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星的火灰缭绕。
虞绵绵话音一落,空荡的内殿里越发安静。甚至于能听到少女略有些急促的呼吸。
屏风后跪坐的人影一动不动。
虞绵绵顿了顿,到底没转过屏风一探究竟,只伸手裹紧披在肩上的大氅,刚抬脚。又似想到什么,低声道,“若你是鬼神,我倒安心些。”
她病中无事,看过不少话本。对于那些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莫名地多了几分探究。
是以,虞绵绵乌黑的眼眸涌上些忧愁,轻轻叹了口气,“至少可以说明人死后,亦会陪伴于在意的人身侧。”
世人皆惧怕之物,于她却是一份庆幸。
轻缓的脚步声渐渐离去,屏风后刚刚还久坐不动的影子却慢悠悠站起,宽肩窄腰,身量修长,广袖翩然地踱步转出。
一双乌浓的桃花眼微微上挑,略带讶异地顺着虚掩的殿门往外看去。
急切的脚步匆匆而来,这回却是熟悉。
“陛下。”何礼满头大汗,躬身行礼之后,恭敬道,“时辰已到,还请陛下移驾神仙殿。”
刚得的信,吴太后已经前往神仙殿,各亲王也都在殿内候着,只待沈湛。
偏这主子恍若未闻,只淡淡睨他,“刚刚来得路上可曾遇见过什么人?”
何礼眉心一跳,不明所以。
不过……天子谨慎,大约是担忧吴太后爪牙发现此处曾有祭拜。
说起来当初的魏嫔也是个可怜人。
宫中都道君恩不常在。她因美貌入主神仙殿,却也因美貌被幽禁在此至死。
废妃不入皇陵,若非沈湛登基,只怕就是他也想不起,今是魏嫔的祭日。
偏吴太后又安排今日做秀女觐见,其中之意的确令人深思。
何礼不敢再想,忙道,“回禀陛下,奴婢一早便命人把守在了途经此处的各处甬道,并无异常。”
“并无异常?”
那么大个活人直愣愣进来又出去,沈湛眸色凌冽扫过何礼,后者登时冷汗涟涟不知所措。
吴氏在后宫多年,又把持朝政三载。宫中多为其所用,又怎么可能完全忠心与他。
沈湛收回目光,面容又淡漠起来。长袖一甩坐上肩舆。
甬道两旁朱墙斑驳,他闲闲看了须臾,忽得想起了刚刚那女郎的低语。
“鬼神会守在在意之人身边?”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年轻的帝王疲惫阖目,唇角微微勾起,泛起冷笑:鬼神之说当真虚妄,若真有此事,那为何这些年他受尽冷落屈辱,也不曾见魏嫔托梦过一回。
此等荒谬之言,也就那些养在深闺的女郎容易相信。
说起来,刚刚那女郎穿着素雅,却并非宫中样式。
今日进宫的女郎不过三人,吴青雨他是认得的,剩下便是佟太师之女佟知晚和虞臻家的虞绵绵。
这一出“偶遇”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沈湛心思一沉,睁开淡漠无波的眼。
甬道尽头便是长信门,再左转就是神仙殿。
好巧不巧,刚刚那个瘦削的身影就在正前方站着,像是刻意等在那一般。
沈湛挑眉,手一扬,示意何礼安静止住仪仗。
一大群宫婢內侍垂着头静静站着,天色阴沉,华盖上嵌着的玛瑙琉璃失了流光溢彩,只余幽深,一如他此时冷漠旁观的眼。
今日两次相遇,若非是她被人算计,便是他被人惦记。
他目露嘲讽:“这是谁家的女郎?”
“回禀陛下,此女应是虞将军之女虞绵绵。”何礼行走于御前,识人功夫了得,忙垂首禀道,“奴婢这就叫其回避,免惊圣驾。”
原来是她。
听闻虞绵绵身子病弱,能入三鼎甲也是吴氏突然提出,意在拉拢。
不过吴氏既然用虞家做棋,没道理再行「故意支开引路宫婢」此等卑劣手段。
更何况虞绵绵不能按时到神仙殿,虞家便有对天家大不敬之罪。今日早朝之上还有八百里加急文书,蛮子屡次入侵我朝边境,守卫军奏请朝廷派出军队粮草支援。
满朝武将,只虞臻一人愿领命前去。
吴氏霸权,却也知晓疆土之争的重要,绝不会在此刻动虞家。
不是吴氏,也就只有那个人才会在宫里如此胡闹。
沈湛皱眉,“不必,你护送她去神仙殿。”
何礼领命。
与此同时,肩舆仪仗也悄然从另一条略远的甬道前行。
朱墙碧琉璃,是来过就难以忘却的繁华。
失了气力的虞绵绵勉强扶墙站定,晕头晕脑地抬起眸子瞧向匾额上烫金的几个大字——芳华阁。
刚刚她走得太快,这会子不仅气血翻涌,便是耳内也嗡鸣不已,直犯恶心。
虞绵绵抖着手从腰间缀着的小荷包里摸出一颗丸药塞进口中,铺天盖地的苦仿佛一层看不见的迷雾,困住了本就发沉的神志。
抬起的脚步越发虚软,更糟的是她离神仙殿却还有一段距离。
虞绵绵心下着急,正挣扎着往前走着。
身侧,不知何时多了一道人影。
“虞姑娘。”温和却又不似女子的声线有礼响起,“您怎得一人在此?”
正在药力下挣扎的虞绵绵被吓了一跳,她懵懵地看向何礼,“不知公公是……”
“咱家是御前总管太监。只因姑娘久不至神仙殿,是以咱家特地出来相迎。”
说着话,何礼又招了几个芳华阁的宫婢和软轿过来。
他出现的及时,虞绵绵心中十分感激,忙谢了又谢。
临近神仙殿。
坐在肩舆上的沈湛若有所思地瞧着跪在地上,被押过来的引路宫婢。他微抬下巴,示意小黄门将她口里的棉布取出。
“陛,陛下......奴婢真的知错了。”这宫婢年岁并不大,只是被小黄门吓唬了几句,便哭天摸泪的连连求饶,“奴婢的确是受了吴姑娘的吩咐,这才玩忽职守,误了虞姑娘去神仙殿的时辰。”
果真是她!
沈湛神情肃然,吩咐小黄门将人看好了。
他负手缓缓登上玉阶,目光里,吴氏正熟络地与众亲王寒暄。
而偏殿内,原本还很自如的吴青雨心底突然涌上几分不详的感觉。
她看向正解大氅的虞绵绵,有心想套些话。
时机却不凑巧,小黄门掖着手笑盈盈请她们三人前去。
今日钦点青云殿之主。
尽管这对半路才成的母子并不同心,可到了外人面前,无论何时都是一派母慈子孝。
吴太后双手交拢,先是温温和和问了沈湛迟来的缘由,待沈湛恭敬递上茶来,方笑道,“哀家早就说过这些小事无需陛下费心。”
她话虽这么说,面上却十分受用。
沈湛敛目,“儿子照顾母后乃人之常情,又谈何大事小事。母后且尝尝今年新贡的茶,若是母后喜欢,儿子这就命何礼送去慈云宫。”
吴太后面上笑容更甚,“这茶亦是陛下所爱,哀家年岁已高,茶饮得少。用不得许多,陛下有心了。”
两人一来一回落下话音。殿门外的小黄门当即高声禀着秀女觐见。
吴青雨打头,佟知晚位中,虞绵绵在后。
三位女郎行礼自报了家门,吴太后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坐在身侧的沈湛,见他目光在吴青雨身上停留最久,唇边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沈湛是个极会审时度势之人,有如此反应也不枉费她一番心血筹谋。
“青云殿乃中宫之所,你们三位又都是经过甄选比试而出的佼佼者。”
心情大好的吴太后顿了顿,环顾一周后缓缓笑道,“今日将诸位亲王聚集于此,便是要在陛下钦点青云殿之主后,共商天家大婚。”
她面容慈祥,朝下首神色各异的三位女郎看去,话却问着沈湛,“不知陛下心中可有决断?”
金玉宝座上端坐的男郎肃穆,一双乌浓的桃花眼微微眯起,看向此刻强压喜色的吴青雨,声音淡漠道,“历代青云殿之主,皆重家世德行,本朝亦不例外。”
“不过今日——”沈湛顿了顿,叹了口气道,“却有秀女于宫中失德。”
他话音一落,众人哗然。
怪不得沈湛刚刚会那样看吴青雨,太后面色当即凝重起来。
她分明叮嘱过,不许吴青雨多生事端。
吴太后又急又怒,偏面上还要装作风轻云淡,只能把留了许久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蹙眉道,“陛下何出此言?”
“母后莫急。”沈湛瞥了眼何礼,后者当即扬声命人将那宫婢押进了主殿。
大晋中能做主的此刻全在神仙殿,宫婢哪里还记得什么规矩礼数,一早就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面哭着求饶,一面跪行着朝吴青雨而去,“姑娘,姑娘,求您帮奴婢说说话。奴婢可是听了您的吩咐,才会做下这等玩忽职守之事。”
“吴姑娘,吴姑娘,宫里都知道您是青云殿之主,求您救救奴婢。”
这番话一出,在座的亲王面面相觑,更消说坐在上首脸色铁青的吴太后。
“你......你少胡说!”吴青雨大骇,她慌乱地摆手,眼看那宫婢要抓住她的裙摆,心下更急,抬脚便是用力一蹬,“你可有证据?若是拿不出,你这就是污蔑。”
她蓦地跪地,“启禀陛下,太后娘娘,民女根本不认识这宫婢,亦不知晓她口中所说之事。”
“吴姑娘乃母后血亲,孤以为此事也绝非吴姑娘所为。”沈湛颔首,徐徐说道。
吴太后眉心微蹙,听这话,沈湛竟是有不追究的意思?
她松了口气,眼神瞥向身侧的沈湛,少年郎白玉似的面容并无波澜,复道,“只不过宫中行得是规矩,端的是教养。刚刚三女之中,唯有吴姑娘惊慌失措,御前失仪。”
“何礼。”他颇有些遗憾,扬声又道,“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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