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莫名的一处闹剧,随着天麻麻亮起,已经消散的干干净净。
京都的九月阴晴不定,昨夜里还是秋风飒飒,今晨已然狂风大作,吹得人直迷眼。檐廊下候着的婢子全都去了外间坐着,府中地龙烧得正旺,里间还又额外点了几个炭火盆。
“瞧今个儿这天,怕是要来一场大雨。”明毓抬眼望推开一条细缝的窗外瞧了瞧,叹了口气吩咐正收拾冬衣的婢子,“今年天气反复,一时冷又一时热的,京都里尚且如此,边疆的天气只怕会更加无常。”
“你们且捡些厚实的冬衣装好,还有将军的羊皮毛子手套也统统找出来。”
婢子们应声又垂头仔细翻找着。
门外,有人恭敬道,“夫人,奴婢有事禀报。”
桃叶?
明毓极为熟悉她的声音,略一点头。外间垂下的绵帘子一掀,桃叶脚步轻快的走上前来。
“见过夫人。”她每日巳时都会到明善堂来禀报虞绵绵夜里安睡情形如何。
眼下时辰尚早,明毓不由得心中一紧,忙问道,“可是绵绵身子不爽利?”
“女郎一切都好。”桃叶的话音刚落,明毓显然易见地松了口气,“你来,可是为了昨夜的事?”
“是。”
明毓摆手,示意收拾行李的婢子们先下去。她手中抱着汤婆子,眉目严肃,“可是还有什么细节?”
夜里的乌龙,老管事天将亮就已一五一十禀上。
其中凶险,下人们或许迷糊。但虞臻和明毓却是极为清楚。
是以,明毓听完之后心中十分庆幸,也亏得守在侧门的婆子小厮警觉。若是昨夜无人察觉,待那人冻上一晚,今早只怕是要出人命官司的。
眼下该赏的钱银都散了下去,桃叶自是在赏赐之列。
此刻她特意前来,明毓忖了忖,低道,“昨夜倒在侧门之人,你可看清?”
“奴婢并未看清。”桃叶跪在地上,轻声道,“那人蜷缩着身子,将整张脸护得严实。不过,奴婢瞧他后背除了新伤,旧痕也不少。肩头处还有个烙印。”
“烙印?”明毓疑惑,“可是逃窜流民那种?”
桃叶摇头,“奴婢瞧着不像,倒更像是——,是个罪字。”
「罪」
明毓后脊一凉,本朝的罪臣之后,男女均为奴籍。原本奴籍之人的生死全由主人家做主。但因先帝旨意,罪臣之后并不在其列,是以若当真出了人命官司,牵扯的个中关系只会更加复杂。再者,以哑巴比划过的路线,此人多半是个內侍。
“你处置的极为妥当。”明毓蹙起的眉头快要拧成个川字,“在绵绵入宫之前,这样的事只怕还会发生。”
虞家接连接了两道圣旨,于旁人看来,可谓是将兵权与尊荣全都攥进了手心。难免有人心中愤愤,暗地里出些损招。
“此事不必告诉将军。他不日就要离京,若是心中挂念,必会劳心费神。沙场之中可万不能分心,你可明白?”
桃叶神情亦严肃起来,“奴婢谨记在心。”
“对了,昨夜里绵绵睡得如何?”
“女郎昨日接旨之后,睡得......睡得......”许是明毓问得突然,刚刚还对答流利的桃叶意外地卡起了壳。
她低垂着头,回想着昨夜里的虞绵绵。
明明喝了汤药便会困顿的少女,难得精神了许久。一边倚着软枕随意翻着手边的游记,一边望着窗外。
起先,那双眼犹如挂在天际的弯月,清亮亮浮着些笑意。只低低呢喃着:“为什么会是我呢?”
可没多久,她却好似又想起了什么,眼眶泛红,悄悄藏起了那一丁点的欢欣雀跃,趴在软枕上恹恹地玩着发梢。
等桃叶半夜里又端了汤药进去之时,虞绵绵依旧没有睡意。
这一夜里,她不是翻身,便是叹气。
显然睡得并不安稳。可在桃叶往明善堂来之前,拥着被子的少女却破天荒地恳请她,莫要跟明毓如实禀报。
“女郎昨夜里忙着完善要送给将军的小木马,是以今晨起的稍有些晚。”桃叶避重就轻地回答道。
窗外的风势又强劲了许多,天上的云厚厚堆积在一处,眼瞧着雷雨将至。
知女莫若母,早前明毓就已洞悉了虞绵绵尚在襁褓的情愫。她并不拆穿桃叶,只笑笑,“女郎年纪尚轻,待送走了将军,亦要入宫学习规矩。宫中虽说宫婢众多,总归并非知根知底的人,我也不放心。”
“你自小与女郎一同长大,我自是倾向选你伴在女郎身边。只不过——”明毓顿了顿,和气道,“你如今年也到了议亲的年纪,若是跟随绵绵入宫,只怕这一生都要在那朱墙碧瓦中度过。”
“奴婢愿意追随女郎。”在虞绵绵的事上,桃叶从不犹豫。
明毓了然笑笑,“你莫要着急回答。你既是我虞府的家生子,便是我虞府中人,有些话我也不避着你。”
她仔细打量着桃叶,“此次入宫虽是以青云殿之主的身份,但绵绵的身子你也清楚。此行......”
未尽的话,明毓说不出。怔忡了片刻才继续道,“你若现在跟随绵绵入宫,便只有年逾二十五后方能再出宫来。期间若绵绵无法护你,必不会比在府中清闲自得。”
“奴婢明白。”自打昨日圣旨下来,桃叶便细细想过此事。宫中婢子处境究竟如何,她也是听过一二的。
可若连她都不陪在虞绵绵身边,女郎定会害怕。
桃叶轻轻叩首,“奴婢亦多谢夫人好意提醒,奴婢虽为女子,却也明白忠字如何比划。奴婢不悔,还望夫人准奴婢继续陪在女郎身侧。”
“好孩子,快快请起。”明毓心中满意,从手腕上褪下只玉镯塞进桃叶手中。
“夫人,此物贵重,奴婢万不敢收。”桃叶连连推辞,明毓却摇头,“这镯子不过是身外物,如今你随绵绵入宫,留在你这也算是份保障,以备不时之需。”
想明白她的深意,桃叶越发恭敬,将手镯好好收在怀里,脚步轻缓地退了出去。
一场风雨连绵了几日天阴,厚重的乌云好似缀了千万斤山石,无惧凌冽的风,久久停留在京都上空。
虞臻的行囊装了三四日,里面的衣物用品都是明毓斟酌了再斟酌,方留在其中。
再不舍,再担忧。天家定下离京的时辰也近在眼前。
虞绵绵跟明毓坐着马车一路相送,到城外的枫叶长亭,正遇上不知何时等在那的銮驾仪仗。
阴雨绵绵的天幕下,一身常服的沈湛负手而站。高个长腿,玉带束腰。宽大的广袖似是轻飘飘的云,肆意地在风中翻飞。挺拔笔直的腰背犹如长在广袤旷野中的白杨,远远瞧着,越发多了几丝清冷,像极了欲乘风归去九重天的仙。
最前方骑着高头大马的虞臻手中缰绳一紧,急忙从马背跳下。
何礼撑着伞率先迎了上去。
虞府的马车前也早有宫婢候着,一路恭恭敬敬将明毓和虞绵绵请到了枫叶长亭后方临时搭起的帐篷里,此处隔风又挡雨,还有暖和的清茶奉上。
沈湛前来送行,虞臻是万万没有想到的。
他撩起衣袍欲先行礼,就被沈湛一把扶住,“虞将军不必多礼,孤之所以在此等候将军,就是不想与将军这般生分。”
朝堂之中都言君心难测。
虞臻虽是武将,但这几年在京都里亦有所长进。只道,“陛下如此厚待于臣,臣自不能僭越。”
“虞将军不必拘谨。”沈湛素来面上淡漠,垂眸瞥了眼坚持行跪拜礼的虞臻,“你此次前去边疆,也算临危受命。只是那冯宇用兵狡诈,虞将军此行怕是会有凶险。”
“臣明白。”虞臻沉声道,“臣既为大晋臣子,必然会为大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顿了顿,又道,“只是,臣心中唯一放不下的便是臣之妻女。”
“虞将军所指的可是前几日虞府侧门之事?”
“正是。”虞臻抱拳点头。虽说明毓并不曾在他面前提及此事,但他亦有眼线手足,如何当真不知。
“此事虞将军不必忧心。孤既前来相送,必不会叫虞将军忧心离去。”沈湛微微一笑,递给他一杯清酒,“孤答应你,必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以儆效尤。”
薄酒暖身,虞臻越发清醒,“陛下,臣尚有一事相求。”
他并非得寸进尺的性子,沈湛点头,示意虞臻继续。
“臣女绵绵身子病弱,早前臣曾寻到一位名医,原本这两日就能到京。”说到这,虞臻眼眸沉得似是冬雪寒冰,“谁料在入京半途上遇见了劫匪,已是车毁人亡。”
“臣斗胆,恳请陛下予京都府尹发文除匪,保我京都百姓安稳。”
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沈湛本就有此意,当即允诺道,“虞将军忧国忧民之心,孤深感安慰。孤欲封宋将军做护卫营副统领,统筹安排京都剿匪事宜。”
“虞将军且放心。孤既选了虞姑娘作为孤之皇后,必会为之思虑妥当。”
有了沈湛的金口玉言,虞臻心中大石已落,就连呼吸也松快了不少。
等他骑马领兵重新启程的时候,天空中连绵多时的雨也终于停歇。许久不见的太阳从云朵后慢慢露出,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在帐篷外留了一队精兵护卫,沈湛亦翻身上马,一路将虞臻往京都界外送去。
送别虞臻后的虞绵绵不久前才偷偷哭过一场,这会子伏在明毓怀中正迷糊着。
原本往帐篷里送汤婆子的宫婢也不知怎得,忽然就软绵绵地倒了下来。
装着热水的铜壶咕噜噜地羊毛毯上滚了好几圈,不等它停下。帐篷里伺候的其他婢子接连昏昏欲睡,东倒西歪地跌在地上,便是明毓,也阖目沉睡了过去。
“娘?”仍迷糊的虞绵绵直觉有什么不对劲,她轻轻摇着明毓的手臂。可原本清明的灵台似是蒙了一层厚厚的尘土,直教人越发糊涂。哪里还能再想其他。
“呦呵。”陌生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虞绵绵转头,便瞧见几个黑衣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她心中惊惧,下意识挡在明毓身前,就听那为首之人冷哼道,“没想到这病秧子还挺能抗药,我就说打晕带走最是稳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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