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明潇日日饮着苦药,边竭力压制心症,边治疗复健自己的左腿。
她爱惜身体,再怎么难过,也不会为了夫君要死要活。
直至某个春夜,她再次梦见那具孤零零的无头尸体。
梦靥之症,她左腿残疾时就犯过,本已千辛万苦地压住,然而自从亲自看见谢恣的惨状,病症再度发作,折磨得她苦不堪言。
距离谢恣尸身归京,已过去三个月。
手臂似沾了几滴雨水,凉沁刺骨,明潇骤然睁开眸子,习惯性地唤道:“子安——”
原来臂间的湿润是泪水,回应她的是无尽的空旷。
她直愣愣望向身侧的床榻,却只捕捉到一片苍茫月华。
谢恣谢子安的尸首早归葬入陵,靖阳长公主府与谢府互生龃龉,谁都不肯放过亡人尸骨。御史台的弹劾奏疏,明潇收到了好几本,皆由她扔进镜湖喂鱼;将军府老夫人亦亲自与她促膝长谈,她却不肯妥协,只肯暂让一步,允许老夫人进入驸马陵园。
月上中天,明潇掀开床幔,唤来外间守夜的金素。
“你去寻几个人来,便比着驸马的模样与性子去寻,务必要干干净净的。尽快办妥。”三千青丝垂坠在明潇耳侧,映出一汪流月清辉,她说话没有犹疑,似只是在吩咐寻常事。
金素难以置信,长公主与驸马素来和睦,何至于到了一方尸骨未寒,另一方便要寻新人的地步?
晋国旧俗,丧偶应守丧三年。仁宗朝的荣昌公主丧夫后郁郁寡欢,她的母亲、祖母生怕她随亡夫去了,奏请别再让公主遵守这条旧俗,又好吃好喝好郎君供着,终于把荣昌公主从沉郁中拽回来。
故而明潇丧夫也不必守丧,若她愿意,她甚至可以在丧夫当日就去寻面首,没人敢闲言碎语。
“不要多问,你只管去办。”明潇飞快道了一句,将金素遣走。
待万籁重归俱寂,她勉强支撑躯体,杵着拐杖挪到棋桌前。
冷月映照,黑白二色棋子浮光粼粼,这是行至一半的残局,她曾手执黑子,谢恣则统帅白子,两人在许多个月夜里、雨声中对弈。
如今,这盘棋尚未完成,执白子的人却永远回不来了。
*
又两个月过去,已临七月。
青色床帐四阖,明潇拨开摇曳的浅碧,放进万顷天光。她颈间沁着薄汗,一只手笼紧搭在胸口的凉丝薄被,另一只手向榻边的郎君招了招手。
这便是数月前金素寻进府中的美人之一,姓杨,出身清白、容颜清秀,虽识字不多,但当作猫儿逗弄,足矣。
最难得的是,他说话的嗓音与谢恣有五六分相像。
杨郎君乖顺地黏在明潇身侧,笑道:“殿下不多睡儿一会儿?”
“睡得太久反倒头昏,磨人心志。”明潇习惯自己更衣,她系好肚兜的绳结,问道,“《大河引》练得如何?”
杨郎君愧疚得无地自容,连声音都颤抖。他心虚至极,他揉着怀中浅蓝色的外衫,垂目摇了摇头:“小人粗蠢,尽全力去练了……”
琵琶本就难学,他入门的时间又短,哪能轻易学会《大河引》?
明潇不紧不慢地轻声道:“看来还没有。”
“殿下……”杨郎君心乱如麻,待服侍完明潇更衣,他的额头渗出了愈发多的薄汗,“求求殿下不要生小人的气。”
轮椅紧贴着床沿,明潇撑着双臂,配合知觉完好的那条腿一寸寸蹭过去、挪过去:“待我回府,你奏来听听。”
“殿下要出府?今天倒是凉快,适合出游。”见明潇没有生气,杨郎君喜出望外,“殿下带上我,好不好?我想多留在您身边。”
“我去南山陵园,”明潇未置可否,而是反问,“你去做甚?”
原来是南山陵园啊,的确不是他该去的地方。杨郎君委屈地撇嘴,眼眶包着一窝清泪:“那我在府中乖乖等您回来。”
明潇点了点头,将他打发走。
*
南山是晋国风水宝地,划入皇家地界。几十年前,此处曾是皇家围猎的场所之一,随着捕猎日盛,山中的野兽几乎销声匿迹。
如今,它只是一座遍植青松的寻常丘陵。
南山半腰的小墓园,属于靖阳长公主的驸马,有专人守陵,四时供奉祭品。今日谢恣冥诞,仅为数年的情谊,明潇也会来为他添一柱香。
明潇残疾后喜清净,身边仅留极少的人侍奉,出门时,通常只带金素与叶慈两人。金素是贴身的侍女,叶慈是深得信任的府卫首领,半年前当街抢棺,就由后者带领。
马车与金素一同留在墓园外,由叶慈陪同长公主进园。
墓碑前,明潇垂眸扫了眼半截微燃尽的线香。
守墓人答道:“方才老夫人来过。”
他口中的“老夫人”,即谢恣的母亲。
明潇点燃线香,郑重地插进香炉,默默念了句含糊不清的话。
天象阴沉,天边忽涌起浓云,主仆刚出墓园,倾盆暴雨如注而下。
“殿下等雨停,还是我把马车驾过来?”叶慈将轮椅推至屋檐下,墓园中有可供避雨的地方,毕竟守墓人也需要地方居住。
白玉跳珠,雨水汇成连绵不断的丝线,顺着玄色瓦片流淌。
明潇向前方探出手臂,痴迷仰望掠过天幕的两只灰燕,灰燕抖抖丰盈的羽毛,在她身边驻足。
她蓦然寻到一片怡人的宁静,淡淡道:“在此等等。”
此等灵兽,竟不惧人。其中一只蹦蹦跳跳向伙伴奔去,两只鸟相触碰时,皆兴奋地叽喳鸣叫,似在畅谈心中的喜悦。
明潇饶有兴味地瞧着这两只鸟儿,她的府中也饲养了一只白鹦鹉,笼养的东西,总不如野外自由自在的东西活泼灵动。
雨势愈发汹涌。
两只灰燕振翅飞起,明潇的视线亦紧随着挪动,这么一挪,叶慈的神色落入眼帘。都说叶慈是个苦味的人,时时刻刻板着张苦瓜脸,仿佛谁欠了她东西,也唯有面对明潇时,她的话才稍多一些。
明潇想起些要事,道:“近日我忘记问,你兄长的病症如何了?”
叶慈摇摇头,哑声回答:“还是那样。疯症难治,不急。”
去年冬天,叶慈的兄长也曾随大军出征。不知他在南殷有何遭遇,从那之后就变得疯疯癫癫,口中吐出最多的两个字便是“有鬼”。
明潇听完后,暗暗冷笑,若非叶慈兄长把叶慈从出征名录里挤出去,也不会沦落到疯傻的境地。此举绝非出自兄长对妹妹的爱护,而是狂妄自大的报应。
一个盲目自负的窝囊废能有什么出息?叶氏兄妹中谁有多少本事,明潇心中有数,依她看,叶慈的兄长便是“鬼”。
如今谢恣化作白骨,叶慈兄长成日疯癫,明潇反倒庆幸叶慈未去南境,她失去得太多,不能再容忍叶慈也离开她。
暴雨持续冲刷着墓园,两只灰燕又回到原本的青石砖上,用尖喙为对方梳理羽毛。
明潇看得有些出神,方才的嘲意消失不见,她的心渐渐柔软轻快,甚至不经意地笑了。
云际骤然隆隆,滚雷落地。恰在此时,一片青色衣袂陡然闯来,卷起凉爽的夏风,灰燕受惊,尖叫着跳远:“啾啾——”
青色衣袂停在眼前,明潇轻啧一声,恼火地掀起眸,泠泠目光落在来人身上。
天光拨云坠落,男人面容白净俊秀,眸底不见春色,唯见清潭般的沉静与满目碧色。他生得高大,投射下足以笼住明潇的阴影。
因察觉到自己或许挡着明潇的光,他满怀歉意地低声道:“对不住。”
明潇喉间生苦,视线慢慢灼热。
她抽出回忆里谢恣的影子,谢恣身为武将,却不似朝中其他武将那般健壮,眉宇间亦盈满温柔,寻不到戾气。
与谢恣相似的容貌身段,明潇想要多少,便能找到多少,可若论起仪态气质,眼前的陌生公子,仅是无声无息、不笑不语地站在那里,便足以让人将他错认成世上第二个谢子安。
“……无妨。”
夏暑阴雨最搅人心神。
明潇祭奠故人,心情原本不佳。她本想愤愤地问,南山的守卫是否都死了,怎会让人上山来,闯进驸马的墓园。
随着灰燕抱怨般的啁啾,她收拢起满心怒气,眸底盈着清澈的光:“入夏后难得凉爽,公子好雅兴啊。”
雨声淅沥,叶慈愣是没读懂气氛,若非明潇碰了碰她的手臂,她还要继续杵在原地。她默默地挪到远处树下,双手抱臂,牢牢盯着长公主与这陌生男人。
喉间的紧滞,不影响燕峦仪态的舒展。他犹如一只雪颈高昂的白鹤,收紧了臂弯里的画卷:“南山的松柏茂盛挺拔,值得入画。”
“松柏是君子树,的确值得。”视线落在他背后的画具上,也落在他白皙纤细的手腕处,明潇黛眉轻动,似笑非笑,“我想欣赏公子的画作。”
她灼热的视线,被人匆匆避开,燕峦的睫羽投射下一片阴翳,面色虽寻常,唇瓣却微微抿起,谦卑婉拒道:“拙劣之作,恐污了姑娘的眼睛。”
明潇的热火当即冷下三分,愿与陌生男子客套,属实是抬高对方的身份,谁知此人竟这般不识好歹。
眼见玉面覆霜,燕峦自知得罪贵人。他的唇齿间好似衔着一泓温吞的溪水,嗓音动听悦耳,听不出心中的紧张:“我的画技当真寻常,姑娘,你……”
“你既不愿,就不必勉强。”明潇扭头,不再看他,“南山乃皇家地界,你若未经许可却私自上山,理当受罚——你是如何上山来的?”
如今她已不稀罕什么画作,她只有发泄怨气,把眼前的男人扔下山去。
燕峦无奈地闭了闭眼,他骨感的手指盈盈抚上画卷,只轻轻一展,顷刻间,画中青绿搅碎了灰蒙蒙的雨天。
“其实这画,不主要画松柏。”
温和的嗓音一出,明潇困惑地瞧过来,她无闲情雅致欣赏什么松什么柏,也不真正在乎此人如何上的南山。然而当视线落在画上,她倒觉得此物有值得一观之处。
画卷正中,一头英姿勃发的猛虎扑食猎物,血盆大口可吞日月,锋利尖锐的前爪可剖河汉。
在刻意留白的地方,作画之人则用楷体为画题名。
山君。
山君即老虎,山中之王。
明潇容颜舒展,似有触动。她略作审视思忖,道:“我观公子的画法,似是在模拟岑娘子。她画虎画得最好,画旁的都逊色,加之她短寿早夭,名气低微。”
叶慈耳力极佳,她远远听见明潇吐出“山君”二字,深觉微妙。
“正是模拟岑娘子的画所作。”燕峦露出一抹清澈的笑,笑意动人至极。
岑娘子命薄,名也薄,若非真心喜爱之人有心去寻、去学,几乎不可能晓得她的名号,更不可能辨出她的画法。
雨水飞溅上明潇的衣角,明潇皱了皱眉,既想尽快回府,又心有记挂,遂向不远处的叶慈唤道:“去马车里取伞,取两把。”
燕峦神色微怔,旋即拒绝道:“我等雨停即可,不劳……”
叶慈偏偏不给他婉拒的机会,双脚一蹬便发动轻功,如离弦之箭冲进雨幕。
屋檐下唯余两人,明潇听陌生男子道了句“多谢”,扭头便问:“唐突问一句,公子姓甚名甚?”
燕峦微微低下头:“鄙姓燕,燕峦。”
音方落,嬉戏追逐的灰燕婉转高歌,天幕金轮亦拨云展颜,勾勒出层层叠叠浓云。檐下两人默契地望向东方,雨虽未停,阳光却已拂面。
明潇眸底盛着细碎的金光,显得她的面容是那样柔和:“我记下了,燕公子。你画虎画得甚好。”
燕峦道了声谢,看不出有几分真情实意。
潮湿的风裹挟着热气,揉乱明潇鬓边的一缕碎发。燕峦双眸飞快地扫过,意欲看清她的长相,免得日后再见,识人不得。
转瞬,燕峦收回了目光。
雨稍微转小,叶慈回来时,衣物上仅有星星点点的水渍。
明潇接过一把伞,她单手递,燕峦双手接,柔声问道:“雨歇后,某登门道谢——不知该把伞归还至何处?”
既能登上南山,进入陵园,燕峦对明潇的身份已有猜测,他静静等着答案,却听见明潇绕开了弯子:“我很喜欢燕公子画的虎。恰巧我府中收藏着岑娘子的遗作,你还伞时不妨带上这副《山君》,我将她的遗作予你欣赏。”
心脏迅速地跳了几下,燕峦喜爱岑娘子笔下的虎不假,与眼前的贵人不熟也是真。他双唇翕动,说不出“是”,也说不出“不是”。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明潇不容否定,直接替他作答,“明日,我在靖阳长公主府等你。”
燕峦留在原地,一寸寸搓热伞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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