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河倾月落,是最寂冷的时候。
温瓷年深陷在雾蒙蒙的梦境里,明明有意识,却似被鬼压床一样,难以挣脱束缚。
随着时间流逝,他渐渐夺回身体的使用权,同时恢复了知觉,被深刻的痛觉和冷感彻底侵袭。
他费力掀开眼皮,视线还未聚焦,湿润的泪先一步坠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挤压在胸口,最终变成空茫的气息,于他的呼吸里消散。
这里是哪里……幻觉?梦中梦?天堂或地狱?
最先映入他眼帘的是冷白的灯,还有高悬的架子,上面挂着只剩半袋的盐水,顺着输液管往下看,是白色的床单。
思考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在病房输液。
可是,他不是死了吗?
手好疼……不是输液那只手,是另一只手的腕部。
温瓷年咬着牙试图坐起来,试了几次才成功,掀开被子,看清自己的手后,忽然屏住了呼吸,瞳孔微微扩散了一圈。
左手腕缠了雪白的绷带,但还是有暗红的血渗透出来。
“是不是很痛呀?”
听到这个声音,温瓷年错愕地抬起头,但是房间里除了他,再无其他人。
是他脑海里的声音,准确说是他的第二人格在跟他说话。
温瓷年重新垂下头,喃喃自语唤道:“钩月。”
前世,他被诊断出精神障碍,患有双重人格,钩月就是他的第二人格。
形成第二人格的因素很多,可能因为某件事深受刺激,可能因为自卑孤独,可能因为弱小,从而需要一个更强大或者更好的人格,来保护陪伴自己。
但是他的情况不一样,虽然钩月确实是在他最脆弱绝望的时候出现,但是这个第二人格一点都不强,甚至需要他的保护。
钩月的心智年龄比他小很多,胆子也很小,还特别娇气,脾气也不太好,鬼点子也多,就是个很普通又很特别的小孩。
温瓷年跟他相处了五年,对他的了解甚至胜过自己。
年年,会保护我的对吗?钩月害怕的时候都会这样问他,每次得到肯定的回答,会开心地表白夸赞他。
钩月让他体验了一次养崽的感觉,如果没有钩月,他早就撑不下去了。
直到钩月为了救他而消失,他才明白对方存在的意义,不是他需要,而是他希望自己被人需要。
“钩、钩月……这是我的名字吗?”第二人格欢欣雀跃地念着那个名字,转而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你接受我了吗?”
温瓷年的神游被打断,耳边的追问是钩月清脆稚嫩的少年音。
他那双原本清冷迷茫的眼睛忽而变得柔和,语气也变得温润轻柔,回答道:“是你的名字,因为你诞生于八月末的夜晚,夜空上有一轮恰似钩子的弯月。”
“好好听!喜欢年年给我取的名字。”钩月像是得到了蜜糖的小孩,笑得很开心。
“你喜欢就好,不过,你希望我接受你的话……”温瓷年顿了顿,婉转地补充道:“我只有一个要求,钩月不可以把自己的存在告诉别人,可以做到吗?”
“可以!”钩月在他的识海里超级大声地回应。
温瓷年有些宠溺地轻笑了一声,心想如果这是一场梦,好像也不赖,至少他的钩月又回来了。
沉默了许久,温瓷年小声问道:“钩月知道我现在多少岁了吗?”
“我知道!年年现在十七岁,不过我不知道自己多少岁,我应该是一岁吧?”钩月有些苦恼地思考自己的年龄,毕竟刚诞生,一个月都未满,说是一个月的宝宝都有点勉强。
“钩月按照心理年龄来算的话,应该十二岁左右,期待你成年。”温瓷年温吞地解答了钩月的困扰,转而又继续问:“那你知道我现在的情况吗?”
钩月刚因为得知自己的年龄有点小激动,忽然听到他后面的问题,有些笨拙地回答:“我听到医生说你失血过多……其他我也不太知道。”
“所以我是昏迷了,被送到医院治疗。”
“嗯嗯……”钩月欲言又止,最终纠结道:“年年好像忘记很多自己的事情,但又记得我。”
“钩月说的对,我可能忘记了很多事情。”
温瓷年不说话了,沉默地盯着自己的手腕发起了呆。
十七岁,鬼门关走了一回,二十七岁又死了一回,本以为已经结束了,现在一睁眼却又回到了最初,说不上此刻的心情,荒谬又混乱。
“……你怎么哭了?要是很痛的话,钩月可以替你一会儿的。”钩月突然慌乱了。
“不用,我不痛。”温瓷年惊觉自己脸上的湿意,抬起手随意地抹掉眼泪,词不达意地牵强解释道:“就是生理泪水,睡醒了的自然反应,一点也不疼,钩月可以陪我聊聊其他的事情吗?”
钩月不懂什么是生理泪水,只是敏感地察觉到主人格的难过情绪,但没有去戳穿,假装自己听明白了,乖乖地陪着他聊天。
直到病房的门外传来脚步声,在临近晨光微曦的寂静里,显得沉闷又唐突,紧接着是门把手被扭转发出的声响。
钩月突然紧张道:“年年,我、我害怕。”
温瓷年半阖眸,温声安慰道:“没事的,我保护你,去安心睡吧,没有危险了我会叫你的。”
随着话音落下,门应声打开,他也感知不到钩月的存在,莫名有点失落。
他望向门外,半明半暗的走廊上,有人堵在出口处,视线犹如实质一样落在他的身上。
“醒了呀。”他的哥哥温陶时率先打破了诡异的安静,衔着淡淡的笑意走向他,那张和他有七分像的脸逐渐清晰起来。
温瓷年气质温润,长相偏柔美,纯良无害;温陶时气质清冽,长相偏俊朗,具有侵略性。
偏生温瓷年性子孤僻,而温陶时性格开朗,哪怕彼此相像的面孔也不会让人错认,因为过多的截然不同使得彼此的特征极好辨认。
温瓷年晃了神,转眼看到温陶时已经走到他床边,只见他非常自然地拿起床头柜上的一个苹果,转而从口袋里掏出小巧的折叠小刀,熟练地削起苹果皮。
整个过程,温瓷年都很安静,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温陶时,然而他的眼睛微微涣散,全身控制不住地战栗颤抖,最终僵硬地挺直脊背,缠着绷带的那只手无意识地握起,纤长的指节紧紧地抓着褥被,好像被魇住了一样。
温陶时一无所觉,低着头专注地削着不断皮的苹果,拿刀的手很稳,动作很快。
“哥?”温瓷年突然收敛了所有情绪,歪着头轻声唤道。
原本长长一圈连着的苹果皮,在这一声呼唤中,断了。
温陶时猛然回过头看向床上的温瓷年,双目微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
“怎么了?”温瓷年迎着他的目光,幽静地回望过去,语气平静问道。
“很久没听到你叫我哥了,有点惊讶。”温陶时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关心道:“感觉怎么样了?”
温瓷年刻意放缓了呼吸,垂着眼睫,用略微空茫的声音说:“我是出什么事了?”
“……”温陶时将最后一点苹果皮削完,收起折叠小刀,把苹果用纸巾包好递给他。
“谢谢,太凉了,我吃不下。”
温陶时重新把苹果放回柜子上,背着手俯视他,“你不记得?”
“想不起来了,我好像死了一回,很多事情都忘记了。”
“这样啊……”温陶时用探究的目光审视了他一遍,简单交代道:“阿年想不起来就不要去想,不是什么开心的回忆,以后不要再自伤了,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你说是……”
温瓷年出声道:“药水好像打完了。”
温陶时闻言放下手里的苹果,俯身弯下腰,伸出的手越过温瓷年的头,按响了床头铃。
很快有护士进来处理,因为手上是留置针,打完针只需要冲管就好了,但是刚刚温瓷年可能剧烈动了,透明的输液敷贴能看到渗血,只能拔掉。
护士小心地拔掉针,轻柔嘱托,“按压三分钟。”
温瓷年刚想抬起左手去按压,有人抢先一步按住了他的手。
“不用,我自己来就好。”温瓷年挣开了他的手,把手缩回被窝里自己按住。
温陶时不动声色地盯着他,忽而笑了一下,体贴道:“刚醒过来可能还没缓过劲,那你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你了,对了,明天爸爸会过来跟医生了解情况,如果恢复得好,应该很快就能出院回家,然后返校复课了。”
“好。”温瓷年惜字如金。
温陶时站起身,拿纸巾擦了擦手,临走时,深色莫名地看向他,“很高兴你又愿意叫我那个称呼了,弟弟……”
门被关上后,温瓷年怔愣地凝视着柜子旁边被纸巾包裹的苹果。
他歪了歪身体,探出手够到了苹果,放在手上观察。
看了好一会儿,他没有一点犹豫地丢进了床旁的垃圾桶里,并且抽了几张纸巾揉皱覆盖上去。
“钩月,他走了。”他说:“我们安全了。”
钩月没有回答。
温瓷年想着他应该在意识海里睡着了,也不太在意能不能得到回应,只是安静地靠在床头,望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色发着呆。
病房外面的枯树叶子一片一片掉落,却又怎么也掉不完,枯枝上始终会倔强地挂着几片枯树叶,顽强地守到最后一刻,最后在大风摧残下,摇摇欲坠地断开分离,被尘泥掩埋。
外面的风有些肆无忌惮,吹得树簌簌作响,明明他在密不透风的室内,还是觉得很冷很冷,刺骨地寒冷,由内而外地发冷。
他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本能地蜷缩成一团,虚无地看向天花板,视线没有一一点焦距,目光暗淡无光。
重生了吗?
他想自己可能变成孤魂野鬼,困在时间的循环里,重新去体验前世的种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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