉喉咙很干涩,他咽了一口口水,赶紧解释:“这是我买给洁洁的礼物,她很喜欢。”

    赵向晚瞟了他一眼:“你紧张什么?”

    云德厚哪里敢承认自己紧张,他干笑着说:“我紧张什么。只是,你们警察说搜查就搜查,到处翻我的东西,我当然不高兴。这个娃娃是洁洁喜欢的玩具,你拿着它做什么。”

    赵向晚还在仔细查看,思索着云洁说过“妈妈就藏在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到底指的是什么。

    人体组织,有什么是可以藏在家里每一个角落的?

    目光?

    赵向晚用手拨弄着洋娃娃的眼珠子。

    树脂材料,没有问题。

    衣服?

    布料是否是谢琳离开时所穿,不得而知。即使是,也不能成为有效证据。

    头发?

    赵向晚眼睛一亮,用手抚过那蓬松的麻花辫子,触感丝丝缕缕,如真实头发一般。

    可是,赵向晚的眼眸又随之一暗。

    如果头发是剪断而非拔下,不带发根的头发没办法进行DNA检测。

    赵向晚拿着这个洋娃娃左翻右看,云德厚心里一直在打鼓。高度紧张的他,内心那滩烂泥里的心声咕呼咕咚地往外冒。

    【她不会发现了头发的秘密吧?】

    【现在警察会检查那个D什么A还是B,会不会查出来是谢琳的?】

    【还有那珠子……】

    听到这里,赵向晚终于放下心来。看来,云德厚还不知道没有发根的头发查不出来?挺好!还有珠子……管它是什么,先带回局里请物证科的同志查一查。

    瑶市没办法做DNA检测,那就送到省厅刑事鉴定中心,找苗慧帮忙。

    赵向晚取出一个物证袋,将洋娃娃放了进去。

    云德厚呼吸一滞,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只能不停地重复着:“那是洁洁最喜欢的玩具,你收了它做什么?”

    雷凌拉开厨房冰箱里的冷冻室,每袋冻肉都取了样,装进物证袋。又在每个房间里寻找可能的人体组织,以及与谢琳有关的文件资料。

    包括,户口本、离婚证、离婚协议等。

    走进云洁的房间,雷凌倒抽了一口凉气。

    冰冷、寒酸、阴暗。

    三月这么冷的天,冰冷的床板上只有一床薄被子,枕头看着也有些时间没有洗,脏兮兮的。

    屋子里除了一张小木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之外,角落里还放着一个红漆马桶。

    虽然马桶清理干净了,但空气里依然飘着一股淡淡的尿骚味。

    这哪里是个天真孩童的房间?

    简直像旧社会的监牢。

    雷凌一个没忍住,咬着牙骂道:“云德厚,你就这么照顾孩子的?”

    小伍也看不过眼,骂了一句:“这还不是虐待?畜生!”自己的房间温暖如春,干净清爽,孩子的房间却冷如冰窖,他还好意思说云洁是他的性命?

    云德厚继续狡辩:“洁洁这段时间不是住院吗?这屋子我就没有打扫。我是男人嘛,哪里能像女人一样细心能干?你们要怪、要骂,就去骂那个狠心把洁洁抛弃的妈妈!”

    话音刚落,一道旋风刮过。

    一个人影猛地从门外冲了进来,二话不说一拳头过去,狠狠砸在云德厚脸上。

    “嘭!”

    地一声响,云德厚措手不及,被打得整个人后仰,鼻血长流。

    “嘭!”

    还没来得及哀号,又是一拳头过来。

    云德厚一只眼睛被捶中,痛得惨叫起来:“啊——”

    雷凌快速出手,一把拦住疯了一样、还要继续痛揍云德厚的人:“谢瑜,你冷静一点!”

    谢瑜双手紧紧捏拳,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泛白。他的眼里迸射出愤怒的火焰,咬牙切齿地看着云德厚:“你这个畜生!你把我姐还给我!”

    云德厚看清楚打自己的人是谢瑜,顿时面色一白。

    他一只手捂住青紫的眼睛,另一只眼睛紧紧盯着谢瑜,心脏狂跳。

    【真的是他!他来了。】

    当年云德厚追求谢琳,所有人都觉得云德厚是个老实、腼腆、善良的老好人,只有谢瑜嗤之以鼻,暗地里警告过云德厚,不要耍滑头。

    谢瑜是体育生,学自由搏击的,一拳头过来,云德厚根本吃不消,因此整个谢家人,他不怕岳父岳母,就怕谢瑜。

    谢瑜力气大,雷凌与小伍两个人拼了老命才把他拦住。

    云德厚被打得鼻青脸肿,可是却一个屁都不敢放,只敢哆嗦着说:“谢瑜,你,你姐已经和我离婚了。”

    谢瑜大吼一声:“就因为离婚,你就把她杀了?我告诉你,杀人偿命!!!”

    云德厚阴险狡诈,看着好像挺狠毒,实际内心是虚的,他只敢虐待孩子,见到凶悍的谢瑜,却根本不敢反抗,嗫嚅着说话:“没有,没有,我没杀人。你姐出国了,你爸妈不是还收到过她从国外寄回来的信吗?”

    谢瑜心里恨极了云德厚,根本不听他的狡辩:“我姐要是活着,怎么可能只寄一封信回来?先前那封信,是你让邮递员送过来的吧?就是你捏造的!你肯定在我姐一出瑶市就跟了上去,路上把她杀了。”

    再怕谢瑜,当着警察的面,云德厚也绝不可能认下杀人罪名,当下便叫起屈来:“你不要血口喷人。你姐崇洋媚外,抛夫弃女,拿着我卖房子的钱买了出国的机票,六年前一走了之,不和所有亲人联系,那是你姐没有良心。你反过来说是我杀了她?谁看到了?谁看到了?”

    二楼的动静太大,邻居们都围了上来。

    听到谢瑜的指控,一时之间面面相觑,悄悄议论起来。

    一开始,大多数人都觉得不可能。

    “不会吧?小云平时工作本分、为人老实,怎么可能杀人?”

    “对啊,明明是谢琳不对在先,一去六年,连个消息都不给家里人,怎么现在谢家人反过来冤枉是云德厚杀人?”

    可是,看到面容严肃进门搜查的警察、一脸愤怒的谢瑜、被打了也不敢还手的云德厚,慢慢地,邻居们想到了许多细节。

    “欸,你们说,小谢说的会不会是真的?”

    “我记得谢琳走后,小云就把洁洁丢给方奶奶,请了三天假出去了一趟,说是要追到机场把谢琳劝回来。会不会……因为没有劝回来,所以动了杀心?”

    “谢琳别人可能不会联系,但洁洁是她的亲骨肉,按理也该写封信回来问问情况。娘家人就算烧了一封信,她还是可以写第二封、第三封信的嘛,可是偏偏一点消息都没有。不会真的是出事了吧?”

    要是群众的心思也很奇怪。

    先前谢琳坚决出国,一办下签证就与云德厚离婚,拖着箱子离开这个小区的时候,三岁多的云洁跟在她屁股后头边哭边喊,哭声凄厉,令人不忍直视。

    那个时候,人人憎恨谢琳,都骂她不要脸,为了出国连女儿都不要。大家对云德厚无比同情,觉得他是个可怜人,即使对女儿有些疏忽,也能够原谅。

    可是现在听说谢琳可能早就被云德厚杀害,他却像个没事人一样骗取大家的同情,大家的愤怒迅速被点燃,转而开始唾弃云德厚。

    就连方奶奶,也开始气得直跺脚:“小方啊,你要不得咧~怎么能够做出这么丧尽天良的事!谢琳再不对,她也已经和你离婚,跟你没有关系,你去害她做什么?你恨她就恨她嘛,干嘛要欺负洁洁那个可怜的孩子!”

    看到越来越多的人聚在门口,听着他们肆无忌惮地讨论着自己家里的事情,云德厚又羞又恼,大声叫了起来:“我没有杀人!是谢瑜血口喷人!”

    赵向晚忽然扬起手中证物袋。

    透明的袋子里,装着那个洋娃娃。

    “你没有杀人?那这个娃娃的头发为什么是谢琳的?”

    赵向晚的声音清澈似泉水,却又冷冽如寒风,当她的话语传到每个人的耳边时,所有人都震惊了。

    无数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洋娃娃。

    云德厚感觉头顶有一道闪电劈下。

    赵向晚的声音明明不大,落在云德厚的耳中却宛如巨雷轰鸣。

    这一刻,云德厚有一种溺水的窒息感。

    灭顶之灾。

    赵向晚等的就是这一刻!

    不是说,瑶市地方小,舆论的影响力特别大吗?

    那就不要去审讯室,我们就在这里,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云德厚进行审判!

    云德厚在乎心理距离。

    云德厚在乎大家的议论。

    非常好,那就让群众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对云德厚施加心理压力。

    “我杀了你——”

    一声巨吼,谢瑜冲开雷凌的阻拦,冲到云德厚身旁,狠狠一拳头直袭他面门。

    “噗!”

    一口血沫飞出,几颗牙齿自云德厚嘴里飞出。

    看到掉落在地上的牙齿,再看着洋娃娃蓬松的麻花辫子发梢上装饰的白色珠子,赵向晚内心有了一丝明悟。

    云德厚被谢瑜这一拳头打得摔倒在了地上,痛不可抑,气喘吁吁。

    赵向晚弯下腰,目光似刀,盯着满脸是血的云德厚,将洋娃娃送到云德厚面前,一字一顿地说:“这珠子,是用谢琳的牙齿磨出来的吧?”

    楼道里,响起一阵惊呼声、尖叫声。

    嗡嗡的议论声,越来越响。

    前面两栋楼的住户也都跑了过来,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楼梯口站满了人,乌泱泱一大片人头,看上去没有一百个,也有六、七十号人。

    云德厚脑中还有一丝清明,拼命摇头:“没有,没有,我没有……”

    赵向晚直起腰来,目光扫过看热闹的人群,大声道:“云洁告诉警察,你在家里长期威胁她,说妈妈就藏在家里,如果她不听你的话,妈妈就会过来把她吃掉,是不是?”

    云德厚的耳朵开始嗡嗡地响,眼前一阵发黑。

    赵向晚高高举起那个洋娃娃:“谢琳的确就藏在家里,不过,她只有头发与牙齿留在了家里。你把谢琳杀害,却将这些战利品带了回来,是不是?”

    人群里有一位领导模样的人说:“云德厚!警察问你话,你老实交代!现在警察的刑侦技术很先进,牙齿、头发是谁的,用DNA技术都能检测出来。”

    方奶奶站得最近,走上前啐了云德厚一口:“呸!你赶紧说清楚,人不是你杀的!”

    有人在喊:“我们邮局这么多年来,没出个一个坏蛋,云德厚你赶紧老实交代,谢琳是不是你害的?”

    “对!坦白才是你唯一的选择!”

    群众愤怒的呼声越来越响,似海啸一般,把云德厚压在水底,完全喘不上气来。

    “造孽哦,谢琳离开他是对的,杀了人不够,还拿头发编辫子、牙齿磨珠子,摆在家里给孩子当玩具,好恐怖。”

    “我要是谢琳,根本不可能嫁给他。”

    “要不是他会哄人,说什么全力支持谢琳的梦想,谢琳那么漂亮、洋气的一个英语老师,家里条件又好,哪里看得上云德厚这么个穷小子?”

    谢瑜还不解恨,想要上前踢云德厚几脚,却被赵向晚用严厉的目光制止。

    此刻正是审讯最关键的时候,把云德厚打残了、打昏了,你是泄愤了,但审讯怎么继续?

    赵向晚弯下腰,在云德厚的耳朵轻声道:“听到了没?群众的眼光是雪亮的。当年谢琳之所以嫁给你,看中的便是你能支持她出国,可是等到有了孩子之后你却反悔了,百般阻挠。谢琳离开你,是对的!像你这样无用、无能、却又自私、卑劣的人,哪个女人愿意和你一起生活?”

    赵向晚的话,似利剑刺入胸膛,把云德厚那敏感的自尊扎得粉碎。

    云德厚缓缓抬起头,眼睛里闪过嗜血的疯狂。

    【那个贱女人想要离开我?做梦。】

    【我剁了她的手指,刮花她的脸,敲碎那口牙,丢在铁峰水库里,就算尸体浮起来,谁能知道她是瑶市的谢琳?】

    【手指我埋在墙根下,有了肥料滋养,那爬山虎长得多好。】

    【牙齿我磨成珠子,撒在家里的衣柜、抽屉、床底下,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这样,她就永远和我、洁洁在一起,再也不会分离了。】

    重大线索:铁山水库、手指、牙齿。

    终于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听到云德厚的心中所想,赵向晚心中大定。

    她缓缓直起了腰,对祝康说:“做笔录。”

    祝康和她配合默契,立刻从包里掏出笔录本,蹲在一旁开始准备做记录。

    赵向晚居高临下看着云德厚,嘴角噙着一个嘲讽的冷笑:“云德厚,老实交待你的罪行吧,你所做的一切,已经藏不住了。”

    云德厚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迎上无数双熟悉的眼睛。

    这些都是平时对他笑脸相迎的同事、邻居、熟人,可是此刻,他们的眼睛里带着疏离、冷漠、嫌弃与厌憎。

    【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没有人会相信我。】

    【我的工作、未来、前途……一切都毁了。】

    此时此刻,云德厚知道,自己完了。

    第147章 回家

    ◎下次出差带你去◎

    看到云德厚那苍白的脸庞、躲闪的眼神, 邮局宿舍楼的住户们都愤怒了。

    群众的怒斥声如浪潮一般扑向云德厚,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杀人偿命!”

    “让他交代罪行。”

    “他是个魔鬼, 不配做人, 滚出我们邮局!”

    赵向晚看着云德厚, 目光里带着凛冽寒意。

    云德厚抬起手, 抹去嘴角血迹,看着手背上的鲜血,突然咧开嘴,笑了起来。他这一笑, 牙齿缝里还渗着血,看起来很瘆人。

    云德厚出生在瑶市旁边的一个小镇, 他是独生子, 从小家里穷,父亲瘸了一条腿, 母亲智力有些小问题,这样的家庭让他从小就敏感而自卑。

    不过, 父母对他这个儿子却是百般呵护, 舍不得让他受半点委屈,他也争气会读书,顺利考进邮电学校, 毕业后分配到了邮局工作。

    人生的顺利, 让他的内心有些膨胀, 一心要在瑶市找个家庭条件优越、形象气质俱佳的老婆。遇到谢琳之后, 他知道机会来了。

    谢琳长相出众, 在瑶市中学当英语老师, 父母是高级知识分子, 家里只有两姐弟,这样的条件即使放在省城,也是绝佳。

    为了抱得美人归,云德厚放低姿态,事事顺着谢琳,就连一般人不能理解的出国梦想,他都不停地肯定与鼓励。这让经历过父母反对、男友分手的谢琳对云德厚的观感渐渐变好,两个人就这样谈起了恋爱。

    同样地,云德厚在谢家父母面前表现得态度十分诚恳,一上来就将家庭情况交了个底,并声称父母虽然残疾,但做小生意赚钱养家,在镇上买了房子,能够自力更生,不需要自己负担。他也说自己配不上谢琳,但他会对谢琳好,对谢琳的家人好,还说将来谢瑜可以安心出去闯世界,自己留在这里侍奉二老。

    云德厚的纯朴、坦诚、热情,让谢家父母感动,就这样同意了他们的婚事。

    结婚后,谢琳很快怀孕,等云洁一生下来,她就开始筹备出国事宜。云德厚一开始以孩子还小,离不开妈妈为由哄着谢琳留了三年,直到孩子三岁可以上幼儿园,谢琳联系好了学校、办好了签证,再一次提出出国。

    屋漏偏逢连夜雨,云德厚父母煤气中毒身亡,云德厚回到小镇,办理了父母的后事,将小镇住房卖掉,回到瑶市,整个人像失了魂一样。

    听到谢琳重提出国,云德厚怒了,指责谢琳没有责任心。

    无论谢琳怎么解释,说她不是要抛弃他和云洁。等她在那边安顿下来,就申请他和云洁探亲,一家三口一起在国外学习、打拼,云德厚总是不同意。

    云德厚根本没有走出国门的勇气。

    能够从一个小镇走到瑶市,云德厚非常自豪,也非常满足。他只想在这个城市里,和老婆孩子一起过日子,对那个陌生的国度,他没有丝毫渴望。

    最后,云德厚以离婚要挟,对谢琳说你要出国可以,那就离婚。

    谢琳却绝然地说:“好!”

    这一句好,让云德厚眼前一黑。

    追求一年,结婚四年,孩子三岁,云德厚以为谢琳想要高飞的翅膀已经被各种责任束缚,没想到……谢琳的态度如此坚决。

    谢琳拿出户口本甩在云德厚面前,冷眉冷眼:“结婚前,你说支持我的梦想,现在却出尔反尔。既然你说要离婚,那就离吧。我走之后,你好好抚养洁洁,将来遇到愿意和你过小日子的女人就再婚。一年之后,我再回来接洁洁走。”

    云德厚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没想到谢琳会如此狠心!

    一个女人,连婚姻、孩子、名声都不要了,那简直就无敌了。

    谢琳是学外语的,在无数中外文学作品里,她接触到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幻想与憧憬。她想看看《巴黎圣母院》里的钟楼,想坐坐威尼斯的刚朵拉,想感受一下剑桥大学河畔的金柳、波光里的艳影、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洒脱。

    她不是崇洋媚外,她也不是觉得外国的月亮比本国圆,她只是……好奇、向往,她从小到大都在瑶市成长,她想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这个梦想,不断在心里扎根。哪怕怀孕、生女,哪怕父母反对,哪怕曾经的青梅竹马不能理解,她依然执着。

    小城市人言可畏,谢琳不怕。

    她只是舍不得女儿。

    可是,长久的煎熬之后,谢琳终于下定决心。当领了离婚证,把孩子抚养权交给云德厚之后,谢琳没有丝毫犹豫,收拾行李赶往京都。她怕自己只要停留半刻,就会被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拖住脚步。

    “哈哈哈哈……”

    云德厚的笑声很疯狂,在嗡嗡的议论声里显得十分突兀。

    此时此刻,云德厚长久以来的伪装被赵向晚无情地剥开,他感觉自己的天已经塌了下来。

    父母,离世了,死之前甚至没有留下一句话。

    妻子,离开了,为了所谓的“梦想”牺牲掉了一切。

    女儿,被警察控制住了,再不肯回到他的身边。

    云德厚一边笑,一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了……”

    别人听不明白,赵向晚却非常清楚,冷冷道:“这一切,不都不是你的选择吗?”

    云德厚摇头:“不是的,我其实也不愿意。”

    赵向晚追问:“不愿意什么?”

    长久压抑的痛苦,在内心发酵,让他渐渐心理扭曲。

    如一滩泡了尸块的烂泥,腐臭无比。

    云德厚狞笑道:“我也不愿意杀了谢琳,是她逼我的!她不肯和我回家,她就是个贱人!”

    众皆哗然。

    “妈呀,真是他杀的!”

    “变态杀人恶魔啊。”

    “谢琳被他杀了?唉!可怜的洁洁。”

    谢瑜气得脸通红,想要冲上去狠狠地揍云德厚,可是他身形刚动,赵向晚那严厉的目光便瞬间将他钉在当场,不敢乱动。

    云德厚听到众人的议论,抬起头来,凶狠的眼神在人群里扫过。

    “你们知道什么?她是个女人,结了婚就应该守在家里,以家庭为重。”

    谢瑜愤而大骂:“你他妈不是个人!当初你上门之前,曾经对我姐立誓,说会全力支持她的梦想。要不是因为你能理解我姐的出国梦,她怎么可能会嫁给你?”

    云德厚阴恻恻地笑着:“婚前是婚前,婚后是婚后。有了洁洁之后,她这么做就是自私!就是没有责任心。”

    方奶奶打断他的话:“那,你也不应该杀人啊。”

    云德厚现在已经进入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状态,心里想着左右是个死,反正已经当众承认了杀人,不如把藏在心里这么多年的苦痛都说出来。

    他看一眼方奶奶,嘲讽一笑:“做了这么多邻居,你凭良心说说,我对谢琳怎么样?”

    方奶奶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云德厚说:“她在家里,就是女王。没生洁洁之前,家里买菜、做饭、拖地、收拾屋子,这些琐事都是我做。生了洁洁之后,我炖汤煮面、带孩子、洗尿布,洁洁小时候不懂事,整夜整夜不睡觉,我抱着孩子一个屋转到另一个屋,就怕吵醒了谢琳。我也是第二天要上班的人是不是?我这是把谢琳捧在手心里疼啊!”

    楼梯里忽然就安静下来。

    云德厚在这个婚姻里,一直处于下风。谢琳虽然不至于呼来喝去,但的确很少做家务。

    赵向晚冷冷道:“这不是你杀人的理由。”

    云德厚摇了摇头,看着赵向晚:“现在的女人,真的是越来越厉害。你说得没有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是我选择高攀,是我选择了自私的谢琳,可是……我后悔了。”

    云德厚抬起头,看着楼道里那盏一明一暗的日光灯,喃喃自语:“我后悔了。”

    赵向晚逼问:“她在哪里?”

    云德厚斜了她一眼:“你那么厉害,你去找啊。”

    他内心那滩烂泥已经归于沉寂。

    此刻再问,什么也问不出来了。

    谢瑜冲过来,狠命扇了他一巴掌:“我姐呢?我姐在哪里?”

    云德厚没有反抗,只是阴冷地笑着,一脸青紫,口角渗出鲜血,看着像

    个嗜血的魔鬼:“她,消失了,永远也回不来了。”

    在群众愤怒的吼声里,警察将云德厚带回公安局。

    赵向晚则领着祝康与小伍,重新搜索房间,在衣柜、地板角落又找到十几颗白色小珠子。

    再动员群众一起,沿着墙根开挖,挖出几截白森森的手骨。

    如赵向晚所料,因为云德厚害怕京都警方通过指纹发现谢琳身份,将她的十根手指剁下带了回来,在屋后墙根底下埋了下去。因为只是十根手指,所以云德厚并没有埋多深,很快就发现了只剩下骨头的手指头。

    头发虽然没办法做DNA检测,但牙齿、指骨却可以。

    看着证物袋里的指骨,谢瑜的泪水终于滑落。

    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看到这几截人类指骨时,谢瑜哭了。

    他抬眸看着赵向晚,哑声问:“我姐,是不是再也找不回来了?是不是都被他……”其余的话,他不敢说出来。

    帮忙开挖的邻居们也都发出一声叹息。

    爬山虎在后墙生长了这么多年,大家早就习惯了它们的存在,可是现在知道藤下埋着尸骨,每个人都觉得后背发寒。

    方奶奶说:“干脆,把爬山虎都铲了吧。”

    全体小区住户一齐动手,把满墙的爬山虎一通拉拽,封面虽然斑驳,但整栋楼却终于看得出来轮廓。

    回到警局之后,雷凌开始对云德厚进行审讯,逼问谢琳的下落。

    但云德厚却死不松口。

    他似乎打定主意,要让谢琳在那个深不见底的水库里腐烂发臭。

    云德厚杀人案虽然已经立案,收集到的证据也已经较多,但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DNA检测需要一周时间,案件侦查进入胶着状态。

    铁山水库这条线索,云德厚不说,赵向晚没办法说出来。

    不过,这难不倒经验丰富的刑警。

    谢琳当年从瑶市出发,坐的是一趟快车,直达京都。

    云德厚第二天请假去追谢琳。

    ——那他只能在京都动手。

    谢琳的头发、牙齿、指骨都在家里找到,那说明谢琳的尸体遭受了极大的损伤。云德厚应该是担心谢琳的身份被发现,从而追查到他这里来。

    ——1990年被害,女尸十指被砍、头发被剪、牙齿敲落。

    根据以上这两条线索,询问京都警方,应该能查找到相匹配的信息。

    三天之后,京都警方反馈,铁山水库于1990年秋发现无名女尸,符合瑶市警方所说的情况。

    尸体已经火化,但案卷仍在。

    看到尸体照片之时,柳翠芳昏厥过去。

    尸体手腕上有一个月牙形疤痕,那是谢琳小时候学骑自行车摔倒,被地面尖锐石块割伤,皮肉翻涌、鲜血直流。

    当时谢琳没敢告诉母亲,怕挨骂。

    结果因为没有处理,伤口发炎引起化脓,这才留下了一道疤。

    等到医生将柳翠芳抢救回来,她的泪水怎么也止不住。

    抓着儿子的手,柳翠芳不停地哭泣着:“我以为……我不知道……”

    她以为,女孩子就应该贞静娴淑,应该乖巧听话;

    她以为,女孩子就应该留在父母身边,结婚生子、平淡一生;

    她以为,女孩子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有一个安宁的家庭,就应该知足常乐。

    可是,她不知道,谢琳会那么执着地要出国。

    她不知道,女儿会为此丢了性命,只活到二十七岁,生命便戛然而止。

    她不知道,女儿会魂归他乡,死无全尸。

    如果早知道会这样,柳翠芳一定会认真听听女儿心中所想,了解她为什么渴望出国,为什么宁可放弃一切也要走出去。

    哪怕不同意,至少要学会尊重她的选择。

    哪怕生气,至少也要关心她的去向。

    可是,世上没有后悔药。

    当云德厚看到尸体照片时,终于低下了头,将所有一切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怎么追到京都,怎么约谢琳出来见面,怎么残忍将她杀害,怎么回到瑶市之后编造谎言、煽动舆论……

    一五一十,全部交代。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曾经云德厚依靠群众舆论博得同情,现在他迫于舆论压力吐露真相。

    什么卖房子供妻子出国,什么情深似海只想把女儿抚养长大,全是骗人的!

    谢琳当英语老师、兼职翻译,赚钱能力很强,出国费用全都是她自己挣的。

    云德厚之所以不愿意再婚,只不过因为恐惧笼罩内心,他要带着女儿的一起沉沦。

    知道真相之后,所有人都沉默了。

    谢母柳翠芳心痛如绞;谢父谢康适后悔不迭;谢瑜狠狠地打了自己几拳,恨自己太过愚孝,没有深入追问。

    谁对谁错,追究这些已经没有意义。

    云德厚心理变态虐待女儿、残忍杀害谢琳一案,终于侦破。

    顺带地,六年前的京都铁山水库浮尸案也有了着落。

    赵向晚功成身退。

    离开瑶市之前,赵向晚最后一次探望云洁。

    因为情况特殊,儿童医院为云洁开了绿灯。案件侦破期间云洁一直住在医院,并没有回到那个充满恐怖回忆的邮局宿舍楼,舅舅谢瑜每天陪在她左右,已经渐渐取得她的信任。

    云洁看到赵向晚匆匆而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睁着大眼睛,眼神里透着依恋。

    受过的心理创伤,没有那么快痊愈,云洁还是不太爱说话,安静地看着赵向晚,等着她开口说话。

    赵向晚伸出双臂,温柔地抱了抱她,在她的后背轻轻拍了几下。

    云洁将脸贴在赵向晚肩头蹭了蹭,像归巢的小鸟。

    赵向晚说:“我要走了。”

    云洁“嗯”了一声,有些不舍。

    是赵向晚把她从自责、恐惧中救了出来,在云洁眼里,赵向晚强大而冷静,像菩萨一样。

    赵向晚说:“你爸爸是个坏人,警察已经把他抓了起来,等教育、改造好了才能放出来。你先和舅舅回魔都,好好读书、好好锻炼身体,要是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云洁点了点头:“好。”

    云洁的母亲已死,父亲坐牢,剩下的亲人只有舅舅与外公、外婆,她的抚养权自然就落在了谢瑜身上。

    谢瑜已经结婚,妻子和他一样是体育老师,家里有一个上幼儿园大班的儿子,活泼健壮,和妻子商量之后,欣然承担起抚养云洁的责任。

    至于外公、外婆,一来两位老人年事已高、身体不好,二来不知道为什么云洁一直非常排斥柳翠芳,因此二老也只能出点钱,努力减轻谢瑜的经济负担。

    不幸中的万幸,云洁还有一个责任心强、与谢琳姐弟情深的舅舅谢瑜。

    换一个城市重新开始,将所有往事一笔勾消,云洁从此开启一段新的人生。

    赵向晚离开医院,迎着三月的寒风,伸开手掌,风从指缝滑过。

    就这样,结案了。

    谁能知道,原本以为只是一桩简单的虐童案,结果却牵扯出一综六年前的杀人毁尸案?

    两案合并,将云德厚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强之以法。

    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在雷凌的千恩万谢、魏局长的表扬肯定之中,赵向晚与周如兰、朱飞鹏、祝康踏上了归程。

    一路上,大家还在讨论着这个案子。

    周如兰陪伴云洁的时间比较多,对这个默默忍受父亲虐待的小姑娘很是怜惜:“希望小姑娘换一个城市之后能够重新开始,变得阳光起来。”

    赵向晚点了点头:“放心吧,云洁一定会好起来的。”

    小孩子自我治愈的能力远比成年人强,更何况云洁的内心已经被赵向晚种下了一颗名为“勇敢”的种子。

    祝康还是有一点不太明白:“向晚,你是怎么发现那个洋娃娃的秘密的?”

    赵向晚道:“云德厚做贼心虚,一直试图遮挡我的视线。我将他推开之后,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洋娃娃。所以……”

    祝康“哦”了一声,佩服无比,“还得是你,心细如发。”

    刚刚说到这个“发”字,祝康眼前闪过那个洋娃娃头上用死人头发编的辫子,胃里忍不住一阵作呕。

    朱飞鹏看了他一眼:“怎么?晕车?”

    祝康苦笑:“不是,想到云德厚的变态,有点恶心。”

    赵向晚淡淡道:“调整一下心情,咱们接下来恐怕又要忙。”

    朱飞鹏兴奋地问:“怎么,有新案子?”

    赵向晚说:“瑶市的雷凌,罗县的曹光,都是省里刑侦领域的名人,在他俩的宣传、夸大之下,珠市公安局昨天打电话过来求助,说有一桩疑案,等着我回去之后处理。”

    朱飞鹏眼睛一亮:“这是好事!自从有了你,咱们星市公安局重案组简直没案子破了。现在好了,我们帮别的公安局破案,还是疑案,多过瘾。”

    赵向晚摇了摇头:“可是,接下来我们又要出差了。”

    祝康、周如兰是单身,出差倒是无所谓。这回在瑶市,住得好、吃得好,公安局的同事们也很照顾,每天的出差补贴按局长级别来,收入可观。

    可是,朱飞鹏初为人父,赵向晚新婚燕尔,他俩如果长期出差,家里人恐怕会有意见。

    朱飞鹏态度很积极:“明玉以前也在重案组,能理解我的工作。而且,我爸妈可以帮忙带孩子。”

    赵向晚看了他一眼:“下个案子,朱飞鹏留下,我出差带上季昭。”

    祝康、周如兰同时开口:“也带上我们吧。”

    朱飞鹏一边开车一边惨叫:“啊啊啊,也带上我吧……”

    祝康说:“你要是去了,多一个人就不好坐车了。”

    朱飞鹏哀求周如兰:“如兰,要不,你让我去吧?你一个女孩子嘛,出差多辛苦,我皮糙肉厚,不怕。”

    周如兰看他是真心想要出差,估计也是最近重案组没有大案子,他憋得狠了,难得地开了句玩笑:“可以,不过,你的出差补贴得给我。”

    朱飞鹏哪里在意那点出差补贴,立马承诺:“好好好,都给你。”

    一行人说说笑笑,一起回到星市公安局。

    季昭早就等在停车场,等赵向晚一下车,上来就是一个大大的拥抱。

    朱飞鹏吹了一声口哨,祝康与周如兰笑了起来。

    赵向晚原本还有点不好意思,可是季昭抱得很紧,带着浓浓的眷恋,这让她一颗心化成了水,整个人都柔软了下来。

    【你走了好久。】

    季昭的话语里,透着委屈。

    赵向晚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下次出差带你去。”

    【好。】

    季昭欢喜地直起腰,松开手。

    瑶市的这个案子,前后花了赵向晚四人小组近十天的时间,也难怪季昭会如此想念。

    刚刚结婚的小夫妻,好得蜜里调油,恨不得腻在一起,生生分离近十天,这让季昭而言是一种极度的煎熬。白天有工作的时候还好,到晚上那真是长夜漫漫,孤枕难眠。

    许嵩岭看到赵向晚回来,季昭和她肩并着肩,亦步亦趋,笑得像个老父亲:“向晚你这一走,季昭像丢了魂一样。我答应过他的,进公安系统的条件就是跟着你。我说到做到啊,以后别听苗处的,不管省厅有什么事,不管我们局里有什么要紧事,季昭反正跟着你。”

    季昭听明白了,重重点头。

    赵向晚看着季昭那略显憔悴的脸,知道他这段时间没睡好,也有些心疼,毫不犹豫地说:“好,以后外出任务,我和季昭一起。”

    许嵩岭将一个案卷交给赵向晚:“向晚,你们这回表现得非常优秀,替我们星市公安局长了脸!只是……名声太显,也有坏处,这不,来活儿了。这是珠市警方派人送来的,是一桩让他们十分头疼的案件。珠市公安局刑侦大队的霍灼队长明天会带当事人一起过来与你们面谈。这样,向晚你们四个一路奔波也辛苦了,今天先休息休息,明天与霍队碰头祥谈吧。”

    赵向晚应了一声“是!”

    一行人回到重案组办公室,熟悉的环境、熟悉的同事、亮眼的季昭,一切都让赵向晚紧绷的情绪瞬间放松下来。

    守在办公室里的刘良驹他们三个兴奋地迎上来。

    “听说你们又破了一个大案?连京都警方都夸了你们咧。”

    “六年前的杀人案都能侦破,牛啊。”

    “来来来,给我们说说。”

    负责讲故事的人,是朱飞鹏。

    朱飞鹏口才不错,讲得那叫一个绘声绘色、眉飞色舞。

    赵向晚笑了笑,顺手打开卷宗。

    看着看着,她陷入了沉思。

    第148章 闵成河

    ◎月黑风高夜◎

    今年三月初, 珠市发生一起杀人案,死者为一名身穿红色大衣、高大丰满的中年女性。

    凶手在现场被抓,匕首指纹、血迹等均与他相符, 但他拒不认罪。

    负责办案的霍灼得知赵向晚是审讯专家, 没有一个罪犯能够在她的目光逼视下遁形, 于是向星市公安局求助。希望能够请赵向晚到珠市走一趟, 对这位嫌疑人进行审讯,让他供出犯罪细节。

    让赵向晚沉思的,是这名犯罪嫌疑人的名字很眼熟。

    ——闵成河。

    他是闵成航在孤儿院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暗恋闵家槐多年, 一直没有结婚,目前在珠市一家工厂当钳工。

    直到现在, 赵向晚都记得清清楚楚。

    闵成航说他将与刘商军见面谈话录了音, 磁带寄给在珠市的朋友闵成河,如果将来闵成航入狱, 闵成河就可以拿着这个去要挟刘商军,拿到钱之后带家槐去治病。

    闵成航还说, 他与闵成河是过命的交情, 如果他死了,只有把家槐交给闵成河,他才会放心。

    连闵成航这么一个自私自利、谨慎小心的人, 都愿意将妻女托付给闵成河, 那闵成河一定有其过人之处, 他为什么会成为杀人嫌疑犯?

    不过, 一切都等到明天见到霍灼之后再来费神吧, 现在……赵向晚只想回到家, 洗个澡, 好好地睡一觉。

    对于赵向晚的这个决定,季昭举双手赞成。

    赵向晚听完刘良驹等人的汇报,了解了重案组近期的工作内容之后,将珠市杀人案的卷宗交给朱飞鹏:“你这么想参与,那就先熟悉一下案件吧。”

    朱飞鹏高高兴兴接过:“是!”

    赵向晚说:“案件中的嫌疑人闵成河,是罗县慈善堂的孤独,成字辈,应该春天被丢掉的孩子。你和祝康一起去找闵成航调查一下闵成河这个人。不要透露案件细节,明白吗?”

    朱飞鹏、祝康一起立定:“是!”

    安排好工作之后,赵向晚便堂而皇之地“早退”了。

    与季昭一起回到家,洗去一身尘土,换上干净蓬松的家居棉袄,窝在屋子沙发上,和季昭依偎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季昭轻轻吻上她的唇。

    炙热、缱绻、缠绵。

    纱窗轻拂,屋里温暖如春,爱人的身体紧紧相拥,一切美好得像梦一样。

    所有的罪恶、残忍、血腥都消失不见……

    第二天早上,赵向晚与季昭身穿制服,一起走进重案组办公室,两人眉梢眼底都洋溢着幸福。

    朱飞鹏一看到赵向晚,立马走过来汇报。

    “昨天我和祝康一起到了沙场监狱,闵成航在那里服刑。闵成航很警惕,只是简单介绍了一下闵成河的基本情况,并没有说太多信息。据他说,闵成河是个闷葫芦性格,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初中毕业就进了机械厂当学徒。他头脑聪明,勤学肯钻,现在已经是技师水平。”

    赵向晚问:“他在哪一个机械厂工作?工资收入怎么样?”

    朱飞鹏回答:“珠市传动机械厂,他在汽车传动轴生产车间,这个厂是湘省很有名的一家企业。现在汽车行业发展很快,传动机械供不应求,厂里光是工人就有大几百人,至于工资……技师工资应该不算低,四、五百块钱吧。”

    四、五百块钱一个月,按照96年的工资水平,算是中等偏上的水平。

    工作稳定、收入不错、单位很有发展前景。虽然一直没有成家,但三十多岁的年龄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大好的前途,为什么杀人?

    赵向晚问:“你们问了这么多关于闵成河的事情,闵成航没有反问你们为什么?”

    朱飞鹏耸了耸肩:“他问了。我说因为闵成河涉及到一桩案子,所以来调查一下。闵成航当时的表情很奇怪,似乎松了一口气,又似乎是难过。我来分析的话,像他那么自私的人,听说一直暗恋自己老婆的人涉案,说不定幸灾乐祸,但是到底良心未泯,三个人是童年好友,所以有些难过吧。”

    不得不说,朱飞鹏越来越成熟了,对复杂人性的理解也越来越深刻。

    人嘛,总是有善有恶。

    人无完人,这世上哪有一点坏心思都没有的圣人呢。

    不过,对于闵成河是杀人凶手这一点,赵向晚依然存疑。

    最关键的是,杀人动机呢?

    案卷上将案件交代得很清楚。

    时间:晚上十点。

    场景:没有月亮的晚上,天很黑,三月早春,春寒料峭。

    珠市传动机械厂宿舍区分为东、西两个区,各有十栋住宅楼,以一条水泥路隔开。两旁种满香樟树,隔十几米有两盏路灯,灯光昏黄。

    一声尖叫声传来,打破这片宁静。

    一个满手是血的男人,嘴里发出“嗬嗬”之音,从路旁冲了出来,被两名下夜班的工人一边揪住。

    男人急得满脸是汗,拼命挣扎,可是他越急越是说不出话来。

    路灯下,那个男人手上、胸前赫然可见斑驳血迹。

    而在不远处的路边,一个身穿红色大衣的女子倒在血泊中,左胸插着一把雪亮的匕首。

    群众马上报警,珠市传动机械厂保安第一时间赶到,将现场封锁。

    那个被抓的男人正是闵成河,他结结巴巴地解释:“不……不是我,钱艳艳,快救她!”

    被杀害的女子名叫钱艳艳。

    1959年出生,今年38岁,已婚,孩子14岁,身材高大丰满,为人泼辣能干,性格热情开朗,在厂区工会上班。

    钱艳艳住在东区6栋,平时爱打麻将。这天晚上,下班吃过饭之后,与住在西区3栋的同事约着玩了几圈,散场后独自返家。

    却不料短短几分钟的路程,竟然被人残忍杀害。

    凶手一刀刺入钱艳艳左肺,利器入肺,鲜血倒灌进气管,令她无法呼救,痛苦万分,挣扎着走出几步,便倒在路边,很快咽了气。

    闵成河胸前、双手满是血迹,匕首上留有他的指纹,可是他却坚称自己只是路过,看到钱艳艳被杀,凶手从樟树树后窜出,得手之后快速离开,自己担心钱艳艳,扶住她想要察看伤势,手曾接触过匕首,但没敢拔出来。他慌忙跑出来想找人求救,但却被人误会成凶手。

    警察询问闵成河,为什么没有守在钱艳艳身旁呼救,他说他吓坏了,脑子一片空白,所做的一切全是凭本能。

    再问他看到的凶手长什么样子,闵成河却说那一处路灯坏了,没有看清楚。只依稀看到对方是个高壮的汉子。

    再进行社会调查,钱艳艳的父亲钱永康曾是闵成河进厂的钳工师父。

    钱永康是珠市传动机械厂出了名的八级钳工,门下带出来的徒弟很多,他为人豪爽,乐善好施,对十八岁进厂的孤儿闵成河很是关照,没事就喊徒弟到家里来吃饭,因此闵成河与钱艳艳是旧相识。

    据群众反应,闵成河出师之后分了宿舍,逢年过节都会提着礼物到师父家里探望,默默帮着钱家做体力活。钱艳艳结婚之前闵成河称她为艳艳姐,钱艳艳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听话得很。

    1981年,钱艳艳看上厂里新分配来的大学生项东,当时闵成河还失落过一段时间。后来钱艳艳结婚生子,闵成河谨守本分,唤她一声师姐。

    警察怀疑闵成河因爱生恨,愤而杀人。

    闵成河却说他最近察觉到钱艳艳的丈夫项东不对劲,想要告诉钱艳艳注意点。但他却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这么晚守在路边,又这么巧遇上有人要杀钱艳艳。

    钱艳艳的丈夫项东是厂里技术科科长,工程师,今年40岁,事发当晚他正和几个朋友喝酒闲聊,没有作案时间。

    至于闵成河所说,项东不对劲的问题,警察也做了调查,大家都说项东与妻子关系良好,没有作风问题。

    钱艳艳的父母已经过世,但她有两个很厉害的哥哥。

    大哥钱国富是珠市传动机械厂副厂长,一步步从基层做起,在厂里很有号召力。

    二哥钱民强退伍之后回厂工作,现任珠市传动机械厂保卫科科长。

    有这两座靠山,钱艳艳日子过得很舒坦,一年比一年珠圆玉润,每天乐呵呵的。

    钱艳艳一死,两个哥哥又急又气,责问闵成河到底是什么情况。

    可是无论怎么问,闵成河都不肯说出为什么案发时自己会在现场,只是不停地说:救她,救她……

    闵成河杀了钱艳艳?

    珠市传动机械厂的人大多都不信。

    闵成河脸上有一大块红色胎记,样貌丑陋,他为人老实,性格内向,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平时在车间上班就是那样,按时上班,按时下班,别的工友一边工作一边聊天,他却一个字不说,车床一开,聚精会神。

    不过,闵成河今年都36岁了,还不肯结婚,这让很多数人都不理解。也不是没有人帮他做介绍,但他总是瓮声瓮气地拒绝,一句:我没那个心思,把所有桃花挡在门外。

    有人猜他暗恋钱艳艳,有人猜他身体有缺陷,有人猜他因为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加上模样丑陋,太过自卑。这次听说闵成河杀了钱艳艳,大家的第一反应是——不是吧?丑人多作怪啊!

    钱国富、钱民强兄弟俩说闵成河是孤儿,特别在意亲情,在他眼里师父钱永康就是父亲,对他们哥俩也很敬重。闵成河从头到尾都没有表达出对钱艳艳的心思,就把她当姐姐一样看待。

    钱艳艳刚开始和项东交往的时候,钱国富、钱民强持反对意见,觉得她与项东文化层次不同、思想观念不同,他俩还曾找过闵成河询问他的意见,说如果闵成河愿意入赘,他们全家都支持。

    可是闵成河拒绝了。

    从闵成河十八岁进厂,钱家人便与闵成河来往密切。闵成河杀钱艳艳?钱国富、钱民强都不理解,也不相信。

    案件显得有些扑朔迷离。

    到底是不是闵成河杀了人?

    如果是,他为什么杀害自己视为亲姐的钱艳艳?

    如果不是,那是谁?

    赵向晚让组员们研究案卷,并开展讨论。

    组内意见也分为两拔。

    一拔认为闵成河这个反应和闵成航有点像。

    认认真真上班,从不迟到早退,但也绝不加班。对他而言,工作就是工作,是一份养家糊口的任务。

    天生冷漠的犯罪型人格,并不会对身边人投入太多感情,看着是内向,实则性格扭曲,将内心的愤怒、憋屈藏得很深很深,然后在某一个莫名其妙的时间,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突然爆发。

    闵成河杀人,极有可能就是这种情况。

    钱艳艳或许在某些时候,无意中得罪了闵成河而不自知。闵成河将愤怒压抑在心里,然后在这一次爆发。

    另一拨则认为闵成河是替罪羊。

    闵成河既然能被闵成航认可,犯罪之前将妻女相托,说明他是个有担当的真汉子。这一次极有可能是闵成河无意间遇到钱艳艳被杀,却因为伸手扶人而沾染上血迹,再加上闵成河有一着急就口吃的毛病,以至于被人误会成凶手。

    至于真正的凶手是谁,大家倾向于钱艳艳的丈夫项东。

    不是说了吗?妻子被害,大概率是丈夫干的。

    钱艳艳被娇宠着长大,初中毕业就没有上学,在家里晃悠了两年之后由父亲安排到食堂上班。在父亲、哥哥们的保护之下,钱艳艳根本不知道贫苦艰难为何物,也不爱读书看报,平时除了做家务就是打麻将。

    项东家里兄弟姐妹一共六个,他是老二,从小就聪明懂事会读书,后来响应党的号召下乡劳动,吃了不少苦头,1977年高考恢复他只来得及复习两个月,就考上了省城大学,可见基本功极为扎实。他爱看书、很文艺,衣着打扮都十分讲究,接人待物斯文有礼。

    这样一对夫妻,怎么看都觉得不和谐。

    说不定就是项东有了外遇,又畏惧钱家兄弟在厂里的势力,不敢提离婚,所以□□。

    两拔人急得面红耳赤,各有各有道理。

    难得遇到这么有争议的案件,一时之间重案组吵吵闹闹,连外面有人敲门都没听见。

    直到有人推门而入,许嵩岭一脸严肃地站在门口,吼了一声:“你们在吵什么!”众人这才闭上嘴,一齐望向许嵩岭,站起身来。

    许嵩岭身后站了两个男子。

    一个身穿制服,高大精悍;另一个身穿棕红色棉袄,面带悲伤。

    赵向晚走上前,喊了一声:“许局,这是……”

    许嵩岭向大家介绍:“这位是珠市公安局刑侦大队队长霍灼,这位是珠市传动机械厂保卫科科长钱民强。”

    是了,昨天许嵩岭就说过,今天珠市警方会过来与赵向晚见面。

    赵向晚伸出手:“欢迎。”

    简单寒暄两句之后,赵向晚说:“我们正在讨论案情,目前争执有点大。正好你们来了,一起参与?”

    有办案民警与被害者家属参与,案情应该会清晰许多。

    霍灼看一眼钱民强,两人一起点头:“好。”

    大家都抱着同一个目标,因此很快就打成一片。

    钱民强与霍灼曾经是战友,复员回原籍之后,霍灼进了公安局,钱民强回了厂。两人平时隔三岔五就会聚一聚,感情很好。

    这次钱艳艳出事,钱民强心痛如绞。霍灼亲自督办此案,誓要将凶手缉拿归案。

    对于凶手是谁的问题,钱民强坚信不是闵成河,霍灼却让他不要感情用事,应该相信证据。

    两人迅速加入不同阵营,开始继续争论。

    钱民强说:“从闵成河十八岁进厂开始,他在我眼皮子底下工作了十八年,我不相信他会杀人。我父亲是他的师父、恩人,我母亲对他关爱有加,我妹妹也一直把他当作弟弟,他就像是我们家的亲人一样,怎么可能杀艳艳?项东、我、我大哥,我们三个在厂里做了这么多年,可能结了一些仇家,应该是这些人找不到机会报复我们,所以挑小妹下了手。”

    霍灼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虽然闵成河与你们认识了十八年,但他的前十八年你又了解多少?他私底下的样子是什么你知道多少?我接触过的案子里,升米恩斗米仇的情况见得多了,闵成河杀人并非没有可能。他连自己为什么会大冷天的晚上,出现在马路上都解释不清,那他的证词就根本不可信。”

    眼见得这两个人又要吵起来,赵向晚忙制止了他们:“霍队,你们过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霍灼道:“你也看到了,这个案子目前争论点很多,可能是情杀,可能是仇杀,也可能是激情杀人,需要对闵成河的过去、项东的社会关系、钱家兄弟俩的社会关系进行全面调查,但是这样一来,花费的时间就会很长。

    可是,厂里现在人心惶惶,都说有杀人狂魔潜伏,专挑晚上走夜路的女人下手,社会影响很不好。市里责令我们迅速破案,我压力很大。听雷凌说,你擅长微表情行为学研究,对人心的把握已入化境,所以我想请你参与案件侦查,争取早日破案。”

    赵向晚沉思片刻:“许局已经和我说过,参与没有问题,但我要带团队过去。”

    霍灼忙点头应承:“没问题,赵警官你带几个人过去都没问题。说实话,我们那边侦查人手不足,巴不得你多带点人过去。住宿、餐饮都按局级干部标准来,保证做好后勤工作。”

    赵向晚点点头:“我们自己开车过去,一共四个人。”

    说罢,赵向晚向霍灼介绍这回要带过去的三个人,季昭、朱飞鹏、祝康。

    霍灼一见到季昭,顿时瞪大了眼睛:“唉呀,季警官也一起去?太好了!”

    季昭的刑侦画像能力全国顶尖,连京都宁清凝见了他都得低头当学生。虽然这个案子可能用不到刑侦画像,但是……

    一瞬间,霍灼开始盘算手上有哪些案子能够用到画像技术。

    赵向晚看了他一眼:“一案归一案。”

    霍灼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放心放心,肯定是以这个案子为主。如果需要季警察帮忙,我们另外再向省厅刑事技术中心打报告,申请技术支持。”

    大家都是利索人,说定了之后便收拾收拾出发珠市。

    临走之前,许嵩岭再次交代赵向晚:“公安系统同气连枝、相互支援,以侦破案件为主。别的事情,不要插手。”

    赵向晚知道他的意思。

    有些案件可能会牵扯到官场纠葛、权力斗争,许嵩岭怕她受委屈。

    赵向晚郑重点头:“放心吧,师父。我过去只负责破案,其余的事情都交给霍灼处理。”

    再一次出差,朱飞鹏心情愉悦,一边开车一边唱歌。

    “我站在烈烈风中

    恨不能荡尽绵绵心痛

    望苍天四方云动

    剑在手 问天下谁是英雄”

    曲调雄浑有力量,听得人心潮澎湃。配合着窗外落尽黄叶的梧桐,空旷无人的街道,赵向晚内心生出一种古代塞外出征的感觉。

    号角吹响,万马奔腾,苍凉、英勇、果敢。

    珠市到星市,大约三个小时车程。

    到了珠市公安局,将行李安顿好,霍灼请大家吃了一顿丰富的晚餐。

    休息一晚,赵向晚第二天一早来到珠市公安局,在审讯室见到了闵成河。

    听旁人描述,赵向晚听到最多的是两个字:丑、闷。

    亲眼见到之后,赵向晚对这两个字有了直观的感受。

    闵成河的五官并不难看,浓眉大眼、高鼻梁,很有男子气。只是可惜左半边脸布满疤痕,疤痕旁边肌肉拉扯,让他看上去有些狰狞恐怖。

    因为是杀人嫌疑犯,闵成河被戴上了手铐与脚镣,左右两边各站两名公安干警,严阵以待。

    闵成河嘴唇紧抿,低着头一言不发,似乎已对这个世界失去兴趣。

    霍灼的态度非常严厉。

    “姓名?”

    “……”

    “姓名!”

    等到霍灼问第二句,闵成河这才不情不愿地开始回答。

    再问到案发过程,闵成河便急了,额角青筋暴露,开始结巴。

    “有,有人,有人杀她,我,我想追,被……被师,师姐拉住,脚踝。”

    听得很费劲,急脾气的朱飞鹏恨不得跳起来帮他说话。

    赵向晚用目光安抚朱飞鹏。

    她已经听到了闵成河的心声。

    只不过,不同于其他人连贯完整的话语,闵成河的心声也是断断续续的。

    【不是】

    【我】

    【谁……要杀她?】

    第149章 钱艳艳

    ◎初见时,他十八,她十九,正青春年少。◎

    观察闵成河的反应, 他的焦急不似伪装。

    他仿佛急欲表达什么,但却一直不得要领。

    从他结结巴巴的表述里,赵向晚渐渐将事件还原。

    闵成河远远地跟在钱艳艳身后, 看着她从西区3栋走出来。他害怕被钱艳艳发现, 不敢跟得太近。珠市机械厂生活区不大不小, 每条道路闵成河都熟悉, 也不怕跟丢,于是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慢吞吞地走着。

    横穿过一条水泥路,钱艳艳走到东区, 前面有一片香樟林,将闵成河的视线阻挡。

    晚上很安静, 闵成河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还夹杂着某些奇怪的声音,这让他警觉起来, 赶紧跑过去。

    前方很黑,路灯坏了。

    隐约看到钱艳艳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 闵成河慌忙叫了一声, 跑过去一把将她扶住。借着远处微弱的路灯光线,闵成河这才发现,钱艳艳一只手按住胸口, 胸口处扎了一把雪亮的匕首, 鲜血像泉水一样往外流淌, 喉咙里发出扯风箱的声音:“嘶——嘶——”

    闵成河一只手扶住钱艳艳的后背, 另一只手试图去按住胸口喷涌而出的鲜血, 可是根本没有用。

    鲜血就这样不断地往外冒, 沾染了闵成河的双手、衣服。

    闵成河伸手触碰匕首, 可是不敢拔,他怕一拔出来,她就活不成了。

    闵成河茫然抬头,只来得及看到脚步声消失的地方,有一道高大的男子身影,一下子拐进了黑暗。

    闵成河脑子一片空白,那一瞬,他觉得人生无比漫长。

    雷灼厉声责问:“为什么不呼救?如果你说的是实话,那个时候大声喊救命,附近下夜班的人就能听到过来帮忙。”

    闵成河呆呆地看着他,额头青筋一鼓一鼓的。

    【我不知道。】

    【我想喊的,可是我喊不出来。】

    【急,我好急!】

    赵向晚看出来了,闵成河应对突发事件的能力有限,那一刻他估计是吓坏了,不知道如何反应。

    越责备他,他便越害怕;越害怕,他就越不敢说话。

    赵向晚柔声道:“你当时吓住了,是不是?”

    闵成河拼命点头。

    赵向晚的声音似春风拂面,让人不由自主地情绪放松下来:“你发现钱艳艳被杀,然后呢?”

    在赵向晚的安抚之下,闵成河的结巴状态有所缓解,憋了半天,终于说出话来:“她很重,我扶不住。”

    【血腥味扑过来,我想吐。】

    【我把她放下,去找人来救。】

    【终于看到人了,可是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向晚终于松了一口气。

    闵成河的内心世界是坦诚且真实的。

    听他的心声,比听他本人说话要轻松多了。

    闵成河的这种情况,显然是在短促强烈的情绪状态下,脑活动受到抑制引起的思维停滞。京都闻倩语杀人案中,保安冯兼烈在画像之时说话颠三倒四,就是因为太过焦虑紧张所致。

    想要让他说出真相,先得安抚他的情绪。

    赵向晚站起身,端起一杯热水,走到闵成河面前。她将水杯递到闵成河面前,温声道:“钱艳艳体重和你差不多吧?扶不住很正常。”

    赵向晚的语调不急不慢、声音不高不低,态度平和而宽容,这让一直焦躁不安、处于惶恐状态中的闵成河渐渐放松下来。

    就仿佛一直在黑暗行走,面对的全是冷眼与呵斥,陡然眼前出现一道亮光,闵成河接过水杯,哽咽着说:“不是我,不是我。”

    赵向晚看着他的眼睛,冷静而温柔:“我相信你。”

    一句“我相信你”,闵成河内心的冰河突然解封,饱受惊吓的他开始号啕大哭。

    目睹钱艳艳被杀,他没有哭;

    被下夜班的工人抓住,揍了两拳时,他没有哭;

    被钱民强斥骂为什么,他没有哭;

    坐在冰冷的审讯室里,戴上手铐、脚镣,被警察审讯询问各种细节,态度满是怀疑,他没有哭。

    可是,来自陌生警察的信任与鼓励,却让闵成河痛哭起来。

    眼泪、鼻涕一起流,将那张丑脸衬得更丑。

    但赵向晚知道,这代表闵成河的情绪开始缓解,是件好事。先前闵成河脑子里的那根弦绷得太紧,导致很多重要细节没有表述清楚,这也让着急破案的霍灼抓狂。

    霍灼看到闵成河坐在那里张着嘴哭得稀里哗啦,半点同情也没有,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妈的!这狗东西,杀了人还有脸哭。

    赵向晚依然站在闵成河面前,脸上半点变化都没有。

    霍灼很佩服她这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

    等到闵成河情绪宣泄得差不多了,赵向晚这才缓缓开口:“闵家槐、闵成航,你认识吗?”

    闵成河一下子收住哭,带着泪光的眼睛看着亮亮的。

    【啊,像姐姐一样的家槐。】

    【虽然有点怕成航,但是有家槐在,一切都不怕了。】

    赵向晚说:“闵成航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曾经给你寄过信和磁带,对不对?”

    闵成河定了定神,点头道:“是的。”

    【不过,他后来联系我,说已经没事。】

    来珠市之前,赵向晚拜访了闵家槐。

    在闵家槐的回忆里,闵成河是个老实人,心地善良,肯帮忙,只是不太会说话,一着急就结巴,和他说话特别费劲。

    闵家槐性格柔和,愿意听他说话。闵成河是个得了别人一点好处就内心不安的人,因为闵家槐愿意陪他说话,闵成河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有好吃的都会先给她吃,因此两个人的关系挺好。

    六岁的时候,孤儿院因为电路老化起过一次火,起火之前两天,闵成河做了个恶梦,嚷嚷着大火、好烫。因为他喊得太凶,被闵成航揍了一顿,让他闭嘴。

    可是后来,真的着了火,好在火势不大,很快就扑灭了。

    不过,闵成河因为靠近起火点,半边脸被烧伤,破了相。

    因为这件事,闵成航有些内疚,将他护在羽翼之下,谁敢欺负闵成河,闵成航就和对方拼命。

    闵家槐、闵成航、闵成河像一个铁三角,在孤儿院结了盟。闵成航是领队的将军,闵家槐是军师与灵魂,而闵成河就是那忠心耿耿的护卫、冲锋陷阵的勇士。

    闵成河老实、忠心、感恩,在人际关系里略显卑微。

    这样一个人,在人群里并不出众,自我保护能力差,如果没有强大的力量庇护,往往会扮演“炮灰”的角色。

    因此,在见到闵成河、听到他内心所想之后,赵向晚排除了他的杀人嫌疑。

    但是有一点疑问,这也是霍灼等人怀疑他的理由——闵成河为什么正好出现在案发现场?

    晚上十点,天气寒冷,闵成河没上夜班、没有应酬,为什么大晚上的在外面晃悠?这一点如果不解释清楚,他的罪名依然摆脱不了。

    赵向晚开始进入正题:“请你认真回答我的问题,不要有所隐瞒,好吗?”

    闵成河紧紧握住水杯,重重点头:“好。”

    赵向晚说:“你是不是有一着急就结巴的毛病?”

    闵成河再一次点头:“是。”

    赵向晚说:“我接下来问你的问题,都是简单的问题,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如果一次只说一两个字,应该结巴不起来。

    闵成河回答:“好。”

    赵向晚将椅子拖过来,坐在闵成河面前,目光与他平视,避免居高临下给他压力。

    “你远远跟着钱艳艳,是不是担心她?”

    “是。”

    “你是不是察觉到她会有危险?”

    “是。”

    “危险来自于哪里,是项东吗?”

    “是。”

    “项东要害钱艳艳?”

    闵成河没有回答是或者不是,脸又开始胀得通红。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项东不对劲。】

    赵向晚换了个说法:“不着急,我这个问题可能复杂了一些,我问得简单一点。你只是感觉到项东不对劲,是不是?”

    闵成河终于轻松下来:“是!”

    赵向晚再问:“哪一种不对劲?他在外面有人了?”

    闵成河又不知道如何回答。

    【他身上有香水味。】

    【他看到师姐的时候,眼神冰冷。】

    【师姐笑起来不开心。】

    赵向晚在内心轻叹一声。

    闵成河应该是有语言表达障碍,逻辑性较差,东一榔头西一棒的,很难完整地将脑中所想连贯地表达清晰。

    赵向晚再问:“你感觉项东在外面有别的女人,钱艳艳的日子过得并不开心,是不是?”

    这一回,闵成河很快就回答:“是。”

    赵向晚问:“就算项东在外面有人,也不至于要找人杀钱艳艳。你是凭什么感觉到了危险,并打算跟踪保护钱艳艳?”

    这个问题,赵向晚并没打算听到闵成河的回答,她的目的是引出闵成河的内心所想。

    闵成河的目光开始闪烁。

    【一个梦。】

    【奇怪的梦。】

    【项东一边笑,一边拿刀捅死了师姐。】

    【起火的梦,我不信,结果烧伤了脸。】

    赵向晚听懂了。

    从小在孤儿院长大的闵成河有一种近乎野兽的直觉,他对危险的感知十分敏锐。闵成河感觉到项东的恶意,所以做了一个类似“预知”的梦。

    正是因为这个梦,闵成河开始跟踪保护钱艳艳。

    赵向晚问:“你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闵成河的表情有些痛苦:“火,火烧的。”

    赵向晚问:“是孤儿院起火吗?”

    闵成河点头:“是。”

    赵向晚:“你提前预知到了吗?”

    闵成河感觉赵向晚简直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每一句话都问到了点子上,和她说话一点也不累。

    他连点了几下头:“对。”

    赵向晚:“你做了一个梦,梦到孤儿院起火?”

    闵成河:“是。”

    赵向晚:“他们不相信你,是吗?”

    闵成河:“是。”

    赵向晚看着他脸上那扭曲的疤痕:“连你自己也不信,是不是?”

    闵成河点头:“是。”

    赵向晚帮他总结:“因为小时候做过一个孤儿院大火的梦,你和大家都不相信,结果你受了伤,所以之后只要做到恶梦,你都会选择相信,是不是?”

    闵成河激动起来,眼睛瞪得很大,不断点头:“是,是,是!”

    终于有人懂他,终于有人懂得他说话的意思!

    霍灼在一旁看赵向晚审讯,目眩神迷。

    这话题,跳来跳去,令人目不暇接,偏偏赵向晚好像与闵成河沟通良好,这让先前每次一审讯就急得直跳脚的霍灼佩服得五体投地。

    赵向晚道:“这一回,你又做了恶梦,是不是?”

    闵成河并不是不会说话,他只是一着急就结巴,而且逻辑性不强,与人交流的时候显得有些笨拙,久而久之,他就变得越来越“闷”,话越来越少。

    这一回,赵向晚与他耐心沟通,听得懂他内心所想,对话变得轻松至极,这让他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话也就多了起来,不再是一个字、两个字地往下蹦。

    “是的,恶梦,梦到项东要杀师姐,我怕是真的。”

    赵向晚问他:“项东外面有人,你有证据吗?”

    闵成河摇头:“没有。”

    赵向晚再问:“没证据不要紧,讲讲你看到了哪些不对劲,我们帮你找证据。”

    闵成河把自己看到的、感觉到的说出来:“他,他身上有奇怪的香味。”

    赵向晚追问:“哪一种香味?”

    闵成河摇头:“不知道。”

    赵向晚:“如果你闻到,能够辨认出来吗?”

    闵成河点头:“能。”

    赵向晚问:“你的鼻子是不是很灵?”

    闵成河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是。”

    【成航叫我狗子。】

    【我的鼻子比狗还灵。】

    【只要我闻过的味道,绝对不会忘记。】

    很好,这是一条重要线索。

    赵向晚问:“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闵成河虽然不会说话,但五感非常敏锐。曾经有一回,他与项东、钱艳艳夫妻俩在小区遇上,钱艳艳高高兴兴和他说话,项东站在一旁看着钱艳艳。

    在一般人眼里,项东与钱艳艳夫妻恩爱和谐。

    可是闵成河却感觉到项东的眼神冰冷,没有丝毫情感,甚至带着一丝冷漠与嫌弃。

    可是这话又太复杂,闵成河完全表达不出来。

    好在赵向晚能够帮他解构复杂语言:“项东看钱艳艳的眼神很冰冷?态度带着嫌弃?”

    闵成河点头:“是,是!”

    虽然闵成河说是,但这只是个人感觉,不能做为有力的证据。

    最后一个问题,可能会触及到个人隐私,但赵向晚还是问了出来:“你为什么这么关心钱艳艳?”

    为什么因为一个恶梦天天跟踪保护?

    为什么能发现钱艳艳不是真正的开心?

    为什么会对项东的眼神观察那么仔细?

    如果只是一个师姐,如果只是一个亲近的熟人,何必投入这么多情感与关注?

    赵向晚清楚地记得,钱家兄弟曾找过闵成河询问他的意见,说如果闵成河愿意入赘,他们全家都支持。如果闵成河当真喜欢钱艳艳,他为什么拒绝?

    既然拒绝,又为什么一直未婚,默默地付出关心?

    闵成航说过闵成河暗恋闵家槐。如果说闵成河不敢表白闵家槐,是因为闵家槐早就与闵成航心心相印,那为什么他明明这么喜欢钱艳艳,近水楼台先得月,为什么不敢表白?

    闵成河没有说话,眼神里透着浓浓的悲伤。

    【不敢喜欢。】

    【我不是个真正的男人。】

    【给不了她想要的。】

    赵向晚恍然大悟。难怪当初审讯闵成航的时候,自己曾经质疑过闵成航,怎么会敢于把妻子托付给暗恋她的男人,原来如此。

    闵成河应该是男性某处发育不良,闵成航与闵成河从小一起长大,一起洗澡一起上厕所,对闵成河的先天缺陷自然也是清楚的。

    因此闵成航才会如此信任闵成河,知道他不会侵犯妻子。

    赵向晚内心有说不出来的难受,没有再追问,只是轻声道:“你已经尽力,不是你的错。”

    闵成河怔怔地掉下泪来。

    无数美好的回忆,在脑海浮现。

    初见时,他十八,她十九,正青春年少。

    钱艳艳是个活泼欢乐的性格,笑起来像银铃一样,让闵成河的内心所有阴霾都一扫而空。

    因为闵成河老实厚道,勤快肯干,又是孤儿身世可怜,钱家人都对闵成河怜惜有加,生活上处处关照。

    钱艳艳是家中最小,一直想要个弟弟。闵成河的出现正好弥补了她的遗憾,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给闵成河,逗他叫自己一声艳艳姐,笑靥如花。

    这么好的女人,这么好的家庭,偏偏因为自己身体残缺不敢走出那一步,闵成河别无所求,只求钱艳艳一世安稳、幸福快乐。

    闵成河默默地守护着钱艳艳,只要钱家人一声召唤,他立马出现。钱艳艳结婚、生孩子、搬家、住新房子,哪一次都没少了他帮忙的身影。

    闵成河不敢亵渎钱艳艳一分一毫,把她放在心坎里喜欢、爱恋,这样一个好女人,竟然被项东嫌弃、冷漠?

    闵成河真的很想杀了项东。

    但是,项东是钱艳艳的丈夫,是项承嗣的爸爸,是钱国富、钱民强的妹夫,闵成河不敢。

    但是现在,闵成河后悔了。

    后悔自己没有先下手为强,后悔自己没有护住钱艳艳。

    闵成河的话,为案件侦破指明了方向。

    在霍灼、钱民强的陪同之下,赵向晚来到珠市传动机械厂。

    整齐的厂房、宽敞的水泥路、统一的厂服,再加上花圃梅花盛开,路旁香樟茂密,整个机械厂有一股欣欣向荣的气象。

    因为钱艳艳深夜被杀,现在厂里有些人心惶惶,闻之色变。看到这么多身穿制服的警察来到厂区,大家都开始议论起来。

    “到底是不是闵成河杀的人啊?”

    “凶手抓没抓到?”

    “咱们厂里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出过杀人事件,这回到底是怎么了?唉!可惜了钱艳艳,多好的一个人啊。”

    钱民强冷着脸让大家安心工作,先带着赵向晚他们来到行政楼。

    第一站,工会办公室。

    工会位于行政办公楼一楼,属于比较清闲的部门。钱艳艳以前在食堂上班,后来在两个哥哥的照顾下调入工会坐办公室。

    工会办公室满墙挂着锦旗、奖状,玻璃柜子里摆着各种奖杯、奖章,几张宽大的办公桌上,上面都摆着各类活动的物品,笔记本、彩带、茶缸、成捆的衣服等。

    虽然杂乱,但是热闹。

    工会主席姓谢,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看到钱民强带警察过来,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语之后,很客气地询问:“警察同志今天过来,是要了解什么情况?”

    钱艳艳被害之后,霍灼对钱艳艳的办公室同事、邻居、牌友们都做过调查,得到的结论比较一致,都说钱艳艳是个热情开朗的人,每天乐呵呵的,像是没有什么烦恼事一样。同事要是有什么难处,她都会尽力帮忙。

    赵向晚今天过来,主要是打听项东的出轨对象。

    “钱艳艳被害前一段时间,有没有大的变化?比如,微笑变少了,脾气变坏了,沉默的时间变长了,特别讨厌哪一个人之类?”

    被赵向晚这么一提醒,同事还真想起来了一些不太对劲的地方。

    “还真有!去年九月份吧,咱们厂不是引进外资,省招商局的领导陪着港城大老板过来吗?当时我们都去围观了的。省招商局的领导看着好年轻哦,穿一条桔色的无袖长裙,一条白色的腰带,一双白色高跟鞋子,整个人时髦得很。我们回到办公室还讨论了好久,然后钱艳艳就好像受了刺激一样,买了好多新衣服。”

    【不过她有点胖,穿那些紧身的裙子不是太好看,我们也不敢说。】

    【项东保养得好,四十岁的男人看着跟二、三十岁的小伙子一样,头发乌黑、牙齿雪白,举手投足气质足得很,也难怪钱艳艳信心不足,使劲儿打扮自己。】

    【要我说啊,艳艳就该把项科长管严点,把他弄丑点,干嘛对他那么好,使劲给他买新衣服穿,每天把他皮鞋擦得锃亮?男人哦,长得好看一点就勾人,万一有小姑娘扑上来,那他能顶得住?】

    项东如果出轨,钱艳艳可能会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但作为枕边人,她一定会有所感觉。比如项东嫌弃的眼神、冷落的态度,这会挫伤她的自信,从而开始注重打扮。

    听到这里,赵向晚基本能够判断,项东有了外心。

    关键是,这个人是谁?项东为什么起了杀人之心?

    第150章 项东

    ◎刺痛他那自尊又自卑的内心◎

    想到刚才工会同事们所说的省招商局领导、港城大老板, 赵向晚转头轻声询问钱民强:“去年九月,是什么情况?”

    钱民强简单介绍了一下。

    珠市传动机械厂是省里的老厂,生产的传动机械, 尤其是汽车传动轴质量全省闻名, 今年由省招商局一名姓艾的副处长牵线, 引来港城有名的汽车大王欧得旺合作, 一下子就签了大几百万的合同,全厂上下振奋无比。

    赵向晚问:“有照片吗?”

    这么大的事情,工会肯定有存档,钱民强马上找来照片, 是一张大合影,放大之后放在相框之中。

    前排领导中, 赵向晚认出了钱国富、钱民强、项东。站在中间的一名桔色女子苗条高挑, 身体微侧,下颌内收, 站姿挺拔,风韵迷人, 应该就是那位艾副处长。港商欧得旺大腹便便, 穿一件短袖白衬衫、格子西裤,笑容可掬。

    作为技术科科长,项东站在前排左二位置, 身材颀长, 保养很好, 外形俊朗, 成熟中透着股文艺气息。

    赵向晚问钱民强:“项东认识艾副处长?”

    钱民强摇头:“没听说。”

    又问了几个问题, 见钱民强并不清楚, 赵向晚便对祝康说:“回去之后查一下省招商局艾处的履历, 还有欧得旺的基本资料,整理好之后交给我。”

    祝康应了一声:“好。”

    钱民强不解地问:“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赵向晚道:“有备无患嘛。毕竟钱艳艳是见过艾处长之后,开始爱上打扮的。”

    钱民强有点不以为然。

    【女人嘛,哪有不爱打扮的。前一阵子街上流行红裙子,好家伙,我们厂里一堆女同志都穿上了红裙子。看到艾处打扮得好看,艳艳学着买衣服也蛮正常的,这有什么好调查的?

    艾处我见过,其实仔细看的话年纪并不小,眼角有浅浅的皱纹,只是保养得好、气质好、会打扮,所以显得出彩一点。她是省城来的大领导,又是招商办的,经常和港商、外商打交道,眼光前卫。依我看,艳艳虽然长得胖了点,但比艾处好看多了。】

    赵向晚有自己的行事风格,不会因为钱民强的几句嘀咕就受到影响。

    外出公干,帮其他市局侦查案件,还是带几个自己人方便。

    像祝康不仅精通足迹学,对信息收集与整理也颇有心得,让他查资料非常适合。朱飞鹏身手敏捷、反应快,指纹学、讯问、调查、保护证人都很擅长。季昭更不用说,场景还原、刑侦画像,数一数二。

    紧接着,赵向晚问工会办公室里的几个女人:“钱艳艳近期还有什么奇怪的变化吗?没关系的,想到什么说什么。”

    赵向晚微微一笑,笑容亲切而温和,又是女警察,拉近了与工会几个女人的关系,让她们愿意多说一些。

    “我听说,只是听说啊,广播站前几年分配来的播音员程欣如和项工走得很近,不知道是真是假。”

    “对,我也听说过。传得有鼻子有眼睛的,还说钱艳艳冲到广播站把程欣如打了一顿。艳艳个子高、力气大,吓得项工不敢再和她来往。”

    赵向晚转头再看向钱民强:“是不是真的?”

    妹妹、妹夫之间感情出现问题,有第三者出现,厂里这么多人都知道,没道理两个哥哥不清楚。

    钱民强脸色不太好看,不过他点了点头:“是有这么回事。”

    霍灼有点意外:“这事你怎么没告诉警方?”

    钱民强解释道:“这都是前五年的事情了,那个时候艳艳与项东吵得很凶,两个人在家里大打出手。艳艳性格泼辣,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知道项东和小播音员眉来眼去,哪里肯依,冲到播音站把那个姓程的抽了两巴掌,当时这件事情闹得很大。”

    霍灼问:“然后呢?”

    钱民强说:“我和大哥两家人一起劝架,大家坐在一起谈判。程欣如哭哭啼啼说没有这回事,说艳艳不该打人,让她拿出证据来。艳艳却说有人看到她和项东抱在一起,她还给项东送围巾、送热汤。艳艳骂起人来那是滔滔不绝,气势惊人,项东自知理亏,只得道了歉,说自己不该接受未婚女性的礼物,更不该与程欣如走得太近,但他和程欣如口径一致,坚决不承认做出了对不起家庭、对不起艳艳的事情。”

    说到这里,钱民强看一眼赵向晚:“那意思,你懂吧?”

    赵向晚点了点头。

    项东的意思是,他最多算是情感出轨,并没有肉.体出轨。除非捉.奸在床,否则他坚决不认与程欣如有不正当男女关系。

    霍灼气得一跺脚:“这么重要的线索,你怎么没告诉我?这样一来,至少项东、程欣如都有杀人动机。”

    钱民强道:“当时项东签了认罪书,当着我们兄弟俩的面给钱艳艳鞠躬道歉,态度十分诚恳。他说他只是一时之间被程欣如的年青美貌所迷惑,虚荣心作祟,因此才允许程欣如的主动靠近,他表示过的,以后绝对不会与程欣如来往,也会与其他女性保持距离,对艳艳忠心不二,对家庭负责到底。”

    说到这里,钱民强叹了一口气:“我们也是男人,杀人不过头点地,项东连认罪书都签了,道歉态度这么诚恳,我们还能说什么?项东与艳艳是结发夫妻,又有一个儿子,难道真让他们离婚?人生嘛,谁都会有走差踏错的时候,犯了错误不要紧,改正了依然是好同志,是不是?”

    赵向晚口气有些生硬地问:“所以,你们就让钱艳艳原谅了项东?没有任何惩罚?”

    钱民强先是点头,后又摇头:“原谅,是原谅,但惩罚也是有的。我大哥把程欣如从厂里调走,调到县城的销售点,至于项东……毕竟他是艳艳的丈夫,是承嗣的爸爸,我们也不好做得太难看,罚他下车间锻炼了半年,回来之后才升的科长。”

    赵向晚看着钱民强:“钱艳艳开心了吗?”

    回忆往事,钱民强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半天才说:“有一段时间,艳艳瘦了很多,还学会了打麻将,只要一下班,就和几个姐妹一起打麻将消遣。不过那段时间项东表现得还是不错的,哪怕艳艳不理他,他也笑脸相迎,接送承嗣,陪他写作业,还学着做饭、拖地,不管她回来多晚,都会等她。”

    赵向晚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悲悯。

    男人出轨,却是女人承受着所有的心理压力。男人可能觉得自己收心回归了,女人就该原谅、放下,殊不知这根刺一旦埋下,很难拔出。

    钱艳艳看似打麻将消遣,实则是在逃避与项东相处。她不知道如何与丈夫同处一个空间,她想逃离那个让她窒息、痛苦的家。

    赵向晚认真地问钱民强:“我问的是,她开心吗?”

    妹妹的死,让钱民强这段时间精神几近崩溃,闭上眼睛就是钱艳艳那张圆圆的脸庞。

    项东出轨之前,钱艳艳笑容明媚开朗,笑声似银铃一般清脆,什么烦心事都没有。项东出轨之后,钱艳艳哪怕脸上在笑,眼睛里却总透着心事,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

    面对赵向晚那双似乎看透人心的眼,钱民强的心脏一阵绞痛,他闭了闭眼睛,强行压下心中悲伤:“不,她不开心。”

    是的,正如闵成河所言,钱艳艳并不开心。

    哪怕家里条件很好,衣食无忧;哪怕有两个哥哥坐镇,项东翻不起浪,但是……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假装不来。

    遭遇过背叛,钱艳艳不再信任项东。

    夫妻之间,如果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在一起生活真是一种煎熬。

    被赵向晚轻描淡写几句话,却触动了钱民强内心的愧疚。如果不是因为在工会办公室,如果不是因为旁边都是同事,钱民强真想捂起脸、蹲在角落好好哭一场。

    他的妹妹死了!

    被人莫名其妙地杀死了。

    可是他连妹妹这几年并没有真正开心过,都没有看透。

    他以为批评了项东,让他回归家庭,钱艳艳就会开心,与项东欢欢喜喜白头到老,哪知道却是断送了她的性命。

    钱民强接连退了几步,直到后腰靠到一张办公桌,才站稳身形。

    他面色煞白,嘴唇哆嗦了半天,方才说出一句话:“我没想到,我真没想到……”

    世间难买早知道。

    早知道项东出轨会让妹妹如此痛苦,不如让他俩离婚,把项东与程欣如一起踢出厂,任他们自生自灭。

    长痛不如短痛,哪怕钱艳艳当时难过不舍,哪怕厂里可能会有些议论,但是……熬过去了,坚强开朗的艳艳一定会重新寻找到生活的快乐。

    赵向晚其实并没有打算责怪钱民强。

    九十年代思想相对传统,对婚姻的要求,稳定占第一位。波折难免有,出轨也能原谅,只要回归家庭、婚姻稳定,就代表人生是成功的。

    钱民强与钱国富兄弟俩,出发点肯定是好的,对妹妹也是真心实意地疼爱。只是他们错估了项东,也不懂钱艳艳。

    赵向晚深深地看了钱民强一眼:“化悲痛为力量吧。”

    钱民强莫名有一种被安慰到的感觉,内心轻松了一些,点点头:“好。”后悔也没有用,不如努力把杀害妹妹的凶手绳之以法,以慰妹妹在天之灵。

    赵向晚对他说:“程欣如是一条重要线索,你把她的基本情况告诉祝康,我们一起去见见她。”

    有事做,会让人安心。

    钱民强很快就接受了赵向晚的指挥,将祝康拉到一旁,将所有信息交代给他,并着手打电话联系县城销售点,询问程欣如是否在店里上班。

    从工会办公室出来,霍灼下意识地问赵向晚:“接下来去哪?”

    连霍灼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赵向晚已经迅速掌控了主动权,连他这个刑侦队长都开始主动询问赵向晚的安排。

    赵向晚道:“我们见见项东吧。”

    这个当事人,听得耳朵起茧,也该见一见了。

    技术科科长办公室很大,身穿黑色套头毛衫、棕色皮夹克的项东招呼大家坐下,又让助手送来热茶,看到身穿制服的警察除了霍灼之外,还有几张陌生面孔,目光微敛。

    项东很尊重钱民强,喊了一声二哥之后,请他坐在单人沙发,自己则站在他身边。

    霍灼随意问了几个与钱艳艳生死事宜有关的问题,项东一一回答。

    项东面带戚容,声音里透着伤感与眷恋。

    他的声线很稳,眼神清明,和慌慌张张、结结巴巴的闵成河相比,明显闵成河更可疑。

    赵向晚坐在椅中,抬头看着项东,认真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与照片上所看到的一致,项东的确长了一张看不出年龄的脸。脸型微长,眉清目秀,头发浓密乌黑,刚才与他握手的时候,他的手掌绵软,显然很少做家务。

    ——这是一个没有经历过多少生活磨难与风霜的男人。同样,他也是婚姻的受益者。

    想来也是,钱家在珠市传动机械厂很有背景,钱艳艳的父亲是厂里唯一一个八级钳工,为人热情善良,带出来的徒弟遍布全省,很有声望。钱艳艳的两个哥哥也是得益于父亲的福荫,在厂里当上了领导。

    钱艳艳虽然是家中老小,家里宠爱万分,但并不娇惯,她做事利索能干,厨艺出众,尽心尽力照顾项东与儿子。因此项东才能游刃有余地奔职称、奔事业,评上高工、当上科长,住着厂里分的、装修舒适的三房一厅,还能腾出时间来出出轨。

    项东唇薄而无棱,唇角微微向下,不笑的时候给人一种淡情寡义的感觉。

    他说话的音调很平稳,有些刻意。

    提到钱艳艳的名字时,项东的瞳孔微缩,这代表厌恶。

    ——诚如闵成河所言,项东嫌弃钱艳艳。

    这真是一种悲哀。

    明明项东是婚姻的得益者,明明项东能够有今天,与钱家人的帮助分不开,但他却看不上钱艳艳。

    相识、结婚十余年,项东并不爱钱艳艳。

    但是,赵向晚并没有听到项东的心声。

    这是一个心机深沉的男人,不会轻易在人前展露内心。

    霍泽问的问题并不尖锐,项东回答的时候没有什么负担。

    “艳艳被杀,我也很难过。”

    “这几天只要回到家,看到家里的一切,满脑子都是她,眼泪根本止不住。所以我来上班,换个环境,心情好受一点。”

    “你们查出什么了吗?凶手是不是闵成河?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闵成河是艳艳的师弟,是我岳父的高徒,平时艳艳要是有什么事,只要打个招呼他就会过来帮忙,谁知道……唉!”

    钱民强听项东回答得滴水不漏,最后还不忘往闵成河身上泼脏水,内心的愤怒实在压抑不住:“项东!你说话要凭良心。闵成河这个人老实本分,就像我弟弟一样,怎么可能杀艳艳?倒是你,饱暖思淫欲,谁知道有什么龌龊心思!”

    项东长叹一声。

    “二哥,你们对闵成河那么维护,我能够理解,其实我也不愿意相信是他干的。艳艳去世大家心里都很难过,但是……咱们一家人能不能不要这样你怪我、我怪你?于事无补,反而亲者痛、仇者快。

    我能够有什么龌龊心思呢?我和艳艳夫妻十四年,我们俩一点一点把家建设起来,我对她的情感难道你不知道吗?我在珠市没有其他亲人,二哥、大哥,你们就是我最亲近的亲人。现在警察同志既然找上门来,我们应该劲往一处使,为警察提供更多的破案线索,早日把凶手缉拿归案,对不对?”

    说得真好。

    如果不是有闵成河的直觉,如果不是知道项东出轨,大家都得被项东的话语感动。

    钱民强此刻早就认定了是项东杀人,哪里肯在这里听他花言巧语。他厉声喝斥道:“项东!你告诉警察,是不是在外面有了人,所以想害死艳艳?”

    霍灼看了赵向晚一眼。

    【让钱民强这样直接喊破,行不行?会不会影响到你的审讯?】

    赵向晚轻轻摆了摆手,用嘴型说了句:没事。

    俗话说得好,乱拳打死老师傅,就让钱民强亲自上阵,看能不能激得项东吐露一星半点的心声。

    项东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二哥,你是不是受到的刺激太大?我怎么可能害死艳艳,她是我的结发妻子,是承嗣的亲生妈妈!”

    项东抬眸看向霍灼,平静的面容终于有了裂缝,心声也随之泄露。

    【警察怀疑我?】

    【我有不在场证据……】

    【他们没有证据。】

    听到这里,赵向晚目光低垂,就是他!就是项东干的!

    但是,没有证据。

    当务之急是寻找证据。

    钱民强不是警察,他才不管什么证据不证据,霍地站起,上前就是一拳头。

    “哐——”

    项东被这一拳砸得向后一仰,半边脸颊赫然青紫起来。

    “二哥!”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钱民强,捂住脸叫了起来,“你打我做什么?我说了,不是我干的!”

    钱民强把今天的愤怒尽数化成了这一拳,大骂道:“我管是不是你干的!老子就是想打你。我们那么信任你,把艳艳嫁给你,她为你生儿子、打理内务、给你买衣服、鞋子,把你打扮得跟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一样时髦,可是你呢?你是怎么对她的?你把艳艳还给我,你赔我妹妹!”

    这么大的动静,惊动了行政楼的人。

    技术科科长办公室的门口,站了一堆人。看到钱民强打项东,都觉得解气,悄悄议论起来。

    “该打!”

    “自己的老婆被害了,还每天穿得这么精致来上班,看着跟没事人一样。”

    “钱艳艳可惜了,嫁了个没心的男人。”

    “以后啊,女人都要对自己好一点,别把男人当成宝。”

    面对这些火辣辣的目光,项东的脸胀得通红,紧闭的心门也再次开了一条缝。

    【只知道埋头做家务!】

    【钱家人,强势、厉害,沾上就甩不脱。】

    【滚啊!都给我死!】

    项东的内心,深藏着对钱家人的憎恨。

    这是他最黑暗的一面,绝不轻易示人。

    是时候出击了!

    赵向晚缓缓站了起来。

    她的腰杆挺得很直,双手握拳,目光锐利无比。

    “项东,你家庭条件怎么样?”

    项东看着赵向晚,没有马上回话。

    被钱民强打、被同事议论,项东此刻内心不再平静,面对警察的询问,他的态度也开始不配合。

    “你是谁?”

    项东不喜欢赵向晚的眼神。

    霍灼在一旁没好气地说:“你不要管她是谁,好好回答她的问题!”

    项东这才耐着性子说话:“这位警官同志,你说的家庭条件,到底指的是什么?”

    赵向晚说:“我听说,你父亲是小县城毛巾厂的工人,母亲是家庭主妇,家里有五个孩子,三个儿子、两个女儿,你是老二,对吗?”

    项东深吸一口气:“是啊,怎么了?”

    赵向晚斜了他一眼。

    这一眼透着浓浓的鄙夷,令项东眉头一跳、胸口发闷。

    赵向晚说:“在小县城里,这样的家庭条件,算是很糟糕吧?毛巾厂住宿条件有限,一家七口人挤在小屋子,转个身都困难。父亲一个人拿工资,养活七口人,吃得饱吗?”

    童年时光涌上心头,项东牙槽紧咬。

    拥挤的卧室、三兄弟睡一张床,每天都能闻到脚臭味,半大的小子,胃口像无底洞一样,他永远都吃不饱,只有读书才能让他暂时忘记饥饿。

    后来知青下乡,项东想着去农村好歹还能吃口饱饭,所以,他主动报了名。

    可是,农村劳作的艰辛,是他预想不到的。

    住的是牛棚,喝的是塘水,吃的是红薯,永远有做不完的劳动,锄地、割草、种水稻、收水稻、种红薯……后背烤得脱皮、手上打起血泡,全身酸痛,这样的苦,他再也不想吃。

    好不容易1977年高考恢复,项东顺利考上大学。

    分配到珠市传动机械厂,遇到钱艳艳,看到她欣赏的目光,听说她父亲是厂里唯一一个八级钳工,项东知道改变命运的机会到了。

    他永远都不想再过以前的那些日子。

    赵向晚的话语还在继续:“娶钱艳艳,在传动机械厂里有了钱家当靠山,你的日子越过越好了吧?”

    一句话,似钢针一般,刺痛项东那自尊又自卑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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